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都是倒春寒,昨夜裏又下過一場細雨, 清晨時窗外便浮著一層淡淡的霧氣。


    薛廷向來不慣讓人伺候, 自己坐在長案後烹茶。身姿端正, 清雋的麵容隱約在嫋嫋的輕煙中, 有一種出塵的味道。


    靈初在他對麵幾步之外, 也是跪坐著,手裏捧著一卷書冊。


    每天清早她來拜見兄長的時候,總會在殿中待上片刻時辰,這裏的藏書多,而且許多是她以前沒有見過的。


    到了下午,靈初通常就待在自己的院子裏, 或是練琴, 或是作畫, 偶爾接見長安城的貴女們。


    這樣平靜的日子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


    殿中很安靜, 隻偶爾發出沙沙的翻書聲以及茶水注入杯子裏的聲音。


    驀地, 對麵忽然響起幾道咳嗽聲, 聽得出來聲音的主人在極力隱忍著。


    “阿兄,你怎麽了, 不舒服嗎?”靈初抬頭看向薛廷, 眼睛裏帶著擔憂。


    天氣轉冷,他已經咳了好幾天了, 隻是沒有今次這樣嚴重。


    薛廷以手抵唇, 咳得說不出話來, 隻搖了搖頭。


    靈初看到他的樣子, 一顆心高高提起,不由自主坐直了身子,傾身向他。又見薛廷一手撐在案上,麵色發白,身影搖墜,慌忙上前將他扶住。倉促間碰倒了幾案上的杯盞,茶水流了一地。


    “阿兄,你的手怎麽這麽涼?”靈初握著他一隻手,另一手從背後將他攬著,讓他半靠在自己身上,頓時感覺到薛廷整個人似乎都帶著一股寒氣,心中更是發慌,忙揚聲向殿外,“來人,去傳太醫!”


    禦醫很快來了,聚集在內殿給薛廷診治。


    “怎麽樣了?”見太醫起身退到一旁,靈初上前問道。


    “回公主,”為首的禦醫拱手道,“陛下的病不像是時症,倒像是舊疾,被時氣所催動,且又拖延了幾日,所以才會發作得這樣嚴重。”


    禦醫的話讓靈初的心裏更增添了幾分擔憂,她環顧了下殿中站著的幾個不同年紀的太醫,感到有些奇怪:“本宮記得跟隨陛下從洛陽到長安的幾位禦醫也在府中,怎麽不見?”


    “這……”那太醫覷了眼靈初的神色,磨磨蹭蹭地道,“聽說是長安城外的一處村鎮爆發了瘟疫,太醫所抽調了部分人手前去診治……”


    怎麽就這麽巧,偏偏一直以來負責治療薛廷舊疾的太醫都被派了出去?


    靈初有些煩躁,眉頭微蹙,看向那太醫:“那你能治嗎?”


    太醫的臉上現出為難的神色:“微臣盡力,隻是——”他斟酌了下,繼續道,“長安本就不比洛陽宮中,珍稀藥物缺乏,且微臣的醫術也算不上高妙,陛下的病症又極為複雜,微臣也隻能盡力減緩此病發作的程度。”


    話說到這裏,靈初心裏已有幾分明白了,揮揮手讓太醫下去配藥。


    屋子裏有些冷,靈初轉身走到窗前,雙手抬起輕輕一推,微涼的帶著晨霧的風便被關在了窗外。


    她在床榻邊坐下,將蓋在薛廷身上的衾被往上拉了拉。正要收回,手腕卻一下子被握住,冰涼的,帶著些力道。


    靈初眼睫輕抬,視線從薛廷握著她的那隻手朝上,慢慢轉向他的臉龐,注視了片刻。


    他還沒有醒,雙目緊閉,許是身受疾病之苦,眉頭微微皺起。在略微蒼白的麵色映襯下,一雙濃黑清俊的劍眉愈發醒目。


    靈初將他攥著自己手腕的那隻手抬到唇邊,輕輕嗬了一口熱氣,試圖減輕他身體的寒涼。


    薛廷的這個舊症她一直都知道,隻是見他許久都沒再犯過,還以為已經好得差不多了,沒想到這次發作得這麽迅疾。


    她心裏有些愧疚,想到年少時落水,是兄長將她救了上來。她沒事,薛廷卻因此得了久治不愈的寒症,備受折磨。


    正想著,握著自己的那隻手輕輕一動。靈初飛快地抬眼一看,果然見薛廷緩緩睜開了眼睛。


    “阿兄,你醒了?感覺好些了嗎?”靈初忍不住問道。


    薛廷慢慢轉頭,目光停在自己攥著靈初的右手上,仿佛微微一怔,而後很自然地鬆開。


    “沒事了,你回去吧。”


    他的嗓子在三年前受過傷,聲音微微嘶啞,襯著無波無瀾的平靜神色,幾乎是顯得有些冷淡了。


    靈初沒來由的覺得有些慌,眼睫輕輕顫了顫,軟軟的聲音透著藏不住的委屈:“阿兄,你是不是……在怪我?”


    薛廷已經坐了起來,上半身靠在床頭,聞言終於抬起頭來,深黑的眼睛與她對視著,目光裏是她看不懂的情緒,片刻後重複道:“回去吧。”


    ……


    蕭確結束了北關大營的巡視,星夜趕回長安。踏進都督府大門的時候,仍是更深漏夜。


    沒有讓人服侍,也顧不上梳洗,身心俱疲的他這會兒隻想躺在榻上好好睡一覺。


    剛剛卸下戰甲,身後即響起砰砰的敲門聲:“大都督,有洛陽的驛報!”


    是心腹副將的聲音。


    蕭確命他入內。


    自從天子入長安,關隴這邊一直對洛陽的元氏保持著高度警惕,隨時留意著那邊的動向。故而有洛陽的消息傳到,都督府的人片刻也不敢耽擱,立即呈報給蕭確。


    從副將的手中接過驛報,蕭確展開掃了一遍,神色微凝,語氣也轉為嚴肅,抬頭道:“召都督左丞並幾位將軍至中堂議事。”說罷,一手從身旁的木架上抓過外袍罩在身上,大步出了房門。


    天還未亮,議事廳四角都點著火杖,跳躍的火光照見長案後一張張略顯凝重的臉龐。


    在座之人除都督左丞趙綽和武威將軍謝恢外,餘者也都是蕭確平日裏信重的大將及心腹謀臣。


    謝恢先道:“元氏忍耐了這些時日,於數日前在謀士的進言下立清河王世子為帝,又暗自從雁門關調兵,磨刀霍霍,劍指潼關。我大魏在潼關守軍不過五萬,恐難以應對。”


    二十年前河陰之變時,薛氏宗族並洛陽王公貴族遭叛臣大肆屠戮,生者寥寥。此番天子入關隴,大部分宗室也跟了過來,那元欽也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翻出來一個清河王世子,才十一歲,立為了新帝。


    趙綽道:“以某之愚見,元氏挾偽少帝之名義發兵潼關,既是爭鋒,也是試探。雙方數年未戰,勝負猶未可知。而元氏老巢在晉陽,洛陽距長安太近,對他來說絕非久居之地。若勝,則元氏必定揮兵西進,蠶食關隴;若敗,其自會退居晉陽,留偽少帝於洛陽,遙領朝政。”


    “元氏有退路,我等卻沒有,故而此戰定要得勝。”一副將朗聲道,“卑職建議從六鎮之沃野、懷朔各調兵五萬,合潼關之兵共十五萬,正與元氏兵力相當。”


    其他人也紛紛點頭:“主上前些時日和突厥達成盟約,且阿什那公主還在長安。如此一來,剩下的十萬兵力防守柔然,再加上突厥之助力,北部邊防無虞。”


    幾人所言和蕭確心中所想相差不多,隻是從六鎮中抽調的部將人選還需斟酌。


    又商討許久,眾人停下來,抬頭看向上方的蕭確。


    昏黃的燭光照耀下,蕭確按劍跽坐,思索了片刻,向眾人道:“先按照方才商議的去做,餘下之事我會再與幾位柱國斟酌。諸位自行散去吧。”


    等到人走盡,案上的蠟燭已是短了一截,天邊也微微泛白。


    蕭確的麵前堆積著幾捆簡牘,是這些時日積攢下來的公務,大部分已經由趙綽代為處置了,剩下一些拿不了主意的,便都放在了這裏,等著他回來處理。


    蕭確解了腰間佩劍,放在左手邊案上,取過一旁的簡牘,一卷一卷地翻閱起來。


    時間不知不覺地流逝,等到將其中較為重要的公務處理得差不多了,天光已經大亮。濃重的困意向他襲來,蕭確“啪”的一下鬆了手中簡牘,頭一低,伏在幾案上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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