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春寒令盛開未久的桃花紛紛凋謝,簌簌地飄落在風裏, 連青石路上都積了薄薄的一層花瓣, 像是下了一場桃花雨。


    靈初一早過來, 走過長長的一段路, 踏進中堂院子裏的時候, 仿佛水藍色的襦裙上都沾染了春風中的桃花香。


    腳步剛剛踩上門前石階,靈初就看見了屋裏麵正當中幾案上的蕭確。見他伏案沉睡的樣子,不由得放輕了腳步。


    抬腳跨過那道門檻,靈初盡量慢地上前,等到走近,幾乎屏住了呼吸。


    她今早知道蕭確已從北關大營回來, 去了一趟他的住處, 卻被告知都督正在中堂議事, 便又找了過來, 不想卻看見這樣一副場景。


    靈初停住腳步, 立在長案的左側。目光在周遭掃視了一遍, 見幾案上的蠟燭已經燃盡,燭台上積著一汪蠟淚。


    而蕭確頭微微側著, 枕在右手臂上, 一側臉頰正對著一旁站立的靈初。動也未動,似乎睡得很沉。


    靈初看到他眼底有淡淡的青, 猜測他是一夜沒睡。她在旁邊站了一會兒, 見他沒有要醒來的跡象, 又想了想, 決定先回去,等下午再過來看看。


    正要走時,看見一卷簡冊攤開著掉落在地上,靈初蹲身拾起,視線無意中掃到元氏等字樣,目光不由一定。展開來一目十行地瀏覽了一遍,原是昨夜裏洛陽發來的邸報。


    看完合上,靈初微微傾身,伸手想要將那邸報放回案上,還沒等挨到長案的邊角,蕭確一下子醒了過來,毫無預兆的,睜眼的同時已經按住了手邊的佩劍。


    靈初被他的動作嚇了一跳,身子霎時僵住,小嘴微張,黑葡萄一樣的眼睛一轉不轉。


    手中的邸報掉在案上,發出輕微的一聲響。


    兩個人的目光交匯。


    看清是她,蕭確眼底的戒備迅速退去,握著佩劍的手也鬆開,很自然地擱在長案上,上半身微微後傾,呈現出一種放鬆的姿態。


    “怎麽是你?”


    靈初也收回手,慢慢站直了身子。


    “有一件事,想要請將軍幫忙。”她用平緩的語氣說道,盡量不使自己顯得低聲下氣。


    蕭確低著頭,正在整理被自己枕壓得有些皺了的衣袖,聞言抬頭瞥她一眼,聲音淡淡的:“我們很熟嗎?”


    說完又開始整理案上的簡牘,將自己沒有看過的都放到側旁,全當一邊的靈初不存在。


    “對了,”沒等靈初開口,蕭確又道,“中堂是府中重地、商議要事之所在,殿下即便是千金之尊,要進來也請先讓人通報一聲,免得讓人當成了刺客。”


    靈初想到他剛才的反應,睡夢裏都是那樣警惕和戒備,沒有說什麽。隻是對方生疏又冷淡的話語,和以前對比起來,靈初的心裏忽然漫過一陣難以言說的情緒。


    她無暇追究,輕輕垂下了眼睫,看著蕭確自顧自忙碌,語氣誠懇地道:“我聽說將軍昨夜已回到府中。今早去了鬆柏院,得知將軍正與諸位大人議事。本想在外等候,聽見諸位大人已先行散去,這才冒昧入內。實在是有要事相求,還望將軍見諒。”


    以往靈初連蕭確的書房也隨意出入過,這裏的侍衛仆從自然不會攔著她。


    見蕭確沒有作聲,靈初繼續道:“我阿兄身患舊疾,近來發作得厲害。以往都是由太醫所的張太醫診治,這幾日張太醫等人卻被派出去治療瘟疫,餘下眾太醫都說是無能為力。我想請將軍派人把張太醫接回來,可以嗎?”


    蕭確笑了笑,慢慢放下了手中簡牘:“某一介武夫,隻懂得行軍打仗,太醫所的事與我有何幹係?公主要召回哪個太醫,自己去做就是了,何必問我?”


    靈初聽得出來,對方的語氣帶著淡淡的譏嘲,她按捺住了,輕輕換了一口氣:“因為我從來沒有忘記,長安乃至關隴之軍民無不以蕭家馬首是瞻,我薛氏一族不過寄人籬下,生死皆操之於人手。”


    “公主是什麽意思?”蕭確輕輕挑眉,抬頭和她的視線對上,“你認為是我故意讓人耽擱了你兄長的治療?”


    “我沒有這麽說。”靈初輕輕搖頭,然而袖子裏緊緊攥住的手指卻泄露了她的情緒。


    蕭確的眼睛裏又流露出了靈初所熟悉的那種淡淡譏嘲的神色,目光像鋒冷的刀從身上刮過,帶著漫不經心的殘忍:“不敢說嗎?如你所想,人是我派出去的,藥是我扣下的。薛廷是不是很難受,病得受不了了吧?”


    根本就沒有什麽瘟疫,他知道這很容易就查得出來,因為蕭確本就沒打算瞞著她。


    他承認得這樣幹脆,是篤定了她拿他沒有辦法。目光交匯的一刻,靈初的臉刷的變蒼白,有過一瞬間的慌亂,卻又很快鎮定下來。


    “方才將軍睡著的時候,我無意中看到洛陽傳來的邸報,道是元欽已立清河王世子為帝,且雁門那邊也有動向。我猜測,不久就會有戰事。元氏既然另立門戶,打著偽帝的名義與大魏爭戰,將軍自當扶持正統,以光帝胄之德,怎可因一己之怨置天子於不顧?”


    蕭確笑笑:“你怎知我是因一己之怨挾私報複?元欽能另立新帝,難道本都督不能?”


    “不,你不可以!”靈初搖頭,一隻手按在桌麵上,半低著身子,聲音已有些慌亂,盡力勸說他,“關東之元氏自謂衣冠正倫,經濟富庶,實力強盛,並非關隴可比。將軍所恃者唯六鎮之兵鋒,再加上天子居長安,賢人智士皆來歸附,若在這時候傳出天子遭將軍薄待,天下人會怎麽想?將軍三思。”


    “將軍腹有韜略,誌在千裏,這些話本輪不到我來說,想必你心中也都清楚明白。從眼下的時局來看,大魏離不開我阿兄,你也需要他活著。”


    靈初一口氣說完,有些不能平靜,胸口微微起伏著,雙目定定地望著他,眸中隱含期盼。


    蕭確嗤笑了一聲:“你也太看得起他。”說完便起身離案,一手拿起自己的佩劍,低頭掛在腰間,徑自向外行去。


    “等等!”靈初見他要走,再維持不了平靜,忙追了上去,幾步到蕭確身前,張開雙臂攔住他。


    一個嬌小的女孩子,要攔住一個習武的成年男子,靈初不覺得自己有這樣的力量,對方似乎輕輕一抬手就能將她推開,但她此刻似乎已經沒有了思考的餘地。


    大道理已經說過了,蕭確看起來一個字也聽不進去。


    好在她擋在他麵前的時候,蕭確已經停下了腳步,並且看起來也沒有要將她推開的打算。


    兩個人這樣對麵站著,靈初就隻到他的肩膀,她放下了雙臂,仰頭去看他。


    這是上次鬧翻之後,兩人近十天來第一次見麵。


    她聲音淡淡又嬌嬌的,帶著央求的意味:“我知道錯了……你別為難我阿兄,行嗎?”


    蕭確低頭對上她的視線,看見她清淩淩的一雙眼漾著一層薄薄的水霧,像是春天夜裏偶爾從窗頁裏流淌進來的一束月光,水汪汪的一照無痕。


    看起來快要哭了出來。


    平心而論,靈初作為一個公主,自有她的見識,並不是那一味哭哭啼啼,隻懂得利用自己的女性優勢來誘惑男人以達到自己目的的女孩。此刻卻軟語相求,可見是真的沒辦法了。


    如果一個人的勢力比你高出太多,而你又有求於他,你該怎麽做?


    靈初隻能放下身段,按捺住躲避蕭確的想法,去求他。


    蕭確的神色淡淡的,沒有做聲。


    若是在平時,這樣的美人計中一中倒也無妨,然而關係到薛廷,蕭確無論如何也做不到大度。


    他承認自己仍舊懷有報複的心態,一樣是覬覦她的人,憑什麽在她眼裏薛廷就是光風霽月清清朗朗的君子?憑什麽他都死過一次了仍是打動不了她分毫?憑什麽薛氏一族仰他鼻息她還能百般躲避當他不存在?


    我不好受,你也別想自在。唯有如此,才是公平。


    靈初見他久不應答,清晨的日光照了進來,投在兩人身上。她仰著頭,望見蕭確側麵臉頰上的那道疤,在陽光中更加醒目,也襯得他整個人愈發冷峻。


    她到底沒有哭出來,忍過了起先的那陣淚意,眼淚便憋了回去。隻抬起右手,輕輕捏住了蕭確的衣袖,軟聲道:“裴劭……我求求你……”


    蕭確仍是不動聲色,等她說完,便要將她的手撥開。靈初反倒更加用力地抓緊他的手臂,不讓他走。


    “你纏著我有什麽用呢?蕭某不是你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公主。”他低聲道,手上已帶了幾分力氣,隻是眼前的少女也被他激得起了怒氣,兩個人竟拉扯了片刻。


    這樣不顧形象的糾纏,連屋外的仆從都忍不住起了好奇心,悄悄抬眼往裏瞥了一下。動靜不太大,仆從還以為是公主在跟大都督撒嬌。


    “啊——”靈初忽然發出一聲輕嘶,是她步搖上的小鉤子勾到了蕭確的衣服,幾根頭發狠狠地扯了一下頭皮,一陣生疼。


    步搖也被扯得快要從鬢邊脫落,將墜未墜的,穗子不斷地搖晃。靈初慌忙抬手整理,又摸到一側的鬢發被扯得亂糟糟的,有些氣惱。


    在這當口,兩個人還保持著方才糾纏時的距離,近到呼吸可聞。蕭確伸手替她將鬢發抿了抿,把那支步搖插回它原本的位置。


    注意到女孩挺直了脊背,身體微微僵硬,蕭確的手指輕輕撥了一下步搖上的穗子,語氣漫不經心:“瞧,你該離我遠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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