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雋熟悉各種香型,在這香粉抹開的那一瞬間,他聞到除了芙蓉花以外的另一種香,絲絲縷縷纏繞期間,讓芙蓉花香的甜一時清遠起來。


    而且深吸一口,還有種提神清目之感,實在是神奇。


    再說這質地,被粉覆蓋的地方連毛孔都消失不見,卻絲毫不覺得厚重。不同於市麵上以鉛粉為原料的各種香粉,這粉有種出奇的細膩。陳文雋幾乎可以想象它上臉的效果,一定超過他所見的任何香粉。


    到底是什麽原料?什麽手法?怎麽做出來的?


    陳文雋扒了扒頭發,因為激動,說話都有些結巴。


    “姑、姑娘,這是你做的?”


    陶枝早就猜到他的反應,如從前一般無二,一時還有些懷念,笑著點點頭:“是。”


    這女子看著還很年輕,不過十七八的樣子,卻已經能製出這樣品質的香粉。陳文雋目光裏露出崇拜,心想:此女不得了!


    他沒有一絲嫉妒,隻是迫切想向她學習,激動之下一把拉住她的手:“姑娘能否教教我?不、不白教!你看我這店裏可有堪用的,都可以送你!”


    陶枝禮貌笑著,不動聲色地掙開他的手,笑問:“掌櫃的可是覺得這香粉好?”


    “好好好!”陳文雋一連聲道,拙劣又熱情地誇她,“簡直是神仙手筆啊!”


    陶枝被他逗笑了,唇邊晃出小渦,把那三罐往他麵前一推:“那請陳老板幫我個忙,若是能把這三罐賣出去,我就告訴你方子。”


    陳文雋雖然做買賣,但完全沒學會商人的精明,聞言竟毫不懷疑:“隻要賣出去?”


    但也正如他這種單純的信任,陶枝也並不擔心他從中做什麽手腳。她笑著點點頭:“隻要賣出去。”


    陳文雋蹭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站在桌後來回走了兩圈,抬頭又問:“姑娘打算定什麽價?”


    陶枝打算就以宋鳴鶴定的價來賣,不多不少:“十兩銀子。”


    陳文雋雙手捧著一罐香粉,抬起一雙大眼睛:“那……那我賣成之後,去哪裏找姑娘呢?”


    陶枝想了想:“東街順著數第二條窄巷子,靠右那個院子是我家,麻煩掌櫃的來找我一趟吧。”


    陳文雋立刻點頭:“不麻煩、不麻煩!”


    出了香居,陶枝長舒一口氣。其實她也不是完全有把握,畢竟陳文雋不善經營,店裏實在沒幾個客人,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賣出第一罐。


    但她相信,隻要賣出一罐,絕對就會有人想要第二罐、第三罐。芙蓉粉總有一天會風靡京城,就像當年一樣,而現在,是她推下了曆史的車輪子。


    看看時間還早,陶枝轉身去了集市那條街,打算陪阿婆把花賣完再一起回家。剛走到街口,忽然看見阿婆的花攤前站著一道熟悉的身影。


    她眉心一蹙,連忙走上去。


    廖清歡在裝著的桶裏捏著蘭花指挑剔半天,這枝不夠新鮮,那枝花瓣打卷,總之沒一個看上眼的。阿婆團著袖子坐在那兒,也不理她,半天後廖清歡才隨便點了兩枝:“這些給我包起來吧。”


    陶枝在她背後笑一聲,輕聲道:“大小姐向來出手闊綽,如今怎麽縮手縮腳的?”


    廖清歡的手一縮,指甲摳進掌心。她自己知道自己的出身,清貧日子過慣了,買什麽都要精挑細選,這幾乎已經刻在她的骨子。她好不容易戒掉了還價的習慣,沒想到這副窮酸樣還是露了出來。


    還好死不死被陶枝看到了!


    她撇了下鬢發,直起腰,臉上笑著,卻沒回頭:“這不是挑不出來嗎。”


    陶枝繞過她,在阿婆身邊坐下,抓著她的手捏一下,然後利落地把廖清華要的那兩枝花纏好,遞給她:“就這麽兩枝,也別給錢了,當我送你的。”


    廖清歡拿著那孤零零的兩枝花,掏錢也不是扔了也不是,尷尬得臉色漲紅,卻因為搽了厚厚的粉而透不過來,唯有耳朵紅得很誠實。


    陶枝好整以暇地看了看她的妝麵,真誠道:“鉛粉有害,慎用為妙,若是臉色發黃暗沉就不好看了。”


    廖清歡以為自己臉上哪裏脫了妝,連忙用手一捂。


    陶枝好整以暇地收回眼,意味深長道:“不過小姐也不必憂心,說不定要不了多久,就有不傷皮膚的妝品可用了。”


    —


    陳文雋窩在店裏抓耳撓腮了兩天。


    他家境不錯,開店也不為了賺錢,平日裏鮮少注意自己生意的情況。眼看著那神仙姑娘把香粉托付給他都兩天了,店裏連個人影都沒有,他便有些著急了。


    他無論如何都想要這芙蓉粉的方子,何況有這樣好的東西,說什麽也應當推廣出去。思前想後,陳文雋給家裏去了封信,叫來了自己的表姐。


    “叫我來幹什麽?”表姐在他鋪麵前嫌棄地看了看,撩起裙子走進來,“下午我還要去侯府喝茶,還沒來得及收拾呢!”


    表姐是朝中尚書之女,錦衣玉食的大小姐。不光她,連他們整個宗族都看不上陳文雋這家半死不活的鋪麵,若不是太久沒有他的信兒不太放心,她根本不願意來。


    陳文雋一聽,心想正好,拉住表姐的手,眨巴眼睛:“阿姐若是信我,今日這妝我替你描!”


    表姐翻了個白眼:“不信,看你沒事,我也好和舅父交代,沒什麽事我就走了。”


    陳文雋一把抱住她的胳膊,一頭亂糟糟的頭發底下神情可憐:“阿姐!你信我一次,這次絕不一樣!若是你不滿意,明日我就關店!”


    讓他關店一直是全家人的願望,表姐頓時有些遲疑:“待會兒的茶會可都是有頭臉的人,你若是害我丟人,我可饒不了你。”


    “絕不丟人,”陳文雋立刻眉開眼笑,飛跑著去拿用具,“今天就讓你豔壓京城!”


    一盞茶過後。


    表姐呆愣地看著鏡中的人。


    她膚色生來偏暗,向來不敢嚐試那些時興的妝麵,可如今鏡子裏的自己,分明膚如膏脂,白皙滑膩,配合著眼尾掃紅,額上貼黃,整個人弱柳扶風,美得要碎似的。


    更可怕的是,她臉上沒有絲毫厚重感,又輕又透,仿佛這就是她原本的膚色。


    陳文雋站在鏡子旁,笑眯眯地拿起芙蓉粉,問:“阿姐,要不要買一罐?”


    —


    三日後,陳文雋笑著站在家門前時,陶枝還有些反應不過來。


    她沒有想到,這把火竟然燒得這麽快。


    陳文雋彈簧似的說了一大堆:“那天我用芙蓉粉給我阿姐上了妝,上完我阿姐就買了一罐。她帶著妝去了侯府的茶會,茶會上都是京中高門小姐,全都被她比了去,一股腦兒都來問她。我阿姐憋了幾天,告訴了她的姐妹,如今我那店麵外都排了長隊,今天還是偷偷跑出來的。”


    陶枝聽他講完,不由地失笑。


    曆史竟驚人地相似。上輩子雅居的芙蓉粉走俏,也是因為哪個小姐用後才在京貴圈子傳開,最後一舉傳進宮裏。陶枝看著滔滔不絕的陳文雋,覺得好運來得這樣不真實。


    陳文雋喘了口氣,從袖中摸出錢袋,三十兩銀子交到她手裏,然後滿懷期待地問:“方子……可以教給我了嗎?”


    陶枝笑著點頭,讓開門:“當然,進來吧。”


    —


    程漆進門,現在屋簷底下立了一會兒,等身上那陣黑沉的殺意慢慢沉澱。


    他半闔著眼,眸中猶有血色,把護腕的紅繩拆了又係,係了又拆,借由這個動作冷靜下來。接連幾天他們都在啃那塊硬骨頭,不愧是割據一方的土皇帝,當真不是一般手段可以對付的。


    私兵和重械,無疑是那人的眼中釘肉中刺,一日不剜出來,一日便寢食難安。


    上邊已經下了死令,若是三日之內再沒有答案,就讓他按最高級別處置。


    而最高級別是什麽……程漆閉了閉眼,鼻息間仿佛被那不散的血腥氣堵住了似的,煩躁感如影隨形地纏了上來。


    良久後,廚房裏飄來肉香,阿婆高聲喊程實盛菜。


    程漆深吸一口,恢複平日裏的沉靜冷淡,走進正房裏把桌擺好,靠坐在牆邊閉目養神。


    很快程實把菜端上了桌,程漆睜眼看了看,按平時,這個點陶枝應該已經過來了。


    阿婆擦擦手走進屋,問了一嘴:“今日飯點還晚了些,阿枝怎麽還沒過來?”


    程漆沒說話,卻抬起了眼睛。


    程實趴在桌上看那隻油亮的燒雞,吞了口口水,隨口回道:“姐姐可能有事,給她留飯就行,阿婆不如我們先吃吧?”


    阿婆出去拿筷子,沒聽見這句,程漆卻緩緩抬起頭:“她什麽事?”


    程實肚子“咕嚕咕嚕”地叫,“我方才下學回來,看到有個男人在她家門口和她說話呢,然後姐姐帶他進門了,估計是有事吧。”


    程實咂摸了下嘴,長籲短歎半天,到底不敢下手,抬頭問:“到底能不能先吃啊,哥——”


    方才還坐在那裏的人卻不見了,連聲響動都沒有。


    陶枝把方子和後做好的三罐香粉給了陳文雋,約定好明天去看他的作坊。她沒什麽好招待,陳文雋也沒心情留下來吃飯,於是陶枝就把人送到了門口。


    “貴精不貴多,不急著多銷,供不應求才好,”陶枝一邊說話一邊給他開門,“明天看過作坊再說……”


    陳文雋連連點頭,殷勤地給她撐門,做了個請的動作。


    陶枝笑一下,先踏出門來,還轉頭和他說話:“方子你可拿好,莫要給別人……”


    她話沒說完,一道冷沉的聲音忽然插進來。


    ——“陶枝。”


    陶枝一怔,回過頭,看見對麵程漆抱著胳膊,臉色冰冷。


    “你還吃不吃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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