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不是我的故事,是她的故事。


    在演員滿天下的世界裏,每個人都為了當上主角而費盡心機,但她卻在無意間成為那一夜的主角。對此,她本人毫不知情。恐怕至今仍未知情。


    這是她昂首闊步於酒精之夜的遊記,同時也是終究無法登上主角寶座、隻能屈居為路旁石塊的我的苦澀紀錄。而讀者諸賢或可熟讀玩味她的可愛與我的蠢相,從中盡情品味與杏仁豆腐滋味相仿佛的人生妙味。


    還請惠予聲援。


    ◎


    您可知“朋友拳”?


    每當發生一種必要情況,令人不得不以鐵拳問候身邊之人的臉頰時,人會握緊拳頭。請仔細看這拳頭。拇指自外圍將拳頭包起,其作用等同於扣緊另外四根手指的鐵箍。正是這拇指使鐵拳之所以為“鐵拳”,可將對方的臉頰與自尊粉碎得體無完膚。一“暴”還一“暴”乃曆史教訓告訴我們的必然真理,以拇指為基礎所衍生的憎惡如燎原之火向世界擴散,於接踵而至的混亂與悲慘中,我們終將把那應守護的美好事物毫無保留地衝進馬桶。


    然而,若將這拳頭鬆開,讓其餘四根手指包住拇指,再次握拳。這麽一來,如男人般筋骨突起的拳頭將搖身一變,顯得缺乏自信,宛如招財貓的手萬分惹人憐愛。如此拳頭突梯滑稽,豈能貫注滿腔忿恨?因而可防範連鎖暴力於未然,為世界帶來和諧,令我們得以保有僅存之美好事物。


    “將拇指偷偷藏在手心裏,想握緊也握不緊。這悄悄內藏的拇指,就是愛。”


    她是這麽說的。


    小時候,她的姊姊將此朋友拳傳授給她。姊姊是這麽說的:


    “仔細聽好,女人不能毫無節製地揮舞鐵拳。但天下如此之大,聖人君子卻寥寥可數,剩下的不是敗類就是豬頭,不然就是敗類兼豬頭。所以,有時候必須不得已揮起不願揮之鐵拳。這時候,就用我教你的朋友拳。握緊的拳頭裏沒有愛,但明友拳有。運用充滿愛的朋友拳,優雅地立身處世,才能開啟美麗和諧的人生。”


    美麗和諧的人生,這幾個字深深打動了她的心。


    因此,她身懷“朋友拳”絕技。


    ◎


    那是新綠鼎盛之期已過的五月底。


    大學社團的ob赤川學長結婚,邀請至親好友舉行婚宴。我幾乎沒和他說過話,但他姑且算是我的師父輩,我還是出席了。社團裏也有幾個人參加,她也是其中之一,據說是因為赤川學長在另一個係統裏也算是她的師父。


    自四條木屋町的十字路口沿高瀨川而下的黑暗街道中,有一座木造三層樓、風格複古的西餐廳,向高瀨川畔的樹木投以溫暖的光。


    這光景本就十足溫馨,但裏麵更加溫暖,毋寧說是熱。


    發誓白頭偕老的新郎新娘真可說是天作之合,新郎橫抱新娘接吻供眾人拍照亦怡然自得的大無畏甜蜜火熱,瞬間將與會者燒成焦炭。


    新郎是在烏丸禦池的分行上班的銀行員,新娘則是伏見某家釀酒公司的研究員。兩人均是不以雙親之意為意的豪傑,據說雙方父母尚未見過麵。兩人初識是在大學一年級,幾經波折、翻山越嶺上天下地雲雲,成就今日令人不忍卒睹之德性雲雲。


    這場麵本就令人意興闌珊,再加上又不認識新郎新娘,會覺得有趣的人才變態。我靠著吃盤上的料理,以及欣賞坐在餐桌一角的她來打發時間。


    她的表情興致勃勃,凝視著大盤上一隅的一隻小巧蝸牛殼。雖不知她自蝸牛殘骸中發現了什麽樂趣,但至少望著她的我很愉快。


    她是社團的學妹,我對她可說是一見鍾情,隻可惜至今尚未有機會與她親近交談。本以為今晚是大好機會,但由於坐到她身旁的策略失敗,我的如意算盤眼看著就要泡湯了。


    這時,主持人忽然站起來。


    “接下來,新郎赤川康夫先生與新娘東堂奈緒子小姐,要為大家致辭。兩位請。”


    我這才知道,原來新娘叫東堂奈緒子啊。


    ◎


    西餐廳裏的喜宴結束,與會者紛紛來到馬路上。


    在一團和氣地朝第二攤流動的人群中,我以銳利的鷹目雕眼四處搜尋,看看係起她與我的紅線是否掉落在路上。


    然而,看見她向其他人行了一禮單獨離去,我大失所望。看來她要踏上歸途了。既然如此,傻傻地到第二攤便毫無意義。我從流向第二攤的人群中溜出來,追上先行離去的她。“何必這麽早就回去?這位小姐,今宵何妨與我共飲”之類的台詞,我說不出口。雖然想不出什麽好說辭,總之先走再說。


    四條木屋町,阪急河原町車站的地下道出口旁,有個彈吉他的年輕人與為之陶醉的觀眾;抓住路過女子死纏不放的眾黑西裝男子四處走動,無數臉色泛紅的男女老少為尋找下一個歇腳處熱鬧來去。


    原以為她會轉往四條大橋,卻看到她略微猶豫,朝北走去。高瀨川畔遍植樹木,蒼鬱黑暗,樹林裏的咖啡老店“繆斯”透出橙色的光。她在“繆斯”前悄悄堅定決心一般,秀出酷似雙足步行機器人的腳步,一挺胸,轉進小巷。


    於是我跟丟了。


    眼前淨是住商混合大樓林立的可疑小巷,以及散發出桃色燈光的店,遍尋不見她的身影。桃色酒店的男子一直向我招攬生意,我隻好從小巷撤退。看似抓在手中的好機會,轉眼間煙消雲散。


    如此這般,我速速自舞台退場,而她開始踏上夜的旅程。


    接著,便由她來為各位敘述。


    ◎


    這是我第一次在夜裏走在木屋町至先鬥町一帶發生的故事。


    事情的起因是在木屋町西餐廳裏舉行的婚宴,倒在盤中一隅的蝸牛殼。我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旋看時,突然極度“想喝酒”。遺憾的是,這無可扼製的欲望與蝸牛之間的因果關係至今仍未解開。


    但是當晚身邊都是學長姊,我不能盡情喝酒。萬一在這可喜可賀的婚宴上出醜丟了師父的臉,怎麽道歉都無濟於事。我忍耐著不喝酒,但終於忍不住,決定缺席第二攤。


    當晚,我想獨闖充滿誘惑的成人世界。也就是說,我希望能不在意學長姊,愛怎麽喝就怎麽喝。


    路過四條木屋町一帶,熱中夜遊的善男信女摩肩擦踵,往來如織。那成人的氣氛是多麽迷人!這一帶的“酒”、目不暇給的成人世界,想必正在等待著我。一定是的。我懷著興奮又期待的心情,在咖啡老店“繆斯”前踩下雙足步行機器人的步伐。


    我選了木屋町一家叫做“月球漫步”的酒吧,這家店是朋友介紹的。聽說店裏的雞尾酒一律三百圓,對我這種荷包不牢靠的人而言,這樣一家店真是神明的恩賜。


    ◎


    我熱愛蘭姆酒,巴不得太平洋的海水都是蘭姆酒。


    拿起一整瓶蘭姆酒,像早上喝牛奶般手扠著腰一口氣喝光也不錯,但將這小小夢想收藏在內心的珠寶盒裏,就叫做“含蓄”。我猜想,所謂美麗和諧的人生,少了這不做作的含蓄便無法成立。


    所以如果要喝,我喜愛雞尾酒。喝上一杯杯雞尾酒,就像選出一顆顆寶石,感覺極其奢華。阿卡波卡,自由古巴,椰林風光,當然,不是以蘭姆為基酒的雞尾酒我也深感興趣,熱烈地一一與這些雞尾酒訂下喝與被喝的約定。順道一提,不僅是雞尾酒,凡是堪稱為“酒”的東西,今後我都想積極接觸。


    如此這般,我在“月球漫步”自在地品嚐美酒,沒想到吧台一角的一位陌生中年男子突然對我說:


    “小姐,你心裏是不是有煩惱啊?有吧。”


    一時之間我不知如何回答。因為我並沒有煩惱。


    看我沉默不語,這位先生便說“有煩惱就和me


    說吧”。我好佩服,覺得他說話的方式真有趣俏皮。


    這個人叫做東堂先生,身材瘦瘦的,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長長的臉上長出胡碴,就好像小黃瓜尾端灑上鐵沙。他一靠近就有一股刺鼻的香味,大概是古龍水的味道吧。緊接著東堂先生本身散發的野性體味也撲鼻而來,與古龍水鮮明的香味混在一起,醞釀出有如噩夢般的深度。我在想,莫非這富有層次的深奧味道就是“成熟男子的香味”嗎?眼前的人,難不成就是街頭巷尾常聽人提起的“魅力熟男”嗎?


    東堂先生像被揉成一團的白報紙般笑了。


    “我請你喝點東西吧。”


    “不了,那怎麽好意思。”


    “不用客氣。”


    我再三謙辭,但若堅拒東堂先生的美意反而失禮。再說,在這資本主義社會中,沒有比免費更便宜的東西了。


    東堂先生興致勃勃地看我喝酒。可是看我不如去看電鍋還更快樂充實吧。我不過是個比電鍋更無趣的呆頭鵝。莫非,是我臉上沾了什麽可笑的東西?我偷偷擦擦臉。


    “你一個人嗎?沒和朋友一起來?”


    “我一個人。”我回答。


    ◎


    東堂先生說他做的是賣錦鯉的生意。


    “泡沫經濟時代簡直就像整束的鈔票在水裏遊。”


    說完,東堂先生望向遠方。


    “但是現在回想起來,真是太愚蠢了。”


    吧台後是色彩繽紛的各式酒瓶,隻見東堂先生注視著酒瓶與酒瓶間的空隙。也許是在回想閃閃發光的錦鯉自養殖池裏一一躍身變為整束鈔票的光榮過去吧。他小口小口地啜飲威士忌。


    從中書島搭京阪電車宇治線,沿線有個地方叫六地藏,那裏有一座他以重金打造的東堂錦鯉中心。泡沫經濟的瘋狂鬧劇正式落幕後,一波波經濟榮景與蕭條的浪潮,東堂先生都與錦鯉攜鰭共進,勇敢度過,但到了今年,厄運卻接連上門。受到大規模錦鯉竊盜集團的威脅,用來整修設備的資金遭竊;心愛的鯉魚得了奇怪的傳染病,一隻隻吹氣似地漲起來,活像圓滾滾的外太空生物。


    “怎麽回事呢?怎麽會接二連三遭逢厄運?”


    “還不是這樣就完了喔。本以為再慘也不過如此,結果‘那個’來了。因為‘那個’,我的生意真的做不下去了。想到‘那個’,連我也覺得好笑。”


    據說前幾天傍晚,宇治市發生了龍卷風。


    龍卷風自伏見桃山城一帶刮向六地藏,絲毫不見頹勢,可怕的是,龍卷風朝著東堂先生的錦鯉中心步步逼近。


    得到消息的東堂先生趕緊從京都信用金庫趕回來,隻見那根漆黑的通天巨棒不正越過錦鯉中心的圍牆往魚池去嗎!東堂先生掙脫阻止他前行的打工青年,朝龍卷風衝去。


    小屋被吹走,蓄水池的水轟轟作響,形成漩渦。


    恰恰在此時,在西射的炫目夕陽照耀中,東堂先生心愛的錦鯉鱗片燦然生光,朝天空飛去,仿佛在說:“我們會變成龍回來的!”


    他在暴風橫掃之下頂天而立,高喊:“把優子還給我!把次郎吉還給我!”喊著每一隻錦鯉的名字,但龍卷風對他悲切的叫聲不為所動,最後將可愛的鯉魚一隻也不剩全部吸走了。


    這場災難斷送了東堂先生償還借款的希望,之後他夜夜在酒街徘徊,在黑暗中摸索人生的下一步。


    “把優子還給我!把次郎吉還給我!”


    聽著東堂先生以瑟瑟寒風般的顫聲再三呼喊,就連我也傷心起來。他實在太可憐了!


    “你真是個好女孩。”他看著我的臉說。“我活了這麽久,閱人無數。在你看來也許是個不起眼的無趣大叔,但我好歹也磨練出看人的眼光。有你這樣的女兒,你父母一定很幸福。我這不是客套話。”


    “過獎了。”


    然後,我們幹杯。


    “你酒量真不錯,不過以這種速度喝不要緊嗎?”


    “我喝太慢就醉不了。”


    “是嗎。那麽,讓我來告訴你哪裏喝得到更讚的酒。”


    東堂先生站起來。


    “我們換一家店吧?”


    ◎


    我們兩人沿著高瀨川畔向北而行。東堂先生慎重其事抱著一個淺蔥色的布包。大學生、上班族以及身分不明的醉鬼,讓街道熱鬧起來。


    東堂先生眺望四周,告訴我秘密之酒的故事。


    那種酒叫做“偽電氣白蘭”。多麽奇特的名字呀。


    “所謂電氣白蘭,那本是大正時代東京淺草一家老酒吧推出的一款曆史悠久的雞尾酒,在新京極那一帶的店還喝得到。”


    “偽電氣白蘭和電氣白蘭不一樣嗎?”


    “據說電氣白蘭的配方是不傳秘方,後來幾位京都中央電話局的職員企圖重現那味道,經過不斷的錯誤嚐試,就在窮途末路之際,居然奇跡似地給他們做出來了。那就是偽電氣白蘭。不過畢竟是偶然做出來的,香氣和味道都和電氣白蘭截然不同。”


    “是用電做出來的嗎?”


    “也許吧,既然都叫電氣白蘭了。”


    東堂先生說著嘻嘻笑了。


    “現在也有地方偷偷在做,供應給夜晚的鬧區。”


    我腦裏浮現出明治時代的紅磚小工廠,裏麵接起電線,金黃色火花四濺。那裏不像釀酒場,更像化學實驗室和變電所的綜合體。一臉嚴肅的眾職員依據秘傳的配方慎重地調整電壓,由於電壓稍有出入,偽電氣白蘭的味道就會不同,他們自然個個露出如臨大敵的表情,最後,散發神秘香味的液體徐徐注入透明的燒瓶中。以電製酒,如此有趣的點子究竟是誰想出來的呢?


    我滿心好奇,太好奇了,以致於差點在木屋町的路上跳起來。


    “啊啊,好想喝喝看啊。”


    東堂先生是從一位叫李白的老人那裏知道偽電氣白蘭的。為了維持錦鯉中心的營運,他曾向李白老先生借錢。


    李白先生在木屋町、先鬥町這一帶是名人,據說酒量深不可測,來去都由專車接送,是個有錢人。他請人們喝偽電氣白蘭,終日無止境地玩樂。


    夜晚的街道真是個不可思議的世界。


    ◎


    東堂先生帶我去的地方,是木屋町東側一棟住商混合大樓的頂樓。那棟舊大樓堆滿了廢棄物,我還以為一腳踏進了廢墟。


    東堂先生推開厚重的門,微弱的燈光流瀉而出,傳來人們的低語。肮髒的吧台,髒兮兮的沙發和椅子好像從垃圾堆裏撿回來一樣,牆上到處貼著手寫的菜單,牆邊書架上塞滿了發黃的舊雜誌。每個客人隨興地占住椅子或沙發,各自聊天。


    我在東堂先生建議下喝了燒酎。


    “為你的幸福幹杯!幹杯!”


    東堂先生小口啜著燒酎,談起他的女兒。她比我大上幾歲,五年前東堂先生和太太離婚之後,就很少見到女兒了。據說是女兒不太想見東堂先生。多麽悲傷的遭遇呀!隻見東堂先生喁喁細訴,有一次還用手背擦眼角。


    “為人父母隻求孩子能幸福。你的父母一定也這麽想。我也是父親,我懂。”


    “可是要幸福是一件很難的事。”


    “當然。那也不是父母能給的,孩子必須靠自己找到幸福。不過若是為了幫女兒尋找幸福,要我怎麽出力都在所不惜。”


    我深深覺得東堂先生真是一個很好的人。他的心是多麽崇高啊!


    “年輕人啊,自問自己的幸福是什麽,這才是正麵的煩惱。隻要不忘經常問自己這個問題,人生就會變得有意義。”


    東堂先生篤定地說。


    “對東堂先生而言,幸福是什麽?”


    他拉起我的手。


    “像這樣認識萍水相逢的人,與對方共度快樂的時光,或許這就是我的幸福。”


    他從布包裏取出一個塗成紅色的小小木雕,放在我的手心。


    “給你一個護身符。”


    那是樹根嗎?形狀長得像傾斜向上的大炮,十分特別。拿在手心翻來覆去仔細一看,也很像表麵濕滑的深海生物。我想,該不會是刻意把鯉魚做得誇張逗趣的模型?


    “你要好好愛惜。”


    ◎


    “傳說鯉魚躍上瀑布就會變成龍,所以是出人頭地的象征。鯉魚旗也是一個例子。鯉魚自古就是很吉祥的魚。衹園祭的神轎裏也有一頂叫鯉魚山,上麵裝飾著一條躍龍門的大鯉魚。你知道躍龍門這個說法吧?那就是……”


    在訴說這些典故雜學的期間,東堂先生不時望著我的手,歎氣般說“真是一雙好手”、“好可愛的手”。可是我的手明明什麽有趣之處都沒有,連紅葉餅都比我的手可愛。


    “啊啊,醉了醉了。你也喝了不少啊。”


    “您沒事嗎?明天不會宿醉嗎?”


    “那算什麽!隻要喝得痛快就好。現在的我很幸福。”


    說著,東堂先生手環住我的身體,一把將我抱住,然後搖來晃去地說:“打起精神來啊!”我回答:“是,我精神很好!”


    在這麽做的同時,我發現東堂先生的手不小心滑到我的胸部一帶。他一邊搖晃著我,一邊也搖晃著我的胸部。東堂先生是個高尚的人,不可能在大庭廣眾之下做出無恥的行為。恐怕他是為了鼓勵我而抱住我時,因為醉意而失手了。但是我實在癢得受不了。


    “不好意思,東堂先生,手。”


    “嗯?手怎麽了?”


    “您的手碰到我胸部了。”


    “啊,抱歉,失禮了。”


    說著,東堂先生放手,但過了一會兒,又把手伸過來摸我的胸部。我覺得很癢,最後不得不把東堂先生推開。就在我們這樣摸來摸去,不,正確地說,我是被摸,在這樣來來回回之際,背後突然有個女生的聲音說:“喂!東堂!”


    回頭一看,那是位個子很高、眉形英氣逼人的女子。


    “你這色老頭,又不幹好事了。”


    “嗚哇!原來你在啊!”


    東堂先生頓時威嚴盡失,變得一臉沒出息的樣子。


    隻見那位女子挺起胸膛逼近東堂先生。


    “你那麽愛摸胸部,我的給你摸。來,摸啊!”


    “不了,我才不想摸那種不含蓄的東西。”


    “混帳東西,還不快給我滾!”


    東堂先生慌慌張張地站起來,想拿他的布包,但一碰布包就鬆開,包裏的東西散了一地。那是很多幅古畫,畫中男女像巧連環般互相交纏,交纏的部位盤踞著怪獸般的東西。我幫忙撿,忍不住盯著畫看,好奇地問:“這是什麽啊?”東堂先生連忙搶走我手上的那張畫。


    “春宮畫啦。”


    東堂先生沒好氣地說。


    “我今天要把這些賣掉。”


    因為他的表情實在太落寞了,我忍不住想叫住他,但東堂先生以不由分說之勢把春宮畫包好,像風一般走了。


    我拿出他給我的那個護身符,發現那既不是大炮也不是錦鯉,如假包換,就是剛才畫裏出現的怪獸,也就是,恕我直言,便是男性的象征。


    我歎了一口氣。


    趕走東堂先生的女子在我身邊坐下,溫柔地問我:“你還好吧?”我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她看,發覺她確實是長了一張眉目分明、英氣逼人的臉。不理會看得入神的我,她以很有派頭的聲音點了啤酒,然後回頭朝背後喊一聲“樋口,你也過來啊”。一個身穿褪色浴衣的男子悠然而立。


    “嗨,你好。”


    來到吧台的男子可愛地微微一笑。


    “凡是在夜裏遇到的可疑人物,絕不能對他們掉以輕心。不用說,也不能讓我們這種人有機可乘。”


    如此這般,我認識了羽貫小姐與樋口先生。


    ◎


    羽貫小姐喝啤酒像喝水一樣。


    有個詞叫做“鯨飲”,正是一名美人肚子裏有一頭鯨魚的意趣。我像欣賞高超的武藝一般,觀賞她咕嘟咕嘟將啤酒喝光。她的搭擋樋口先生似乎沒她那麽會喝酒,隻見他珍惜地搖晃酒杯,頗感興趣般看著羽貫小姐把啤酒解決掉。


    羽貫小姐的職業是牙科助理,但樋口先生做哪一行就不知道了。


    因為他說了一句令人費解的話。


    “我在當天狗(注:日本傳說中棲息於深山的一種妖怪。紅臉高鼻,背有羽翼,具有神力,能夠飛翔)。”


    “嗯,也差不多了啦。”


    羽貫小姐也沒有加以否定。


    “幸好你遇到我們。東堂那家夥不是好東西。”


    剛才的事她似乎比我還生氣。


    我倒是覺得東堂先生十分可憐。他好心地告訴我那麽有趣的典故雜學和了不起的人生哲理,更重要的是,他還請我喝酒。再加上,東堂先生賭上人生經營的錦鯉中心被毀,正麵臨重大危機,今晚對他而言可說是在黑暗中摸索的一夜。考慮到他的立場,隻不過是被摸一、兩個乳房,嗯,乳房是隻有兩個啦,但無論如何,為何我如此沒度量,不能心平氣和地當作沒事呢?


    “東堂先生一定很痛苦。我對他太無情了。”


    “有什麽關係,你應該要對他更無情才對!”


    “可是東堂先生很照顧我。”


    “你不是才剛認識他嗎?”


    “可是他和我分享了很棒的人生哲理,我想他一定不是壞人。”


    “好了好了,你冷靜點,先喝再說吧。我請客!”


    羽貫小姐幫我點了啤酒。


    “人生大道理那種東西,稍微有點年紀的老頭誰都會說。”


    她說:“就連樋口也辦得到吧?”


    “很難講,不知道耶,再說我也不想說。”


    樋口先生閃爍其詞。


    我說起錦鯉中心被毀的事,羽貫小姐微微皺起眉頭。


    “那倒真是遺憾。”


    “搞不好會去跳鴨川喔。”樋口先生說。


    “你很煩唉,再說,那人有那麽纖細嗎!”


    “可是生意失敗不是一件小事啊,就算表麵上裝得像平日一樣快活,搞不好心裏打算把今晚當作最後一夜。”


    “樋口,你幹嘛說這種討人厭的話啊!”


    羽貫小姐喝光了啤酒。


    “啊啊,真不舒服。我想換個地方,樋口,你有錢嗎?”


    “哪來的錢啊,這個年頭。”


    “那就找個地方混進去吧。”


    “讚成。轉移陣地吧。”


    “我們現在要到別處去,你要不要一起來?”


    羽貫小姐瞅著我的臉看。“有人作伴比較放心吧。”


    “請讓我一起去。”


    “可不能相信我們喔,我們也是來路不明的人喔。”


    樋口先生正色給我忠告。


    “別把我跟你混為一談。”


    接著羽貫小姐瀟灑地撩一撩頭發,站起身來。


    ◎


    穿過窄小的鐵門,來到緊貼著大樓後方的緊急逃生梯,下麵是一片陌生紛雜的風景。


    低矮的住商混合大樓形成凹凹凸凸的影子,從南到北連成長長的一片,當中處處可見霓虹燈和路燈光芒。燒肉店巨大的燈飾在大樓的屋頂上閃爍。電線有如網子般覆蓋在這些建築之上。還以為這是一片歡樂城,卻見如離島般的民宅晾衣台悄然出現,看起來有如秘密基地。眼前橫向細長的迷濛光帶,應該就是南北延伸的先鬥町吧。這小小


    的街景,仿佛是被塞進木屋町與先鬥町之間的迷宮。


    我們下了逃生梯,那裏是一個狹小的腳踏車停車場,堆積了大量的腳踏車殘骸。


    “喔,這是什麽?”


    樋口先生在腳踏車旁蹲下,拿起一個軟趴趴像昆布妖怪般的東西。他在黑暗中搖晃那東西給我們看。


    “褲子吧?”


    “這種東西怎麽會掉在這裏?”


    “應該是有人脫掉的吧,對方可能有什麽苦衷。不用管那個啦。”


    隻見羽貫小姐卡鏘卡鏘地隨手堆起一台腳踏車,爬上車山。樋口先生從我身旁走過,慢吞吞地跟著照做。爬上車山時,樋口先生的浴衣衣擺大大掀起,我以為那景象一定不堪入目,但不知何時樋口先生竟已將那所有人不明的長褲好端端穿在身上。這下我就放心了。


    “請問,我們到底要去哪裏呢?”


    “噓!”羽貫小姐將手指頭抵住嘴巴。“要爬過這道牆。”


    爬過牆之後,有一座小巧的燈籠照著矮樹叢,氣氛像料亭庭院般清雅。沒想到淨是冷硬水泥大樓的這一帶,竟有一個如此幽靜的地方,真是可愛極了!


    “我們要去偷酒嗎?”


    “說得真難聽!別把我跟樋口混為一談。”


    “我隻不過是撿起別人的失物罷了。”


    樋口先生理直氣壯地反駁。


    “因為懶得拿到警察局,才穿在身上。”


    “天哪,樋口,你穿了剛才那條褲子?拜托你別鬧了好不好!”


    ◎


    讀者諸賢,大家好。在此與各位久別重逢。


    至今才如此唐突地介入,是考慮到這時候各位想必已將孤伶伶地佇立在木屋町街頭的我給忘了吧。請莫忘給我滿滿的愛。


    當她遭逢劫難,被那可恨的東堂摸來摸去的時候,我理當毅然決然上前英雄救美自不待言。然而我實在是無能為力,因為那時我正躲在木屋町通往先鬥町的小路暗處,因寒冷與憤怒而發著抖。為什麽呢?因為我的下半身一絲不掛。對於那些破口大罵我“變態”的讀者,我深有同感。但若要為此責備我,恐怕操之過急。


    總之,我看著她與東堂結伴走在高瀨川畔,進入麵木屋町的大樓,心想稍後再跟進店裏觀察狀況。雖然不知兩人的關係,如果她是被陌生男子搭訕而不知如何是好,當然就得挺身而出。我完全是出於一片好意。


    然而就在倏忽之間,我竟莫名其妙遭到暴民攻擊,被拖到小路中,對方什麽不好搶,竟搶走了我的長褲與內褲。夜晚的街道果真危險重重!黑暗中,對方出手迅雷不及掩耳,我沒看見那可恨犯人的長相,隻記得聞到一股極甜、極不可思議的花香。竟然被一個身上有花香的暴民剝光,真是奇也怪哉。想必誰也不會相信我悲慘的遭遇吧。


    抵抗也是徒然,迫不得已之下,我隻能向天下堂堂展示自己。不,這我當然做不到。最後隻能在小路一角抱著路旁的啤酒箱,盡可能縮起身子。我自以為這晚霸權在手,摩拳擦掌,期待與她來場浪漫幽會,卻萬萬沒料到竟會落到委身啤酒箱的下場。不僅無法擔任今晚的主角,要是這時被警察撞見,肯定不由分說會被烙上無恥之徒的印記。心中高貴的青雲之誌,這下也隻能化為木屋町的露珠悵然而逝。


    萬事皆休。我遠眺著她愉快地度過這一夜,心想成為路旁石塊的命運也許就此底定。


    ◎


    寬敞的廳堂裏年輕男女混雜,酒宴方酣。


    他們是大學的文藝社團“詭辯社”的社員。此宴是為歡送前往英國留學的社團前輩而舉辦,席間遞送著適合慶祝這光榮起程的香檳。


    “香檳很順口,容易一不小心就喝多了,不過你應該沒這顧慮吧。”


    樋口先生說。


    “那麽,讓我們為這位即將前往英國的陌生朋友的似錦前程,幹杯!”


    正當我們享用免費美酒,羽貫小姐則如百年知己般融入人群,大肆吵鬧。她順手抓住倉皇而逃的人,不分男女就往對方臉上舔。據說這是她喝醉時的毛病。


    “不會痛的,再靠過來一點。”


    “嗚哇!別這樣!咿咿咿!”


    “這位姑娘隔岸作壁上觀嗎?”


    “啊啊!耳朵不行!耳朵不行!”


    看著羽貫小姐一手製造出眼前不可思議的混亂狼藉,我大為佩服。徘徊於木屋町的鯨美人,一旦阮囊羞澀便勇闖陌生人的宴席,輕易將免費的酒收入胃袋,一一舔過眾人的臉。這樣的她,非痛快無比無可形容。


    剛才隻見她佯裝喝醉,在走廊上埋伏如廁歸來的酒醉大學生,硬是一把抱住對方,半強迫地與人稱兄道弟,就這麽大聲嚷嚷著闖進了宴席。在這種時候,絕不能害羞。能否混進陌生人的宴席,是場你死我活的死戰,一絲一毫的猶豫都是致命傷,必須一鼓作氣直搗宴席核心,不由分說炒熱場麵,將“怎麽會有這個人?”的疑問一舉擊潰。


    不過實際上陣的英豪是羽貫小姐,我們隻不過是悄悄循著她所開辟的道路前進罷了。


    “每當像這樣在夜裏晃蕩,我就會想起那個人。”


    樋口先生喝下香檳紅了臉頰,突然嗬嗬笑了說。


    “有個奇特的老頭叫李白,最近很少遇見他,不過以前我曾經跟著這個人吃香喝辣。李白是他的綽號,他可是個與眾不同的奇人。白天是個吝嗇到家的鐵公雞,到了晚上就成了豪遊的闊客。托他的福,我嚐過不少甜頭。”


    樋口先生邊說,臉上露出極其愉快的表情。


    “李白翁有兩個嗜好。一是領著像我這樣的清客,偷襲走夜路的男人,搶走他們的內褲。另一個,就是用偽電氣白蘭來拚酒。”


    “啊,偽電氣白蘭,久聞大名。有機會真想喝喝看。”


    “那可不容易,因為偽電氣白蘭不是普通的雞尾酒,這一帶的店都沒有。我也不是很清楚,不過猜想那大概是私釀的酒。李白翁有的是錢和偽電氣白蘭。”


    樋口先生從浴衣衣襟內取出雪茄,叼在嘴裏。


    “李白先生為什麽那麽有錢呢?”


    “他是放高利貸的。”


    說著,樋口先生吐出一口濃濃的煙。


    “我也欠了一點錢,所以最近不見李白翁。”


    ◎


    一名男子逃離遭羽貫小姐支配的無法地帶,爬了出來。


    “請問你哪位?”這人問。


    “我也不認識你。”樋口先生答。


    一時之間,兩人傻傻互望。


    然後,這名男子做出“算了,是誰都無所謂”的表情,展現了大氣度。再說他已經爛醉如泥,隻見他以不靈活的大舌頭拋出了話題,唐突地說出“跟自己愛的男人結婚,和跟自己不愛的男人結婚相比,當然是跟自己不愛的男人結婚比較好”這般與眾不同的話。


    “真是個嶄新的論調。”


    “為什麽呢,因為愛上一個人就會失去理智,無法做出正確的判斷。所以與其嫁給心愛的男人,嫁給不愛的男人才是合理的選擇。結婚是要與對方共度漫長的人生,下判斷時必須審慎再三才合情合理。可是戀愛這種感情是無法合理說明的,與結婚這碼事原本就南轅北轍。再說,與心愛的男人結婚,必須經曆熱情逐漸冷卻的悲哀,但若是嫁給不愛的男人,就無從冷卻起,因為本來就沒有熱情。好處還不止這一樣。如果不愛丈夫,就不必為他的花心所苦,做太太的不會嫉妒,也就無須為無謂的煩惱束縛。如果從邏輯的觀點來思考,怎麽想女人都該嫁給自己不愛的男人。明明這樣才對,為什麽女人偏要嫁給她們愛的男人呢?她們都認不清真相嗎!”


    說完這番話,這名男子醉得口水直流。我拿濕手巾幫他擦了


    口水。這個人頻頻喊著一個叫奈緒子的女生的名字。


    “我根本不該來參加什麽歡送會!奈緒子正在舉行婚宴,那邊才重要啊!”


    “那你就趕快過去吧。”


    “不行啊,這是我的歡送會。”


    “搞半天,原來要去英國留學的就是你啊。”


    “而且事到如今,叫我拿什麽臉去見奈緒子啊。跟那種硬要嫁給心愛的男人、有理講不清的女人,說什麽都沒有用啊!”


    眼看這個人就要纏上來,樋口先生用力將他一推,對方就滾到了房間一角,發出“呼啾”的呻吟聲,不動了。簡直就像一頭生悶氣的海獅倒頭就睡,那背影看上去真是可憐。我想,以詭辯來做愛的告白是不管用的。


    “那麽,現在,讓我們以詭辯舞來激勵高阪學長。”


    這時,一名看似幹事的女子站起來這麽說。


    “高阪學長在哪裏?”


    “在那邊蒙頭大睡。他想躲過不跳嗎?”


    “說到這舞,到底是誰想出來的啊?真是遺臭萬年。”


    “總之先把學長叫起來再說。”


    “嗚哇!學長口水流得跟牛一樣。”


    原本動也不動的高阪先生忽然像雄獅般狂吠,口水四濺。


    “嗚喔!奈緒子!”


    圍在他身邊的社員哇的一聲後退。


    “奈緒子學姊不在啦,現在她已經變成人妻了。”


    “來,跳跳詭辯舞,揮揮衣袖到國外去吧!”


    高阪先生就在眾人安撫和扶持下,搖搖晃晃地在榻榻米上站起來。學弟妹雖然簇擁著他,但看起來不像在激勵,反倒像在恣意推弄他。


    “學長,你要成功喔。”


    “謝謝諸君。有諸君歡送,我好高興。”


    “學長,你一定要成功。幹脆不要再回來了。”


    “學長不在,我們也不會有問題的,學長放心吧。”


    “永不再有重逢之日,好高興啊,再見。”


    在歡喜的聲浪中,高阪學長在學弟妹的推擠下前進,每個人都將雙手舉高,在頭頂上合掌,扭著腰,在房間裏緩緩前行。這就是詭辯舞。


    看他們那麽開心,我和樋口先生也忍不住加入了行列。正當我們全心全意為高阪先生光榮邁入人生另一個裏程碑慶祝時,羽貫小姐出現了。她把正瘋狂扭動身軀的我們拉到走廊上。


    趁著宴席結束前的混亂脫身——羽貫小姐喝霸王酒的高招到此才算圓滿。


    ◎


    我們從料亭來到先鬥町,在石板路上向北而行。


    抬頭一看,左右兩旁屋簷占據了夜空,多條電線在狹小的夜空縱橫。料亭二樓的細竹簾是放下的,酒席的燈光從隙縫中透出來。


    狹窄的巷道兩側,紅燈籠、招牌、簷燈、自動販賣機以及裝飾窗的光芒,猶如夜市一般無止境地連成一片。人們三五成群,歡樂地穿梭其中。


    我看到多位儀表堂堂的大爺悠然走進門檻高如萬裏長城的店家。想必這就是先鬥町的格調吧。穿過門,在那石板小路深處發生的事,必然極盡風流瀟灑之能事,想必乃由大人取悅大人的成人遊藝,是我這種小輩無從想像的。一定是的,我真是好奇。


    “好啦,接下來呢?”羽貫小姐喃喃地說。


    “已經沒地方去了嗎?”


    “倒也不是。我看還是找捷徑回木屋町好了。”


    這時一隻貓從我腳邊跑過。


    那貓動作迅捷無比,讓我不由得跟著回頭,看見了石板路盡頭有個藝妓小姐。她穿過垂掛的大燈籠,悄悄滑進往西的小路。


    等我回過頭來時,已不見羽貫小姐他們的身影。


    他們轉進小路了嗎?我探頭看,沒看到人。倘若沒有那兩位,在這先鬥町我便沒有能夠依靠的人,也不知該如何繼續這夜晚的旅程。真是苦惱。


    “小姐,你一個人啊?”


    一個醉漢向我搭話,我想起樋口先生的忠告:在夜晚的街頭遇見可疑人物,絕不能掉以輕心,於是向他行了一禮便掉頭就走。


    忽然,一顆大蘋果從天而降,滾到我麵前的石板路上。


    我不由自主地找起蘋果樹來,畢竟蘋果樹出現在先鬥町未免太奇怪了。不過我立刻就發現,那並不是蘋果。我和一個板著臉的福態不倒翁四目相對,大眼瞪小眼起來。


    ◎


    讀者諸賢,久違了,是我。就是那個藏身昏暗小巷、下半身非比尋常開放、驚慌失措的我。抱歉,又打岔了。


    這晚,在我麵臨可能犯上公然猥褻罪的緊要關頭,出手相救的,是被店家趕出來的東堂。


    他步履蹣跚走進小巷,留下一句“你等等”給求救的我,過了一會兒帶著一條舊長褲回來。聽說是向住在先鬥町與木屋町之間一個開舊書店的朋友借來的舊衣。


    東堂神色黯然,一副隨時要去上吊的表情。他說自己什麽都不在乎了,可是既然在這裏相遇也是有緣,會請我好好樂一樂,要我和他一起走。他身上有種失意的憤慨,稍稍有些可怖,最後我終究拗不過他,便與這名摸她胸部的可恨男子同桌共飲。不過當時他做過的事,我自然是一無所知。


    我們穿過小巷,他領我到先鬥町麵對鴨川的一家酒吧。這家店位在狹小大樓的二樓,店內隻有吧台,小如洞穴,而且不知為何店內處處可見貓和不倒翁。


    當著酒與我,東堂忽然嚎啕大哭,哀歎:“可惡!太無趣了!活著還有什麽意思!”接著又喃喃說著:“啊啊,該怎麽辦?”下一秒又自行做出結論:“也不能怎麽辦了!”


    如此這般,東堂將曾向她細訴的身世,又淚眼婆娑地重複了一遍。也許是壓抑不了怒氣,他動不動就咒罵一個名叫李白的老人,控訴李白翁一直逼他還錢。然而東堂痛罵了一聲“那個狗娘養的王八蛋”之後,又偷偷打量身後,深怕被人聽見。


    此時此刻,與她重逢仿佛已是遙不可及的夢想,竟落得隻能和陌生大叔獨處。一想到此,我不禁悲從中來,我們各因各的理由淚濕衣襟,具體呈現“男人的酒,男人的淚”的慘狀。東堂愈醉愈失態,頻頻叫我“不要客氣”、“喝啊”,結果我喝下的酒遠超過我的酒量,喝得酩酊大醉。


    喝著喝著,天搖地動,仿佛整家酒吧在鴨川上漂浮。


    不久,東堂那個開舊書店的朋友登場,陌生大叔的人數頓時倍增。


    “抱歉來晚了。我家浴缸壞了,我去櫻湯洗了個澡才過來。”


    他津津有味地將土啤酒一飲而光後,身子探向前,問說:


    “那,你當真要賣?”


    東堂點點頭,解開包袱,取出一幅幅春宮畫,排好。他說決定在今晚的“閨房調查團”拍賣會上,忍痛賣掉這些珍藏。這是他走投無路的無奈選擇。如今除了賣了這些籌一筆錢逃離李白翁,別無他法。


    “閨房調查團是什麽?”我插嘴問道。


    “所謂的閨房調查團,就是收集與閨房之事有關物品的玩家具樂部。像是情色玩具、骨董、超過道德尺度的影片,或是像這家夥收藏的春宮畫,聚會時團員會帶著自己的收藏來參加聚會。”舊書店老板為我解釋。


    “什麽調查團啊……根本就是色狼集會嘛。”我低聲說。


    “你說什麽!這些可都是文化遺產!”


    “也是我的生存意義。”東堂說。


    隨便你們啦。


    我想打開馬路的窗戶吹風醒醒酒,於是踉踉艙艙站起身,打開窗戶,低頭望著先鬥町的石板路。


    就當我將下巴擱在冰涼的窗框上呼呼喘氣時,一個熟悉的嬌小身影一步步自眼底的石板路走過。我認出是她,想叫住她卻又發不出聲音,隻好連忙


    抓起擺在吧台一角的不倒翁,不理會店主“你幹什麽”的叫喚,從窗戶探出身子,將不倒翁扔下去。


    她停下來了。隻見她拾起掉落在眼前石板路上的不倒翁,直盯著看。


    我轉身想立刻趕到她身邊去,但喝得酩酊大醉,腳根本不聽使喚。地板仿佛變成一道道波浪,我隨著波浪起伏,胸口煩惡得像從懸崖墜落。


    “話說回來,這家夥是誰啊?”舊書店老板指著我問。


    這點醉意算什麽!她人就在樓下,我怎能不去——我呻吟著想動,然而下一秒身子卻倒在貓咪四散奔逃的肮髒地板上。


    於是,我不得不再度退場。


    ◎


    我把不倒翁抱在肚子前,一步步走著,沒多久就看到樋口先生從通往木屋町的小巷探出頭來。


    “這邊啦,這邊。”樋口先生招手叫我。


    我高興地趕緊跑過去。


    “啊啊,太好了。我還以為跟丟了。”


    “那不倒翁哪裏來的?”


    “撿到的。”


    “很good的不倒翁呢。”


    在樋口先生帶路下,我走進一條羊腸小巷。


    座燈造形的電燈,在腳邊發著光。


    木板牆前擺設的大盆栽裏種了楓樹,青綠的葉片底下,兩隻貓藏身在那裏。


    以紅磚裝飾的牆上有像潛水艇上頭的圓形玻璃窗,光線流瀉而出。樋口先生打開門。吧台後並排的酒瓶如豪華水晶燈燦然生輝,店內充滿了威士忌的琥珀色光線。長長的吧台邊紳士淑女一字排開,不約而同瞪著進門的我。


    心想,啊啊真可怕,自己就像個小媳婦似的。走過吧台,發現店裏深處有個秘密基地般的昏暗空間,羽貫小姐混在四名魅力熟男當中正在談天。


    坐在紅布沙發上的叔叔個個係著紅領帶。本著“相逢正是酒緣”主義、無憂無慮的羽貫小姐,早已與紅領帶大叔打成一片。


    “令公子結婚?那真是恭禧恭禧。”幹杯。“哪裏值得恭禧了,可惡!”“別氣別氣。”幹杯。“明明是我養大的,卻擺出自己長大的臉色。”“沒父沒母,孩子照樣會長大的。”“有我沒我都一樣嗎!”“怎麽會呢,社長先生。”幹杯。


    我小聲問樋口先生。


    “為什麽大家都係著紅領帶?”


    “聽說是今晚要慶祝六十大壽。”


    聽說那些大叔是大學時代的同窗,特地排出時間在京都聚首。


    在上京區行醫的內田醫生說:“酒很多,別客氣,喝吧!”


    說完便幫我倒了赤玉紅酒。


    “真不好意思。我好喜歡赤玉紅酒。”


    “為了配合六十大壽,特地要人準備了赤玉討討喜氣,但是實在喝不多,正在愁不知該怎麽辦呢。”


    ◎


    “不過啊,人生真的是乏善可陳啊。”“別說了別說了,愈說心情愈不好。”“這家夥從以前就很哲學,比較不政治。”“都這把年紀了,說那種裝年輕的話有什麽用,幼兒退化嗎?”“都已經六十了。”“是嗎,原來所謂的六十是這麽一回事啊。”“換句話說,我們又與青春時代重逢了。”“永世輪回。”“如果回來的隻有煩惱沒有青春,那根本就是下地獄吧。”“因為是晚上啦。”“什麽?”“因為是晚上才會這麽想。”“不是晚上我也會想這些啊。”“那就太糟了,那是危險的征兆。”“孩子都已經長大成人了不是嗎,你就當萬事如意吧。”“都已經六十了,還是想不通。何謂人生啊?”“人生的目的是什麽?”“創造宇宙繼起之生命啊。”“好蠢。”“現在談論這些又有何用?還沒談出一個結論來就死了。”“死真是件恐怖的事。”“我還以為年紀大了就不怕死了,結果我反而愈老愈怕。”“是嗎?我倒不會。”“你本來就是那種人。”“想一想,你不覺得很神奇嗎?出生在這世上之前,我們都是塵土,死了之後又回歸塵土。比起當人,當塵土的時間長久得多。那麽,死了應該是一般情形,而活著隻不過是罕見的例外。既然如此,死有什麽好怕的?”


    ◎


    我們所在的酒館一角安靜下來,感覺有如即將沉沒的豪華客船一吋吋往水裏陷落。“來吧,喝就是了。”內田醫生這麽說。隻見叔叔各自陷入沉思,啜飲著赤玉紅酒。


    這時,打著瞌睡的羽貫小姐突然睜開眼睛,打破了沉默。


    “怎麽淨說些不如意的喪氣話呢!來,樋口,表演一下吧!”


    樋口先生從沙發上站起來,昂然而立。


    他從浴衣裏取出雪茄,表情嚴肅地開始吐出陣陣輕煙。


    房內立刻漂起泰晤士河霧般的濃濃白煙,從我們所在的一角流瀉而出,包圍住以琥珀色燈光照明的吧台。在吧台靜靜喝酒的幾位客人一臉詫異地轉頭往這裏看。


    “在場的各位,若身無要事,不妨賞眼一觀。小的不才,在席上一角獻醜,但不求您扔錢賞賜。話雖如此,若中意小的的把戲,要請我們吃飯喝酒,斷然也沒有拒絕的道理。您先看再說吧!”


    然後,在濛濛繚繞的煙霧中,樋口先生雙手做出擠壓無形的空氣幫浦的動作,像是在為自己腳邊的汽球打氣。


    下一秒,大叔不約而同自沙發上站了起來。


    因為樋口先生的身體竟輕飄飄地浮了起來,在離地三十公分的地方搖晃著。再怎麽看,都是貨真價實地浮在半空中。


    然後就在眾人一臉傻相的仰望中,樋口先生腳往牆上一蹬,身子頓時飄到天花板一帶。我把不倒翁扔給樋口先生,隻見他抱著不倒翁縮起身子,在天花板上的巨型電燈周圍一圈圈繞了起來,不時向電燈噴煙。


    樋口先生擺出臥佛的姿勢,輕快地朝吧台飄去。原本靜靜喝酒的其他客人也為之驚愕,抬頭看著自頭頂飄過的浴衣男子。


    羽貫小姐啪啪地拍起手來,我們也緊跟著拍手,接著拍手便演變成震天響的歡呼喝采。


    樋口先生在對麵牆壁像遊泳選手般漂亮地轉身,再度回到我們這邊,落地站立,鞠躬行禮。


    “哦,你真有一套。”


    染織公司的社長,也就是兒子剛結婚的赤川先生讚歎道。


    “我還是頭一回看見這種表演。你是做哪一行的?魔術師嗎?”


    “我是天狗。”


    “什麽?天狗?那可真是了不起。”


    社長嗬嗬大笑。


    “下回一定要到我們的宴會上表演。”


    “來,喝一杯吧!”


    內田醫生拿起赤玉紅酒,卻發現酒瓶是空的。他伸手去拿旁邊的瓶子,那瓶也是空的。我覺得臉紅得像火燒一樣,但不是因為酒醉,而是實在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


    “這些都是你喝光的?”內田醫生目瞪口呆地問。“你要不要緊啊?”


    “嗬,原來這裏也有一頭天狗啊。”


    於是席間再度熱鬧起來,像個汽球般興致高昂的社長先生與內田醫生各自舉起雙手合掌,扭身跳舞。正是那“詭辯舞”。


    原來這幾位正是往日的詭辯社社員,詭辯舞的發明人。


    在令人懷念的青春歲月中,他們遊手好閑,賣弄詭辯,唬弄他人。在當時世人無數唾棄護罵的言語當中,有一句“你們這些鰻魚妖人”他們特別中意,索性便向全天下宣告:“我等應賣弄詭辯一如滑不溜丟的鰻魚。”並將每逢聚會必學鰻魚跳詭辯舞列為社訓,以此強製要求不情願的學弟們。三十年來,這項傳統一脈相傳,到了今日遭到現任社員嫌棄:“這種舞是哪個蠢蛋想出來的啊!”


    據說當年他們到機場歡送前往國外留學的同誌,亦是以詭辯舞送別。


    “結果他在留學之地死了。”


    社長說:“


    多令人懷念啊!”


    ◎


    意氣相投的我們跳著詭辯舞,離開了酒吧,如夜襲般輾轉於先鬥町各處。


    社長先生人麵極廣,所到之處無人不識,走到哪裏都有朋友,見了麵立刻一同哇哈哈哈大笑,就連啤酒的泡泡也為之震動。時至此刻,深夜已然降臨的先鬥町漸漸安靜下來,唯有我們的歡騰在這分靜謐的縫隙中穿梭。


    我拜托社長,說想喝偽電氣白蘭,社長便以男鹿半島的青麵鬼的口吻四處打聽:“李白先生何在?”在一場一場的酒席中不斷打聽李白先生的下落。


    我們造訪了滿是貓咪和不倒翁的酒吧、雙胞胎兄弟主持的咖啡店、氣氛冶豔迷人的爵士酒吧、地牢般的酒館……店家接二連三出現,一瓶又一瓶的美酒,一扇又一扇的店門,然後又是一瓶又一瓶的美酒。


    行程令人目不暇給,但隻要有美酒可喝,刀山油鍋在所不辭!我感到樂不思蜀。


    “你可真會喝啊,真是海量。”


    社長問我:“你到底能喝多少?”


    我驕傲地挺起胸膛:“有多少就喝多少。”


    “這份誌氣很好。你應該找李白先生拚酒,這樣你也能盡情暢飲偽電氣白蘭了。”社長先生說。“我賭你贏。”


    社長先生每到一處都在追問李白先生的行蹤,然而這一夜沒有人看到李白先生。絕大多數的人都認為他應該是窩在自用車裏賞玩古書,或者是搶奪路上醉鬼的長褲取樂。


    “要拚酒嗎?赤川先生也真是學不乖,你贏不了的。”


    “不,要拚的是這女孩。我看她是百年難得一見的人才。”


    “喂喂,別亂來。”


    “不能以貌識人。”


    雖然沒找到李白先生,但能夠遇見現任詭辯社社員真教人高興。他們在活像地牢的酒館一角跳著詭異的詭辯舞,因此絕不可能認錯。相差三十來歲的學長與學弟彼此感慨無限,大跳一場詭辯舞之後意氣相投,肩搭著肩唱起胡亂編的“詭辯歌”。


    即將負笈英國的高阪先生身受紅領帶大叔集中炮火激勵——“要有日本男兒的驕傲”、“好好用功”、“焚膏繼晷”、“別死啊”——高阪先生雖不明所以,也應道“我會努力的”。不過高阪先生似乎還沒死心,不時便聽到他口中咕噥著“奈緒子、奈緒子”。熱鬧一場之後,他們也與我們同行。


    這時羽貫小姐已被醉意推下沉默深淵,被眾人奉為“沉睡的獅子”,由樋口先生背在背上。不過每次醒來她就聲稱“你的就是我的”,搶過別人的啤酒狂喝豪飲,高喊“先鬥町最棒”,還大舔我的臉頰。醒來的獅子沒人製得住。


    另一方麵,樋口先生每到一處便展現天狗絕技,或從口裏吐出鯉魚旗,從窗戶飄放至夜空中,或從耳朵裏取出品味欠佳的金色招財貓,每每受到眾人的喝采。


    鯉魚旗一路飄到先鬥町的馬路上,夜遊的人想必會大吃一驚吧。金色招財貓猶如俄羅斯套偶一一生出小招財貓,酒館被大大小小的招財貓占據,店主暴跳如雷,樋口先生見狀飄上天花板逃到角落,在誰也抓不著的地方放聲大笑。


    他不是像天狗,他就是天狗啊。


    我在愉快的宴席一角盡情喝酒,祈禱能夠遇見李白先生和偽電氣白蘭。


    將熱鬧歡樂由一家店帶往另一家店,我們像是夜行的奇幻詭譎馬戲團,又像是自行舉行了一場小型衹園祭。


    ◎


    就在我們來到先鬥町的北邊盡頭,看得見歌舞練場的地方,遇見了從打烊的咖啡店出來的一行人。


    那是今晚設宴慶祝結婚的新人,想必應該是續過一攤又一攤的第n攤了吧?緊緊依偎在一起的,便是那對以不畏天地的熱情恩愛震懾世間的新郎新娘。我們熱鬧的隊伍朝他們走去,那群人不明白遇上什麽狀況,都緊張起來。


    “奈緒子。”高阪先生說著停下腳步,詭辯社社員為之鼓噪。


    “咦,康夫?”社長說著哼了一聲,眾前詭辯社社員為之嘩然。


    即將放洋的學生與現為人妻的伊人,以及迎接耳順之年的父親與新婚的兒子,在夜晚的街頭相遇了。一種不可思議的莊嚴籠罩四周,每個人都設法想從醉醺醺的腦袋絞出腦汁,思考該如何打破這奇異的沉默,這時,幾張古樸的紙片從天而降。


    羽貫小姐拾了起來,奇道:“喔喔,這是?”六十歲的大叔和詭辯社社員也紛紛撿拾紙片,興趣十足地研究起來。我也撿起一張,發現那是男女以千奇百怪的姿勢交纏、似曾相識的春宮畫的碎片。這時,一聲痛徹心肺的嚎叫與春宮畫碎片一同從天而降。


    “一切都完了!”


    眾人不約而同往上看。


    道路兩旁,西側是咖啡店,東側則是氣派的料亭。


    隻見東堂先生將腳跨在料亭三樓的欄杆上,像個歌舞伎演員般身子探出來,宛如演出最後高潮的俠盜石川五右衛門,睥睨著深夜的先鬥町。他憤怒地撕破珍藏的春宮畫,整條手臂極力伸向半空,像趕鬼般撒下紙片。


    每當在空中鬆開手掌,他都痛心地喊了聲“畜牲”。身軀交纏的無數男女飛往為屋簷遮蔽的狹小夜空,一一落在石板路上,在窄巷細弄中盤旋,最後被風吹散不知所終。


    在我看來,這情景有如將靈魂切碎隨風而去。


    “真是絕景。”樋口先生傻眼低語。


    料亭的三樓也有許多人。有人試圖安撫東堂先生激動的情緒,但遭他痛罵“敢靠過來我就一頭跳下去”、“我死給你們看”。


    東堂先生在哭。


    “東堂先生!”我不禁高喊。緊接著又聽到有人喃喃地喊了聲“爸爸”。開口的,竟是新娘子。


    ◎


    讀者諸賢大安。


    夜半三更,我在京料理鋪“千歲屋”的大宴會廳一隅,像隻陳年醋甕般又酸又悶。我沒有遇見她。東堂找出來的那個舊書店老板酒品奇差,令我際遇淒慘,如今想告退亦不可得,隻能硬著頭皮膛這渾水,與他們同船共命。


    曆經幾輪宴飲廝殺,我們抵達了閨房調查團的臨時拍賣會。這時午夜已過,但料亭的小老板也是閨房調查團一員,便答應了東堂的無理要求。這些好事者做事還真是亂來。


    東堂望著擺在眼前的眾多春宮畫,緊閉的嘴角下垂。


    取下隔間紙門豁然開闊的宴會廳空蕩蕩的,四處可見擺了熱水壺、茶壺與茶杯的托盤,以及宛如紫色豆沙包的坐墊。從麵向鴨川的玻璃窗看出去,可見黑暗的鴨川與京阪三條車站一帶的燈光。


    不久,商店老板、銀行員等男男女女各色各樣的團員睜著惺忪睡眼來到。據說有個京都大學附近的理發店老板還特地騎腳踏車前來。他們三五成群坐在坐墊上,或抽煙或喝茶,閑話沒說幾句。


    就在舊書店老板宣布閨房調查團集會開始,東堂的床笫收藏品即將消失於垂涎不已的好事者懷中,手機鈴聲紛紛從宴會廳裏排排而坐的人群間響起,然後一則傳聞被興奮地傳誦。


    “喂,聽說李白翁要拚酒。”理發店老板大聲說。


    據傳聞,有個怪人正在這一帶走動,想找李白翁展開世紀之爭。這人物身形巨大,全身長達兩公尺,穿著破爛浴衣,是個有“沉睡之獅”之稱的花和尚。據說這名會從嘴裏吐出數不盡的鯉魚旗的怪傑,是為了打倒李白翁遠自陸奧(日本東北地方)上京的。什麽怪傑,我看分明就是妖怪嘛!


    團員議論紛紛。


    “好久沒人找李白先生拚酒了。”


    “可是今晚沒看到李白先生啊。”


    “會在哪裏舉辦呢?”


    “真想去湊湊熱鬧。”


    大宴會廳頓時騷動不已,眾人心中早已將東堂的收藏置之度外。


    啊啊,真討厭,竟然得將珍愛的收藏交給這些人,真教人難以忍受——內心強忍無奈、一直靜坐不動的東堂,眼見場內的緊張氣氛鬆懈下來,自製力終於突破了臨界點。與妻女的離別、欠李白翁的債務、消失的錦鯉、即將四散的收藏,種種思緒排山倒海而來,東堂再也不願耍弄手段、想方設法了。什麽都不管了!與其要屈辱地賤賣心愛收藏,不如親手毀掉一切,再毀掉自己!想必他是如此痛下決心的吧。


    隻見東堂突然抱著自己的收藏衝到麵大路的窗邊,跨過欄杆傾身而出。


    “我誰也不賣!”


    他叫喊著,隨後竟動手撕毀春宮畫。


    滿座為之驚愕。


    三更半夜把人叫出來,這白癡到底想幹什麽!?


    調查團的團員紛紛起身試圖製住東堂,卻遭他威脅“敢靠過來我就一頭跳下去”,最後眾人隻能眼睜睜目睹貴重的文化遺產化為紙層,任誰也阻止不了。


    就在我躺著悠悠喝茶欣賞這場騷動時,聽見了春宮畫飄落的先鬥町街頭傳來她的呼喊。我忍不住跳了起來。


    “東堂先生!”她這麽叫道。


    ◎


    “東堂先生,您不是要摸索人生的下一步嗎!”


    我抬頭朝欄杆上的他呼喊:“不能放棄!”


    “這些話你是真心的嗎!”


    東堂先生往下瞪著我。


    “我可是個亂撒春宮畫、摸你胸部的男人!”


    “可是您和我分享了了不起的人生哲理啊。”


    “談論人生,根本隻是閑嗑牙而已!”


    東堂先生一咬牙,又撕破了多張春宮畫。


    “光談論人生大道理,能爬出這人生的穀底才有鬼!”


    “您的女兒在這裏。”


    我把被嚇壞的新娘用力推向前。


    “您不是說,為了讓女兒幸福一切在所不惜嗎!”


    “爸爸,別衝動!”


    “怪了?你怎麽會在這裏?”


    東堂先生發現了女兒,又大發脾氣“畜牲畜牲”地罵,撕破春宮畫的手沒停下。


    “我竟然在女兒麵前丟這種臉!”


    “爸,我不介意啊。不管你是色老頭也好,什麽都好,都沒關係。”


    “不行!我受夠了!”


    如此這般,一場緊張的親子對峙在眼前上演。這時,一直作壁上觀的樋口先生忽然回頭看去,他說:“哦,李白翁來了。”


    向南看去,我倒抽了一口氣。


    一具貌似巨型電車的物體,燦燦然大放光明,自黑暗狹窄的先鬥町南方朝這邊過來。那是輛有如叡山電車相疊、造形奇特的交通工具,車身共有三層樓,車頂上還有座茂密的竹林。


    車上到處垂掛著油燈,深紅色車身閃閃發光;各色彩帶球、小鯉魚旗、澡堂的大門簾裝飾其上,有如萬國旗般隨風飄揚。


    車窗有好幾扇,溫馨的燈光流泄而出,小而美的水晶吊燈隨著列車的行進搖擺;透過一樓車窗,可見堆滿了書的書架,以及自天花板垂掛而下的浮世繪。


    一時之間,我忘了東堂先生和周遭一切,愣愣望著這無視暗夜前來的魔法箱出了神。


    人潮已散逐漸陰暗的先鬥町裏,唯有這輛電車所在之處如祭典般明亮。然而雖然明亮,卻又靜得嚇人。


    電車不聲不響地逐漸靠近,車頭釘上的琺琅招牌隱約可見。


    上麵大大地以寄席體字型(注:江戶時代,商家為了吸引頭客,所使用的一種粗字體。常用於海報、傅單與名牌。)寫著“李白”二字。


    四周的人們喃喃說著“是李白先生”、“李白先生來了”,自千歲屋欄杆探出大半個身子的東堂先生也喊著“什麽,李白!”伸長了脖子。三樓的人群趁機一湧而上,製住了東堂先生。


    東堂先生猛力掙紮,想掙脫眾人的壓製,同時還不忘撒下剩餘的春宮畫碎片。


    “我沒錢還他!我完了,我會被李白分屍!”東堂先生大喊:“給我一個痛快,讓我死在這裏!”


    東堂先生的畢生幸福自欄杆飄然落下,被我在半空中一把抓住。三層電車油燈的橙色燈光,映在春宮畫碎片上滿頭珠翠的妖嬈美女身上。


    今晚,相逢自是有緣。


    望著萬旗飄動的三層電車悄無聲息地接近,我像要把車子推回去似地挺起胸瞠。


    我毅然抬頭看東堂先生。


    “東堂先生,我要和李白先生拚酒,賭你的債務。”


    我大喊。


    “我一定會贏的!”


    ◎


    我們上了京料理鋪“千歲屋”的三樓。


    三樓的大宴會廳裏,兀自掙紮的東堂先生已被人群壓製住了。


    此時,李白先生的三層電車悄悄地在京料理鋪“千歲屋”門前停下。大宴會廳的欄杆外一片明亮。因為電車車頂有一盞路燈,正大放光明。


    大宴會廳裏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也聽得見。似乎沒有人想上李白先生的電車。


    可是,我必須去見李白先生。於是我勇敢地率先前行,跨越欄杆,爬上李白先生的電車。其他人也默默跟著我。


    三層電車的車頂草叢搖曳。


    浮著水藻的古池,池水盈盈,池岸邊是座蒼鬱的竹林。


    “啊,螢火蟲。”有人說。朝那人指的方向一看,垂落在水麵的大竹葉後,確實有幾隻螢火蟲發出可愛的微光。


    竹林中的燈籠,仿佛在邀請我們。眾人走進竹林,深處有根被熏黑的磚砌煙囪,旁邊則是一座通往下層的螺旋階梯。


    爬下階梯,來到一塊狹窄的泥地。


    打開嵌著霧玻璃的拉門,蒸氣迎麵而來。拉門後有個像了望台的櫃台,附了黃銅鎖的木製寄物櫃占據了整麵牆,鋪了木條的地板上擺著置放衣物的籃子。


    “這後麵是澡堂。”樋口先生告訴我。“樓下是宴會廳。”


    眾人排成一列依序下了螺旋階梯,來到一個格局深長的房間。


    地上鋪著柔軟的紅地毯,四處擺放了黑得發亮的圓桌與沙發。圓桌上擺滿了酒肴與酒器,準備萬全。


    正麵深處一座巨大的老爺鍾搖蕩著銀色鍾擺,樂音伴隨著雜音自一旁的留聲機流泄而出。


    窗邊有個大得連我都能躲進去的青瓷壺,還有抱著葫蘆的狸貓擺飾、大得能用作進行運動會滾球競賽的地球儀;木牆上滿是般若、狐狸、烏天狗的麵具,繪著飛躍瀑布的鯉魚之織錦畫,還有張陰森的蝦子油畫。這些毫無關聯的各項物品,隨意裝飾在房內。


    在照亮這些奇特收藏的水晶吊燈下,有個一臉福相的老先生。他深陷在棉花糖般柔軟的單人沙發裏,滿麵笑容地抽著水煙,發出啵啵聲響。


    “各位好。”


    李白先生的嘴離開水煙管,以快活的聲音向眾人打招呼。


    “想和我較量的,就是這位小姑娘嗎?”


    ◎


    於是乎,這場由參加婚宴、霸王酒會、歡送會與慶生會的酒客匯集而成的宴會,靜靜開展。我與李白先生隔著酒杯相對。


    圓桌上放著一個銀色大酒瓶與兩隻銀杯子。


    比賽規則極其簡單,我和李白先生各飲一杯,喝完便在對手麵前將杯子倒放,證明是空的。接著再喝下一杯。若有任何一方宣告無法再喝,或是醉得拿不住酒杯,或是被內田醫生判斷再繼續喝可能危及性命,比賽便結束。


    杯中的偽電氣白蘭清澈如水,似乎隱隱帶著一絲橙色。我拿在手裏聞了聞香氣,刹那間,有種眼前開出一朵大花的錯覺。


    社長先生、東堂先生與樋口先生陪在我身邊。


    “那麽,要以諸君的借款作為賭


    注是嗎?若這名女子輸了,借款就加倍。我可不會手下留情。”


    三人聽了李白先生的話,重重點頭。


    此時,宴會廳深處的那座老爺鍾宣告時間是深夜三點。


    受命為見證人的內田醫生宣布:


    “那麽,請開始。”


    第一次喝到偽電氣白蘭的感動,該如何形容呢?偽電氣白蘭既不甜也不辣,也不是我想像中的、有閃電在舌上劈過的感覺,隻有芳醇的香氣,但沒有味道。本來我以為味道與香氣是同氣連枝的,但這款酒卻不是。每當酒液含在嘴裏,眼前仿佛有花朵盛開,不留絲毫雜味滑下腹中後,便化為小小的暖意。這種感覺實在非常可愛,仿佛肚子裏成了花海。喝著喝著,打從肚子裏幸福起來。分明是在拚酒,我和李白先生卻喝得滿麵笑容,便是因為這個緣故。


    啊啊,真好,真好。真想永遠這樣喝下去。


    愉快地暢飲著偽電氣白蘭,四周的喧囂逐漸遠去,我有種奇妙的感覺,仿佛這個安靜的房間裏,隻有我與李白先生兩人互斟對飲。容我說得誇張一些,偽電氣白蘭的味道,簡直讓我所在的世界打從最深處溫暖起來。


    一杯,一杯,又一杯。


    我沉醉在飲酒之樂,連時間都忘了。我分明沒和李白先生說過話,卻對他生出一股有如麵對親生祖父的安心之情。不必訴諸言語,我感覺到李白先生正在對我無聲說話。


    “光是活著就夠了。”


    我覺得李白先生似乎這麽對我說。


    “能暍到美酒就夠了,一杯,一杯,又一杯。”


    “李白先生幸福嗎?”


    “當然。”


    “那真教人高興。l


    李白先生莞爾一笑,悄聲告訴我一句話。


    “春宵苦短,少女前進吧!”


    將偽電氣白蘭送進肚子,我覺得快樂無比。這酒真是好喝極了,再多我都喝得下。


    盡管暗自希望這場比賽永不結束,但當我回過神來,眼前的李白先生已經停止動作,皺巴巴的手掌蓋在杯口。


    “我已經喝不下了。”


    李白先生這麽說。


    “好了,你也到此為止吧。”


    霎時,現實世界的嘈雜回到我的身邊。


    宴會圈子頓時縮小,眾人包圍住我與李白先生。社長先生拍拍我的肩,樋口先生將手揣在懷裏笑了;而最重要的東堂先生則是癱坐在地毯上,表情宛如被揉成一團的白報紙。


    ◎


    與李白先生的拚酒結束後,那場不可思議的宴會依然繼續。


    李白先生請大家喝偽電氣白蘭,因而每個人身上都散發好聞的味道。氣氛融洽和樂,卻又有些令人難為情,讓周圍一切景色頓時柔和起來。


    坐在沙發上的東堂先生和社長先生猛抽水煙,紅領帶大叔和高阪先生向新郎新娘道喜。


    酒客聚集在牆上的畫與奇特的藝術品前,議論著眼前物品的價值;還有人到樓上的澡堂洗澡。


    羽貫小姐癱在沙發上,與李白先生喝著咖啡。樋口先生轉動著巨大的地球儀,一攔住身邊的人,便高聲發表演說。


    “對了,我們今晚為何要聚會?”我聽見有人這麽問。


    至於我,則對有生以來第一次腿軟感到十分有趣,便模仿起拿手的雙足步行機器人,走遍會場每一個角落取樂。我覺得微醺的自己舉止可笑,便想到車頂上去走走。或許是看我東倒西歪地爬上螺旋階梯太過危險,東堂先生忙趕過來,說要陪我一起上去。


    “你要到車頂去抓螢火蟲嗎?”東堂先生問。


    上了樓梯,來到車頂的古池邊。


    我們在竹葉中尋螢作樂,清涼的風不時吹來,拂動了水麵。腦中偽電氣白蘭的酒氣,也乘著涼風四散而去。


    “我第一次度過如此妙不可言的夜晚。”東堂先生說。


    “真的,會發生什麽事實在難以預料。”


    “要是我那些鯉魚也能回來就好了。不,我這樣就太貪心了。”


    接著,東堂先生又一一呼喚心愛鯉魚的名字。


    “優子啊——!次郎吉啊——!貞治郎啊——!”


    就在此時。


    仿佛要回應東堂先生的呼喚一般,古池噗通一聲激起劇烈的水花。


    似乎是有東西掉進池裏了。我們向後退。


    “是隕石嗎?”東堂先生說。


    不顧我們的驚訝,奇妙的不明物體一個接一個在池裏濺起水花。那些自遙遠的暗夜天空墜落的隕石群,在池畔矗立的路燈照耀下,閃耀著或紅、或白、或黑、或金的美麗光芒,濺起陣陣水花。


    我和東堂先生目瞪口呆地望著天空。


    隻見深藍色天空中飄浮著碎棉般淡淡的雲彩,一小撮金色小點散落其中。一開始我以為那是在天空飛翔的鳥群,但說時遲那時快,小點朝這邊急速接近。


    原來那是鯉魚群。


    生龍活虎地在空中扭身遊動的那一團錦鯉,在路燈照耀下發出金光,甚至連一鰭一鱗都清晰可見。


    就在東堂先生為了保護我挺身向前的那一瞬間,成群錦鯉一齊降落在古池裏。古池四周的竹林颯颯有聲,仿佛午後大雨來襲。劇烈的水花濺起,我們頓時有如籠罩在白煙裏。錦鯉落下期間,李白先生的三層電車好似走在鐵軌上一般,卡當叩咚地搖晃著。


    待水氣散盡,東堂先生望著水池。


    “天哪!真有這種事嗎?怎麽可能!”


    他怒也似地朝天空舉起拳頭。


    “別瞧不起人了!”


    “怎麽了嗎?”


    “這是我的鯉魚!我的鯉魚從天上掉下來了!”


    接著他突然緊緊抱住我,竟然想要吻我。


    真是太無恥了。


    我認為,此時我應該忠實地聽從敬愛的姊姊的忠告。


    因此,我揮動有愛意加持的朋友拳,將東堂先生打進古池裏。


    ◎


    話說,我仍戀戀不忍離去。


    我跟著她進了李白翁的電車,但她氣勢如虹地單槍匹馬向李白翁挑戰,我實在不方便靠近。這時那酒品不佳的舊書店老板又纏住我,強灌我酒。在不快的酩酊之中,我得知搶走我長褲的老人正是李白翁,而一個名叫樋口的男子,竟不要臉地將我的長褲穿在身上。隻可惜我已經沒有力氣上前質問了。


    眼看她贏得勝利,想上前和她說話,但我醉得煩惡欲嘔到極點,隻好逃到車頂。我躲在竹葉之後,望著水邊的螢火蟲,準備將胸中鬱悶一吐為快。


    此時,她與東堂上來,開始在對岸撲螢。


    東堂向她綿綿傾訴著對乘風而去的錦鯉的愛,但錦鯉哪可能乘龍卷風而去啊!這種話誰會相信!也隻有她才會含淚傾聽。東堂,你最好別太得意!


    此時此刻,她就在我眼前。現在若不出聲叫她,恐怕此生就再也沒有機會了。我以池水漱口,準備到心儀的她身邊去。


    我蹣跚踉蹌地出了竹林,抬頭深吸了一口氣,望向黑暗的夜空。


    正覺有奇異之物從天而降之際,一切都太遲了。隻見那奇異之物在路燈光照之下,呈現點點金粉般的美麗色彩——然而這是我最後一個念頭,因為下一秒,我的頭挨了重重一擊,整個人仰天而倒。


    天旋地轉啊。即使如此,我仍呻吟著“天地無用”奮力往竹林爬,英勇的表現真是值得讚許。


    緊接著金碧輝煌的一群錦鯉從天而降,古池的水濺了滿地,盡管可悲的我渾身濕透,仍未放棄。


    看到東堂大喊“我的鯉魚掉下來了!”抱緊她的同時,我滿腔怒火爆發,全身因使命感而震顫。


    在漫長而徒然的旅途盡頭,良機終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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