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後。


    沈唯正在屋中翻看著賬冊,自從李管事被趕了出去, 她便提拔了當日回事處的那名小廝…那小廝本就是個機靈聰慧的, 私下又得了沈唯的提點,如今這賬冊一筆一筆不僅記得仔細也很是清楚, 她這樣翻看起來倒也未再像以前那樣覺得費眼。


    身側的墨棋替她研著磨,眼瞧著她手中的賬冊便笑著說道:“那林管事倒的確是個可用的, 家裏的這些賬冊最是繁瑣,您每回都要算上許久, 倒是未曾想到他能尋出這樣的法子。”


    她這話說完便又替人重新續了一盞茶, 跟著是又一句:“如今咱們家中其餘管事處, 還有外頭鋪子裏的掌櫃也都按著這樣的方法,不僅瞧著方便看起來也很是清楚。”


    沈唯聞言也隻是淡淡笑了笑。


    她把手中的毛筆置於一側, 而後是接過墨棋新續的茶用了一口,等到喉間潤了才說道一句:“覓知的風寒如何了?”


    墨棋耳聽著這話忙回道:“早先李姨娘來回話已好得差不多了。”


    沈唯聞言便點了點頭, 她把茶盞置於案上, 而後是起身說道:“我去瞧瞧她…”她這話剛落, 墨棋還未曾開口, 外頭倚琴倒是打了簾子走了進來。


    倚琴待給沈唯打過禮後便與人說道:“夫人,老夫人那處傳來話讓您過去一趟。”


    這個時候?


    沈唯往窗外看了一眼,如今天色昏沉瞧著倒像是快下雨了, 不過她也未曾說道什麽, 謝老夫人倘若無事自然不會特意讓她過去一趟, 她想到這便與倚琴說道:“你去七小姐那處看一回, 再讓小廚房備些潤喉養肺的湯水送過去。”


    等到倚琴屈膝應了。


    沈唯便由墨棋扶著往大乘齋走去。


    等走到大乘齋的時候, 外頭的天色卻是越發昏沉了,烏雲密布,甚至還有些雨滴從那半空中細細密密得砸落下來…外頭的以南瞧她過來忙迎了幾步,她一麵迎著人往裏頭走去,一麵是說道一句:“好在您來得快,若是再慢上一會功夫就該被雨淋到了。”


    沈唯聞言也隻是笑了笑,她由人扶著往裏頭走去,口中也跟著問道一句:“母親這會找我過來,可是出了什麽事?”


    “奴也不知是個什麽事,不過…”


    以南說到這卻是稍稍停了一瞬,跟著是又壓低了聲音回了話:“先前霍家送來了一道帖子,老夫人瞧過後便讓奴遣人喊您過來了。”


    霍家?


    這汴梁城中姓霍的人不少,可若是能排得上名號的卻也隻有一個。


    沈唯心中暗自思忖了一回,若是她估算得不差的話,霍飛光的生辰倒是快到了…隻不過她上回已與清河長公主說明緣故,既如此今次這道帖子又是什麽事?不過此時再想這些事倒也沒什麽意思,左右不拘究竟是樁什麽事,很快她也能夠知曉了。


    她想到這便朝人點了點頭,而後便邁步往裏頭走去。


    屋中唯有魏嬤嬤隨侍在謝老夫人的身側,而謝老夫人往日一直慈和的麵容今日卻摻著幾分思慮,隻是在聽到腳步聲後,她便收斂了麵上的神色。


    她仍舊以慈和的麵容朝沈唯看來,就連聲音也一如往日溫和:“歲歲,你來了。”


    沈唯聞言便朝人打了一道禮,待又受了魏嬤嬤的禮後,她才坐在謝老夫人下首的位置問道:“母親,您找我過來可是有什麽事?”


    “的確是有一樁事…”謝老夫人一麵說著話一麵是把原先安置在案上的帖子遞給了人,跟著是一句:“清河長公主特地給家中送來了帖子,說是三日後是昌平郡主的生辰宴,她想邀咱們家中人過去賞玩。”


    沈唯聞此話卻是皺了眉。


    她翻看手中的帖子,裏頭寫得很是清楚,除了她之外,就連陸起淮還有二房、三房的人也都在邀請的名單上頭。


    謝老夫人見她這幅模樣便又問道:“你和清河長公主素來也沒什麽往來,往日也從未見她給家中遞過帖子,今次你可知曉是什麽原因?”


    沈唯聞言便合了手中的帖子回了話:“兒媳前幾日去西山寺的時候倒是見過長公主,當日長公主也曾提起過,隻是兒媳因著還在孝期的緣故怕衝撞了便給拒了…”她說到這是又稍稍停了一瞬,跟著是又一句:“那日長公主也未再說起此事,如今卻不知是何緣故。”


    她這話一落——


    謝老夫人麵上的笑意卻是一滯,就連原先撥動佛珠的手也跟著一頓。


    雖然隻是一閃而過,可沈唯卻還是注意到了,她心下存疑,口中卻仍舊關切問道:“母親,怎麽了?”


    謝老夫人聽得這話,麵上便又重新掛起了笑意,她搖了搖頭,口中說道:“無事…”她這話說完便又重新撥弄起手上的佛珠,卻是又過了一會她才重新開口說道:“既然長公主已給家中下了帖子,想來對此並不介懷,你們就去一趟吧,也省得旁人覺得我們拿喬。”


    沈唯聞言自然是應了。


    她的麵上沒有什麽異樣,可心下卻有幾分奇怪,無論是清河長公主的邀請還是謝老夫人先前那一閃而過的慌亂,都讓她覺得有些不同尋常,不過眼瞧著謝老夫人此時又恢複如常的麵色,她便也未再說道什麽,隻是起身朝人打了一禮後便往外走去。


    等走到那多寶閣的時候——


    沈唯還是停下步子透過那格子的縫隙朝裏頭看去。


    謝老夫人此時已重新合了雙目掐起了佛珠,嘴唇蠕動著好似和以往沒什麽差別,隻不過沈唯還是察覺出她今日掐著佛珠的速度卻是要比以前快上不少,好像是以此來平心中的紊亂一般。


    她心下隱約有幾分猜測,此事隻怕與陸起淮脫不了幹係。


    當日清河長公主明明未再提起霍飛光生辰之事,可今次卻下了帖子來家中,還請了陸家的一眾人。


    還有今日謝老夫人在聽到她先前所言在西山寺看見清河長公主…無論是哪一樁,這其中都隻有一個聯係,那就是陸起淮。


    沈唯麵上的神色未曾有什麽變化,可眼中卻是多了一抹平日少見的沉吟,她是又朝屋中的謝老夫人看去一眼,而後才重新打了簾子往外走去。


    謝老夫人耳聽著沈唯的腳步聲越行越遠才睜開眼,她停下了撥弄佛珠的手,雙目微垂,喉間是傳出一聲輕歎。


    身側的魏嬤嬤見她這般便走上前替人重新續了一盞茶,而後是輕聲勸慰起人:“您也不必擔心,當年那位的死可是眾人親眼所見,何況那位如今與以往已有了很大的不同,就算長公主心有所疑也無所憑證。”


    “你說得我都明白,可我這心中總有幾分擔憂…”


    謝老夫人低垂著眼看著手上佛珠的紋路,卻是又過了一會她才輕聲說道:“我們陸家上下百餘條的性命都係在那位一個人的身上,倘若日後他成,那於我們陸家而言自是功德一件,可倘若他敗了,我老了自是沒什麽幹係,可家中其餘人又該如何是好?”


    她這話說完便抬了臉朝那軒窗外頭看去,眼瞧著外頭烏雲密布,雨珠不停,而她幽幽一歎如是說道:“當年步巍,當真是走了一步險棋啊。”


    …


    夜裏。


    陶然齋。


    沈唯倚著燭火端坐在圈椅上,她手裏握著一本書,心思卻不在這上頭,耳聽著外間傳來一聲:“大少爺,您來了。”


    她才回過神來。


    身側的墨棋走上前去打了簾子,而沈唯也把手上的書一合抬了眼往前看去。


    外頭的雨下得極大,陸起淮這一路過來縱然撐著傘卻還是淋濕了衣擺,這會依著燭火瞧過去,他那張俊美的麵容也不知是不是添了水汽的緣故看起來倒有幾分朦朧繾綣的味道。


    墨棋看著他這幅模樣驚呼一聲,她忙握著一方帕子替人撣了撣身上的雨珠,而後是讓人去吩咐小廚房煮一碗薑湯,口中也跟著一句:“您怎麽也不讓小廝跟著,這天還冷得緊,您可別得了風寒。”


    陸起淮耳聽著這話卻隻是笑了笑:“左右也不過這一段腳程的事,何況我身強力壯哪有這般容易受寒?”


    等這話一落,他便朝沈唯走去,待離人還有幾步的距離,陸起淮便止了步子朝人恭恭敬敬打了一道禮,口中是跟著恭聲喚人:“母親。”


    沈唯聞言也未說什麽,隻是朝人點了點頭,而後她便端坐在椅子上朝陸起淮看去,若說起來這還是她頭一回如此仔細得打量起人,她從陸起淮的眉眼一路看至下頜…燭火之下,陸起淮的容色依舊俊美無比,這是她瞧見過最好看的麵容,就算是在21世紀那些頂尖的明星隻怕也比不過。


    隻是——


    這陸起淮的身後到底有什麽秘密呢?


    當日他曾用“世有相像之人”來解釋清河長公主那日的異常,可謝老夫人呢?她又是因為什麽?


    陸起淮未曾聽到沈唯出聲便抬了眼朝人看去,眼瞧著她麵上的出神,他便又輕聲問道一句:“母親,您怎麽了?”


    沈唯耳聽著這話倒是回過神來。


    她斂了麵上的神色,而後是把今次長公主邀請他們去參加昌平郡主生辰宴的事說了一遭,跟著是又說道:“如今離那日還有幾日功夫,我已讓人去給你準備衣裳了,那日既然是昌平郡主的生辰宴必定會有不少達官貴人過來赴宴,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陸起淮雖然回到陸家已有段日子了,隻是陸家近來一直沒有廣開大門,這城中自然也未有多少人瞧見過他,可霍飛光身為慶雲國的唯一一名郡主,等到生辰那日必定賓客雲集,陸起淮去了那處自然免不得受到旁人的非議。


    陸起淮耳聽著這話卻皺了眉,他的麵上有幾分躊躇,連帶著說出來的話語也有幾分猶豫:“兒子從未參加過這樣的宴會,隻怕到了那日會出錯讓家中蒙羞…”他說到這是又稍稍停了一瞬,而後是抬了眼朝沈唯看去,跟著是又一句:“兒子還是不去了。”


    沈唯聞言是擺了擺手,墨棋會意便屈膝一禮先往外退去了。


    等到墨棋走後——


    沈唯才又看著陸起淮說道:“你是家中長子,如今你父親去了,日後你不僅要擔負起咱們長房,還有整個陸家…就算今次你不去,可日後呢?你身為陸家子嗣,無論碰到什麽都要迎難而上,而不是退縮不前。”


    何況有一句話她卻未曾說。


    今次長公主雖然邀請了整個陸家,可她心中卻有一種感覺,長公主此舉隻怕是為了陸起淮…假借邀請陸家眾人的名義,其實她最想邀請的隻怕是眼前這位少年郎吧?既如此,她一次不成自然也會有第二次,何況她也想知道長公主究竟是為何才會如此關注陸起淮。


    沈唯先前想了許久,可就算回憶原書中的內容也未曾提到過清河長公主和陸起淮有什麽聯係。


    陸起淮耳聽著這番話倒是也未再說道什麽。


    他斂了麵上的所有神色,而後是朝沈唯拱手一禮,跟著是開口說道:“是兒子太過怯懦才會隻想著自己,母親放心,兒子那日一定會好生表現決計不會丟家中的臉麵。”


    沈唯看著他這幅模樣也隻是淡淡說道:“好了,如今天色也晚了,你先回去吧。”


    等這話一落,她眼瞧著人往外退去,是又跟著一句:“把小廚房準備的薑湯帶著,別真得受了風寒。”


    陸起淮此時已走到布簾那處,聞言便止了步子。他回身朝身後看去,眉眼溫潤,麵容含笑,口中是道:“多謝母親掛懷,我記下了。”他這話說完看著沈唯麵上一閃而過的別扭,麵上神色未改,隻是又朝人一禮後便打了簾子往外走去。


    沈唯看著他離去的身影也未曾說話。


    隻是撐在扶手上的指尖卻稍稍蜷起了些許,她眼瞧著那塊仍舊起伏不定的錦緞布簾,指尖輕輕扣在扶手上卻是過了許久才收回了眼。


    …


    西院正房。


    自從當日玉如意一事後,王氏已鮮少有過高興的時候,可如今她的臉上卻是掛著止不住的笑容,她一麵是讓人比著布匹一麵是與陸起宣兩兄弟說道:“昌平郡主生辰那日必定賓客雲集,這可是難得的好機會。”


    她這話說完是又讓人重新換了幾緞布匹,跟著是又一句:“等到了那日,母親就替你們好生相看一會,再過兩年你們也該及冠娶妻了。”


    陸起言縱然平日沒個正型,可此時聽著這番話卻也難得紅了一回臉。


    不過想著東院那個庶子也在邀請的名列上,他便又沉了臉沒好氣得說道:“長公主邀請我們也就罷了,為何東院那個庶子也在名單上頭,那日這麽多賓客,讓我們帶著那個庶子一道出門,肯定要惹來不少非議。”


    這些日子在楊家便已有不少人在背後說道他們,偏偏祖母的警告還有猶在耳,他這一時之間也不敢做出旁的動作便也隻好憋著氣。


    可楊家上學的人才多少?左右也不過十幾張嘴的事。


    昌平郡主的生辰宴卻是大事,那日隻怕整個汴梁城的貴人都會登門,到得那時,那百餘人的非議嗤笑,他可不想陪著那個庶子忍受那些人的白眼和譏笑!陸起言想到這,臉色便又黑沉了不少,就連話語也說得越發難聽起來:“母親,你去和祖母說,別讓那個庶子跟我們一起出門。咱們陸家在城中的名聲一直都很好,可如今那個庶子進門後就一直被人恥笑,你讓他跟我們一起去也不怕跌了我們的份。”


    王氏聽得這話,原先還掛著笑的臉色也跟著沉了下去。


    她自然不希望陸起淮跟著他們一道出門,好不容易出趟門還是去參加昌平郡主的生辰,偏偏要帶著這個上不了台麵的東西,隻怕那日還會有不少貴婦人明裏暗裏嗤笑他們陸家。


    可老太太都發了話,她能有什麽辦法?


    何況說到底陸起淮也是長房的長子,她這個二房太太還能去幹涉長房的事不成?因此她聽得這番話也隻是淡淡說道:“難不成他還能一輩子不出門?好了,別為了這些人費心,你們顧著自己便是。”


    她前話一落是又跟著一句:“那日有不少官員大臣,這樣難得的機會,你們可得好生把握住才是。”


    陸起言聞言還想再說道什麽,隻是還不等他開口,陸起宣卻已接過了話:“母親說得是,我們又何須為了一個不相幹的人費心。”


    陸起宣這話說完便又與王氏說道一句:“衣服的事就交給母親了,我和言弟還有些功課便先回去了。”


    王氏素來最疼愛陸起宣,這會聽他這般說道自是忙應了,她的麵上掛著溫和慈愛的笑容,口中也是溫聲一句:“功課雖然重要,可也不要耽誤歇息,母親讓人給你們準備了宵夜等好了便遣人送過去。”


    陸起宣聞言自是又笑著說了一聲“多謝母親”,而後他是又朝人打了一禮,跟著便拉著陸起言往外走去。


    等走到外頭——


    陸起言便拂開了陸起宣的手,他的神色添著幾分怒氣,就連聲音也沒什麽好氣:“哥,你攔著我做什麽?難不成你真想讓那個庶子跟我們一起出門?”


    “你受得了,我可受不了!”


    陸起宣看著他這幅模樣也隻是淡淡說道:“清河長公主親自下的帖子邀陸起淮過去,何況祖母也應允了,你就算受不住又如何?”


    這一句“又如何”卻是讓陸起言滿腹氣憤無從發泄,他漲紅著一張臉,好一會才緊咬著牙關說道:“難不成當真就沒別的法子了?”


    陸起宣聞言卻未曾說話,他負手立在長廊下,眼瞧著外頭蒙蒙細雨卻是過了許久才淡淡開了口:“也不是沒有法子。”他說這話的時候,神色一直未曾有什麽變動,隻是負在身後無人瞧見的手卻攥得有些緊。


    他想起這些日子陸起淮在楊家的表現,原本以為那個上不了台麵的東西必定會丟陸家的臉,沒想到楊先生卻格外看重他。


    原本讓陸起淮在陸家受著些榮華富貴倒也沒什麽。


    可如今…


    陸起言聽他說有法子便忙問道:“什麽法子?”


    陸起宣聞言卻未曾說話,他隻是擰頭朝陸起言看去,眼瞧著他麵上的神色卻是過了好一會才壓低了聲說道幾句。


    陸起言耳聽著這幾句卻皺了皺眉,他的確不喜歡陸起淮,可若是行出這樣的事,隻怕陸起淮這一輩子都沒法子再考功名了…他想到這便又開了口:“就沒有別的法子了嗎?”


    陸起宣聞言卻隻是淡淡說道:“你倒是把他當兄弟,可我昨日在楊家卻看到咱們那位好堂兄和楊家那位大小姐相談甚歡,楊家小姐往常可從未這樣待誰這樣和顏悅色過…言弟,你可要想清楚,若是真得縱容他這樣下去,日後且不說在陸家,隻怕就連在楊家,也沒有咱們兩兄弟說話的餘地了。”


    陸起言聽著這話果然暴怒,他和陸起宣不同。


    陸起宣去沈家是想接近楊繼,可他卻是為了那位楊大小姐,如今耳聽著楊小姐竟然對陸起淮青眼有加,他心中的妒火卻是再也掩不住。


    他黑沉著臉,緊咬著牙說道:“就憑他也敢去和楊小姐說話?”


    等這話說完——


    陸起言也未再理會陸起宣,大步往外走去。


    而陸起宣看著他離去的身影卻是朝那黑沉沉的天空看了一眼,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提了步子繼續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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