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一個人,去填另一個人的缺, 這就是炎帝想到的好辦法。


    天帝對他的提議絲毫不感興趣, “情之一事太無趣, 也許根本不適合我。天界公務繁多,沒有必要為了忘記一個人, 強行把另一個人拉進來。”他重又垂下眼去, “不見。”


    這就是典型的嘴硬心軟啊!炎帝和他百歲時相識, 可以說兩個人從學藝到各自封神歸位,幾乎相攜著走過了前半段人生。少蒼的脾氣和不為人知的身世,他一清二楚,不幸福的土壤裏開不出幸福的花,他的悲觀和性格上的缺陷,都源自於不幸的少時經曆。一個人跌跌撞撞地長大,缺少父母的關愛,即便登上首神之位, 在他內心深處還是無助和不安的。這時就需要一個恰當的人出現, 來填補他生命裏缺失的那一塊, 他一向口味刁鑽, 給自己找了個前世仇人。仇人倒也沒關係, 春風化雨早晚可以感動人家,然而他不,他橫衝直撞, 越是渴望得到的東西, 他越蠻不講理。結果姑娘對他又恨又怕, 他自己還很想不通,不明白人家為什麽死活不肯接受他。在吃過無數次癟後,終於心灰意冷,決定洗手不幹了。


    很好,炎帝覺得自己的解讀簡直稱得上登峰造極,這世上也隻有老友才能將他剖析得如此透徹了。說實話他很心疼這個不可一世的傻子,不會表達,情商超低,能感受到他愛意的,大概得是腦子不太正常的女人。麒麟玄師顯然很正常,所以兩個人磨難重重也未必能走到一起。這麽看來隻有換人了,換個溫柔如水的,能包容他、溫暖他、不嫌棄他的。婚姻不就是那麽回事嗎,起初熱情似火,到最後火盆變成洗腳盆,隻要水溫適宜,照樣通體舒暢。


    炎帝私心覺得醉生池畔那個仙子就很好,新鮮的麵孔,看個三五千年不會膩。她有一雙靈動的眼睛,唇角兩個小梨渦,嫣然一笑別提多帶勁了。最主要是性格好,說話輕聲細語,比那個暴躁的麒麟玄師不知強了多少倍。天帝陛下和她在一起,早晚會被她感化的,到時候人變溫柔了,不再動不動喊打喊殺。長生大帝用心良苦,此舉實在是造福全天庭的偉大善舉。


    可他堅持不見,不見就開啟不了美好的相遇,這就有點愁人了。


    炎帝歪著腦袋打量他,“你嘴上說得響亮,其實並沒有打算放棄她。”


    天帝道:“放棄也需要時間,這世上沒有時間解決不了的問題。”


    炎帝發笑,“你我都知道,這種話隻能拿來騙那些壽命有限的凡人。日久年深就不痛了麽?天帝陛下不會那麽天真吧!”


    他從奏疏上抬起了眼,“時間不能讓你忘記痛,但可以讓你習慣痛。就如你一直孤獨,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便不會去計較什麽時候‘最’孤獨。”


    炎帝腦子直發暈,一場一廂情願的愛情,居然能讓這位首神得出如此深刻的感悟,果然過來人和門外漢還是有區別的。


    他抬手叫停,“我隻是給你提供一個簡單直接的辦法,有句話叫置之死地而後生。如果你不想每次提起麒麟族都苦大仇深,那就找個人取代她。錯過了三途六道最了不起的男人,讓她後悔一輩子去吧。”


    這話好像有點作用,炎帝發現他眼裏陡然一亮,手裏的簡牘放下了,人也站了起來。


    “叫她後悔?”天帝喃喃自語著,“真的能麽?”


    炎帝抱著胳膊想了想,“要是她對你尚有一絲好感的話,肯定能;不過要是她真的極端討厭你,那就當我沒說。”


    天帝開始仔細掂量他的話,想起黃粱道中她的淚眼,他心裏還是隱隱作痛。她應當是愛李瑤的,那種愛和對伏城的好感不一樣,是超越生死的強烈情感。所以後來發現他就是李瑤,她接受不了,並非不愛,是無法讓愛和恨共存。但最終刺向他的那一劍,又完全把他和李瑤分開了,她對天帝依舊恨得刻骨,她終究還是不喜歡他。


    長歎一聲,他垂袖站在殿宇中央,失望過後心裏隻剩巨大的蒼涼。轉頭問炎帝:“喝酒麽?”


    好友遭受情傷,作為兄弟當然不能置身事外,炎帝說喝啊,“不過有言在先,別再唱歌了,我怕我的耳朵受不了。”


    天帝鄙薄地瞥了他一眼,負著手,轉身踱出了玉衡殿。


    自玉衡殿往西,走過一道雲橋就是碧瑤宮。碧瑤宮前有觀瀾台,長廊高低分布,錯落的琉璃八角亭,像攲枝上盛開的梅花,鮮活地點綴著玲瓏的天後宮。


    踏上長長的甬道,回身望一眼,正殿匾額上婉轉書寫著篆文。他看著那幾個字,微微有些失神,炎帝以為他難免要嗟歎,沒想到他什麽都沒說,收回視線,登上了淩空的亭台。


    炎帝飛快對隨侍的大禁比了個手勢,表示機會難得,送酒的人可以有些新意。大禁心領神會,抱著袖子匆忙去找了薑央,“那位新來的女仙呢?君上正與炎帝往觀瀾台去,讓她送酒,好在君上麵前露露臉。”


    薑央有些遲疑,“這不合規矩吧!”


    大禁對薑央有時過於謹小慎微早就有意見,便蹙著眉頭道:“元君,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長生大帝將人送來,不是一步登天當天後的,總需先討得陛下喜歡,才有可能入主碧瑤宮。再說就算是天後,為陛下送酒也是分內,怎麽到了你這裏就不合規矩起來,難道你想讓陛下打一輩子光棍嗎?”


    光棍說得山響,把薑央嚇了一跳。她是個言行端正的人,很看不上大禁的滿嘴胡言。天帝一萬多歲打著光棍的事實讓她焦心,大禁再這麽一喊,她連打死他的心都有。


    她冷眼打量他,“別仗著陛下倚重就口無遮攔,你一個前朝的官,管起天宮宮務來了,真當自己是天妃呢。”


    大禁被她一頂撞,滿臉茫然,“天妃?你在瞎說什麽?”


    薑央哼笑了聲,“你上回不是自薦枕席了麽,說陛下要是需要,你都能換個女身給他生孩子。我在廊子上聽得真真切切,當時實在為大禁感到汗顏。”


    大禁簡直要氣暈過去了,“我那是和陛下開玩笑,你連這話都當真,可是瘋了?”


    薑央的冷笑又加重了力道,不再搭理他,轉過身對托盤的仙婢比了比手,“請棠玥上仙送過去吧。”


    觀瀾台上的炎帝,下棋下得三心二意。天帝的愁悶到了這裏就不和他傾訴了,滿腔鬱結化作了棋盤上凶狠的對弈,把他打得毫無招架之力。他枯眉盯著混亂的棋局,“你是知道的,這一萬年來我的棋藝半點沒有精進,因為我對下棋毫無興趣。你吃了我那麽多子,高興點了麽?”


    天帝麵無表情,一個不能勢均力敵的對手,打殺起來一點意思都沒有。棋局僵了,也懶得再下,他調轉目光看向碧瑤宮正殿,喃喃說:“我一直盼著,有朝一日她會在那裏等我回來,可惜都是妄想……”


    恰好這時長廊盡頭出現了個身形,炎帝揚了下眉,示意他看。天帝轉過頭,見一個裙裾飄搖,畫帛飛天的姑娘托著玉壺過來。那是種不染塵埃的長相,純淨得像昆侖山頂的雪,甚至你喘氣力道大些,可能就將人吹跑了。


    炎帝一副花花公子的老練做派,臉上笑得花一樣,“噯,棠玥仙子,咱們又見麵了。”


    棠玥向他一笑頷首,“小仙奉元君之命敬獻美酒……”一麵說,一麵將玉壺呈到桌上。廣袖下微露一點剔透的指尖,其狀嬌俏,枝頭的櫻桃一般。


    女孩子到了輪婚嫁的年紀,總會對條件優越的男人多幾分留意。當初大帝送她入碧雲仙宮,多少也透露了點做媒的意思。如今天帝就在麵前,她心裏跳得通通的,含羞帶怯瞄了他一眼。這一眼倒叫她愣住了,原來天帝和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樣,更年輕一些,更俊美一些,當然氣勢也更冷厲一些。


    炎帝簡直有種長輩式的篤定,反正少蒼的樣貌是絕對拿得出手的,但凡是個女人,在不了解他的性格之前,沒有一個會厭惡他的長相。隻要天帝陛下保持沉默,這初來乍到的小小仙子,很快就會被迷得找不著北的。


    分明局勢很有利,可天帝陛下偏不,他處心積慮地,再一次把他情商感人的缺點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棠玥仙子看他,他發現了,自然也要回看過去。仙子作為姑娘,必定紅著臉很不好意思,他也不管,視線大喇喇停在了人家臉上,怪異地問:“仙子額上貼的是什麽?”


    棠玥仙子赧然抬手摸了摸,“回稟陛下,是花鈿。”


    這種開場方式也算別致吧,炎帝覺得未來可期,結果他的下一句話就把人澆了個透心涼。他說:“無緣無故,為什麽要貼這種東西,本君以為仙子長了三隻眼呢。”


    馬王爺才三隻眼,炎帝愣住了,棠玥仙子也愣住了,氣氛頓時尷尬到了極點。結局可想而知,這場會麵以棠玥仙子的中途離場告終,從她轉身時憋紅的臉,就可以推斷出她對天帝陛下暫時是好感全無了。


    炎帝看著他,說不出話來。他倒不以為意,牽袖給各自滿上酒,隨口問了句“怎麽了”。


    怎麽了?炎帝沒了脾氣,“你得罪人了,還不自知?”


    天帝陛下從來不怕得罪人,他哦了聲,“得罪誰了?”複和他碰了一下杯,“我先幹為敬。”


    炎帝根本沒有喝酒的興致,背靠欄杆惆悵不已,“我總算明白玄師為什麽看不上你了,你張嘴就沒好話,我要是個姑娘,別說嫁給你,不打你就不錯了。”


    天帝陛下喝酒的時候最隨和,就算喝醉也絕不發酒瘋找人麻煩,至多唱唱歌而已。他捏著酒杯,纖長的手指和精瓷是一個顏色,手腕轉過來,又轉過去,自娛自樂。


    “本君不是沒挑揀的人,若非如此,也不會到現在都沒成婚。剛才的仙子看上去太弱了,我怕嗓門大點就把她嚇死了,如此弱不禁風,實在不適合本君。”他慢騰騰說,心裏終究有過最合適的人選,換了別的橫挑鼻子豎挑眼,總能從雞蛋裏挑出骨頭來。


    炎帝撇嘴,“可惜你挑上的人不喜歡你,也不稀罕你的天後寶座。如果現在來了個同她差不多的姑娘,你可願意迎人家入你後宮?”總得先問問清楚,要是他能接受,那麽以後就按那個標準替他選妃也使得。


    天帝幾杯酒下肚,便不像清醒時那麽鋒芒畢露了,顯出一種糊塗的溫潤來。他撐著臉,唇邊掛著隱約的笑,眼裏星輝閃耀,搖頭說不,“天上地下隻此一人……就算再像她,到底也不是她。”


    炎帝歎息著,仰頭灌了口酒,嘟囔道:“既已認準了,說結束豈不多餘?難道你打算當一輩子光棍啊?”


    他慢慢閉上了眼睛,靠著亭柱道:“那也沒什麽,過去一萬多年不就是這麽過的麽。我這樣的人,本就不該動情,動了情傷人傷己,何苦來哉。”


    天漸漸暗下去,雲端上的仙宮到了夜間景致很美。兢兢業業的燃燈小仙把縱橫萬裏都點亮了,天頂離得很近,星輝與燈光交相輝映,坐在這裏北望,森羅萬象,如在星河。


    兩個人起先還碰碰杯,後來便各喝各的了,炎帝說:“我們師兄弟三人,現在隻有安瀾過得最好。妻也有了,子也有了,目上無塵,目下無人,倒也不錯。”轉過頭問,“你後來可曾見過他?”


    為了一個女人,師兄弟間早就斷了聯係。天帝是絕不低頭的脾氣,而安瀾又懶得經營人事,羅伽大池一役後就再也沒有碰過麵。


    “本君與他,老死不相往來。”


    炎帝嘖了聲,“貞煌大帝打了圓場,各退一步多好。要是他在,你不妨向他取取經。”


    天帝聽了哼笑:“得了吧,他有什麽經驗可傳授,還不是送上門去,叫人家睡了一次又一次。”


    說起這個,兩人交換了下眼色,頗有些幸災樂禍地笑起來。想想是很慘,凡人短短幾十年壽命,到了弱冠便張羅娶親,不論好壞也算有家有口。他們呢,貴為上神,一口氣活了萬餘年,婚姻能不能修成正果要看運氣。安瀾是有個好後台,否則公事公辦,他根本不可能達成心願。剩下他們兩個人,天都黑了還有閑工夫對坐喝酒,可見都是沒人要的。


    惺惺相惜,炎帝舉起杯,天帝探過來和他碰了一個。正要一飲而盡,猛聽見大禁一路高呼君上,從長廊那頭發足奔來。天帝心頭一驚,站起身道:“出什麽事了?”


    大禁匆忙拱了拱手,“天輔君來報,麒麟玄師吞食混沌珠入魔,與應龍大打出手。如今被神兵驅趕著,逃入大荒西北不周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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