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林竹的怒火也並非毫無緣由。


    當年梅園事發, 趙熙被第一時間接回了趙家,他一人留於梅園, 全然不知發生了什麽。待宴會終了, 安林竹想要去接自己醉酒淺憩的妻子時,卻被告知了一句“身體不適先回了趙府”,當他來不及去想趙熙為何回了趙府而不是他的官邸, 匆匆趕到趙府時,等著他的卻是趙頡緊閉的院門。


    安林竹在梅園宴後, 甚至連再趙熙一麵都未見過,就被趙家寄來了和離書。


    那時安林竹憤怒, 絲毫不顧及兩家體麵,夜半擊門,生生將此事鬧上了金殿,皇帝金口玉言要趙熙同他說清, 趙頡也尋著了各種借口不允。這事足足鬧上了近乎半年,安林竹還是想到了辦法見到了趙熙。或者說——趙熙還是想到了辦法見到了安林竹。


    她已經顯孕了,竟然還敢記著了院中護衛巡邏的交接,生生在夜半時分翻牆逃出了趙府,夜奔於青石官道,在漆黑夜裏敲響了安林竹的宅門。安林竹見到她,她甚至連個披風都未披上,頭發上甚至還沾著不知從哪兒惹來的露水。趙熙麵容是有些憔悴的, 但她瞧見了安林竹的時候, 臉上卻隻剩下了笑, 連眉眼都彎起來的笑。


    而後安林竹便注意到了她隆起的腹部。


    趙熙倒沒什麽顧忌,她說:“你別琢磨那信上筆跡真假啦,那字是我寫的。理由你也別猜了,猜多了對你也不好。”她趴在坐上,籠在暖色的燈裏,臉上的神色毫無陰翳,還似臨街燈下初見。她托著下巴瞧安林竹的眉眼,指了指自己的腹部笑著說:“五個多月,你清楚啦。這趟渾水太深了,你回家去吧。”


    安林竹那時還是年輕氣盛的脾氣,他是金殿欽定一甲第一入的翰林,又出生豪門世家,從小唯一學不會的就是低頭。趙熙要他回家,還懷著未明的身孕要他回家,他怎麽可能肯。那時候安林竹氣的要命,可瞧著趙熙,他還是在盡可能的忍著脾氣。


    他對趙熙說:“這天下有那處的水是不濁的嗎?怎麽就隻要我回家去了,你和孩子不同我一起回家嗎?”


    趙熙聞言,她古怪道:“你難道以為我是因為沒臉才不同你回去?”趙熙哈哈大笑,她說:“安林竹,你不要想太多啦。我才沒那般無用,至多當被狗咬了一口罷了。”


    她伸手去摸安林竹的眉眼,溫柔著神色同他輕訴:“你說得對,這世上水太濁。但你是我心裏最清的那一捧呀,林竹,聽我的話,回清河去。至少在這個當口,你不能留在建鄴。”


    “我你也不用擔心,趙家是我母家,還有大兄二兄護我,退一萬步來講,仍有琅兒呢。縱使安大學士瞧不上我趙府滿門,琅兒你總瞧得上吧?”


    趙熙同他說了一炷香的話,隨後趙府的護院便到了。趙頡怒不可遏,連從自己嫁出去的長女府中借府兵的事都做出來了。趙頡叱責安林竹綁架他的女兒,太子的府兵甚至連弓箭都架上了。趙熙仍是笑嘻嘻地,她倒是不用人去抓。


    她在所有人麵前大大方方地親了安林竹一下,像隻漂亮的蝴蝶,從安林竹的指尖擦過,又回了繭中去了。


    安林竹的那口氣,從那天起其實就沒真正的舒過。


    太子妃嗬斥安家仗勢欺人,事情鬧得太難看,清河也不能縱著安林竹接著鬧下去。安林竹無法,卻依然不肯回清河,最後迫得他回清河的,是趙熙生子之後,尚未出月,便以白綾自盡。


    太子妃吊唁之後,允他來見趙熙與嬰孩一眼,太子妃直對那時恍惚的安林竹道:“你知道我的好妹妹為什麽會自盡嗎?因為你自負自傲,不肯聽她一言。你不願離建鄴,結果便是逼得她除了選擇死亡,便再沒了辦法。她是你害死的。”


    安林竹被迫回清河,而這一句話約莫困了他有十四年。直到十四年後,戚樂一份信寄來。他瞧著信上的字眼,又回憶起了當年,他想著趙熙對他的勸言,又想著趙熙眉梢眼角的笑意。安林竹忽而意識到,趙熙便是為了保他,也不會選擇主動去自盡這樣的做法。


    趙熙是個什麽人,她是能當自己親爹的麵,去親吻被他親爹認定了“與她成仇”的和離了的丈夫的叛逆者。


    她麵對太子府兵尚能輕言淺笑,怎麽會在成為母親後反而突兀地去尋死?


    太子妃有一點倒是沒說錯,他年輕時太過自負自傲,以致連這點都看不清,甚至還需要趙熙的女兒遠隔多年後,再來提醒他一次。


    安林竹這火既是發給趙琅,也是發給自己。趙琅和李聞道敏銳地意識到了,所以兩人都沒有人開口去反駁,隻是讓安林竹出了這口不知道憋了多少年的氣,最後還是戚樂在屋裏看不下去了,她推門走了出來。


    她一出來,安林竹的話就全部消聲在了嗓子眼。


    他將原本那些毒液吞了回去,又換上了和善的麵容,柔聲詢問著戚樂:“怎麽了,爹吵著你了?”


    戚樂忍著笑,她說:“這倒是沒有,我隻是想問一聲,你們說這麽久渴不渴,讓青竹給大家添杯茶吧。”


    戚樂借著這個機會重新走回了桌邊,安林竹不好意思在女兒麵前事態,也就隻能將話頭都忍了回去,端起青竹沏來的茶喝上一兩口,這無疑讓李聞道和趙琅倍感輕鬆,李聞道甚至還對戚樂說了聲:“謝謝”。


    戚樂:……至於麽你倆?


    身為攻擊範圍之外的戚樂,絲毫感覺不到直麵安林竹這類能夠不帶重樣字眼罵人罵上三天三夜的恐怖與壓力。甚至在有了前一次的經驗後,趙琅都不提再“讓安明珠消失一下,他和安林竹來一場長輩之間的交流”這種話了。


    趙琅迫不及待地留下了戚樂,而有些問題還要推下去。畢竟等趙頡回來知道今天的事,安林竹還能不能再見一次戚樂還是未知數。趙琅直接道:“現在情況是這樣的,我們都懷疑當年……”他含糊了過去,“是太子。隻是懷疑沒有證據的話,我們沒法去動東宮。對東宮的行為也是難以防範。”


    安林竹沉吟片刻,他問:“明珠同我說,她正在遭遇性命之憂,東宮已經動過手了嗎?”


    趙琅答:“算也不算。明珠的身體很差,前些時日查出來是我大嫂動了手腳,將她的體質由性寒改成性溫熱。說算,是因為在這件事裏,太子府送來的珍貴補藥大多都是性溫性熱——若說東宮不知明珠的藥案,次次送來都是這類藥物也太過奇怪。若是說知道——那還送這些就更奇怪。說不算,也是因為這點,因為這類藥歸根結底還是對明珠有好處,甚至幫了她在在經年累月的誤診中存活。如果是太子府瞧出了門道,刻意為之,也說得通。”


    “說的通?”安林竹笑了聲,“趙煦是什麽人,她是當年能為趙熙命府兵將我‘送出’建鄴的人。如果她真是要保安明珠,會這麽迂回?不該是直接召王氏入東宮麽。”


    趙琅也知道後一種的可能性太低,他默不作聲。安林竹接著道:“不過東宮送藥,竟然滿府都沒有一人對東宮說出不符藥案,甚至連王氏都沒提——這事也夠奇怪的。”他說著瞧向趙琅,“你覺著呢?”


    趙琅被他瞧的茫然,全然不知安林竹怎麽又盯上了他。他試探著:“啊……?”了一聲。


    安林竹:“……”


    戚樂看不下去,她歎了口氣,接過了話頭。她對安林竹道:“這就是我寫信求助父親的緣故了。”


    “哪怕全府都對我的性命漠不關心,大舅母是不想要我康健的。東宮這般送藥,無疑隻會阻礙她的計劃,大舅母又是賢明在外的形象,於工無私,她都有提醒的義務才是。”


    “不提醒,隻有一個可能——她說了,但外祖母與外祖父卻將此事壓了,並要求她緘口。”戚樂慢條斯理地作出推測,“外祖父外祖母這般表現,隻會讓人覺得他們已放棄了我。放棄到都不希望我病好了,再被皇長孫注意。為了這個目的,吃些不合時宜的藥、身體差些也沒什麽關係。這大概也是大舅母後來對我動手越發沒個忌憚的緣故。”


    “畢竟太子妃還那麽表現著。誰敢去猜東宮與趙家……其實都盼我死呢?”


    戚樂做了個總結,她對安林竹微微笑了笑,她說:“爹,在這處境下,我就算今日還活著,但你說我是不是快死了?”


    安林竹神色微動,他對趙琅道:“你還沒有個孩子知道審時度勢。”


    趙琅:“……”算了,我挨罵就是了。


    安林竹瞧著戚樂,忍不住微微歎了口氣。他也不再去問戚樂別的,甚至可以避過了她,詢問李聞道:“是你請我來的,看來你們已有了計劃。”


    李聞道沉吟片刻,對安林竹說:“我們計劃著由大人您帶明珠入宮赴宴,去見太子與太子妃。我與趙琅想寫法子,想辦法讓太子與太子妃對明珠的異常反應,落入陛下的眼裏,將真相解開來。”


    安林竹道:“如果太子和太子妃沒反應呢?或者,太子妃足夠機警,她圓過去了呢?”


    李聞道一時答不出。


    安林竹敲了敲桌麵,漫不經心道:“皇家威儀,你知道這四個字到底是什麽意思嗎?意思就是,皇家哪怕做了糟汙的事情,這事也要爛在旁人家的衣袍上,撕爛血肉也不能抖出來汙了他們的衣角。”


    “隻要趙頡不追究,這事就解決不了,一個弄不好,他們還可能聯合起來解決了明珠。”


    李聞道:“……”


    趙琅結結巴巴道:“不、不會吧……”


    安林竹低嘲:“有什麽不會,你姐姐死的還不清不楚呢,別和我說你到了現在還信她是自殺。”


    趙琅當然知道趙熙的死裏充滿了疑團,但他內心最深處,還是不希望這死是由趙家人一手締造的。就好像,他不願去想趙頡很可能不會為安明珠出聲一樣。


    安林竹見兩人都沒了聲音,哪怕戚樂還在場,他的聲音裏都免不得又添上了怒意。


    安林竹道:“別告訴我,你們的計劃就是這個?讓個小姑娘打前鋒?”


    “你們可真有出息。”安林竹徹底冷下了聲音,“要讓我女兒去那麽危險的地方,你們不如先試著殺了我。”


    “我死了,我可以考慮一下你們的計劃。”


    趙琅被罵了好一陣了,他見安林竹來了也不配合,忍不住道:“你死都死了,還怎麽考慮!”


    李聞道和戚樂聽見他這話,都忍不住麵露痛苦之色。


    果不其然,安林竹道:“對啊,我死了,所以死都不考慮。”


    李聞道和戚樂互相看了一眼,從對方眼裏看到了同樣的意思。戚樂微微向李聞道點了點頭。李聞道便伸手拍了拍趙琅的肩,讓他先閉嘴。戚樂則對又重新惱火起來的安林竹道:“爹,沒關係的。”


    或許是她這一聲“爹”叫的太幹脆,安林竹的火氣一下消去一半。但他還是堅持:“不,你不知道宮宴是個什麽地方,那地方比趙家還要恐怖。在宮宴上,若是趙煦存了心要殺你,她連理由都不用給。在利益驅動之下,趙頡甚至會替他去編理由。”安林竹低聲,“爹不能讓你涉險去。”


    李聞道適時道:“這一點,先生不用顧慮。宮宴之上,自然有旁的人會去應付東宮。高氏一門的貴妃,她的兒子今年剛好三歲了,對比皇後的養子、與趙氏走得頗近的太子殿下,貴妃的孩子才是高氏更想要的‘太子’。”


    “明珠的事情,高氏已經察覺到一二了,剩下的七八分,可由我與趙兄來。隻消明珠在宮宴露個麵,讓貴妃心中有個底,剩下的事情,我們的大可靜觀其變,順水推舟。”


    李聞道甚至多問了句:“先生遞了萬福帖,想必也不隻是要參加一次宮宴吧。若是先生能入禦史台……”


    安林竹瞧向李聞道,他辨不出情緒的說了句:“你倒是比趙琅要聰明,借力打力學的不錯,但——”


    眼前安林竹還是要反對,戚樂連忙道:“爹,我想去看一眼!”


    安林竹看向戚樂。


    戚樂努力了一下,微紅了眼睛,小聲道:“我從來沒去過宮宴,我想去見一眼。”


    安林竹啞然。


    戚樂用力掐了自己手心一下,這次終於做到了淚眼朦朧。


    她低著聲音說:“我身體差,以前哪兒都去不了。所以……這一次,我真的很想和你一起去。”


    安林竹便說不出別的話了。


    他歎了口氣,伸手想要安慰安慰安明珠,卻又臨到了不敢真的去碰她。還是趙琅在一旁漠然瞧著,伸手抓著了他的手腕,拖著他去碰到了安明珠的額頭。


    趙琅:“不謝。”


    安林竹:“……”


    安林竹忍下了再罵趙琅的衝動,他的指尖碰上了戚樂溫熱的皮膚,一瞬間便軟了下來。他的手去揉了揉她的額發,安穩道:“好,那就去吧。爹陪你一起。”


    戚樂抽泣了一聲,她在桌子下給趙琅比了個搞定的手勢。


    趙琅:“……”這樣也行的嗎?


    戚樂:我這次都改進的哭出來了,還想怎麽樣?


    安林竹生怕戚樂難過了,哄了好一會兒,又將人哄進屋子裏休息了,走出來方才對兩人說:“先說好,明珠不能涉險。宮宴隻能是宮宴,貴妃瞧不瞧是她的事,明珠本身不可涉局。”


    趙琅:“這我當然知道!那又不是什麽好地方。”


    李聞道倒是看著安林竹,問了句:“安先生似乎對我們的辦法頗為不屑一顧,您難道有更好的辦法?”


    安林竹笑了:“是啊。”


    李聞道虛心道:“還請先生賜教。”


    安林竹反問他:“廢太子是隻有高氏能做到嗎?你又能保證陛下不會心軟,廢了一次又重立嗎?”


    李聞道聞言一怔,安林竹已笑了兩聲,掠過這話題不願再談了。


    不過經此一事,兩人也知道安林竹在心思縝密上遠勝他們二人。兩人將計劃和盤托出,又經由安林竹提點補充完善。在戚樂處在無聊到甚至拿扇子撲雪玩狀態裏的時候,趙琅四處奔走聯係朋友倒比他正經入閣的大哥還忙。


    係統感慨:“你第一次不用自己去想怎麽活。”


    戚樂想了一會兒,她笑著說:“對,還挺新鮮的。”


    這新鮮的日子約莫持續了有小半個月。趙頡回來後,果然想了法子不再同意安林竹上門見安明珠。戚樂便寫信,靠這李聞道翻牆的功夫與安林竹聯絡。


    在戚樂寫到第十四封信的時候,赴宮宴的日子終於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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