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渚,你聽過『斯德哥爾摩症候群』嗎?」


    我搖搖頭。


    友彥淡然的開始說明:


    「那是一種被綁架的被害者所陷入的心理狀態。命名是來自實際發生在斯德哥爾摩的事件……」


    友彥突然以沉穩的聲音談起綁架的話題。


    森林被朝露濡濕,在一片寂靜中,微微地感到寒冷。陡滑的斜坡很難走,羊齒類植物和樹根糾結在一起,偶爾會絆到腳差點摔倒。白色的朝陽自森林上空灑落陽光,潮濕的空氣顯得十分靜謐。


    不穩定的,清晨的味道。


    十月四日清晨——


    友彥邊走又繼續說到:


    「遭到綁架的被害人,被奪去了自由、也被奪去了思考,就這樣和犯人一起在窄小的密室中生活數天……」


    「嗯……」


    走入長滿青苔的獸徑,我和友彥兩人加快速度,以規律的步伐前進。


    我心不在焉的聽著友彥的解說,哥哥澄靜的聲音令人感到清爽。


    「小渚,譬如宗教團體或是自我啟發研討會,還有企業的新人研修之類,這些都是類似的活動,隻要思想被掏空,腦袋就會變成空的器皿,這時就能大量倒入新的思想,充滿容器的每個角落。宗教的教義、全新的自我觀點,或是對企業的忠誠心等等……」


    「嗯……」


    「而在綁架事件中,被害人對犯人的同情或忠誠心就是這種情況。在長時間被束縛的情況下,被害人被救出後反而轉向支持犯人,即使在法庭上也不斷發表包庇犯人的言論。」


    小鳥啾啾地叫著。


    朝陽一點一點地降臨這座森林,四周逐漸亮了起來。空氣中開始飄散土壤與剛剛開始腐爛的落葉味道,萬裏無雲的天空一片清澄。


    「在斯德哥爾摩的事件中,遭到恐怖份子綁架的富家千金就這樣行蹤不明。數年後,她成為恐怖份子的一員大肆破壞,那行為正好被監視攝影機拍到,傳送到世界各地,造成莫大的衝擊。」


    「嗯……」


    我並不是很明瞭友彥在說什麽,不解的偷覷著他的臉。山路愈來愈陡,我心裏明白,我們已經快到那個地方了。


    友彥的表情逐漸遠離那個優雅而美麗的貴族;每往蜷山頂走一步,友彥也隨之產生一點變化。友彥自己沒注意到這點。


    他繼續說道:


    「我認為孩童虐待事件中的被害人,也就是孩子們,他們也應該被分類在『斯德哥爾摩症候群』的症狀裏;長時間的軟禁,加上受到虐待的生活,而加害者是自己必須去愛而且應該愛著自己的雙親。結果呢?他們變得比沒遭到虐待的正常孩子更激烈、更悲傷、更眷慕父母。他們不認為父母是錯的,有些人甚至會責怪自己,因此要發現真的很困難。因為大腦運作的錯誤,讓他們對無情的雙親產生強烈的愛情,悲劇正是由此產生。」


    我呆呆抬頭望著友彥的側臉。


    啾啾啾……小鳥依然在遠處的樹枝上叫著。


    森林又濕又昏暗,青苔遍生。


    「唔嗯……」


    我點點頭。


    似乎……可以了解友彥所說的意思。


    小鳥又啾啾啾……鳴叫了起來。


    我沉默地繼續往前走了好一會兒,想了一下,又走向前,又想了一下,接著小聲回應友彥:


    「哥……」


    「嗯?」


    「哥哥在說誰,我懂了。」


    從那天起,自從在蜷山看到被分屍的狗屍體而嘔吐不已之後,我即使在學校遇到藻屑,也僅是無精打采的打聲招呼,和她稍微保持距離。不是藻屑做了什麽壞事,也不是對藻屑生氣……簡單說來,就是「遷怒」吧。


    我從未對母親、哥哥、朋友提過,但事實上我對自己的遭遇相當不滿,而那種不滿,或者該說不幸,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我的個性特征,也就是我給人的印象。我是不幸的、我很可憐,這些想法支撐著我,還影響到我對未來的打算。


    對於一直禁錮在這種不幸觀點中的我來說,搞不好比我還要可憐的海野藻屑——一生下來就被賦予那樣怪異的名字,父親是知名歌手,長得相當漂亮的孩子——她的存在威脅到我內心的某個部分。雖然那並非藻屑的錯。她仍然是個怪孩子,仍舊咕嚕咕嚕地喝著礦泉水,偶爾會有學弟、妹,或其他班的學生聽說海野雅愛的女兒在我們班上,因而跑來我們教室張望並小小聲的說:「長得真漂亮。」不過藻屑仍舊一副不感興趣的模樣,一個人孤零零坐在最後一排的位置上。大概每隔一天,正要回家的我,背部會遭到她丟過來的礦泉水寶特瓶攻擊,等藻屑一走近,我便將瓶子遞給她,轉身繼續往前走。這樣的場景不斷重複上演。就這樣,九月結束了。某天放學後,藻屑一臉快哭出來的樣子,結果我遞回她的寶特瓶。然後又一次,使盡全力對著轉身離去的我的背部,擊出甜的過火的子彈。


    「山田渚,暴風雨要來嘍。」


    「……不會來啦。」


    我頭也不回的說。藻屑認真了起來,拖著她的腳努力跟上說道:


    「真的要來了。十月三日傍晚開始到隔天早上,大暴風雨要來了。氣象預報沒提到的暴風雨,十年一次的暴風雨要來了。船會沉沒,海岸線會歪斜,我的夥伴會從世界各地的海洋回到這裏,因為我是公主……」


    我滿臉憤怒的回頭怒吼,藻屑嚇了一跳,小聲說著:「為什麽要生氣,山田渚?」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我不想向她解釋;我父親真的跟船一起消失的事情,竟然被她拿來當作說謊的題材,這種沒神經的行為對我而言是多麽大的傷害。我想就算和藻屑說了,她也不會了解,所以我不說。可是,當我看到藻屑她一臉快哭出來的樣子,卻仍扭扭捏捏繼續射擊糖果子彈的那張臉,竟讓我莫名產生「啊啊,她是我朋友」的想法。我背對著她繼續向前走,走了一會兒後回頭,藻屑正像個孩子般抽抽噎噎的哭著。於是我開口:


    「喂!要不要一起去照顧兔子?」


    「……………………要!」


    藻屑叫著回答,拖著腳跟上我,喀答喀答喀答,跑到我麵前緊急刹車,然後開心得一臉微笑。


    在兔子小屋裏,藻屑懷疑的眯起眼來,盯著大口大口咬著高麗菜的白色兔子。她看著我打掃的樣子跟著學,結果不斷翻倒、跌倒、把製服弄髒,最後她抱住頭「啊啊……」


    「怎麽了?」


    「兔子是很可愛,可是好臭喔。」


    「你呀,人類不也一樣?就算再怎麽可愛,隻要不洗澡就會變臭啊。」


    「唔……」


    「不過友彥……就是我哥,一個禮拜隻洗一次澡卻完全不臭喔。」


    「那是怎麽回事?好厲害的哥哥喔!都不會臭。」


    「完全不會臭,甚至還散發著清涼感呢,就像王子那樣。」


    藻屑一邊盯著毛茸茸的小白兔,一邊點點頭。接著仰起頭來,臉上的表情和看著兔子時一樣安穩。


    「原來山田渚很喜歡照顧兔子啊。」


    「嗯。」


    「也喜歡照顧哥哥呢。」


    「唔、嗯……」


    「山田渚是飼育股長。」


    我心裏亂哄哄的。之後,我不發一語的使勁打掃。兔子們完全不在意我的一舉一動,繼續拉屎、吃紅蘿卜、在角落打盹。


    全部結束後,我站起身催促藻屑一起走出兔子小屋。藻屑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著我鎖上轉盤式的數字鎖。


    「話說回來,藻屑。」


    我邊上鎖邊說。


    「友彥識破你的手法嘍。」


    「手法是指?」


    藻屑不解的問


    道。


    「就是你變成泡沫消失的手法。」


    「變成泡沫就是變成泡沫啦,山田渚。」


    「才不是呢,是你動了手腳。友彥說你很厲害呢,他似乎很喜歡你喔。」


    「我才不中意他!什麽嘛?」


    藻屑不知是憤怒還是嫉妒,滿臉通紅、激憤的踢飛腳邊的小石頭。我笑著說:


    「心理誤導。他說你用了心理上的詭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藻屑笑了起來。


    她一邊仰頭大笑,一邊拖著腳走出校門。鏗……棒球社發出的擊球聲以及叫喊聲在校園中央響起。我突然感覺到一股視線,轉頭看去,一個頭戴棒球帽、身穿球衣、腳上踩著釘鞋的小平頭男子一直看著這裏,是花名島吧。雖然我不曉得,但胸口卻傳來一陣刺痛。


    藻屑邊笑著邊說:


    「山田渚的哥哥,一定和我看到了同一個網頁吧。」


    「網頁?」


    「現在想要變得博學多聞就少不了上網。山田渚,轉告你哥哥!」


    「轉、轉告什麽?」


    「下次我絕對不會再讓他識破,我會完全變身成泡沫。」


    就像魔術師對著觀眾下戰帖般,藻屑用裝模作樣的聲音說完後,臉上帶著笑意直視著我。


    奇怪的事件接連發生,是從隔天早上開始。


    我為了先去看兔子,因此在上課時間前就到學校了。當我直直穿越校園往兔子小屋去時,看見一位身穿夏季製服的男生站在兔子小屋前。他理著小平頭。愈走愈近,我認出那是花名島。我以剛睡醒、神智不清的腦袋走近他,正打算開口問他怎麽了?晨練嗎?


    花名島的手裏抓著某個東西。


    白色的。


    我注意到那是蓬鬆的皮毛,因而判斷花名島抓了一隻兔子。為什麽用那麽粗暴的方式抓兔子呢?生氣的我加快腳步,漸漸地,我發現那隻兔子的樣子有些奇怪。


    白白圓圓的,毛茸茸的。


    但是……卻沒有頭。


    我尖叫著跑向花名島,然後衝進兔子小屋,看到不敢置信的慘狀。門鎖被打開了,敞開的門裏一片血海。白色的兔子全都癱在地上,空氣中充滿微暖的血腥味。裏麵留有不少男子的鞋印,大概是花名島踏進去留下的。


    「……隻有這一隻沒有頭。」


    花名島以沙啞的聲音說道。


    當我轉過頭時,那個坐我隔壁位置的小平頭男子,正鐵青著臉看向我,他舉起手裏抓著的兔子:


    「我找過了,隻有這隻沒有頭,山田……」


    我發不出聲音,仰頭看著花名島蒼白的臉。我和花名島被叫到校長室旁的會客室,接受校長、保健室老師和班導的詢問。在我們回答問題時,兔子小屋已經圍上藍色的防水布了。早上的課堂,就在我們缺席的情況下開始。


    花名島呆楞著。為了棒球社的自由練習提早到學校來,沒想到卻看見那番光景。他隻是不斷的反複著:「沒有頭,隻有這一隻沒有頭。」我忍住快流出來的眼淚,呆然地坐在花名島旁邊。


    到了中午休息時間,我和花名島總算能夠回教室去了。花名島始終沉默,一進教室,聽到傳聞而騷動不已的映子她們圍了上來,花名島回答完她們的問題後,便回到座位上看著前方發呆。然後……


    花名島突然站了起來。


    接著轉過身去:


    「喂,海野。」


    低沉的聲音。


    藻屑很難得的站在窗邊,無精打采的托著臉頰。窗外是鮮豔的稻穗和長長延伸的老舊柏油路,遠處的灰色海洋似乎比平常還要暗沉,不斷來回拍擊著海岸。


    一直注視著大海的藻屑,好一陣子後才注意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她緩緩的、不解的轉過頭。


    「那邊那個腦袋有問題的女人——」


    花名島以重低音的聲音說著。


    我嚇了一跳,上前想要阻止花名島,花名島卻將我推開:


    「海野,是你做的吧?」


    教室裏一片騷動。


    「我今天早上看到了。你平常總是在遲到邊緣,或者根本就已經遲到了才會到學校,但是今天卻很早就到了,對吧?」


    藻屑皺著眉。花名島魯莽地走向藻屑:


    「你昨天有看到山田將兔子小屋上鎖的樣子,所以你應該知道開鎖的方式吧?所以,你今天早上提早來學校,打開鎖,將兔子殺死。你想引起山田的注意,沒錯吧?你為了要引起山田的注意,什麽都做得出來,對吧?」


    我走近他們兩人。花名島的臉因為憤怒和焦躁而漲紅,相反的,藻屑卻相當冷靜,像在看笨蛋似的抬眼看著花名島:


    「你幹嘛那麽生氣?」


    「……我看到你就火大!」


    「那就別邀我去看電影啊。」


    全班一片嘩然。藻屑果然不知道哪些事可以說、哪些事不能說。我正想阻止時,藻屑又開口:


    「我記住你的名字了,花名島正太。我也知道你的生日,五月二十七日,對吧?」


    花名島愕然屏息。


    他嘴裏嘟囔著啊……唔……之類的聲音,滿臉通紅卻說不出一句話。藻屑全然不在乎,以沒有高低起伏的聲音繼續說道:


    「山田渚喜歡花名島正太喔。我昨天調查過了,看看班級名冊上是不是有生日為五月二十七日的男孩子。你知道為什麽嗎?因為那個兔子小屋的門鎖……」


    藻屑,別再說了……!


    她的臉上浮現勝利的笑容。


    「那個數字鎖的密碼正是527。我想,那應該是山田渚設定的吧。你拜托山田渚幫你和其他女孩子建立情感好像不知道她對你的心意似的。但如果你原本就知道山田渚喜歡你,那麽自然也就猜得出門鎖的密碼對吧?花名島正太,說謊的是你。兔子小屋裏麵到處都是男性嫌犯的鞋印,那名男子一定渾身是血,萬一鬧到警察那裏就糟了哦。」


    「你、你這、家夥……!」


    藻屑臉上露出令人厭惡的冷笑。冷笑漸漸擴大,明明是那麽纖細柔弱的模樣,卻帶著劇毒。花名島突然緊閉上嘴。正當我以為他不甘心地咬牙切齒時,那修長的、經過棒球社鍛煉的手臂揮舞了起來。


    隻聽見一聲悶響,藻屑無聲的跌落。


    花名島騎在倒落地麵的藻屑身上,左手抓著她的衣襟大力搖晃著。然後舉起右手,緊握的拳頭再度落下,二次、三次、四次……盛怒的他毆打著藻屑青白色的美麗臉龐。


    映子拔尖的慘叫聲響徹教室。


    我無法動彈。因為屈辱、因為讓我不想再踏進學校的丟臉羞恥、因為對藻屑的怒氣,但更勝於這些的,是花名島驟變的可怕。我從來不曾看過這樣的花名島……不,是一個人對他人施暴的模樣。這種殘忍的畫麵,在電影或漫畫中當然常常出現,電視新聞裏也常常在報道遙遠國家的戰亂、意外以及附近發生的殺人事件等等。但是這麽近、這種方式……


    牙齒發出打顫的咯咯聲。


    藻屑的黑色劉海晃動著,我看到她睜著大大的眼睛。


    悲傷的看著空中,不知為何毫不抵抗,藻屑像是壞掉的青白色娃娃般癱著四肢。


    不知道為什麽,我注意到了,


    藻屑——


    似乎是在等待這波風浪平息。


    沒有抵抗、沒有躲開,她靜靜等待花名島氣消了、打夠了,自然就會停手的那一刻。藻屑知道暴力總有結束的時候,如果結束不了的話,就隻有死路一條了。她帶著這樣達觀——不,是絕望的想法。


    我看著花名島;不對勁的狂亂眼神,愈來愈用力揮舞的手臂,完全看不


    出他有任何要停手的跡象。束縛的咒語解除了。我大喊著奔向花名島背後打算扣住他的雙肩,卻驚訝的發現我們之間的力氣相差太多了。我知道這樣阻止不了花名島,便大叫著擠進花名島和藻屑中間。


    「住手,快住手!藻屑會死掉的!」


    我抱住癱軟無力的藻屑,顫抖著回頭看向花名島。此刻的花名島,不是坐在我隔壁位置上,那個和我很合得來花名島正太,而是教科書上,那個有著紅黑色奇異表情的金剛像。就在他舉起的拳頭要揮向擋在他麵前的我的腦袋時,我們四目相對了,接著不可思議的,他慢慢放下了手。


    「花名島……」


    我哭了起來。


    花名島緩緩舉起兩手,猶如女孩子般,脆弱的張開雙手捂住自己的臉。


    花名島也哭了。從低低的嗚咽聲,以及指縫間滴落到我臉上的鹹鹹液體,我知道他哭了。啪嗒啪嗒的腳步聲響起,不曉得是誰去把班導找來了。他飛快地走進教室。映子滔滔不絕的對班導說著。


    我邊哭邊開口:


    「花名島……為什麽?到底是為什麽?」


    嗚、嗚……隻有低低的、沉重的嗚咽聲傳過來。


    「為什麽要打自己喜歡的女生?我不明白,為什麽你做得出這種事情?花名島你明明很喜歡海野藻屑的呀!為什麽……?」


    班導粗魯的拉起花名島,將他帶出教室。花名島步履蹣跚的離開了。幾位女同學也趕緊扶起藻屑往保健室走去,藻屑一張開嘴,有如珍珠般的東西隨即落下。映子撿了起來,是牙齒。接著,藻屑毫無血色的嘴裏噗哇……流出紅色鮮血,凝固的血塊也自鼻子裏掉了出來。


    藻屑有好一會兒因意識不清而無法說話,我知道她嘴裏大概破了。藻屑坐在保健室的床上,保健老師愈對她說:「會痛,不要說話。」她反而愈想說。她抬頭看向我的臉:


    「殺死兔子的,不是我。」


    「嗯……」


    「是花名島、花名島做的。花名島他……」


    她以厭惡的口吻開始說起花名島的壞話。我隻說了句:「藻屑,別說話。」便緊握住藻屑微微顫抖的青白色小手。等待學校找的醫生到來。


    醫生終於來了。他要藻屑早退,便要我去教師幫她拿她的書包。下午的課已經開始了。我悄悄走進教室,在眾人的注目下,拿起她的書包、我的書包,想了一下,也拿起花名島的書包才走出教室。


    拿著三個人的書包走過走廊,走下樓梯。


    ——這時,我注意到附近似乎有股腥臭味。


    我用鼻子嗅著四周,想找出味道的來源,但不管我怎麽走,味道似乎都跟著我一般的存在著。發現這點時,我這才注意味道是來自於我手上的書包裏。


    那是,血的味道……?


    我放下自己的書包,雖然很過意不去,但還是打開了花名島的書包。裏麵是教科書、便當,還有換洗衣物。


    當我正要打開藻屑的書包時……


    我發現好像有什麽白色的東西正窺視著我。


    要打開?嗎我猶豫著。


    我知道那個白色的東西,毫無疑問是兔子的耳朵,因此我決定不打開書包了。回到保健室,藻屑像緊繃的弦被切斷般,精疲力竭的睡著了。站在病床旁邊,我低頭看著眼前這個可憐又殘酷的朋友,她慘白、猶如夢幻般美麗的睡臉。然後我心想,即使這家夥腦袋很怪、即使她是手持糖果子彈的恐怖份子。我都無法討厭海野藻屑,我擔心藻屑。


    花名島正太被帶到校長室去了。身為關係人的我也被叫去了,我拿著花名島的書包走向校長室。花名島在校長、訓導主任、教務主任、班導麵前直立不動。


    他們要我說明整個事件,我將事件過程簡化到最低限度,隻說了:花名島說殺了兔子的是海野藻屑,藻屑說是花名島,於是兩個人就吵了起來。花名島垂喪著頭、低聲下氣的樣子,完全看不出來他是剛才那個騎在女孩子身上、猶如惡鬼般痛毆對方的男人。最後,花名島被迫退出棒球社,並且處以停學一周的處分。我先一步走出校長室時,班導還以一副搞不清楚場合的開朗語氣說道:「這樣一來就可以把頭發留長了對吧,花名島!」結果因此而挨了教務主任一頓罵:已經是個大人了,卻還是老樣子,不曉得判斷現場氣氛。


    我腳步沉重的走過走廊。


    來到保健室後,保健老師叫我先回家。我認為藻屑應該好一陣子都沒辦法來學校了,於是便寫下我家電話,擺在她的枕頭旁邊。我是班上少數沒用行動電話的人,是個害朋友必須提心吊膽打電話到我家裏說:「請問是山田家嗎?小渚在家嗎?」的沒用國中生。


    從我進入國中到現在這一年半以來,那間兔子小屋一直是我那天生飼育派靈魂的歸屬,而現在,裏麵所有有生命的小東西全都到另一個世界去了。看著外麵覆蓋的藍色防水布,一陣悲傷襲來,於是我轉身離開。穿過校門,快步走在破舊的田間道路上。從前鋪的柏油到處碎的碎、裂的裂,凹凸不平,雜草從底下探出頭來。能夠這樣厚著臉皮活著,還真厲害,我輕踏那些雜草,似乎一點也影響不了它們。


    喀答叩咚,破舊的卡車發出很大的聲響慢慢越過我,已經可以退休的白發爺爺哼著歌開過去。不景氣也對農家產生了影響,這附近的每戶農家都有副業。壯年男子大致上都在市公所或是車站工作,田裏的工作都是由老爺爺、老奶奶和老婆負責。


    我踏著雜草向前走,後頭傳來有人追過來的腳步聲。我肩膀微微顫抖了一下,趕緊加快腳步向前走。


    追上來的家夥,小心翼翼的出聲叫道:


    「山田……」


    我無可奈何隻好停下腳步,花名島一臉不解的站在那裏。


    遠處傳來市公所的鍾聲,已經是下午五點了。


    我們踏著沉重的腳步,並肩走著:


    「山田,我的…生日的……那個鎖……」


    「那是藻屑瞎猜罷了,號碼隻是我隨便設定的。」


    「什麽啊……我想應該也是。」


    花名島說不定是個笨蛋,他竟然完全相信了。我從入學的那一年起,一直帶著那股若有似無、但還未斟成熟的喜歡過日子,沒讓當事人知道。總之,先撫平我的心跳吧,幸好花名島是個遲鈍的男生。


    接下來沉默了一會兒,我終於低聲問到:


    「……為什麽要那麽做?」


    「不知道。」


    花名島丟下這句話。


    黑暗的憤怒之火又開始動搖了。


    「為什麽要做出那種事呢?」


    花名島搖搖頭說:


    「是海野……都是海野的錯,是她讓我做出那種事的,是她不好,不是我。」


    花名島一個人反複說著這些話,不斷的、不斷的低聲說著同樣的話。然後——


    「從搭公車那一刻開始,就算我和她說話,她也無視於我的存在……」


    陰沉的聲音。


    一陣風吹起,鮮綠色的稻穗晃動著。空氣中飄來一股夏天結束時的幹稻草味,幹燥的柏油路被泥土、塵埃和有機肥料碎屑弄髒了。我和花名島繼續往前走,誰也沒開口。


    終於來到分岔路口,我不禁鬆了口氣。真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好。


    分別時——


    「不過,我……」


    花名島認真的看著我說道:


    「我認為兔子事件的犯人,應該是海野。」


    「……藻屑說犯人是花名島。」


    「嗯。」


    花名島以陰沉的聲音說道:


    「或許海野討厭山田疼愛的東西吧,所以才要從山田手上把那些東西奪走。我


    是這麽認為的。」


    「藻屑也說了相同的話呢。」


    「哈哈……兔子是最後一件了吧。」


    花名島說完這句話便垂下肩膀,走過我的身旁。


    我偏著頭,目送那個背影。


    兔子究竟是誰殺的?海野藻屑?花名島正太?


    然後我開始思考,如果海野藻屑真的因為他所說的動機而屠殺兔子,那麽接下來,她的目標是什麽?奪走我疼愛的東西?……不管我怎麽想,下一個目標都是我哥哥友彥。那麽,如果兔子凶手換成花名島正太的話呢?那個坐在我隔壁的悠閑男孩子,花名島他出人意外的殘忍性格在數小時前才狠狠打擊過我。如果花名島正太就是凶手的話,繼兔子之後會被殺掉的,怎麽想都是——


    海野藻屑。那天晚上,我一如往常的做好飯和友彥一起吃晚餐,之後便在廚房一角寫作業、溫習明天的功課,然後心不在焉地看著電視。媽媽很晚才結束打工回到家,我幫她重新熱過飯菜,讓媽媽洗完澡就能夠有一頓熱騰騰的晚餐可吃。今天的晚餐是肉片、青菜、中華炒麵加上現成醬汁作成的上海風炒麵,以及味噌醬油小黃瓜。媽媽從浴室出來,活蹦亂跳的擺出超人變身的姿勢,十分開心的說:


    「仔細想想,小渚才十三歲就能把家事做得這麽好,真是個靠得住的孩子。」


    現在才說這種話。讓我害臊到連我自己都驚訝的地步,叫了聲:「咦!」就在此時,電話響了起來。媽媽結束她的變身姿勢,伸手接起電話。


    「喂喂,這裏是山田家……」


    接著「唔!」的一聲,一臉驚訝的看向我這邊,驚慌失措的說:


    「她在,我叫她來聽。」


    她把電話遞給我,接著用過分開心的聲音小聲說道:


    「她說她姓海野耶,女孩子、女孩子。難不成就是那個『在晨曦中~看著大~海~……』海野雅愛的女兒?你和她感情真不錯呢!真棒!海野、海野!」


    「媽,吵死了……喂喂?藻屑?」


    電話那頭海野藻屑呻吟著:


    『……我又沒唱歌!』


    「啊,你聽到啦?」


    『聽到了!』


    海野藻屑用極度寂寞的聲音說道:


    『我們見個麵吧,山田渚。再說暴風雨也快來了。』雖然我仍舊對暴風雨的話題感到生氣,但我還是將零錢包收進口袋,穿上運動鞋出門去。不知為何,約好的見麵地點是在海岸邊。我騎著哥哥從前的越野腳踏車出門,乘著風踩下腳踏板,努力騎向海邊。用走路稍嫌遠的距離,騎腳踏車過去卻出乎意料,很快就到了。


    海岸邊暗暗的,漂流過來的垃圾似乎是來自對岸的朝鮮半島,裏麵混雜著寫了韓文的空罐子。四周充滿潮騷味,沒有半個人影。四處張望之後,發現在遙遠的青白色消波塊上頭,海野藻屑以絕妙的平衡站立在那兒,看似危險地搖晃著兩隻手臂。


    「藻屑……?」


    我小聲呼喚她,海野藻屑轉頭看向這邊。


    藻屑的臉龐在月光的照映下顯得朦朦朧朧,搖晃的劉海間若隱若現的,是散布在臉上又紅又黑的瘀青。那是花名島正太的傑作。那個原本應該是悠閑的、原本應該是隸屬棒球社的小平頭男生、原本是極度普通的花名島正太的傑作。


    藻屑一臉無聊的表情。


    「怎麽一~~個人也沒有!」


    「廢話!夏天已經結束了,再說,現在是晚上。」


    「……嘿嘿。」


    藻屑像孩子似的笑了起來。接著毫無預警的,她突然從消波塊上跳了下去,在昏暗的夜裏,就這樣頭朝著海麵直直落下去,落進無法與黑闇之境劃分出區別的深沉海裏。


    海野漸漸消失在海裏的身影,簡直就像是突如其來的自殺。「啊!」我不禁驚叫出聲。藻屑今天也穿著設計素雅、優美的黑色連身洋裝;及膝長度的飄逸裙擺「噗嚕」一聲,吐出包藏的空氣,沉入海裏。


    藻屑在潛水。我屈膝坐在沙灘上,等待這個不知打算要做什麽的怪怪朋友自海裏起身。然後一分鍾、二分鍾、三分鍾……大概已經過了四分鍾吧……?藻屑沉入黑暗的深海底下,黑色裙擺猶如惡夢般飄動的姿態——這影像突然出現在我腦海中。於是,我趕忙站起身:


    「藻、藻、藻屑?」


    ……該不會死掉了吧?


    我連忙脫下運動鞋、放下零錢包、拿下手表,深深吸了口氣,然後啪沙啪沙地走進大海裏。


    愈來愈深了。海麵從膝蓋、到腰部、胸口……最後整個身體都沉入海中。首先我感到身體被涼爽的海水舒服的包裹住,接著才開始覺得有點冷,隨著海水漂流,我用雙手找尋著看起來像藻屑的物體。我抓到了藻屑,不知是她的腰還是頭,我有些訝異她正在海裏蠕動著。我啪的一聲將頭探出海麵,在我眼前,藻屑的黑發和裙擺,正飄飄然像海藻般搖晃著。噗嚕噗嚕,小小的氣泡升上水麵。


    好一陣子之後,藻屑才微笑著探出頭:


    「呼!真舒服!山田渚。」


    「……我還以為你死掉了呢!」


    「我?在海裏?」


    藻屑像是聽到了什麽好笑的玩笑般笑了起來:


    「人魚欸?」


    「也對。」


    我歎了口氣。


    與大剌剌遊著水的藻屑拉開距離:


    「不過你在海裏也待太久了吧。」


    「因為我是人魚呀。雖然以人類的姿態生活,但我還是擁有人魚的呼吸能力喔。」


    藻屑這麽說完,又笑了起來。


    我和藻屑就這樣,在夜晚的海裏像人魚般漂流著,說些無聊的謊言,然後另一個人吐槽說:「那是騙人的吧。」不斷反複,直到筋疲力盡才爬上海岸,用腳在沙灘上玩耍。我的t恤和牛仔褲都濕透了,所以變得很重,藻屑濕透的黑色洋裝也貼在她纖細的身體上。藻屑將她的毛巾借給我,就是映子說的那條價值五千圓的名牌手巾。我接過手巾,擦著我的臉和頭發。


    藻屑撩起洋裝的裙擺,將它擰幹。


    青白色、過分纖細的軟弱雙腳,連大腿部分都看得一清二楚。


    上麵果然散布著大大小小、新舊混合的毆打痕跡,平常穿製服時看不見的胸口也到處都是刮傷和碰撞傷。


    在月光的照射下——


    青白色的透明薄皮膚上——


    浮現著過於恐怖、可怕到仿佛是假象般的暴力痕跡。


    我的視線無法離開那些傷痕。拚命擰幹裙子的藻屑注意到我的視線,注視著我。


    「藻屑……」


    「這個,不是受傷喔。」


    藻屑突然很快的說。


    「咦?」


    「不是受傷喔。」


    「那,是什麽?」


    青白色的月光灑落,映照在藻屑的臉上、濡濕的頭發、和胸前的紅黑色傷痕上。藻屑一副拚死的表情繼續向我撒謊:


    「這是汙染。」


    夜晚的大海黑暗而深沉,夏末的陣風偶爾吹過海麵引起波浪。好安靜。我凝視著藻屑的臉,等待她接下來要說的話。對於她編造出來的謊言,我心中感到厭惡、莫名的吸引力、煩躁的心情等五味雜陳……但我卻不知該怎麽做才好。令我呼吸困難。


    「汙、染……?」


    「嗯。」


    藻屑點點頭。她將麵紙撚成細長的紙撚,插進左耳不明就裏的清起耳朵來,同時快速的說:


    「人魚的生活總是一成不變的,從幾百年前開始就過著同樣的生活方式。但人類的文明卻不斷在改變,對吧?現在的大海因為現代工業化而遭受汙染,排放出來的工廠廢水、地下水、垃圾,還有沉船


    流出的油汙,都會讓附近海域變成一片漆黑。所以現在人魚們都因皮膚病所苦,新誕生的小人魚大多都有過敏症,實在很糟糕。我也一樣,從以前就在受到汙染的大海裏長大。」


    「可是看來像是碰撞傷喔?」


    「那隻是人類膚淺的看法罷了。」


    藻屑浮現會心一笑。


    「這個啊,是從嬰兒時期就不斷沉澱在身體裏的毒素,它隻是以很像碰撞傷的姿態出現在身體表麵罷了。其實是毒素喲,因為人魚的皮膚很脆弱。」


    「這樣啊,原來如此……」


    我無能為力的點點頭。看到假裝接受這種說法的我,不知為何,藻屑臉上出現了受傷的表情。


    我們離開海岸走上回家的路途,我牽著友彥的腳踏車走著,藻屑則搖搖晃晃地走在腳踏車的另一邊。回家的路很遠,黑暗而陰沉的蜷山聳立在夜空下。


    終於來到家附近了,藻屑最後說:「我大概要休息三天才會去學校。」接著就往她家的方向走去。在分岔的路口揮手道別後,當我準備回家時,突然想起她借我的手巾還沒還。一條五千圓的手巾得趕快還她才行,一想到這裏,我趕緊掉頭,騎上腳踏車去追藻屑。


    高級住宅區的道路修整得很漂亮,左右兩旁一間接著一間的獨棟房子,給人不愧是高級住宅的感覺。我莫名的膽怯了起來。我隻去過一次藻屑家,所有有點迷路,也因此追丟了藻屑。我想她大概已經進家門了吧。雖然我總算想起該怎麽走,找到了海野家那棟白色四角形的建築,也來到了門前。


    可是,已經很晚了……現在按門鈴恐怕會顧人怨。我想,還是下次見麵時再還給她好了,於是準備回家去。


    這時,我聽到了細細的哀嚎聲。


    我轉過頭。那聲音似乎是由這棟,我不知該不該按門鈴的白色豪宅中傳出來的。我知道那是藻屑的聲音,藻屑不斷、不斷的叫著:


    「對不起!對不起!」


    還有「我不會再犯了」、「對不起」、「爸爸」等等。好像還有什麽東西摔在地板上,連續不斷的悶聲響起,然後是細細的叫喊聲。我呆立在原地,藻屑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我,最愛爸爸了!』


    哀鳴聲持續著。


    『愛,真是讓人絕望啊。』


    似乎是在附近的伯伯,他慢慢從佇立不動的我身旁走過。手裏拿著香煙盒、垂頭喪氣走過來的伯伯,注意到我的存在而停下腳步,接著抬頭看著那棟白色房子。


    他充滿同情的瞄了眼我那張快要哭出來的臉,然後就這麽走開。


    我什麽也不能做。緊握著那條手巾,踏著沉重的步伐回家,海水弄濕的衣服稍微幹了。回到家,媽媽正在講電話。她駝著背、專注而小聲的說著:「是啊。」或「怎麽會有那種事。」等等。當我洗完澡,搖搖晃晃從浴室裏出來時,媽媽已經掛了電話,她看向我問道:


    「——海野先生的孩子沒事吧?」


    媽媽一開口便這麽說,而且還是責備般陰沉的口氣。「啊?」我一臉不解。


    和我出門前那歡天喜地的氣憤全然不同,媽媽現在不知為何一臉嚴肅:


    「附近的鄰居傳得很厲害呢,說那孩子快要被她父親殺掉了。」


    我癱軟得就地坐下。就算告訴我這些事情,我也無能為力啊。我山田渚,十三歲,是國中生,是藻屑的朋友,也是飼育股長。但我能夠做些什麽?


    我能夠為藻屑做些什麽?


    我終於了解,自己的不幸比起海野藻屑差遠了,我隻不過是個普通常見的貧窮人家罷了。這點我也認同。但是我這種普通的不幸,與藻屑那種藻屑風格的非凡不幸之間有一項共通點:那就是我們都是十三歲,我們都還未成年,我們都是還在接受義務教育的國中生。我們還沒有改變命運的能力,必須在父母親的庇佑下成長。小孩子無法選擇父母。所以,我在這個媽媽的養育下,比其他人早一步兩步裝出大人的樣子;做家事、成為哥哥的守護者,隻敢在心中虛弱坦承自己已經撐不下去了。倘若藻屑能夠離開的話,或許也會逃到其他什麽地方去也不一定,如果能夠變成大人,得到自由的話。但是,因為才十三歲,所以哪兒也不能去。


    「聽說他們在東京的時候,還有人去通報虐待兒童中心呢,所以他們才會回到這裏來。雖然我認為,這附近的人大概再過不久也要去通報虐待兒童中心了……」


    媽媽沉著一張臉,在矮飯桌前托著臉頰。我用浴巾擦幹頭發,同時盯著牆壁,不發一語。


    「你知道那孩子領有殘障手冊嗎?」


    「……咦?」


    「我不曉得你知不知道這件事。不過,你看嘛,她不是老拖著腳走路嗎?因為那樣子實在太醒目,所以大家都聽說了。那孩子還是嬰兒時就被粗暴對待,結果造成一邊股關節出問題,所以那孩子沒辦法好好走路,她的腳完全沒辦法像這樣子打開。她不是沒上體育課嗎?」


    媽媽邊擺出短跑的跨步姿勢邊說。我呆呆看著那個姿勢,然後想起和藻屑、花名島三個人一起出去時的情景……下公車時,藻屑拿出手冊之類的東西給司機看。那時候藻屑也拖著腳打算要下公車,司機先生看到純潔無垢的美少女藻屑拿出那本手冊時,臉上表情仿佛受到什麽衝擊。他瞪著佇立原地、等待藻屑下車的我和花名島,對我們怒罵道:


    『你們是她的朋友吧!幫幫她啊!』


    我咬了咬嘴唇。任誰都會找藉口。


    因為我不知道她是殘障者,我還以為她是故意的呀。要從一堆謊言之海中找出不是謊言的東西,那太困難了嘛。我還以為那隻是藻屑想要引人注意的關係……


    「不是天生就那樣,而是生下來後遭逢事故才變成那樣的。」


    媽媽低聲喃喃說著。接著,她一臉好奇的看著眼淚在眼眶裏打轉的我,伸出手指比了比左耳:


    「而且,她有一邊耳朵聽不見。」


    「是嗎……?」


    「聽說是因為耳膜破掉了才聽不見的。所以從左邊叫她的話,她不會回應喔。那個……映子,我剛剛從映子媽媽那裏聽說的。映子聽到這個傳聞,便和其他朋友一起實際實驗了一番。她們說,隻要是從左邊和她說話,她絕對不會回頭,對她說了什麽她也不會注意到,所以映子她們在她左邊對她說了很多很過分的話。」


    「…………」


    我起身要把浴巾丟進洗衣機裏去。


    我想起了好幾次、好幾次、當我被藻屑惹火時的情景。


    也想起了花名島憤怒說著藻屑無視他說話的情景。


    藻屑提到翻船之事時,我對她說「閉嘴」時的情景。花名島在公車上和她說話時的情景。全部,都發生在由藻屑左邊對她說話時。隻要是藻屑自己不想聽的就假裝聽不見、太狡猾了!好幾次因為這樣而生氣的情景,重重壓在我身上。原來她聽不見!


    藻屑每次一定會拖著腳拚命追上我,追不上的時候就拿寶特瓶丟我,讓我停下腳步後,再度拖著腳走到我身邊。她總是固定站在我的左邊,然後繼續搖晃著身體跟著我走。


    她總是用聽得到的那隻耳朵對著我。


    我站在洗衣機前,浴巾從手中落下,然後就像那時的花名島一樣,舉起兩手捂著臉。啪嗒啪嗒啪嗒……豆大的眼淚落下,我陷入了藻屑的陷阱,可憐、令人焦急、漂亮又卑鄙……


    我雙手掩著臉,將頭靠向洗衣機,壓抑住聲音哭著。藻屑,藻屑!藻屑用糖果子彈、我則用實彈塞進既靠不住有沒什麽威力的槍裏,波叩波叩地不斷射擊著,卻什麽也沒被我們射倒。


    每個小孩子都是士兵,而這個世界是場生存遊戲。然後……


    藻


    屑將會怎樣呢……?


    隔天,以及再隔天,藻屑都沒來學校。進入十月,製服換成冬季製服了,穿上厚料子的西裝外套似乎稍嫌熱了點。花名島還在停學中,所以那個事件的相關人,隻剩下我還在教室裏。女孩子們圍著我打聽有的沒有的事情,但我始終含糊其詞閃避問題,什麽也沒回答。對於我的反應,大家似乎不太滿意,於是派映子做代表。


    「你有好好說明的義務吧?」


    「哪哪、哪有?」


    「有……!」


    社交界果然是很可怕的地方。


    隔天的隔天放學後,平常煮咖喱的鍋子終於破掉了,於是我前往商店街去尋找新的鍋子。有弧形頂蓋的商店街位在車站前的繁華街道上。老舊的塑膠屋頂相當高,因為它的用途是用來阻擋日光,因此總是昏暗且充滿灰塵。我在其中一間店裏找到了最便宜的鋁鍋,就決定買這個了!還稍微殺了點價。抱著鍋子走出店門,站在拱廊下的商店街上,迎麵走來的竟是海野雅愛。


    如同顏色被抽離般的的白皮膚、清爽飄逸的頭發、修長的雙腿,依然還是那副會讓人驚訝「咦?他已經有一個讀國中的女兒了!」的利落模樣。稍微有點詭異的華麗夏威夷衫,配上看來很貴但不是暴發戶戴的、而是很有品位的手表。那副清爽氣派的裝扮,與這個有些昏暗的商店街一點也不搭調。那個海野雅愛注意到一位抱著大鍋子的女生正瞪著自己,一度像是嚇到似的睜大了眼睛,那雙和藻屑一樣的大眼睛。


    「藻屑同學……明天會來學校嗎?」


    我低聲詢問,正要走開的海野雅愛停下了腳步。他看著我的臉,確認我的製服和校徽,然後看看鍋子。


    「你……是她的同班同學?」


    「是的。」


    「原來如此……不過應該不是朋友吧?」


    爽朗青年風格的海野雅愛,一提到女兒就突然大變,臉上盡是卑劣的神情,不屑的用鼻子哼了聲:


    「那家夥沒有朋友吧?因為她實在太笨了,和笨蛋是很難交朋友的。打從一出生就是個笨蛋!跟她母親一樣,隻有臉蛋好看而已,腦袋呢……」


    「我是她的朋友!」


    一陣無比厭惡的感覺湧起。我從來不曾被家裏的任何人這樣看不起過。對媽媽或對哥哥當然有很多的不滿,但我從來不會像這樣挖苦的抱怨。我所認知的家族與海野家的羈絆,是完全不同的東西。


    我緊抱著鍋子。走在商店街的人們,發現名人海野雅愛和抱著鍋子的女國中生正互相瞪著對方,於是開始在旁邊偷瞄著我們。


    「為什麽你可以用那麽惡毒的口氣數落自己的孩子呢?」


    「我也不想那麽說啊!可是那家夥真的、真的沒救了。她還希望能幫助父母,實在太丟臉了。」


    「就算這樣,也不應該對她使用暴力啊。」


    「……暴力?」


    「鎮上的大家都在謠傳。藻屑身上滿是瘀青、一邊耳朵聽不到、沒辦法好好走路、還有家裏常常傳出哀嚎聲等等,所以才會從東京搬來這裏。」


    「謠傳?」


    海野雅愛大概是礙於周圍的視線吧,說話緩和了些。仿佛談話對象是個令人困擾的孩子般笑了起來:


    「那些都是隻是謠傳吧?你能夠證明我女兒身上的瘀青是我弄的嗎?就算聽到我家裏傳出哀嚎聲,你也沒看到我做了什麽對吧?你難道不知道嗎?那孩子是個無藥可救的騙子。跟我說學校的事情時,還說自己在班上很受歡迎,但我知道那全是騙人的,可是我也沒辦法呀。你呀,就是太過相信藻屑的謊話才會那麽說,不過,就算你是小孩子,我也不會饒過你喔!名譽毀損,對於從事我這種工作的人來說,可是足以致命的,你知道嗎?」


    海野雅愛的視線落在我抱著的鍋子上。


    「如果告上法庭打輸官司的話,你可要賠上一大筆錢呢,你爸媽付得出來嗎?」


    「不要打藻屑!」


    我大聲說著,好證明我沒被他的威脅嚇到。我的誌氣,才不會因為金錢上的要挾就扭曲了事實!


    「嘖!」海野雅愛發出了咋舌聲,接著腳一舉,就我把剛買的鍋子踢飛了。鍋子被踢凹、飛離我的手,落在商店街的石頭地板上,發出很大的聲響。


    我就這樣呆立在原地。


    我正在走路。


    蜷山的坡度突然變得陡峻。


    就快到了,快到那個地方了。


    十月四日的清晨——


    朝露落在青苔上,不斷想要攫住我和友彥的腳。有時我快跌倒了,友彥便扶住我;有時友彥自己也差點滑倒。眼前的景色漸漸開闊,遠處的大海在白亮的朝陽照耀下,眩目不已。


    偶爾朝露會由群樹鮮嫩的葉片落下,滴落在臉上、肩上、脖子上……


    「怎麽辦?」


    我低語著。


    怎麽辦?


    如果我們在找的東西,真的在那個地方,該怎麽辦……


    「呐,友彥。」


    我用快哭出來的聲音呻吟著。


    「怎麽辦,友彥……」


    啊啊!


    「友彥,


    昨天晚上,藻屑她說……」


    「這個人生全是一個大謊言。


    因為隻是個大謊言,所以怎麽樣都無所謂。」海野雅愛在商店街中央踢飛我的鍋子,讓它凹了一個窟窿飛出去而激怒我的隔天,也就是十月三日禮拜六。這一天,藻屑終於來學校了,不過她還是遲到了,第三節課結束時,她才慘白著一張臉搖搖晃晃地走進教室。今天差不多要放學了耶。我在休息時間走近她的座位這麽說,她那張滿是瘀青的臉笑了起來:「……啊哈哈。」


    「那家夥是為了見小渚才來的吧。」


    路過的映子站在藻屑左邊厭惡的說。我隱約注意到映子在生氣。好管閑事、愛聽八卦、總是等待著驚喜,也就是特別的事情發生的映子,將突然轉學進來的藝人女兒海野藻屑,也就是所謂的驚喜,視為相當特別的存在。然而那個藻屑,卻不把自己當一回事,還拚命黏著毫不親切的山田渚,所以映子非常不高興。剛開始,藻屑周遭所發生的一切,我都認為那與我無關、且又不是實彈而全盤抹殺。然而,我現在已經無法像剛開始那樣了。因此,在映子還打算要開口說些什麽時——


    「……映子,站在左邊盡情說你想說的話很有趣嗎?」


    映子閉嘴了。然後她以過去未曾見過的冰冷眼神,瞪著我這個交情應該算不錯、應該跟她很投緣的同班同學。剛才不謹慎的一句話,讓我成了社交界的敵人。我雖然也注意到了這點,但我卻覺得怎樣都無所謂了。反正我已經滿身砂糖;手裏所拿、眼裏所見,全都黏答答的,讓我應付不了。


    第四節課就在一片險惡的氣氛中結束,課外活動也結束了。這段期間,沒有半個女同學來跟我搭話。不曉得是映子的命令?還是大家無言的共識?我不知道,總之大家都離我遠遠的,和今天早上的氣氛完全不一樣。我從座位站起身,映子突然從身後撞向我的肩膀,那股衝擊力讓我又坐回椅子裏。我愕然看著映子佯裝不知情走開的背影。環視教室,屏息望著這邊的女同學們,同時移開了視線。


    四周彌漫著一片不安定的氣氛,仿佛奇怪的祭典就要開始了。


    可是,不曉得為什麽,我覺得怎樣都好,反正那也不是實彈。我又重新自座位上起身,然後,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什麽意思,總之我走向角落的座位,接著——


    「我們一起回家吧!」


    對藻屑這麽說。


    那時候藻屑正仰著頭咕嚕咕嚕咕嚕咕嚕……喝著礦泉水,結果卻被我的話嚇到,像噴水池一樣噴出水來。她


    將寶特瓶拿離嘴邊:


    「……呃,好啊?」


    我們兩人正互相點著頭時,照理說已經離開教室的班導又回來了。


    「喂,山田,你來教職員室一下。」


    「欸……!」


    「馬上就好、馬上就好了。」


    一看到學生露出不滿的表情,立刻就一臉狼狽相的班導,慌慌張張不斷地說:「馬上、馬上。」我對著藻屑說:「好像隻要一下下,你等我。」便無奈的往教職員室走去。


    放學後的走廊上,學生們噠噠噠地慌忙穿梭。但是,愈靠近教職員室就愈安靜,真不想進去……但我還是無奈的走了進去。幾位老師仍在辦公桌前工作,窗外的樹木沙沙地搖晃著。


    班導擦了擦汗,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來。我站在他麵前,然後——


    「關於升學的事情。」


    「嗯。」


    「你有拿到升學調查表吧?山田,你在那上麵填了自衛隊。你喜歡武器嗎?老師我比較喜歡徒手的工夫喔!離題了,我不是要談這個。山田——」


    班導又擦了擦汗。功、功夫?


    「那個應該是高中畢業後的出路吧?而且應該是進入防衛大學去當美女儲備幹部才對吧?山田你的成績不差,不,也不能說非常好,應該算還可以啦……」


    「不,我不打算上高中。」


    「不行!」


    班導突然叫了起來,害我嚇了一跳閉上嘴。接著班導開始列舉各式各樣的例子;總之就先去念高中,這樣子往後的人生才會比較輕鬆;也可以打工;或者是上夜校等等。盡情說完他要說的話後,他又緩緩說著:「對了,對了。」拿出寫有我家族成員,以及家庭介紹的資料。


    然後一臉嚴肅的抬起頭。


    「父親過世後,現在隻剩下母親一個人吧。哥哥呢?」


    「哥哥他是貴族。」


    「……嗯?」


    我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說起哥哥的情況。班導的表情愈來愈嚴肅,恐怖的像是變了個人似的。他開始瞪著桌子。


    然後用低沉的聲音說:


    「山田……」


    「是。」


    「那個,我的弟弟,他也是一樣的情況。」


    「一樣?」


    「繭、繭、繭居族?」


    班導抬起臉,臉上的表情像是非常受傷、又像在生氣般的詭異。我突然意識到眼前這個大人,過去也是某人的小孩啊,隻不過有點難以置信,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罷了。


    班導接下來劈裏啪啦的連續說了一大串從各種書上,或電視的討論節目中看來的「繭居族」知識。在他說完原因、現代病魔還有解除方式後,班導說:


    「但是我覺得,與其去討論什麽現代病魔之類的……這是我的想法,不是什麽老師的偉大主張喔,我認為那大概是母親的錯。我家的情況也是,老媽她放任年輕健康的男孩子不工作在家裏晃來晃去。隻要不做飯給他吃,他就會肚子餓,肚子餓了自然就會動,對吧?因為肚子餓嘛。肚子餓就會產生問題,這樣一來,他一定會出門去搶便利商店,或是去打工,或是來趟沒目的的旅行什麽的。因為肚子餓嘛,沒有錢就活不下去了。對,就是山田所說的實彈,那時一定要有的。在我的想法裏,老媽隻是想要有個人陪在身邊罷了。不是我這個已經獨立、未來安安泰泰、不需要仰賴父母的公務員,而是那個懶惰沒出息、沒有媽媽不行、最適合驕縱的繭居族……既然這樣,那就去養貓啊!對不對?」


    班導激動的漸漸大聲了起來。他自己也發現到這點,於是滿臉通紅的說:


    「……對不起。可是,我真的這麽認為。父母親那一輩的若是不讓孩子獨立的話,會糟蹋孩子的。有些思想歪曲的父母甚至希望孩子什麽都不會,隻要待在家裏就好。所以我聽了山田你的話……山田,就好像媽媽對吧?山田養育著哥哥,做飯給他吃,讓他不會餓肚子,讓他不會想著要工作、不會想著要自己射擊實彈——」


    我咬著嘴唇。


    你明明什麽也不懂……!


    我們已經經曆了多少年的辛苦,你懂什麽……


    「如果換哥哥去射擊實彈的話,山田會很傷腦筋吧。所以……」


    「又不是我喜歡這麽做!是因為沒辦法呀!」


    「山田你一定要上高中,該工作的是你哥哥。那家夥,不管山田你怎麽說,都隻是冒牌的混蛋貴族而已。」


    班導斬釘截鐵、以決不妥協的表情不斷說著:「山田一定要去念高中。」不同於平常那個不會判斷氣氛的家夥,他現在一臉認真,像是抓住了某個東西,死都不肯放手。讓我相當反感:


    「……才不要。」


    「關於這件事情,我也會找你媽媽來,三個人一起談。或是去你家裏談也可以。老師要和你哥哥來場大對決。」


    「老師為什麽你……」


    「家人大多不會責備繭居族,讓繭居族成了家中的專製君主。但是這位君主的領土很小,無法和其他人好好說話,眼睛也沒辦法正視他人。山田也了解吧,對哥哥來說,最重要的應該是其他人,然後,山田所需要的則是『安心』。」


    「安心?」


    「小孩子最需要的就是安心了。我是這麽認為啦。不過大多數的家庭都有『慢性安心不足症』,不是隻有你喔。」


    我瞪著班導,後退兩三步。「你考慮看看吧!」「不要!」我小聲的回答,然後離開教職員室。


    「今天晚上我要去你家做家庭訪問,幫我先跟你媽媽說一聲!」


    「不要來!」


    我大聲喊著。


    接著開始在走廊上狂奔起來。


    怒氣衝衝回到教室時,班上同學都已經回家了。窗邊有個人,藻屑她憂鬱的托著臉頰。發現我走進教室,藻屑指指牆壁上的時鍾:


    「好慢喔!」


    「對不起,班導他一直胡言亂語的,吵死人了。」


    「為什麽?」


    我偏著頭:


    「他說什麽『小孩子最需要的是安心』之類的。」


    「嗯——好難懂喔。」


    「我也這麽覺得。」


    藻屑站起身向我走來,她背後的天空開始被滿布的烏雲染成不吉祥的灰色,並且不斷擴張延伸著。凝視了一會兒後,藻屑以困擾的聲音說:


    「再不快點回去,暴風雨要來了。」


    那個聲音讓我想起藻屑之前極力主張:「十月三日這天,氣象預報沒有提到的暴風雨會來襲。」


    「早上看到氣象預報,說今天是晴天喔。」


    「……我說,暴風雨要來了。」


    藻屑似乎很開心,不斷反複說著:


    「暴風雨要來嘍。」


    「是、是。」我低聲回應她,拿起書包,轉身正要走出教室時……


    門打開了。


    站在那邊的是花名島正太。他身上穿著製服卻空著手,發現我們的存在時,短短地「啊」了一聲。我和藻屑都嚇了一跳,目不轉睛盯著花名島的臉。


    「花名島……你不是還在停學中嗎?」


    「啊,嗯。因為有東西忘了拿,沒那個的話不太方便,所以過來拿。那個……我還以為已經沒有人在了。」


    花名島低垂著眼,沒看我也沒看藻屑,隻是低著頭。但他還是有些放心不下,動作生硬的往自己座位走去時,突然抬起視線看向藻屑。


    接著他呆立不動。


    發出啊啊……的呻吟聲。


    「那個,傷……」


    藻屑的臉浮現許多幾乎已經變成紅黑色的瘀青。那是汙染。花名島痛苦的咬著嘴唇,注視著藻屑。該不會他的


    腦中又開始想著「都是藻屑她的錯才會被我打」了吧。


    就在藻屑垂下視線的那一刻,花名島卻低聲道歉:


    「……對不起。」


    我呆立在當場。花名島的聲音,跟那天他在我麵前極力主張有錯的是藻屑時,那孩子氣的聲音完全不同,有一股成熟大人的神秘氣息。


    藻屑慪氣般的嘟起嘴沉默不語,花名島直盯著藻屑,我突然感覺教室裏似乎沒有我容身的地方。現在,烏雲密布的天空底下,這間放學後的教室裏,隻有藻屑和花名島,我突然變成透明人了。


    「對不起。」


    花名島又說了一遍。


    藻屑不發一語,像在鬧情緒似的晃了晃身體後,總算開口:


    「……不原諒你。」


    「對不起。」


    「我絕對不原諒你!」


    「我、我……」


    「能打我的隻有我爸爸!」


    藻屑抬起臉。


    激動的表情。花名島就這麽呆然站立著;那樣子好像是看得入迷有好像是被嚇到了。藻屑瞪著花名島,搖晃著身體走近他。


    「海野,你的腳……」


    花名島怯生生的說:


    「你的腳有問題,是真的嗎?」


    「……沒錯。」


    「聽說是你爸爸造成的,是真的嗎?」


    「是又怎樣?」


    「聽說你的腳沒辦法打開……」


    「打不開,因為上了鎖啊。」


    遭到汙染的美少女——海野藻屑以前所未有的邪惡表情笑著,站在她的獵物花名島正太麵前。花名島像是被迷惑了,嘴裏嘟囔著:「上……上鎖了。」藻屑仰起頭笑著,然後突然用力推倒花名島正太。花名島跌在教室的地板上,正緩慢起身時,藻屑卻壓在他身上停止不動。青白色的纖細手腕拉過花名島的製服襯衫,粗暴的扯開他的扣子開始剝光他。我隻是膽怯的小小聲說:「藻、藻屑?」花名島正太一身被太陽曬的黑亮的肌膚,以及和藻屑完全相反的健康體魄展現在我們麵前。藻屑站起身,奔向擺放掃除用具的櫥櫃,抓了把掃帚回來,冷不防就往花名島的背上打去。


    「唔……!」


    花名島短促呻吟了一聲,就這麽倒在地上,表情甚是吃驚的睜著眼看向藻屑。海野藻屑手裏握著掃帚,一臉駭人的表情。青白色的美麗臉上布滿瘀青,眼睛閃耀著光芒。花名島正太瞬間露出了不解的表情,接著下一刻便悄悄伸出手,像惡作劇的小學生般天真無邪的抓住藻屑的裙擺,往上掀開。


    青白色、纖細的、膝蓋。腿。


    白色的內褲。


    扁平的小腹,上麵有小小的肚臍。散布其上的,全是新舊交雜的毆打痕跡。正在排出毒素的——人魚的皮膚病。


    「是真的,你身上真的全是瘀青。海野……你、好髒喔。」


    「花名島正太也一起變髒吧。」


    藻屑揮起掃帚,不斷、不斷地往花名島正太背上打去,教室裏響起啪、啪的聲音。花名島正太痛得縮起身子,發出短促的哀叫聲,但似乎沒打算要抵抗藻屑的攻擊。「痛!」、「唔……!」就隻是叫出聲音而已。


    被舉起的掃帚。


    花名島那太陽曬得黑亮的背上,開始出現鮮明的瘀青。


    ——被藻屑汙染的花名島正太,在這個我所喜歡的男孩子麵前,我隻能佇立在原地顫抖。藻屑開始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眼淚從青白色的臉頰上落到地麵。花名島正太注意到了,他像個笨蛋似的突然張開嘴趴在地上,跪倒在藻屑眼前,接住掉落的淚水。眼淚落進花名島的嘴裏,有些落到下巴上、鼻子上……滴滴答答的落下。


    「不、不、不原諒你!」


    「對不起……」


    「不原諒你!」


    「對不起…………」


    「不、不……」


    藻屑一邊哭著,同時不斷揮舞著掃帚。激烈的暴力。那麽纖細柔弱的女孩子手腕,竟能夠使出這麽強勁的力量。這種我沒看過、不曾想過,甚至不知其存在的景象,正在我麵前發生,我膽怯、厭惡,卻隻能顫抖。這是我還不明白的世界,是海野藻屑和花名島正太早就明白的世界。藻屑憤怒扭曲的表情相當寫實,完全不像個十三歲的國中女孩子。倒在地上被打的花名島臉上,有著我在其他人臉上不曾看過、不可思議的恍惚表情。花名島似乎很開心又好像很痛苦。看到那副樣子,藻屑又更加憎惡了。我想起藻屑是個分不清楚愛情表現與憎惡之間區別的家夥。藻屑對自己所珍視的人也會這麽做嗎?


    她所重視的人會對這種表情感到開心?還是不開心呢?


    舉起又落下的掃帚。


    花名島發出零星的、微帶甜蜜的呻吟聲。


    掃帚是藻屑首次擊出的實彈。藻屑是對男孩子以這樣的表情、擊出這樣的實彈的女孩子。


    花名島背上浮現出許多明顯遭到汙染的證據。最後,花名島終於精疲力竭的動也不動了。藻屑也將手上的掃帚丟在地上,癱坐當場。


    抬頭看看天花板,兩手抱著頭,然後……


    她開始大哭起來。


    窗外的灰色天空昏暗到令人害怕。顛覆了氣象預報原本所說的晴天,那片昏暗的天空開始滴滴答答的下起雨來了。花名島忽地一下子起來,屈辱、混亂與覺醒的興奮沾滿全身,他就這樣粗魯的穿起襯衫,沒看藻屑也沒看我,慌慌張張的逃出教室了。我在教室的一角倚著櫃子抱著頭,視線自逃出去的花名島身上移開。


    我那懵懵懂懂的初戀就在今天結束了。因為花名島先一步通過了那條無比詭異的道路,不知道變成大人或是變態,反正就是變成和我不同類的生物了。永別了,坐在我隔壁座位的棒球社男孩。我重新振作,緩緩走向藻屑。


    走近癱坐在地上哇哇大哭的海野藻屑,遞上那條她借給我的手巾。藻屑沒反應,我隻好用手巾擦去她臉上的淚水,還擤了擤她的鼻子。


    我戰戰兢兢的在那個恢複小孩子模樣、無路可走的藻屑身旁坐下。窗子喀啦喀啦的響著;雨水大顆大顆的不斷落下,突然間就變成了暴雨,那雨大到幾乎要把窗子打破了。狂風發出可怕的咻咻聲晃動著整座校舍。藻屑突然說:


    「這個人生,全是假的。」


    「咦……?」


    「一定全部都是某個人的謊言,所以我無所謂。一定全部都是惡意的謊言。」


    藻屑凝視著我的臉。


    窗外的紛亂就像是另一個世界。而教室這邊的世界似乎隻剩下我們兩個人,安安靜靜、安全、昏暗……


    我輕輕伸出兩隻手臂。藻屑像是等待已久般晃了下腦袋,倒入我的懷中。藻屑她那正好讓我抱個滿懷的纖細身體,筋疲力盡的微微顫抖著。


    我輕輕撫摩著她的頭,藻屑發出吸鼻子的聲音。


    「喂,山田渚,」


    「幹嘛?」


    「班導不是說,小孩子最需要的就是安心嗎?」


    「嗯。」


    「但是,我不懂什麽叫做安心耶。」


    「是啊……我也不是很了解。也許能夠安心就能夠得到幸福吧,我也不清楚。」


    「嗯……不過,總有一天……」


    藻屑將她的頭貼著我的胸口,像是正在尋找母親味道的小貓般,從鼻子發出嗅聞的哼聲。呼——熱熱的歎息透過製服襯衫傳了過來。


    「不過,我總有一天要去別的地方,這裏之外的地方。如果是可以一直賴床的地方就好了。深深的海底,在波浪的搖晃下打盹,然後隻要十年產一次卵,之後就不需要做其他事情了……」


    「人魚的世界?」


    「嗯,在被汙染的海裏不


    斷打盹。隻要這樣……」


    窗外正吹起驚人的暴風雨。看看時鍾,現在隻是將近傍晚時分而已,但天空卻一片黑暗,不斷落下豆大的雨滴。校園各處的樹木幾乎要被折斷般的激烈搖晃著。


    我和藻屑倚在玻璃窗邊,抬頭呆然地看著昏暗的天空。


    這場暴風雨一結束,我和藻屑就必須各自回家;藻屑要回到那個有狂暴父親的家,而我則要回到那個班導即將前來打倒貴族的家裏。然後到了下個禮拜,又得到這間非來不可的學校、麵對那群大人們不知情的黑暗社交界;她們隻要一展開黑暗的祭典,就會讓我痛苦到想死。


    我突然對藻屑說:


    「我們逃走吧!」


    藻屑瞬間抖了一下。


    偷瞄她一眼,她正在偷笑。那張一如往常的表情,浮現在滿是瘀青的慘白臉上,奇怪的笑容。


    「好啊,如果山田渚想逃的話,我就跟你一起走。」


    ——暴風雨就像要激發藻屑的妄想般,用力搖晃著校舍。天空被染成一片漆黑,看來在夜晚到來前是不會平息了。我和藻屑呆立在教室裏,等待雨小到能夠讓我們離開。晚上七點過後,大風大雨總算過去了。世界各地的人魚應該都已經回到了日本海,等待能夠產卵的時機吧。我和藻屑手牽著手走出教室,在昏暗的走廊上走著,走下樓梯,來到被雨水濡濕的校園中。


    昏暗的天空迅速將雨雲帶到老遠的地方去。美麗的靛藍色夜空出現了。我和藻屑走在平日那條鄉下小路上,離開學校一段距離後已不再泥濘,我發現接下來的道路,幹燥的仿佛大雨不曾降臨過一般。暴風雨好像隻在我們學校天搖地動一番就離去似的。我們走在幹幹的小路上。


    「還得回家拿行李才行。」


    「是啊,山田渚。不過,你打算要帶什麽東西走呢?」


    「錢、錢包……?還有,唔、嗯……吹風機等等吧。」


    「哈哈哈!」我的回答讓海野藻屑仰著下巴笑了起來。站在國民住宅前,我家的大門口,我說:「我馬上出來,你在這裏等我。」藻屑沒說話,點了點頭。我一個人走進家裏,開始把替換的衣物、吹風機、喜歡的自動鉛筆等等放入包包裏。拉門無聲的推開,我突然發現好像有什麽動靜,一回頭,友彥正盯著我:


    「小渚……你要去什麽地方嗎?」


    「逃、逃走。」


    我一說完,友彥稍稍扭曲了臉:


    「這樣啊。嗯……我也很想逃往某個地方呢。」


    友彥這麽說完便粗魯的關上拉門,發出啪的巨大的聲響。我的心髒像被揪住似的跳了起來,然後抓住包包連滾帶爬的離開家門。已經不會再回來了。已經不用再做飯了。也不用幫媽媽的忙了。實彈已經連一發也不剩了。


    我奔出玄關,結果卻連半個人也沒有。「……藻屑?」我怯怯的叫著,沒有回應。


    晚風吹起,飄來夜晚的味道。濡濕的柏油路閃著光芒。風一吹,電線上的水珠滴滴答答的落下,沾濕了我的臉。


    「藻屑——!」


    「……嘿嘿嘿!」


    藻屑終於從隱蔽處探出頭來,一臉開心的看著快要哭出來的我。她邊笑邊看著我包包裏頭的行李:


    「山田渚,你帶了什麽?」


    「替換的衣服、吹風機、自動鉛筆,還有肥皂……」


    「嗯?真是奇怪的選擇啊。」


    接著我們兩人繼續手牽著手,這回要往海野藻屑她家所在的高級住宅區去。


    藻屑那白色的家今天仍舊空蕩蕩的,沒有一點住家的氣息。藻屑小聲的說:「在這裏等我。」就一個人往玄關裏去。我注意到自己站的地方,就是之前和花名島正太兩人,一起被藻屑的幻術所騙時站的地方。我無意識的一直凝視著往大門走去的藻屑。這次沒有鍾聲,藻屑也沒有停下腳步,打開門後便走進玄關,回頭朝這邊輕輕揮揮手,臉上有著天真的笑容。那笑容似乎真的很高興、很開心;我發現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海野藻屑真心的笑容,而不是之前那些冷笑。


    微笑的餘韻隨著逐漸關上的大門遠去。我就這樣站在原地,腦中想象著和藻屑一起前往的遙遠國度。在那裏,總之就是這裏之外的某個地方,我和藻屑都自由了。對了!在那個地方應該有那個東西吧!就是那個我和藻屑都不明了、也不知道它到底重不重要的那個……


    安心。


    然後,過了三十分鍾、過了一個小時,海野藻屑還是不出來。接著,過了二個小時之後,就在我快要哭出來時,玄關大門靜靜打開了。「藻屑……!」正要出聲喊她時,我噤聲不語。


    走出來的人是海野雅愛。


    海野雅愛,他正在哭。


    已經好久沒有看到大人哭泣了。從十年前暴風雨的夜晚,看見流淚的媽媽那時起到現在。和女兒藻屑的哭法一樣,海野雅愛難看的嚎泣著。他搖搖晃晃的走出玄關,往車庫走去。玄關的門似乎沒打算要鎖。海野雅愛要去哪裏?要逃往什麽地方嗎?為什麽呢?他拉著小型的旅行箱,邊哭邊將它擺進車裏,然後坐上駕駛座發動車子。排氣管發出噗嚕噗嚕的巨大聲響,那部帥氣的進口車開了出去,消失在眼前。


    我抬頭看著這棟白色的房子。


    已經過了二個小時,一定有問題!我小心翼翼的走近玄關大門。門沒鎖,海野雅愛究竟要去哪裏旅行呢?我心裏邊想邊打開門。


    玄關處隻有一雙鞋子。


    那是直到剛才為止,都還穿在藻屑腳上的黑色休閑鞋。


    「藻屑……?」


    我呼喚著藻屑。


    沒有回應。


    我脫下鞋子,走進屋子裏。心裏雖想著,如果海野雅愛回來的話,該怎麽辦?但我還是跌跌撞撞的跑向走廊,在屋子裏尋找著。藻屑?藻屑?你在哪裏?我想起藻屑當時說的那句充滿挑戰意味的話。


    『下次一定不會被識破,我會完美的變身成泡沫給你看。』


    這是藻屑的幻術第二彈嗎?這種時候藻屑還會開玩笑嗎?我在屋子裏麵來回尋找,但是到處都沒有藻屑的身影。這時我突然想到,藻屑會不會躲在玄關旁邊,等著我走進屋子裏時,和我一入一出的往外麵去了呢?於是我回到玄關那兒,藻屑那雙小小的黑色鞋子仍在那裏。我有開始在屋子裏麵搜索。經過了相當長的時間,我在寬闊的屋子裏徘徊,卻怎麽樣也找不到藻屑的蹤影。


    往浴室去看看,似乎……聞到了一股腥味。浴缸裏頭那個眼熟的東西,就這麽立在那裏。


    那把柴刀。


    因為油脂的關係而油亮亮的。


    浴室裏全是濕的。


    「……藻屑?」


    我突然認為藻屑就在這裏,不禁抬頭看看浴室的瓷磚、抬頭看看天花板,轉啊轉的環顧四周:


    「藻屑?藻屑?」


    我抱著頭:


    「藻屑!」「……你在這裏做什麽?」


    低沉的聲音傳來。我尖叫著回過頭,他什麽時候回來了?海野雅愛正站在那裏。我繼續尖叫著,海野雅愛則困惑的看著我。好不容易,我終於恢複了平靜:


    「藻屑,她不在嗎?」


    「……她不在。你在人家家裏做什麽?」


    「可是,她的鞋子在啊,而且我剛才看到她走進屋子裏了。」


    「我沒看到,請回吧。藻屑回來的話,我會告訴她的。」


    他拉著我的手臂把我拖出海野家的浴室。這時我的腳完全不聽使喚。偶然抬頭,我看到海野雅愛的側臉上又開始落下成串的眼淚。那一瞬間,我突然有種非常不好的預感,我不禁顫抖了起來。


    得說些什麽,得問些什麽才行!我焦急不已。海野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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