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嫻知道,崇妃是在隋元四十九年的選秀中脫穎而出,成了太子的側妃,而當年太子殿下有過一個正妃,那是先皇後為他定下的親事,可惜那女子不幸在未嫁時便夭折了。


    隋元帝不喜太子,但對先皇後算得上敬重,故而便沒有立即再為太子選一位正妃,直到他登基後,沒幾年便遇見了奚嫻,她是罪臣的女兒,不可能有什麽好的位分。


    奚嫻雖是外室所出,但從小便以為姨娘和爹爹是原配夫妻,故而總覺得當妾是一件羞恥的事情,直到後來她知道自己外室女的身份,便更為自卑難堪。


    她心中根深蒂固的執念無法消除,認為妾室都是羞恥難見天日的。


    就像她的姨娘一般,有委屈也隻能打落牙齒吞進肚裏,因為她隻是個玩物,不配委屈,而妾室甚至不能穿正紅的衣裳,生的孩子也低人一等,那是一輩子洗不去的陳舊烙印。


    奚嫻自卑敏感,雖然怕死,卻也下定主意,如果他娶了皇後,她無論如何不想再活著。


    為了她自己,為了他未來的皇後,她都不想活著。


    討人嫌,又立身不正,叫她想起幼年時那些鄰裏往她家門前潑的夜香,兒童在她家院子四周撒歡時,囫圇念的打油詩……


    若大家都是妾,她能說服自己開心些,不要介意良多。


    可若他有了老婆,奚嫻便覺得自己惡臭難聞,渾身上下皆會寸寸腐爛,千裏姻緣一線牽,原應恩愛兩不疑,紅線卻纏在一個卑賤的妾室身上。


    她活該是畫本子裏遭人唾棄的賤妾。


    奚嫻的心思沒有告訴任何人,可惜皇帝後來也沒立後。


    不知是不是冷眼把她看得太透徹,於是奚嫻陰暗決絕的想法,便隨著時間消散了。


    不過皇帝曾經定親的那位姑娘,早在她重生前便去世了,他們之間也並沒有多少交集,因為沒有成婚過門,故而頂多便是史書裏添上一筆,他甚至沒有把她認作是自己的女人。


    奚嫻也沒辦法在這個女人身上作文章,更何況她的手還沒伸這般長。


    故而,為今之計,便是從崇妃身上下手。


    她最有可能當皇後,若是擁有一些特質,被他愛慕上也不是不可能的事體。


    當然,奚嫻也知道,繼太後和皇帝的關係微妙,她的手伸不了那麽長,便要靠崇妃拉攏皇帝,鞏固自己在後宮的地位,而皇帝登基之初,也需要一門強有力的外戚,肅國公屢建軍功,家族名望極高,對於少年天子來說是且用且防。


    他不立崇妃,不止是因為心愛的女人,也是因為有所防範。


    但這和奚嫻又有什麽關係呢?


    她管得了太子娶誰當大老婆?


    去肅國公府,需要一些賀禮。


    老太太那頭準備的是給肅國公府老太太的壽禮,奚家老太太久未社交,卻因著周氏嫡女的身份,曾經的手帕交大多已經是長安城裏一流世家的老夫人。她自少女時便長袖善舞,極會做人,加上出身書香世家,周氏又是天下學子的表率之族,從血脈裏便多出幾分清高貴重,真心與她相交的人也多。


    肅國公府老太太便也是如此。


    說來現下奚家比從前老太爺在時沒落了,卻也是奚周氏自己的命不好,不若旁人嫁了人,夫家節節攀升,反倒是越墜越低。


    隻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奚家雖然磕磣些,卻還掛著書香名門的頭銜,誰也不能明麵兒上給白眼瞧,更遑論是奚周氏親自出馬。


    老太太給肅國公府老太太備賀禮,奚嫻便準備給肅國公府的姑娘備賀禮,其中獨一份的便是崇妃賀氏。


    自然,現在應當稱為賀三姑娘。


    崇妃喜歡甚麽,奚嫻其實並不太懂得,但上輩子有所耳聞,崇妃對於各色紈扇格外癡迷,特別是以蜀繡、蘇繡做出來的團扇,聽聞庫房裏都收納了好些,扇柄也很是有講究,泥金暖玉的,亦或是金鑲玉翡翠的,甚至還有點翠的。


    她沒法理解幾把扇子有什麽可喜歡的,崇妃寶貝得跟命似的,就連所出的三皇子因著不懂事玩i壞了一把,也能把兒子說上一通。


    奚嫻俱當作茶餘飯後嗑瓜子時的八卦來對待,沒想到那時的一件小事,倒是成了現下要緊的大事。


    送人玩意,便要投其所好,她想幫賀三姑娘當太子的心尖尖,就得先成賀三姑娘的心尖尖好閨蜜,這樣她說出的話才能有分量。


    但老太太那頭卻犯難了,老人家不喜團扇,便沒有多加收納,好容易找出來的幾套,卻因著年代久遠,沒有小心細致保存,而不複奢靡雅致。


    奚嫻自己就更別說了,她的小庫房裏勉強塞了些東西撐門麵,值得一看的卻是沒幾樣。


    於是奚嫻咬了唇,又端著糕點去尋了青玉。


    她覺得雖然問嫡姐要團扇這種事……有點無恥,畢竟是人家的庫房,她拿了嫡姐的東西借花獻佛,聽上去就不是甚麽好東西。


    真是令人羞恥啊。


    嫡姐嫉妒心這麽強,這麽病態的一個人,若是知道她借自己的玩意去討好另一個女孩子,一定會大發雷霆,非常生氣,再把她刻薄嘲諷一通。


    她知道的,有時候女孩子嫉妒心就是這麽強,更遑論是嫡姐。


    但她為了自己將來能安穩些,也不得不這般厚臉皮了。


    奚嫻糾結了半天,紅著臉糯糯與青玉說了自己的所求,一雙軟軟的小手絞著帕子,吞吞吐吐說完,小巧圓潤的耳珠紅得滴血。


    她方抬眸對著青玉羞澀一笑,咬著唇輕輕道:“青玉姐姐,我曉得於情於理都是不該的,可能不能借我一套,將來我再得了更好的,一定再還給姐姐。”


    青玉倒是沒想到她這麽羞澀,說了半天,把自己都快說哭了,聲音又小又軟,卻是為的這個。


    主上哪會不舍得一套扇子,再好的都能給小姑娘尋來。


    於是青玉便問道:“有是有的,隻是六姑娘喜歡甚麽樣式的?”


    奚嫻道:“精細雅致些,最好使雙麵繡,扇柄也要做得精細些。”


    她又怕青玉為難,才道:“其實都可以的,青玉姐姐。”


    青玉恭敬一笑,很幹脆應承下來,隔天便派人送來了一套暖玉泥金的二十四節氣團扇,以描金檀木盒裝就,聽聞上麵的繡樣都是前朝周公魏的手筆,以雙麵繡入畫,扇柄觸手生溫,細膩溫軟。


    奚嫻隻覺甚為感動,嫡姐這人雖然刻薄了點,有時腦子也有些毛病,但對她卻是實打實的好,這輩子不知道觸了奚衡哪根筋,橫豎她在姐姐這兒的待遇好了不止一丁點兒。


    然而其實,青玉得了奚嫻的懇求,不可能沒有上稟主人。


    嫻小姑娘的要求,再是小也重要。


    主人曾若有深意說她不安分,鬼點子小心眼多,是個麻煩精。


    故而說不得裏頭有些關節的。


    正值秋日,太子閉門不出,明麵上沒有沾手過多政務,隻在東宮養傷,順道跟著太傅修習,得了奚嫻的事體倒是若有所思,長眉微挑。


    太子記事早,多少細節舊事無論重不重要的,都不會忘記,近乎過目不忘,隻是自小便承母後遺訓,即便天縱之才,卻從未展露鋒芒,饒是這樣,羽翼未豐時也步履艱難。身為太子,便是皇家為大位手足相殘時的活靶子,更是為帝王忌憚的所在。


    知道奚嫻巴巴兒地求一套扇子,他很快便明白她想做什麽,推及因果,就連下頭幾步都替她想好了。


    太子身著一襲玄青窄袖錦緞袍,身量修長肩膀寬闊,側臉棱角分明,鼻梁高挺,卻略顯冷淡清貴。


    他合著眸略笑了笑,羊脂白玉的扳指漫不經心敲在桌案上,嗓音因病喑啞低沉著:“給她,就尋最好的。”


    青玉便明白了,那其中肯定是有事兒的,隻是殿下懶得與小姑娘計較,大小隨便她瞎折騰,不把自己折騰死了,都寬縱著替她兜著便是,橫豎欠這小祖宗的。


    太子庫房裏最好的扇子,那便隻能期望嫻小姑娘是自己留著用。


    若真吃了雄心豹子膽拿去送人了,或許能把懂些的行家嚇死,那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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