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裏甄斯短暫的夏天即將結束。


    夏季的蓋能山麓每天總是免不了要經曆一場午後陣雨的侵襲。然而當秋意漸濃,這座山也將逐漸隱沒到山嵐藹藹的雲霧之中。若是走入了位於山坡上的坎姆區,便會發現這個為了迎接秋天而換上新妝的街道也開始吹起了涼爽的秋風。這是一個以石磚砌成的坡道作為特色的商店街。尖頭屋頂的古老店鋪櫛比鱗次地夾道而立,石磚坡道上的每塊木製招牌,全都對外昭示著他們長年累積下來所引以為傲的老店經驗。


    其中的一塊招牌上除了寫著酒吧名稱赫瑞修之外,還畫上了一個留著胡須的男人側臉作為標誌。雷出現在店鋪門外,正從外頭將最後一箱啤酒搬入店內。


    伊裏甄斯的白晝愈來愈短了呢!


    一道溫柔的女性聲音從雷的身後傳來。他轉過頭,看到傑契司的妹妹瑟蕾娜正身著一襲白色連身洋裝,手持一個大花籃,站在酒吧門外微笑著。


    瑟蕾娜,好久不見!好漂亮的花呀!你是剛繞過花店後才過來的嗎?


    我剛從插花教室下課過來。我在想哥哥店裏的擺設也該因應涼爽的秋意,換上符合時節的花飾了。


    傑契司酒吧內的裝潢毫不掩飾地反映出了店老板樸實的個性,唯獨幾株插在牛奶瓶裏的可愛花朵別出心裁地放置在店內,讓店裏多了一絲溫柔的氣息。這似乎是體貼的瑟蕾娜特意為哥哥安排的。看到她手裏提的花籃盛滿了色彩繽紛的各式花朵,其中一株更是勾起了雷心裏的懷念之情。


    是粉紅色的大波斯菊呢!真令人感到懷念!我老家的院子到了這時候也都會開滿這種花。這全部都是天然的吧?買這麽多不貴嗎?


    這是朋友從自家花園裏摘給我的。我不太能接受花店裏那些基改培育出來的花朵,還是喜歡山上開的野花。


    伊裏甄斯的花店景觀遠遠超乎人們想象,可謂是一個色彩繽紛的萬花筒。店裏賣的全都是經由試管加工過的基改花,完全看不到土裏長大的天然花朵。那些花在過分的基因改良下呈現出珠圍翠繞的模樣,彼此爭奇鬥豔地強調自我存在的價值。然而,這般眼花繚亂的景觀卻讓瑟蕾娜光看就覺得疲憊。經她這麽一說,雷這才發現傑契司店裏的花朵全都是天然花。這種毫不矯揉造作的模樣正是讓他覺得這些花兒清純可愛的原因。這些花兒好像永遠都帶著內斂而甜美的微笑,無時無刻撫慰著雷的心靈。


    雷要不要也拿一朵去呢?


    咦?這樣好嗎?


    此時瑟蕾娜臉上的笑容就好像天然的花兒一般純真可愛。


    牛奶瓶中的大波斯菊在晚風輕拂之下偏偏搖曳著,雷坐在自己閣樓房間的窗台上,靜靜凝視著這多瑟蕾娜給他的粉紅色花朵,讓自己享受著這片刻幸福的氣息。然而,當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視線不知不覺落到了地平線彼方的蒂爾塔行政廣場時,臉上的表情也頓時嚴肅了起來。


    距離拜梭特爺的喪禮已經過了兩個月。盡管福丁布拉在和登肯的對決中身負重傷,卻也在取消了兩個禮拜的公開行程安靜休養之後,馬上又回到了自己的崗位。在此同時,當初因為一篇報道而炒得沸沸揚揚的福丁布拉人造體身世疑雲,也隨著他回歸政務而降溫。看來肯定是因為軍方的情治單位施壓,讓各大媒體無法繼續炒作相關的新聞。在這一片有如戒嚴一般的氛圍之中,所有人都放棄追查這個消息的真假,唯獨一名男子依舊執意打探所有他能掌握到的線索,抵死不肯善罷甘休。


    他就是麥基?巴特爾。


    軍方會插手施壓,不就等於高喊著此地無銀三百兩嗎?


    然而,就連麥基日前也曾經窩在赫瑞修喝得爛醉,找上傑契司瘋言瘋語狠狠地抱怨了一番。據他所說,來自軍方的壓力似乎毫不給他任何調查的機會,要是他不答應從這件總統的人造體身世疑雲中撒手,他們甚至打算撤銷麥基的報社營業許可證。在他不斷抵抗的過程中,報社的廣告收入也驟減;就連廣告主也受到壓力害怕軍方的迫害,而紛紛拉開了與麥基的距離。


    麥基的每日輿論報起初因為報道這個消息轟動一時,因而吸收了大量的讀者,他的報紙銷售量在短時間內快速躥升。不過最近也陷入了苦戰。畢竟當其他跟風開始追逐這件醜聞的媒體逐漸放棄時,伊裏甄斯的人們也開始認為這隻是一件讀者捏造出來賣給報社的假消息,完全對此失去了興趣。


    那個死獨裁者,我絕不原諒他!我一定會抵抗到底!我要守護我們的言論自由!


    盡管麥基如此高喊著,但現今的時勢卻是馮一聲令下,就連電視台也不得不乖乖聽話的狀況。在這種獨裁政權底下,麥基的行為終究隻是被當成一種媒體的惡作劇,完全無法吸引人民的目光。


    這絕對有問題!拜梭特喪禮的會場上放出來的莫紮特g小調交響曲絕對隱藏著某些重大的秘密,馮聽到音樂的反應就是最好的證據!那家夥肯定瞞著什麽不可告人的內幕!我絕對要揭發他!


    麥基能夠擁有這樣的自信是因為他手中弄到了一張記錄了當時的影像的儲存媒體。看來登肯成功地引起了麥基的注意,而這也正是登肯這項計劃的其中一項目的讓其他人發現到馮為莫紮特g小調交響曲所苦的模樣。


    盡管雷並不清楚登肯此時的去向,不過他的預感告訴他,登肯一定還活著。


    (對登肯來說,我終究不過隻是他為了打到福丁布拉的一枚棋子而已嗎?)


    大波斯菊在晚風中輕輕搖曳。


    雷從那天起就這麽開始不斷地思索這個問題。


    *


    在人類最初成為伊裏甄斯島上的遺傳因子操作對象的時候,範圍其實也隻限於違法業者的秘密行為而已。


    過去伊裏甄斯對外接受的基改訂單全都是為雇主進行農作物基因改良的服務。同時,在伊裏甄斯政府為了振興國內經濟的政策引導之下,政府將遺傳因子操作技術簡化成為規格化的遺傳因子操作方法教給了島上的人民,使得伊裏甄斯的平民百姓普遍都有機會接觸這項基因改造的技術。這些非研究人員的老百姓學會了簡單的排列組合之後,也成功地造就了這座基因索多瑪城誕生的契機。同時在另一方麵而言,因為伊裏甄斯四麵臨海的地理環境,也讓世界各國願意接受他們萬一引發什麽生化危機時所帶來的風險。這種簡單的基因排列組合技術原本隻針對農作物為對象,然而,不知道什麽原因使得島上某些遺傳因子工坊弄到了人類的規格化遺傳因子操作法接著這些專家便以龐大的利益為目的,開始在私底下接受雇主要求操作人類遺傳基因的訂單。於是乎這種現象便在不知不覺中逐漸開始流行。自此之後島上的專家們便開始相互競爭,並且頻繁地交換自己的研究成果,使得他們所擁有的技術開始超越其他鑽研這項領域的所有研究機構,製造出來的人造體也變得非常多樣化。


    現在的伊裏甄斯儼然已經成為一個龐大的實驗室。島上的專家們每天就好像研究俄羅斯方塊一般努力鑽研著規格化遺傳因子操作法:隻要稍微學會了一點基礎的基因排列組合方式,任誰都可以簡單地開始操作生物遺傳基因,這於是也成了伊裏甄斯令人畏懼的低昂。非法的人造體買賣所帶來的龐大利潤造就了伊裏甄斯空前的榮景,政府與黑市掛鉤,對黑市惟命是從。所有的政客全都隻顧著中飽私囊,使得貧富差距不斷擴大的伊裏甄斯島上人民的不滿逐漸高漲,正因為民心背離了腐敗的舊政府,終於也促使革命在人民的怨懟與憎恨之中得以成功推翻這個腐敗的政權。


    新政府草創之初,馮的軍事政權獲得了民眾絕對的支持。而這般完全的信賴也成為伊裏甄斯人民失去阻止他獨攬政權的最後一道鉗製力量。


    馮就認伊裏甄斯總統之後確實為島上人民消弭了


    貧富差距。島上的失業率銳減,政策也回歸到了以人民為依歸的軌道上;就連那些經由非法操作基因賺取暴利的業者,也因為馮沒有采取強硬的遏製手段而得以安心。然而,伊裏甄斯的人民始終沒有察覺,他們愛安逸的保護傘下被馮的政府細心嗬護著,因而對於馮的獨裁政府完全沒有任何恐懼和警覺。隻要他們一日沒有經曆過獨裁政府的暴行,便絕對不會知道這種體製本身存在的危險性。在伊裏甄斯的這些日子裏,讓雷也漸漸認清了伊裏甄斯人民身上的這個問題。隻要沒有像他這種反政府誌士存在,伊裏甄斯是個居住起來非常愉快的地方,就好像一個搖籃一樣。這就是馮的政治手腕。


    伊裏甄斯人民就在馮?福丁布拉為他們創造的搖籃中靜靜沉睡,好讓一手掌握政權的他得以一步一步將這個國家推向他所期望的方向。


    (所以他的腦真的是以二十世紀某強國的獨裁者作為藍本而設計出來的嗎)


    雷靠在窗邊,遠眺著蒂爾塔行政廣場的燈火。這座都城沒有裏島那般花枝招展的外表,市內古樸的街道景致在夜燈的點綴之中顯得更加美麗而優雅。然而,雷從遠處遙望著蒂爾塔行政廣場的眼眸中,卻藏著千頭萬緒、剪不斷理還亂的複雜思慮。


    (福丁布拉,我真的很迷惘。)


    在雷離開了拜梭特爺的喪禮現場之後,這樣的困擾情緒便始終盤踞在他的腦中。


    (我無法否定你所希冀的未來。)


    盡管登肯曾對他說那是馮為了讓他乖乖聽話,脫口而出的一麵之詞,然而登肯卻比馮先一步背叛了自己。盡管雷對於這樣的結果感到震驚不已,不過比起遭到利用的懊悔,他更對自己沒能看清登肯的本性這般稚嫩的識人能力感到羞愧。


    馮所說的話才是對的。


    雷可以理解登肯對馮所懷抱的憤恨。畢竟他若不殺掉所有的後來者,那麽他便沒有一日好眠。這就是他們放逐之子的宿命。


    (如果有一天,我必須麵對相對於我的後來者,我是不是也會變得跟登肯一樣呢?)


    此時雷所想到的是馮身邊那位擁有古銅色肌膚的少年。


    (那個叫做安潔的少年也對莫紮特g小調交響曲有反應。難道他跟我們一樣都是放逐之子嗎?可是)


    如果後來者體內的淨化程式正常運作的話,安潔應該也和雷一樣會對馮的行為作出校正才是。然而雷不明白他究竟為何會舍命保護馮?難道說這個淨化程式驗證的結果,讓安潔得到了和雷截然不同的答案?不過雷也想起了安潔曾說自己是在這個島上被製造出來的人造體


    (他到底是什麽人?)


    粉紅色的大波斯菊在晚風中搖曳,仿佛正在呢喃低語著。雷似乎察覺到了花朵無聲的體貼,臉上的表情也從嚴肅中得到解放。今天是星期天,傑契司的酒吧公休。此時的赫瑞修店裏顯得一片靜謐。


    酒吧外頭盡管已經沒有身著軍服的人站崗,但雷卻依舊感受到了一種來自遠方的監視。


    (如果我離開了這座島,那麽我就可以忘記自己身為人造體的事實。)


    他可以回到海的彼方,在雙親的嗬護之下重新回到大學裏就學,他一定可以忘記自己的出身,並且融入那個孕育他長大成人的社會;隻要他願意,他可以回到過去理所當然地擁有公民資格的生活之中,而這個裏的一切也就好像一場噩夢般地煙消雲散了。


    隻要他離開這座伊裏甄斯島。


    這也是個不錯的選擇。雷可以隻為了自己的將來而選擇避開眼前這棘手的命運。他可以為了自己而活;他之所以沒有接觸到其他的放逐之子,肯定也是因為他們體內的淨化程式沒有正常運作、或者是被其他事物所吸引,因而對於投身伊裏甄斯的淨化行動失去興趣所致。


    (就算我想要這麽做,現在的我對馮的了解也太多了。)


    晚風輕輕地擺弄著雷眼前的大波斯菊。雷想起了那天晚上在墓園裏看到馮的一雙孔雀眼。那堅定的眼眸,仿佛比他所擁有的眼神更來得豔麗迷人那雙與基改花一樣、人工的眼眸。


    (瑟蕾娜我們終究比不上上帝創造出來的你們)


    楚楚可憐的大波斯菊花瓣在風中搖曳。僅僅是這般不足為奇的景象,雷卻覺得自己比起這些天然的事物來得矮上一截。也許是因為他是從上帝創造出來的生物手中再行創造的出的成果。雷不禁要想,要是瑟蕾娜知道他是人造體,那麽她究竟會有什麽樣的反應呢?


    (瑟蕾娜,我好害怕我無法變成像福丁布拉那樣的人。)


    眼前的大波斯菊讓雷覺得尊貴。它是在種子落地發芽之後長成的花朵這種理所當然地存在於這個世上的自然現象,此時此刻卻讓雷不禁覺得那是一種奇跡。


    *


    夜已深。時鍾上的短針已經滑過了十一點。雷聽到窗外一輛越野機車停到店門口的聲音,便從樓上走了下來。


    你是到來這個年紀才跟人家學會夜遊的啊?


    傑契司剛從後門走進來,便聽到雷從二樓樓梯間出聲叫喚他。他將安全帽放下,帶著疲憊的模樣走上了二樓。


    你在外麵搞什麽搞到這麽晚?這陣子都是這樣,很奇怪耶!


    很奇怪?你說我嗎?


    不然呢?店裏的準備工作也不管,總是一個人恍恍惚惚地不西歐的跑到哪裏去。傑奇,平常的你不會這樣啊!你該不會是在哪裏養了女人,讓你整個人心思都放在她身上吧?


    就在傑契司毫不理會,正打算繞過雷徑自去休息的時候,被雷伸手將他一把抓住。雷原以為自己會聞到女人濃烈的香水味,但卻隻有機車的汽油臭味刺激著他的嗅覺。


    (沒事啦,我隻是有點事情所以到蒂爾塔行政廣場走了一趟罷了。)


    去蒂爾塔行政廣場?你幹嘛沒事特地跑到那個地方去?雖說你最後是無罪開釋,不過你可沒有被從黑名單裏麵刪除呀!要是你再惹出什麽奇怪的麻煩,又會被親衛隊


    傑契司沒等雷把話說完,先一步緩緩撥開了雷的手。


    我要睡了,今天晚上可得麻煩你把馬鈴薯皮全部削幹淨哦。


    喂,傑奇!


    傑契司絲毫不理會雷的叫喚,自顧自地拖著蹣跚的步伐回到了自己的寢室。此時他和雷的立場似乎與數個月前完全對調過來。這也是讓雷始終煩惱不已的原因之一。最近的傑契司怎麽看都跟平常不一樣。即便站在吧台裏忙著工作的時候,也總是表現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完全沒有以往那般精明幹練的銳氣,打從拜梭特爺的喪禮以來始終如此,也許是因為馮替他擋下登肯那一顆子彈的衝擊讓他覺得難以承受。那天他一路陪著身負重傷的馮前往醫院,即便軍方用盡了方法想把他攆走,他卻頑固地一直陪在馮的身邊直到他恢複意識為止。據說那天他執著的意圖所表現出來的殺氣,讓所有人都無法提起勇氣強行叫他離開。


    他能夠平安回到家裏,讓雷等人全都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也許傑奇自己也察覺到了吧!)


    雷看著傑契司走進自己房內的背景更加深了他的揣測。


    (他發現自己是福丁布拉唯一的弱點。)


    就連本能也能加以克服的福丁布拉,竟毫無抵抗地隨時準備將自己的性命獻給這位摯友。這對雷造成了相當大的衝擊。當時驅策福丁布拉朝著傑契司撲出去的衝動,肯定比起本能更具有強製性。


    (我可以利用這點,我可以拿傑奇當做誘餌,設下陷阱幹掉福丁布拉。)


    除此之外,雷找不到任何方法打倒福丁布拉。這是比起莫紮特g小調交響曲更來得有效的陷阱。雷一支到當時才明白自己槍上的準心瞄錯了對象,與其將槍口對準福丁布拉,不如以傑契司為目標,這麽做才


    是對抗福丁布拉最簡單的方法。馮會用自己的肉身當做傑契司的盾牌替他擋下子彈。


    雷回過神,當他發現到自己心裏存有這種想法時,深深地打了一個寒顫。


    (如果我真這麽做,那我跟登肯有什麽兩樣?)


    雷無法拜托自己腦中被灌輸的本能束縛,他始終無法從驅策他排除前驅者的意識中逃脫。


    (現在的我到底該怎麽做才好?)


    *


    此時的傑契司完全沒有察覺到房門外的雷心裏糾結不清的煩惱。他進了房間之後,連鞋子也沒脫便倒到了床上。在不開燈的房間裏,窗外街道上的街燈照了進來,讓窗欞陰影橫在傑契司的身上。他之所以會跑到蒂爾塔行政廣場其實並沒有什麽特別的事。他隻是一個人靜靜坐在總統府前的廣場上遠眺友人的住所,就這麽持續數個小時之久。


    (我該繼續呆在這裏嗎?)


    打從那天晚上他闖入拜梭特爺的喪禮會場開始,這個疑問便始終縈繞在他的心頭;這幾天更是每晚都夢到馮的身影。夢裏的馮似乎有話不斷想對傑契司開口,然而他卻連一點聲音也聽不見,夢境給他的感覺仿佛像是馮的責備,讓傑契司心裏為此蒙上一層陰影。


    馮為了保護傑契司而中彈的那個畫麵,深深烙在傑契司的心裏,總是在無意之間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他的腦中重複上演。他很自責,總是不斷地在心裏咒罵自己。當時尼可拉斯聽到馮受傷的消息趕到醫院之後,一見到傑契司便不斷逼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然而傑契司卻完全沒有理他,而隻是在心裏不斷重複著同樣一句話事情不能再這麽發展下去。


    (馮,你之所以會在我的夢裏如此責備我並不是因為我包庇了雷,而是因為我實在太沒用的關係吧?)


    在這段時間裏,他也曾經想過,是不是該就這麽把店收掉算了。


    這是他為摯友所開的店。不用太大,隻要有一個遠離蒂爾塔行政廣場的街角,他便可以為馮築起一個得以讓他暫時獲得喘息的場所。這間小小的酒吧,便是他在離開軍隊之後,為了仍然在孤軍奮戰的馮所做的準備。


    然而,這個永遠為摯友所保留的座位,現在也該是收掉的時候了吧。


    (我一直認為,這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一點點小事。)


    然而現在的傑契司不禁要想,這是否是一種逃避的行為?他覺得自己應該跟高高在上的馮劃清界限,不過,這難道不是他拿來當做借口,想要逃離那種責任束縛,畫地自限的想法?


    (也就是說,這是因為我的個性太過軟弱,所以才讓你落得非得要一個人孤軍奮戰的結果吧)


    傑奇,這種事你做不來啦!


    五年前,傑契司告訴馮他要離開軍隊的時候,這位摯友隻是淡淡露出了微笑。不過這個笑容此時卻在傑契司的心裏撩起了洶湧的波濤。


    你不適合從政。所以即使你不說,我也不想看到你置身在這個爾虞我詐的政治鬥爭環境裏麵。別在意,傑奇,你的想法我可以理解的。


    這是馮的體貼。


    (為什麽我當時沒有察覺呢?)


    傑契司仰頭望著天花板。隨後隻見他雙手捂住了臉,閉起了眼睛雙眉緊蹙。他憎恨自己,同時也知道自己不能再逃避了。


    他告訴自己傑奇,你得好好想想,想象你能做些什麽。


    馮推動獨裁政府,對於政府和黑市之間的掛鉤絲毫沒有加以整頓的意思;傑契司覺得既然自己對馮始終隻顧及軍方利益、獨善其身的做法抱持疑問,那麽他便應該要直接對馮問個清楚。無論馮是不是因為體內的淨化程式發狂失控,隻要他認為馮已經走上了扭曲的道路,那麽他決不能置身事外,應該要對馮敞開心房問個清楚。


    (我無論如何都無法等待一年了。)


    軍隊裏已經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止馮了。麵對具有超人領導者架勢的放逐之子,《科學八傑》安排後來者進行批判機製的做法其實是非常縝密的。然而看了雷和登肯的表現,傑契司實在無法肯定他們體內被烙上的本能真正達到了為人們指引光明之道的成果。


    (雷和馮之間不能隻是先下殺手或是乖乖被殺的這種結果,他們不能讓自己陷入這種窠臼之中,我的想想辦法才行。)


    傑契司下定決心,帶著銳利的眼神再次睜開了雙眼。那一雙仰頭瞪視著天花板的眼眸中流露出了極為堅定的意誌。


    *


    雨夜,也許是因為藍色星期一的關係,今晚赫瑞修店內的光景顯得有些寂寥。禮拜一喝酒的客人離開得也比較早,過了午夜零時,此時店裏的酒客已經隻剩下角落一桌孤獨一人喝著悶酒的客人還坐在那裏。傑契司心想,晚上的雨勢轉強,大概不會再有客人來了。他正準備開始收拾工作,打算等剩下這名客人離開便要打烊休息。此時


    抱歉,可以幫我收拾一下嗎?


    客人招呼道。傑契司正在洗碗,雷替他將一盤擺盤精美的洋蔥圈端到了這位客人的桌前。


    你是艾坎那個團體的生還者吧?


    聽到這位客人唐突地丟出這麽一句話,雷的心髒頓時狠狠抽了一下。他忍不住屏息用眼角餘光窺探了客人的臉龐。眼前的男人頭上戴著一頂獵人帽,前額帽緣壓得很低,雖然不修邊幅的胡須顯得淩亂,不過帽緣底下的一雙眼睛卻炯炯有神,透露著銳利的目光。


    雷一時之間以為對方是個軍人,連忙將端著的盤子的手抽了回來。然而對方的速度更快,伸手便猛力地扣住了雷的手腕。


    你是誰!?


    我有事情想拜托你,所以才來到店裏的。我是艾坎的友人,跟他一樣從事反政府運動。


    雷聽到對方自稱艾坎的朋友,這才將肩膀上緊繃的肌肉給舒緩了下來。


    艾坎是雷認識最久的反政府誌士,比雷大了五歲,他們倆同為反克隆運動組織的領導,為了消滅黑市而一起來到了這座伊裏甄斯島。他在一場阻止召集的會議之中被馮下令施放的火箭飛彈連他們作為基地的建築物一起被炸得粉身碎骨;所有同誌也在這場轟炸中喪生,隻有雷一個人幸存下來。


    你認識艾坎嗎?你是誰?


    我的名字叫做拜倫,是反政府集團上帝之錘的領袖。


    對方脫口而出的名詞差點讓雷叫了出來。


    上帝之錘?那不正是傑奇被總統直屬的親衛隊監禁時對親衛隊總部進行轟炸的右派恐怖主義集團?


    你是


    拜倫有著一頭黑色的短發、黝黑的肌膚、深邃的輪廓,和充滿剛毅氣質的五官。他所領導的上帝之錘每每在實行恐怖攻擊以前,都會投書各大媒體預告他們即將展開的行動,也因此在社會上引起了不小的騷動。他們四處破壞,並以此要挾伊裏甄斯政府要馮退位。


    我找你好久了,雷。我曾聽說你還活著,不過沒想到你真的沒死。艾坎被殺的現場我也看過了,軍方的轟炸使得整座基地幾乎隻剩下煙灰,沒想到你竟然還活得下來。


    你是上帝之錘的領袖?


    雷反射性地想將這件事告知吧台中忙著收拾東西的傑契司,不過對方卻在他一回頭的時候又將他給抓住。這個戴著獵人帽、自稱拜倫的男子露出了銳利的眼神。


    你想為艾坎報仇吧?我們可以協助你完成這個願望。加入我們吧,雷。


    你說什麽?


    我們希望你可以成為組織的一員。


    拜倫壓低了音量毫不掩飾地對雷開口說道。


    打烊以後到這裏來,我在這裏等你。


    他將一張小卡按在桌上,用手指推到雷的麵前,隨後便將一杯冰塊早已化開的威士忌一飲而盡。這名叫做拜倫的男子結了帳之後,撩了一下衣領便轉身離去。雷隻能站


    在原地茫然地望著他離去時的背影。


    (上帝之錘的首領,那家夥)


    *


    打烊後,雷冒著雨按照卡片上寫的地址來到了一間夜總會。這間夜總會座落在坎姆區隔壁的行政區外圍,店裏有許多酒家女坐台,舞台上還有一名上空女子帶著一臉意興闌珊的表情貼在酩酊大醉的酒客身上跳著豔舞。雷走進店裏的角落,看到拜倫坐在最裏麵的位子上等他。


    我調查了許多跟你有關的事。你是艾坎組織裏的副手,據說在軍港動土典禮的暗殺計劃中你也真的差點把福丁布拉收拾掉了。


    雷坐到拜倫身邊,開始聽他滔滔不絕地敘述他所知道的事。


    在拜梭特爺葬禮上的福丁布拉槍擊現場,也有人看到你在那裏,那是真的嗎?


    你從哪裏得到這個消息的?


    我們組織的實力比起你們當時擁有的要來得強大得多。你想為艾坎報仇吧?一個人行動太危險了。加入我們,我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如何?考慮一下吧。


    雷把心裏想說的話又吞了回去。雷的身後那名進門時看到的鋼管女郎此時依舊將她的身子纏繞在鋼管上舞動豔麗的身軀,不過眼前的拜倫似乎沒當她存在過,始終目不轉睛地將視線放在雷身上。


    艾坎組織一樣也是以武力作為與政府抗衡、表達訴求的手段,聽說你在這個組織之中更是帶動整個組織的指標,我們絕對需要你的力量。


    你不要誤會。我是個反政府誌士,不過絕不是一個恐怖分子。別把我跟你們混為一談。


    拜倫領導的上帝之錘在這兩個月間頻繁的破壞行動不隻針對軍方和黑市,甚至也造成了伊裏甄斯島上平民百姓的損害。這種做法也讓雷心裏起了反感。


    我絕不打算成為恐怖主義破壞行為的幫凶,更反對將無辜的人們卷入這場抗爭行動之中。


    無辜?你真這麽想的嗎?難道你覺得那一間間小型的遺傳因子工坊每天違反神旨的行為是無罪的嗎?


    你說什麽?


    我記得你們是以反對克隆生物和人造體的買賣作為組織行動的號召,不過我們站在宗教的觀點看來,則認為所有人造體跟克隆生物都應該從這個世上消失才對。


    所有人造體跟克隆生物都應該從這個世上消失這句話讓雷聽了繃起全身上下所有的神經。他難掩驚訝地叫了一聲。然而,拜倫挑起了那一雙濃眉,帶著一副堅定的語氣對雷開口說道:


    非上帝所創造出來的生物存在於這個世上本身就是一種罪過。那麽那些以這種違背神旨的行為作為生財之道的專家們,你可以說他們跟這座索多瑪城毫無瓜葛嗎?他們根本就是這座索多瑪城的居民,我們的使命就是要讓他們對自己的行為感到懊悔。


    所以你們也打算將現在已經存在於這個世上的人造體跟克隆人全部都殺掉嗎


    我們認為,如果要改變這座伊裏甄斯島,那麽絕對必須要大刀闊斧地使用破壞性療法。為此我們不惜祭出任何手段。所以,雷,我們需要你。為了匡正這座島上偏頗的道德觀,我們必須給與相當程度的製裁。


    開什麽玩笑!什麽叫做製裁!你以為你是誰呀!


    雷用力拍了一下桌子激動地站了起來。拜倫則坐在原位,用一雙不改其立場的堅定眼神望著雷說:


    這個島上沒有真正可以稱之為宗教的信仰存在,因此才讓這座島上的道德淪喪。我們一邊召集讚同我們組織的宗教家來到這座島上,同時也對島上的人民宣傳我們的提倡杜絕人造生命行為的理念;我們為了遏製軍事獨裁繼續執政,也已經計劃好要暗殺福丁布拉的行動了。


    什麽?


    這是為了讓這座伊裏甄斯島重新取回健全的道德觀跟民主,我們必須成為引領伊裏甄斯走向正軌的鬥士。你有充分的理由想打倒福丁布拉,難道你不想為艾坎他們報仇了嗎?如果你想,那麽就加入我們吧!比起一個人孤軍奮戰,有其他人的協助更能夠完成殺掉福丁布拉的計劃。我答應你,我們會幫你的。


    雷整個人直挺挺地站了起來。


    我不要。


    你說什麽?


    我不要同伴。我不會讓你們殺掉福丁布拉的我走了。


    麵對丟下這麽一句話便轉身要走的雷,拜倫硬是抓住了他的手臂,把他給攔了下來。


    等一下,雷!我們


    要殺死福丁布拉的人是我!我才不需要借重你們的力量呢!


    雷,你冷靜點。我知道你想親手為摯友報仇的心情。所以我才說我們要幫助你呀!


    放手!


    不,如果你不點頭我就不放。


    我無法認同你們的想法。


    雷毅然決然地開口說道:


    雖然我跟艾坎都反對生產克隆生物這種行為,不過我們從沒想過要把已經被製造出來的克隆生物跟人造體全都殺掉。我堅決反對這種做法,不論他們是人造體也好、是克隆生物也罷,他們都是擁有生命的。你們的論調跟殺人沒什麽兩樣,我絕對不認同你們的理念。


    那是商品呀!所有不合法的商品都應該處理掉。


    雷惡狠狠地瞪了回去。


    你開什麽玩笑人造體不是沒有生命的東西!


    對,正因為他們不是東西,所以不能存在於這個個世上。


    即便雷的言行已經表現出了強烈的憤怒,不過拜倫卻絲毫沒有退讓的意思。


    大部分的人造體跟克隆生物都沒有繁衍後代的功能。他們在被製造出來的時候就已經被剝奪了這種器官。不過有些粗製濫造的便宜貨卻連生殖器官都沒有摘除。那些非人的東西會混入人類之中,並且毀掉人類的遺傳基因,這難道不讓人覺得恐懼嗎?容許他們存在的行為,終將為人類帶來毀滅。如果管理進行的徹底還可以避免掉這種情況發生,不過已經有許多便宜貨在海外以秘密交易的方式進行買賣。除此之外,那些人造體甚至有可能成為未知病毒的傳播媒介。要是真發生這種事,那麽這座伊裏甄斯島不就成了促使人類滅亡的核彈發射鈕嗎?恢複人類對神旨的遵從和島上的秩序,是伊裏甄斯重生的唯一道路。而且針對眼前這個背離重生之道的獨裁政府,我們一定得要盡早將它整個推翻掉。


    拜倫用雙手緊緊扒住了雷。即便雷激動地想要將他甩開,卻擺脫不了他強硬的力道,遲遲無法如願。


    你是海外來的人吧?我想現在的你一定已經深刻地體會到,光憑著一股滿腔熱血的正義感是無法改變這座島上的人民的。我是在這座島上出生長大的,我從小就對這種玩弄生命討生活的方式感到一股強烈的違和感。然而,這個島上從沒有人願意聽我訴說心裏的這種異樣感受。為了讓這座島上的人民從罪孽中清醒,我們必須要徹底整頓這座伊裏甄斯島。


    徹底整頓?


    在拜梭特爺的葬禮中,軍方跟黑市之間掛鉤的事實已經非常明顯了。你也一定清楚,即便我們為這座伊裏甄斯取回了民主,隻要島上人民的意識一天沒有改變,那麽這座島嶼永遠都無法擺脫基因索多瑪城的稱號。若是做法太過溫和,那麽我們永遠無法終止克隆生物繼續在島上出現。我們必須連同這座島的體製將伊裏甄斯的現況整個給推翻掉。我們必須再推動一場革命。這場革命將以我們組織作為中心,成為一次真正的改革。雷,如果有你,我們就可以辦到!雷!


    我要走了。


    他撥開了拜倫的手,朝著店門口走去。此時雷仿佛從自己身後聽到拜倫大聲宣示自己不會放棄遊說的意圖,不過朦朧的言語已經為嘈雜的音響吞噬,讓雷無法清楚辨認出拜倫究竟說了什麽。詭異的燈光在店裏來回穿梭。昏暗的夜總會中,拜倫臉上嚴肅的表情始終沒有一刻舒緩下來過。


    我不會放棄的雷。


    *


    雷走出了與拜倫會麵的夜總會,任憑雨水不斷的打在自己身上。廉價的霓虹燈在雷被雨打濕的臉龐上閃爍。一種無處發泄的憤慨充斥著雷的胸口。他強忍著想要大聲咆哮的衝動,刻意站在深夜的雨中讓雨水冷卻自己的情緒。


    剛才雷甚至想要抓起拜倫的衣領直接賞他一拳。竟然說什麽要消滅所有的人造體。這句話顯示出拜倫處事方式的天真和草率。所謂無知是一種非常可怕的狀況,而拜倫正是如此好無所覺地在當事人麵前說出這種話。對雷而言,這根本就好像是親耳聽到:我要消滅你一樣。


    事實上,拜倫說人造體的遺傳因子會因為生殖繁衍的行為而混雜進自然人的基因之中,這確實是有可能發生的事。而雷的體內也已經存在著異於人類dna的排列組合。他們不能與自然人交配,所以被政府當局歸檔管理著,也正因為這個原因,使得他們總是被當成東西看待。


    (我跟這些人造體一樣。)


    雷走在雨中顯得蹣跚的腳步忽然停了下來。他朝著狹窄的巷弄內的牆壁狠狠搥了一拳。


    (那家夥到底想幹什麽!)


    暗殺福丁布拉?


    你們想要殺他嗎?


    就憑你們幾個有這種本事嗎?不要笑死人了!雷方才差點麵對拜倫露出了嘲諷。


    殺死他?殺死福丁布拉?


    (隻有我隻有我才有辦法做掉那家夥!)


    對雷而言,有資格殺死馮的人隻有身為後來者的他一人而已。他是唯一一個以後來者的立場麵對福丁布拉的放逐之子。隻有他有資格判斷是不是該殺死福丁布拉。此時雷強忍著心裏忽然湧出的莫名執著,同時也因為拜倫的言論而出現動搖的心緒。


    (我們對人類而言是有害的嗎?我們無法融入人類社會?因為我們很危險,所以必須要被消滅掉嗎?麵對這樣的問題,我究竟該怎麽回答才好?福丁布拉,你會怎麽說呢?你麵對這種問題會給出什麽樣的答案呢?)


    連摯友傑契司也不知道的真正意圖,福丁布拉唯有透露給雷知道。他的言論深深的影響了後來者,雷的意誌。


    福丁布拉曾教雷不要盲目聽從心裏被人灌輸的本能行事,要他好好想想自己的存在究竟代表了什麽樣的意義。這些話對雷而言仿佛成為讓他得以從本能的束縛中解脫的咒語。他也為了尋找自我而戰,跟雷一樣。因此雷非常渴望能夠聽到福丁布拉口中的答案。


    (我們的dna回味人類帶來滅亡?即便發生這種事也沒有關係嗎)


    無情的大雨毫不留情的打在雷的身上。此時,雷才終於得以正視自己方才聽到拜倫說話時心裏萌生的強烈痛楚和激憤的懊悔。


    (抱歉,艾坎)


    雷覺得自己是個薄情的人。他已然忘記要為艾坎報仇的事。艾坎喪生時雷心裏那個怒不可遏的憎恨如今早已消失不見。


    (我真是一個不可靠的朋友)


    你一直站在這邊不動,別說感冒了,在感冒前就先被車子撞死都有可能呢。


    陰暗巷弄彼方傳來一個唐突的叫喚聲,讓雷猛然抬起了頭。他看到斜坡上方有一名身材高挑的男子撐著傘麵對他。他不需要看清楚這個人的長相,因為光是看到他的身型便已經知道這個人是誰了。


    傑奇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我就知道。


    他似乎是在店內看到雷和拜倫的互動而察覺到了什麽,傑契司取出手機,語帶諷刺地對雷開口說道:


    我來接你了,王子殿下。


    雷的行蹤被傑契司用電波偵測的方式鎖定,他忘了將手機的電源關掉了。現在的雷就連逞強的力氣也沒有,他就這麽讓傑契司領著坐進了傑契司停在附近的車子裏去了。空氣雨刷吹走了打落在擋風玻璃上的雨滴,強烈的雨勢在車前的燈的光線中變得更加凶猛。


    剛剛那個客人跟你說了什麽?


    他要我加入他們的新興宗教。


    聽到雷的回答,傑契司楞了一下瞪大了眼睛看著他。雷沒有馬上回話,隻是勉強擠出了笑容回應。


    他是上帝之錘的領袖。


    你說什麽?


    是艾坎的朋友。他要我加入他們的組織,不過我拒絕了。


    這個最近活動頻繁的恐怖組織,傑契司也理所當然地聽到許多跟他們有關的情報。除了軍方、黑市之外,甚至連遺傳因子工坊的專家也被納入了他們恐怖攻擊的對象。


    你被一群麻煩人物給盯上了呢!


    他們似乎不單純以推翻福丁布拉的軍事政權為最終目的,甚至打算要把所有的人造體從這個世上鏟除掉。開玩笑,我才不會成為他們的同伴呢!


    將人造體從這個世上鏟除掉?這話可說的太過分了。他們到底是些什麽樣的家夥呀?我是有聽說這個組織的成員好像都是些不知節製的極右派分子


    那個首領說,他們要防止人造體的遺傳基因混入自然人之中。大概就像要守住純粹的血統而企圖把雜種全部撲滅掉的說法啦!不過說起來也對,像我們這種不是人的基因混入他們子孫體內可是非常危險的事呢!我們帶著又是昆蟲、又是動物、又是微生物的基因混入人類社會,這跟恐怖攻擊也沒什麽兩樣嘛!


    雷,我可沒有這麽想。


    你少胡說八道了。你一定也覺得我是一個應該要被政府列管的東西吧?你也覺得我們不應該跟你們這些自然人擁有同等的權利吧?


    人造體的遺傳因子雖然有所不同,可是他們同樣是擁有心的人類。我們並沒有像你想的那樣認為他們都不應該享受跟人類同等的權利。


    那如果我跟瑟蕾娜結婚,生了小孩,你會打從心底希望那個小孩出生嗎?


    傑契司聽到雷口中冒出如此唐突的問題,猛然踩住了刹車。強烈的刹車力道差點讓車子後輪都翻了起來。車裏的傑契司瞪大了眼睛注視著副駕駛座的雷。


    你說什麽?


    你看吧,你也不能接受這種是不是嗎?


    雷帶著失落的表情低下了頭。


    我們要讓人類滅亡再簡單不過了,隻要跟人類結婚,然後生很多小孩,經過幾個世代的繁衍,從人類體內的基因開始著手,你們就徹底完蛋了。


    聽到雷的說法,傑契司猛然揪起了他的衣領,惡狠狠地瞪著雷看,而雷也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然而,下一刻傑契司卻忽然將雷緊緊抱住。雷驚訝得不知所措。傑契司用那一雙粗大的手,什麽話也沒說便將雷的腦袋按到了自己的胸口上。


    傑奇。


    劇烈的雨勢拍打著傑契司車上脫漆的引擎蓋板。一對車前燈靜靜地照亮了深夜的坡道,豆大的雨滴宛如圖釘一般落在地上的瞬間彈跳了起來。


    *


    同樣的雨夜,福丁布拉一個人坐在寢室裏的沙發上,看著雨水拍打著牆上的玻璃窗。他肩膀上的傷勢已經快要痊愈,不過繃帶還沒有拆掉。


    雨愈下愈大,外頭已經傳出了轟然的雷聲。


    你還沒睡嗎?


    房門入口傳來一名少年的聲音。是安潔。他連門也沒敲就把頭探了進來。打從數年前開始,馮就將他留在自己身邊,照顧自己的生活起居。他就睡在馮的隔壁,想過來隨時就可以過來。


    怎麽了,安潔?覺得雨聲很吵嗎?


    我不知道怎麽回事,就是覺得你好像睡不著,所以過來看看。


    聽到安潔所說的話,馮的臉上露出了淺淺的微笑。


    我本來就不需要長時間的睡眠,隻要睡上三個小時就已經足夠。不過倒是天快亮了,我也差不多該睡了。


    你睡不著嗎?


    安潔來到了沙發旁,像隻貓


    一樣蜷著身體坐到馮的身邊。


    你在想誰的事情嗎?


    安潔將自己的一雙與馮有著相同眸色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對馮開口問道:


    是雷爾提嗎?


    馮沒有回話。


    即使馮不說話,安潔也能了解他的想法,畢竟這樣的思緒已經存在馮的心裏好一陣子了。


    安潔,你呢?你覺得那個小子怎麽樣?


    我討厭他。


    安潔斬釘截鐵地開口說道。


    因為他想殺我嗎?


    這也有,不過比起這點他總是占據你的心緒更讓我覺得討厭。


    此時的安潔帶著宛如對父親撒嬌一般的眼神仰望著馮。


    安潔


    我知道啦,馮。你真正的戰鬥就要開始了,而我則是你不可或缺的武器。比起在裏島那種屎爛般的妓院裏頭被當做破抹布一樣使喚,現在待在你的身邊,已經像是處在天堂一樣了。因為有你在,我才能夠成為一個人。


    話雖如此,不過安潔還是忍不住微微別過頭對著馮開口道:


    不過我想問你,對你而言,雷爾提又是一個什麽樣的存在呢?他為什麽會有跟我們一樣的眼睛?


    他是我的同類。那一雙眼睛正是我們擁有共同身世的印記。


    那我的呢?


    你不一樣,你是我從裏島帶回來的。你隻是恰巧跟我們擁有同樣的眸色而已。


    這跟安潔從其他人口中聽到的說法一樣。不過馮告訴安潔,當他看到安潔的眼睛時也會聯想到自己的孔雀眼,於是才將他留在身邊。


    馮,我真的可以殺掉雷爾提嗎?


    此時窗外穿過一道閃電,冷不防的照在馮難掩驚訝的臉上。


    你要我殺掉其他人的時候總是不會有任何猶豫。不過唯獨麵對雷爾提卻可以很清楚地從你的臉上看到你舉棋不定的模樣。


    沒這種事。他很危險,危險到讓我必須派遣最新型的死神殺掉他。


    我們不能讓雷爾提變成我們的夥伴嗎?我總覺得其實你的心裏是這麽想的。如果他可以成為我們的夥伴的話


    安潔!


    聽到馮的斥責,安潔像是受驚小狗一般肩膀在瞬間發出了顫抖。


    你不要自作聰明,你還隻是一個小孩子罷了。


    對對不起。


    那家夥是為了否定我而存在的,除此之外他不具備任何意義。


    (馮,事實上不是如此)


    安潔能夠感受得到,在馮的心中對雷其實抱持著相當複雜的想法,他的眼眸總是不時透露出這一切。那是一種仿佛望著一麵古老的鏡子,看著一張陳舊的照片一般既懷念又嚐盡苦澀的沉痛心情。


    (可是我卻無法進入你的心裏)


    既便如此,安潔卻也可以釋懷。隻要能待在馮的身邊。即使無法讓馮對他敞開心房也無所謂。現在這樣的關係讓他覺得安適,是他在這個扭曲的世界中唯一的幸福。


    對了,馮,我打聽到了傑奇這個人跟你的關係了,他是你軍校時期的朋友嘛!


    你從誰那邊聽來的?


    尼可拉斯。他說這個叫傑奇的人現在離開了軍隊,在經營一家酒吧。在你中槍的時候他一直在醫院裏照顧你呢,你記得嗎?


    嗯。


    當馮取回意識,神智還不太清楚的時候似乎隱約聽到傑契司差點要被親衛隊趕出去而跟他們大聲爭吵的聲音。


    我不能丟下他不管!我一定要陪在他身邊!那家夥沒有我是不行的啊!


    (傑奇)


    馮從沙發上站了起來緩緩走到窗邊。深深埋在夜色裏的庭院時而因為閃電而透出幾株雪鬆鑲著銀白邊線的剪影。他伸手拂開窗邊有著細碎褶皺的深藍色天鵝絨布簾,靜靜注視著落地窗上點點滴滴的雨水。


    結果我沒辦法實現我所許下的諾言。


    咦?安潔不解地應了一聲。隻見馮轉過頭來,淡淡地開口說道:我背叛了我的朋友。


    這句出乎意料的發言讓安潔不禁睜大了雙眼。


    馮。


    既便如此,馮卻也無法回頭了。


    因為箭已離弦,命運的齒輪早已開始轉動。


    *


    這天的伊裏甄斯島上晴空萬裏。


    位於蓋能山東麓艾斯旺區內的軍方研究設施今天竣工。那是數個月前在艾坎所領導的集團式恐怖攻擊之下被破壞掉的研究所。為數眾多的黑色軍用車一起聚集到了這棟新完工的建築物前方。其中,伊裏甄斯總統福丁布拉也在場。他遭到槍擊的肩膀還沒有痊愈,此時仍舊用一條三角巾將手腕吊在胸前,不過在執行公務方麵已經完全沒有任何窒礙。至於陪著他來到現場的人則是親衛隊長尼可拉斯??羅登。


    這間研究所擁有最新穎的各項設施。其中設置的防恐保安設備在軍方的研究所中更是屬於最為嚴密的層級負責介紹的研究所所長帶著滿臉得意的笑容如此解說著。


    福丁布拉,你還好吧?


    在所長滔滔不絕地介紹著研究所各項設計的同時,尼可拉斯從側麵對馮開口問道。


    如果累了就讓我跟他們說一聲,你好早點回去休息。


    不用,我沒事。


    馮帶著他那一貫如鋼鐵般堅毅而不為任何事情改變的表情輕輕的搖搖頭。


    關心是好,不過過度關心可是會叫人感到厭惡的,尼可拉斯。雖然我現在多半處在政治圈中,不過我終究還是一個軍人,不認為我的年紀有大到需要如此過度保護。


    尼可拉斯麵對比起自己小了三歲的馮這般斬釘截鐵的說法,實在沒有適切的理由反駁。


    不過,你的身體還沒有痊愈,所以是不是不要太過勉強才好。


    我不是不能理解你的立場。


    對尼可拉斯而言,這已經是半年內馮第二度遭遇危險了。雖說參加拜梭特爺的喪禮是屬於馮的私人行程,尼可拉斯卻也對於自己沒有在場保護自己的主子感到懊悔。


    可是如果你每遇到一次這種事情就要切腹一次,這我可受不了。不要這麽神經質,尼可拉斯。


    說是這麽說


    馮讓研究所所長領著參觀了整個研究所之後,多位跟軍方有雇傭關係的建築業者和其他相關人士都在這時候從入口處走了進來。當馮跟所有人打完招呼的時候,尼可拉斯注意到了角落裏的一個人影,小聲發出了驚訝的感歎。在這個空間最不顯眼的角落裏,一名青年站在該處始終將視線緊緊扣在馮的身上。這名青年有著足以吸引他人目光的強烈存在感,是個擁有褐色肌膚的黑發青年。他的年齡大約落在三十歲前半,外貌則是一張帶有東洋血統的長型臉龐。那一副高挑纖瘦的身材讓身上的西裝顯得非常自然,沒有表現出特別警戒的模樣,卻讓人找不出一絲破綻。


    賈尼斯


    尼可拉斯口中下意識地吐出了男子的名字。這名叫做賈尼斯的男子也投以微笑回應,同時走向了馮和尼可拉斯。


    福丁布拉,你還好吧?


    好久不見,賈尼斯???雷諾。


    他是馮的舊識,兩人彼此握手寒暄了一番。


    拜梭特爺的喪禮可真是讓你遇到了一次大麻煩呢。這陣子裏島那些喜歡惡作劇的老鼠好像繁殖的太快了些喔!


    一直以來多虧貴公司居中協調軍方和民營業者之間的技術交流,真是感激不盡。


    哪兒的話,區區小事,不足掛齒。隻要能對伊裏甄斯軍方的發展做出貢獻,什麽事我們都願意做。有什麽事盡管吩咐,不要客氣。


    接著隻見他又轉頭麵向了馮身邊的親衛隊長。


    我們真不知道幾年沒見了,尼可拉斯?羅登。


    是啊,七年了吧。


    七年不見,你看起來變得更威風了呢!真不愧是連哭鬧的小鬼看到了也會閉嘴的親衛隊長,魔鬼羅登上校。


    你還不是。聽說你繼承了家業了?


    是啊,我現在正帶領著整個集團在商場上艱苦奮戰著。畢竟我們集團裏的幹部都還年輕嘛!


    真了不起,我想你大概很忙吧?不過如果有時間還是一起出來喝一杯吧!


    也是啊!大家聚一聚,聊聊當年在軍校裏一起奮鬥的往事應該不錯。那我就期待囉!尼可拉斯。


    此時一輛黑色公務車終於駛進了門口的回轉道,馮和尼可拉斯便先一步坐進了車裏。即便車子發動引擎,駛離了研究所的大門,車內的尼可拉斯卻仍帶著懷念眼神回頭望著目送他們離開的賈尼斯?雷諾。


    有別於尼可拉斯依依不舍的模樣,車裏的馮則始終望著前方。


    對了,他是跟你同寢室的室友嘛!


    是啊,也是一個不錯的競爭對手。當時我是第三,賈尼斯第二而首席寶座則永遠都是你的,福丁布拉。


    尼可拉斯飄向遠方的視線落在自己年輕時的記憶中。


    我聽說他為了繼承家業而離開了軍隊,不過沒想到會在這個地方遇見他。


    要是他還留在軍隊裏的話,想必已經爬到高位了。


    馮說著望向前座上方的後照鏡。


    雷諾家的繼承人呀


    *


    許久不見的裏島依舊展露出了不夜城花枝招展的模樣。完全不知道收斂的霓虹燈淹沒了整座都市裏的每一條巷弄,沒有節製的音樂和看板全都競相試圖壓倒對方,以對外昭示著自己的存在。然而,這種吵雜的宣傳方式卻也讓他們全都一起沒入了這片喧噪的大海之中。克隆女性今夜依舊大膽地裸露著肌膚招引客人,雷在幾度經曆過這樣的氛圍之後也終於習慣了這種吵鬧而空虛的氣息。他佇足街角,無心地聽著酣醉的酒客對旁人撒嬌的聲音。


    (結果就算死了一個黑街老爺,也不會有所改變)


    雷之所以會有這樣的感想,是因為此時他感受到了裏島悼念拜梭特爺的哀傷氣氛才沒過幾天,又不知不覺的被縱情聲色的氣息給吞沒。


    花街柳巷之中有些店裏甚至可以看到已逝女星的名字,一眼就可以看出這間店是以這名女星克隆人為主的專賣店。雷幾度被這些克隆女性拉住了衣袖,不過他總是千篇一律地謊稱自己有性病而將她們全都趕走了。這是在這裏擺脫這些麻煩最好、也是最快的手段。


    他走進了一條數個月前也來過的小巷道內,眼前一個人魚型的女性人造體就仿佛時間完全沒有流動一般擺出了一樣的姿勢窩在布滿綠藻的水槽之中。


    (這座無可救藥的城市還是跟以前一樣。)


    伊裏甄斯首都?蒂爾塔行政廣場是一座既穩重又美麗的都市,因此久沒有來到這裏幾乎已經要讓他忘記這座島基因索多瑪城真正的模樣。


    他已經拒絕了拜倫的遊說,不過卻始終無法忘懷當時他所說的每一句話。


    是嗎真正的問題在於人造體該不該存在於這個世上是這樣嗎


    雷將自己當成了哈姆雷特,喃喃道出了腦子裏徘徊不去的疑問,這才發現自己所脫口而出的問句竟讓心情變得如此沉重。雷不禁對此感到懊悔。現在雷的心裏有件事扔教他難以釋懷,就是登肯至今依舊行蹤不明。他猜想,如果是麥基的話也許握有一些跟登肯有關的消息,於是他來到了裏島,想去麥基的每日輿論報報社找他


    (糟糕,我是不是走錯路了?)


    他腦中確實還留有眼前景物的印象,不過裏島的小巷子幾乎都長得一樣,一旦迷失了方向,便宛如走進一座迷宮般分不清東南西北了。雷迷了路,像隻無頭蒼蠅一般在小巷子裏麵四處徘徊。此時有隻貓忽然從他的腳邊衝了出來,讓他險些踢到那隻貓。


    啊,抱歉。


    貓兒不斷地發出叫聲。從外形看來它是隻才脫離母親懷抱不久的小黑貓。他的左右眼分別呈現出了香檳綠和水藍兩種不同的色澤。貓兒不怕生,湊到了雷的腳邊不斷地用身體磨蹭著雷的褲管,似乎沒打算離開。


    項圈?是這附近店裏的貓嗎?


    由於這條商街上的商店多是專門販賣克隆寵物和經由基因設計方式創造出來的小動物,因此這隻小黑貓極有可能是從店裏跑出來的商品。雷將貓兒抱了起來,貓兒便伸出舌頭熱情地舔舐這雷的臉龐。


    好了,我不是吃的東西啦!


    這短暫的瞬間,雷仿佛回到了天真無邪的孩提時代,口中自然地發出了笑聲。


    尼刻?那是尼刻嗎?


    一個陌生的聲音從雷的身後傳了過來。他回過頭,看到一名黑發青年一步步湊了過來,視線則落到了自己懷裏的那隻小黑貓身上。


    真的是尼刻!你這一個禮拜跑到哪裏去了?我好擔心你呀!先生,謝謝你,是你幫我照顧尼刻的嗎?


    咦?雷驚訝的聲音不自覺的從喉嚨深處竄了出來。呃,沒有,我是剛剛才碰到它的。


    不管怎麽說都好,我好擔心它呢。能找到它真的是太好了。


    雷沒多想,順著青年的動作便將手中的貓兒交還到了他的懷裏。


    那沒事我就先走了。


    啊,請留步,我想跟你道謝。


    不用了,我沒做什麽值得讓你麻煩的事情。


    別這麽說嘛,這樣我會覺得過意不去的。至少讓我請你喝一杯,不會留你太久的。


    這是一位非常拘泥於禮數的青年。雷一邊覺得這樣一位青年真是和這個裏島格格不入,卻也沒有多加拒絕的答應了對方的請求。青年說他的車就在出了巷子的大馬路旁,結果一去竟然看到了一輛高級的黑頭車。看來這位青年的教養是出於他事業上的成就使然。


    雷蒙,我剛剛看到一隻長得很像尼刻的貓,下車找了十分鍾左右竟然找到了。現在你可以開車了。


    雷跟著青年的腳步一同坐進了鋪滿高級皮革的黑頭車後座,接著便聽到青年對車前的駕駛如此開口說道。這是雷生平第一次坐在這麽豪華的高級房車裏頭。這名青年將貓兒放在膝上,輕輕地撫摸著它的背部。充滿企業家風範的他讓雷覺得身旁好像坐著一名不知打哪兒來的貴族一般。


    尼刻的眼睛顏色很漂亮吧?這是天生的。它的父母親也有著同樣眸色的眼睛。


    你喜歡貓嗎?


    是啊,我們家世代都是貓的俘虜,你呢?你比較喜歡狗嗎?


    家母對於貓有點過敏,以前我曾經把一隻野貓帶回家,結果讓母親害怕得一個人躲到二樓去了。


    怕得都躲起來啦?哈哈哈,這有趣。


    青年除了黑發之外還有一身褐色的肌膚、深邃的眼眸,盡是散發出了一股異國的氣息。盡管馮也是黑發,但卻和眼前這名青年給人的印象截然不同。眼前的青年沒有多麽閃亮迷人的明星魅力,不過卻有著十分聰慧的眼神。


    青年的車帶雷駛進了裏島的高級區,上區。這裏是窮人一輩子都不可能進去的會員製酒吧,讓雷馬上心生怯意。


    不、不、不行啦!這麽高級的店不會讓我進去的!


    青年說要請雷喝一杯,讓雷以為大概是在附近的酒吧在吧台前站著喝一點小酒。然而青年對此絲毫不以為意,帶著優雅的舉止對雷招手。


    別擔心,你是我的客人,可以大大方方走進去。


    裝潢一眼就可以看出這是一間來頭不小的高級酒吧。從琥珀色的柱子到天鵝絨沙發,就連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燈,也一看便可以知道不是一般壓克力透明材質能做出來的自然色澤,而是使用了真正的水晶材質。除此之外,店裏更采用許許多多精致的雕刻和瓷器當做擺飾。也許裏麵


    沒有一件贗品。雷緊張的全身僵硬,這裏和方才那個充斥著克隆阻街女郎的裏島仿佛是另一個不同的世界。若非富豪中的富豪,恐怕一輩子也別想走進來吧,雷就置身在這麽一間超級高貴的酒吧裏。店裏的工作人員一齊向他深深地鞠了躬,看來這名青年大概是這裏的常客。


    (這家夥是什麽來頭?難道是裏島的買家不過若是如此,他的品行卻又好的嚇人。)


    侍者問他要喝點什麽時,雷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答,隻好隨口便點了啤酒。招待他的青年也跟著叫了一杯跟他對杯幹了起來。不過這杯之後,對方似乎隻點一聽便覺得昂貴的白蘭地,一杯接著一杯。


    你叫什麽名字?


    雷。


    雷幸會,我叫賈尼斯。


    這名叫做賈尼斯的實業家青年似乎察覺到了雷不習慣這間酒吧,親切的開口帶起了話題,試圖緩和他的緊張情緒;從貓、衣服、運動比賽,一直到賈尼斯提到他是來自海外的外國人,雷才終於放得開來,跟他聊起了自己祖國的話題。


    此時的賈尼斯讓雷覺得他應該不是黑市的人。雖然賈尼斯聲稱自己在伊裏甄斯工作,不過雷並沒有從他身上感受到那種裏島人士特有的陰險性格。他給人的感覺就好像出生於富豪之家,繼承家業而顯得一帆風順的少爺,身上那股高貴的氣息就是與眾不同。


    酒精在血液裏擴散,雷原本顯得緊張的談吐也在神智得到舒緩的同時變得毫不保留,使得他倆對話的內容在不知不覺之間便移到了馮的軍事政權上頭。


    原來你對現在的軍事政權抱持著疑問呀。


    賈尼斯的一句話讓雷猛然清醒。他忽然驚覺到自己身為反政府誌士的身份極有可能在對方麵前曝光,因而對於對方接下來即將脫口而出的言詞抱持相當程度的警戒。然而他似乎沒有針對這個方向繼續追問,隻是帶著閑聊的語氣跟雷談起了福丁布拉。


    的確,我知道他在揭竿起義的時候確實是以打到黑市作為目標。他想為這座伊裏甄斯擺脫非法改造遺傳基因的束縛,振興伊裏甄斯在國際間的名聲。因此,百姓對於馮的政府遲遲沒有進一步行動的做法難免有些抱怨。


    (馮?)


    雷沒有聽漏這個語帶玄機的稱呼方式。在雷的認知之中,會直呼伊裏甄斯總統大名的,除了跟他關係親近的人以外應該不會有人這麽做。這讓雷顯得有些驚訝。


    (這人)


    不過話說回來,他之所以沒有急於鏟除黑市是有他的考量在的:第一是產業問題。現在伊裏甄斯島上有八成以上的經濟都是仰仗遺傳因子設計工業在支撐,若是現在動手,那麽島上的人民反而會因為突然性的失業所苦。若沒有先行扶植其他產業,那麽他絕對無法在此刻對黑市出手。如果要在避免剝奪人民生計的情況下與國際間進行貿易協商,那麽第一步絕對是要先另辟島上的經濟基礎。這方麵的作業需要相當長的時間準備。雖然說整個伊裏甄斯的政局是由獨裁政府所掌控,不過這並不代表政府可以無視島上的民生基礎,一意孤行地推動自己的政策。


    賈尼斯闡述的想法讓雷覺得新鮮。畢竟這還是他第一次聽到伊裏甄斯的居民用這種角度評價福丁布拉的施政方針。


    我猜他當初的目標就是掌握裏島。為了化解伊裏甄斯實際上是黑市與蒂爾塔行政廣場兩個政府掌控呃狀態,他必須要統一島上的權威。


    這怎麽說?你想說福丁布拉的做法是要將裏島也納入政府的管製下嗎?


    也許他有這麽計劃吧。


    所以那些非法的人口買賣都會由國家接單公開進行囉?開什麽玩笑!


    不,這不是他的目的。我想他的考量搞不好是要借此掌握那些非法遺傳基因改造工程的買家,並且試圖動搖他們的實力。這麽一來,他的伊裏甄斯政府就可以掌握世界權貴們的弱點了。


    這樣的揣測讓雷不禁倒吸了一口氣。此時賈尼斯那一雙令人難以捉摸的黑色眼眸映出了蠟燭的火光,他舉起了桌上的白蘭地酒杯啜了一口。


    然後真正恐怖的才要開始。推動世界前進的高官權貴幾乎全都是伊裏甄斯的顧客,而馮又掌握了他們的弱點,那麽他究竟會對這個世界提出什麽過分的要求呢?


    一股寒意沿著雷的背脊攀上了心頭。他從沒想過福丁布拉的真正意圖竟有如此深沉的布局。同時,賈尼斯敏銳的洞察力也著實讓雷吃了一驚。如果他的說法一切屬實,那麽福丁布拉的企圖也未免太可怕了。


    我是這麽想的啦。


    仿佛前麵說的全都是鬼扯一般,賈尼斯露出了敷衍的笑容。


    當然這一切都得要我真的摸透了馮的想法才有可能發生,你聽聽就算了。


    雷帶著一副無法接受這種落差的眼神,蹙著眉頭注視著賈尼斯。


    那麽,到頭來福丁布拉真正的目的到底是


    這就難說了。根據他的做法,他可以讓遺傳基因改造工程在政府的管轄之下杜絕非法人口買賣,讓人道主義回歸到這座伊裏甄斯島上;或者,他也可以借由將黑市納入國家管理,使這些利益從個人手中接過來收歸國庫所有。


    賈尼斯注視著白蘭地酒杯的表情,宛如一個占卜師麵對昏暗光線下的水晶球窺探未來的景象,隱約讓人覺得有些陰森。


    不論伊裏甄斯的未來如何,全憑身為獨裁者的馮個人的一念之間來決定,而這正是令我們感到恐懼的原因。


    雷將雙手手掌交疊放到了桌麵,視線的焦點則有意無意的落在眼前的蠟燭上。


    (一切都任由他的意誌決定嗎)


    雷帶著一臉難以釋懷的表情陷入了沉思。賈尼斯則在一旁注視著他的每一個細微的舉動。


    你該不會跟馮有什麽血緣關係吧?


    又一次銳利的發言讓雷猛然一驚。


    你沒頭沒腦胡說什麽!


    沒有啦,因為你的眼睛嘛!那雙眼眸的色澤看來跟馮幾乎如出一轍,所以我才會這麽猜想的啦。畢竟孔雀眼是很少有的特征。


    嗯,這是


    雷不願意讓那些黑市販子又將自己當成商品追捕,因此他在裏島都會戴上墨鏡遮掩,不過店裏的光線昏暗,所以他此時已經將墨鏡給收起來了。


    嗯,也許是吧。搞不好我跟他真的有什麽血緣關係也不一定。


    不知是否是酒精舒緩了雷的心防,加上眼前這個陌生人又與自己毫無幹係,讓他能夠放開些許顧及談論自己的故事。


    也許我們真是什麽兄弟吧


    賈尼斯將右手食指的指尖抵到了自己眼窩側麵的顱骨,愛著曖昧的眼神注視著眼前的雷。


    賈尼斯有兄弟姐妹嘛?


    嗯,我有一個哥哥。


    這樣啊,那你是次男囉?


    嗯,不過這位哥哥已經過世了。


    雷嚇了一跳,慌慌張張的開口道歉:


    對不起,我真是失禮


    沒關係。他是一位好哥哥,不過我想他也許不適合繼承公司吧。父親對他的期待過大,反而令他無法承受而崩潰了。


    他說完隨即將眼前的白蘭地酒杯舉起,一飲而盡。


    那現在是賈尼斯繼承公司囉?


    是啊。公司裏的那些老狐狸總是瞧不起我,他們大概都是覺得我這個次男少爺一定很好料理,大意之下不知道有沒有受到教訓呢。


    哈哈哈,所有的次男少爺都像你這樣嗎?


    你呢?你在家裏排行第幾?


    雷想了一下,告訴他自己排行第十二,聽了賈尼斯整個人楞了一下。


    你媽媽還真是豪氣呀


    雷笑了。不知道是不是談得來的關係,他與賈尼斯對話的過程讓他覺得十分開心。結果他們話匣子


    打開了就沒停下來過,等到離開酒吧已經是深夜一點鍾左右。


    *


    賈尼斯看到雷酒喝多了,安心說:都已經這個時間了,你要不奧幹脆在我們家住一晚呢?然而,對雷而言初次見麵就讓對方大掏腰包請客喝酒,現在還要他住到人家家裏,這實在讓他覺得不好意思。


    別,別擔心~我有朋友住在附近,嗝~


    一時放鬆讓他多喝了好幾杯,現在連舌頭都不太聽話了。此時賈尼斯的司機忽然打電話來,談話中的賈尼斯表情顯得有些凝重。


    雷,不好意思,要來接我們的車子引擎出了些問題,現在我馬上叫備用車過來。


    啊~不用麻煩啦!我,一個人就可以回去,嗝~


    可是你的腳步看起來不太穩呀


    此時,一個渾厚的聲音從陰暗處傳來。下個瞬間,一個黑影快速地躍出了小巷子,朝著他們兩人攻了過來。!


    這個突如其來的意外讓賈尼斯整個人僵住了。這名惡漢朝著賈尼斯揮來的開山刀在渾厚的金屬撞擊聲中被雷用隨身攜帶的護身用手槍擋了下來。


    這一擊讓雷的醉意全消。


    你不是死神吧?


    瞬間恢複清醒的雷帶著銳利的目光惡狠狠地瞪視著眼前的惡漢。對手則快速地揮出手中的刀刃朝著雷連續祭出凶猛的攻擊。然而,其中的每一道攻擊所畫出來的軌跡都讓雷的眼睛清楚地捕捉到了。他以最低限度的身體運動避開對手所有的攻擊,接著飛快地占領了對手身後的空隙,一把勒住這名惡漢的頸子。


    真不堪一擊。你的目標是誰?是我嗎?還是!


    惡漢不顧雷的問話,勉強回頭取出一把掌心大小的手槍扣下扳機。雷瞬間避開了子彈的路徑,伸手扣住了呃惡漢的下顎,順勢變摘掉了他的麵具。


    你是!


    雷記得這張臉。他的腦中瞬間竄過了日前安潔從他和傑契司手中帶走一名逃亡的克隆少女時,身旁帶著一群隨從的景象。這名惡漢就是當時與安潔同行的獸人。


    對方抓住了雷的空隙,一腳將他踹開,同時也趁著雷失神的瞬間鑽進了巷弄之中消失了蹤影。


    雷!你沒事吧!


    賈尼斯趕忙跑向吃了對方一腳,一屁股坐在地上的雷身邊。


    有沒有受傷?


    我沒事。不過,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雷察覺到方才那名獸人男子狙擊的對象似乎不是自己,而是身旁的賈尼斯。此時賈尼斯也將視線移到了那名獸人男子離去的方位開口說道:


    那是人造體吧?其實日前我也遭到人造體襲擊。雖然不一定是同一個人就是了


    為什麽?你為什麽會成為人造體攻擊的對象?


    我不知道。也許是看不慣我平日的所做所為吧。不說這個了,你很厲害呢,雷。你的動作快到讓我根本看不清楚呀!比起一般的保鏢,你實在是強的離譜!


    他說著便伸出了手。


    怎麽樣?我想雇用你的才能!要不要來當我的保鏢呢?


    *


    雷麵對賈尼斯突出起來的提議,慎重地回絕掉了。盡管對方盛情難卻,不過此時的雷根本無心為了保護他人而賣命。賈尼斯遲遲不肯放棄,不過這個想法最後還是因為無法說動雷而作罷。


    真叫人感到遺憾。你不願意,那也沒辦法了。如果你改變心意,隨時歡迎你來找我。今晚跟你相處的很愉快,希望哪天你還可以陪我聊天。


    幾隻具有熒光性的飛蟲圍繞著閃爍的街燈在暗巷中飛舞。雷坐上賈尼斯特地請人派來的車子,被送到了位於鬧區的每日輿論報報社門口。他離別前,賈尼斯將他的名片遞給了雷,上麵寫著他的手機電話和電子郵件。


    謝謝你的招待。今晚發生的事盡管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不過我也很愉快。


    在兩人依依不舍地道別時,恰巧麥基正從他的辦公室大廈中走了出來。他穿著一襲運動衫和夾腳拖鞋站在門口。


    咦?嗨,雷。你怎麽在這個時候過來呀?


    聽了聲音後,賈尼斯也注意到了麥基。然而卻隨即一個轉身便躲進了車內。盡管身段優雅。不過從時間點判斷,怎麽看有像是要避開什麽。


    雷,再會了。


    他透過窗子和雷道別,接著便看到車子駛向克隆商店看板底下的巷弄,消失在昏暗的街道中。


    站在雷身後的麥基看到這一幕時整個人愣住了,差點沒讓叼在嘴上的香芋給滑落嘴邊。雷以為他隻是因為那一輛與這個街道格格不入的高級房車出現而感到訝異,卻聽到他問:喂,雷,那個人


    他是我今天剛認識的朋友。我撿到他的貓,隻是因為這樣一個偶然的機緣卻受到他隆重的招待


    他不是賈尼斯?雷諾嗎!


    麥基臉上那一架圓框眼鏡滑落到了鼻尖上方,圓睜著雙眼難掩驚訝地道出了賈尼斯的名字。


    賈尼斯雷諾?你認識他?


    什麽認識不認識!他可是雷諾家的繼承人,是裏島的超級名人呀!


    雷諾家是


    你還真是什麽都不知道呢!


    麥基輕輕敲了雷的投。


    他可是伊裏甄斯最大的克隆通路商?雷諾集團的少爺呢!


    最大的克隆通路商!


    嗯。雷諾集團的創始人亞伯特?雷諾可是為這座基因索多瑪城建立起第一個大規模克隆商品買賣通路的偉人呢!還不止這樣呢!據說他們雷諾加的繼承人,每一代擁有黑市老爺的稱號,可以參與左右黑市走向的沙龍議會呢!


    黑市老爺


    雷這才知道今晚與他一起把酒言歡的男子究竟擁有什麽樣的身份黑市老爺的繼承人?是說賈尼斯嗎?這不是真的雷為此感到驚訝不已。


    他的父親,嘉寶?雷諾在七年前過世,這個集團一度由賈尼斯?雷諾的哥哥繼承。不過聽說他那個各個相當無能,因此賈尼斯?雷諾便聯合集團內的大老一起推翻了他各個的領導地位。如果記得沒錯,這大概是四年前的事。聽說他吧自己的哥哥從集團總裁位子上趕了下來,逼得他自行了斷,然後自己坐上了領導整個集團的大位


    怎麽可能,那個人


    雷驚訝不已。賈尼斯曾說自己的哥哥已死,卻沒想到逼得自己哥哥自殺的人正是賈尼斯本人。


    雷諾集團總裁這麽說來


    對,麥基口裏叼著煙,對雷應了一聲。他開口說話時的表情顯得十分嚴肅。賈尼斯?雷諾,他正是執黑市沙龍議會的牛耳、擁有足以影響黑市走向的黑市老爺當中的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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