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候到了,城中每一處的燈都亮起來, 照出亂雪和狂風的走勢。


    月火城上有天然的結界, 天帝的圓光映照,反射出一層淡藍色的膜, 這浮城仿佛一個中空的琉璃球, 所有人都成了球裏的玩偶。


    近了, 天帝一步步走來,肆虐的風雪逐漸消散,厚重的雲層也被滌蕩。空中出現一個巨大的, 血色的月亮, 突兀地高懸著,沒有星辰相伴。


    天帝的喜怒和天道相通,那麽現在的天象,代表了他怎樣的心情呢?


    白焰負著手走出來,抬眼看了看天頂, 露出一個輕蔑的笑。這位有定力、精算計的天帝陛下,總算嚐到剜心之痛了吧!天象就像卦象, 擲出來便一目了然。他心情頗佳時朗日晴空,略感鬱悶便烏雲萬裏。眼下的血月, 可是代表了天帝內心的扭曲, 或者說已近走火入魔?七天的五內俱焚,日子很難熬吧?如今見到那個念念不忘的人了, 感覺如何?


    他饒有興致地觀望, 看見天帝走到玄師麵前。他想象過這位至高無上的首神麵對變故, 會表現出何等的驚慌和悲痛,他期待從他臉上發現哪怕一點點無措的表情,誰知連半絲都沒有。他隻是看著她,甚至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誰也不知道平靜的表象下,隱藏著怎樣洶湧的巨浪。他仔細盯著這張臉,目光幾乎鑿穿那層堅硬的皮甲,直達靈魂。他彷徨,不知這軀殼內是否還住著他的長情。整整七天,他發了瘋一樣沒日沒夜地尋找,最後她終於現身了,居然變成了這個模樣。


    他想哭,但不能,他是天帝,是天道,代表至高無上的權威,他不能在宵小麵前流眼淚。可誰能體會他現在的絕望?他的心支離破碎,隻有靠握緊雙手,靠指甲狠狠抵壓掌心的痛,才能忍住哭的欲望。


    黃粱一夢後,他的整個世界被顛覆,所有不如意集中起來,他熬過了她的嗜血嗜殺,六親不認,本以為那已經是極致,沒想到更大更毀滅性的打擊還在前方等著他。


    心上傷口血肉模糊,有人致力於撕開它。四不相笑得很含蓄,“天帝陛下,玄師你應當是認識的,不需要我再介紹了吧?”


    天帝調轉視線看向他,沒有必要和他多費唇舌,隻是啟了啟唇道:“今日你必須死。”


    天帝話音才落,無雲的天空綻開赤紅的閃電,那閃電編織成網狀,奔湧著遍布穹窿。雷電一向是問心有愧者最害怕的天譴,加之這種異象萬年難得一見,天地之中不管人也好,神獸妖魅也好,自然不免惶惶。


    白焰下意識往後退了半步,也就是那一瞬,天帝的鈞天劍出鞘,龐大的神力凝集於劍首,破空向他襲來。他不由冷笑,天帝陛下不會以為他操控玄師,僅僅是為了有趣吧!


    不需要他自己動手,自有對付天帝最奏效的武器。他屈指橫在唇前,吹出抑揚頓挫的音潮,在天帝佩劍攜帶萬鈞雷霆殺到前,一道人影飛速閃過來,擋在了他麵前。


    長情忽然出現,天帝雖有準備,也還是措手不及。翻腕勾挑,劍鋒中途指向天際,四不相僥幸逃過了一劫,接下來便成了他和長情的戰鬥。


    沒有思想的人,戰也必定是死戰。她不用兵器,自己的身體就是最好的武器。一掌劈來,他下意識收劍,以掌接她攻勢。陰冷強大的內力還是其次,她的周身硬得像鐵,若是鈞天劈下去,恐怕能濺出火星子來。


    天帝內心驚動,近身肉搏時相距不過兩三尺。借著錯身而過的當口,他低呼了聲長情,“是我,你的靈識可還在?看看我!”


    沒有用,這一聲呼沒能喚醒她,反而激發她的怒火。她甩動長臂向他攻來,關節僵硬,行動之間咯吱作響,仿佛下一刻便會折斷。他怎麽能夠認真和她對戰?他想放下兵戈,想去抱她,可她渾身長刺,不由他親近。


    他看著那雙內容空洞的眼睛,心如刀絞。自他入白帝門下至今,一直心無掛礙,全部精力都撲在了大道乾坤上。他沒有私人的感情,也沒有想過有朝一日另一個人會讓他痛不欲生。遇上了,無路可退,她漸漸變成他的執念。她吞噬混沌珠,他把能想的辦法都想盡了,隻為保全她。他以為太清天尊的道場至少是安全的,可他忘了那個可以自由來去的四不相。一切錯的根源都在他,如果當初沒有設計讓她取得混沌珠、如果沒有讓她和始麒麟自相殘殺、如果沒有束縛她的神力、如果沒有送她去化生池……太多的追悔莫及,都晚了。他無法想象她受了多少苦,好端端的人,幾日便被糟踐成了這樣!


    血月愈發紅得駭然,月輪的邊緣流淌出血絲一樣的光,把半邊天幕都染紅了。


    入魔後的長情攻擊力驚人,但即便再瘋狂,她也有所保留,至少還知道疼。現在中了屍毒的卻不一樣,她的攻擊是同歸於盡式的,她再也認不出他了,不論愛與恨,全都淹沒在了四不相忽高忽低的哨聲裏。


    白焰依舊在笑,這次天帝是孤身前來,因為他知道玄師成了行屍,三途六道再也容不下她,驚動的人越多,被剿殺的可能越大。他奢望能掩人耳目,不讓天界其他人參與,他還在想著生擒她,再帶回去想辦法救治她——天帝陛下有時候簡直天真得可愛。大事極力化小,可問題也隨即顯現,那就是孤軍奮戰,無人可施以援手。一個玄師已經讓他分/身乏術,他就是再恨他,也抽不出手來對付他。


    隻是這份得意並未維持到最後,眼梢一道黑影箭矢般疾射過來,他抬手一晃,袖劍早已在手。


    當地一聲,兩劍相擊,迸發出嚓嚓的火花,他乜著眼冷笑,“玄枵?你對大祭司真是情深意重,忘了當初是誰救下喪家之犬般的你。”


    伏城寒聲道:“我入城以來一直對城主忠心耿耿,現在城主死了,我的恩也報完了,今日起我為自己而活。”


    好個為自己而活,分明是打算效法玄師。愛情這東西也著實可怕,它可以讓人忘了責任道義,眼界小得隻能裝下一人。白焰不懂這些,也沒有興趣去探究,既然有人送上門來,那他就笑納了。吸收了邪屠的屍魂之後,一直沒找到機會練手,如今這條螣蛇願意舍命相陪,恰好正中他下懷。


    血絲飄拂的夜,有一股玄異的味道。朔風伴著劍氣橫掃,每一次的兵刃相交,都會激發出一串森冷的浮光。巨大的神力碰撞,像煉鐵捶落的碎屑,毫無準頭地墜落到地麵,旁觀者們都無所適從,眼下的境況太混亂了,莫說高手對決他們幫不上忙,就是有心插手,也不知道應當幫哪一邊。


    司中和少主打得不可開交,玄師大人被少主練成了行屍,連人都不認得了。而天帝是萬年前屠城的人,但在麒皇死後又容他們重回故土……所以究竟哪方算正,哪方算邪,實在是分辨不清了。眾人畏縮著,閃身避讓,唯恐一不小心被擊中,後果不堪設想。


    忽然有人驚叫起來:“快看!”


    半空分散的血絲首尾相連,像水中浣紗,一頭連上天帝指尖,另一頭目標明確直取玄師。漫天的千頭萬緒,轉眼間捆縛住她,天帝不能對她動武,目前隻有這種辦法能夠製止她。


    本以為會奏效,她的四肢和脖子都被纏繞,至少行動是受限製了。天帝剛想鬆口氣,沒想到她開始聲嘶力竭地咆哮,數不清的屍蟲鋪天蓋地向他飛射,她猛然發力,將那些血線全都崩斷了。


    真正的殺人武器!白焰和伏城拚殺過後,錯身的瞬間見一切盡如人意,心裏大大暢快起來。


    天帝不忍傷她,最終被她所傷,刀刃般的利爪從他肩頭縱貫下去,血很快染紅了銀袍。行屍嗜血,聞見血腥會變得愈發癲狂,天帝能夠一把天火焚毀屍蟲,卻沒有辦法將她一並解決。她越戰越勇,綻開的皮肉間有黑色的幼蟲抖落,隨著一聲怪叫,十指如鉤再次劈向他。他隻能倒退,如果不計後果,問題要簡單得多,可現在怎麽辦?他幾乎絕望,無邊的挫敗感籠罩住他,這次就算自己死,也不能再殺她了。


    千鈞一發之際,一道神力狂卷而至,將她擊退。氣急敗壞的炎帝衝他怒吼:“你想折在這裏嗎?為什麽不還手!”


    因為他根本無法反擊,他怕長情會死。他現在畏首畏尾,所以四不相有恃無恐,知道他不可能對玄師下重手。


    炎帝恨鐵不成鋼,他從來不知道少蒼竟然有這麽軟弱的一麵。以前的他鐵石心腸,就算再有淵源的人,說懲處就懲處。如今呢?像個女人,婆婆媽媽,連自己都快無法保全了。


    如果愛情會摧毀他,那麽這段愛情就是冤孽,不能再繼續下去了。他下不了手,炎帝很願意代勞。神力凝在掌心,向玄師斜劈過去,但他顯然低估了她的手段。體內的混沌珠與屍毒合並,創造出新的惡業,她穩穩接住了他的攻勢,順勢一推反攻過去。炎帝吃了一驚,卻來不及化解,生生受了她一掌。


    氣血逆行,喉中迸發出血的味道,他轉頭看了天帝一眼,“胸口碎大石,差不多就是這樣。”


    天帝沒空理他的俏皮話,他擔心的是事情會越鬧越大。果然,四禦來了,天外天歸隱的諸神也來了,他們在等一個結果,不到萬不得已時不會插手。


    伏城心知不好,四不相叛出師門,至多是個死。長情呢?她受屍毒控製,體內又有混沌珠,如果不殺,將來誰也控製不了她。


    白焰對自己的將來其實沒有抱太大希望,如果想偷安,他就不會上紫華宮劫走玄師。這些年他經受了太多,父親的死給了他最後一擊,他不是個極端的人,但現實逼得他劍走偏鋒。他隻向天帝和玄師索命,他們兩人中哪怕隻有一個毀滅,他也是賺的。


    螣蛇糾纏不休,實在讓他不勝其煩。他屈起五指,手握黑雲,一把向他推了過去。邪屠的屍魂威力不小,但螣蛇也是上古神獸,他避開了那一擊,縱身而起,化出了原形。


    巨大的蛇身,足夠將月火城繞上兩圈。他豎起身子吐信,翅膀撲簌簌扇動,帶起一片飛沙走石。那廂長情的處境很微妙,天帝不能動手,炎帝又不敵她,但中天有觀戰的諸天帝君們。那些觀戰的人是懸在頭頂的利刃,就算幾人聯手未必能鎮得住她,但山外有山,萬一貞煌大帝親臨,那情況就不妙了。


    伏城口吐烈焰,向四不相噴射過去,他僅是憑空一劃,便劃出一道鴻溝阻斷了烈火。玄師和天帝的戰鬥依舊膠著,他沒有興致再蹉跎下去了,取出四相琴猛地撥響了琴弦。


    這琴的威力,並不遜於軒轅琴。兵器是不分善惡的,重要的還是使用的人。四弦齊動,威力無匹,腳下的大地震顫起來,遠山遠水也在魔音中變得模糊。嗡地一聲,結界破了個口子,月火城傾斜了,搖搖欲墜。墜落就墜落吧,管他呢。


    伏城想去阻止,可惜無法靠近。音波鑄成透明的氣牆,一浪趕赴著一浪,重錘一樣擊中他。肉身被撕扯,魂魄被扭曲,他重重摔在地上,無法直起身來。


    四不相已經瘋了,他在地動山搖裏放聲大笑。可惜這笑未能持續太久,一片雜亂的弦斷之聲後,四相琴在他胸前粉碎。天帝耳中滲血,卻依舊結了虛空印,兜頭將他罩在其下。


    炎帝和玄師對戰,是真的打不過她。這麽非人的戰鬥力,就算天界戰神,也沒幾個是她的敵手。她攻勢如虹,並未因四不相的落敗而減弱。天帝忙他那頭的,顧不上這裏,炎帝沒計奈何,心想撐一撐吧……誒,撐不住了……


    中天終於有人出手,一陣厲芒刺眼,憑空出現的神劍從一到十,從百到千,轉眼形成劍陣,矛頭直指玄師。中了屍毒雖然表皮硬化,但終究沒有變成真正的石頭,劍雨橫掃時,她擋得住十把百把,擋不住成千上萬。劍鋒劃傷她,她渾然不覺得痛,但行動分明遲緩。


    更多的神加入進來,恍如萬年之前城破時的情景重現。螣蛇的巨尾轟然拍打地麵,阻斷了眾神的逼近,趁著塵土彌漫隔斷視線,卷起她,從浮城上跳了下去。


    天外天隱退的帝君們是經曆過大戰的,他們知道放虎歸山的危害。但再想追究,天帝橫亙在他們麵前,張開兩臂攔住了他們的去路,“要抓她,從本君的屍首上踩過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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