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殺人之後,月亮才變得如此美麗嗎?


    抑或,是月亮的美麗點綴了殺人者的雙眼。


    我沉浸在這種莫名思緒的海洋中,眺望著漂浮在春霞中的朦朧月亮。


    月亮真好。


    不管在哪兒,它總是與我保持著一個非常適宜的距離,注視著我,溫柔地照亮我。月光中沒有煞風景的好奇心,也沒有蒙昧的觀察目光。有的,隻是銀色的證明的洞悉——


    “我曾經問別人。”


    幼年時代,我仰麵躺在屬於自己的那個地方——公園的滑梯上,對月獨白。


    半年前,我第一次殺了人。


    我雖然不知道她的真實姓名,卻知道她的假名。前畑順子,她非常聰明,並且有著任誰都無法抗拒的美貌。對於我來說,她的光芒太過耀眼,但正因為如此,我才會對她抱有期待,認為這樣一來我心中的疑問或許能就此解開。她是我第一個發問的對象。


    ——結果卻非常悲慘。


    倒在地上的她明明如同月亮般美麗,但從傷口流出的血卻像泥水一樣渾濁,這讓我無言以對。如果所有肮髒的血能全部流盡的話,她一定能變得像月亮一樣雪白漂亮。但她卻隻是在泥水中翻滾著,最終也沒能回答我的問題。


    “我曾經問別人。”


    我再次這樣對月亮獨白。


    第二個被我問的人,我同樣不知道她的真名。不過她對其他人說,她叫早阪美紀。


    假名會製約原本的能力。她明明是那樣一個才氣逼人的人,卻還是沒能回答我的問題。


    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看著她用不成聲的哀鳴不停地喊著這句話的同時,我覺得她很可憐,但也感到相當的不愉快。我沒有問她那種問題,而且,我並不掌管著生殺大權,她死不死和我有什麽關係。


    ——明明說著不想死,但她卻幹脆利落地死了。


    然後,今天。


    我向第三個人發問。她叫吉野靜香,也是個帶著假名活著,並帶著假名死去的人。這三個都是又聰明又漂亮的人,但沒有一個能回答我的問題。我在這個世界上變得越來越孤獨了。


    我靜靜地呼吸,隻有眼中朦朧的月色是那樣溫柔。


    我真想就這樣注視著月亮直到它消失,但我不能這樣做。雖說今天的犧牲者的屍體還沒有被發現,但之前兩人的屍體被媒體宣傳為殺人狂罪行的證明,如今已經鬧得沸沸揚揚。如果在這種情況下被他們找到第三具屍體,那我一定會惹上不少麻煩。


    雖然並不情願,但我還是決定回家。正當我從滑梯上坐起身的時候,在朦朧月光的映照下,原本空無一人的公園中,一個少女如同鬼魅般出現了。


    少女的穿著有些奇特,頭上戴著一頂平頂帽,肩上背著一個單肩挎包。她的這副樣子讓人很容易聯想起老電影中的郵遞員,更令人感覺怪異的,是她手中那根比她個子還高的手杖。


    一般來說,她的這身不同尋常的穿著才是最奪人眼球的,但在我看來,最令我詫異的是少女身上那種特殊的氣息。有著精致臉孔和銀絲般頭發的少女,甚至給人以月之精靈的感覺。


    ——問問她吧。


    我在心中自言自語。我從未想到會在一天之中問兩個人,但她身上比月亮更強大的引力魅惑了我的心。


    我當即開始判斷現在的狀況。現在,她正站在蹺蹺板前注視著我,我們之間的距離大約有十米。如果貿然行動的話,隻怕會引起她的警惕,還沒等我走到她身邊或許她就逃走了吧。


    那麽,我該怎麽辦才好呢?眼下最適合邂逅、而又不會令對方抱有警戒心的反應應該是什麽呢?


    思考片刻後,我靜靜地微笑起來。如果對她說我不是什麽可疑人物的話反而會讓人覺得可疑,如果裝成一個戰戰兢兢地將她錯認成殺人狂的小市民,又顯得有些掃興。所以,微笑才是交流的第一步,先用開玩笑似的語氣從詢問她這身奇裝異服著手吧。


    這時,少女首先開口了。


    “——我是來給你送信的。是被你殺死的,吉野靜香寫的信。”


    我的微笑凝固在了嘴邊。僅僅是形式上的勾起唇角,但即便如此也沒有人發現過的虛假的溫柔笑容——立刻染上了殘酷的意味。


    我急忙舉起手掩住嘴邊,克製住大笑的衝動向少女問道。


    “……你說我殺了誰?話可不能亂說,你有證據嗎?”


    或許我的反應與少女預期的不同,她微微皺起了眉。但那也隻是暫時的,少女淡淡地接著說道。


    “不需要什麽證據。要說為什麽的話,因為我所投遞的是死後文——來自亡者的信。”


    聽了這句話,我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我不是不相信,也並非在嘲笑她。死後文這種事真假都無所謂,我隻是覺得她很了不起。於是,我決定要問她那個問題。


    “明白了,我現在過去。”


    我緩慢地走下了滑梯,向少女的方向走去。隨著距離愈來愈短,我伸出手隔著褲子確認著口袋中折刀的感觸。


    我走到離少女隻差一大步的距離停下。少女輕輕伸出手,將死後文向我遞了過來。


    就在我抬起手作勢要接下信的時候,忽然第三者的聲音從身邊響了起來。


    “這個人好像有些奇怪,我總覺得有些居心不良,文伽認為呢?”


    我不禁睜大雙眼。這類似於少年的聲音,如果我沒有幻聽的話毫無疑問是從少女的手杖中發出來的。正當我的大腦一片空白之際,被喚作文伽的少女“啪”地鬆開了手。


    我注視著眼前的死後文輕輕下落,在它還沒到達地麵之前我急忙伸出手抓住了它。


    “居然這樣對待別人的信,太過分了——”


    我邊說邊抬起眼,但麵前已經不見文伽的蹤影。但她清澈的嗓音卻在我身邊幽幽地響了起來。


    “能不能別說得那麽難聽?如果你沒能抓住的話,我會用真山的力量讓它在落到地麵前靜止的。”


    聽了這話,我在心中暗自咂舌。


    (——居然被她看出來了。)


    文伽的行為和我打算做出的行為是一樣的。在接下信的一瞬間故意鬆開手,讓她的目光從我身上移開。如果她願意替我拾起來那就再好不過了。不管她采取怎樣的行動,我都會趁那機會從口袋中取出折刀。


    文伽的聲音還在繼續。


    “我隻是個死後文的投遞員,並不打算因為你殺了人而責備你。隻是,你接下了吉野靜香的死後文。希望她最後的‘思念’能夠傳達到你的心中。”


    留下這句話,文伽原本就稀薄的氣息從公園中完全消失了。我在原地呆站了一會兒,忽然輕輕地笑起來。


    “……文伽。啊,這是你的真名嗎?”


    我撕開手中死後文的信封,想確認裏麵究竟寫些什麽。信封中便箋上的文字有些歪曲,或許是由於寄信人在寫信時無法抑製心中的激憤吧。


    為什麽你非要殺了我不可?


    我還有許多想做卻還沒做的事。


    我才剛向喜歡的人告白。


    如果你的良心有哪怕一點的不安,希望你現在立刻向警察自首——


    讀了這封信我感到非常失望。我歎了口氣,因為我本以為她會用這信來回答我的問題呢。


    我靜靜地閉上雙眼,腦中揮之不去的,是吉野靜香最後的樣子。


    血從身上的傷口進出,她踉蹌著倒在了地上。我記得仰天噴出的鮮血,似乎將月亮也染紅了一般。仿佛那血也沾濕了我的手臂一樣,我到達公園以後不停地洗手,但那種被泥水般的血黏附的感覺卻總是揮之不去。哪怕是現在,我都


    覺得手臂上仍有看不見的幹涸血跡在啪啪作響。


    我抬頭仰望天空,忽然眯起了雙眼。映人眼簾的,是帶著月暈的朦朧的月亮。我向它伸出雙手,吟詩般編織出話語。


    不管怎麽擦。


    不管怎麽擦。


    同胞的血都束縛著我。


    幹裂的是誰的血?


    幹裂的是我的心?


    啊,朦朧的月亮啊。


    看著我。


    用你虛妄的月光洞悉我的心。


    呼喚我真正的名字。


    ——我,是誰?


    哈哈哈,笑聲融化在空中。隻有天上的月亮散發著冷冷的光芒。


    ***


    教室裏從一大早就充滿了騷動的氣息。但這也是沒辦法的,半年前,離這裏不到三公裏的地方有高中女生被殘忍殺害。兩個月前,又發生了附近短期大學的女大學生被殺事件。


    而今天早上。


    同班同學吉野靜香失蹤這一話題如同罹患率極高的傳染病一般席卷了校內。看著靜香空蕩蕩的座位,會害怕也是在所難免。


    如果細心傾聽,能聽見與靜香關係不錯的朋友用“說不定隻是單純的離家出走”這樣的說法來安撫自己和他人的情緒。但說出這話的人也明白,這隻不過是一種良好的願望罷了。大家都清楚,隻是不敢說出口。所有人心中都在這樣高呼。


    靜香那樣的人會離家出走?不可能!


    她被殺了!


    被殺人狂殺死了!!


    忽然有種想笑的衝動,我急忙遮住嘴。太可笑了。被死亡陰影籠罩的同學們真是太可笑了。我用另一隻手摸了摸胸口的口袋,裏麵裝著那個信封。


    如果我現在把這封信——靜香寫給我的信——公開給這裏的所有人,他們會作出什麽反應呢?


    會對我的行為感到憤怒嗎?


    會因為信中的內容而嚎啕大哭嗎?


    一想到這兒,我就有種非常愉快的感覺。我死死咬緊了牙,不讓自己笑出聲來。


    正當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開心得不能自已的時候,忽然有人將手放在了我的肩上。我回過頭,隻見是同班的河合陽子。剛才安慰其他同學的就是她。


    陽子微笑著,努力裝出開朗的語氣對我說道。


    “怎麽了,渡?你的臉色不太好,是不是沒吃早飯?”


    “啊?啊,嗯,沒事的。”


    我帶著一如既往的微笑這樣回答道,但也沒忘記在裏麵加進一點憂鬱。將自己演繹成一個為同學的失蹤而心痛的人物,是為了不讓周圍人察覺到我的異常必不可少的行為。


    陽子似乎完全被我的演技迷惑了。明明我都沒提到靜香的事,但她還是努力勸慰我道。


    “不必擔心靜香。你想,我們這種年齡會有很多煩惱不是嗎?有時候確實會想要離開學校和家裏,一個人靜靜地思考一些問題。一般來說離家出走這種事我們隻會想想,不會真的去做,但靜香這個人比較衝動。隻是這樣而已,對吧?”、


    我對於這樣的陽子很有好感。陽子和靜香是很好的朋友,她明明已經為靜香擔心得要死,卻還有這份心思去安慰別人,對她的堅強我甚至覺得有些尊敬起來了。


    我指著陽子的頭發說道。


    “你今天把頭發紮起來了啊。”


    陽子平時都是披散著頭發,但今天卻不同。靜香的父母因為女兒昨晚沒有回家而給那些和女兒關係好的同學打了一圈電話,陽子在來學校之前就預測到了今天學校的氣氛吧。我想之所以會改變發型,是因為她決心不能被這種氣氛吞沒,想要一如既往地繼續學校生活,才以這種方式表現出來的吧。


    “是啊,我有點想改變形象……是不是很奇怪?不合適的話我還是放下頭發來算了。”


    見陽子猶豫地噘起了嘴,我搖了搖頭。


    “不,沒這回事,很適合你啊。”


    要是平時的話我不會說出這話,但今天心情著實不錯。接著我將手放在嘴邊像是要說悄悄話,陽子見狀,疑惑地彎下了身子。於是我半開玩笑地告訴她。


    “我覺得很可愛。”


    “——啊!?”


    聽了這話,陽子的耳朵頓時變紅了。她瞪著我,結結巴巴地喊道。


    “什、什什麽嘛!渡平時可不是這樣的!!”


    為了掩飾害羞,陽子“砰砰”地拍了拍我的背。疼,真的很疼。


    終於,恢複了平靜的陽子大大喘了口氣,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


    “……我本是想來安慰你的,沒想到反倒是你安慰了我。謝謝你,渡。”


    陽子的雙眼有點紅。是昨晚為靜香的事哭過,還是因為沒睡好呢。雖說也可以和她聊聊這個話題,但她一定會用“一直在複習所以睡眠不足”這種理由來搪塞。


    我們的這番對話在同學們眼中似乎顯得不太合適,有些人向我們投來了責備的目光,仿佛在說,都現在了還有心情嘻嘻哈哈的。但陽子應該不會在乎那些人吧,相反,她肯定認為隻有自己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才能讓大家的心情不再沉重。對於她高潔的人品,我不禁感歎起來。


    ……啊,很好。


    你太棒了。


    我一邊笑著和她交談,一邊將手伸進了桌子裏。手指觸摸到的,是利茲公司製的鋒利折刀。


    我想像著,自己將刀從桌子中取出,然後飛快地插在她的心髒上。在那一瞬間,頭腦聰明的陽子在明白過來自己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之後,她究竟會做出怎樣的表情呢,我想像不出。


    她會露出怎樣的表情呢,我想知道。


    她會說些什麽呢,我想知道。


    出於好奇心。


    ——我想殺了你。


    由於殺人犯還未被抓住,所以社團活動被限定了時間。在美術部顧問江口宣布“今天到此為止”之後,我收起畫架,開始為回家做準備。


    正在這時,一個已經打完招呼離開了美術室的後輩又回到了教室,並小心翼翼地對我說道。


    “曾我前輩,教室外麵有位大叔,說想找曾我前輩……”


    “大叔?不是老師?”


    “對,我沒在學校見過這個人,所以應該不是老師吧。”


    我疑惑地將目光對準了走廊邊的窗口,隻見窗戶那邊一個大約五十歲、身材魁梧的大叔正注視著教室裏。大叔身邊還站著一個大約三十歲不到,樣子很精悍的高個子男人。


    大叔似乎是個很隨和的人,此刻他正笑著向我揮手,但他的目光卻讓我感覺不能對他掉以輕心。蛇在捕獲獵物的瞬間,會咧開嘴像是露出笑容一般,而他的表情似乎就是如此。


    我皺起眉。他們既不是給我上過課的老師,也不是我認識的人。在不明白對方真實身份和意圖的情況下,不能輕易采取行動。


    這時的我在旁人看來,應該隻是一個受到無關人員打擾而為此困惑的普通學生吧。為了鎖門而留下來的江口走向門口前去確認對方身份。那二人見狀也走到了門口,三人開始了對峙。


    “請問是哪位?找曾我有什麽事嗎?”


    江口問道,大叔聞言撓了撓頭。


    “哎呀,真是失禮了。請稍等。”


    他邊說便從懷中取出了什麽東西打開。那毫無疑問是警察證件。


    “我是朝日比警署的石田,這邊的年輕人是赤鬆。”


    石田身邊的赤鬆也熟門熟路地展開了證件,接著將它收回懷中。


    江口和教室裏剩下的幾名部員當即大吃一驚。我下意識地想要看向書包,但我還是克製住了。包裏藏著折刀,既然對方還沒有攤牌,那我就應該盡量避免一些不必要的舉動。


    石田迅速觀察了一下教室裏各人的反應之後,再次露出了爬蟲類的笑容,誇張地說道。


    “哎呀哎呀,請各位不用那麽緊張,弄得我們都緊張起來了。對吧,赤鬆。”


    石田像是在尋求赤鬆同意似的伸手捅了捅他,而赤鬆隻是微微苦笑了一下。看來他和石田不同,是那種少言寡語的人。


    “我們不會把曾我抓來煮著吃的。因為曾我的同學吉野靜香昨晚沒有回家,所以我們得找吉野的朋友們了解一下情況。”


    聽了這話,江口像是鬆了口氣,語氣也柔和了下來。


    “這樣說來,今早的職員會議上也通知過,說是警方可能會來問些情況。校方叫我們盡可能協作……但現在已經那麽晚了,必須讓結束了社團活動的學生回家去,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請你們明天再過來?”


    “啊,在這點上實在是抱歉。我們本想早點找曾我談談的,但見大家正在用心畫畫,所以就拖到了現在。不過呢,說是了解情況也不過就是簡單聊聊,五分鍾的事,我就想問問他這一天內都做了些什麽。”


    這樣也能幫助我們盡早找到吉野啊。


    石田邊說邊看了看我。他的臉上依舊在笑,但眼中卻還是沒有笑意。見江口猶豫著不知該怎麽辦,我便用尋常的語氣回答道。


    “我沒問題的,家也不遠,天黑前肯定能到家。而且,我也很擔心吉野。”


    江口聞言像是鬆了口氣,接著她對石田開口道。


    “拜托二位請盡量快點。”


    加上這句話後,她同意了警方的要求。


    石田用一種不太可信的隨意語氣回答之後,與赤鬆一同進入了美術室,拖了把椅子在我麵前坐下。赤鬆站在他背後,取出了筆記本和筆。


    其他部員的警惕心化作了好奇心,想要裝著收拾東西的樣子偷聽我和警察之間的談話,但在江口的催促下他們還是不得不回了家。我本以為江口也會暫時離開,但見她卻坐在了美術室的一角,好像她有責任監督似的。


    你最後一次見到吉野靜香是什麽時候?


    那時候她有什麽不對勁嗎?


    有沒有聽說過她在為什麽事情煩惱?


    等等,都是些我早就預料到的問題。我麵不改色地一一作出了回答。


    終於,石田重重歎了口氣。


    “我們會作為參考的,謝謝了。”


    他似乎有些泄氣。這通格式化的詢問就這樣結束了,沒想到居然那麽無聊,我甚至有種想打哈欠的衝動。就憑這樣,你們還想製止誰的腳步?


    愚鈍。


    太愚鈍了。


    ——能找到屍體嗎?


    我忍住了這樣調侃的衝動,轉而用一種擔憂的語氣問道。


    “請問,吉野現在在哪兒,有線索嗎?”


    石田苦惱地哼哼了幾下,回答道。


    “現在還不好說。傍晚以後就很難再去搜索了,而且這裏還發生了連續殺人案,我想她應該不是躲在什麽隱蔽的地方吧。”


    “怎麽會……”


    我垂下頭,露出傷心的表情。很長時間以後,我抬起頭,舔舔發幹的嘴唇,咽了口唾沫,做出戰戰兢兢的樣子問道。


    “那個,我聽別人說的……說吉野她不是離家出走或遇到事故,而是被殺人狂殺了。”


    在一邊默不作聲的江口頓時倒抽了一口氣。她應該也想到了這種可能性,但殺人狂似乎成了教師之間的禁用詞語。江口急忙說道。


    “這是誰胡編亂造的!你不會真的相信了吧!?”


    “我也不希望這種事真的發生啊!但心裏實在是擔心得不得了!警官,現在是不是有什麽線索!?如果有的話請告訴我!拜托了!!”


    我探出身子,語氣顯得非常激動。但對方畢竟是經驗老到的刑警,再怎麽樣都不會透露實情,隻會用模棱兩可的答案糊弄人。


    “這個嘛,很不好意思,要找那家夥比找吉野還要困難。我們也在舉證那家夥選擇吉野作為目標的可能性,但關於明確的情報,倒是一點都沒有啊。”


    “是這樣啊……”


    我無力地垂下頭,心中卻在暗自偷笑。你們當然不可能阻止我,愚蠢的警察們。


    忽然,石田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似地開口道。


    “我倒想問你一個問題。比起不懂變通的我們,你或許能給出更有趣的答案。曾我,如果你是殺人狂的話,吉野是那種能滿足你嗜好的目標嗎?你是吉野的同學,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我差點哈哈笑出來。本以為他們隻會問些無聊的問題,沒想到還能講出這麽有趣的話題啊。


    但我不能表露出這種情緒,所以我板起臉回答。


    “要我以殺人狂的身份回答,這怎麽辦得到。”


    “如果惹你不愉快了我很抱歉,別想太多,就當成是一種遊戲吧。而且你想,也有偉大的學者提出‘人類生來就是罪犯’這種理毛病,才會對曾我這樣窮追猛打。真的很抱歉。那麽,我們就此結束吧。謝謝你的協作。”


    石田這樣說著站起了身,赤鬆跟在他身後走出了美術室。


    我目送著二人的背影,回憶起赤鬆的舉動。赤鬆手上那支圓珠筆,應該是那種裝了彈簧的、一按就會出來的類型。但赤鬆在將筆收進口袋時並沒有按筆帽。


    應該不是忘記了按。如果使用的是那類筆,那麽做完記錄以後按筆應該是一種類似於條件反射的行為。


    這樣一來,隻有一個可能。


    他沒有作任何記錄。


    他們想通過記錄談話內容來看我的反應吧。但看來,吉野靜香的失蹤還沒有懷疑到我頭上。畢竟屍體還沒找到,警方的側重點說不定還放在離家出走上麵。曾有學生懷孕被同學識破,那學生讓班上數名同學串通起來隱瞞自己墮胎事實的案例。或許警方考慮到了這一可能性,想要挖掘一下是否有導致靜香離家出走的原因。我估計,這才是他們的真正意圖。


    “……但是,沒看穿。”


    我自言自語。江口聞言疑惑地“嗯?”了一聲。


    “沒什麽。”


    我這樣說著轉過身,走向放置書包的地方,並把手下意識地伸進了胸口的口袋中。


    我回憶起接下這封信時的情景。剛才我回答石田昨天隻在教室裏見過靜香,但這是騙人的。我想,如果這謊話被他們看穿了,那把這封信給他們看看也無妨。那樣一來,他們肯定會大吃一驚地對我進行逼問。


    (……但是,他們沒看穿。)


    這場遊戲是我贏了。即便是心理學知識豐富的赤鬆,以及直覺敏銳的石田,都沒能看穿我這一個謊言,連一點線索都沒得到。


    (……警察還是不行啊,阻止不了我。)


    我暗自竊笑起來。


    ***


    獨自眺望月亮,是我不為人知而又寫意的享受。一天,我依然在關了燈的臥室凝視著開始變瘦的月亮。今晚的空氣很亮,月光就像鋼鐵一般銳利而清澈。


    就在我悠閑地享受著這一刻的時候,忽然感覺到了與昨晚相同的透明氣息。我緩緩勾起唇角,無聲地轉過身。接著,我輕輕靠在窗框邊,環顧著室內說道。


    “在進別人房間的時候至少得敲個門吧,這樣很沒禮貌哦。”


    從房屋一角的陰影中,文伽現了身。被月光照亮的她顯得驚人的漂亮。


    “晚上好,文伽。”


    打完招呼後,我微笑著繼續道。


    “今天呢,刑警來找我談話了。我還以為你告發了我,但看來不是這樣的。抱歉,我不該懷疑你。”


    但文伽並沒有對這話作出任何反應,隻是靜靜


    地看著我。我無奈地聳了聳肩,於是她終於開口道。


    “……吉野靜香的死後文,你看過了嗎?”


    “啊,那封信嗎,當然看了。”


    “是嗎。那麽,你願意對她最後的‘思念’作出回應嗎?”


    聽了這話,我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出來。原以為我們終於能好好談談了,但沒想到眼前這個聰明的少女居然會說出這種蠢話。


    我有些上氣不接下氣地問道。


    “回應她的思念,你是叫我去自首嗎?別開玩笑了。在那種沒有窗戶的牢房裏,就連月亮都看不到。”


    這時,那根一直沒有說話的手杖——記得文伽叫它“真山”來著——勃然大怒似地吼起來。


    “什麽看不見月亮,你知道自己都幹了什麽嗎!?你殺了人!靜香小姐已經再也看不見月亮,吃不了團子了!”


    “那又怎麽樣?”


    我一句話將它堵了回去,真山沉默了。我帶著小小的滿足感,注視著文伽說道。


    “我隻是想問她,我真正的名字是什麽。”


    “真正的名字?”


    見文伽皺起了眉頭,我誇張地點了點頭。


    “對啊,我有個真正的名字。不是那種繼承下來的姓氏,或者用來和他人區分開來使用的名字,而是我靈魂本身的真名,但是——”


    我用手緊緊抓住了胸口。在心中起伏震蕩著的,是被撕裂一般難耐的深深悲哀。


    “但是,沒有一個人用那個名字稱呼我,沒有一個人看得清真正的我。所以,我問她們。”


    ——我是誰?


    但是,不管我問多少次,她們都不肯用我的真名稱呼我。所以我現在還在尋找能給我答案的對象。我在心中不停地呼喚。


    叫我的名字。


    叫我的名字。


    我的名字——


    “……這個問題真是莫名其妙。你就因為她們沒有回答你的那個什麽名字就殺人?”


    文伽冰冷的語氣中,我終於清醒了過來。帶著笑意,我緩緩搖了搖頭。


    “不是這樣的。有真名的不光是我,她們隻是沒有察覺,但其實她們也有真名。她們知道各自的真名是了解我的真名的第一步,所以將她們安置在一個離自己靈魂最近的地方是非常重要的。讓生命變得稀薄,讓她們的存在變得透明,這也同樣很重要。”


    我本以為我能成功。我所問的那三個人都是既聰明又漂亮,有足夠的資格得知自己的真名。


    但是,結果卻都以失敗告終。


    她們失去了得知自己真名的機會,也沒能說出我的名字,帶著那種虛假的名字離開了人世。她們迷失了真正的自我,以虛假的身份結束了一生。


    “……我覺得這太悲哀了,我越來越孤獨。但是,她們的死,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幸福的。連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隻是帶著別人給予的稱號活著,這和普通的動物有什麽兩樣?”


    “我想要文伽認同我的觀點,但她隻是沉默。代替她發言的,是顯得很不愉快的真山。


    “喂,文伽,和這種人說話簡直是浪費時間。去送下一封死後文吧?算了,如果文伽覺得心裏實在不舒服想要教訓教訓這家夥的話,我可以幫助你一下哦。我是說,如果文伽無論如何都要這樣做的話。”


    聽了這話,我心中平息的怒火忽然湧了上來。我狠狠地說道。


    “——你說要教訓誰?那麽,我就在這裏也問問你們兩個吧。我的名字是什麽?”


    窗邊的書桌上,放著已經吸了三人鮮血的折刀。我有自信能在一眨眼之間抓住它,並給對方以致命傷。


    “你又是怎麽認為的?‘文伽’這個名字,是你本來的名字嗎?”


    “愚蠢的問題。我就是文伽,還能是誰。”


    “真的是這樣嗎?也有可能這隻不過是你自己一心這樣認為罷了,或許還有更適合你的名字哦。那根多嘴的手杖也是,‘真山’不過是個虛假的名字,其實你擁有一個刻在靈魂上的真名。”


    真山對“多嘴”這個詞做出了反應,它語氣憤懣地大聲反駁起來。但我根本無所謂,我所在意的不是真山,而是文伽的反應。在我說到“真山是個虛假的名字”的時候,基本不表露出任何感情的文伽眼中覆蓋上了一層陰霾。


    “……哈,你們還真是耐人尋味,真的很有趣。你們或許能叫出我的真名呢。”


    我有種激動到脊背發涼的期待感。或許是感覺到我身上的氣息產生了決定性的變化,嘰裏呱啦說個不停的真山也終於閉了嘴,身上警戒似地發出紅光。文伽也眯起眼,用犀利的目光盯住我。


    就在這時——


    “洗澡水準備好了,快點來洗澡。”


    母親毫無緊張感的聲音在樓下響起。我被這聲音弄得很是掃興,不禁歎了口氣。.


    “……真遺憾,今天就到此為止吧。之前太興奮所以忘了,今


    晚的月亮太亮,這種日子裏我都沒有問這問題的心情。還有——”


    回想起今早教室的一幕,我笑道。


    “在你們之前我必須問另一個人。那人是我的同班同學,一個很堅強的人,在好朋友死了的時候還能為同學們擔心,還能去安慰別人。真的很堅強。”


    “你又要殺人?”


    “別說得這麽難聽,我隻是問問題而已,死不過是一種偶然的結果。”


    我與文伽對視片刻之後,她終於轉過身。但在離去之前,文伽連頭也沒回地對我說道。


    “吉野靜香在死後文中沒有寫半句恨你的話。其中的意義,你應該好好想想。”


    我開始回憶死後文的內容。那上麵寫的是“為什麽非要殺了我”這一質問,剛對喜歡的人表白的留戀,以及想要說服我前去自首。確實,沒有隻言片語表明她在恨我。但是,就算發現了這一事實,我也沒有任何感想。


    “……我覺得,她就是這樣的人啊。”


    我微笑著回答道。文伽聞言,便邁步走向了房間角落的陰影。就在她的身影仿佛被黑暗吞噬了似的大概消失到隻剩一半的時候,文伽又擠出了一句話。


    “我決不承認被寄托在死後文中的‘思念’什麽都改變不了。死後文是留在這世上最後的奇跡,我不會讓任何人認為,這是毫無意義的。”


    文伽語氣很強硬,我不禁皺起了眉頭。


    “你為什麽那麽愛鑽牛角尖呢?為什麽如此頑固地堅信死後文的價值呢?”


    我知道,她回答的可能性非常低。隻有在非常必要時才開口說話的文伽,不像是那種會把信念這種太過自我的東西對別人坦白的人。


    但是,那句獨白似的悲傷發言,最終還是傳人了我的耳中。


    “——因為我必須承認那個人的話。”


    ***


    吉野靜香的屍體被發現在神社所在後山的樹林中時,已是她失蹤的第三天。


    發現屍體後僅僅數日中,周圍的氣氛便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警方判斷三起案件是同一人所為,媒體開始大肆報道這一從未發生過的連續殺人事件。作為報道的副產物,學校周圍開始頻繁出現媒體工作人員的蹤影,老師們對他們則是疲於應付。


    當地居民的不安也到達了頂點。由於警方至今還未能發現犯人的任何線索,居民們的抗議之聲越來越強烈。為了消除居民的不安,警方加大了巡查密度,並配備警力護送學生上學放學。但盡管如此,居民們還是自發組成了自警團或者采取了其他措施,植根於內心的恐懼就像滾雪球似地越變越大。


    眼見人們緊張得手忙腳亂我感到非常愉快,但同時,我也覺得自己是不是該避避風頭了。


    我早早地離開了家,偷偷來到了附近一條河流的河岸。那裏似乎從來沒有人涉足一般,長著齊身高的野草。我鑽進草叢,隨便找了個地方蹲了下來,接著將背上的背包扔在地上,從中取出一把從家裏帶來的鐵鍬開始挖掘腳邊的土。挖到一定深度之後,我又從包裏取出一個半透明的垃圾袋,陶醉地注視著它的裏麵。


    垃圾袋中裝著一隻貓,一隻用刀撕裂的貓的屍體。我注視著貓的雙眼,笑著向它道別。雖然貓沒有作出任何反應,但它被切割被扭曲的身體就像—件精美的藝術品,讓人怎麽看都不覺得膩。


    帶著些許不舍,我將垃圾袋放進了坑裏,隨後邊哼歌邊開始向坑裏撒土。不過是處理一隻貓的屍體,原本不需要費那麽多事,隻要將它扔到一個沒人的地方就可以了,或者,幹脆將它放在一個容易被發現的地方,看人們會做出什麽反應,說不定也會相當有趣。


    但現在不行。


    剛發生新的殺人事件,警方和本地居民對這種事情都很過敏。平時如果有人發現一隻貓被分屍,最多隻會覺得“挺惡心”,但現在哪怕一些瑣事,都很容易讓他們聯係到殺人狂上去。基本上人們不會想到居然有人會為了處理一隻貓的屍體特意跑到河岸邊。為了防止貓的屍體被發現繼而被人懷疑,以至連行動都被人約束,我也隻能多費點工夫了。


    當我填完土,確認四下無人之後,便沿著河流走了回去。我將製服上不多的汙跡拍幹淨,向學校方向走去。


    第一次殺死貓狗這類小動物,是在我剛上中學的時候。雖然當時就知道那種行為是普通人所避諱的,但至於為什麽人們會避諱,我卻直到現在都沒能理解。而這對來我說卻是一種必要的儀式,一種用來撫慰我體內另一個我的重要儀式。


    但是,我也知道。


    ——我不會停下。無法停下。


    半年前的殺人事件令我體內的另一個我變得愈發殘暴。雖說這次的殺貓行動是為了想要多少抑製一些破壞衝動,但饑渴的欲望卻依舊是那樣強烈。


    (……我果然還是需要你。)


    腦中一閃而過的,是同班同學河合陽子的身影。她在得知好友吉野靜香失蹤後依然強裝出開朗的樣子,孤軍奮戰的她想要讓同學們從死神的陰影下擺脫,哪怕一時也好。她就是那樣一個堅強到令人不可逼視的少女。


    我靜靜地做了決定,加快步伐趕往學校。


    因為處理死貓的屍體所用的時間比想像中短了不少,所以我比平時更早到達了學校。一路上基本沒看到上學的學生,而事件發生後被安排守在校門的體育老師也還沒有就位。


    我穿過校門來到自己班級所在的第二校舍,從鞋箱中取出室內鞋。就在同時,另一個同樣走到鞋箱邊的人物對我開了口。


    “渡,早上好,今天怎麽來得這麽早。”


    我扭過頭,見說話的人是陽子。我帶著意外回答道。


    “早上好。河合今天也來得很早啊,有什麽事嗎?”


    “社團活動從三天前增加了晨練,你想,放學後的社團活動時間不是被限製了嗎?那樣的話練習量就不夠了。”


    這樣說來,我才想起陽子參加了籃球部。平時她總是要參加社團活動直到天黑才回家,但現在因為殺人狂仍舊逍遙法外,活動時間被嚴格地作了限製。於是,聽說有不少社團都增加了晨練以彌補練習量的不足,看來女子籃球部也是。


    “渡為什麽這麽早來呢?”


    “因為我沒來得及完成參加比賽的畫。”


    我靈機一動編出了這個借口,而同時,為取室內鞋而打開鞋箱的陽子忽然露出一臉吃驚的表情。


    “?”


    我不禁疑惑起來,向她的鞋箱中望去,隻見裏麵放著一雙沾滿汙泥的室內鞋。陽子愣了一會兒,但似乎是因為想到了還有我在她身邊,於是她無力地笑了笑。


    “真、真是的,誰幹的呢,現在不流行這個了,真是幼稚。”


    陽子小心翼翼地捏起鞋子看了看,接著點了點頭。


    “還好沒關係,隻是被泥弄髒了,用清水就能洗幹淨。如果是用油性馬克筆塗鴉那就不得不扔掉了。這應該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


    注視著眼前的陽子強裝出的開朗笑容,我感到了一陣莫名的憤怒。我撇開平時微笑的麵具,突兀地發問。


    “……是誰?”


    “啊?”


    “這種無聊的事是誰幹的?”


    陽子似乎沒有料到我會做出這種反應,她愣了一會兒,最後垂下雙眼呢喃道。


    “你問我,我也不知道啊……”


    我咂舌,接著轉過身。陽子見狀急忙喊起來。


    “等、等等,渡!?怎麽了!?”


    “沒怎麽。現在老師應該已經上班了,我去職員室把他們叫來。”


    無聊。


    無聊。


    真的很無聊。


    這種無聊事怎麽能傷害最棒的你。能讓你痛苦的隻有我。讓你絕望,是隻屬於我的特權。


    正當我要邁開腳步的時候,一隻力氣大得讓人意外的手拉住了


    我的胳膊,阻止了我的行動。我轉過身,隻見陽子快要哭出來似地


    使勁搖著頭。


    “不用,我沒事的。沒關係,所以還是算了吧。”


    “但是。”


    “求你了,渡。求你了……”


    艱難地吐出這句話後,陽子深深垂下了頭。我一言不發地注視著她,這時,陽子輕輕地,一字一句地說道。


    “……我大概知道那人為什麽要這樣做。因為,靜香失蹤後,我對大家說她或許隻是離家出走,對這件事顯得很無所謂。所以大家被激怒了。我和靜香明明那麽親密卻說出那種話,現在也隻能算是我自作自受吧。”


    我早就察覺到了班上不安定的氣氛。我本以為那隻是大家因為害怕殺人狂而感到不安,但現在看來也不全是這樣。因為班上最有人氣的女生靜香被殘忍地殺害,同學們對殺人狂的怨恨需要尋找一個途徑來發泄,就像現在這樣。


    “……為什麽呢?”


    陽子低垂著頭,聲音不住地顫抖。或許她已經在哭了。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為什麽死的非得是靜香?我們還隻是高中生而已啊,有很多夢想,還有美好的戀愛在等待著我們……但是,但是為什麽——”


    說到這裏應該是她的極限了吧。陽子的身體無力地倒在我的身上,在對我說了聲“對不起”之後,她哭出了聲。


    感受著她體溫的我顯得有些狼狽,這讓我回憶起昨天撿到的那隻野貓的體溫。它變得美麗的代價,就是身體逐漸冰冷。或許那隻貓身上的溫暖,就是所謂的生命吧。


    “就像麵對那隻貓時一樣,我伸出手開始撫摸陽子的頭。陽子微微勸了動身體,但她什麽都沒說,而是不停地哭泣著。


    我覺得,我愛她。


    擁有這樣的感情並非第一次。雖然有些程度和種類上的不同,但現在的感情和昨天麵對那隻貓時很類似。而對我來說,“愛”一個人就意味著會奪走那人的生命。


    我撫摸著陽子的頭任她哭泣,漸漸地,她恢複了平靜,終於不再流淚。陽子輕輕地站直了身體,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


    “謝謝你,渡。”


    她用非常溫柔的聲音向我道謝。


    沒有比現在更合適的時機了。我用有些緊張的語氣,對不好意思地垂著頭的陽子說道。


    “河合,今天放學後,能抽出點時間嗎?”


    “啊?什、什麽事?”


    “我有重要的事對你說。等下要上課,時間不夠充裕,而且人多眼雜的,所以想放


    學以後再和你說。”


    陽子聞言先是愣了一下,接著或許是曲解了“重要的事”的含義,雙頰頓時染得緋紅。但很快,陽子像隻害怕把頭伸進了小洞裏拔不出來的小貓一樣,用混雜著期待和警惕的目光注視著我。


    終於,她用調侃的語氣向我問道。


    “沒問題啊,不過是什麽事呢?啊,難不成是對我告白?如果是的話,說不定現在我就可以答應哦。”


    我沒有否認,隻是徑直注視著陽子的雙眼。


    用調侃試探我的反應的陽子,頓時整個臉紅得像熟透的番茄。似乎已經按捺不住的她忽地將目光從我身上移開,接著緊張地握起手,同時帶著開心的笑容回答我說。


    “……嗯,好的。”


    說完這句話,她便轉身逃離了現場。注視著她的背影,我在心中靜靜地向她道歉。


    ……對不起。


    我一定會殺了你。


    現在的自己臉上究竟露出了怎樣的表情呢。


    不知為什麽,我沒有去照鏡子的勇氣。


    放學後,結束了社團活動就到陽台上來。


    我是這樣對陽子說的。學校周圍有警察和居民組成的自警團張開的監視網,但即便是在這種戒嚴體製下,依舊有一個如同聖域般不允許走狗們侵入的地方,那就是學校。


    既然不能在校外惹事,那麽在校內動手就行了。當然,一但屍體被發現藏在學校的話,內部人員首先會遭到懷疑,但我的痕跡應該會被掩蓋在幾百個學生的痕跡下吧。即便嫌疑人中出現了我的姓名,在對付那兩個刑警時我也能巧妙地蒙混過關。我能做到。


    直到放學後社團活動結束為止,我都沒有去陽台。我必須等到學生和老師基本都回家了以後。


    終於,晚霞變得愈發朱紅,天應該就要黑了。到了這種時候,校內已經幾乎沒有了學生的身影,大部分老師也已經回家,剩下的應該在職員室裏批改試卷吧。而職員室在第四校舍,所以不會有人注意到第二校舍的陽台。畢竟兩幢樓距離比較遠,就算大喊也不會有人聽見。


    (……開始吧。)


    我的唇邊掛著淺笑,走在通往陽台的樓梯上。遲到的理由就用早上的借口,因為沉浸在畫畫中太忘我,不知不覺社團活動時間已經過了,就這樣說。


    來到最後一段樓梯前,我加深了臉上的笑意。帶著對於這出好戲的期待,我一口氣跑上了樓梯一把推開陽台的門。


    “抱、抱歉!不知不覺已經那麽晚了——”


    我邊喘著粗氣邊說道,但陽台上並沒有出現陽子的身影。我皺起了眉。


    (……不在?這不可能,她的鞋子還在呢。)


    雖然時間越晚事情就能進行得越順利,但也不能晚到讓她等不及而先行離開。在確認了鞋箱之後,我特意選擇了現在這種時間,可她卻沒出現。


    我來到陽台四下打量,確實,陽子不在。也有可能她見我沒來,去了美術室。


    (不能在學校裏到處逛。)


    萬一被還沒回家的老師看到那可就完了。我就是為了避免這種事情發生,才特意選擇了不會被別人發現的陽台。


    我在心中咂舌,轉過身打算回到美術室。就在這時,我發現從陽台用來安裝避雷針的高台上,有幾縷類似於人的頭發的東西垂了下來。


    (難道說……)


    我攀上連接著高台的梯子向上窺視,果不出所料,陽子就在那裏。看來她本想嚇唬我,所以躲在了這裏,但因為我一直沒有出現,所以不知不覺睡著了。她的臉正對梯子方向,此刻她枕著自己的手臂睡得正香。


    我無奈地歎了口氣,但也明白過來這反而是個好機會。我坐在她身邊裝出等她醒來的樣子,同時心滿意足地眺望著顏色愈來愈深的天空。


    就這樣大約過了三十分鍾,晚霞不見了,月光開始灑向地麵。


    “嗯……”


    陽子無意識地呢喃著,緩緩睜開了雙眼。


    “早啊,不對,應該說晚上好。”


    雖然我向她打了招呼,但她還是愣愣地沒有反應。或許是思考能力在瞬間恢複了過來,陽子忽然坐起了身,而且使用的還是正座姿勢。


    陽子看了看四周,有些不安地問道。


    “啊,好黑!渡,我睡了多久!?”


    “我遲到了,所以不太清楚,但應該是一個小時左右吧。我到這裏以後才過了不到三十分鍾。”


    “不到三十分鍾……那你怎麽不叫醒我!?”


    “因為看你睡得很香,不太忍心叫醒你。而且,河合的睡臉很可愛。”


    “什、什什什……!”


    陽子的臉頓時通紅,紅到哪怕僅僅借著月光我也能看明白。我甚至有了一種想法,認為夕陽並沒有下山,而是為了染紅她的臉來到了我們身邊。


    見陽子害羞地一言不發,我提議道。


    “總之先下去吧,在這麽狹窄的地方沒法說話。”


    我說著便將手伸向了梯子,但陽子忽然想起了什麽似地喊了起來。


    “等、等等!渡等我下去之後再下!!”


    “啊?為什麽?”


    “為什麽……”


    陽子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裙子。原來如此,她怕我先下去之後偷窺她的裙底。


    “明白了,那就女士優先。”


    當陽子先走下去之後,我也伸手按住了梯子。下梯子過程中,我的腦海裏全都是陽子被靜靜地切割的想像畫麵。現在,所有的準備都已齊全!


    我拚命保持鎮靜,不讓自己露出殘酷的微笑。而正當我站在寬敞的陽台上的時候。


    ——噗。


    一種曾聽見過,卻從未感受過的聲音,忽然在自己的背上響起。


    “……呃?”


    我不禁疑惑地低吟起來。而先行走下梯子的陽子就在我耳邊,唱歌似地呢喃著。這聲音確實是陽子的,但我卻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仿佛這是某種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東西借著她的身體發出的聲音一般。


    不管怎麽擦。


    不管怎麽擦。


    同胞的血都束縛著我。


    伴隨著背部皮膚忽然緊繃的感覺,有什麽東西被從體內拔了出來。接著,一種溫暖的東西迅速在背部擴散,沾濕了整個背脊。


    我迷惘地回過頭,背後是有些踉蹌地後退著離開我身邊的陽子。她的手中,握著鋒利的折刀。


    (——怎麽可能!她是什麽時候!?)


    我瞳目結舌,立刻伸手摸向口袋。但那裏,確實藏著那把利茲公司製造的折刀。


    (那麽,那把刀是誰的?)


    不,現在的問題是。


    沾濕了刀身的,是誰的血?


    我的思考陷入了混亂。陽子握著滴血的折刀靜靜注視著我,輕輕開啟了她那漂亮的雙唇。


    幹裂的是誰的血?


    幹裂的是我的心?


    雙腿忽然沒了力氣。跌坐到地上的我伸出手摸了摸背脊,又將手抬到眼前以確認背後那片濡濕的正體。那紅黑色的液體,和被我殺死的那隻貓代替眼淚流下的東西——血,一模一樣。


    “啊?為什麽?”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同時,一種鈍痛開始逐漸侵蝕腦髓。與流出的血液量成正比,我的力氣也在不斷消失。


    “……為什麽?”


    無法運作的大腦中冒出了同一個疑問。我將目光轉向了那個令我疑惑不解的人。


    陽子抬頭仰望著天空,她的目光盡頭,是那輪有些朦朧的月亮。


    啊,朦朧的月亮啊。


    看著我。


    用你虛妄的月光洞悉我的心


    。


    呼喚我真正的名字。


    她的樣子太美了。雖然我知道自己現在不該有這種感想,但還是忍不住這樣認為。


    忽然,一陣強烈的眩暈襲來,不光是我的雙膝,連雙手都落在了地麵,就像在下跪一樣。太丟臉了,這樣一來,我簡直像是要祈求地饒命似的。


    自尊心讓我恢複了些許思考能力,但身體完全沒有力氣,視野也越來越黑。我本以為是夜越來越深了,但立刻還是明白過來,這是失血過多造成的。


    視野的一角映出走到我身邊的陽子的鞋。陽子蹲在我麵前,抓著我的頭發逼我抬起臉。接著,她用一種仿佛不容任何人侵犯的清澈語氣對我提出了一個問題,似乎我和她之間的關係僅僅因為這一個問題而存在。


    ——我是誰?


    在思考該怎樣回答這個問題前,我就被她晦澀而清澈的雙眼迷住了。而後,我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了這樣的事實。


    ……原來如此。


    原來是這樣。


    你就是殺人狂啊。


    凝視著我的陽子見我沒有反應,目光中便多了一層陰霾。但立刻,她仿佛發現了什麽似地又露出了好奇的神色。陽子將手伸向我胸部的口袋,從那裏取出了一封信。掃了一眼內容之後,她愉快地笑了起來。


    “哈,你還有這麽有趣的東西啊,是靜香寫的情書嗎?這麽說來,她在死後文裏也說過‘剛向喜歡的人告白’,原來是指你啊。”


    死後文?


    那是什麽東西?


    不,這些都不重要——


    我好想見你。


    終於見到你了。


    我一直,一直都想見你。我崇拜著你。半年前的某天,在我用殺害小動物來拚命抑製心中的殺人衝動時,有個人在這個小鎮裏幹淨利落地殺了人——殘酷的殺人狂,美麗的你。


    陽子愉快地讀起了信中的內容。


    “‘明天六點,我在體育館裏等你,請在那時告訴我你的回答。’從日期上看,是在我殺死她的那天寫的。連答案都沒得到就這麽死了,我是不是太殘忍了?還是說,現在把你送到她所在的那個世界,也算我做了件好事呢?”


    陽子笑得很開心,但忽然,她想起了什麽似地露出了一臉詫異。


    “……為什麽你沒把這個給警察看?失蹤第二天是和你約好的日子,如果立刻給警察看的話,她就不會被當作離家出走來處理了吧。這樣一來,警方就會下大力氣搜索,屍體也能很快被找到,說不定還能順藤摸瓜找到有關我的線索呢。”


    雖然我想告訴陽子其中的理由,但因為意識朦朧,我無法隨心所欲地說話。雖然不知道有沒有清楚地說出來,但我還是回答了她。


    因為想要幫你。


    幫助身為殺人狂的你。


    盡管靜香死前寄出的情書充滿了魅力,滿足了我的虛榮心,讓我擁有能在人前炫耀的資本。


    但是,為了幫你,我絕不會透露哪怕一點情報。


    我贏了。


    那場遊戲是我贏了。


    抑製住自己的欲望,躲避了刑警的逼問,保守住了與你相關的細微線索。


    “……”


    陽子一言不發地凝視著我。我拚命抬起灌了鉛一般沉重的手臂,從口袋中取出了那把折刀。


    ……你看。


    這是我最喜歡用的刀。


    自從在雜誌上得知你所用的刀之後,我就開始收集那些刀,這是藏品之一。


    我想接近你,哪怕一點也好。製定殺死同班同學的計劃,也全都是因為崇拜你。


    但是沒想到,我打算殺死的,就是我所要尋找的人……


    我真想大聲笑出來,但我也知道,現在自己已經沒有這些氣力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笑,隻能盡力維持著艱難的呼吸。


    陽子靜靜地注視著我,忽然她緩緩搖了搖頭,用一種非常溫柔的語氣對我開了口。


    “……我並不是值得你崇拜的人。我隻是想聽別人喊我的名字,傷害人不過是個過程,而那些人死亡也不過隻是個結果。”


    夜風拂過二人臉頰,投映在血泊中的月亮是那麽美麗。


    “我再問你一遍。”


    ——我是誰?


    提出這個問題的陽子——不,我所崇拜的人的眼中,在這時忽然流露出感情的動搖。察覺到這一點的我,如同醍醐灌頂一般頓時全都領悟了。


    是這樣啊。


    原來是這樣啊。


    其實你——你,一直都很寂寞吧?


    沒有人發現真正的你,沒有人呼喚你真正的名字。悲傷著,寂寞著,所以你才會不停地提出這個問題吧。


    那麽,我想。


    那麽就讓我,一直對你抱著崇拜之心的我,來呼喚你的名字吧。因為那是我所能做到的唯一的事情……


    我擠出最後的力氣看著她,集中精神去感受、去確定、去尋找她所說的真正的名字。


    不知這樣過了多久,我終於得到了一個答案,同時,我感覺到一種揪心的悲傷。


    (啊啊,竟然是這樣。你是,你是……)


    我猶豫著是不是該將答案說出來。但這一瞬間的猶豫成了瀕死的我最致命的錯誤。


    我帶著答案,墮入了永遠無法醒來的沉睡中——


    ***


    從第二校舍陽台上發現了曾我渡的屍體之後,學校生活再次產生了巨變。事件發生後連續幾天學校都處於臨時停課狀態,就算到了重新開課的日子,也有大部分學生表示不會再去這所殺人狂出沒的學校了。


    一個個空蕩蕩的座位是那樣顯眼,讓人甚至聯想到了戰爭時期。但是,與戰爭時期最大的不同,就是留在教室裏的學生們不會對同伴抱有同處困境的團結感——而是一種病態的疑神疑鬼。


    犯人的下落沒有任何線索。電視和報紙的報導多數認為犯人是在流竄進學校後,發現曾我渡那時還沒有回家於是將他殺害的。但實際上,沒有人敢將真正的心裏話說出來,抱有另一種意見的人其實也不在少數。


    ——真正的犯人可能是那個高中的老師,或者是未成年的學生。


    堅持上學的學生們中的大多數似乎都持有這樣的意見,所以他們之間的關係也產生了變化,有種互相牽製的感覺。


    就算在這樣的氛圍中,我——頂著河合陽子這個假名的我還是一如既往地過著學生生活。不,原本應該是這樣的。


    唯一讓我介意的是渡。他在死之前好像想要對我說些什麽,似乎是要叫我的真名,但仔細想想又覺得不太像。


    我用餘光瞥了一眼斜後方,那裏是渡的書桌,上麵供著鮮花。在看到它的瞬間,不知為什麽心裏忽然難受起來。說不定,他是唯一一個理解我的人。我再一次,變得愈發孤獨了……


    我的步伐明明是孤獨的,但另一個腳步聲卻總是縈繞在耳邊。


    那時的我還不知道,這就是毀滅的使者的腳步聲。


    那時我在教室裏接受日本史的授課。老師原本高昂的語氣突兀地戛然而止了。


    我帶著疑惑抬起了頭,隻見老師和同學們的目光都不在黑板上,而是注視著走廊方向。隨著他們的目光,我看到了兩個男人。我記得他們的臉,他們是在靜香失蹤時來學校調查情況的刑警。在我參加女子籃球社團活動的時候,他們把我叫了出去詢問靜香最近的情況。這兩個人出現的時候我還懷疑是文伽報了案,但最後卻發現隻是杞人憂天而已。


    老教師走到廊下,與那個名叫石田的刑警交談了幾句。而另一個名叫赤鬆的高個子刑警則緩緩地打量著教室內——終於,他的目光固定在了我身上。那


    目光如利刃般犀利。


    老師回到教室開口道。


    “河合,警方有些事想問你,你能不能抽出點時間配合一下。”


    “我……嗎?好的,我知道了。”


    我露出驚訝的表情站起了身。班上所有人都曾被這兩個刑警詢問過,這次也沒什麽特別,所以同學們的神情都顯得很平常。


    “請問你們想問我些什麽呢?”


    我走出教室這樣問道,石田搔了搔頭回答道。


    “隻是一些普通的問題而已。在這裏站著談不太像話,我們去下麵吧,學校替我們空出了會議室。”


    我跟在石田背後邁開了腳步,但有些不同尋常的是,赤鬆卻跟在了我的身後,看樣子是想要堵死我的退路。


    我帶著疑惑,開始透過走廊的窗戶觀察學校周圍的情況。於是,我發現至少有三輛警車停在外麵。


    (……哼,看來終於被他們找到線索了。)


    還不如衝進教室給我戴上手銬呢。難道因為考慮到我是未成年人應該特別照顧,所以才會像現在這樣若無其事地帶我走嗎?


    !(說你們太天真,不如說是太愚蠢。為什麽你們就不明白這會要了你們的命呢?還是說,你們根本沒有想到?太小瞧我了。)


    我在心中笑得不能自已。


    ……好,決定了。


    我就給你們來一個特別提問。雖然我根本不認為你們可能回答出來,但還是問問吧。


    做完這件事之後,我就離開這裏。我不能在這種地方止步,因為我還必須繼續我的提問……


    可能是覺得三人在同行途中沉默不太自然,又或許是因為捕獲了連續殺人犯而感到興奮,石田忽然開了口。


    “其實是這樣的。因為考慮到有可能獲得犯人的線索,所以我們調查了被害者的房間……於是有了一個意外的發現。”


    “意外的發現?”


    “嗯,是的。從調查過程中,我們了解到曾我渡是個連蟲子都不忍心殺死的溫和少年——但或許應該說人的兩麵性實在是非常恐怖的東西吧,他對於那個殺人狂相當崇拜。他喜歡收集殺人狂使用的那類刀具,並撿回野狗野貓在自己房間裏將它們殘忍殺害後扔到附近的河邊。”


    不再需要什麽演技了。我舍棄了那虛假的驚訝表情,默不作聲地跟在石田身後。


    石田似乎注意到我放棄了原本的偽裝,但卻曲解了我沉默的意圖。或許是誤認為我已經打算伏法了吧,石田繼續興奮地說道。


    “最讓人膽寒的,是我們甚至發現了他用來製定殺人計劃的筆記本。他是真的想要殺人啊,而打算殺害的對象,沒想到就是你,河合陽子。”


    就是通過這條線索找到我的嗎?殺人還要留下證據,曾我真是夠蠢的。


    我原本這樣認為,但立刻,我便明白了過來。說不定這筆記本是為了我才留下來的。當自己的計劃失敗或者作為殺人犯被捕時,他還能用這個來混淆警方的視聽。這是他為了幫助那個他所崇拜的殺人狂舍身設下的陷阱。


    但他肯定沒想到會遇到這種事吧。在打算實施行動的時候他卻死了,而原本應該被殺的我卻一如既往地上著學。隻要對這一疑團稍作探究,答案便不言自明。


    (如果我對他說“你多管閑事”,是不是有點殘忍?)


    回憶起他臨死前的樣子,不知為什麽我隻覺得心中的動搖愈發厲害。但我硬是將這一感覺撇在了腦後,開始尋找刑警的破綻。


    走到校舍盡頭的樓梯口,石田向下邁出了腳步。就在這時,石田習慣性地抬起了右手開始撓頭。趁著這一瞬間,我從口袋中取出折刀刺進了石田的腋下。


    石田瞪大了雙眼扭過頭看向我。我對他柔聲說道。


    “至少你應該事先確認一下我有沒有武器。還有,不要輕易露出腋下,那裏是要害之一。你身上脂肪那麽厚,如果刺到其他地方就不會造成大的傷害……”


    “石、石田警官!?”


    就在赤鬆大喊的同時,我拔出了折刀順勢轉過了身,朝赤鬆的脖子刺了過去。


    或許是在武道方麵頗有造詣,赤鬆憑借超常的反應速度向後仰去避開了這致命的一刀。我當即沿銳角撤回利刃,刺中了赤鬆毫無防備的側腹。眼看能將他的肚子橫向剖開的時候,我的腳卻被不知什麽人拖住了。扭頭一看,隻見倒在地上的石田使出了最後的力氣想要將我拖倒在地。


    “嘁!”


    我一腳踢開了他的手,趁這一瞬間的空隙,赤鬆抓住了我的衣襟。


    “嗚啊啊啊啊啊啊!!”


    虧他在這緊要關頭做出了垂死掙紮。赤鬆把我提到半空,於是刀便和我一同離開了他的身體。接著,他就像往垃圾回收處裏扔垃圾袋一樣,將我的身體向樓梯下猛地一投。


    刹那的漂浮感後,伴隨著劇烈撞擊響起的是一聲令人厭惡的咯嗒聲。我就那樣倒在了樓梯轉角處。


    赤鬆沉著臉看了看我,接著對石田大聲喊道。


    “石田警官,請你振作一點!石田警官!!”


    見他沒有反應,赤鬆跑到窗邊對在外麵待命的同伴簡短作了指示之後立刻跑了回來,繼續大聲喊著。


    “石田警官,救護車馬上就來了!請你撐住!!”


    對於石田沒有任何反應而露出絕望表情的赤鬆咬緊牙關,對我投來暴怒的目光。他捂著被刺傷的側腹,蹣跚走下了樓梯。我看著他的狼狽樣。


    ——哈哈哈。


    在心中嘲笑起來。


    眼前同事被殺,難道這人還想重蹈覆轍嗎?我還能動,還能向他發問。可為什麽他還是毫無防備地向我走了過來呢。


    終於,赤鬆走下樓梯來到我麵前。這一瞬間,我猛地坐起了身,在揮起折刀的同時向他問道。


    “——我是誰?”


    這迅雷一般瞄準了頸部的一擊卻沒能傷害赤鬆的身體。或許是目測失誤,刀刃沒有刺進獵物身體而是順勢滑到了側麵。我急忙停下了動作,在刹那間撤回刀刃,整個身體撲了上去刺向赤鬆的心髒。這次目測很正確,連刀柄都陷進了赤鬆的胸部。


    但是——


    (……沒有手感?)


    我驚訝地抬起頭注視著赤鬆的臉,隻見他的目光穿透了我的身體,固定在我的後方。我不解地回過了頭。


    我在那裏。


    我一動不動地靠著牆癱坐在地上,脖子彎曲的角度很是怪異。


    “——不要再做這種事了,沒用的,你已經死了。”


    一個聲音忽然響起。


    我將目光移向那裏,隻見文伽正靜靜地站在上一層的樓梯口。


    “我……死了?”


    “嗯,是的。”


    文伽冷靜的語氣讓我感到莫名的不快,我皺起了眉。


    開什麽玩笑。


    胡說八道。


    我怎麽可能死得這麽愚蠢。我還活著。


    是啊。


    我還能繼續發問!


    我從赤鬆身上拔下折刀,依舊沒什麽手感。赤鬆此刻正蹲在那個和我一模一樣的東西麵前檢查著什麽,但我對他已經失去了任何興趣,因為我最想問的人此刻就在眼前。


    “——我是誰?”


    明明我這個殺人狂正在一步步靠近,但文伽卻絲毫沒有膽怯,甚至連一點反應都沒有。相反,她用她那澄明的雙眼徑直注視著我,獨白似地開了口。


    “……這個問題,就是你傷害他人的理由啊。”


    我一級一級登上樓梯,縮短二人之間的距離。


    “死後文中的願望為什麽沒有傳達到你心中,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可你一對我這樣發問,


    我才終於明白了。”


    離文伽還剩三級樓梯的距離。到了這裏,隻要一個跳躍,我的折刀就能紮進文伽的身體。


    我帶著淒美的笑容,向雙腿注入力氣。文伽依舊麵無表情地注視著我,靜靜繼續道。


    “——你沒有名字。寫給河合陽子的那封死後文,不可能打動一個沒有名字的怪物。”


    頓時,我的大腦一片空白。但立刻,一種無法用語言形容的憤怒在腦中炸了開來。


    “混蛋!!”


    就在我如同野獸般怒吼著正要衝上前去的時候,握著折刀的手臂卻被不知什麽人拽住了。我瞥了一眼被抓住的地方,不禁瞠目結舌。


    那東西,簡直就是擁有意誌的影子。


    仿佛要將我拖進地麵一般,從樓梯中伸出的漆黑的手死死地抓住了我的手臂。


    這種莫名其妙的手多了一隻又一隻,它們拖住了我的腳和肩膀,用我難以掙脫的力量將我向地麵拖去。


    “入口被打開了。”


    真山忽然開始了說明。


    “人類沒能製裁的罪孽,犯罪者必須到那個世界去彌補。那裏和人類本能想像中描繪出的‘地獄’很相近,隻是,我沒想到你會在知道那種地方存在的情況下接二連三地犯罪,人類還真是難懂啊。”


    我的身體逐漸往下沉,整個身體已經隻剩腰以上部分還沒沉下去。隨著席卷全身的恐懼,我仰望著文伽。文伽平靜地看著我,淡然說道。


    “……從現在開始,你將落入永遠的黑暗。但說不定,這是能讓你恢複人性的唯一希望。”


    這樣說著,文伽從包中取出了一封信。信封上貼著黑色郵票,這毫無疑問就是死後文。


    “這是曾我渡交給我的死後文。他是唯一能理解你的人對吧?雖然他托我交給你,但信封上一片空白,連河合陽子這個名字都沒有寫。”


    在聽到渡名字的瞬間,我便立刻回憶起了他臉上溫柔的笑容。雖然明白那些笑容十有八九都是他裝出來的,但即便這樣,我還是喜歡他微笑時的樣子。


    一想到這兒,我才發現自己那隻沒有握刀的手已經在無意識中伸向了死後文。文伽見狀,蹲下身子將死後文遞了過來。


    就在手指離死後文還有幾厘米的時候,忽然——


    啪!


    我沒有接下信而是將它一把打落,接著使出全身氣力大喊起來。


    “胡說!我有名字!我有真名!”


    死後文飄落在文伽腳邊。


    我繼續喊道。


    “就算你們連叫我的名字都忌諱,就算你們再怎麽排斥我,我都在這裏!我就在這裏!!你們就當作沒看見吧!!即便如此,尋找真名的我還是會出現在任何地方,還是會繼續向你們發問!!哈哈,哈哈哈哈哈!!”


    陰暗的嘲笑回蕩在空氣中。文伽一言不發地看了我一會兒,最後,她拾起了腳邊的死後文這樣說道。


    “……明白了。那麽這封死後文收信人不明,我去還給他吧。”


    接著文伽再次看向了我。她的眼中第一次浮現了明顯的感情色彩,可那不是憤怒或憐憫——而是種揪心一般的深深悲哀。


    (……為什麽要露出這樣的表情?)


    我剛想這樣提問,卻被影之手捂住嘴拖進了地麵,向著那個連月光那樣暗淡的光芒都沒有的,冰冷而寂靜的深淵……


    不管怎麽擦。


    不管怎麽擦。


    同胞的血都束縛著我。


    幹裂的是誰的血?


    幹裂的是我的心?


    啊,朦朧的月亮啊。


    看著我。


    用你虛妄的月光洞悉我的心。


    呼喚我真正的名字。


    我的名字是——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死後文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雨宮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雨宮諒並收藏死後文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