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月後,秦破虜歸朝。


    她是周朝有名的女將,歸來時引得不少姑娘少年爭相探看,到引出了點萬人空巷的意思。


    皇帝於殿前迎接,笑著與宰相羅萬忠道:“秦將軍這次得勝歸來,不知道又要引得多少女兒家恨她非兒郎了。”


    羅萬忠胡子花白了一大半,聞言肅然道:“秦將軍治軍嚴謹,性格卻太過輕慢,實則有損君威。”


    皇帝愣了一瞬,無奈笑道:“太宰也未免太過嚴格了。”


    羅萬忠還欲說什麽,秦破虜人已至殿前,他就算有想說的也不便說出口了。


    秦破虜到了,皇帝相迎,這段君臣佳話便算齊活了,而後眾人入殿,論功欣賞。


    等折騰完,這大朝會便差不多也到時間散了。


    開陽君處理完雜事,還未來得急離開皇宮,便在宮道上被自己的師妹給截了。


    秦破虜剛打了勝仗,整個人正是神采飛揚的時候,她一把拉扯住了開陽君的胳膊,眉飛色舞道:“師兄,我可算抓著你了。朝會上亂糟糟的,我想和你說句話都沒辦法。”


    開陽君拿自己這位喜好舞刀弄槍的師妹慣來沒辦法,他伸手揉了揉眉心:“朝會本就不是給你敘私話的地方。”


    秦破虜嘖了一聲,她對開陽君這種死守規矩的做法實在是不敢苟同。她朝開陽君拱手抱拳,似怕了一般道:“別念別念,我先認錯,你可千萬別念叨,我這可剛回來。”


    開陽君看著秦破虜,真是氣也不是,不氣也不是,隻能重重歎一口氣,耐心問:“你攔我做什麽?”


    秦破虜道:“陛下同我說,戚先生的事情,是你在處理了。你打算給她什麽職位呀,侍中,中書侍郎?還是左右仆射?”


    “左仆射還活著估計不太可能,師兄你到底給戚先生安排了什麽位置呀?”


    開陽君任憑秦破虜胡亂猜測,她猜完了,方才慢聲道:“說到這件事,我尚未教訓你。”


    “破虜,師父教了你那麽多年靜心,我教了你那麽多年謀定而動,你原來盡皆沒有學進去。以軍功挾陛下賞官他人——我看當初五十遍的《臣道》還少少了,該看著你寫一百遍。”


    秦破虜:……忽然背後汗毛直豎。


    按照道理來說,她學了武,也打了這麽多年的仗,早已不是當年被開陽君揪著打手心的小姑娘了。但不知怎麽,每當開陽君這麽不輕不重,無喜無悲地看著她說話,秦破虜心中針對危險的警報就會瘋狂拉響,讓她即刻乖順慫包下來,以免觸了開陽君的黴頭,重溫幼時噩夢。


    但唯有這件事,因牽涉到了她覺著很重要的旁人,秦破虜便是怕,也硬著頭皮說了下去。


    她道:“我怎麽了,我也沒別的辦法嘛。你那麽重規矩,我說讓你給戚先生加個塞你會同意嗎?肯定不會對吧!”


    “而戚先生是吳國人,入不了太學院的,我這不也是沒辦法嘛。”


    開陽君定定看了秦破虜一會兒,直看得她心虛,方才說:“我倒有點好奇。這是個戚先生什麽人,能讓你知道會被我責罵,也要向陛下上一份這般的奏疏。”


    秦破虜立刻道:“是我的恩人!我在家書中同你說過的,如果沒她,我在緬江那一戰就熬不過去了。”


    她見開陽君麵色平穩,一時沒有發怒的跡象,即刻抓緊機會道:


    “第一戰的時候,我差點在緬江被月迷蹤給堵死,也就在那時,我遇見了戚先生!她是吳國人,但是父母都被吳國老賊官給冤死了。我那時被月迷蹤攆得嗷嗷叫,你又被她暗算了一把困於羅萬忠那個老匹夫——是她給我出了主意,讓我避過了一劫。有她我才有辦法等到你抽手,來幫我去解決月迷蹤。”


    秦破虜見開陽君神色淡淡,有些委屈:“沒有她你師妹早沒了,更何況戚先生智極,東峽穀的主意就是她幫著我出的,這樣人才不能用之於朝,師兄不覺得太過可惜!”


    開陽君慢慢道:“我不覺得。大周人才濟濟,朝堂多得才俊,不缺那一二。”


    秦破虜:“……”


    秦破虜急了:“師兄!”


    開陽君瞥了她一眼。秦破虜頓時又有些泄氣,她嘟囔道:“我答應她了嗎,不然她不肯隨我回來的。”


    開陽君皺眉:“她來曆不詳,你怎麽能隨口答應這些。”


    秦破虜聞言又理直氣壯了起來,她伸手拉住開陽君,反駁道:“哪裏不祥了,不都和你說過來曆了嗎?若是師兄不信我,不如一並隨我去見一見她呀!你信我,等你見了她,你也會覺得她好!”


    此時正是夏日,周國又處南方,正是悶熱的時候。開陽君被秦破虜拉扯的額上都有薄汗,他無奈道:“好吧,你先鬆開我。我隨你去看一眼就是。”


    秦破虜嘿然一笑,鬆開了開陽君,卻沒讓他回自己的馬車,而是拉著他上了自己的馬車。秦破虜倒是好,車夫都沒有帶,自己上了車轅便要駕車走了,火急火燎的、生怕開陽君下一秒會反悔似得。


    開陽君見了,眼中隱有笑意,但那點兒笑意又很快沉在了他的眼中。


    開陽君問:“那吳人叫什麽。”


    秦破虜答:“戚樂!‘幹戚’的戚,歡樂的樂!”


    秦破虜駕著車往京郊直去,開陽君注意到這不是去將軍府的路,不免挑眉:“你沒有把你的恩人安置在你的府中?”


    秦破虜答:“她怕熱,我府裏沒那麽多冰,就讓她住在我京郊的別院躲個涼。”


    開陽君淡淡道:“你對她倒是出奇的好。”


    秦破虜聽出了開陽君的不悅。她知道開陽君是覺著她太輕信陌生人了,但秦破虜卻覺得自己從未輕信過。


    秦破虜正了神色,她道:“師兄,我知道你擔憂我。但我也不是總跟在你身後的小姑娘了。我今年二十又三,打過的大大小小的仗,也早就過了雙數。戰場上不必你在朝堂安全,有很多事情,我心裏有數的。”


    “我對戚先生好,有一部分是也因為戚先生讓我想起你。”秦破虜偏頭,極為鄭重認真地說:“我想著能找個人來幫你分擔些都是好的。”


    開陽君微微垂眸,他歎了口氣,責備便再也說不出口。


    他長歎了口氣:“你呀。”


    秦破風飛快收了那些惆悵,她直視前方,肯定道:“等你見了她,你就知道師妹我沒錯了。”


    “她那樣的人,值得任何許諾!”


    吳國位處北方,夏天倒還不是很難熬。


    周國處南方,尤其是周國的帝都,夏日裏終日濕悶,讓早已習慣了空調的戚樂尤為不適應。


    哪怕秦破虜已經將她送來了京郊避暑的別莊,戚樂還是覺得熱得難受。她在堂中趴了一會兒,拿著扇子不住的輕搖,卻覺得連扇來的風都似乎是濕熱的。


    趴在竹桌前的戚樂懨得像是打了霜的茄子,隻是茄子是冷的,她是熱的。


    係統見狀,不免幽幽道:“喜歡嗎?你自己選的。”


    戚樂聞言,手中握扇的動作滯了一瞬,方才回答:“這麽說起來,你的確在一開始就強烈建議我來周。”戚樂嚴肅了神色,“你是不是從一開始就存了要熱死我的心?”


    係統:“……”


    係統羞憤:“戚樂!”


    戚樂哈哈笑了兩聲,竟然連也不覺得有那般炎悶了。


    她打著扇,又回答了係統:“夏天就快過去了,到時候一切也就能塵埃落定。”


    係統好奇:“你就那麽確定,你能坐上中書侍郎嗎?”


    戚樂答:“一開始有五分把握,現在僅有三分。”


    係統:“怎麽說。”


    戚樂道:“秦破虜的折子遞上去很久了,她人也歸國了,但是上麵並沒有給任何明確的答複。秦破虜在周國的地位不至於被如此輕慢對待,於是隻有唯一可能。”


    “這事被交給了開陽君。”戚樂微微眯起了眼,她似笑非笑,“事情到了開陽君手上,能不能成我就沒把握了。”


    係統問:“如果不成,你該怎麽辦?”


    戚樂漫不經心,眼裏的興味卻半點也遮掩不住。


    她悠悠道:“不成就不成,秦破虜不是也挺熱衷於養著我嗎?有些事也非得是入朝堂才能做的了”


    係統:……我看你覺得熱根本就不是天氣原因,是你過度興奮。


    戚樂正覺得這天熱的有氣出沒氣喘,耳畔忽然聽見了細微的稀落聲。她雙耳一支,往廊外看去,不太確定揚聲詢問侍女:“是下雨了嗎?”


    隨侍著的侍女皆受了秦破虜的叮囑,戚樂剛問了一句,便匆匆出去看了一眼,而後回來答:“戚先生,是下雨了。”


    戚樂頓時如同見了光。


    她撚起了裙角,另一隻手握著絹扇扇柄便往廊前走去。越往外,雨落在屋簷與泥土上的聲音便越發清晰。


    山間的雨總透著一絲半點兒的涼氣。


    戚樂站在廊前,伸手接了點雨絲,便再也不想走了。她看看光滑冰涼的木廊,幹脆褪了鞋襪,赤腳踩了上去。雨聲帶來的絲絲涼意總算是安撫了戚樂片刻,她的懶勁上來,便吩咐侍女幫著將她先前喝了一半的涼茶端出來,同樣擱在了廊上。


    戚樂則伸手重新攏起被汗水黏在了身上的長發,將脖子從厚重的黑發裏救出來,感受濕涼的風吹在果露的皮膚上,喟歎著整個人都斜躺在了廊下。


    山中的雨意滴滴答答地,將夏日中少有的涼意從木廊上傳給懶洋洋躺在上麵的戚樂。她半蜷著,悠閑打著扇,就這樣看起了山中的雨。


    雨越下越大,漸漸蓋住了一切嘈雜。戚樂昏昏欲睡,朦朧間似乎瞧見了一隻小鹿不知從何闖入了別院,正同在屋簷下避雨。戚樂一驚,睜開眼,竟真的見到了避著雨的小鹿。


    戚樂認不出這是什麽品種的鹿,隻覺得它一雙濕漉漉的眼睛瞧著可愛又可憐,便低笑著取了一旁裝著涼茶的碗,往小鹿那兒遞了遞,啞聲道:“你也是熱了,想討口水嗎?”


    小鹿看了戚樂好一會兒,竟也低頭伸舌舔戚樂杯中的涼茶。戚樂瞧著有趣,就在這時,她聽見了秦破虜的聲音。


    戚樂仍端著涼茶,姿勢都未變,隻是回了頭。


    果真是秦破虜在叫她。


    秦破虜一見她,當下呀了一聲,然後似是反應過來自己帶了外人,連匆匆說:“師兄等等!”


    在秦破虜身旁,有穿著雲紋衣裳的男子,正收了傘往廊下來。他的發上沾了些雨露,連睫毛上都落了些。戚樂回首,恰巧見到他於廊下抬眸,露出一張清俊溫雅的麵來。


    他似乎是有些不明白秦破虜忽然間又怎麽了,而後他看見了廊下的戚樂。


    開陽君:“……”


    開陽君慌忙垂眸回神。


    秦破虜無奈:“說了讓你等等。”


    開陽君頗為惱怒:“你沒說我今日會來?”


    秦破虜:“……我忘了。”


    戚樂忍不住微微笑了。


    係統在她的腦子裏尖叫:開陽君,開陽君,是開陽君!


    戚樂卻在心裏想:這時候來,看來秦破虜原先允她的中書侍郎要涼了。


    得重新再想個法子了。


    戚樂微頓,偏頭淺思。片刻後,她開了口,溫溫涼涼:“無事,本是我失禮。兩位回首吧。”


    開陽君回首,一見廊下貪涼的姑娘已經重理了衣裝,端正地跪坐著,雲鬢雖散,卻風雅清新。


    她毫未回避,甚至含著點兒笑意、刻意著道:“在下戚樂,吳國人。敢問這位大人,可是開陽君?”


    “……是。”


    良久之後,戚樂見廊下的青年向她拱手且行小禮,青年瞧著她,同樣微微笑著道了句:“在下開陽,周國人。姑娘可是敗了月迷蹤的戚先生?”


    山中小雨,空氣如清紗浣溪。秦破虜卻驀地從中嗅出暴雨欲來的味道。


    係統可惜不知道,若是它知道了,便能回秦破虜一句:不,這不是暴雨欲來的味道。這是戚樂拿了手/雷,開陽埋了地雷,一個邀請對方拉引信,一個邀請對方上前踩的各懷鬼胎。


    這不是暴雨,是怪物們的相互試探,是死亡前哨。


    怪物之一的戚樂笑愈唇角,她抬手以扇掩了,微垂脖頸頷首,正溫溫柔柔地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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