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的事很奇怪, 分明那麽忌憚的情敵, 沒想到最後竟然是最可以信任的人。


    長情中了屍毒,成了三途六道的公敵,無論落進誰的手裏, 都隻有死路一條。若說這世上除了他,還有誰是真正為她著想的, 大約就數那條螣蛇了。把長情暫時交給伏城, 是目前唯一的選擇。在他阻攔各路金仙上神的緊要關頭,在她喪失思考能力的當口, 伏城懂得帶她趨吉避凶,會保護好她,至少能讓他放心。


    上古便存在的幾位神祗, 是白帝時期地位頗高的帝君,他和麒麟玄師的糾葛不是沒有傳到天外天,其中的因果循環, 隱退的眾帝比四禦看得清楚。上天入地, 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一切緣起都是有前因的。眾帝對他的私情一直持不過問、不參與的態度, 因為他們覺得他能處理好。可現在形勢變得過分複雜, 誰都可以當天後, 唯獨那個入了魔道,滿身毒蟲的行屍不可以。


    貞煌大帝還是出麵了, 他掖著手說:“碧雲天鬧得烏煙瘴氣, 太清天尊上我那兒都哭了, 說人是在三十二天丟的,有負天帝陛下的囑托,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本君看著甚是可憐。原本天君的事,本君不該過問,但如今無法收場了,天君是萬物主宰,四海八荒都仰望的人,切不可做令人寒心的事。”


    天帝那張蒼白的臉上,並沒有顯露半絲愧疚之意,嘴上卻應是,“本君失德,愧對師尊和大帝。但本君尊天意,曆情劫,本君沒有做錯。”


    貞煌大帝嗯了聲,劍眉高挑,小胡子也跟著挑起來,“天君,這種話就別說了,畢竟大家都沒瞎。你曆情劫,搞得天道震蕩,本君沒有冤枉你吧!本來你大婚冊立天後,我等隻要討杯喜酒喝就行了,誰也沒想趟這趟渾水。但你的天後人選出了這麽大的亂子,如何讓人視而不見?”


    當局者迷,這才是大帝最想說的。天帝沉默良久,在眾人以為他無言以對時,忽然道:“本君在位萬年,自問從未行差踏錯……”


    此話一出,頓時嚇得人頭皮發麻。這樣的開場白,預示著接下去將會延伸出無數負氣的言論。高階的帝君們麵麵相覷,低階的眼觀鼻,鼻觀心,連喘氣都帶著小心。


    天帝也不負眾望,長情下落不明,沒有心情長篇大論,簡明扼要點了題:“本君什麽都不求,一萬年夙興夜寐的操勞,換取一個喜歡的女人,這都不行麽?”


    話說得十分直接,眾人一想,這個要求確實也不算過分。但再一琢磨,好像又有不妥,他的身份不同尋常,天帝心裏隻有兒女私情,可不是一樁好事。大家看向貞煌大帝,希望創世真宰說句話,大帝被頂在了杠頭上,不得不表明一下態度,“麒麟祭司恐怕不是良配,還望天君三思。”


    大帝的話也隻能點到即止,看看他這一身血流的,怎麽好意思苛責他。再說這位天帝不是新上任,人家在位一萬多年了,什麽事該做,什麽事做不得,用不著任何人來教導。大帝呢,開天辟地是他,接下來就當了甩手掌櫃,還指望少蒼繼續替他扛下去。當然他的是非觀還健在,行屍不能當天後,但這話他說了能算嗎?


    天帝抬手捂了捂傷口,雖然疼得鑽心,卻不忙治愈,仿佛越痛,越能讓他清醒。他望向浮城下方的化麟池,池水浩淼,通向從極之淵,長情去了哪裏他不知道,他現在能做的就是打發了這群好事的神眾,立刻去找她。


    調轉過視線來,他望向貞煌大帝,“帝君,別人不知情之艱難,帝君應當深諳。不能和心愛的人在一起,是種什麽樣的煎熬。”


    貞煌大帝認同地點頭,點了一半發現不大對勁,被他繞進去了。天帝老謀深算,他這是旁敲側擊,提醒身為創世真宰的他其實也不幹淨。不同派係不能通婚,他和佛母感孕那套用了好幾次,現在幹脆都同居了,哪來的臉跑到他麵前指手畫腳。


    “這個……”大帝伸出一指撓了撓頭皮,“本君沒什麽可說的了,天君執掌天地萬年,孰輕孰重自有分寸。本君隻有一個要求,他日無論誰登上天後之位,隻要她身心純粹,不是異類,出自哪族本君一概不問。天界萬年前便已經統禦乾坤,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誰拿出身說事,就說明此人有分裂九州之嫌。”


    真宰撂下了話,眾神覺得這次的亂子,在大方向上差不多算完了。其實大帝也是沒辦法,佛母出自隔壁派係,兒媳婦的祖宗釣過鎮山的神龜,誰還沒有點難言之隱呢。天帝是個聰明人,好鋼用在刀刃上,他隻需盯緊貞煌大帝一人就夠了。現在大帝發了話,玄師在身份上幾乎沒有阻礙,最大的問題是大帝口中的“身心純粹”。吞了截珠,又中了屍毒,這樣壞到根上的情況,就算是天帝陛下,恐怕也很難拯救她。


    ***


    化麟池下,有個不小的岩洞,這是當初十二星次聚在一起鳧水時發現的。岩洞九曲十八彎,伏城曾玩笑式的現出真身度量,那回旋的走勢險些讓他拗斷腰。多年之後故地重遊,他還清楚記得每一個彎道的位置,因此可以無驚無險找到高出水麵的陸地。


    精疲力盡,等不及搬到能夠安身的地方,探出水麵便跌倒在河灘上。身上每一處都在疼。傷口太多,連接起來,無法準確指出哪個地方最疼。淡水於他來說也像鹵水,隻要還在呼吸,便一刻不停地,有千萬把鑿子鑿穿你的身體。


    自身難保,但還惦記被他搶出來的人。扭過頭看,她直挺挺躺在那裏,薄裳覆蓋胸口,若不仔細看,幾乎看不出有任何起伏。他閉上了眼,眼梢一片燒灼,人是帶出來了,可真的還能稱之為人嗎?他和天帝,在性格方麵其實有些許相同點,認準了一件事、一個人,哪怕隻剩微渺的希望,也舍不得放棄。他像搶到了寶貝,慶幸自己沒有失手,即便她現在不認得他了,即便她隻是一具軀殼,隻要在身邊,就覺得安心。


    努力調息,他必須盡快回複體力。但和白焰的對戰中被屍魂所傷,後來又有四相琴……他知道自己這回可能不太好了,隻是現在還不能倒下,在死之前,至少為她做點什麽。


    勉強撐起身來,他爬過去抱住她。她張著空洞的眼,沒有了白焰的操控,徹底變成一具屍體。他想在某個他看不見的地方,她也一定在掙紮,試圖從四麵高牆的密室裏逃出來。隻是苦於找不到門,她的麵目有多麻木,內心便有多煎熬。


    撫了撫那張臉,青灰的麵皮冷而硬,奇怪他一點不覺得可怕,反而因能與她這樣親近而由衷高興。隻有當她從神壇上下來,他才敢鼓足勇氣碰觸她,一萬年了,始終保持卑微的姿態,因為無量量劫前的玄師給過他太多震撼,第一次踏進大玄師殿時,他隻是個不起眼的卒子……


    麒皇對他有救命之恩,玄師對他則是知遇之恩,兩分恩情都值得他拿命報答,當然私心來講,他更側重於後者。他輕輕摩挲她的手,那一小片皮膚任他怎麽揉搓,依舊冷硬。他低下頭,在她額上親了一下,喃喃取笑自己,“如果座上神識尚在,屬下怎麽敢……”


    被他吻過的額頭上,很快有屍蟲佯佯而過。他看著那片凸起,伸手去摁,屍蟲發足狂奔,消失在她領下。他不由絕望,太多了,皮下的脂肪被那些蟲子吞噬,她會日漸幹涸,最後變成一具幹屍。他怎麽忍心看著她被摧毀,不能啊,他覺得自己應該可以救她的。


    吃力地把她運到河床上遊,他坐下粗喘了兩口氣。屍蟲喜歡新鮮的血肉,相對於這副被蛀空的身體,他絕對具有更大的吸引力。


    摸摸她的脈搏,確定她還活著,活著神魂便不散,他知道以前的長情一定還在。伸手從河床上摸起一塊石頭,回頭再看她一眼,雖然她現在不美了,但在他心裏,她還是那個風華絕代的大祭司。


    下定了決心,便不再遲疑。抬手一削,石頭削出了鋒利的棱角,抵在手臂上,用力刻下一排字。最後的筆畫完成,冷汗衝刷了血液,字體清晰,要辨認應該不難。接下去就是等,等傷口凝結。他癱倒下來,綿長的呼吸聲那麽清晰,簡直像打雷。結識她一萬多年,從來沒有機會和她並排躺在一起,沒想到行至末路,居然能讓他一嚐所願。


    他無聲地笑起來,往事一幕幕從眼前劃過,最後都消散了。時候差不多了,拉過她的手,用力劃開一道口子,山洞裏光線很暗,那些屍蟲從切口爬出來,若無其事地溜達一圈,又從容返回了。


    她真的已經被榨幹了,他割開自己的手腕,傷口和她的緊貼在一起。心裏還在惙怙,應該有用吧,他在凶犁之丘時隱約聽過這個方法,但從未有人試過。萬一沒有用……和她一起做行屍,也好有個伴。


    本該傾瀉而出的血,竟連一滴都沒有流下來,他在仔細品咂,不知屍蟲入侵是什麽滋味。


    猛然一震,仿佛被重拳擊中,緊接著浩大的,皮肉塞進磨盤研磨的痛苦席卷過來,痛不可當,但又讓高懸的心放了下來。他知道有用,那就好。忙調動元神退守識海,不用堅持太久,堅持到送她回月火城就可以了。


    屍毒和成型的屍蟲不一樣,屍毒有緩慢形成的過程,那個過程會一點點消磨人的意誌,直至喪失思維,受施毒人擺布。屍蟲呢,來勢洶洶,痛苦更甚,但有一點好,短時間內無法完全攻占識海。也就是說他至少有兩個時辰,來完成腦子裏構建好的規劃。


    痛,痛得撕心裂肺。他蜷曲、顫抖、無處可逃,但伸出的手沒有想過縮回,隻要把她身體裏的屍蟲都吸引過來,她就有救了。


    仰天躺在那裏,痛久了恍恍惚惚,他看著森黑的洞頂,相信以天帝的能力,能夠讓她重生。至於重生後的她,就不必再記得他了。就當從來沒有這個人,這次大劫過後,好好過上平靜的日子吧。


    暗河流淌,緩慢推動水波,輕輕拍打在河岸上。洞裏本沒有陽光滲透,但那些凝結了億萬年的結晶會產生光,投射在水麵,粼粼的,像月夜下橫跨城池的滄泉。


    洞裏安靜下來,沒有一點聲響。間或蹦過一隻石蛙,噗通一聲跳進水裏,激起一片漣漪……


    很久之後,有個身影支撐著,搖搖晃晃站了起來。僵直地拽過地上的人,僵直地扛上肩頭,然後僵直地,沿著來路重新返回。


    人的執念,有時候強大到無法理解,也許他的腦子裏什麽都不存在了,唯有這個念頭支撐著,像在空白的紙上畫了一道直線,他隻知照著這個路徑,一步步走下去。


    先前的大戰已經落下帷幕,空氣裏有戰後的荒寒。幾個天兵執著劍戟在郊野上巡視,如今的月火城內外都需要戍守,玄師下落不明,被四相琴震毀的城池也需要修繕。天帝陛下調撥了神霄天府的人,一部分負責找人,一部分負責重建。


    天寒地動,雖然神人不怕冷,但朔風吹過,還是寒浸浸的。


    兩個神兵站在半塌的城門前,壓著腰刀眺望遠方。這裏不像天庭,沒有那麽嚴格的規矩,待往來的人走開了,還可以閑聊兩句。


    “大帝的話,聽說了吧?”神兵甲滿含希望地問。


    另一個一頭霧水,“什麽話?”


    “就是不管出自哪族,一概不論的話。”這條政命是利國利民的仁政,盼了那麽多年,終於盼到了。他們和上神上仙們不一樣,天兵選擇的範圍相對偏小,沒有姿色的看不上,有姿色的又不願委身當差的,“我想了半天,如果真能照著大帝的話實行,咱們以後可以多關注一下妖,反正一視同仁,四海一家親嘛。”


    結果招來兄弟的白眼,“別做夢了,說說而已,你還當真?你以為大帝的不問出身是什麽意思?他說的是上古神獸一族,和妖不相幹。你要是當真找一隻妖,不用上斬仙台,賜你自盡都是恩典……”一麵說著,忽然咦了聲,“那是什麽?”


    對麵的人在悵惘中隨他的視線望過去,遠處的郊野上出現一個奇怪的人形,長著一個腦袋四條腿。鬆散的神經立刻緊繃了,“那是什麽?”


    再仔細看,終於看清了,並不是什麽怪人,是一個高個子的男人,肩頭扛著一個穿裙子的女人。


    神兵甲一嗓子嚎起來:“快來人啊,螣蛇上神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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