既然坎兒過去了,德怨兩忘,恩仇俱泯,傅憶嬌與韓功課的故事已隨風逝。她說的前半截話還能讓陳君尋滿意,可這後半句帶著關心,還沒說完,陳君尋就潮起了醋意。


    隻聽陳君尋氣咻咻地說道:“他若有誠意,就讓他多站一會兒!”


    傅憶嬌又是吃吃傻笑,“從你的話裏,我聞到一股醋味了。你說,我這麽髒,這麽難看,你們還會為我決鬥?像西方國家男人那樣瀟灑地決鬥?不可能吧?有點搞笑了。”


    陳君尋坐到傅憶嬌身旁,滿臉認真,輕聲說道:“我會的。”


    話如一陣柔熱的春風,說著,他就欲親吻傅憶嬌的臉。


    傅憶嬌睜開眼睛,見陳君尋向她無限靠近,慌忙警告道:“艾滋病也是從西方傳來了。注意,離艾滋病人遠一點。”


    聲音悲涼,神色淒迷。


    其實,傅憶嬌何嚐不想接受這個吻呢?何嚐不想躺在她深愛的男人的懷抱?可是,她不能夠!正是因為深愛,她才不能夠。


    審視傅憶嬌痛苦的表情,陳君尋彎身傾頸,柔聲問道:“憶嬌你怎麽啦?你現在是不是不舒服?”


    傅憶嬌搖了搖頭,“沒什麽,我就是害怕你靠近我,非常非常害怕,也害怕袁重、袁哲靠近我,害怕譚雁齡靠近我,害怕生命裏所有對我好的人離我太近,所以,我需要變得冷酷,冷之再冷,最終冰冷。”


    “憶嬌,你的心思我完全明白,咱別往那裏去想,好嗎?其實,這病並沒有你想象那麽可怕,隻要咱們變得強大,它就會變得弱小的。”


    傅憶嬌苦笑,“我累了,再也強大不起來了。”


    陳君尋說道:“有我幫你,你別怕。”


    傅憶嬌無奈地搖頭,“都沒用的。”舒了口氣,釋然許多,接著,她又說:“如果沒有痛苦,人們會更加留戀這個世界,上帝明白這點,所以,他非常聰明地撒下了疾病的種子,他就是要人們臨死前經受痛苦,這樣才會心甘情願跟他走。不過,在我記憶當中,早就沒有痛苦這個字眼了。艾滋病毒固然可惡,但它們奔我而來,托付給我身體,就成了我身體這個大家庭中的一員了,我將它們看成家人,我要養活它們。隻要把它們看成肉體的一個組成部分,那麽,痛苦就不會占據我的心靈,我也就能平靜地麵對死亡,平靜地等待慢慢變冷。”


    此話一出,確實憐人。


    陳君尋無法再聽下去了,悲憤的潮水,不知不覺襲向一個逃亡中的浪子。“袁金林這樣對待你,你心裏真的沒有仇恨嗎?當一個女人對她的孩子和家庭產生了過分依戀,那種恨真的可以相抵嗎?”他問。


    傅憶嬌也不虛作掩飾,說道:“也許會吧。這麽多年來,我一直委屈求全,你不也在這樣做嘛?這大概是大多數中國人的婚姻態度吧。”


    陳君尋說道:“好了,不談這些。你起來活動活動吧,憶嬌。咱們下去走走。說不定那個姓韓的還在樓下等你呢,要不,你去見見他?”


    傅憶嬌說道:“還是別去了。我害怕你一不小心掉進醋缸裏。為一個行將就木的醜八怪爭風吃醋,你說你值得嗎?”


    陳君尋斬釘截鐵,“不,你是天下最美的女人,永遠都是。”


    傅憶嬌一聽,咯咯笑了幾聲,“那秦粉呢?”


    這一問,險些把陳君尋噎死過去。


    眼見陳君尋滿臉狼狽,傅憶嬌斂住笑,趕忙道歉:“對不起,我說錯話了,君尋,我本想跟你開玩笑的,你別當真。”


    陳君尋無比沮喪地說道:“不,憶嬌,說對不起的應該是我。”


    傅憶嬌淡淡地與陳君尋對視,說道:“好啦,好啦,不刺激你啦。你就這樣守著我睡去吧。我就這樣睡著離開,多好呀。知道嗎?你送我的花現在全部裝到這個枕頭裏了。枕著你送的花,到死都是你的人,除了你,所有的男人都是多餘的,都是會走動的軀殼,隻有你裝著一個多情的靈魂。是的,隻有你,一個讓我時刻思念與牽掛的男人,一個可惡的花心大蘿卜,你把我的心奪走了,裝進你的胸口,然後捧出你多情的心與我交換,我也變成情種了,放蕩,風流。可我又感覺非常非常地幸福,也非常非常地幸運,你不願意與我一起分享這種快樂嗎?綠衣捧硯催題卷,紅袖添香伴讀書。那種文人的豔遇,我願意給你。”


    “我當然非常願意與你一起分享那種浪漫,所以,我,我隻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


    念了兩句蘇軾的詩,陳君尋滿目憐愛,小心翼翼地衝破了傅憶嬌的無力阻撓,輕輕撫摸一下她瘦削的臉龐,說道:“我一直渴望與你同時走進那個天國,如果可以放棄責任,我現在死都嫌晚。”


    說完,傾斜身形,就欲親吻傅憶嬌的麵頰。


    傅憶嬌一見,趕緊翻身坐起,說道:“君尋你不能這樣,你要珍惜自己的健康,學會保護自己。其實天國與人間很近的,它們隻隔一道地平線。是的,隻隔一道地平線,一個無限接近的距離,在地平線的那一方,我會一直守望你,看著你快樂,也看著你健健康康。”然後,她又說道:“想給你看一樣東西,不知道你想不想看?”


    說著,她就掀起枕頭,拿過一個精巧的繡花荷包香囊,在陳君尋眼前晃了晃。


    也不等陳君尋回答,傅憶嬌說道:“還記不記得十幾年前那個青年聯誼文藝大賽的晚上?那天晚上,聚餐的時候,你夾給我一塊小甜餅。那塊小甜餅我當時沒舍得吃,就用一塊手帕包了起來,帶回了宿舍。這個繡花香荷包的麵料就是那塊包小甜餅的手帕做的,我給它染成了黃色,我喜歡黃色,它代表浪漫、幸福、希望和活力,沒有憂傷,沒有痛苦,沒有黑暗,也不後悔。”


    將香荷包遞給陳君尋,傅憶嬌又說道:“這個荷包裏邊裝的不是荷葉,也不是艾葉,它裝的是我毀滅的童貞。”


    接著,傅憶嬌給陳君尋講起袁金林請她和江桐吃飯,酒桌上將她灌醉的事情,講了她酒後失身以及後來被迫嫁給袁金林的大致經過。


    在講到自己失身之事時,她說:“那塊床單我沒有洗,我把帶血跡的地方剪了下來,一直保留著,直到後來我把它縫進這個繡花荷包,釘在恥辱柱上。我想,如果這個荷包裏裝的不是我的處女血,我一定會成為你的妻子,相夫教子,做你最賢惠最忠誠的伴侶。對於一個女人來說,第一次給了誰,如果不是自己的主觀情願,她的人生注定充滿遺憾,注定不會幸福,我就是這種女人。”


    說完,她的臉上露出謎一樣的微笑。


    陳君尋一直靜靜地聽。遙遠的青春,因為故事真相的打開,青春又是那麽彌足沉重!


    而整整一個下午,傅憶嬌完全掩蓋住了見到兒子時那份母親的喜悅與滿足,也掩蓋住了兒子與情人同時登場給她帶來的團圓的臆幻,就一直在講她的故事。


    既然就要死去,既然還在死亡的路上,輪回的窗口已經打開,金錢、權力、謊言、暴戾,一切為享樂服務的自私的工具無不在六道輪回中重新分配。有的被鏽蝕,有的被翻新美化,但是,總有一種東西,在人神鬼三界永垂不朽,那就是尊嚴。


    為了死出尊嚴,這一天,傅憶嬌寫完一封長信以後心情輕鬆了許多。


    她並沒有等到病魔將她摧殘到香消玉隕、花殘無形的那一步,她在袁重兄弟離開上海後的第七天選擇了自殺。在對袁重、袁哲的牽掛和對陳君尋的默默道別中,她服用了超大劑量的安眠藥。


    她就這樣靜靜地躺著,枕著她所說的帶著生命終極顏色的枕頭,枯萎的顏色,永恒的顏色!在枕頭底下,壓著她留給陳君尋的一封絕命書。等到陳君尋發現,她已經永遠睡著了。


    陳君尋守在傅憶嬌冰涼的屍體旁,看著傅憶嬌留下的遺書,不禁潸然淚下:


    君尋,我要走了,十幾年來,感謝你給我這麽多的生命支撐。也許,在眾人眼裏,我們的交往是肮髒的,但是,我們本應該比雪還要潔白……就是在那個我告訴過你的雪夜,我才失去了純潔……你多保重。以後,你對江桐要好一點,現在我和她打成平手了,她把我推進袁金林的懷抱,我勾引了她的男人,分享她男人的愛。我不再怨恨她了,我也從不後悔我與你相愛相擁……


    還記得你第一次偷偷摸摸跑到我家的情景嗎?我就喜歡你當時那副提心吊膽的樣子,隻有那樣,才能證明你不是老將。後來,盡管你對我不是那麽專情了,可我並不怪你,你對我那麽好,我已經知足了,因為,我也不是一個好女人……


    感謝生活讓我們可以相互遙望,感恩世界允許我們彼此看見!這句話是你教我的,我非常喜歡,現在,我要把它帶進墳墓裏去,就作為對人生的懷念吧。一生有你,我已經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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