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黛說完之後,教室裏的聲音靜了一下。


    因為段響劍那件事, 班上不少同學有些看不慣她, 女生們也幾乎不與她說話。不過葉黛平時也是獨來獨往,似乎並不在意。


    李珍檬一直覺得, 也許葉黛當時做的事, 對她自己來說, 並不在正常的三觀範圍之外——畢竟所謂的“三觀”, 很大一部分來自生活環境,以及家庭教育的影響。


    也許她隻是按照自己的思維習慣,做出了理所當然的決定——在她的階層,這不過是一件小事。


    而眼下這個情況, 如果她願意動用她的階層的力量來施以援手……毫無疑問會是一項巨大的助力。


    “謝謝……”教室裏有人輕輕說道。


    “為什麽要謝?”葉黛說, “我也是18班的, 我也和你們一樣,想幫阿林做點事——你們還真不把我當自己人?”


    ……也確實是這個道理。


    “但是……如果用這種方式,幫阿林免了事……”班長猶猶豫豫地說,“好像……不太好吧?”


    “你想什麽呢, 也太看得起我了——這麽大的學校, 我還真能呼風喚雨?”葉黛說, “要直接幹涉校方的決定,確實不太容易……但我可以試試讓他們慢點決定, 仔細考慮清楚了, 再做決定——這段時間裏, 大家為阿林多爭取爭取。”


    其他人紛紛鬆了一口氣, 又開始細碎地討論起來。


    距離投票截稿時間還有五天,蘇記者作品的票數排名,目前還在五名開外。


    想要有更多的曝光,就要盡可能地多拉來一些票數——盡可能地推動排名!


    “大家都往親戚朋友的群裏轉發一下吧,”李珍檬說,“男生可能不好意思發自己的裙裝照……但這種東西先放放,你們平時不是都挺不要臉的——”


    “我轉發好了!”陳俊文高高舉起手機,“長得帥無所畏懼!”


    “……你?你可給我往後捎捎!我也轉好了!”劉一墨也“唰”地舉起手機。


    “轉好了!”蔣子迪把手機一亮,“醜貨才不敢轉!”


    一時間,教室各處齊刷刷地伸出一片胳膊,手裏都握著手機,手機屏幕上都是“轉發成功”的畫麵。男生們為了證明自己顏值耐打,鏈接扔得比女生都快。


    “轉了兩個親戚群!”“我初中群都敢轉!”“怕你們?我轉到兩百號人的遊戲公會群了——我是會長!”


    ……真是一群快樂的草履蟲,李珍檬想。


    她也點擊轉發,把投票鏈接轉到了親戚群裏。


    元氣小檸檬:叔叔阿姨行行好,給18號投個票[可憐][可憐]


    ——“喀喀”。


    這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


    李珍檬一愣,轉頭望向蔣雨辰——然而對方臉色如常,正在拚命地點擊轉發。


    她又朝四周看看,別的同學都一個個該幹嘛幹嘛,似乎沒人聽見那動靜。


    也許隻是自己的錯覺?


    ——“喀喀”。


    又是一聲,從另一側的教室窗外傳來的。


    李珍檬猛地循聲轉過頭去。


    窗外什麽都沒有,隻有一株高大的杉樹在風裏輕輕晃動。


    李珍檬還是感覺有些不妙,她握著手機打開扣扣,給[劍在匣中]發了幾條信息,等了等,沒有回複。


    ……也是,他正在為林落焰護法,可能顧不上看手機。


    李珍檬放下手機,剛一抬頭,突然發現陳俊文也正轉頭看著窗外。


    ——他看了一眼又轉回來,皺著眉,嘀咕幾句,看起來十分困惑。


    ……他也聽見了,不是自己的錯覺!


    “鈴——!”下課鈴聲突然毫無預兆地響起。


    李珍檬突然想到了什麽,“唰”地從座位上站起,大步衝出教室去了。


    斬滄說過,那個“未果”可能是來找自己的——那自己如果繼續留在教室裏,恐怕會波及到一整棟樓的人。李珍檬一邊朝操場狂奔,一邊抓著手機,給段響劍打電話。


    顧不上什麽護法不護法的,眼下這就是緊急事態。


    電話接通了,那一頭的人壓著嗓子,聲音很小:“什麽事?”


    “那個東西又來了!”李珍檬跑到操場最偏僻的角落裏,對著手機大喊,“‘未果’!又來了!”


    段響劍十分明顯地抽了一口氣。


    “那糟了,林落焰還沒有回體,”段響劍說,“這種時候我也不能叫醒他,不然他可能回不來了。”


    “怎麽辦?”李珍檬說,“我現在在操場上,不敢去人多的地方。”


    段響劍停頓了一下。


    “斬滄是不是在你那裏?”他說,“他應該是跟著你的。”


    “……是的吧?”李珍檬說。雖然那把劍目前為止還沒出聲。


    “你來心理谘詢室,”段響劍說,“盡快,不要被別人看見!”


    得到指令之後,李珍檬二話不說,扭頭衝向藝教中心。


    心理谘詢室在藝教中心一樓,所幸這個時間點,這整棟樓裏幾乎不會有人在。李珍檬小心翼翼地摸到門牌號,輕輕敲了兩下門,然後推門進去一看——林落焰躺在心理谘詢室的躺椅上,雙目緊閉,胸口微微起伏,似乎在做一個不□□心的夢。


    他的眉頭微微皺起,然而嘴角隱隱帶笑,不知道在那個時光裏看見了什麽。


    “我一直在旁邊守著,目前非常順利,”段響劍說,“但如果那東西來了……”


    說著他話頭一頓,鳳眼微微眯起,這一瞬的猶豫之後,他換上了一副恭敬的笑容。


    “斬滄仙長,”段響劍對著空中作了一揖,“晚輩有一事相求。”


    沒有回應,沒人理他。段響劍又喊了幾次,語氣越來越謙卑,幾乎快要貼到地上——還是沒有半句回應。


    “……可能嚇跑了吧,”李珍檬說,“我發現他膽子挺小的。”


    ——“喀喀”。


    玻璃窗上響了兩聲。


    李珍檬一聲尖叫還沒出口,馬上被段響劍伸手捂住了嘴。


    心理谘詢室的窗戶是磨砂玻璃的,李珍檬隻能看到一團渾濁的黑影在窗外逐漸匯聚起來,仿佛一朵濃密的烏雲。


    天花板上的壁燈忽閃了兩下,窗戶傳來“哢嚓”一聲,玻璃上綻開一道裂紋。


    ……“未果”要進來了?!


    段響劍抬手一揮,示意李珍檬退到身後,然後他的另一隻手高高一揚,長劍出鞘。


    一道淩冽的寒光裂破空氣。


    “害怕就把眼睛閉上,”小聲說完這一句之後,段響劍暴吼一聲,“退下——!”


    最後一個音落地的瞬間,磨砂玻璃從外至內轟然炸裂。那團湧動的烏雲發瘋似的從窗框外奔流而入,李珍檬隻覺得一股寒氣迎麵撲來,她的雙腿幾乎被凍在原地,下半身轉眼失去了知覺。


    冰冷徹骨的烈風猛烈地打在臉上,這房間仿佛連通了極地。李珍檬睜不開眼了,她本能地護住頭臉,弓起身子,在房間角落裏縮成一團。她聽見有利器在空氣中呼嘯而過,玻璃紛紛碎裂,眼皮之外的世界仿佛地動山搖。


    ……林老師呢?李珍檬突然想起來。


    他的身體現在無神無主,隻是一具會呼吸的屍骨……他不會有事吧?


    李珍檬猛地睜開眼睛——


    世界錯亂了……?


    這是她的第一反應。


    視野中所看到的畫麵 ,就像印在一張塑料膜上的印花,那薄膜被人拚命地撕扯,扭曲,絞弄……沒有一寸線條是筆直完好的,李珍檬看到窗框扭成了一團麻花,天花板的四角像奶油一樣纏繞流淌;她低頭看看自己的手,手指仿佛融化了,正止不住地朝地上滴落下去。


    ……“未果”來了,它在吞噬因果?


    李珍檬的意識一滯,眼前的景象遠遠超過她的認知。


    ……等等,林老師呢?!


    李珍檬認不出那躺椅在那兒了,她使勁轉頭四下查看。一片淩亂的視野中,她看到有一個人影緩步踏來。


    整個世界都在扭曲旋轉,隻有他巍然不動。他的每一步都穩穩落在虛無的平麵,仿佛獨立於這一切之外。


    這樣的人,她見過。


    ——“退滅。”仿佛從另一個次元傳來的聲音。


    一瞬間,癲狂的畫麵停住了,扭曲的癱軟的流動的線條和色彩像被凍在冰塊裏,一動不動。


    “退滅。”那人重複道。


    他的聲音沒有任何情緒,仿佛隻是讀出課本上的詞語。


    下一秒,李珍檬看到凝固的空間裏出現了一團濃重的黑霧,就像剛才她所見過的一樣。視野逐漸恢複清晰,她看到段響劍正手執長劍,朝著什麽東西奮力斬落。


    “快!”不知是誰吼了一聲。


    李珍檬下意識地轉頭,朝房間另一邊望去——


    林落焰睜開雙眼,“呼”地一步上前,身形迅烈如電。他虛握的右手高高揮起,左手猛地朝前一伸,一拉,仿佛扼緊了什麽。


    然後,他空空如也的右手朝那虛空中的東西揮落,劈砍。


    “吱——!”一聲撕心裂肺的淒厲尖叫。


    李珍檬眼前的空氣似乎出現了一道裂縫,一股惡臭的黑煙從裂縫中冒出。她下意識地掩住口鼻——然而隻過了這麽一瞬,黑煙也好,裂縫也好,震裂耳膜的怪叫也好,通通消失不見了。


    心理谘詢室裏一片狼藉,並不寬敞的空間裏站著四個人。


    “收起來吧。”剛剛到來的第四人說。


    他剛一說完,林落焰“啪”地打了個響指。李珍檬覺得自己的視野仿佛被撕去一層薄膜,東倒西歪的椅子,四分五裂的玻璃……剛才被損毀破壞的一切都消失了,就像跟著屏幕貼膜消失的劃痕。


    這層膜之下,心理谘詢室的陳設完好如初,連周老師留在桌上的杯子都沒被打翻。


    這就是“障目”撤下之後的樣子。


    然後,段響劍收劍入鞘,屈膝半跪:“拜見掌門真人。”


    李珍檬下意識地後退了兩步。


    不知道該怎麽稱呼……還是不稱呼吧。


    她這時才看清了這位真人的衣著——淺灰色風衣,深色長褲,設計簡單合體,但看得出做工考究。


    除卻那一頭醒目的白發,和眉目間溫潤柔和的氣質,這完全就是一個尋常的中年男子。


    衣品比較好的尋常中年男子。


    “翔光——!”突然有人大喊。


    林落焰的聲音。


    李珍檬一驚,下一秒,就看到林落焰幾乎是跳著衝到掌門麵前,張開雙臂把他緊緊一圈,以一米八十多的傲然身高,猛地低下腦袋,埋頭在對方肩上。


    還使勁蹭了蹭。


    這場麵過於令人不適,以至於李珍檬馬上就明白發生了什麽。


    “翔光!”林落焰,或者說林落焰裏麵的那個……劍,撲在掌門真人身上,像個放空了氣的氣球似的,賴著他,纏著他,哭唧唧地喊他。


    不適感迅速升級,李珍檬剛想轉過身去非禮勿視,突然看到段響劍正拿著手機偷偷錄像。


    ……還是他狠,李珍檬想,等會兒跟他要吧。


    “好久不見,”掌門真人拍了拍“林落焰”的頭,“快把這身子還給落焰,他該回來了。”


    “林落焰”十分乖巧地“嗯”了一聲,馬上跑到躺椅上坐好,躺下,閉上眼睛。


    然後掌門真人捏了個手決,口中吟出兩個詞。尾音在空中震開,仿佛湖麵上激蕩的波紋。


    少傾,躺在躺椅上的人長出一口氣,睜開眼睛,慢慢坐起,像從一場大夢中醒來。


    李珍檬懷疑,自己一輩子要見的大風大浪,可能都集中在這短短半年的時間裏了。


    半年前……不,初三畢業那個暑假裏,怕是自己想破頭都想不到,未來會有這樣的……


    李珍檬想了想,算是奇遇吧?


    就像一個開關,按下之前,並不能知道它的另一端連接著什麽。


    當前時間是下午4點,也許快要5點了,李珍檬沒顧上看時間。


    反正幾人已經從心理谘詢室離開了。


    “李珍檬,”林落焰轉向她說道,“你先回教室——”


    “無妨,”掌門真人打斷道,“這位小友我認得。”


    李珍檬一愣,其他兩人也十分意外地朝她望來。


    掌門真人微微一笑,沒有說下去。


    李珍檬想了想,對方都這麽說了,自己再不回應,未免有些不太禮貌;於是她學著段響劍叫斬滄的樣子,又加上一碼,叫了一聲“仙尊”。


    掌門真人還是笑著點頭,然後轉向林落焰。


    “落焰,別來無恙?”


    林落焰躬身抱拳,朝他行了一禮:“見過掌門。”


    教學樓的方向傳來上課鈴聲,最後一節自習課開始了,外麵的熙攘吵鬧逐漸歸於平靜,仿佛風止了的湖麵。


    李珍檬看到身旁的師兄弟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大約是有話想問,但礙於身份,又不能直接開口提問。


    ……不對,李珍檬想了想,應該是礙於有她這個外人在場。


    掌門真人先開口了。


    “本來我倒是想說許久不見,但算了算,也不好說這個‘久’是多久,”掌門真人說,“不過你們都在,都好——這便行了。”


    “前幾日,我班上那個孩子得虧掌門照顧了。”林落焰說。


    掌門真人笑了笑。


    “不知掌門您……是何時——”


    “閑話不提,”掌門打斷道,“落焰你來,陪我過上兩招。”


    說著他右手虛晃一下,手中突然多了一支銀頭手杖。


    風衣,手杖,修長挺拔的身姿,還有那頭醒目的白發……李珍檬覺得,光是看這排場氣勢,一身學校製服的林落焰就輸了。


    幾人沿著樓梯上去,一直走到藝教中心頂樓天台。掌門拿手杖敲了敲門鎖,那金屬鏈鎖就“當啷”一聲掉了地。


    門開了,天台十分開闊,站在地麵上很難發現這平台中心發生了什麽;藝教樓又遠離學校主幹道,就算有什麽劇烈的響動,也不會引起太多人的主意。


    掌門真人提著手杖,徑直走到天台的那一頭。然後他手腕一轉,那手杖頓時化成一柄寶劍,光芒四射。


    林落焰自覺站到了掌門對麵,然後朝段響劍伸出手:“借我。”


    李珍檬聽著奇怪,就看段響劍不情願地“哼”了一聲,解開劍囊的繩子,要把裏麵的東西遞給他。


    “斬滄。”掌門點名了。


    ——“哼。”另一人不情願地“哼”了一聲。


    然後,有什麽東西從半空中滑過,仿佛一尾閃閃發光的流星,輕輕落到林落焰伸出的右手上。林落焰立刻握緊了,轉腕一甩,挽了個劍花,空氣中蕩開“嗡嗡”的錚響。


    他手中是一柄質樸的佩劍,劍穗略長,鮮紅的絲絛頂上墜了一塊細巧的玉佩;雖然不算華麗,但勝在灑脫大氣。


    ……這就是斬滄真正的樣子?


    李珍檬看得出神,沒注意旁邊有人動手拉了一下她的袖子。


    “站開點,”段響劍說,“這兩人很凶。”


    “哦。”李珍檬立刻後退了一步,兩步,三步……一直退到圍欄邊沿。


    然後掌門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林落焰抱拳謝了,拉開架勢。


    “過上兩招”開始了。


    與先前和段響劍的“比劃比劃”不同,這一次,雖然看得出來雙方都在極大程度地保留實力,甚至保留到了極致——但在來往氣勢上,毫不退讓。


    林落焰試探著進攻,突刺,尋找機會劈砍;掌門的步法宛若蜻蜓點水,總能與林落焰堪堪擦過。來去幾回的試探之後,林落焰轉變攻勢,換了退避的身法——正好掌門也執劍反攻,於是又是一番你來我往。


    掌門真人的風衣下擺隨著動作舞起又落下,輕盈優雅,仿佛白鶴的羽翼。林落焰脫了西裝外套,隻穿了一件雪白的襯衣;他又解了兩顆扣子,挽起袖口,露出鮮明有力的小臂肌肉,整個人看上去充滿躍動的生機。


    兩人的步子幾乎踏過整個天台,但始終沒有分出勝負。不止一次,林落焰手中的斬滄幾乎能抵住掌門的喉結,都被他曲臂一擋,以巧勁化開。


    好在他也沒有吃虧,掌門真人的長劍幾度蛇一樣攀上他的胸口,他腳步一旋,又貼身撤開,反倒占據了有利身位,又能開始下一波進攻。


    李珍檬悄悄問段響劍:“你們掌門在讓他?怎麽這半天也沒有分出勝負?”


    “沒讓。”段響劍搖搖頭。


    “……林老師就這麽厲害?”


    “……哼。”段響劍有些不屑地撇了嘴。


    一直到斜陽西下,下課鈴聲不急不緩地響起,樓下漸漸傳來學生的奔跑說話聲,掌門真人才收住架勢,朝林落焰擺擺手:“今日就到這裏。”


    “多謝掌門指點。”林落焰也收了劍,朝他拱手作揖。


    “看你雖然身在山門之外,倒也沒有疏於功課,”掌門笑笑說,“那我便放心了。”


    “弟子不敢懈怠,”林落焰說,“畢竟——”


    “畢竟”之後,他突然頓了一頓,微微蹙起眉頭。


    不知他原本想說什麽,反正說出口來,成了一句“世事難料。”


    “是,世事難料。”掌門又笑笑,然後右腕一甩,手中長劍再度恢複成手杖。他又道了聲“先走一步”,就徑直出門,走下樓去。


    李珍檬轉頭去看林落焰,他還是提著劍,望著掌門離開的方向。


    但他的目光裏茫茫一片,視線的盡頭也許落在遠方。


    也許落在另一個世界。


    “……你剛才回去,看到什麽了?”段響劍開口道。


    林落焰回過神來,望他一眼,沒有回答。


    “師兄,”段響劍又說,“那個‘未果’還會來嗎?”


    林落焰還是沒有回答。他抿了嘴,喃喃了些什麽,李珍檬隻聽到一個“師兄”。


    過了會兒,林落焰歎了口氣,轉向李珍檬。


    李珍檬冷不丁被他一看,下意識地一挺背,站直了。


    “……林老師?”李珍檬試探著叫他。


    林落焰微微撇了嘴角,輕念一聲:“老師。”


    李珍檬和段響劍互相望望,又回頭看他。


    “……已經放學了,就早點回家吧,”林落焰說,“別在外麵瞎遊蕩。”


    然後他大歎一口氣,仿佛從肺裏呼出一團灼燒的熱氣。


    主題:回複:回複:回複:回複:回複:回複:我在“江湖昔日”看到你的帖子了


    發件人:the_honor_of_sword


    內容:小友:)


    李珍檬一驚,右手一晃,杯子裏的牛奶都灑在桌上了。


    當前時間是晚上7點,明明已經吃完晚飯,卻因為心事重重,完全想不起來吃了點啥的時間段。


    李珍檬一手握著手機,一手握著灑了半杯的牛奶,愣愣地站在桌前,忘了自己是剛站起來,還是正要坐下。


    原來這個……一個月檢查一次郵箱,盡用些上個世紀的複古顏文字,搞得她還以為是哪個和自己爸爸一樣大的老書迷的……網友,就是那位掌門真人??


    (說起來,他竟然連英語都會了?而且剛才渾身的打扮一看就很貴,不是林落焰穿的那種大賣場的打折貨可以比的……所以看樣子——他還混得不錯?)


    元氣小檸檬:……仙尊好


    the_honor_of_sword:多禮了


    the_honor_of_sword:我還要多謝你,當初幸虧了你,我才知道落焰他們真的來了,而且還做了老師


    李珍檬頓時想起,這位網友的上一封郵件,自己因為感覺不對勁,問了段響劍之後就放置不回——現在這麽一想,真是令人尷尬。


    元氣小檸檬:……沒有,客氣客氣


    the_honor_of_sword:不過後來看到落焰的新聞的時候,我還是吃了一驚


    the_honor_of_sword:怎麽說,“竟然是你”的這種感覺吧,哈哈


    the_honor_of_sword:但也讓我知道,他在哪個學校了:)


    ……這位掌門真人,在網上倒是挺活潑的,李珍檬想。


    於是她也大著膽子放開了一些。


    元氣小檸檬:仙尊,您是怎麽來的?


    元氣小檸檬:……我這樣沒有冒犯你吧?


    the_honor_of_sword:;)


    the_honor_of_sword:沒有冒犯,不過上一個問題,你不是已經親眼看見了?


    元氣小檸檬:沒有……沒看明白


    the_honor_of_sword:落焰失蹤這事……我一直耿耿於懷


    the_honor_of_sword:那夜,我感知會有天雷降至,於是趕去後山


    the_honor_of_sword:不料看見落焰氣脈逆行,戾氣攻心,我情急之下,便出手打斷了他的運功


    the_honor_of_sword:大概就在此時,天雷劈落,我與他的真氣又震動激蕩,兩相碰撞之下,也許改變了當時的因果線


    李珍檬聽得不是很明白,簡單來說……就是在不巧的時間,不巧地觸發了不巧的效果?


    the_honor_of_sword:當時我見到有“未果”從裂縫中誕生,正要喚落焰與我一同阻止,發現他已經不見了


    the_honor_of_sword:之後的事,你應該從響劍那裏聽說過


    元氣小檸檬:嗯……


    the_honor_of_sword:我想來想去,那夜的事我必須擔責,所以這些年來,我到處尋找落焰,同時也試圖找到讓因果線恢複的方法


    the_honor_of_sword:那日與你在往日殘像中相遇,我也是出體之身,想再看一次當時的情景,沒想到竟然遇到了你


    元氣小檸檬:那仙尊你當時說的“不妙”是什麽意思?


    the_honor_of_sword:因為情況好像還在繼續變化


    元氣小檸檬:[疑問]


    the_honor_of_sword:你手頭是不是還有響劍寫的那本書?


    元氣小檸檬:有的


    元氣小檸檬:我本來以為是段響劍自己出的,結果他說不是,他也不知道是被誰找到投給出版社


    the_honor_of_sword:是我


    元氣小檸檬:……


    the_honor_of_sword:我想用這個做探路石,看看落焰在不在現世——沒想到倒是引來了小友你


    李珍檬依稀想起段響劍曾經說過……不知道是誰把他的自傳拿去出版了,讓他找到,非得打死他。


    ……還是不要告訴他了吧,李珍檬想。


    the_honor_of_sword:你去把那書翻來看看


    李珍檬一愣,立刻放下手裏的牛奶,從書架上拿下那本《響劍傳》,端端正正坐回到桌前。


    the_honor_of_sword:34頁,原本的劇情是響劍初次跟隨落焰下山除妖,兩人輕鬆凱旋


    李珍檬馬上翻到34頁——劇情和掌門真人說的不同,兩人錯估了對手的能力,铩羽而歸,還被其他師兄弟嘲笑了一番。


    ……好像不對,李珍檬記得這一段自己也看過,劇情不是這樣的——應該和掌門說的一樣,段響劍首戰告捷才對。


    the_honor_of_sword:72頁,言禮的三弟子娶親,大宴賓客,徹夜酣醉


    這一段李珍檬也看過,她記得當時是段響劍第一次喝酒,才兩杯就不勝酒力地倒了。


    但現在72頁的內容,是那位三師兄的新娘在送親半途為山賊所殺,紅事變了白事。


    李珍檬頓時一陣慌張。她一直嫌這書又是繁體又是豎排,看著累人,所以好幾次興之所至地翻開,努力想看上幾頁,但沒看幾頁就又合上了。


    整本書她最多隻看了一半……可能還不到一半,現在信手翻去,她記憶中的那些劇情都有些或多或少的變化。


    李珍檬知道蝴蝶效應——她沒有看到的後半本,會不會因為這些細微的改變,讓整個走向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怪不得段響劍要把這本書帶在身上,也怪不得林落焰看了兩眼,就臉色不對。


    the_honor_of_sword:我在100頁前後就已經來了現世,之後的事被改變了多少,我也不能確定


    元氣小檸檬:那怎麽辦呀?


    the_honor_of_sword:小友莫慌


    the_honor_of_sword:今日那頭“未果”已經被我們合力斬殺,你暫且觀察幾日,看看書裏的劇情有沒有複原


    the_honor_of_sword:至少也沒有繼續變化


    the_honor_of_sword:如果恢複了,則說明因果線的異動已經被消除,天下太平


    元氣小檸檬:那如果沒恢複,還在繼續改變呢?


    the_honor_of_sword::(


    元氣小檸檬:……tat


    the_honor_of_sword:那就得另想辦法


    ……好吧。


    現在也確實沒有別的辦法


    這一夜,李珍檬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劇情連貫又清晰,直到醒來她都記得清清楚楚。


    她夢見自己又回到了紫陽宗,和許久前的另一個夢一樣,她是林落焰的師妹,成天被他指使著做這做那。


    這一次她又多了一個同門,那人在腦後紮了一個又粗又短的小辮子,像一撮撅起來的鴨屁股。


    夢裏她跟著他們漫山遍野地跑,去了很多地方,遇見很多事情,有好有壞,還有一些凶險之境。但她在夢裏非常安心,什麽也不怕,就算遇到再危險的事,總有人把她護在身後,總有人會為她拔劍,拉著她的衣袖要她小心。


    她夢見另一個夜晚,林落焰站在竹林中央,月光泠泠,夜風颯颯。他的背影仿佛和竹子斑駁的影子融合在一起,她站在竹林這一頭,望不清裏麵的景象。


    她想叫他,但話到嘴邊,不知該叫他什麽。


    他是紫陽宗大師兄,也是自己的班主任。


    然而他隻能選擇其一,隻能以一重身份繼續接下去的人生。


    ……李珍檬記得,夢中的自己,似乎最後還是喊了他。


    她叫出那個名字的時候,竹林裏的人回過身,月亮正好從雲後飄出,明亮的月光落在他臉上。


    她看到他眯著眼笑了。


    ——然後她就醒了,在鬧鍾響起前半小時。


    睜開雙眼的時候,李珍檬仿佛還能聽見竹葉輕擺的“沙沙”聲。


    她朝旁側過頭,看到《響劍傳》就擺在床邊。李珍檬伸手拿過它,翻開,直接翻到最後一頁。


    ——最後的劇情沒有變化,和自己昨晚看到的一樣。


    李珍檬輕輕舒了一口氣,從床上坐起來,換衣,下床,洗漱。


    那之後的三天,《響劍傳》的劇情一直非常穩定,沒有任何變化——不管是好的方向還是壞的方向。


    但學校裏的事似乎正在轉。


    校方遲遲沒有公布春遊事件的處理結果——葉黛的溝通起了效果,為大家爭取了不少時間。


    林落焰的新聞熱度果然漸漸降下了,但蘇記者作品的票數一直在飛速追趕。截至目前,那張穿著裙子的合影照已經殺進當屆比賽的前三,在投票頁麵以大尺寸展示——這又讓票數漲得更快了一些。


    “現在我們和前兩名的差距非常小 ,”陳俊文說,“本來……按照正常增長速度,有很大的把握能在最後截止之前衝到第一。”


    如果沒有“本來”兩個字,這絕對是一個令人高興的好消息。


    當前時間是周三下午4點,不用來開會還能幹嘛的自習課時間。


    這一次的會議沒有在扣扣群,而是現場麵對麵地舉行,足以說明問題的嚴重性和大家對此的重視程度。


    畢竟,距離攝影比賽投票截止還剩下不到48小時了。


    “應該沒問題吧?”一個女生說,“我看我們很穩啊。”


    “穩就不用開會了,”劉一墨說,“我們現在是第三,但是從昨天下午開始,我看第四第五的漲勢就趕上來了,比我們還猛!”


    “我用模型計算過,形勢有點不妙,”陳俊文說,“按照目前的情況,可能明天這時候,我們就被趕超了。”


    前三名才能獲得宣傳曝光的機會,剩下的作品都是打包上線——也就是要點開一個鏈接才能看到完整頁麵。


    但在這個網絡快餐年代,有幾個人會認真看完全部作品?


    “為什麽呀,那兩個怎麽突然就發力了?”有人問道。


    “可能是發動了公司全體員工什麽的,集體投票吧,”班長說,“這也很常見……”


    畢竟很多作品都是以單位組織的名義參加比賽,所以投起票來肯定也是單位、組織,甚至係統內員工,全家出動。


    班上又是一片唉聲歎氣。


    “但影響我們票數增長的主要因素不是這個,”陳俊文說,“昨天下午,有條微博被到處轉發,說的是現在的年輕人都沒有男子氣概,說話娘娘腔,還喜歡奇裝異服什麽的。”


    “……跟我們有什麽關係?”


    “本來是沒關係,後來有人在熱門評論裏發了一張照片,”陳俊文說,“就是我們的裙裝集體照。”


    教室裏一靜,然後頓時響起一陣憤憤不平的討論聲。


    “屁啊!穿裙子怎麽了?穿裙子我也能一拳撂翻十個鍵盤俠!”蔣子迪拍桌大吼。


    “道理大家都懂,”陳俊文說,“但這條評論被頂到熱門第一,還被轉發出去,然後阿林被扒出學校班級和姓名……說他為人師表沒有做好榜樣,教出來的學生也是廢物點心……反正……反正各種難聽的話都有。”


    “……那這情況不是比照片沒評上還嚴重嗎?”蔣雨辰說。


    教室裏的議論聲漸漸安靜下來,所有人都愁眉不展。


    “那……我們去和他們吵架?”唐卿卿突然開口,“都是鍵盤,誰怕誰啊!打幾個字而已,誰不會罵人?誰不會放狠話?!”


    “……那不是坐實了,阿林教出來的都是垃圾嗎?”蕭雲說。


    唐卿卿氣哼哼地撅了嘴,不說話了。


    大家都不說話了,大家都很不高興。


    ——教室門突然被人敲了兩下,李珍檬抬頭一看,門開了。


    楊老師從外麵走了進來。


    教室裏立刻響起一陣短暫的竊竊私語,然後很快安靜下來。


    “……楊老師。”班長招呼她。


    楊老師衝他點點頭,然後走到講台前。她的臉頰微微有些發紅,嘴唇也因為緊張而半開半合。


    “我們知道你們這些天都在忙什麽,”楊老師說,“蘇記者也跟我說過了。”


    議論聲又輕輕浮起,然後漸漸沒下。


    “有件事我一直沒提過,連我們自己班都不知道,”楊老師說著,臉上又紅了紅,“其實我是你們學姐——我也是在這讀的高中,也是18班。”


    有女生情不自禁地“啊”了一聲。


    “我真是羨慕你們,”楊老師說,“如果我上學的時候,能遇到林老師這樣的班主任……也許我會成為比現在更好的人。”


    “至少的至少,我的高中生活會很快樂——而不是因為一個班級編號而受人白眼,班上同學之間也冷淡疏離。”楊老師說。


    教室裏非常安靜,所有人都望著她。


    楊老師甩了一下頭發,露出天鵝般優美的細頸。


    “我會聯係往屆18班的學長學姐來投票的,”楊老師說,“你們放心,雖然這個編號的班級確實曆來不怎樣,但隻要自己足夠出色,別人的看法如何,就不能左右你們的人生——所以你們的18班前輩裏有不少厲害的人,他們能幫你們渡過這一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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