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和舊書市集八字不合。


    要是在舊書市集裏晃太久,我一定會鬧偏頭痛,變得悲觀,變得自虐,心悸氣喘,最終引發心神中毒。即便回到住處,仍會夢到自己遭玲瓏有致的美女綁在手術台上,被迫吃下裁開的平凡社世界大百科。


    因此每到舉辦舊書市集的季節,我沒有一次不憂鬱。我早就下定決心,今年絕不去報到。


    然而,事到臨頭,我又被逼上梁山,勢在必行。


    誰教她說她要去呢。


    ◎


    她是我大學社團的學妹,我暗戀她許久。


    舊書市集的前一天,我從值得信賴的消息管道,得知黑發少女宣稱“我明天要上舊書市集去”。聽到這消息,我腦海當下浮現一個唯有天啟堪能形容的妙計——


    逛舊書市集的她找到一本書,興衝衝地伸出了手,沒想到這時竟有另一隻手也伸了過去。她抬起頭來,發現眼前的人是我。我自然是極紳士地主動將那本書讓給她。她有禮地向我道謝,我立刻報以優雅的微笑,約她:“怎麽樣?要不要到那邊的小店喝瓶冰涼的彈珠汽水?”


    兩人饒富情趣地聽著如雨蟬鳴,暢飲彈珠汽水,談著彼此在舊書市集的收獲,不知不覺互生好感。此後,隻要運用上天賜予我的才能,事情就水到渠成,萬事將依從我描繪的路線運行,終點即是黑發少女與我攜手同行的玫瑰色校園生活。


    就連我自己都覺得這個計劃天衣無縫,宛如行雲流水,過程自然得令人為之讚歎。待成就好事,我倆日後必定會津津樂道——“回想起來,一切的機緣便始於伸手去拿那本書。”


    我的浪漫引擎狂奔疾走,阻無可阻,擋無可擋,終於,我因太過難為情而鼻血狂噴。


    人要知恥,然後去死。


    然而,我已無心傾聽內在的知書達禮之聲。


    原因無他,誰教在墮落至極的現今大學之中,遇事知恥、行走坐臥守禮守分而得善報者,一人也無。


    ◎


    京都,下鴨神社的參道。


    寬闊的參道穿過老樟樹、老檜樹林立的糾之森。時節適逢中元假期,林中蟬鳴大作。


    位於那條參道西側的騎射馬場上空,籠罩著異樣的氣息。場中遊人雖多,卻不熱鬧,隻聞忌憚四周般的耳語聲,恰似妖怪集會。小河穿過禦手洗池流出,南北縱長的馬場上架設了好幾座白色帳篷,人群在縫隙中往來穿梭。盡管身處森林,空氣卻悶熱難耐,有人邊走邊以毛巾擦汗。遊人眼發異光,從一座帳篷走到另一座帳篷,物色著充塞木箱裏的髒東西,不知厭足。


    飛揚的深藍色旗幟上,寫著“下鴨納涼舊書祭”。


    ◎


    中午過後,我來到糾之森。


    在舊書市集裏亂晃一氣,我很快就累了。無論走到哪裏都是舊書,不見意中少女的身影。再加上此際又是盛夏,天氣悶熱異常。我閑著無事,便反覆練習與她同拿一本書的動作,經過再三鑽研,已逐漸熟習。然而一想到這項特技在其他領域根本派不上用場,又不禁對自己生出一股怒意。


    氣鼓鼓如不倒翁的我,身處無止境的書海之中,而眼前的書本就像在對自己說——“大哥,不如讀讀我,稍微變聰明一點如何?”然而,我已經厭倦將希望寄托在它們身上了。讀不了萬卷書,卻又未能拋下書本走上街頭……要讀與不讀之間,傳說中的戀愛玩火已成遠山盡頭的那一方天空。本應如明鏡的心靈生滿塵埃,應當虛擲的青春照例還是虛擲了。


    舊書市集之神啊!在賜予智慧之前,先賜給我些許愛情滋潤吧!


    在那之後,再給我智慧吧!


    馬場中央有張供遊人休息的長椅,上麵鋪著墊布。我坐下來擦汗,仰著頭尋求不帶黴味的新鮮空氣,樹梢盡頭可見蔚藍的夏日青空。


    我茫然地望著廣場上來去的遊人,其中有邋遢的大叔,也有模樣古板的大學生,有散發藝術大學氣質的時髦女大學生,也有留著仙人胡的老先生,男男女女以汗濕的手捧著舊書,這景象真是熱也熱死人了。


    突然間,我心頭一凜。


    在一家舊書店前,有個嬌小女子正捧著一本文庫本認真細讀,配合夏天剪短的黑發光豔動人,那背影與她極為相像。自她入社以來,我便癡癡追隨她的腳步,注視著她的背影,望了又望,長達數月之久。因此對於她的背影,我可說是“世界權威”,絕不可能看錯的。


    我猛然站起。


    然而前腳剛跨出去,便與一個孩子撞個滿懷。


    孩子腳步不穩轉了好幾圈,最後跌了一大跤。我也被撞得搖搖晃晃,不禁咂了咂舌,瞪了這擋人情路的孩子一眼。男孩大約是小學高年級的年紀,雖未高聲叫嚷,但那雙美得驚人的大眼睛轉眼蓄滿淚水,視線聚焦在我的胸前。低頭一看,一個霜淇淋的殘骸竟黏在我的襯衫上!應該是少年剛才在舔食的吧。


    “可惡!要怎麽賠我?”我低聲罵道。“又濕又黏的。”


    “在罵人之前,應該先向我道歉才對吧?”少年拍去身上的沙塵,以沙啞的成熟聲音說道。“搞砸了別人的樂趣,連道個歉也不會?”


    然後,他傲然指著黏在我衣服上的霜淇淋。


    “你要賠我。”


    那不由分說的氣魄使我無言以對。


    少年抓住我的手,硬要把我拉到賣霜淇淋的攤販前。


    “慢著慢著,你幾歲?”


    “剛滿十歲。那又怎樣?”


    “我知道了,是我不好。”我道歉。“我會賠你的,你可別拉我。”


    看來降臨在這舊書市集、與她共譜的玫瑰色未來,即將離我遠去了。


    隻見她手捧文庫本專心一誌讀著書,模樣可人,想必是找到了讓她深深著迷的一本書。俗話說,戀愛的少女最美。但區區一本髒兮兮的舊書就騙走了她的心,這究竟算什麽?我的心憤憤發出不平:憑那幾張黃紙!


    我釋放足以燒黑她後腦杓的灼熱視線,在心底呼喚:


    有空讀那種東西,不如讀我吧!我的腦袋裏可是寫了許許多多有趣的內容啊!


    ◎


    請容我在此解釋,當時我讀得忘情的,是傑洛德·杜瑞爾(geralddurrell)的《鳥、野獸與親戚》。


    那一天,是我值得紀念的舊書市集出道日。


    踏入下鴨神社的森林,沐浴在蟬鳴中,看到那無止境的舊書洪水的那份感動,勢必令我終生難忘。一想到可能在這片舊書大海遇見許多美妙的書,我便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忍不住挺起胸膛。在舊書市集的入口,我踩起雙足步行機器人的步伐,以表達心中的喜悅與幹勁。


    南北延伸的馬場兩側滿是舊書攤,教我看得目眩神迷。右邊的舊書攤呼喊著“我這的書有趣喔”,左邊的舊書攤便嚷道“這邊的更有趣”。我像隻琵琶湖疏水道的螢火蟲,為可口的清水所誘,惶惶然不知所措。這麽一來,隻好沉住氣全都看上一回了。


    如此這般,我遇到了《鳥、野獸與親戚》。


    這本位於每本一百圓的文庫架上的書,仿佛是自己探頭來似地呼喚著我。我不禁“啊嗯”一聲,發出連自己都覺得冶豔的滿足嬌聲,將它捧在手裏。這也難怪,因為我對《鳥、野獸與親戚》無時或忘。我中學時讀過《我的家人與其他動物》這快活無比的故事,認識了傑洛德·杜瑞爾這個作家,聽說有續集以來飛快地好幾年過去了,而今天,人生初次涉足舊書市集便遇見夢寐以求的書,除了僥幸還能說什麽呢?


    而且我自國中便想要的書,竟然隻要百圓硬幣一枚!對荷包不牢靠的我而言,實在太教人感激了。萬歲!這就是所謂的“新手運氣”嗎?還是我有逛


    舊書市集的才能呢?我更加興奮了。


    我笑得合不攏嘴,頂著一張連自己都覺得詭異的怪表情走在路上,這時,一個坐在馬場中央的納涼座上的浴衣男子,喊了一聲“喂”叫住我。對方將當天的收獲堆在墊布上,拿著手巾悠然擦著頸項,一副陶醉在勝利美酒中的模樣。在他身旁有一位撐著古傘,年約三十五歲左右、身穿和服的女子。她獨自讀著織田作之助全集的散本。


    “樋口先生,好久不見。”我行了一禮。


    樋口先生滿臉笑容。


    “從那一晚以來就沒見過麵了。你好嗎?還是照樣在喝?”


    “托您的福,我很好。可惜,沒有什麽機會喝酒。”


    “那麽下次找個時間去喝吧。羽貫也很想你。”


    “羽貫小姐今天沒來嗎?”


    “她討厭舊書,說想收藏這種髒不拉嘰的東西的人都是笨蛋。”


    我是在夜晚的木屋町認識樋口先生的。


    那一夜,我在他與羽貫小姐的帶領之下,度過了一個委實奇異有趣的夜晚。他們倆教我如何盡情享受夜生活,讓我獲益良多。我們一起喝了許多酒,說了很多話,然而對於他的來曆我卻一無所知,也不知道他為何總是穿著浴衣。


    “我請你吃炒麵吧。”


    樋口先生站起來。


    “那怎麽行,怎麽能讓樋口先生破費……”


    “就是啊。要我請客大概四分之一個世紀才有一次,不過今天沒關係,因為今天有所斬獲。”


    樋口先生得意洋洋地亮出幾本書。


    那四本裝幀相同的書,令我想起祖母家客廳的懷舊色澤,上頭寫了一些《查士丁》(justine)、《巴爾薩澤》(balthazar)等令人費解的書名。據說是一位叫勞倫斯·杜瑞爾wrencedurrell)的作家所寫的小說“亞力山卓四部曲”(thealeandriaquarter)。啊啊,光看封麵就散發著與我無緣的“文學”的味道,讓我更加尊敬樋口先生了。我想樋口先生那種將無用發揮得淋漓盡致的生活方式,以及韜光養晦的生活哲學,一定是以深厚的教養為基礎養成的。一定是的。


    但是,樋口先生卻說他對那些書沒興趣,也不知道內容為何。


    “有朋友想要這些書,我要出高價賣給他。而且,今天還有別的賺錢差事,你就放心跟我來吧。”


    樋口先生以包袱巾將書包妥,領先走向前。


    “告訴你,這些沾了墨水的破紙,可有不少人要出高價買呢。”他感歎地說。“書本這種東西,還真教人不能不感謝啊。”


    就這樣,我們來到馬場南方的一處攤位,路上我還看到了社團的學長。隻見他意氣消沉地走在馬場的另一邊,朝北走去,身旁跟著一個可愛得像女孩的少年。少年舔著霜淇淋,一手緊緊抓著學長的襯衫下擺。


    “是學長的弟弟嗎?”


    我目送著學長,朝炒麵攤走去。


    ◎


    我可不是自願帶著這個不討人喜歡的少年四處走的。


    “我已經買霜淇淋給你了,你滿意了吧。快走開!”


    “才不要。”


    “喂,不要拉我的襯衫。”


    “何必如此無情。”


    “你這是什麽話啊?幹嘛用老頭子的口吻說話?”


    “因為我的心智年齡超群,比你還成熟。”


    “對年紀較長的人說話要有禮貌。小孩子就是這樣才討人厭。”


    “這叫做同性相斥。”


    我停下腳步,回頭瞪了那歌舞伎調調的少年一眼,但他絲毫不為所動。


    這名瘦削的少年站在馬場上,一隻手插在短褲口袋裏,另一隻手拿著霜淇淋甜筒,伸著舌頭扮鬼臉似地舔著,定定地抬頭看著我。他柔軟的栗色頭發在熱風中搖曳,眼睛又大又漂亮,睫毛又濃又長,仿佛每次眨眼都會扇起風似的。要不是講起話來像個可恨的老頭兒,看上去就像個女孩子。


    我邁開腳步。


    “隨便你,總之別再跟來了。我可是很忙的。”


    “喊忙的人最閑了,因為對自己閑著有罪惡感,才會到處說自己忙。再說,真正忙的人根本不可能會在舊書市集閑晃。”


    “就說你是小鬼!”


    我一笑置之。


    “忙中閑,閑中忙。在你這種小鬼眼裏,我看起來或許像在閑晃,但我的心智這時候可在飛快活動,你看到的不過是台風眼。”


    “騙人,這些話你是現在才掰出來的吧。”


    “住口。隨時眼觀八方,連一根針落地都不能放過,若不把神經繃緊到這種程度,就無法在混沌的舊書市集中尋寶。要是抱著扮家家酒的心情,可會受傷的。”


    “可是你在找的又不是書。”少年譏笑。“是女人。”


    “不要亂講!”我叱喝。“而且,小孩子不可以隨便說什麽‘女人’,至少也要說‘姊姊’。”


    “你要找的是個黑發剪得短短的小個子吧,膚色白白的。”


    我轉身抓住少年的肩膀。那纖瘦的身子像個傀儡般搖晃,但他的眼神不見絲毫退怯。這孩子不簡單!


    我悄聲問:“喂,你怎麽知道的?”


    “撞到我的時候,你正不知羞恥地死盯著店頭一個女生看,看到那模樣還不知道,我又不是白癡。”


    我放開少年的肩膀,幫他撫平衣服的皺摺。


    “了不起。”我說。“我可是在稱讚你,你要知道感謝。”


    “這有什麽好感謝的。”


    少年說著咬碎了甜筒,發出清脆的聲響。


    這時,一個有著巨大羽翼的鳥影,自北而南滑行而過。


    ◎


    一個大黑影忽地從頭上掠過,可能是鳥吧。


    我和樋口先生吃著炒麵,思考著與書之間的種種巧合。


    例如,遇見自己尋覓多年的書,腦中隨意想到的書突然出現在眼前。又或者,買回好幾本內容毫無關聯的書,卻發現書中有針對同一事件或人物的章節。更極端的例子,像是在舊書店發現自己以前賣掉的書。


    畢竟有這麽多的書被人買賣經手,在世上巡回,會發生這樣的巧合或許也不足為奇。我們總在下意識之中選擇與某本書相遇,又或者自以為是巧合,但其實不過是我們看不見錯縱複雜的因果絲線罷了。即使心頭雪亮,但是每當碰上這類巧合,我總覺得那是一種命運。我是相信命運的人。


    吃完炒麵肚子圓滾滾的我,撫著《鳥、野獸與親戚》的書皮,將這些想法告訴樋口先生。


    “那些不可思議都是由神明主宰的。”


    樋口先生信口說道。


    “你知道舊書市集之神嗎?”


    “不,我從沒聽說過。”


    “發生在舊書市集的不可思議之事,其實都是由舊書市集之神掌管的,像是幫助人們與意中書幸福相會,透過舊書搓合男女,或是為舊書店導演戲劇化的大生意。那些死性不改的收藏家,平日都會在自家神壇供奉這位神祉,每天早晚一拜。更重要的是每個月初要虔誠祝禱,供奉舊書,然後,當晚得在神前舉辦大宴會兼讀書會,徹夜大讀舊書,也大啖美食。隻要是收藏家,無論多忙,都不會忽略這個儀式,因為舊書市集之神既能搓合收藏家與意中書,也能施予可怕的天譴。”


    “究竟是什麽樣的天譴……”我不禁嚇得發抖。


    “對神明不敬的收藏家,書庫裏的藏書很可能會一夕消失。舊書市集之神會把書從書庫裏搶走。”


    “好可怕!”


    樋口先生露出誌得意滿的詭異笑容。


    “據說舊書市集之神會以各種姿態出現,


    沒有人知道他真正的模樣。有時他會以國字臉的眼鏡男造形出現,有時是老學究,有時是洗練優雅的和服美人,有時是紅顏美少年,有時是不知為何身穿褪色浴衣、年齡不詳的男子,又有時是黑發的少女……神明可能喬裝成各種模樣降臨在舊書市集,混在喜愛舊書的人群當中,到各店巡回,悄悄將意想不到的貴重古籍放在書架上。再怎麽說,那都是神明下的手,即使舊書店老板也沒有察覺店裏多了書。據說神明留下的書,都是從不肖收藏家那裏篡奪而來的。”


    我的思緒早已飛到家裏的藏書上。一想到自己竟然從不曾祭拜舊書市集的神明,我連忙雙手合十,念著“南無南無”真心祈禱。這是我自己發明的萬能祈禱文,從大字不識看圖畫書的幼年時期便經常愛用。


    “沒錯,祈禱多多益善。南無南無!”


    “南無南無!”


    “出版的書被買走,然後又被脫手,直到來到下一個主人手中,書本才算重生。書就是這樣幾經複活,在人與人之間建立連結。正因如此,神明才會屢屢無情地將書自人世間解放出來,那些居心不良的收藏家最好小心一點!”


    樋口先生宛如降臨在毯子上的神明,朝著夏日天空嗬嗬大笑。


    這時他仰望天空,說著:“天有點陰了。”


    ◎


    剛才還萬裏無雲的夏日晴空開始時陰時晴。


    深灰色綿絮般的雲彩在樹梢後探頭露臉,天氣更加悶熱。一想到可能會下午後雷陣雨,我便感到焦躁。再這樣下去會找不到她,隻能任由雨與淚將我打濕。


    我自命為她的背影世界權威,卻無法發揮本領,這全都要怪那個硬跟著我的少年。他分明侵害了上天公平賜予世人的、追求心儀黑發少女的權利啊。


    每當我試圖打開腦中的雷達搜尋黑發少女,少年便會以裝模作樣的口吻,多嘴長舌地吐我槽:“喔,在找意中人嗎?”盡管聽了不痛快,我也不得承認“意中人”這個說法實在奧妙。


    “如果不是找意中人。”少年扯著我的襯衫問:“那你又是在找什麽書?”


    “你很煩耶。超硬超難的書,小孩子不懂的。l


    “是《日本政治思想史研究》,還是《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還是《邏輯哲學論考》,這類艱澀又被世人捧得很高的書嗎?”


    “你竟然能把那個什麽查拉、圖、斯特拉一口氣說出來,都不會咬到舌頭啊。”我驚訝地說。“小孩子怎麽知道這種書?”


    “因為我什麽都知道啊。”


    原以為這孩子隻有長相可愛可取,沒想到他對書籍博聞強記,令我大受震撼。我碰的書他沒有一本不知道,讓我的自尊心在夏日晴空下徹底粉碎。


    南北縱橫的馬場上,各家舊書店都以書架圍出自己的根據地,儼然舊書要塞。赤尾照文堂、井上書店、臨川書店、三密堂書店、菊雄書店、綠雨堂書店、萩書房、紫陽書院、悠南書房等,為數眾多的舊書店一字排開。馬場上滿是書架,從哪裏到哪裏是哪家舊書店的地盤根本無法判斷,給人混沌可怕的印象。書架之間的樹蔭和帳篷下擺有小桌小椅,老板與工讀生就在那裏磨刀霍霍,等候客人上門。


    一想到眼前數萬冊的成群書脊之中,即將為我的生涯開辟光榮新天地的那天賜一冊就在其中,我便飽受折磨。我仿佛聽到書本開始叫嚷:“你連我都還沒看過不是嗎!要不要臉啊!沒有用的飯桶!”“看看有骨氣的書,磨磨你的誌氣,好比像我這種書。”“隻要看了我,保證要什麽有什麽。知識、才能、毅力、氣魄、品格、領導能力、體力、健康、光澤豔麗的肌膚,就算希冀酒池肉林也能如你所願。什麽,不需要酒池?那不重要,總之先看了我再說”等等。


    “大哥,我看你還是不要勉強的好。”


    少年倚著一個擺滿文庫本的書架說。


    “看不懂那些艱澀的經典又有何妨?別打腫臉充胖子,好好享受難得的緣分吧。”


    “你這小子的安慰根本沒有用。”


    “其他有趣的書要多少有多少啊。所謂少年易老學難成。”


    “這話你沒資格講。”


    “就是因為我才能講。”


    說著,少年露出一抹不屑的冷笑。


    ◎


    “記得曾在書上看過,有人說想把這輩子讀過的書全部依照順序排在書架上。你也會希望這麽做嗎?”


    樋口先生邊走邊說。“我自己倒是沒看過什麽書,排起來也沒看頭……”


    我回想過去讀過的書。最近讀過的有奧斯卡·王爾德的《格雷的畫像》,還有瑪格麗特·米契爾的《飄》,其他還有穀崎潤一郎的《細雪》、圓地文子的《生神子物語》、山本周五郎的《小說日本婦道記》。當然也不能忘記萩尾望都、大島弓子、川原泉。回到小學時代,我又想起各種兒童文學。羅德·道爾的《瑪蒂達》、凱斯特納的《小偵探愛彌兒》和《會飛的教室》、c·s·路易斯的《納尼亞魔法王國》、路易斯·卡洛爾的《愛麗絲夢遊仙境》。如果再回溯得更遠一點——


    於是,我想起了“拉達達達姆”這幾個字。


    對,還有《拉達達達姆》啊!


    與那如寶石般美麗的圖畫書相遇時,我還是個雞豆大的小不點兒。那時的我沒有文明人辨別是非的教養,還偷偷把一元郵票貼在家裏的櫃子上,整天以為非作歹為樂。小時候的我是個壞小孩。


    《拉達達達姆——小小機關車的奇妙旅程——》,在講一個名叫馬迪亞斯的男孩做出一輛小小的純白機關車,後來機關車追隨踏上旅程的馬迪亞斯,展開一趟不可思議的冒險。書裏插圖夢幻美麗,記得當時我熱切地看著那些插圖,一心也想到書中出現的那些風景走走。看著那些跨頁插圖所展現的不可思議的國度,我的想像也無邊無際展開,怎麽看都看不膩。


    我向樋口先生訴說這段過往,同時深深懷念起這本已不在手邊的圖畫書,為之心痛不已。


    “我怎麽會把書弄丟了呢!”我呻吟道。


    盡管曾經如此熱愛,我卻因為往後人生遇見的一本本新書變了心,冷落了那本有恩於我的圖畫書。記得我甚至還把名字寫在書上呢。我這負心之人!不知羞恥的東西啊!


    在樋口先生的提議下,我們決定前往位於馬場北邊的圖畫書區。


    “○○書店,○○書店負責人,請到本部。”


    自擴音器傳出的廣播,振動了舊書市集傭懶的空氣。


    ◎


    聽到擴音器傳出的播報時,我正在馬場西邊那排舊書店漫無目的亂晃。


    正當我呆呆出神,一個穿西裝的老人突然硬是把我撞開。我怒從心起,便追了上去,隻見對方飛也似地衝進一家氣氛詭異的舊書店。那家店沒有標示店名,以巨大的書架圍住帳篷,店裏陰陰暗暗的,讓人不禁怯步。裏頭不見半個顧客。


    見我一直從狹小的入口朝店裏張望,少年便說:“我不想進去。”


    “大哥,勸你最好也不要進去。呐,苗頭不太對喔。”


    “那你就閃一邊去,我要進去。”


    “嗟!壞心眼的家夥。”


    少年說完,果真不敢進來。他在店外曬了一會兒太陽,終於不滿地轉身離去。


    那家舊書店以書架隔出兩條通道,格局深長。


    結帳櫃台設在店內深處,隻見戴著黑框眼鏡的老板和一個白發雜亂的老人正在那裏高聲爭論。


    “你再等一陣子吧。”戴黑眼鏡的老板手撐臉頰,冷冷地說。


    “不能先讓我看現貨嗎?”老人並不放棄。


    見舊書店老板搖頭,老人擺出一副想拿手上的黑色小記事本攻擊店主的狠勁。


    “你這麽做也隻是白費力氣。”老板不以為意地說。


    盡管不明白他們在爭論什麽,但我想一定是可怕的事。這時老人發覺我在偷看,狠狠瞪了我一眼,像是在說:“你看什麽看!”


    “好吧,那我就再等一陣子。”


    說完,他便像風一般穿過通道,到外麵去了。


    原以為這個攤位是由兩條通道構成,但我這時發現,結帳櫃台旁邊還有一條右彎的通道。


    大多數的攤位都把書架排在帳篷四周,這家店卻利用書架的擺設,把攤位搭得像棟建築物。自櫃台向後延伸的通道,兩旁是高高的書架,上麵架著美耐板當作天花板。自天花板垂下的電燈泡營造出詭異的氣氛,讓這條堆滿了書的通道像是通往神秘迷宮的入口。隻見通道又向左彎,那後麵就是我未知的世界了。搞不好在通道盡頭的,是個不登大雅之堂、教人目眩神迷的猥褻世界。


    我擦掉額頭上的汗。


    “先生,這後麵很熱,最好不要進去。”


    黑眼鏡老板凝望著店外說。說話時他刻意避開了我的視線,舉動很不尋常。


    “你也不想中暑而死吧。”


    說完,仿佛可笑之至般,他咕咕笑了。


    ◎


    時間已過下午三點。天上雲多了一點,天氣有些悶熱。


    我在圖畫書區找到許多令人懷念的圖畫書,卻獨獨不見《拉達達達姆》的身影。這也難怪,我想應該沒有人會把那麽美麗的圖畫書賣給舊書店,這麽一想,更是覺得輕易丟掉這本書的自己是多麽罪孽深重,不禁又在內心埋怨:我真是個沒有用的飯桶!


    或許是我和樋口先生死盯著圖畫書書脊的模樣很可笑,一個可愛的少年向我搭話。


    “姊姊,你在找什麽?”


    仔細一看,他就是剛才跟在學長身後的那個孩子,近看更是可愛極了,教人看得出神。他身邊不見學長的身影,看來剛才以為他是學長的弟弟,是我誤會了。


    “我在找一本圖畫書,主角是部叫做拉達達達姆的機關車。”


    “我看過那本書。”少年說,“裏麵有個小不點馬迪亞斯對不對?”


    “對對對!你在哪裏看到的?”我興奮地喊著。


    “以前我家有,可是現在已經沒有了,被壞人搶走了。不過這裏可能有,我幫姊姊一起找吧?”


    “那真是多謝你了。”


    於是少年也一起幫我找《拉達達達姆》,卻怎麽找都找不到。看我垂頭喪氣,樋口先生便說:“還有一個辦法。”


    “委托舊書店找就行了,去拜托峨眉書房的老板吧。”


    “找得到嗎?”


    “他一定會幫忙的,放心吧!”


    樋口先生挺起胸膛自信滿滿地說:


    “那個老頭對黑發少女特別偏心。他人雖差勁,這種時候倒很管用。”


    我想向那個幫忙找書的少年道謝,但四下一看卻不見他的身影。他真是個如夢似幻的少年啊。


    ◎


    我可不是采納那個少年的提議,隻是決定放棄尋找隱身於舊書市集那光榮一冊的念頭。在那之後,我去逛了那些熟悉的書本。


    就在我放鬆心情在書架間走動時,那少年又出現了。


    “我像個小孩子去圖畫書區逛過了,要是你也一起來就好了,你的意中人就在那裏。”


    “什麽!”


    “她在找一本叫《拉達達達姆》的圖畫書。”


    “哼,我才不會上你的當。”我說。“那是什麽怪書名?怎麽可能有那種書。”


    “真的有啊。”


    “拜托,你到別的地方去好不好?幹嘛老跟著我?”


    “隻是我們的目的地剛好相同罷了,別放在心上。”


    我不理會少年,開始物色書本。


    首先找到的是由巴瑞格德(williambaring-gould)做了龐雜注釋的“福爾摩斯全集”,然後是儒勒·凡爾納的《桑道夫伯爵》(mathiessandorf),接著瞄了幾眼大仲馬的《基督山恩仇記》套書,看見大正時代出版的黑岩淚香的《岩窟王》以塑膠帶包得漂漂亮亮地擺在那裏,內心一陣驚歎,再翻翻山田風太郎的《戰中派黑市日記》,瞥見橫溝正史的《藏中鬼火》時想著“封麵的畫果然嚇人”,又驚見薔薇十字社出版的渡邊溫《雌雄同體之裔》鄭重地供在書架上,接著又在“任選三本五百元區”發現新書版“穀崎潤一郎全集”的散本便讀了起來,又在同一區發現新書版“芥川龍之介全集”的散本又看了起來,不久看到福武書店的“新輯內田百閑全集”,這下我真的猶豫了,然而我還是沒有打開荷包,而是轉而翻翻三島由紀夫的《作家論》,讀讀太宰治的《禦伽草紙》。


    看著太宰,我想起寄宿處有前往東北地方旅遊時自斜陽館買回來的色紙,想起上麵寫著“愛上你有錯嗎”(注:斜陽館為太宰治紀念館,位於青森縣五所川原市。“愛你有錯嗎”出自於太宰治改寫的《卡嘁卡嘁山》(カチカチ山,原為日本民間故事),描寫狸貓(中年男子)愛上冷酷的白兔(美少女)後,慘遭白兔折磨,臨死前聽喊的最後一句話。),想起永不願再追憶的高中時代洋相百出的初戀,繼而又想起我在疲勞困頓中徘徊於舊書市集的根本原因。這下,就連對於回憶相當經得起打擊的我,也被打敗了。


    於是我再次回到馬場中央的那個納涼座,打算讓雙腳和心都休息一番。


    少年坐在一旁,玩弄著手上的大把紙片。紙片上一一寫著價錢與書店名,看來應該是附在舊書上的標價紙。


    “喂,你這是幹嘛?你會被舊書店的老頭修理喔。”


    “你別管。這些等一下會派得上用場。”


    少年將手上的紙片仔細分類,像玩樸克牌般替換順序。


    我歎了一口氣,趁著少年專心於他的惡習,尋找她的身影。


    我沒找到她,倒是找到幾個與眾不同的怪人。


    首先注意到的,是坐在旁邊那個納涼座上的和服美人。和服縱然引人注目,但她撐著陽傘端坐著專心讀織田作之助全集的模樣也不尋常。該如何評定她,就看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坐在那女子身旁的,是一個白頭蓬發、身瘦如鶴的老人。隻見他氣勢驚人地專心讀著湊到鼻尖前的黑色記事本,仿佛隨時可能大口啃起記事本,令人想起那個惡名昭彰的舊書老妖。


    此外,還有一個矮個子的大學生站在納涼座旁。他戴著四方形黑框眼鏡,臉是四方形的,放在腳邊那隻看來沉甸甸的鋁合金手提箱也是四方形的。看來,“有棱有角”似乎是他貫徹的信條。奇怪的是,他正專心一誌地看著電車時刻表。


    我一邊發著呆,一邊任憑想像力飛馳。


    夏目的舊書市集表麵上平靜慵懶,然而在水麵下,大規模的舊書竊盜集團正要將計劃付諸實行。那端坐一旁讀著織田作之助全集的少婦便是首領,將計劃以暗號寫在黑色記事本裏、細心做最後確認的老人是軍師,而在鋁合金手提箱裏裝了齊全道具的方臉男,則是一手包辦開鎖、偽造古書等特殊技巧的技師(兼鐵道迷)。人人為我,我為人人。


    而他們的目的隻有一個——


    ◎


    ——將舊書自惡毒的收藏家手中解放。


    樋口先生如此宣告,峨眉書房老板說聲“原來如此啊”,便放聲大笑。


    這位老板高齡應該超過六十了吧,毛發幾乎掉光的頭頂光可鑒人。他肩上掛著白毛巾,頻頻擦頭,但擦了又擦,有如大茶壺般的頭還是不斷冒出汗水。這番光景實在不可思議。


    突然間,老板轉向我。我正專心鑒賞他的光頭,連忙轉移目


    光。


    “小姐,你可不能把這種滑頭道人的話當真。”


    “難道收藏家不是每個月初都要供奉舊書,大開宴會嗎?”我問。


    “那還用說,如果真是這樣就有趣了。”老板苦笑著說。“喂,樋口先生,你開玩笑也開得太過分了。”


    “這不是玩笑。我對天發誓,這是真的。”


    “從你嘴裏說出來的,除了玩笑沒有別的。”


    此時此刻,我們位在馬場北邊盡頭峨眉書房的攤位。


    我們抵達時,老板和太太在以書架隔間的攤位內打著收銀機。一見我和樋口先生,老板便將事情交給打工的大學生,領著我們到店鋪後方的樹林裏。鐵罐裏的蚊香香煙嫋嫋,樹下擺放著小小的餐桌和椅子,這裏就像“森林裏的秘密基地”,用來辦午後茶會再適合不過了。


    我拜托老板幫我找圖畫書《拉達達達姆》,老板爽快地一口答應。


    接著我們三人喝茶聊天,樋口先生提到了舊書市集之神,於是便出現上述的對話。


    老板覺得有趣地笑了,咕嚕咕嚕喝下從魔法瓶倒出的熱茶。


    “什麽從收藏家手裏解放書,對收藏家來說,那可真是多管閑事。不過這樣他們就得重新再找一次書,對我們舊書店來說倒是好事一件……話說回來,要是那位神明也到今天的拍賣會來了,那可就不得了。”


    “如果我是神明,差不多也該懲罰李白先生了。”


    “玩笑不要亂開。”


    老板瞪了樋口先生一眼。


    根據老板的解釋,在今大這個舊書市集一角,將舉行一場個人拍賣會。主辦人是李白先生,我曾經一度與這位老先生互斟對飲過。李白先生外表看來是個慈祥的老爺爺,但聽說他是個富可敵國的有錢人,同時也是無血無淚、窮凶惡極的高利貸今天要拍賣的書,是被李白先生占為己有的借款抵押品。據說這場拍賣會不是以金錢交易,而是會展開一場以性命相搏的流血死鬥。因此,若不是執著超乎常人,是得不到意中書的。但相對的,李白先生也打包票,獎品保證大有來頭。


    老板悄聲說:


    “老實說,我對古典書籍向來沒轍,不過聽說會有些了不得的東西。近代一點的,則有岸田劉生住在岡崎時遺失的日記。這話要不是李白先生親口說的,我也不會相信。”


    “所以隻要拿到那本日記就行了?”


    “拜托你了。由你出馬,應該能贏。”


    這場秘密拍賣會舊書店不能參加,因此樋口先生受峨眉書房老板暗中委托,代為出場。樋口先生所說的“賺錢差事”就是指這件事。


    “這次的拍賣會要比什麽?”


    老板挑起一邊臉頰邪邪笑著。這時天色暗了下來,簡直就像黃昏時分。坐在樹蔭下的老板,笑容帶著狠勁。


    “會如何舉行,事前誰也不知道。隻有在李白先生的試煉中得勝的人,才有權要一本書。但這可不是什麽輕鬆如意的比賽,挑戰者得麵對超乎想像的試煉,卑微地伏拜在地,失去一切,包括自尊。而李白先生就拿這番情景來下酒——”


    就在此時,頭頂上的樹葉開始沙沙作響,正在想會是什麽呢,便聽颯的一聲,馬場被白煙所包圍。


    “哇啊!下雨了!”


    老板從椅子上跳起來,飛奔去保護商品。


    所幸我們所在之處是一棵大樟樹底下,不會淋到雨。我和樋口先生悠閑地坐著,繼續開茶會。


    樋口先生點起香煙。


    前一刻的悶熱倏地消散,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教人懷念的甜甜雨味,讓我想起以前在這樣的下雨天,曾在自家廊簷下讀圖畫書的回憶。


    ◎


    聞著雨甜甜的味道,我佇立在舊書攤的帳篷下。那個少年就站在我身邊。忽然下起的驟雨讓四周一陣大亂,但此刻騷動也告一段落。西邊天空露出藍天,我料想雨很快就會停了。


    環視四周,我發現對雨不以為意、照舊挑書選書的遊客很多。剛才被我擅自視為舊書竊盜團的那三人,尤其令人驚訝。原本在納涼座休息的遊人都各自去躲雨,馬場中央空無一人,但那三人仍撐著傘在同一地點奮戰。


    “我說,大哥。”


    少年突然小聲說,舉起瘦弱的手臂,做出拋玩隱形溜溜球的動作。


    “父親大人曾對我說,如果像這樣抽出一本書,舊書市集就會像一座大城般浮在半空中,因為所有的書都是相連的。”


    “什麽跟什麽?”


    “你剛才看過的書也一樣,要不,我串連給你看吧?”


    “來啊。”


    “一開始,你發現了《福爾摩斯全集》,作者柯南·道爾寫的《失落的世界》可說是科幻小說,而這是因為他受了法國作家儒勒·凡爾納的影響。而凡爾納會寫《桑道夫伯爵》,則是因為尊敬大仲馬。日本翻譯大仲馬的《基督山恩仇記》的,是主持《萬朝報》的黑岩淚香,他曾在《明治巴別塔》這本小說以劇中人物出場,而小說的作者山田風太郎在《戰中派黑市日記》當中,以一句‘劣作’作評不屑一顧的作品,是一本叫《鬼火》的小說,這是橫溝正史寫的。橫溝正史年輕時擔任《新青年》雜誌的主編,而與他攜手合作編輯《新青年》的,是寫了《雌雄同體之裔》的渡邊溫。他因公務造訪神戶,所搭乘的轎車與火車相撞,意外身亡。以《春寒》這篇文章追悼他的,是常受渡邊之邀寫稿的穀崎潤一郎。而在雜誌上批評這個穀崎、展開文學筆戰的是芥川龍之介,芥川在筆戰的數個月後自殺身亡。以他自殺前後的情形為靈感創作的,是山田百閑的《山高帽子》,而讚賞這百閑的文章的,則是三島由紀夫。三島在二十二歲時遇見一個人,當麵對他說‘我討厭你’,那個人就是太宰治。太宰自殺一年前,為某個男人寫了一篇追悼文,說‘你表現得很好’。受到太宰讚許的那個人,便是死於結核病的織田作之助。你看,那裏就有人在讀他的全集散本。”


    少年指著那個坐在納涼座撐著傘的和服女子,她看的確實是織田作之助全集的散本。


    “你該不會是妖怪吧?”


    聽我目瞪口呆地這麽說,少年便說:“我無所不知。”


    “父親大人經常帶我到這裏來,告訴我所有書都是相連的。我一來到這,就能感覺到所有的書全都平等而自在地串連在一起,而這片書海,組成了一本大書。父親大人一直希望他死後,也能將自己的書歸還這片書海。”


    “你爸爸過世了?”


    “是啊。所以我今天才會來這裏。我身負使命,要將父親大人的書歸還這片書海。”


    少年指著雨勢漸歇的天空。


    “我要將書從惡劣的收藏家手中解放。我是舊書市集之神。”


    ◎


    眼見雨勢轉小,我再度在舊書市集走動。一想到躲雨的她那清純的模樣,我又更為她的魅力心折。


    “像你那樣成天胡思亂想,對腦袋和身體都不好。”


    少年又撕起舊書的標價紙,小聲地說。


    “啊,你又在亂來了!”


    “不要你管。”


    “我怎麽能不管!混蛋!”


    就在我們爭論期間,蓄著八字胡的老板來了。他看到少年手裏的標價紙,臉色很難看。


    “真是傷腦筋。你在做什麽?”


    我佯裝無事。少年則默不作聲。


    “把你手上的東西交出來。”


    老板說著逼近少年,不料他突然哇地大哭出聲。


    “這個大哥哥說,我不這樣他就要對我那樣,我好怕那樣啊!”


    剛才一直以老成口吻取笑我的少年,竟開始以難以想像的稚嫩童聲放聲大哭。我正想這家夥個性真


    壞,舊書店老板就把攻擊的矛頭指向了我。


    “這是怎麽回事?你對這孩子做了什麽?”


    “咦?我什麽都沒做啊!”


    “這孩子說他是受你指使才這麽做。”


    舊書店老板抓住我的手。


    “你給我解釋清楚,不然我叫警察了。”


    “我哪知道啊!別開玩笑了!”


    “是啊,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


    這下雙方各執一詞。


    我是個極其誠實之人,誠實就像菁華鹵汁從我內心滲出,藏也藏不住。然而這舊書店老板卻把我當作在背後操縱這可憐少年的邪惡化身。他想必誤以為孩子都是純潔的,錯當愈美的孩子愈純潔。世人常常忘了,正值青春的灰頭土臉大學生才是全世界最純潔的生物。


    不久,在旁觀這場騷動的人群中,走出一位三十開外的微胖男子。


    “這人是我朋友……”他說。


    “哦,是千歲屋啊。你好。”舊書店老板點了點頭。


    “這人不會做那種事的,是那孩子不好,剛才我也看他在別的地方幹出同樣的事,胡鬧了一場。”


    眾人尋找少年的身影,但他早已趁亂逃走了。


    替我解圍的,是先鬥町一家叫做“千歲屋”的京料理鋪的小老板。以前我在木屋町和先鬥町一帶徘徊時,曾因某些因緣造訪他的店,他似乎還認得我。


    “我不是要你報恩,不過確實有事相求。”


    千歲屋小老板說著拉起了我的手。


    “在這裏相遇也算緣分,有一椿好差事想請你幫忙。”


    ◎


    千歲屋的小老板邊走邊向我說明。


    今天,在這舊書市集某處要舉行李白氏的拍賣會。會中將拍賣由葛飾北齋繪圖撰文的春宮書。而他身為致力保護性相關文化遺產的閨房調查團代表,無論如何都想得到這本書。但是據傳拍賣會中將舉辦相當不人道的試煉,至於是什麽樣的試煉,尚無從得知,單獨赴會不免令人心中可怖——


    “我想請你一起參加,好分散風險。”


    “可是我還有事。”


    “剛才可是我替你解圍的,你也該表現一點誠意嘛。”千歲屋說。“再說,我不會虧待你的。若能得到北齋,我會奉上相當的謝禮。十萬圓如何?”


    “就這麽說定了。”我一口答應。


    於是千歲屋領著我穿過舊書市集,行走之間,我仍不忘尋找她的倩影。


    看眼前的情況,今天不得不放棄那玫瑰色的未來。然而隻要那十萬元到手,便可以此為軍需之資,再謀善策。


    不久,我們來到馬場中央的一個納涼座。那幾個與眾不同的怪人——看織田作之助全集的和服女子、白發老人、抱著鋁合金手提箱的方臉男——全都還在。抵達時,女子頭抬也沒抬,但老人與學生卻狠狠瞪了我們一眼。


    置身在這異樣的氣氛等候數分鍾之後,之前那個戴著怪異黑眼鏡的舊書店老板悠然現身,露齒一笑。


    “那麽,各位,都到齊了吧?”


    此時隻聽有人懶洋洋地喊著“喂——”,一個身穿髒浴衣、年齡不詳的男子跑了過來。原來是上次在夜晚的木屋町邂逅的那個自稱天狗的浴衣怪人,樋口氏。


    我不禁一陣頭暈。


    忍不住揣測,接下來要舉行的,莫非是一場妖怪盛宴?


    ◎


    妖怪們(我不算)排成一列,跟在黑眼鏡的舊書店老板身後,穿過舊書市集。


    午後陣雨一停,偏橙色的夏日陽光頓時毒辣地照亮四周。在這片刺眼的光線中,周身擁擠的事物更加凸顯,紛紛浮上舞台。


    瞧這片混沌的景象!


    將書架擠得毫無空隙的無數文庫本、漫畫,堂堂擺在單一特價區的多本全集散本、裝幀華麗的貴重書籍、文學書、詩歌集、辭典類、理學書、複刻本、講談本、大開數畫集與展覽圖錄、層層疊疊的舊雜誌、大量的低成本b級片錄影帶、連書名都念不出來的漢籍與古典書籍、跨海而來的種種洋書、寶相太過莊嚴以致誰都不願多看一眼的大英百科全書與世界大百科、被丟進箱子裏一張以千元販售的彩色銅版畫、在帳篷支架上晃動的鮮豔浮世繪、地點不明的古地圖、孩子們丟棄不要的圖畫書、昭和初期京都的明信片,還有些莫名其妙的小冊子、列車時刻表、像是自費出版內容不明的書籍……這些曾經刻印在紙上的記憶,如今都成為舊書。


    我們一行人走進那家門可羅雀、令人頭皮發毛的舊書店。


    店內昏暗,安靜。來到通道的最深處,在櫃台前要轉進那神秘的岔路時,和服女子突然停下腳步。


    “對不起,我突然沒自信了。”


    “哦,是嗎。”


    黑眼鏡舊書店老板說:“也好,你還是在這裏回頭的好。”


    “說順便似乎有些過意不去,麻煩將這個轉交給李白先生。”


    說著,她將一本古老的日式線裝書遞過去,書名寫著什麽什麽珍寶。黑眼鏡男子點點頭,把書收下。


    告別爽快退出的織田作之助女士,我們無言前進。在以燈泡照明的書架通路左轉,小路有如鰻魚洞穴般不斷延伸,此時早已聽不見舊書市集的喧囂,唯有薰得令人喘不過氣的舊書味。愈往前走,兩側書架上的書就愈老舊,最後隻剩下一束束變色的紙張。偶有幾個煎餅大小的小小天窗,透過塵埃滿布的玻璃,可見穿過枝葉間的陽光。一回神,地板已經從泥土地變成西式的石板路。


    不久,通路到了盡頭,出現了一座高約兩層樓的階梯。階梯盡頭,有一道厚重的鐵門。一隻油燈悄然照明,令人想起寂寞的街頭一角。門旁掛著一塊木牌,上麵以寄席體字型寫著“李白”兩字。


    舊書店老板搖動一旁的門鈴。


    門一開,從中轟轟刮出一陣風,一個像是七彩彩帶的小巧物體掠過我們身旁,飛過舊書走廊而去。我發著抖,有種不祥的預感。因為門後吹來的風,宛如來自地獄的鍋爐般灼熱。


    ◎


    一踏進拍賣會場,每一個人都發出如遭鈍器毆打後腦杓般的呻吟。


    那是一個細長的房間,長寬近似電車的一個車廂。


    地板鋪上大紅色地毯,位於房間另一端的老爺鍾蕩著鍾擺,旁邊一台留聲機不斷發出不明真言,醞釀出駭人的氣氛。


    房間牆角擺著各式火盆、粗如狼牙棒的蠟燭、發出昏暗燈光的座燈等家具。牆上則掛了數個表情猙獰的赤鬼麵具,以及描繪了人人受火焰烤打的巨幅地獄圖,對我們施壓。這些骨董可說不管是在物質麵或文化麵,都提升了房間的熱度。照亮這些骨董的不是水晶吊燈,而是一張自天花板垂掛而下的暖桌。


    宴會廳中央也放了一張暖桌,桌上有個奇異的鍋品,湯汁分成紅白兩種口味,正咕嘟咕嘟沸騰著。四周擺放了厚重的紅坐墊,上頭等候著我們的,是看來保暖的軟綿綿棉襖,以及各人專用的湯婆子。


    老爺鍾前有一張藤椅,穿著浴衣的李白氏悠哉地坐在上頭。


    他一臉笑嘻嘻的,露出長了白毛的小腿,雙腳踩進一隻裝了水的臉盆,此刻正啪喳啪喳地踩出水聲。


    “歡迎,諸君,歡迎。”李白氏在臉旁扇著團扇說。


    黑眼鏡的舊書店老板將織田作之助女士所托的書交給李白氏,耳語幾句,嚷了聲“好熱”便走了。李白氏將收下的書放進旁邊一個小型黑漆書架,架上塞滿了各式開本的書籍。隻見李白氏啪啪拍了拍那個書架,說:


    “這是前幾天從一個從事釀酒業的男人那裏拿到的,書籍種類龐雜,不過有些有趣的東西。來,坐進暖桌取暖吧!能留到最後的仁兄,可以任選一冊帶走。這次特別破例,一整


    套也算一冊。”


    蠟燭火光照耀下,李白氏表情氣勢驚人。隻見他舔了嘴唇一圈。


    “那麽,諸君,你們都已選定目標了吧。”


    ◎


    這場不人道又攸關性命的比賽,參賽者共計五人。


    第一位是以岸田劉生親筆日記為目標的神秘浴衣男,樋口氏。第二位是隸屬於“京福電鐵研究會”的學生,也就是那個提著鋁合金手提箱的男人,他想要一整年份的明治時代列車時刻表“汽車汽船旅行案內”(東京庚寅新誌社發行)。第三位是個老學究,他想要一個叫藤原什麽東東的平安時期的詩人的《古今和歌集》手抄本。第四位則是以葛飾北齋創作圖文的色情書刊為目標、閨房調查團的代表千歲屋。至於第五位,就是以千歲屋幫手身分參戰的我。


    我們穿上紅色棉襖,圍在暖桌旁。


    眼前煮沸的舊鐵鍋中央以s字形分隔開來,湯汁分為紅白兩色,不斷冒出一股直透腦門的刺激味道。隻見鍋裏泡著不知名的菇類和蔬菜,像地獄鍋爐般沸騰不已。


    “這叫做‘火鍋’。”


    李白氏坐在藤椅上,笑容可掬地說明。


    “你們就沾著碗裏的麻油大口吃吧,很美味的。”


    樋口氏拿起西瓜大的茶壺,在每個人的茶杯裏倒入熱騰騰的麥茶。我們五人都喝了一大口。


    在李白氏的命令下,所有人先從紅色湯鍋夾起神秘肉片,放進嘴裏。咬下的那一瞬間,眼前一片發紫,世界仿佛天翻地覆。


    “嗚嗝啊喔!”每個人都忍不住大叫。“這什麽東西!”


    在舌頭上散開的味道已經稱不上味道,更像是舌頭遭人以沒有打磨的粗棍棒狠打!那種辣,讓人懷疑以下鴨神社為中心方圓兩公裏內存在的“辣”的概念,全被搜括來丟進這口鐵鍋裏煮。痛苦掙紮的我們喝了熱麥茶,這下更是火上加油,益發痛苦。望著在地上辣得打滾的我們,李白氏笑容滿麵。


    我們決定依序吃鍋。看到白湯,我一時大意以為舌頭能夠稍事喘息,結果白湯根本同樣辣。一旦辣到了極處,兩種鍋微妙的辣度差異根本不是我等凡人所能區別。這個火鍋分為紅白,我想除了“看來喜氣”這種文化意涵,並沒有任何意義。


    豆大的汗轉眼間自額頭湧出。


    “再這樣下去會出人命的,幹脆早早投降吧!”我心想。


    其實我一丁點兒幫千歲屋助陣的意思都沒有,穿上棉襖坐進暖桌那一刻,我那極易到達極限的耐力,不用說,早已快要破表。要不是樋口氏提到那本圖畫書,第一個舉白旗的一定是我。


    當時我們正圍著鍋子辣得呼呼喘氣,李白氏一一展示著書架上的書。其他參賽者一看到意中書出現在眼前,立刻激動得氣息大亂。北齋的什麽東東出現時,千歲屋頻頻向我使眼色,然而當時我全副精力都用來忍耐辣火鍋,心裏隻想把北齋丟進鍋裏煮。


    架上舊書既多又雜,不過其中也有圖畫書。


    就在李白氏拿起其中一本圖畫書時,樋口氏“喔”了一聲。


    “這不是那女孩想要的圖畫書嗎?”


    說著,樋口氏從李白氏手上接過圖畫書,迅速翻了翻。


    “喂,樋口氏,小心別滴到汗啊。”李白氏說。


    “看,這裏寫了名字。”


    我探頭一看,那裏竟以極稚拙的筆跡寫著那個我夢寐以求的黑發少女的名字!


    讀者諸賢,請試想我當時的驚訝。


    我立刻搶過那本圖畫書,一個細縫也不放過地緊盯著。從樋口氏嘴裏聽到她為尋求這本圖畫書而徘徊舊書市集的那一刹那,直覺告訴我:“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竟然在此尋得一舉反敗為勝的希望之光,我的浪漫引擎終於再次啟動!


    先前與她伸手拿取同一本書的幼稚企圖,如今顯得滑稽可笑。那種迂回如蝴蝶效應的計劃,就讓給一旁談戀愛的國中生小鬼吧。我當下決定,男人就應該直接決勝負!


    眼前開始播放起年幼的她頂著童稚無邪的臉龐,一心一意將名字寫在圖畫書上的畫麵。令她朝思暮想的這本圖畫書,可是天下唯一的至寶,也是開辟我未來天地的天賜一冊啊!得到這本書,等同將她的少女心握在手裏,等於掌握了玫瑰色的大學生活,更保證了萬人欣羨的光榮未來!


    諸君,有異議嗎?有也一概駁回。


    為了尋求勝利,我發出咆哮。


    ◎


    午後陣雨停了,金黃色陽光照在被雨打濕的馬場上。


    看樣子不會再下雨了。我想既然來了就要堅持到最後,便帶著不安浮動的心再度啟程,尋求與書本的相遇。


    樋口先生意氣昂揚地到拍賣會去了。既是樋口先生,無論遇到什麽困難,一定都能安然克服吧。畢竟他可是腳不踏實地的天狗,我實在無法想像天下有什麽試煉能夠難倒他。


    走了一陣子,剛才幫忙找圖畫書的那個美麗少年又出現了。


    “哎呀,又見麵了呢。”我點了點頭。


    “姊姊,你找到《拉達達達姆》了嗎?”


    “還沒有,不過我已經請舊書店的人幫忙了……”


    少年凝視著我一會兒,笑了笑。


    “姊姊,今天的舊書市集你會待到最後嗎?”


    “嗯,我打算找到最後一分鍾。”


    “那就沒問題了,你一定找得到的。”


    說著,少年吹起口啃。


    “你怎麽知道呢?”


    “因為我是舊書市集之神。”


    說完,他舉起優美白皙的手臂,豎起食指。那個模樣,的確就像神明自陣雨洗刷過的夏日天空,降臨到這滿是泥濘的馬場一般。我望了他好一會兒,忍不住喃喃禱告:“南無南無!”


    結果少年微微一笑,一溜煙跑走了。


    ◎


    “南無南無!”樋口氏喃喃說道。“南無南無!”


    這好像是他為了忍受痛苦說來打氣的禱詞,於是我也學他“南無南無!”地呻吟著。


    每個人的臉上都像水洗過般滴著汗,在蠟燭和自天花板垂下的暖桌照明中浮現的五張臉全都黏糊糊的,活像剛誕生的怪物。棉襖下衣服濕得會滴水,稍動一下都覺得惡心。每當輪到吃鍋時,體內凝聚的熱更是熱上加熱,舌頭像火燒,仿佛一開口就會噴火。


    “來來來,多喝麥茶,不喝會死喔。”


    李白氏唱歌似地說著,津津有味舔著玻璃杯裏的冷酒。


    我們除了麵目猙獰地喝熱茶之外,別無他法。進入胃裏的水分瞬間化成汗水排到體外,一旦排不出汗,確實隻能等死。


    第一個舉手投降的是千歲屋。


    他大喊一聲“我不行了”便爬到李白氏腳邊,拿了冰水就衝臉。於是閨房調查團團員猥褻的夢想,便在轉瞬間幻滅。“孬種!”罵人的,是京福電鐵研究會的學生。隻見千歲屋以濕手巾蓋臉,喘著氣,還不忘拉起手巾向我使眼色:就看你的了。但我已朝下一個目標邁進,早已對北齋的a書失去興趣。


    “第一個。”老學究勉強擠出聲音說。那聲音之陰森,就像在數屍體的數目。他的一張嘴因為辣椒紅腫得像塗了口紅,看來驚心動魄,但我們也沒好到哪裏去。


    宴會廳本就昏暗,再加上腦袋因為太熱昏昏沉沉,火鍋過度辛辣而使視野愈來愈窄,視線愈來愈模糊。


    這時,京福電鐵研究會的學生突然拿著筷子在眼前畫圈,像是想挾住什麽東西。


    “這是什麽!怎麽有七彩彩帶在這裏轉,礙事!”


    “同學,那個在那裏轉很久了。”樋口氏提醒說。


    “我也早就看到了。”老學究說。


    “各位,那是幻覺啊!危


    險啊!”


    才說完,我也看到在火鍋上飛舞的七彩彩帶,隻見它扭動盤旋,高低起伏,仿佛在譏笑我們四人般飛舞著,球身七彩鮮明,無論我們拿筷子怎麽挾都挾不住。不過我們一致同意,這玄妙不可解的物體暫且不成問題。


    “老爺爺,你怎麽沒喝麥茶?”京福電鐵說。“你會死的!”


    我們立刻上前關心老學究的身體,硬灌他熱麥茶。


    咕嘟咕嘟喝光麥茶之後,老學究歪著嘴念念有詞,還以為他是為了忘卻痛苦在吟詩,哪知他竟放聲大哭。縱橫的老淚與源源不絕噴出的汗液混在一起,不斷自下巴滴落。


    “可惡!為什麽我要受這種苦!”


    老學究咬牙悶哼:“你們快投降吧!來日無多的老朽求你們。”


    “反正書又不能帶著上黃泉。”樋口氏說。


    “不,老朽正是要帶上黃泉。”


    “喔喔,如果你現在上黃泉,我可就麻煩了。”李白氏說。


    “你們要的不過是些不值一哂的東西,我的目標可是國寶!”


    “老爺爺,我要的書也是國寶級的。”


    “那種髒兮兮的時刻表哪配叫國寶,傻瓜!想要就去國鐵要!”


    於是從這一刻,眾人紛紛催動被火鍋燒灼的舌頭,噴火對罵排山倒海而來。我雖然也參戰了,但熱與辣早已使頭腦混亂,就連自己在說什麽都不知道。


    最後老學究鳴咽著問我:“你呢?你想要什麽?”


    一聽到我想要的是一本圖畫書,他差點昏倒,叫道:


    “你這白癡混蛋加三級!圖畫書要多少老子都買給你!”


    “那國寶能替我開辟一條生路嗎!”我怒喝。


    老人又是一陣哭喊。


    “那可是抄本啊!你不明白嗎?那可是《古今和歌集》的抄本啊!”


    “《古今和歌集》?誰管那是什麽鬼東西!”


    ◎


    我不時站著翻翻岩波文庫出版的《古今和歌集》,在舊書市集閑晃著,沒多久,發現了一家陰森的舊書店。由於攤位帳篷的四周以巨大書架圍起,以致店內十分陰暗。而且更令我驚訝的是,看店的竟是剛才那位坐在墊布上專心閱讀織田作之助全集的女士。隻見她就坐在用來當作結帳櫃台的桌子後麵。


    這家舊書店格局十分特殊,櫃台旁還有一條以書架搭成的細長通道,一股腥熱的風正從裏麵吹來。這條通道會通到哪裏去呢?不斷驅使我向世界探索的好奇心,瞬間猛烈膨脹起來。


    大步踏進去吧!就這麽辦!


    然而正當我打算行動時,和服女士突然對我說:“你最好不要進去喔。”我以為挨罵了,怯生生地看向那女士,但她隻是氣質高雅地衝著我盈盈一笑。


    “那不是你該進去的地方。“


    店裏沒有其他顧客,她想必很無聊吧。她請我坐在一張小椅上,從腳邊的保麗龍箱子裏取出彈珠汽水。在盛夏的舊書市集裏,沒有比彈珠汽水更棒的飲料了,於是我萬分感激地樂意作陪。


    “剛才在納涼座那裏也看見您,您一直在看那本書。”


    我指著她手上的織田作之助全集。


    “是啊,我家就隻有這本書。”


    她說。“我先生的書,就隻有這一本留下來。”


    我向她提起傑洛德·杜瑞爾及《拉達達達姆》的事。然而當我訴說著在廣大無垠的舊書世界尋找《拉達達達姆》的遭遇,與她分享那種好像找得到卻又無法如願的心情,我的心又逐漸落寞不已。這真是奇遇,這位女子竟然也知道《拉達達達姆》。


    “那是我先生第一次帶兒子上舊書市集時,兒子一見鍾情的圖畫書。兒子老是纏著我,要我念那本書給他聽。即使他已經能自己讀了,還是吵著要我念。”


    “那本書您還留著嗎?”


    “很遺憾。”


    她低聲說完,怔怔望著收銀機旁的彈珠汽水瓶。我想她多半是有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傷心苦衷吧,便沒有再追問下去。


    ◎


    京福電鐵研究會的學生在火鍋前不知所措地低著頭。


    他發出呻吟,汗水滴答有聲地落在膝頭。我們迫不及待地齊聲大喊:“退出!退出!”因為他再不趕快退出,我們就快撐不住了。我憑藉著超群的意誌力,樋口氏憑藉著不明的神通力,忍受著施加在我們身上的苦楚。至於將體力浪費在無謂爭吵的老學究,早已是氣息奄奄。


    京福電鐵的方臉男臉脹得通紅,筷子幾度上下,但手依舊顫抖著,遲遲無法將筷子伸進鍋裏。他的精神與肉體正展開熾烈的爭戰。


    “我不行了……從剛才我的肚子就……”他露出痛苦的表情。“我的腸胃不好……”


    “你再吃下去,腸胃就會變得跟我的內褲一樣。”善於心理戰的樋口氏落井下石地說:“你想死嗎?”


    “我不想死啊!”


    京福電鐵幾乎是撒嬌耍賴般咕噥道:“可是我好想要啊!”


    “你用不著在這裏賠上你的腸胃。你還年輕,將來有的是機會。”


    可憐的方臉男此時發出呻吟,終於失守了。隻見他頂著近鐵電車般赭紅色的一張臉,追趕起在眼前飛舞的七彩彩帶,駛向他幻想中的荒野。再會了,我可敬的敵手。


    而臉上始終掛著神秘笑容的樋口氏,此刻也像掛著麵具般麵無表情,呼呼吐著熱氣。麵對這現實的挑戰,他能夠腳不踏實地隱忍到什麽程度?


    脫離戰線的兩人以濕手巾蓋臉,仰臥在赤鬼麵具之下。那光景簡直就像兩具並排的屍體。


    “諸君,隻要另外兩個人退出,就能拿到你們的意中書。好好努力吧。”


    李白氏邊說,邊大口大口啃著大片西瓜。


    “怎麽樣?冰透的西瓜就在這兒,隻要投降就吃得到了。”


    李白氏在熱得喘息不止的我們麵前,來回擺弄一片紅通通的西瓜。我的臉頰確確實實感受到冰鎮西瓜的透涼,聞到那清甜的香味。


    “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西瓜又多汁又甜喔。放棄你們的意中書吧,你們不想吃冰涼的西瓜嗎?”


    圍在火鍋旁的三人齊聲咆哮,試圖趕走惡魔的誘惑。


    大嚼紅西瓜的李白氏,嘴角露出了銳利的獠牙,頭上也長出了角。在搖曳燭光下的那張臉,怎麽看都是魔王的嘴臉。


    “不過就是幾張紙嘛!”李白氏高聲笑道。“和冰涼的西瓜哪一個重要?”


    眼前的西瓜怎麽能和我光榮的未來相比!自己的叫聲聽起來簡直就像別人在呐喊。


    燦爛的未來,有如走馬燈般在我眼前轉動。我親手將圖畫書交給她,怯生生的兩人心靈相通的模樣,第一次單獨約會的那一天,在神社裏手牽著手的那一幕。在古都楓葉漸紅當中,兩人關係日趨穩固,隨著寒意漸深,彼此的感情也更進一步,迎接那光榮的聖誕夜來臨。我的浪漫引擎已無人能擋,早巳顧不得傾聽內心的知書達禮之聲。


    “嘿嘿嘿嘿!”


    這時老人流著饞涎輕薄地笑出聲。他的笑聲令我赫然清醒,一看之下,樋口氏也露出做夢般的朦朧眼神,喃喃說著:“環遊世界……”看來我們三人正各自看著三部不同的走馬燈。我們已一腳踏進鬼門關了。


    我們互相出聲激勵,大口猛喝麥茶。


    “老爺爺,現在的狀況已是性命交關。”樋口氏說。“你看見那條黃泉路了嗎?”


    “老朽說過了……老朽想要帶上黃泉路……”


    “你的心髒承受得了嗎?難道你要以一個火鍋迎接人生的終點嗎?”


    老人咬緊牙關,迎戰樋口氏施展的心理戰術。


    “反正我死了……誰也不在……意。我不管了…


    …”


    “有氣魄!那你就上路吧。我會幫你善後的。”李白氏說。


    “老爺爺,你不能死!”樋口氏說:“你可不能死在這種地方!”


    然而老人沒有回答。他的上身緩緩前傾,我連忙扶住他。


    原來老人昏過去了。


    “那麽,隻剩兩個人了。”


    李白氏滿意地笑了。


    “這裏還真是熱啊!直教我想起地獄呢。”


    ◎


    我喝著有如天國之水般美味的彈珠汽水,與那名女子閑聊了一會兒。


    這時候,從櫃台裏堆疊的書本縫隙中,傳出不明的呻吟聲。我聽到有人囈語般說著:“以心傳心……”和服女士回過頭去,她身後有個戴黑框眼鏡的男子縮著身子躺在書堆之間。我不禁納悶,他為什麽要在那麽小又沒有鋪蓋的地方睡午覺呢?難道他就是那種被舊書包圍才能安心的愛書人嗎?


    “老板,再休息一下吧。我兒子就快回來了。”


    女子柔聲說道。


    男子宛如心滿意足的豬隻般呼嚕呼嚕熟睡著,翻個身轉向另一邊。女人對我微笑地說:“看來他睡得很香呢。”


    喝完彈珠汽水,我道過謝,站起身來。


    她特地送我到店門外。


    “你一定會找到《拉達達達姆》的。就快了。”


    注視著日幕逐漸低垂的黃昏天空,她說:“要相信舊書市集之神。”


    “謝謝您。”


    我行了一禮,邁開腳步的同時也低聲禱告:“南無南無!”


    ◎


    比賽終於來到最後關頭,將由我單挑樋口氏。


    由於必須輪流吃火鍋,我們得一直吃個不停,而且這時筷子挾到的,都已是煮爛化為“辣中之王”的殘骸。我們的嘴麻痹了,靈魂也麻痹了。麥茶一喝進嘴裏就變成稀汗狂泄而出,水勢洶湧如瀑布。棉襖早已濕答答的,沉重地壓在肩上,我們化身忍耐機器人,隻想把眼前的火鍋解決。


    “你想把那本圖畫書給她對不對?你愛上她了?”


    “沒錯,不行嗎!”


    “不如這麽辦吧,你先投降,由我拿到那本圖畫書,然後你再以五十萬向我買。”


    “聽起來不太對……慢著慢著,隻有你占盡便宜!”


    “但是能以五十萬買到光明未來,很劃算吧?”


    “我才不用你幫忙。我難得這般火熱……不管生理上和心理上都是。我要贏得這場比賽,親手掌握自己的將來!”


    “就連我這麽偉大的男人,都快抵達前所未有的極限了。”


    樋口氏笑著說:“連幻覺都出現了。”


    說著,他伸筷進鍋,緩緩夾出一隻偌大的蟾蜍。


    蟾蜍被辣椒等各種調味料染得通紅,軀體發漲,細細的手腳不斷抽搐。它從樋口氏的筷子掙脫,行動遲緩地逃到暖桌,在我麵前一屁股坐下。隻見它嘴大大張開,然後噴出熊熊火焰。


    “上啊!”樋口氏笑道。“燒死他!”


    我與那隻蟾蜍對峙半天,也把筷子伸進火鍋。


    有條沉重的繩狀物勾住了筷子,我把那東西拖了出來。鐵鍋裏出現的,竟是條混身沾滿辣椒的錦蛇。錦蛇長不可測的尾巴留在鍋裏,叩咚一聲把頭擱在暖桌上。


    樋口氏的蟾蜍啪喳啪喳地濺起紅色水花想逃,最後還是遭錦蛇一口吞下。


    此刻,錦蛇懶洋洋地將下巴擱在鐵鍋邊緣。


    我抬頭看樋口氏,他臉上仍掛著笑容,然而眼看汗水自他臉上縱橫流淌,無論流進眼裏還是嘴裏,他都不為所動。我輕輕一推,他便眉也不挑一下地向後倒去,不禁令人遙想武藏坊弁慶直到戰死都昂然挺立的模樣,真是死得英勇。


    我的腦袋轟轟作響,世界天旋地轉,嘴裏屁眼裏仿佛都快噴出火來。七彩彩帶在四周盤旋飛舞,我什麽都看不見。我心想“會死會死”,趕緊喝了麥茶,然後扔掉湯婆子,脫掉汗水淋漓的棉襖。棉襖掉在地毯上時,發出了啪喳的水聲。


    “幹得好!”


    李白氏從藤椅上站起來,放聲大笑,折彎了手上的大扇子。


    我癱倒在地。李白氏走近我時,那條從火鍋探出頭來的辣椒錦蛇,竟朝著李白氏嘴巴一張一闔,小聲說話。


    “什麽?”


    李白氏大感興趣地將耳朵湊上前去,隻聽蛇以沙啞的聲音說了:


    “神明時而殘酷地將舊書解放於世,心懷不軌的收藏家要當心了!”


    李白氏一臉“放什麽屁”地眼睛瞪得老大,下一秒錦蛇竟咬住他的浴衣不放。李白氏揮舞著扇子,攻擊錦蛇的頭。“混帳東西!混帳東西!”就在李白氏尖聲咆哮之際,天花板居然掉下巨物,也就是那張提升房間熱度、代替水晶吊燈的暖桌。


    “嗚哇!”


    成為暖桌墊底的我們紛紛發出慘叫,這時一個愉快的聲音說道:


    “又見麵了呢,大哥。”


    一看,先前一直纏著我的那個美少年就站在李白氏的黑漆書架旁,書架上的書已經消失一空。而京福電鐵研究會學生的鋁合金手提箱,被少年抱在胸前。


    “再會了,各位。後會有期!”


    他身手矯捷地跳過遭暖桌直擊、呻吟不已的李白氏,閃過我伸長要抓住他的手,一腳踢開倒地的戰敗者,像個惡作劇小鬼般奔過大廳。


    “把我的將來還給我!”我大喊,起身時還打翻了火鍋。


    ◎


    李白氏掙紮著從暖桌下爬出來。我則因為太痛苦了,遲遲無法振作,隻顧著反覆把臉放進冷水又抬起來,試圖降低體溫。


    李白氏看著那個小黑漆書架,架上隻剩一本薄薄的線裝書。是那位和服女士送給李白氏的。他拿起那本書,瞪著封麵。


    我硬是起身,也探頭望向他手上的書。


    李白氏打開那本日式線裝書,但是裏麵全是白紙,怎麽翻都是灰撲撲的白紙。這時眼前的石炭鑄鐵暖爐突然叮叮有聲,於是,仿佛終於熏出來一般,浮現了一串文字。


    “將舊書自邪惡收藏家手中解放,誠令人欣喜快慰。汝等受到教訓了吧。我正是舊書市集之神。”


    李白氏走到窗邊,拉起遮光黑幕。


    接著他一一將窗戶打開,吹進來的晚風,有如高原上的微風般清新。涼爽的風吹過宴會廳,倒在地毯上的人們開始蠕動。


    李白氏站在蠢動不止的參賽者中央,說道:“諸君。”


    “諸君不顧形象名聲也想得到的書,剛才已由舊書市集之神解放到這舊書市集之中。你們要是運氣好,或許會有和它們重逢的一天吧!”


    一幹人等搞不清狀況,愣愣地呆坐在紅地毯上。


    “祝你們好運!今天的拍賣會就到此結束。”


    李白氏以此作結。


    過了半晌,坐在紅地毯上的老學究滿臉通紅地嚷道:“這麽說,書還在這市集裏了,是不是!”說完七顛八倒地匆匆離去。而千歲屋和方臉男也緊跟在後。隻有樋口氏徐徐站起,說著“哦,吃得真飽”,然後心滿意足地走了。即使是這地獄火鍋,在他麵言似乎隻要能吃就是賺到了。“不過屁股好像快著火了。”他離去時夾緊屁股這麽說。


    “能送你的就隻有這個了。”


    李白氏這麽說,把日式線裝書遞給我。我拒絕了。


    “被偷的書就這樣算了嗎?”我問。


    “既然是舊書市集之神下的手,誰能奈他何?我已十分盡興了。”


    李白氏嗤笑道:“書那種東西,要就盡管拿去吧!”


    ◎


    我離開李白氏,穿過那條詭異的細長書架走廊。


    回到昏暗的舊書店,我看到黑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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