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確實是回來了, 但沒有一人敢上前查看。


    所有趕來的天兵們圍成一個圈,眼前的一切讓他們感到恐慌。玄師中了屍毒,這件事人盡皆知, 但現在真正有事的好像是螣蛇。


    火把燃燒, 發出嗶啵的聲響,螣蛇扛著玄師,不動如山。玄師掛在他肩上,也是毫無反應,這兩人好像都死了,外來的因素對他們無法造成任何影響。


    仔細觀察螣蛇的臉, 火光照出青灰麻木的五官,他的眼睛不是活的,瞳仁上覆蓋著一層白色的膜,定定看著一個方向。大家不明所以,茫然對視著,忽然有人倒吸了口涼氣,因為有蟲影從他眼球上爬過。眾天兵如臨大敵, 噌地抽出了兵器——一個中了屍毒的人, 誰知道會做出什麽事來。


    可是等了半天, 他似乎沒有任何攻擊的意圖,隻是一動不動站著。大家弄不明白究竟是怎麽回事, 敵不動我不動, 隻好壯著膽繼續僵持。


    風吹過城牆上的瓦楞, 嗚嗚咽咽, 仿佛一曲挽歌。終於有人疾步趕來,包圍圈立刻豁開了一個口子。匆匆而至的天帝和炎帝看見眼前景象,也有些不知所措。炎帝摸了摸後腦勺,“屍毒也會傳染嗎?螣蛇怎麽……”


    天帝似乎猜到了什麽,貿然上前怕他會反抗,試探著舉起兩手慢慢接近,一麵道:“伏城,若你願意把長情交給本君,就鬆開手。”


    僵硬的臂膀果真微微鬆動了下,肩上的人從那間隙滑了下來。


    染上了屍毒的人,竟還能聽得懂人話?這種玄異的現象令人費解,可天帝卻明白,伏城的屍毒應當染得心甘情願,並且在毒性發作前預留了充分的時間,讓元神退守識海。


    長情被他穩穩接在臂彎,他探她的脈搏,證實了他之前的猜測。一瞬心被撕扯,眼淚盈滿他的眼眶,他想伏城應該是真的很愛長情,甚至這種愛,不比他少半分。一個不善言辭的人,越是沉默,愛情來時便越洶湧。他沒有想到伏城能夠這樣決絕,所以這情敵是個值得敬重的情敵,和他爭奪長情,並不辱沒了天帝陛下。


    隻是他的長情怎麽辦?屍蟲雖然除盡,但她的五髒六腑都受了重創,無法醒過來了。七日之前化生池的一切還曆曆在目,他不過中途離開了一會兒,回來時她已經不見了。他沒想到,這一別物是人非,他幾乎辨認不出現在的她來。他無力地垂下頭,緊緊貼著她的臉頰,卑微地哀求著:“長情,你回來吧。隻要你回來,我不會再逼你了,若你不愛我,我可以離你遠遠的,今生今世不來打攪你。”


    她依舊沒有醒轉的跡象,伏城的犧牲讓她免受屍蟲鑽心之苦,但卻無法換回她的神識。他該怎麽救她?這千瘡百孔的身體和靈魂,要如何修補才能健全?他腦中昏聵,竟連一點辦法都想不出來。


    炎帝還在歎息:“這螣蛇……真對自己下得了手。要是換做我,我可做不到。”


    是啊,他不遮不掩,說的都是實話。當初他那麽喜歡齊光,齊光出事之後的一切他卻從未參與。所以有時不免懷疑,他的感情究竟能不能稱之為愛,或者他骨子裏是個極端自私的人,他愛的其實隻有他自己。


    正感慨,忽然發現那條僵直的手臂上有虯曲的圖案,看樣子剛刻上去不久。他納罕地嘀咕:“那是什麽?”上前仔細分辨,一看之下頗為驚動,回頭望了天帝一眼,“蘭因墓。”


    蘭因墓?什麽意思?天帝怔忡著,想起萬年前被他斬殺於牧野的人。當初他將她懸於桅木,萬年之後是長情和伏城為她收的屍。月火城上空有天然屏障,他的鏡像穿不透那層隔斷,所以未能窺破,當時也沒有放在心上。現在想來,其中應當是有隱情的,否則伏城不會在喪失神識前,刻下這三個字。


    天帝問翊聖君:“玄師墓在哪裏?”


    翊聖君道:“臣來時留意觀察過四野,月火城東南方有個小土丘,但不敢確定是不是墳塋。請陛下少待,臣這就去查看。”


    天帝說不必,沒有那麽多時間來回耽擱。揚袖一掃,瞬間虛空轉移,隨行的侍從散出去尋找準確方位,不一會兒便傳來消息,說玄師墓找到了。


    人入了土,本不該再驚動,但現在是情非得已,逼得他不得不做這種挖墳掘墓的事。


    點了點頭,侍從得令開啟玄師墓,但因墓主和天帝陛下淵源太深,誰也不敢借助兵器,隻得以雙手刨挖。青草之下是濕潤的土地,這樣的土質一般來說不利於保存屍首,所有人心裏都惴惴,不知墓葬打開後,裏麵是怎樣一副景象。


    對於天帝來說,再麵對這個萬年前死於他劍下的人,難免有種糾結的負罪感。前世的蘭因,今世的長情,分明是同一個人,他卻分得很清楚。他滿腦子長情,長情是他心頭的一滴淚,這滴淚擦不掉,融化他的鐵石心腸,讓他知道什麽是活著。先前降服了四不相,他沒有要他的命,因為那條命留著還有用處。他盼著長情能複原,截珠盤的材料有了,隻要花些時間鍛造,就能把她體內的混沌珠吸出來。可是屍蟲肆虐,完全摧毀了她的肉身,他抱著她,兩眼定定看著墓坑,他在期盼,同時又害怕,不敢細想,把臉埋進了她頸彎裏。


    玄師下葬時並沒有用棺木,隻拿一件鬥篷包裹著。墓穴挖到一定深度後,露出一片玄色的袍角,禁衛停下觀望,天帝怔怔的,大家便不知該不該繼續了。


    炎帝打了個手勢,無論如何先把周邊的積土清理幹淨。很快人形顯露出來,輪廓是豐盈的,並未如想象的那樣化成一灘泥水,一副骨架。他心裏升起希望,驚喜地叫了聲陛下。天帝這才抬頭,見黑土中躺著一具肉身,將近一萬兩千年了,居然保存完整。


    他心裏掙紮,說不出是種什麽滋味,抱著長情不願鬆手,他覺得泥裏的女人和他不相幹。


    炎帝沒有辦法,親自跳入墓坑裏。誰也不知道底下的臉究竟成了什麽樣,也許已經開始腐爛,隻不過還未爛得那麽徹底。不過身體保存了一萬多年,本身就是奇跡。炎帝猶豫了下,方去觸動覆蓋在蘭因臉上的兜帽。


    邊角一點一點掀起,露出一片烏油油的鬢發,就地掩埋竟能不沾星土,實在讓人驚訝。接下去會怎麽樣呢,仿佛正在揭露一個掩藏了數代的秘辛,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炎帝是最直觀的第一人,大家看不見玄師的臉,隻有緊盯他的表情。可越是到緊要關頭,炎帝的表情越平靜。他回頭望了天帝一眼,將罩在蘭因身上的鬥篷一把掀開了。


    玄師不腐不朽,無量量劫遭遇變故,萬年之後屍身依舊鮮活如生。天帝並不感到意外,隻是驚訝,原來長情已經和蘭因長得那麽像了。還記得初見時,她是一張團團的臉,笑起來如同純真的孩子。後來靈識被喚醒,她的樣貌逐漸改變,但那是潛移默化的,天天在眼裏,便不覺得有什麽不同。現在兩張臉對比,他才驚覺蘭因竟然長這樣。她們的樣貌幾乎沒有差別,但他的長情被毀了,像破碎的琉璃瓶,無法修補。


    他左右為難,抬眼看伏城,輕聲說:“蘭因保存完好,你刻這幾個字,是為了引導本君找到蘭因,把長情的元神移植到她身上嗎?”


    那雙渾濁的眼睛無法表達任何感想,伏城靜靜站著,心裏的執念完成了,忽然一震,徘徊在眼底的屍蟲向上轉移,攻占他的腦子,侵入了他的識海。


    一位神將不經意動了下胳膊,甲胄發出輕微的聲響,這聲響卻成了按動伏城的機簧,他突然暴走,咆哮著蹦起來,向那個神將襲去。行屍戰鬥力驚人,但沒有人操控,進攻雜亂無章。天帝不願見他被驅趕得無處藏身,隻有親自動手。他太危險,就像涿鹿大戰中的女魃,雖然功不可沒,卻也無法留存人間。萬般無奈,他將他打落化麟池,動用神力使湖水凝結成冰。憑虛往下看,看得見半透明的冰層下有個隱約的黑影。他長長歎了口氣,一個重情意的人不該落得這樣下場,可命盤如此,即便再多的遺憾,也隻有作罷了。


    “把蘭因帶回去吧。”他落寞道,自己彎腰抱起長情。她的頭發雜亂,有幾縷披拂在臉上,他替她撥開了。心頭有無邊的麻木,麻木得久了,便感覺不到疼痛。隻是喉頭堵得難受,呼吸困難,讓他難以堅持。


    腳下一絆,他踉蹌了下,恰好炎帝在,伸手攙住了他。這老友的脾氣炎帝了解,天帝當了一萬多年,忘了自己也是血肉之軀。誰還沒有個落難的時候呢,炎帝說:“你歇一歇吧,我來替你抱。放心,單純就是抱,朋友妻不可欺,江湖規矩我知道。”


    可他搖了搖頭,懷裏的是他的寶貝,即便已經麵目全非了,他也還是不肯撒手。


    這麽下去要瘋啊,這一個兩個的,都把自己弄得這麽慘。一場情劫傷筋動骨,就算去琅嬛查閱三生冊,也沒有人比天帝陛下的更折騰了。不過這次過後應該會好起來了吧,炎帝摸摸發酸的鼻子,看了眼懸浮的蘭因。戰場上的詛咒始於她,最終也必須借助她來終結,緣起緣滅冥冥中有定數,原來連天帝也不能幸免。


    天界路遠迢迢,三十六天罡風無處不在,不適於搬運她們,隻得就近轉移進大祭司殿。


    地心的床榻上放著兩具身體,一具沒了魂魄,一具丟了軀殼。要合並,其實並不像把雞蛋從一個籃子搬到另一個籃子那麽簡單,道家也講究兼容,能不能糅合到一起,得看造化。


    天帝仍是不放棄,他還在試圖修複長情的身體。可惜無論輸入多少神力都如石沉大海,最後弄得自己精疲力盡,跪倒在榻旁。


    炎帝看不下去了,“你是打算把自己賠進去嗎?師尊傳位時怎麽說的?言猶在耳,你就要為女人毀了你自己?”


    大道無情,天道無情,他不是做不到,是現在得分人。


    炎帝撐著腰氣惱不已,應該把眼下的局麵分析給他聽,免得他一根筋不懂得轉圜,白白損耗自己的修為。


    “你看,”炎帝撥動手指頭,“長情吞了混沌珠,就算醒過來,截珠還在,你必須煉化截珠盤,弄得七勞八傷才能把珠子掏出來。然後她還吞了元鳳和始麒麟,元鳳的火毒一時半刻消除不了,她隔三差五就得自焚一次,這種煎熬沒法忍。第三,她的心肝脾肺甚至腦子,都被屍蟲蛀空了,與其一點點修複,不如把魂魄交給安瀾,讓他重新把她種進地脈裏,你再等個萬兒八千年,能還你一個脆生生的新人。綜上所述,我覺得這具軀殼還是舍棄為妙。如果嫌種魂來得太慢,這裏有個現成的,成不成功試試便知道,你不要再牽掛這個長情了,去擺弄那個蘭因吧。”


    天帝沉默不語,他當然知道炎帝的話都在理,可放棄了軀殼,就像徹底放棄了這個人,即便魂魄還是她的,他也會覺得對不起她。


    “我想再試試。”他把那隻枯槁的手握在掌心,垂首道,“我想來想去,還是要原來的長情。”


    炎帝被他的固執打敗了,“長情本來就是蘭因啊,為什麽你會覺得她們是兩個人?把長情的魂魄還給蘭因,這叫物歸原主,我不相信你會分不清主次利害。還是你怕?怕以前的蘭因會影響長情的魂魄?怕她看見你又要喊打喊殺?”


    天帝愣了下,發現確實有這方麵的顧慮。長情對他的態度剛剛明朗,他擔心推翻重來,一切又要回到原點。


    他不說話,就證明炎帝的猜測沒錯,“對你來說,是一具無法蘇醒的軀殼重要,還是會笑會鬧的活人重要?”


    天帝心頭一震,想起不久前她曾問過他類似的問題。束縛住她,把她困在狹小的空間,對她太殘忍。她不喜歡這種生活,一直在抗議,以前因為別無選擇,他隻能充耳不聞,現在她無法表達了,他還要繼續麽?


    他站起身,走到蘭因榻前,這張臉明明和長情一樣,他卻還是覺得陌生。遲疑良久,他才問聚魄燈在不在,門外有人應聲而至,是手捧神燈的棠玥。他瞥了一眼,才想起七日已過,這個沒有記憶,隻會噴水的小仙已經恢複正常了。


    炎帝說放心,“我這就去設結界,保證方圓百步以內沒有遊魂。”


    棠玥嗯嗯兩聲,跟在他身後跑出去了。


    天帝獨自站了很久,終於下定決心,回身問那具枯萎的軀殼,“長情,你準備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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