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別數年, 吳宮和戚樂離開時卻好像沒有什麽變化。


    吳王出巡隻有近臣得知, 吳王歸朝,雖然同樣隱秘, 卻頗有點鄭重的味道。


    已成為了吳國皇後的蕭珀一身華裳,立在宮門前靜候著越質鳴戈。


    馬車一路馳於中道,直至太和殿前方才停下。越質鳴戈下了馬車,蕭珀向他端莊行禮,越質鳴戈神色溫和, 抬手免了她的禮, 而後看向正被扶著下馬車的戚樂。


    數十日的奔波讓戚樂臉上的氣色尤為不好, 扶著她的宮中侍從甚至有些戰戰兢兢,生怕麵色發白的她一個不穩就要踉蹌跌下。越質鳴戈在一旁見了, 也不知想到了什麽,竟親自走進了戚樂所坐馬車的麵前, 向她伸出了手, 十分好脾氣地問:“需要朕扶你一把嗎?”


    戚樂:“……”


    戚樂心道,我怕我把手遞過去了,你直接將我摔在地上。


    心裏這麽想, 戚樂麵上還是輕輕笑了聲:“怎敢勞動國君。”


    越質鳴戈直接抓住了她的手,也未曾見到戚樂眼底最深處的一抹冷意,徑直扶著她下了馬車,口稱:“月卿連國君都敢計算, 又有什麽當不起的。”


    戚樂便歎了口氣:“陛下果然還在計較我於緬江離開之事。”


    戚樂說:“這事陛下怎可責怪微臣?陛下說允微臣邊軍, 卻又派來鎮軍侯。臨陣奪我帥權, 陛下是當真未曾想過我也會死嗎?”


    越質鳴戈瞧著戚樂,抓著她的手微微施力。他道:“若是月卿死了,朕自然會為你複仇。”


    戚樂:“滅周還是滅忠國公一脈,抑或剛好將邊軍換了血。”戚樂笑眯眯,“陛下真是體恤下屬。”


    “是否還會賜我一個金雕玉砌的棺材?”


    越質鳴戈看著戚樂,眼中的笑意掩不住,他說:“月卿少有這麽言辭不留情的時候。”


    戚樂:“唉,那是從前微臣要臉麵。”


    越質鳴戈問:“現今不要了麽?”


    戚樂漫不經心:“現今陛下還會允我立於前朝嗎?”


    越質鳴戈瞧著戚樂,慢慢道:“月卿智絕,這樣的智慧無論在哪兒,都是可以為朕、為吳謀算天下的。”


    戚樂道:“看來我這臉麵還可以更不要一點。”


    她微微眯起眼,湊近了越質鳴戈。


    戚樂不愛香,她的身上沒有任何味道。可當戚樂靠近的時候,越質鳴戈還是覺得連呼吸都在繃緊。


    戚樂湊近他,在他耳畔漫不經心道:“吳王,我若是你,就會將我放遠些。免得不該泄露的泄露太多,連怎麽死都不知道。”


    越質鳴戈瞳孔微緊,片刻後,他又笑開:“月卿當年哄騙青陽侯,又誘使相輔入甕,用的是不是也是這般話語。怒使人失智,這一點,還是月卿當年敬告朕的。”


    戚樂被他扶著下了馬車。她瞅著越質鳴戈一會兒,驀地笑了。


    戚樂的手指尖仍然握著她的扇子,她淺笑道:“這世道真是有趣,你騙人時候別人覺得你言辭真切,你當真言辭真切了,別人偏又覺得你在騙人。”


    越質鳴戈道:“真切也好,欺騙也罷。都要事成才能達到目的。朕又足夠的自信,不懼月卿之局。”


    戚樂笑了笑,沒有說話。


    她下了馬車,蕭珀也款款而來。


    蕭珀起初並沒有看她,她向越質鳴戈再次行禮,而後道:“陛下遠歸一路辛苦,宮中一切妥帖。”


    越質鳴戈頷首:“這些時日,你辛苦了。”


    他又看了眼戚樂,對蕭珀道:“嶽姑娘要在宮中做客幾日,你為她選了朝雲宮,且帶她去休息吧。”


    明明是越質鳴戈選的,卻全部扣在了蕭珀的頭上。


    戚樂念著“嶽姑娘”幾次,麵上發笑。看來越質鳴戈是不打算讓月迷蹤出現,而是要讓她以嶽雲清的身份被關在後宮、鎖在他眼皮底下了。


    係統已經嚶成了一片,顯然是對前途充滿了絕望。


    戚樂聽了會兒,覺得它哭得實在是太過程序化,毫無感情和起伏,便也就不聽了,選擇去聽越質鳴戈同蕭珀說些沒什麽必要去記的話。


    直到越質鳴戈需得先離開,將她交給蕭珀。戚樂方才多聽進了兩句話。


    越質鳴戈道:“我信賴皇後,後宮一切便委托於你了。”


    蕭珀答:“竟是臣妾分內之事。”


    這話裏話外的意思,竟然半點都沒有要將她和戚樂之間曾經談話贈玉的那點情誼說出來的意思,戚樂捏著扇骨,忍不住又微微翹了嘴角。


    越質鳴戈走了,戚樂方才抬眼看向蕭珀。她道:“蕭姑娘。”


    戚樂未稱蕭珀為皇後,按理說,是大不敬。然而不等皇後身邊的侍女怒斥,蕭珀已道:“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你也不宜多露麵。”


    她看向戚樂,眸色溫和:“嶽姑娘,請隨我來。”


    她的態度溫和,全然不似在越質鳴戈前的端肅沉靜。皇後身邊的侍女見了皇後的態度,自然也不敢多言。戚樂道了謝,跟著皇後的儀仗一路入了朝雲宮。


    朝雲宮距離越質鳴戈的寢宮最近,蕭珀引著她住進去的時候感慨:“前些時日,陛下書信我收拾朝雲宮時,我還以為是誰要來,卻萬萬沒想到,陛下是去找了姑娘。”


    “早知如此,我該多備些花草樹木才是。”蕭珀頓了一瞬,方才說:“我記得青羽居多草木,也聽荷生說,你愛飯後散步花園。”


    戚樂有些驚訝:“荷生後來竟入了姑娘的眼嗎?”


    蕭珀答:“你為他去搏命後,我見荷生回了他身邊,便向他要來了。”蕭珀微微笑了笑,“都是眼線,緣何不找一個至少於我有用些的呢?”


    戚樂歎道:“看來你這皇後,做的並不開心。”


    蕭珀道:“也不能算是不。求仁得仁罷了,若我未曾遇見過你,或許也不會覺得這有什麽。”


    蕭珀說著又忍不住道:“當年緬江一戰,我礙著父親,無法說服陛下放棄換將。緬江那幾年亂的讓我心驚,可你給我的信卻隻會寫些緬江的風景。我見你不提,也不敢問。”


    “後來你失蹤……”蕭珀歎了口氣,“是不是,是不是因我求你救兄長的緣故。”


    “他的能耐沒人比我更清楚,三千輕騎,居然便幫他能從秦破虜的埋伏裏逃出生天——”蕭珀閉了閉眼,“這是不是就是你必須失蹤的緣故?”


    與蕭珀青羽居一敘後,戚樂與蕭珀確實有了點交情。後來她為皇後,戚樂又是個女官,便會在上書皇帝的同時,夾帶兩封贈予蕭珀的書信。戚樂起初是為了穩固與忠國公的關係,順便做個樣子給統帥邊軍的將領殷誓看,後來又因考慮到旁的,見蕭珀並不反感她的行為,便將這份感情刻意的經營了下去。


    鎮軍侯能活下來,確實是戚樂手筆——她為得不是鎮軍侯而是蕭珀也是事實——但戚樂確實沒想到,蕭珀居然會將自己的失蹤歸咎於鎮軍侯的剛愎。


    蕭珀是不相信自己會叛國嗎?


    戚樂心裏有點古怪,她心裏難得生出點奇怪的情緒,這讓她再看向蕭珀的時候,甚至多了點不自在。


    戚樂道:“也不是,當時的情況比較複雜……”


    蕭珀道:“總歸你活著就好。隻是你後來不再予我寄信,本是不想回來的吧?”


    蕭珀歎氣:“自你離開,陛下越發多疑自用。我有時見著他,也會慶幸你如今不在了。”


    戚樂冷不丁問:“我在不是才好嗎?我在,或許有辦法讓陛下聽我的、讓吳國平穩強盛呢?”


    蕭珀問戚樂:“可他先前已送你去搏命,你就算在,要付出多少才能做到你說的呢?”


    蕭珀道:“陛下是天子,是絕不有失的王。可月迷蹤也是獨一無二的。”


    蕭珀道:“這天下多得是想要算計別人得利的陰謀者,卻隻有一個人滿腹謀略卻不願設我入局。”她瞧著戚樂,眸光清澈:“我雖力薄,但說了會還這份情,便一定會還。”


    戚樂看著蕭珀的眼,不知為何便想到了同樣全心信賴她的秦破虜。


    戚樂忽而便不自在極了。


    她第一次在與人對視中,先因不適而移開了眼睛。


    蕭珀自然是看不出任何不妥的,她問:“先前我送你的那塊玉佩……”


    戚樂沉默了會兒,慢慢從袖中取出了一塊玉佩。


    玉佩被串在了紅色的手繩上,平日裏戴在主人的腕上藏在袖中夾層,根本無人能夠發現。


    戚樂褪下了那枚玉佩,口稱:“完璧歸君。”


    蕭珀的眼中如戚樂所想的那般露出的感動又真摯的神情,她嘴硬著說:“我贈了便是贈了,不會收回來。我隻想,若你在緬江之亂中丟了,我也可以補給你一份。”


    戚樂聞言微微挑眉。


    蕭珀遞給了戚樂一卷手信。蕭珀淡聲道:“這是皇後的印信,你拿著這個,隻需陛下不知是你,便無人能攔你。”


    戚樂瞧著手中印信,不免歎了口氣,她似笑非笑道:“傻姑娘,我用這個跑,越質鳴戈不是頭一個知道是你?”


    蕭珀卻說:“有關係嗎?”


    戚樂看著她,道:“有關係。”


    她想到蕭珀原本的結局,忽而道:“我忽然不想你為他死。”


    戚樂說的很輕,蕭珀未聽的仔細,她問了句:“什麽?”


    戚樂卻將印信還了蕭珀,她道:“收回去吧,玉佩還在,為何要換?”戚樂溫柔道:“在我這裏,玉佩遠比這印信重要。”


    蕭珀連眼眶都紅了一瞬。


    她低聲道:“他怎麽能將你鎖進來,你不該被鎖住。”


    戚樂伸手撫上了蕭珀的手,淡聲道:“總有人喜歡玩鬧,玩鬧過了,也便罷了。無事爾。”


    蕭珀還欲說什麽,就聽侍女來報:“娘娘,淑妃娘娘非要闖朝雲宮,陛下的侍衛將她攔住了,可她還是不依不饒。奴婢擔心,若是她鬧起來——”


    就在這時,戚樂聽見了屋外的徹底鬧起來的嘈雜聲。蕭珀的臉色一下變得很難看。


    她猛地站起,周身氣勢這回倒是像個十足十的皇後了。


    戚樂沉吟片刻,聽著屋外那動靜,笑道:“淑妃?”


    蕭珀淡聲答:“禦史台大夫的女兒,上不得什麽台麵,讓姑娘見笑了。”


    說罷,她請戚樂稍後,便要去處理殿外的事情。


    戚樂想了會兒,問:“她長得是不是同我有些像?”


    蕭珀抿直了唇角,一時不知該怎麽答。


    戚樂低笑:“也是可憐了。”


    她對蕭珀道:“這事若是處理不好,怕是陛下還會怪你。你若是信我,不如聽我一句。”


    蕭珀:“……?”


    戚樂對她說:“你與她同仇敵愾,為她讓門。”


    蕭珀:“什麽?”


    戚樂道:“放心,這樣她反而不敢進了。”


    戚樂笑道:“有哪位寵妃,會真的想惹怒自己侍奉的帝王呢?”


    蕭珀恍然,她出門去解決淑妃了。


    戚樂開始挑揀桌上蕭珀為她備的點心。係統哭完了,緩過了氣,說:“你怎麽突然想著要幫蕭珀?”


    戚樂頓了一瞬,說:“忽然覺得有點對不住她。”


    戚樂道:“總歸最後還是要利用她一下,現在能做的補償,就多做一些吧。”


    係統欲言又止。


    戚樂又道:“嗨,我看我還是和秦破虜待著太久了,居然也講究起情誼了。”


    係統:“……”擔心你的我簡直有毛病。


    不過——


    係統忍不住問:“你與蕭珀結識,不僅僅隻是為了邊軍嗎?你難道從一開始,就也打算借著蕭珀防越質鳴戈一手?”


    “從當他策臣的開始,你就為和他翻臉做準備了?”


    戚樂模棱兩可:“誰知道呢?”


    係統實在是不知道該如何評價戚樂:“你說越質鳴戈不配信任,我看你也從沒有信過別人啊!”


    戚樂反駁:“誰說的,我這不是信著開陽君呢麽?”


    係統:“……”


    係統道:“我現在開始懷疑起你是不是真的什麽都沒做。你隻是現在沒打算做而已,六年前,五年前,還有緬江的那段時間——你有沒有在那時候就動手腳?”


    戚樂還是笑笑:“你猜?”


    係統:我猜個屁!


    係統憤而頂著被扣績效的壓力在中心破口大罵。戚樂實在是太狗了,太狗了!一個狗字甚至都不足以形容她的狗!


    戚樂卻毫不在意,她就真的在吳宮住下了。什麽也不多想,什麽也不多做,好似真打算要將這段時間當做是自己的休假。因為越質鳴戈的命令,除了蕭珀,根本沒人能夠見到她,或者打擾她。


    戚樂在吳宮貓的這個冬,將她養胖了一圈。


    大約是將近年關,加上越質鳴戈先前為了抓她親自離都浪費了不少功夫,他漸漸越來越忙。忙道幾乎無空入後宮,然而不管在怎麽忙,他每日還要抽空來朝雲宮看戚樂一眼,好像看她一眼,她就不會跑,也不會造成威脅了似得。


    戚樂瞧著越質鳴戈的行為,有時也忍不住覺得好笑。


    她對係統道:“你知道越質鳴戈為什麽當年輸嗎?”


    係統茫然:“不是他倒黴中了開陽的套,吳國內鬥消耗了太多國力嗎?”


    戚樂道:“是呀,我都費盡心思替他盡可能最大限度的保存國力了,可他如今還是要往滅亡的路上去跑了。”


    “力弱從來都不是失敗的決定因素。”戚樂翻著書頁,“最可怕的是都快兵臨城下了,卻還連真正的敵人都沒搞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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