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雋從她身後冒出來,猛然看見這高大冷峻的男子,一時反應不過來。


    陶枝隻愣了一下便自然地回道:“吃呀,這就來!”


    她以為自己說完,程漆就會先進屋吃飯,沒想程漆卻抱著手臂站在原地,不動聲色地盯著她,竟像是要監督她似的。


    陶枝有些奇怪今天程漆怎麽這麽閑,卻也不好讓全家人等她一個,便回頭對陳文雋道:“那就先這樣,明天再見吧。”


    雖然看不出他們倆是什麽關係,但既然天天一起吃飯,想必是很親密的人,陳文雋連忙點頭:“好的好的,明日我來接姑娘?”


    陶枝笑著擺擺手:“不用。”


    送走了陳文雋,陶枝臉上還掛著笑,袖中的錢袋帶著些重量,那是她這輩子第一次賺的錢,不多,卻讓人無比滿足。


    她心裏飄著,走路不似平時那樣穩重,稍微晃著,幅度很小地蹦跳到程漆麵前。


    程漆眼睫一壓,黑沉的目光掃她:“那人——”


    “你看,”陶枝忽地從袖中摸出錢袋揮揮,仰著頭朝他笑,“我賺的錢。”


    她此時臉上沒有搽粉,透著天然的粉,唇角淡紅色,眼珠透亮。以程漆的目力,這樣近的距離,竟然看不出一絲瑕疵,隻覺得她白得發光,臉頰滑膩,摸上去大概像瓷片一樣吧。


    他手一動,又很快壓下,習慣性勾著略含諷意的笑,漫不經心掂掂她的錢袋:“這能有幾個錢?”


    陶枝把錢袋搶回來,雙手合在掌心捧好:“多少也是錢呀。”


    她平時常是淡然又守禮的,雖生在尋常百姓家,但行事總有種大家閨秀之感,從前程漆總覺得她端著,太裝。於是沒事就氣她,覺得很有意思。


    現在再看她這樣難得眉飛色舞的樣子,程漆心下一動,忽然覺出點莫名的情感,藏在深黑的泥沼下,露一點端倪,又倏忽不見。


    陶枝珍而重之地把錢袋收好,熟門熟路地往阿婆家裏走,“今晚是紅薯粥嗎?”


    程漆跟上,可有可無地“嗯”一聲,斜斜掃她一眼:“剛才那人是誰?”


    “陳老板嗎?”陶枝學他背著手走,“芙蓉粉就是托他賣出去的。”


    生意上的人?


    程漆摸著護腕上的係繩,頓一下,又問:“明天幹什麽去?”


    陶枝疑惑地看他一眼,似在奇怪他今日怎麽這樣話多,但還是乖乖回答:“陳老板有自己的作坊,若是想成批生產,我就得借他的場地。”


    公事公辦,沒有貓膩,程漆這才滿意了。轉頭看見她學自己的樣子,眸中閃過笑意,拆開她背在身後的胳膊,在後背上輕推一下:“快吃飯去。”


    —


    第二天一早,陶枝看著門外的大缸、石碾、好幾張篩子模子,還有兩個憨厚笑著的小哥,傻眼了。


    陳文雋撓著頭,羞愧得臉色透紅。


    陶枝眨了眨眼,搞不清楚狀況:“這……這是做什麽?”


    陳文雋亂糟糟的腦袋低下,不好意思地說:“我家裏一直不想讓我做買賣,這次芙蓉粉在京中打出了名聲,我阿姐以為是我做出的,告訴了我爹,我爹怕我做成了,今早把我的小作坊封了。”


    陶枝半天才明白過來:“所以……你是要把作坊挪到我這兒?”


    陳文雋咧開一嘴潔白的牙齒,露出個討好的笑容。


    陶枝扶著門框:“……”


    —


    廖清歡放下手中精致的茶盞,轉頭去聽旁邊的穎兒說話。這也是京中宦官之女,是自己從小玩到大的朋友,也是難得在廖清歡下嫁商賈之後還願意往來的人。


    廖清歡對她所處的圈子向往又畏懼,每次穎兒來她都要盛裝打扮,儀態端莊,生怕那個地方做得不符合身份,被人看不上。


    論相貌,廖清歡還是頗為自信的。不說別的,就這一雙翦水秋瞳,就曾讓宋鳴鶴日思夜想。平日裏和穎兒相伴去逛街,旁人的目光也向來放在她身上。


    但今日的穎兒卻和平日格外不同,膚如凝脂,格外清透自然,反觀自己厚厚的香粉麵脂,她掐了掐手指,竟覺得自慚形穢。


    她又抿了口茶,狀似不經意道:“不知怎的,總覺得今日穎兒格外動人。”


    穎兒摸了摸自己的臉頰,笑得十分開心:“不止你,已經四五個人這樣和我說了,這粉是真買對了!”


    廖清歡心下一緊,連忙問:“什麽粉?”


    “芙蓉粉啊,現在人人都在搶,這還是我試用了別人的,我自己還沒買上,”穎兒看她一眼,驚訝道,“你不知道?”


    廖清歡麵色一僵,勉強道:“聽說了一點,竟這麽好用?”


    “豈止!”穎兒一揚眉,喋喋不休地轉述自己聽來的傳聞,“說是這芙蓉粉用起來不僅不傷皮膚,還有養顏之效!我前日子見了將軍家的大小姐,她已經用了一陣,臉是真見著白了……”


    廖清歡聽得心口直跳:這樣豈不是可以棄置鉛粉,臉也不會變黃了?她按捺不住地問:“在哪能買到?”


    “這芙蓉粉雖不貴,但也金貴得很,每次就賣那麽幾罐,搶都來不及,”穎兒話音一轉,得意地看到廖清歡臉上的焦急,“但幸好我算是掌櫃的老客,有幾分薄麵,這次說好給我留兩罐,清歡你要嗎?”


    廖清歡生怕頭點慢了:“要!”


    但她哪裏知道,穎兒口中的掌櫃,正是陳文雋,而陳文雋的香居又恰是自己夫君的死對頭。


    —


    天光破曉,又是一日。阿婆拿著掃帚走出去時,對門院裏已經叮呤咣啷地響成一片了。


    過一會兒,早飯做好,陶枝按點過來,一坐下就趴在了桌上。


    阿婆嚇一跳,連忙去摸她額頭:“阿枝哪裏不舒服?”


    陶枝坐起身,搖搖頭:“就是欠覺,他們開工太早了……”


    程漆正好走進正房,一眼看見她臊眉耷眼地坐在那兒精神萎靡的樣子,眉心頓時一折。


    阿婆憂心她:“那他們,就這樣日夜地做工啊?那還讓不讓人睡覺啦?”


    陶枝捂著嘴打了個哈欠,眼角滲出一點淚:“人家做工的都不說睡覺,我怎麽好說。阿婆別擔心,我白日眯一會兒就好。”


    程漆坐在她旁邊的木椅上,默不作聲地剝了雞蛋,放進阿婆碗裏,然後又剝一顆,扔進陶枝碗裏。


    陶枝垂著眼睛,濃密眼睫展開陰影,顯得更沒精神。小聲回一聲“謝謝”,還帶著哈欠。


    阿婆看不過去,想了想,忽然道:“阿枝,不然搬到這邊來?”


    陶枝愣了愣。


    阿婆拉著她的手,“過來睡,也不缺你這間房,吃飯也方便些。”


    程漆沒動,卻默不作聲地換了個姿勢,手指捏了捏護腕的勾邊。


    阿婆看他沒反應,桌子底下踹他一腳:“哎,你怎麽說?”


    “嗯?”程漆這才抬頭,餘光裏陶枝也一塊兒看向自己。他喉嚨有些幹,咳了一聲,“我無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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