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獸爭霸的年代,曾經處處充滿這樣的險惡。龍族從來不屑於暗暗搞什麽小動作, 他們擅長搶奪, 因為他們足夠強大, 上古時期,幾乎沒有天敵。


    那種硝煙彌漫的歲月她曾經經曆過, 因此庚辰忽然變了一張臉,她並不感到稀奇。萬年前龍鳳爭鳴,麒麟族偏安一隅, 那時的元鳳倨傲疏狂,祖龍一身匪氣,亂世之中蠻狠來去,麒麟族沒少受他們的欺負。後來祖龍被囚, 她在凶犁丘上見到應龍庚辰,雖說下一代不及上一代那樣無所顧忌, 但鋒芒斂得太盡了,未免有造作之嫌。果然,這樣肆意的手法才符合龍族的特性。庚辰伸手的樣子, 簡直和當初的祖龍如出一轍。


    長情微微眯起了眼,“上神哪裏得來的消息,覺得混沌珠在我手中?”


    庚辰道:“麒麟族還是太良善了, 你們怎麽能聽寒離的話!那隻貓頭鷹滿肚子壞水, 他既然能夠去月火城找天同, 就能來凶犁之丘找本座。還是結盟那套話, 滅了元鳳, 鳥族就落進他手中了,屆時龍鳳合作,共謀天下……”他嗤地一笑,“本座何須同一隻不入流的鳥類合作,這世上的鳳凰,除了紫府光知道抱蛋的那兩隻,也不剩什麽好貨了。本君有這神通滅了九天鯤鵬,就有這能力吞並鳳族,要那隻貓頭鷹摻合什麽!不過他帶來的消息倒確實有用,沒想到天同當真會派你上大壑來。據說壑底封印了無盡巫妖,玄師能走出來,很讓本座刮目相看啊。”


    長情哦了聲,“如此說來,我的一舉一動都在上神掌握之中麽?”


    庚辰說不,“至少在玄師走出大壑前,本座隻知道你們大概的行蹤。天帝親自出馬,滿世界都是鬥部眾神,我若輕舉妄動,勢必會招來殺身之禍,本座又不傻。”他說著笑起來,“玄師上次還對你與天帝的私/情矢口否認,現在看來真是虛偽得很。要是沒有那層關係,怎麽能令首神紆尊降貴貼身保護呢。不過玄師還是棋差一招,倘或能留住天帝,這刻大概就沒本座什麽事了。”


    長情亦哼笑了聲,“既然知道我與天帝不清不楚,上神就不怕我們聯手設局?”


    她以退為進,果然叫庚辰愣了一下。轉念一想,他又搖頭,“天帝太自負了,他絕不可能用這種手段引我上鉤。畢竟我們龍族在他眼裏和螻蟻無異,他這樣精明的人,豈會下那麽大的餌,換取這點微不足道的利益。”


    長情兩手一攤,“我也實話告訴你,我並未找到混沌珠。混沌珠的用處我不說,你也應當明白,你既然說天帝是精明人,那麽精明人豈會犯這樣的錯,給自己留下這麽大的禍端。”


    她一麵與他周旋,一麵也悄悄觀察四周情況。對方畢竟是龍神,硬碰硬自己占不了便宜。然而荒原廣闊,像個天然的狩獵場,她就算是跑,也很難逃出他的手掌心。


    庚辰拱起眉,抱胸忖了忖,“那倒不盡然,男人有時很大方,特別是當他有足夠的自信時。給你混沌珠,利用你把那些零零碎碎的邊角修剪幹淨,然後再一鼓作氣收拾你,豈不簡單?”


    男人的思維方式她不懂,也許他說得有道理,天帝也確實是這麽想的。反正不管如何,混沌珠在她手上,她就算拚死也要護住,絕不能落入龍族手裏。


    “天帝剛走,上神當真一點都不忌憚?”


    庚辰說忌憚啊,“不過雷部和鬥部的人都撤走了,天帝也回了碧雲仙宮。我剛剛才見過他,他一臉肅穆,不像情場得意的樣子。天帝陛下單相思,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呢。玄師立場堅定,不為權勢所惑,很讓本座敬佩。”他暫且不急著向她討要混沌珠了,轉身蹲在火堆前,拿樹枝挑了挑堆積的柴禾。底下有空氣流通了,火頭也旺了不少,他抬了抬下巴,“來坐下,你我也算換盞之交,可惜地方不對,要不然白雪紅火綠蟻酒,倒也別有一番風味。”


    長情微微一哂,“上神真是好興致,若蒙不棄,移駕我神殿如何?那裏好酒管夠,麒皇要是知道上神駕臨,必會掃庭以待的。”


    庚辰擺了擺手,“我和天同沒什麽好談的,也隻有玄師才配與我把酒言歡啊。”他說著,仰起了一張笑臉。他的五官原本就生得勻停,火光裏鍍上了一層金,更顯人畜無害的純良。眨眨眼,他忽然道,“玄師與我結姻如何?你看我倆也算郎才女貌,再加上誌同道合,兩廂聯手,基本就沒有天同什麽事了。他日主宰乾坤,我保麒麟族百世興旺,任何人不得幹預月火城城務,讓你的族人能夠安穩度日,你看如何?”


    長情想起麒皇之前同她說過的話,再結合庚辰現在的提議,不由大皺其眉。


    “上神是想讓本座反了始麒麟?”


    庚辰也不諱言,“麒麟族以玄師為尊,若由你取代天同,再順理成章不過。族人們並不在乎誰是統領,他們隻要安居樂業的生活就夠了,除非他們也想打上淩霄殿,在那首神台上坐一坐。”


    她的笑容裏漸漸升起一點嘲諷的味道,“上神還打算和天帝爭女人?”


    理想總還是要有的,庚辰點點頭,“本座從一開始就很看好玄師,玄師一出現,本座就覺得找到對的人了。雖然這些年本座四處留情,但都是逢場作戲,那些女人裏,沒有一個能與本座分庭抗禮。玄師不同,麒麟族大祭司,身份尊貴,連天帝陛下都為你折腰,你配本座,不算辱沒了本座。若是玄師答應,隻需暫且忍耐數月,待我收伏了鳳族,你我一同向天界宣戰,到時候就不必遮遮掩掩了,大可向四海八荒公布咱們之間的關係。”


    長情簡直要笑出來,總算遇見了一個比天帝更不要臉的男人。他以為他是誰?敢提出這樣狂妄的要求!


    混沌珠貼在胸口,她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既然他找上門來,想草草打發是不可能的了。龍漢初劫時她沒有和他交過手,不知他修為到底有多深,今日既然避無可避,倒可以一較高下,看看究竟鹿死誰手。


    “上神的厚愛,本座怕是要有負了。麒麟族不屑苟且偷安,萬年前是這樣,萬年後也是這樣。”她看了看天色道,“上神既然是路過,打了招呼便回凶犁之丘去吧。本座有事在身,也不能久留,就此別過了。”


    她話剛出口,幾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庚辰身形便到了麵前。她早有準備,在他出手之時騰身後退,憑虛臨空。火光裏的玄師冷眼如刀,白衣獵獵在漫天飛雪中招展。空空的兩手,僅是一個交錯便有厲芒浮現。曈曨一寸寸隨她指尖指引延展,三尺劍鋒凝聚殺氣,呼嘯著便向他命門襲去。


    劍氣破空,在曠野上縱橫來去,攪起落雪翻卷的走勢,無垠天地間恍如遊龍。庚辰驚訝於她的戰鬥力,看似柔弱的女人,竟然有這樣驚人的力量。到底是麒麟族萬年的信仰,祭司在天地間遊走,她是滯留人間的神,和尋常的麒麟並不一樣。


    原本以為輕而易舉就能解決的,沒想到最後需要集中精神來應付。兵器自然也不僅僅是兵器了,它是神力與神力的較量。半空相遇,一擊迸散,遍地積雪如鼓麵上的雨滴,隨著紮地重錘,騰起三四尺高。氣流越發繚亂,狂風暴雪嘯聚掃蕩,冷不防一道寒光利箭般飛來,長情閃避不及,被重重擊中了神藏。


    她倒退好幾步,以劍撐地才未倒下。喉頭一陣腥甜,來不及將血氣壓下去,朱紅的袍裾就到了眼前。庚辰哼笑,“玄師名不虛傳,不過女人終究是女人,和本座為敵還嫩了點。知道我為何選在此時對你出手麽?風雪漫天,就算天帝也會被迷了眼,看不清下界境況。你這回是真正落了單,沒人救得了你,如何,還要繼續頑抗麽?”


    頑抗是一定要的,除非立刻便戰死。他伸手試圖感應混沌珠,被她橫劍揮斷了妄想。他大怒,五指屈起,像無形的釘子般將她死死釘在半空中。


    她無法動彈了,眼神依舊狠戾。唇角的血蜿蜒流淌下去,襯著雪白的臉,雪白的脖頸,有種觸目驚心的美。


    可惜,這美今天算是到頭了。庚辰空有憐香惜玉的心,也無法留她一條命。戰場拚殺還講私情,來年墳頭草就該高過人了。


    他勾了勾手指,她胸前交領下有紅光瑩然,慢慢移動,一點點從鑲滾下顯露出來。赤色的珠子,像剛從炭火中取出似的,流轉著血絲樣的光暈。他乜眼看,原來那就是魔祖羅睺的法器,頗有些像妖魅修煉千年的內丹。


    得來全不費工夫,不管怎樣都是件讓人高興的事。他含著笑,向那珠子伸出手,可是就在指尖觸到邊緣的時候,麒麟玄師忽地迸發出一聲驚天的怒吼,嬌美的臉龐和窈窕的身形徒然幻化,現出了凶悍猙獰的原形。法力對身體的禁錮,並不能阻止她現真身,一旦禁術被破,不動咒自然也就失效了。


    一切太快,快得他措手不及,隻見麒麟大口一張,吞天噬地般將混沌珠吞進了肚子。那一瞬他愣住了,不敢相信一個女人能有那麽大的決心。這就是一根筋族群寧為玉碎的極端做法,麒麟族萬年前曾遭受滅頂之災,因此她寧願毀了自己,也要保族人後顧無憂。


    他驚訝,驚訝很快又變成了驚恐。麒麟的雙眼赤紅,幾乎滴出血來。經過了痛苦的磨合和消化,體型暴漲,獠牙畢露,一身細甲在夜色中綻出粼粼流光。唰地一抖,鱗鬣奮張,這哪裏還是麒麟,分明就是變異的怪物。


    庚辰有些慌,看她腳踏雷電向他襲來,隻得化出真身和她纏鬥。應龍自是法力無邊的,但入了魔的麒麟比他更為凶殘狂暴。她已經不受控製,接連發出強勁攻勢,每一次都如用盡全力的最後一擊。莽莽荒原山崩地裂,塵土和飛雪糅雜,覆蓋萬裏,兩隻上古巨獸將乾坤攪得一團亂,終於因動靜太大,驚動了天界。


    九天之上,下視微茫,觀塵仙官在玉衡殿外回稟,下界大荒邊緣,有上古妖獸械鬥。


    大禁哦了聲,“是什麽妖獸,探清了嗎?”


    觀塵仙官愁眉苦臉,“打得烏煙瘴氣的,雪沫子泥點子橫飛,什麽都看不清。那兩個東西速度太快,身形一閃而過,好像有鱗片,還長毛……”


    大禁一頭霧水,“有鱗片,還長毛?巴蛇?諸犍?還是相柳?”


    觀塵仙官的眉毛耷拉得更低了,“卑職再去查看。”


    唉,一個文官,也不能指望他鬧明白了。大禁道:“請天輔君跑一趟吧,若是妖獸作亂,立時平定就是了。陛下今天心情不大好,沒有要緊事,就別往殿內通傳了。”


    觀塵仙官道是,領命去了。大禁在簷下鵠立了一陣,聽見殿內有腳步聲傳來,才轉身走進殿裏。


    天帝倒也沒什麽異樣,如果先前對玄師的一片癡戀,讓他臉上出現過多餘的表情,那麽從黃粱道返回天宮之後,這些表情重又遁入了浩淼之中,連一點殘留的跡象都找不見了。


    大禁向上覷覷,他神色清冷,一副不喜不悲的樣子。手裏舉著竹簡,視線落在奏疏上,“下界震動,出什麽事了?”


    大禁說沒什麽,“據觀塵君回稟,大荒邊緣有妖獸纏鬥,臣已派天輔君下去查看了,想必是大壑裏蟄伏的巨獸逃出了結界,正鬥狠互咬呢。”


    天帝頷首,“岱海之外多異獸,要多加留意,縱然逃出了結界,也別讓他們闖進紅塵中去。”


    大禁揖手說是,見博山爐裏香煙時斷時續,便取了銅針,揭蓋撥開了積灰。


    回頭望君上,臉色依舊冷冽如冰,大禁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小心翼翼道:“炎帝上太清境串門回來,得了兩尾金鯉,送進醉生池去了,過會兒就來麵見君上。”


    天帝沒有說話,擺擺手,讓他退下。


    一段感情的終結,足以讓人心灰意冷,忽然覺得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連喘氣都成了累贅。他身在其位,卻如坐針氈,恨不得拋下俗務,找個沒人的所在把自己關起來。可他就連這樣的權力都沒有,那麽多生死攸關的大事等著他去處置,傷口流血就流吧,他實在太忙了,沒有時間舔舐傷口。


    炎帝來了,咋咋呼呼把大殿吵得嗡嗡作響。天帝皺起眉,懶得應付他。他發現了異常,揣著袖子過來辯他神色,“被人蹬了吧?”


    天帝手裏的筆懸在簡牘上,半天沒有落下去。雖然這個詞讓他很難接受,但事實就是事實,回避也沒用。


    他嗯了聲,“結束了,到此為止。”


    炎帝大驚小怪,“前兩天還愛得死去活來的,如何說抽身便抽身了?難道便宜占到了,覺得沒意思了?”


    天帝發現他真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本君是那樣的人嗎?是她要結束的,她從未愛過我半點,我繼續苦苦糾纏,又有什麽意義。”一麵說,一麵重重落了個朱批,咬牙道,“本君身為三界之主,總要拿得起放得下。今天下定了決心,自此再不更改,她要反隻管反,本君當鎮壓,也半點不會容情。”


    炎帝聽了白眼亂翻,拖著長腔道好,“願陛下說到做到,別臨了又反悔,我可是會笑話的。其實有些事啊,光靠嘴上說不頂用,得對自己下狠手,才能一條道走到黑。我先前在醉生池畔見到個姑娘,長得不比麒麟玄師差。聽薑央說,還是長生大帝送來與你作配的,你若真想收心,見見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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