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嫻自然不懂這些,她對扇子無甚興趣,卻對嫡姐很有信心。


    嫡姐庫房裏的東西,自然是一等一的好,故而她也不曾想得更多。


    奚嫻倒是對前朝名家周公魏知曉一些,有心找了書籍,將他的二十四節氣圖都翻看了注解,心中大定,隻覺到時見了賀三姑娘也算是有話可說。


    肅國公府開宴那日,奚嫻和奚老太太都提前到達了賀氏府邸,倒不是因著旁的,隻是奚家早就非是往昔模樣,想要拿喬晚來,倒還叫旁人笑話,倒不若識些情趣,不卑不亢的才好。


    奚嫻倒是不曾想到,肅國公府的老太太,原與他們家老太太情分這樣好,奚周氏一到府中,便著人引了她們祖孫二人去小花廳裏等候,奚嫻睜大眼睛看著祖母,卻被老太□□撫般握住手。


    肅國公府建於聖祖年間,於今大約已有幾百年光陰,其中跌宕沉浮自不必多說,就在最近幾十年,是賀氏家族又一次起複的輪回,百年修葺的園林古樸雅致,小橋流水,亭台樓閣,具是翻新過一遍,保留了先祖時的大部分,又添了一些近年時新的九曲回廊。


    接待的婢女還說,東邊那處買了鄒家尾巷裏的院落,一道打通連成一片果園子,冬日開白梅臘梅,夏日便多有果香四溢,再往裏頭走便有一處小湖,深夏裏擠滿碧綠接天的荷葉,供姑娘夫人們撐船逶迤而過,彎腰嬉鬧采蓮蓬。


    奚家的院子也是百年園林了,隻是近年來不若肅國公府勢頭好,便多了幾分頹意,主人並沒有使銀子修葺的意思,稍偏僻的地方,就連涼亭朱漆皆斑駁脫落了也沒有人管。


    隻能說看得過眼,便罷了。


    奚嫻聽罷,便多了幾分向往,她重生過一回,長了這麽些年,也沒過過這般愜意舒適的閨秀生活。


    她轉念一想,這回重生了,即便沒有這樣的條件,至少不必再入宮裏,便由心底發出絲絲的滿足和喜悅。


    肅國公府老太太姓李,乃是江南人,家族雖比不得周氏在學子文人中的名望,卻勝在出過兩任內閣大臣,近年來更是權勢顯赫,頗有幾分躋身一流世家的意味。


    兩個老太太相見具是流淚,卻也笑嗬嗬的握著彼此的手,一道點著頭坐下,說起江南此時該是何樣景致,具是歎惋著抹眼淚。


    多年不見,彼此生疏,說上幾句話,用了一盞茶,便複似從前模樣。


    這時奚嫻也上前拜了賀李氏,那老太太仔細打量她,她便任由打量,賀李氏便覺麵前的小姑娘眉目端莊嬌柔,肌膚晶瑩似雪,眼眸貞靜嫻婉,沒有丁點小家子氣,通身氣度不比她那個孫女兒差,又想起多年的手帕交,心中微動,有意叫兩家閨秀走近些。


    賀李氏老夫人便笑道:“這姑娘長得俊俏。”


    奚嫻笑著點頭,隻看著老太太,才轉眼糯糯喚了一聲“老夫人”。


    卻聽奚老太太道:“這孩子出生便體弱些,我不舍得帶她出來受累,倒今日是老姐姐壽宴,她也好自在些,便帶她出來見見場麵。”


    賀李氏便又使了婢女道:“把三姑娘喚來,一並再拿些小姑娘家愛用的糕點吃食。”


    奚嫻聽到三姑娘,烏黑的眼仁便亮了亮,乖巧坐在一邊去,倒是叫李賀氏唇邊發笑,也不曉得奚家怎麽養的閨女,這幅乖巧可憐的模樣十足十惹人憐愛,聽見有同齡人來,眼睛竟都會發亮。


    李賀氏老太太在後宅中見過許多年少老成的女孩,現下見了奚嫻,如此玉雪可愛又乖巧,倒是有幾分喜歡。


    很快賀三姑娘便來了。


    賀瑾容與太子殿下同齡,幾乎隻比太子小幾月有餘,卻比奚嫻要大好一些。


    如此年紀的少女已然及笄,胸前鼓的柔軟,腰細得像是春日的柳條,一身深紫掐銀紋的齊胸襦裙,脖頸邊垂落幾縷編好的秀發,美眸略上挑,唇瓣飽滿水紅,端莊一抿,便顯出三分大家氣度。


    與她相比,奚嫻更像是枝頭的細雪,晶瑩潔白,發絲細軟烏黑,如雲堆積,更顯得皮膚似冰雪,身量嬌柔纖細,更像是個不知事的嬌嬌女,見了賀三姑娘來,她便偏頭抿嘴笑起來。


    她上輩子和崇妃沒甚麽交集,井水不犯河水罷了,她進宮的時候皇帝的兒女都有好些,崇妃的皇子和公主也不足惹她注意,倒是有些眼饞羨慕崇妃肉i感的身材,還有眼角眉梢的媚意,聽聞生養過的女人才會這麽有韻味。


    可是她一輩子都沒能長成那樣,到病逝前卻愈發纖瘦嬌弱,比在閨中時還似一隻奶貓。


    兩位老夫人還要敘話,便叫賀三姑娘帶了奚嫻一道遊園,因著她是賀家最得寵的姑娘,不比旁的人家眾星拱月,賀三姑娘自小交際應酬的機會便多些,比起沒得露臉的幾個姐妹,通身更多了賢惠大氣的味道。


    奚嫻便趁機與賀三姑娘套近乎。


    她在宮裏呆久了,讀的書也多些,雖然都是漫無目的的讀,也沒有喜好,聽聞的事體也廣博,說起話來頭頭是道,偏著頭不經意便帶著幾分少女的嬌憨天真,卻硬是裝作小大人,叫賀三姑娘忍俊不禁。


    這個奚六姑娘倒是有幾分意思,原以為隻是個普通的小姑娘,甚至不是奚家的嫡女,談吐各類、舉止細節卻極具涵養,是個有趣的人。


    賀瑾容自打懂事起,便知自己會入宮,運道好些便是天潢貴胄的正妻,運道差一些,也是個側妃,名利要爭,兒女要生養,必須成為一個合格尊貴的女人,才能吸引到足夠優秀的男人。


    她身邊交際的貴女,無論是甚麽心性,大多有類似的目標,不同的隻是家族利益考量,相似的卻是對至高權利的渴望。


    她們從小便背過家族譜係,甚至各類珍寶具是如數家珍,宮裏陰暗的穢事,大家族的辛秘,能知道的都要曉得,如此一雙眼睛盛著太多不屬於這個年紀的舊事和俗氣,便沒有了單純的感覺。


    她也很少見到奚嫻這樣的姑娘,長得靈秀乖巧,一雙眼睛盛著秋水,說起話來慢吞吞軟乎乎,像是一條絨絨的小尾巴跟在她身後,不像是天真沒有心機,卻像是無論男人或女性,都會有好感的小姑娘。


    同時奚嫻還懂得很多,琴棋書畫,經史子集,提到典故具能聊一些,叫賀瑾容這樣的頂尖貴女,也多了幾分欣賞之意。


    雖則奚嫻家世出身不出彩,但的的確確是個能交際的人。


    她們圈子裏的,交友先看出身,再問雅好心性,稍缺了一樣,便從開始便不會與此人深交。


    不合標準的人,即便是與她有說有笑,也是表麵功夫,不會交心。


    奚嫻嘴甜識趣,不卑不亢,又知道自己身份在甚麽程度,將姿態把握得恰到好處。


    賀瑾容對她很有些滿意,故也不再疏離少言,話是多了模棱兩可的兩三句。


    其實奚嫻也並不喜歡和貴女們打交道,但賀瑾容是她為太子準備的一生所愛,怎麽可能不好生交際著?


    不然憑她的手段,或許也不能再尋到下一個這般接近男人欣賞喜好的女子。


    要知道,賀瑾容上輩子兒女雙全,盡管都是在她沒入宮時生養的,卻也足矣說明男人對她算是有所偏愛,即便隻是床笫間的,那也聊勝於無。


    奚嫻越看賀瑾容越是滿意,小手軟乎乎捏著賀姐姐的手,便與她親密道:“瑾容姐姐,我祖母讓我為您準備了贈禮兒,我猜您這樣雅好書畫的一定歡喜,不若我帶您去瞧瞧?”


    她刻意說成了雅好書畫,就是為了讓賀瑾容覺得她並非是刻意打聽了自己的喜好,隻是碰巧有二十四節氣的書畫團扇而已,這樣許會覺得她們十分投緣。


    描金的盒子一共二十四個,每個都精致古樸,上頭的鎖扣都是以不同色澤的寶石和玉石鑲嵌的,“噠”一聲脆響,打開一隻,奚嫻偏頭笑著把團扇放在賀瑾容麵前,對她道:“您看這筆觸,是否很是熟稔?”


    她的語氣輕快柔柔,賀瑾容先時還搖著團扇,端著笑意微微點頭,卻不妨越是看,麵色便愈是古怪起來。


    她又見奚嫻打開另幾個,每一副俱蓮步輕移,上前細細看了,便覺冷汗一滴滴往下墜,似是落入了冰窖一般難以置信。


    周公魏的二十四節氣團扇,乃是難得一見的傳世名品,亦是書畫大家為其妻子花費一整載光陰所作的名畫,後來按著妻子許氏的雅好,命江南最巧手的六十多位繡娘趕製了三年,終於在許氏臨終前交到她手上。


    後來亡妻已逝,這二十四副團扇便被周公魏封藏起來,後世傳入本朝皇室,聽聞已故的孝敬仁皇後傳給了太子殿下。


    這點,喜好紈扇的賀瑾容一向打聽得很清楚。


    卻又怎麽會在奚六姑娘手裏?


    更奇怪的是,奚六姑娘像是一點兒也不知道其中周折和典故,其實根本不太懂得這些,問起扇子的出處,也隻說是有人贈她的。


    可誰敢隨意拿太子的東西送人?


    賀瑾容不敢想象。


    繼後無子,上頭兩位貴人的博弈自不可言說,肅國公府明麵上不曾站隊,卻很早之前便已是太子麾下,太子對他們且用且防,好處卻沒有少過他們,故而肅國公府近些年才這般榮華風光。


    賀瑾容是肅國公府培養來嫁給太子的女人,怎麽可能不懂他是個怎樣的人?


    她曾經在府中見過太子一麵,他一襲黑衣與她爹在涼亭下說話,隔著很遠,也似能看出他身上出身帝王之家所蘊的氣場,雲淡風輕,卻優雅雍容。


    她甚至沒有見到他的麵容,隻記得那時他戴著束發的玉冠,漆黑的長發披在腦後,修長的手指把玩著折扇,眉目輕垂傾聽父親所言,便多了一些風流溫柔的意味,像個瀟灑的貴公子。


    也不知是否因著她是個女人,才會有這樣的想法,總是希望那樣的男人,也會留些心思贈與風月。


    賀瑾容那時不敢多看,隻是匆匆提著淡色的裙角離去,一顆心卻跳個不住,麵頰都泛了微紅。


    她對於自己日後要伺候的男人,便多了幾分向往,少了一些利益之心。


    此時,她心裏已有了答案。


    能拿太子的東西贈人的,隻有太子自己。


    或許是為了討好眼前的小姑娘,而周公魏贈亡妻的團扇,卻別有一番深情意味,不知是不是賀瑾容多想,她總覺得眼前的奚嫻,與太子有些……奇異的般配。


    雖然奚嫻看著很柔弱,又年紀小了些,但是賀瑾容身為女子的直覺卻在嗡嗡作響,告訴她一些隱約可見的曖昧情愫。


    她這樣想,卻帶了一些苦澀的心思。


    若奚嫻真不知那是太子的,或許太子待她之心,便要更深一層。


    她甚至都能想象,兩人站在一起時是什麽情景,一定很甜蜜,叫人忍不住會心一笑。


    隻是太子又為什麽,會認得奚嫻?他們的階層都毫不相關,奚嫻這樣的姑娘,想要勾搭上太子那樣的天潢貴胄,實在不容易。


    奚嫻不懂這是怎麽了,於是便咬了唇,輕輕道:“賀姐姐,可是不歡喜?”


    賀瑾容看著奚嫻嬌氣精致的麵容,駐足片刻,才輕緩冷淡道:“太貴重了,我不能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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