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您看過晴天與雨天的分界嗎?


    請想像自己站在傾盆大雨之中,側耳聆聽水滴敲打路麵的聲響。擦掉沿著臉流下的雨水向前看,幾步外便是遍地和煦的陽光,路麵也沒有被雨打濕的痕跡。晴天與雨天的分界線就在眼前。如此不可思議的景象,我小時候曾看過一次。


    那年冬天,我再三想起那個情景。


    有一隻老鼠在冰冷的雨中奔跑。那當然是我。我努力想奔向晴天,然而晴天明明就在眼前,卻如夏日陽炎般不斷溜走。站在那片陽光中的,便是我心儀的黑發少女。她身邊是那般溫暖、靜謐,神的真善美滿溢,多半也芬芳馥鬱。相對的,我又如何?我身邊不要說神的真善美,滿溢的是方剛血氣,淋濕這一身的是哀歎自己笨拙苦鬥的淚,狂嘯肆虐的是戀愛的暴風。


    她走在感冒之神大顯神威的路上,仍舊在無意中成為歲末京城的主角。對此她本人毫不知情,恐怕至今仍不知情。


    另一方麵,我被感冒之神打倒了。高燒折磨著我,劇烈咳嗽扭絞著我的肺,我蜷縮在萬年鋪蓋裏度日,無法追隨她,隻能一味沉浸在幻想裏。我想我終究無法得到主角寶座,隻能屈居於路旁石塊的角色,命運注定我要寂寞地過年啊。


    然而,一切便是在這萬年鋪蓋裏發生的。


    這是她的故事,也是我的故事。


    在命運的方便主義驅使下,路旁的石塊終於自萬年鋪蓋中崛起。


    ◎


    那年秋天,我在學園祭的奮鬥值得嘉獎。若撇開受神明的方便主義庇蔭這部分,說我的努力是“搏命”也不為過,理當在京都市政府前廣場接受京都市長表揚,讓兔女郎磨贈挨擦。


    為了引起她的注意,我甚至從工學院校舍屋頂淩空飛躍,硬闖學園祭的街頭流動戲劇,擔任戲份吃重的主角。再往前追溯,在夏天的舊書市集裏,為了得到她心愛的圖畫書,我與列強圍火鍋而坐,展開一場死鬥。春天百鬼夜行的街上,即使慘遭蹂躪踐踏,我仍不屈不撓。如此精誠所至,照理說任何金石都應為我大開。然而,黑發少女之城難攻不克。


    至於多數人認為我避開決定性的方法、刻意挑遠路迂回而行的異論,在此暫時不予置評。這些待日後再行思考。


    首先,我最不明白的是,她對我是怎麽想的。究竟,她是否拿我當一個男人,不,至少拿我當一個對等的人類來看待?


    我不知道。


    因此,我無法直搗黃龍。


    ◎


    真是對不起,但要解釋我當時的心情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因為在那之前,我一直醉心於其他有趣的事物,疏於鍛煉男女之間的交際手腕。我一心以為這些手腕,是打扮得光鮮亮麗的紳士淑女在盛大的化裝舞會中浸淫的成人享受,距離我這樣的孩子非常遙遠。一個尚未做好心理準備的人,實在難以考慮到對方的心情,就連抓住自己如棉花糖般飄忽不定的心情都不容易。


    然而,我記得在學園祭的流動戲劇《乖僻王》即將落幕時,意想不到的奇遇讓學長出現在我麵前,不知為何,當時我感到一陣心安。也許這是因為我經常與學長在路上偶遇,但除此之外,更令人難以忘懷的,是學長依照旁白指示抱住我時那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學園祭結束之後,我仍不時想起當時的事。每次我都不由自主地發著呆。當然,我平常就不是什麽精神奕奕的人,但這“發呆”可是“呆”中之“呆”,要是有“世界發呆錦標賽”,肯定足以讓我當選日本國手,是烈火真金之呆。每次像這樣發呆之後,我會坐立難安,控製不了自己,要不就猛打房裏的緋鯉布偶,要不就用力擠扁它。可憐的緋鯉,我真是對不起它。而每每對緋鯉施暴之後,我一定會全身虛脫。


    就這樣,十一月過去,時序進入了十二月。


    我每天都過著到學校上課、然後不時發呆的日子。


    將坐鎮東方的群山染成溫暖紅色的楓葉漸漸散去,冬天的腳步愈來愈近。在街上吐著白氣,抬頭望向行道樹的樹梢,我發現寒冷的冬天已經完全將京都籠罩,不留一絲縫隙。


    ◎


    十二月剛邁人中旬,我在大學的中央食堂裏大口享用溫泉蛋、味噌湯和白飯時,樋口先生在我對麵坐下。他身穿深藍色的浴衣且披了一件古早警匪片風情的舊外套。“嗨,總算找到你了。”樋口先生說完,微微一笑,模樣有些憔悴。


    “您怎麽了?看起來沒什麽精神。”


    “最近弟子和羽貫都不來,我沒得吃,肚子太餓,餓得我頭好痛。”


    “這怎麽行!”


    我連忙掏出兩百元借他,他立刻站起身,不久便端著擱著溫泉蛋、味嚐湯和白飯的托盤回來,像隻饑餓的野狗般狼吞虎咽起來。


    “羽貫小姐還好嗎?“


    “就是不好。她重感冒,臥病在床。吃飯的門路病倒,害我也差點餓死。”


    據他說羽貫小姐幾天前就一直咳個不停,兩天前發起高燒,牙醫診所的工作也請假,躺在公寓裏。一想到那位熱愛狂飲的高傲美人躺在被窩裏猛咳的模樣,實在太過不忍,令我坐立難安。下午的課根本不重要,就算被當我也應該去探望羽貫小姐。因為她和樋口先生可是為我的大學生活開辟新天地的恩人。


    “既然你要去,那我也去好了。所幸肚子也填飽了。”


    我和樋口先生走出中央食堂,離開了落葉沙沙作響的大學校園。天上暗雲低垂,刮著冷風。


    在前往羽貫小姐的公寓途中,我們先繞到東大路的超市,買了很多對治療感冒有幫助的水果和優格。這些營養豐富的食物,一定能夠趕跑住在羽貫小姐體內的感冒之神吧。我和樋口先生提著圓鼓鼓的塑膠袋,沿東鞍馬口通往高野川走去。


    羽貫小姐的住處是高野川畔一棟還很新的公寓。


    我們一按門鈴,身穿粉紅色睡衣罩著開襟衫的羽貫小姐便為我們開門。淩亂的頭發披落在她的臉上,模樣很憔悴。她露出微笑,但那笑臉絲毫不見在先鬥町街上一同暢飲那晚的堅毅神情。


    “你來看我啊。”


    “我聽樋口先生說您感冒,擔心得不得了。看來您好像發燒得很厲害,請快躺下休息。”


    小巧的房間整齊可愛,四方形的白色加濕器吐出溫潤的蒸氣。我將買來的食材放進冰箱,羽貫小姐鑽進鵝黃色被子裏隻露出臉蛋。因為有酒,我便加了糖和蛋做了蛋蜜酒。“蛋蜜酒呀,不要加蛋和糖喔。”羽貫小姐在被窩裏口齒不清地交代,但我回說“這可不行”。


    樋口先生端坐在羽貫小姐身旁,將手放在她的額頭上。


    “你燒得可以煎蛋了。燒成這樣是想怎樣?”


    “又不是我自己愛的。”


    “會感冒都是因為精神散漫。看看我。”


    “樋口不會感冒是因為沒有壓力,不然就是因為你是笨蛋。”


    “不閉嘴感冒會惡化喔!閉嘴閉嘴。”


    樋口先生說著,拿冷敷用的藍色貼布想貼在羽貫小姐嘴上。除此之外,他什麽忙都沒幫上。


    蛋蜜酒做好了,羽貫小姐從被窩裏爬起來喝。“我本來很瞧不起這東西,沒想到還真好喝。”看她喝得開心,真教人高興。


    “樋口,你連探病的禮物都叫她買啊?竟然好意思空手來探病!”


    “喂喂,不能對我有任何期待。”


    “沒想到原來樋口也會探病。因為沒指望你,老實說還真有點高興。”


    “因為碰巧遇到她。”


    聽樋口先生這麽說,羽貫小姐便衝著我露出非常可愛的笑容。她因為發燒雙眼水汪汪的,真是美麗極了。樋口先生則大口吃起為了探望羽貫小姐而買的布丁。


    羽貫小姐喝完蛋蜜酒,便倒在被窩裏,說起她在發燒之中做的夢。


    “感冒的時候,總會做一些古怪離奇的夢。”她喃喃地說。


    但是不久之後,我才知道羽貫小姐得的是一種特別的感冒。


    ◎


    我的宿舍在北白川的東小倉町。


    那是一棟幾近於廢墟的木造公寓,把閑靜住宅區的氣氛破壞殆盡,令人不由得聯想起風雲乖僻城。我的房間位在二樓邊間,一打開窗戶,疏水道的行道樹便近在咫尺。現在樹葉落盡,可以望見疏水道對麵空曠的大學操場。


    每天我都是天黑以後才從大學回來。在鋪滿碎石的公寓前停好腳踏車,一踏進玄關,便看見燈罩下燈泡照亮了散亂一地的鞋子。抬頭瞪著在昏暗中發光的燈泡,心中備感淒涼。入冬後,我的拖鞋不知道被誰偷了,光著腳走在木板走廊上,冬天的寒意直接從腳底滲透進來。


    同組實驗的同伴感冒病倒,我忙著在大學和住處間來去,任憑時光流逝。聽說這年冬天流行極其惡毒的感冒,我和她所屬的社團也難逃感冒之神的魔手,社員一一倒下。聽說她會到病倒的社員的住處探病,殷勤地做神仙粥、蛋蜜酒,我便興起“那我也來感個小冒吧”的念頭,但這麽一想,感冒之神反而不來找我。正所謂愈期待愈容易落空。


    對流行相當敏銳的學園祭事務局長也病倒了,我半挖苦地帶著蜂蜜生薑湯和營養補給飲料去探病。隻見他坐在由學園祭各種資料、相聲書籍、吉他等廢物包圍的床上,心急如焚地等著要從名古屋來探病的遠距離戀愛中的女友。據說他受閨房調查團青年部之邀,糊裏糊塗地參加了猥褻圖書欣賞會,在那裏被傳染了感冒。猥褻圖書會降低我們阿呆學生的免疫力,這是常識。隻能說他是自作自受。


    就在日子過得如此乏味之間,我得了“相思病”。


    所謂的相思病,便是“愛慕之意無法傳達給對方,因而生病憔悴之情狀”。戀愛不在四○四種病之內,喝了葛根湯也不會好。這半年來,我汲汲於填平她的護城河,受盡靈魂之遠距離戀愛的折磨,患相思病也算是理所當然的結果吧。無可發泄的熱情在體內無處可去,衝撞回旋,正因如此,我的身體才會發熱。一定是這樣。


    天黑之後回到宿舍,我頭昏腦脹,全身無力,什麽事都不想做。照例的,我連暖氣都來不及開,便鑽進被窩。


    ◎


    鴨川西邊,今出川通南方,是大片京都禦所的森林。


    從禦所的清和院禦門來到寺町通,往東進入閑靜的市區,有一家小醫院叫做“內田內科醫院”。那是家四周圍繞了木板牆的木造診所,鬱鬱青青的鬆樹枝探出木牆,具有如今難得一見的風情。內田內科診所的內田醫生是前詭辯社社員,據說自從春天在先鬥町認識以來,羽貫小姐和樋口先生便不時與他以及同為詭辯社前社員的赤川社長相邀去喝酒。


    過了好幾天,羽貫小姐的病情都沒有好轉,樋口先生便說要帶她去醫院。“我不要去大醫院,會病得更厲害。”羽貫小姐像個耍賴的孩子這麽說,我和樋口先生便商量要到哪裏去看病才好,於是她說:“我想去內田醫生那裏。”


    羽貫小姐由樋口先生背著,我們三人來到內田醫生的診所。


    羽貫小姐看病時,我和樋口先生待在開了暖爐的木造候診室裏,邊取暖邊等。對任何事都不為所動的樋口先生今天眉頭微蹙,一臉深思的模樣。小小的候診室裏滿是等候叫號的病患,我們便在角落鞋架旁挨在一起。午後陽光自毛玻璃窗射進來,在木地板上形成淡淡的光暈。我從小就很少感冒,即使如此,仍有幾次由父親開車帶我看家醫的經驗。還記得那時也曾經像這樣凝視著落在木板上的陽光。


    “隻要有潤肺露,感冒這種小病一下子就好了。”


    樋口先生突然想到般地說。


    “潤肺露是什麽?”


    “那是以前用來治療結核的夢幻靈藥,混合了多種漢方高貴藥材,很像麥芽糖,隻要用筷子卷起來一舔,高燒立退,全身精力充沛。聽說那種藥甜美醉人,高貴至極的強烈芬芳從口腔直衝鼻腔,隻要舔上一口,就會上癮。因為太美味,世人沒感冒也舔個不停,以致於流鼻血。”


    “聽起來好厲害。要是真有這種藥就好了。”


    “很遺憾,現在已經找不到了。”


    不久,羽貫小姐出來了。在領藥的時候,穿著白袍的內田醫生來到窗口。他一看到我,便笑著說:“你不是和李白先生拚酒的那個女孩嗎?”距離先鬥町的那一夜都已經過了半年,內田醫生居然還記得我,真教人感動。內田醫生還想多聊一會兒,但候診室裏擠滿了病患,他隻好又回到診療室,我們便離開了醫院。


    樋口先生背起羽貫小姐,走在今出川通上說:


    “生意很好嘛。內田醫生連休息的時間都沒有。”


    “聽說這次的流行感冒很不容易好,我得的就是。”


    羽貫小姐臉靠在樋口先生肩上,喘著氣說:


    “大概是上星期和赤川先生喝酒的時候被傳染的。”


    “哦,社長也感冒了?”


    “聽說發燒燒得直呻吟……好像是被兒子媳婦傳染的。”


    “大家都太鬆懈了。要向我看齊啊!我才不會得什麽感冒。”


    “那隻是因為樋口沒有壓力罷了。”


    就這樣爭辯著,我們走過鴨川的堤防。羽貫小姐在樋口先生背上不時咳嗽,望著銀光閃閃的鴨川,然後哼起歌來。“北風——小儈——之寒——太郎——”


    ◎


    進入嚴冬之後,我在宿舍的時間多半是在被窩裏度過的。在被窩裏看電視,在被窩裏吃飯,在被窩裏念書,在被窩裏沉思,在被窩裏安慰老二。這“萬年鋪蓋”正是我那令人唾棄的青春的主戰場。


    那天我也立刻鑽進被窩裏,仰望肮髒的天花板。呼出的氣是白的,關節有種軟綿鬆散的感覺,身體又懶又重,簡直像會化在被窩裏。


    我在半夢半醒之中胡思亂想。


    那段學園祭的回憶,已經收進我內心的百寶箱。我試著回想起抱著她柔弱雙肩的觸感。但是,當我反覆溫習那時的記憶,本應清晰的她的觸感卻漸漸變淡,那張在我懷裏抬頭看著我的臉龐也模糊了。一切都像一場夢。這些事真的發生過嗎?莫非是我個人的幻想?


    學園祭撿來的不倒翁就放在枕邊。


    我呆呆地望著不倒翁,當時包圍著我的暮色又再度降臨。深藍色的天空下,我追著她跑。一抬頭便可見割據了天空的黑色校舍。我在這裏幹什麽?明知道必須早點追上她,卻不知道該往哪裏去。


    這時,我看到學園祭事務局長和他的屬下跑進工學院的校舍。我連忙追過去。要去屋頂的學生紛紛上樓,走在眼前的幾個事務局人員推開這些看熱鬧的觀眾往上飛奔。


    來到屋頂,已擠滿了觀眾。風雲乖僻城聳立在人群前方,叢出的煙囪在暮色中噴出茫茫的白色水氣。試圖中斷演出的事務局人員正與觀眾推擠。我看到擔綱主角的她在觀眾的守護下穿過人群。一切都太遲了。我還來不及抵達風雲乖僻城,最後一幕就已經開演了。拚命想追上她的我被狂熱的觀眾阻擋,隻能頹然而立。我叫道:“讓我過去!”但我的努力隻是徒勞。我拚全力伸長了手,但黑山般的人群阻隔在我與她之間,連要觀賞她的盛大演出都不可得。她上台了嗎?這麽一來,她將拋下我,投向即將出現的乖僻王的懷抱?即將在那裏抱住她的是什麽人?究竟是哪來的狗雜種?為什麽不是我?


    受不了懊惱的煎熬,我拾起掉落在腳邊的不倒翁扔過去。不倒翁畫出一個大大的弧形飛過夜空。四周的觀眾以責難的眼神瞪著我,逐漸離


    我遠去。我一個人佇立在原地。


    戀愛之風轟轟吹過心上這塊妒火焚盡的焦土。


    ◎


    感冒之神看到我便繞道而行,這樣的我最拿手的就是探病。這個冬天,從羽貫小姐開始,許多人都因感冒病倒,我忙碌極了,說我煮的蛋蜜酒有一臉盆之多也不誇張。


    對不起,是誇張了些。


    總而言之,我去探望過許多人。


    羽貫小姐的病情稍微穩定下來之後,我受紀子學姊之邀,到已卸任的學園祭事務局長住處探病。學園祭結束之後,紀子學姊與我成為好友,我們還曾結伴到岡崎的京都市立美術館參觀。


    那天,我們約在銀閣寺警察局前。哲學之道的櫻花樹在冬天的寒風中掉光了葉子,那淒清的景象,令人無法想像如彩糖般盛開的櫻花。陣陣寒風簡直要吹散了我的頭發。我心裏想著好冷好冷,抬頭看著大文字山,哼起《北風小僧之寒太郎》之歌,不久看到紀子學姊和前內褲大頭目兩人走來。他們帶了許多探病的禮物。“嗨,後來怎麽樣啊?”前內褲大頭目神清氣爽地說。他得償夙願,與紀子學姊重逢,從不換內褲的驚人之舉解脫,也告別了下半身的疾病,心情相當好。我真替他高興。


    “事務局長很生氣,說是閨房調查團青年部的人傳染給他的。”


    “閨房調查團青年部是什麽?”


    “這個嘛,嗯,就是那個啊。我不方便告訴女性。”


    學園祭事務局長的住處,是一棟沿琵琶湖疏水道而建的灰色大型公寓,走過去約五分鍾路程。他的房裏堆滿了各式各樣的探病禮,連立足之地都沒有,事務局長本人也被逼到角落。這是曾任“學園祭事務局長”這等要職的大人物人緣佳的證明。不過萬一發生地震,他恐怕會被崩塌的“人緣”活埋。


    “那樣我也甘願。”事務局長在被窩裏口齒不清地說。


    “帶這麽多探病的禮物來,反而礙事。”內褲大頭目苦笑著說。“要不了多久,你恐怕連睡覺的地方都沒有了。”


    “沒關係、沒關係,謝謝。”


    事務局長將內褲大頭目帶來的禮物輕輕放在由探病禮物堆起的白色巨塔頂端。


    “好多人來探病呢。”我說。


    “京福電鐵研究會來過,詭辯社來過,電影社‘禦衣木’來過。幾乎所有社團都來了,我沒辦法一一記住……你學長之前也來過。”


    “我學長是指哪一位呢?”


    “那個演乖僻王的混蛋啊。我和他大一就認識了。”


    接下來我和紀子學姊去煮稀飯,內褲大頭目整理堆積如山的探病禮物,然後四個人吃著稀飯,回想起秋天的學園祭,懷念地聊了起來。我們擔心這樣會影響事務局長的病情,但他說“和人聊聊天比較有精神”。這時,我們又聊起了學長。


    “他為了演乖僻王這個角色,真是連命都不要了。”


    內褲大頭目這麽說。“不知道他幹嘛這麽拚命就是了。”


    “原來是這樣啊。學長說他是碰巧路過……”


    “真是大言不慚!他根本就是搶劫舞台。”


    “他那麽做有他的目的。”


    說著,學園祭事務局長定定地望著我,“你不知道嗎?”


    ◎


    因為被戀愛之風吹了太久,我想我可能得了戀愛感冒,成了得了傳統“相思病”的男人。我自得其樂了一陣子,但平心靜氣地觀察病情後,發現似乎並非如此。這純粹隻是感冒。一定是被事務局長傳染的。


    真沒意思。超沒意思的。真是連一點情調都沒有。


    正當我如此哀歎之時,症狀明顯惡化。


    鼻水自鼻孔中溢出,就好像水從容器裏溢出來一樣;咳得快吐血,身體如鉛般沉重,要爬出被窩到大學並非易事。可能是擤了太多次鼻涕,人中甚至腫了起來。聖誕節就在眼前,說過分也實在太過分了。這世上沒有神明了嗎!


    即使如此,嚴以律己的我仍將上學視為修行的一環,堅持到學校去。誰叫我的實驗小組已經有兩名弱者感冒病倒,要是我也倒下,就做不出實驗數據了。環視空蕩蕩的實驗室,脫隊者愈來愈多,空無一人的實驗桌也很多。擺滿老舊器具的實驗室本來就已經夠冷清了,現在更散發出荒涼的況味。感冒之神將學生一一擊倒的情景,仿佛曆曆在目。


    我以發抖的手做實驗,打破了燒瓶;狂咳猛嗽之中,濺出了有毒藥劑;打起瞌睡被燃燒器燙到下巴。我抓緊白袍衣領無力地垂著頭,副教授實在看下下去,便猛力把我拉起來,說:“夠了,你給我回去,回去躺著。這下簡直等於全校停課了。”


    走在落葉紛飛的大學校內,冬天的嚴寒、感冒的惡寒與渴望人的體溫的欲望聯手來襲,幾乎置我於死地。我隻想快點逃離這一切痛苦,鑽進我熟悉的萬年鋪蓋,於是我跨上了腳踏車。


    為了調度物資以迎擊感冒之神,我繞到白川今出川的一家超市,以幽魂般的腳步走著,將營養補給飲料、寶礦力水得、甜麵包、魚肉漢堡、衛生紙等丟進籃子時,一個氣喘籲籲的男子站在我眼前。他抱著大瓶的可口可樂,不知為何又抓著一袋生薑,眼睛半閉,那樣子好像在說“理性再也不管用了”。他披頭散發,身體也微微搖晃,顯然是生病了。


    正覺得這個人很眼熟,便記起他是內褲大頭目。不,在那次學園祭中,他得償夙願,鐵定已脫掉那件穿了一年的可怕內褲,所以現在應該叫他“前內褲大頭目”才對。我沒有向他打招呼的力氣,便快步從他身邊走過。隻見他失神地抱著大瓶可口可樂,似乎完全沒有發現我。


    我爬也似地回到宿舍,將食物塞進冰箱後,立刻倒向被窩。等到冰冷的被窩暖和起來,惡寒症狀也減輕了。


    我巴不得她來探病,但總不能直接拜托她說“請來探望我吧”。這不是紳士的做法。深思熟慮的結果,我決定若有意似無意地對社團的人放出風聲:“我感冒病倒痛苦得不得了,可以的話,想請黑發學妹來幫忙。”


    我發出求救電子郵件,然而等了三十分鍾都沒有任何人回信,簡直就像朝大海扔石子。可能的理由有兩個。


    一是大家都不願意和我扯上關係,所以佯裝不知。


    再來就是,大家都感冒病倒了。


    “但願是後者。”我這麽想著,沉沉入睡。


    ◎


    治療感冒的方式人人各異。


    我首先想起的,是母親為我磨的蘋果泥。回想起用湯匙舀起蘋果泥、一口口吃進嘴裏的軟綿口感,小學時那個因感冒請假沒去上課的寧靜早晨,那段痛苦卻又令人高興的甜蜜時光,便在我心中蘇醒。由於我極少感冒,那可說是我寶貴的回憶之一。吃過蘋果泥,抱著不倒翁睡一覺,我的感冒馬上就好了。蘋果和不倒翁可說是奇效如神。至於我為什麽會抱著不倒翁,那是姊姊放進我被窩裏的,她告訴我那是一種“魔法”。


    那天,我去探望感冒病倒的紀子學姊。


    紀子學姊喜歡小小圓圓的不倒翁,所以我想教她姊姊的魔法,便帶了一個藏在被窩裏的小不倒翁。那是我在學園祭撿來的。


    我的目的地紀子學姊家,是位在吉田山東斜坡上一棟小小的鵝黃色公寓。當我搖搖晃晃地爬上神樂岡通通往吉田山那條又急又窄的坡道時,幾許雪花自陰沉的灰色寒空中飄落。這應該是今年的第一場雪吧。


    迎接我的紀子學姊說“大概是去探望事務局長時被傳染了”,蹙起秀麗的眉毛。她本就纖細瘦削,給人單薄印象,現在更顯得嬌弱無比,活脫是件一碰就壞的精致玻璃藝術品。


    “今天本來打算去《乖僻王》的首映會,現在不能去了。”


    “那真是太遺憾了。”


    內褲


    大頭目一手造就的行動劇《乖僻王》,由“禦衣木”電影社追蹤攝影,現在經過剪輯、配樂之後,即將以電影版上映。紀子學姊原本和內褲大頭目約好兩個人一起去看的,現在卻高燒不退,學姊覺得很懊惱。


    然而就在我解釋了不倒翁靈驗無比的神力、塞進她的被窩時,帶著大瓶可口可樂的內褲大頭目來了。隻是,來探病的人卻喘得比病人更厲害,一眼就看得出他也為重感冒所苦。他自己發著高燒,卻在這寒冷的冬日之中,不遠千裏來到她的公寓。他痛苦地呼呼喘氣,放下大瓶可口可樂,從超市袋子裏拿出一包生薑。


    “感冒就要靠這個。”


    內褲大頭目將可樂倒進鍋裏,加進切碎的生薑,咕嘟咕嘟煮開。據說可口可樂內含的神秘成分對治感冒相當有效,加入生薑更可提升其效能。


    紀子學姊顯得有些為難,但還是忍耐著喝下去了。


    內褲大頭目讓紀子學姊喝過生薑熱可樂似乎安心了,盤腿而坐,無力地垂下頭。


    “沒換內褲的時候我一次感冒都沒得過,但是下半身生病了。”他喃喃地說,“結果換不換都會生病。”


    紀子學姊將不倒翁抱在胸前,說:“不好意思,還要你特地來看我。”


    “沒關係,沒關係,這樣你的感冒就會好了。”


    看著他們彼此關心體諒的樣子,我感到好幸福,不禁心想:感情融洽便是美啊!


    “今天本來是要去看《乖僻王》首映會的。”


    “那個沒了。”


    “為什麽?”


    “因為工作人員全都感冒,首映會中止了。”


    “感冒這麽流行?”


    “我想元凶是學園祭事務局長,去探望過他的人全得了感冒,就傳染開了。學校裏很冷清。”


    說著,內褲大頭目轉向我,說:“你也要小心。”


    “我不要緊的。感冒之神一定很討厭我。”


    內褲大頭目和紀子學姊為發燒所苦,話愈來愈少,最後隻是以呆滯的眼神彼此互望。我想我該走了,但不知天氣如何?我站起來走到窗邊。


    外麵傳來細微的沙沙聲,就像葉子擦過窗戶。


    輕輕拉開窗簾,我吃了一驚。從窗戶看出去,神樂岡的街道盡收眼底,大文字山聳立在前方。街道仿佛變成大碗的底部,雪勢比剛才大上許多,雪花密密落下。也許是我想太多,但整條街仿佛在大雪中靜止,悄然無聲。我想,大家一定都感冒了,個個裹起被子,豎起耳朵,傾聽初雪擦過窗戶的聲響。


    我把額頭貼在起霧冰冷的玻璃窗上,望著下雪的市街。


    到底怎麽回事?


    感冒之神,感冒之神,您為何活躍如此?


    ◎


    從半夢半醒中醒來,感覺身體更加沉重。我吃力地從被窩裏爬出來,蹣跚踉蹌地沿著冰冷的走廊走到公用廁所,雪花從敞開的走廊窗戶吹進來。我凍得直打顫,在響亮的牙齒互擊聲中上完廁所。


    即使回到萬年鋪蓋,我仍全身無力,無法在肮髒的天花板上放映未來的願景,也無法對四疊半的房間一角發表哲理。我把棉被拉到頭頂,縮成一團,抱住身體。這是沒人要抱我、我也無人可抱之下不得已的自給自足。然後,我開始針對她來思考。


    無法動彈地凝視著被窩裏的黑暗,我勇敢麵對一個根本性的大問題。與她相遇超過半年,我隻有填平護城河的機能特別進化,脫離了戀愛的正軌,淪落為“永久護城河填平機”,原因出在哪裏?這個問題有兩個可能的答案。一是,我不敢明白確認她的心意,是個令人唾棄鄙夷的孬種。但這攸關我的麵子,所以先予以否定。那麽,就隻剩下另一個答案——其實我並沒有愛上她。


    世上存在一種惡質的偏見,認為上了大學就會交到女(男)朋友。但是事情其實是相反的。是笨學生受到“上了大學就會交到女(男)朋友”這偏見鼓動,盲目奔走以保全自己的麵子,導致了每個人都有女(男)朋友的怪現象,更助長了偏見。


    人最好平心靜氣地檢視自己。我是否也受到這種偏見鼓動?我以孤高之士自居,但其實是否醉心於流行,隻是愛上了“戀愛”這件事?愛上了“戀愛”的少女也許可愛,但愛上“戀愛”的男人可是萬眾皆惡啊!


    我對她究竟知道多少?除了被我不斷注視到幾乎要燒焦的後腦杓之外,說我完全不了解她也不為過。那麽,我為何會愛上她?毫無根據。這不就表示她隻是剛好被吸進我內心的空虛而已嗎?


    我利用她的存在,填補自己內心的空虛。這種軟弱的心機便是一切錯誤之所在。做人要知恥,我應該向她下跪道歉。在尋求便捷的解決之道前,睜大眼睛看清楚自己的德性,然後麵壁思過,羞愧得像不倒翁一樣鼓脹通紅。要以此逆境為踏腳石,才有可能成為“完整的人”。


    不久我想累了,因發燒而呆滯的眼睛望向書架。


    我想起那個夏日午後,我為了追尋她,在傭懶的舊書市集四處徘徊,汗水沿著額頭淌下的觸感,如雨聲般不絕於耳的蟬鳴,自古木枝頭射下來的熾烈陽光……與她並肩坐在鋪著墊布的納涼座上喝的彈珠汽水的味道……咦,我沒有和她一起喝彈珠汽水吧?這是我的幻想嗎?我分明還記得冰涼的彈珠汽水刺激喉嚨的味道啊,她在我身旁抱著那本純白的圖畫書、露出笑容的臉蛋分明曆曆在目啊。


    我坐在墊布上,就這麽成了沉思者。南北狹長的馬場自北而南漸漸暗下來,仿佛沉入湖中一般。仰望天空,挾帶十足水氣的灰色烏雲驟然湧現。空氣中滿是甜甜的、憂愁的味道,預告午後陣雨即將來臨。


    不久便嘩啦啦下起雨來,於是我到附近帳篷避難。


    聽著敲打帳篷的雨聲,我掃視書架,視線在竹久夢二的文集上停下來。我拿起來翻閱,一首詩映入眼簾。


    我等人是苦,


    讓人等更苦,


    無人等我無可等,


    弧身一人又何如。


    雨下得很急。


    此刻是盛夏的中午,為何我卻感到徹骨之寒?是因為驟然下起午後陣雨的緣故嗎?還是因為我獨自一人?


    “孤身一人又何如!”


    不久雨停了,熾烈的陽光射下來。在無止境的舊書堆中,我邁開腳步尋找她的身影。我要在舊書市集結束之前找到她,然後伸手與她拿同一本書——我這麽想,愈想愈是心急。忽然間,我看到一個酷似她的身影。那貓咪般的腳步,閃耀的黑發。但是那人影卻不斷往無數書架中走去。無窮無盡的書架,擋在我與她之間。這個舊書市集到底有多大?為什麽我如此緊追不舍,仍被拋下?我啊我啊,為何空自窮忙?


    然後,太陽西沉了。落入暮色中的帳篷區,亮起點點橙色的電燈。人影全無。夜晚空無一人的舊書市集正中央,唯有我茫然佇立。此時,黑暗的樹林之後,一輛燦然生輝、不可思議的三層電車駛過下鴨神社的參道。車窗裏發出的光,明晃晃地照亮了悄無聲息的黑暗森林。掛在車身上翻飛的萬國國旗與七彩彩帶在黑暗中飄動。


    我孤身一人目送那輛眼熟的電車。


    孤身一人。


    “孤身一人又何如!”


    我再度大喊。


    ◎


    淺田飴,是江戶時代一位名叫淺田宗伯的中醫師所發明的。淺田宗伯醫生向京都的中西深齋大夫學習傷寒論,明治維新後成為東宮太子殿下的禦醫。一位姓堀內的先生向他習得淺田飴製法,以“良藥甘口”這可愛的口號推廣淺田飴,流傳至今。大正時代西班牙流感大發其威,奪走眾多人命,淺田飴曾與之奮戰的英勇事跡自然也不能忘記。它是與史上最難纏的感冒搏鬥的、小而強的糖果。良藥甘口!真是無可挑剔。如


    果可能,我也想成為那樣的人。


    ——以上這些,都是我現學現賣的。


    舊書店峨眉書房的老板病倒,我和樋口先生一起去探病,就是那時學到的。


    當天早上,十二月最後一堂課結束了。


    我在中央食堂大口吃完中餐後,到鍾塔前與樋口先生會合。然後我們搭公車到四條河原町。交通費是用羽貫小姐給樋口先生的回數票付的。羽貫小姐的病情總算好轉,現在隻有些微發燒而已。這下我也就放心了。


    聖誕節迫在眉睫,四條河原盯滿是紅綠相間的飾品,處處都播放著歡樂的聖誕歌曲旋律。阪急百貨公司掛起大型布條,宣告聖誕節的到來。樋口先生向打扮成聖誕老公公的女子要了很多麵紙。


    “萬一感冒,這就能派上用場。”他說。“到處都在準備過聖誕節呢。”


    “是呀,好歡樂呢!”我說。


    “雖然是跟我們無關的外國節慶,不過,歡樂就是好事!”


    “同感同感!”


    我與樋口先生受聖誕節的氣氛感染,賞玩了擺在店頭的聖誕商品好一會兒,才猛然想起原本的目的。


    進入從河原町向東延伸的小巷,走過廢校舍旁,遠離了河原町的熱鬧。走過跨在高瀨川上的小橋,便是木屋町。然而白晝的木屋町,沒有與大家喝酒闊步同行那一天那不可思議的熱鬧。樋口先生穿過住商混合大樓間的小巷,帶我到一家裝了格子門的木造房子。“打擾了!”說著他拉開格子門,屋裏有祖母家的味道。樋口先生不等人回應,便大剌剌地進屋。


    老板在一樓的客廳,身子深深陷在綠色的舊沙發裏,愣愣地聽著廣播。他抬頭看著毫不客氣闖進來的樋口先生,叨念說:“你啊!不要擅自闖進別人家。”


    “我是來探病的啦,探病。”樋口先生說。


    老板係著茶色圍巾,光溜溜的禿頭戴著紅毛線帽,含在嘴裏不時翻攪的是他愛用的淺田飴。他說老板娘也感冒了,在二樓休息。他叫我們坐在他對麵的沙發,從熱水壺裏倒出加了藥草的茶請我們喝。


    老板一關掉收音機,掛在柱子上的時鍾滴答聲就顯得格外響亮。這家店盡管處在鬧區,客廳的玻璃窗後竟有個小小庭園,長著一棵如鐵絲工藝般無趣的樹,殘存的幾片葉子在灰色的天空下搖晃著。


    “你不躺著沒關係嗎?”樋口先生問。


    “躺了一早上,害我無聊得要命。”


    老板咳了一聲,嘴裏的淺田飴撞到牙齒卡嘁卡嘁響。


    “我是在閨房調查團總會被傳染的。東堂那個王八蛋,感冒也不乖乖在家裏躺著,大搖大擺跑來,結果與會的全都跟我一個德性。千歲屋啦,青年部的學生們也一樣……”


    老板恨恨地大聲擤鼻涕。


    好久沒聽到東堂先生的名字,令我感到十分懷念。


    東堂先生是個中年大叔,鐵腕經營位於六地藏的東堂錦鯉中心,善於談論人生。五月底,我為了尋求酒精踏上夜晚之旅時,第一個遇到的就是東堂先生。要是沒有遇見他,我就不會去木屋町的那家店,不會被他摸胸部,也不會在那窘境中被羽貫小姐所救,不會遇見像樋口先生這種了不起的人,更不會遇見李白先生、赤川先生這些愉快的朋友,換句話說,我的世界一定會像貓咪的前額一般窄。東堂先生正是上天賜給我的一道霹靂,為我的人生劈開了愉快的新天地。


    “東堂先生也感冒了嗎?那得去探病才行。”


    “那種混蛋,不用理他。”


    峨眉書房的老板冷冷地說:“反正有他女兒照顧他。”


    這時,我們聽到有人打開外麵的門,客氣地說:“有人在家嗎?”


    “進來。”峨眉書房的老板回答之後,京料理鋪千歲屋的老板便來到客廳。他穿了很多衣服,身體圓滾滾地腫了一圈,體格顯得壯碩、氣派。他帶著一個包袱。


    “你不用躺著休息啊?”峨眉書房的老板瞪他。


    千歲屋的老板搔搔頭。“……應該是要,可是這個時期正忙。我去買東西,順道過來看看。”


    “硬撐會過不了年喔。”


    千歲屋老板從包袱裏取出大大的南瓜,說:“請吃這個來補充營養。”然後又從包袱裏取出一個小玻璃瓶,瓶裏裝了很多梅幹。


    “我不吃南瓜,小時候吃怕了。”


    “別這麽說。冬至就快到了,一定得吃南瓜的。”


    “那個梅幹呢?我也討厭梅幹。”


    “真不配當日本人。《江戶風俗往來》寫說陳年梅幹是感冒藥,可以配粥吃。老板娘情況如何?”


    “我老婆躺著,她也發高燒。”


    “那真是糟糕。”


    接下來,我們喝著加了藥草的茶聊天。我覺得那個南瓜圓圓的很可愛,便放在膝上摩挲。千歲屋老板見了便說:“有兩個,一個給你好了。”我抱著南瓜,心想:把南瓜煮一煮帶去給羽貫小姐吃好了。


    “這位先生,好久不見了。”


    千歲屋老板看著樋口先生說。


    “記得上次見麵是舊書市集吧?”


    “是嗎?”


    “還一起吃了火鍋不是嗎?”


    樋口先生似乎想起來了,說:“嗯,火鍋很好吃。”


    “哪裏好吃了!我還以為我會沒命哪!”


    “是嗎?我忘了。”


    千歲屋先生說:“忘了?你真是……”接著好一陣子說不出話來。我沒吃過李白先生的“火鍋”,想來味道一定非常恐怖。我天生怕燙,光是聽到“火鍋”這名稱,就覺得舌頭又麻又痛。


    重新打起精神來的千歲屋老板繼續說:


    “那時候來的都是怪人。那白發老人也好,你也好,京福電鐵研究會的學生也好……結果堅持到最後的是你,還有另一個。”


    “哦,他啊。”


    “他啊,明明答應我要爭取北齋的,結果竟半路倒戈。真是的。他一定很想要那本不知名的圖畫書。”


    “我輸給他了。”


    樋口先生轉向我,解釋說:“就是你學長。”


    後來,我們帶著梅幹、南瓜和淺田飴踏上歸途。明明是去探病,卻帶著戰利品回來,請原諒貪心的我們吧。峨眉書房的老板送我們到玄關。


    “幾時有興致,也到我店裏去看看吧!”


    “沒有歇業嗎?”


    “我請到一個很有慧根的孩子,就大膽把店交給他了。那孩子年紀雖小,卻聰明得不得了,又伶俐,比近來的大學生能幹多了。”


    ◎


    我離開位於疏水道旁的宿舍,走在北白川的街上。


    來到北白川別當的十字路口,看到便利商店在暮色中燦然生輝,才總算想起自己是出來采買食物的。因為發燒,感覺就像喝醉酒一樣,四周的景色輪廓不時顫抖晃動。我在便利商店的購物籃裏放了優格、飲料等,到櫃台結帳時,宣傳聖誕蛋糕預約活動的海報映入眼簾。然而這時的我,已經連焦躁、回避、為空虛咆哮的力氣都沒有了,隻求攝取能夠維持生命的營養,躺在萬年鋪蓋裏。甚至連反省自己沒誌氣的餘力都沒有。


    我離開便利商店回到宿舍,喝完速食湯,便鑽進被窩裏,朝著被窩中的黑暗咳嗽,低聲念道:“咳也孤身一人”。


    在身體虛弱時思考,想的沒有半件好事。


    入學以來隻降不升、今後也沒有進步指望的學業成績。高喊著考研究所這個逃避的藉口,將就職活動往後延(注:日本大學生預計大學畢業後便投入職場者,通常從大三便開始參加就職活動,大四便獲得企業、公司的錄取。)。沒有靈巧的心思,沒有卓越的才能、沒有存款、沒有力氣、沒有毅力、沒有領導能力、也不是


    那種小豬仔般可愛得令人想用臉頰磨贈的男子。“什麽都沒有”到了這個地步,是無法在社會上求生存的。


    我一心急,竟爬出萬年鋪蓋,啪啪啪地以手心到處拍打四疊半大的房間,看看會不會從哪裏滾出一些寶貴的才能來。這時候,我驀地想起一年級時,我相信“深藏不露”這句話,好像曾經把“才能撲滿”藏到壁櫥裏。


    “不是有那個嗎!喔喔,對嘛!”我高興起來。


    誰知一打開壁櫥,裏麵竟長滿了巨大的菇。我訝異地想:“什麽時候變成這樣了?”一手推開那些光滑的菇。從壁櫥深處取出的“才能撲滿”發出金光,仿佛在預告我的未來。我把撲滿倒過來,發狂似地猛敲,結果敲出了一張紙,上頭寫著:“從能做的事一步步做起。”


    我撲倒在萬年鋪蓋上,忍不住嚎啕大哭。


    ◎


    我精神抖擻地迎接了冬至的早晨。


    在床上一睜開眼,朝玻璃窗外看去,風正咻咻猛吹。今天我必須到學生合作社去買回家的車票。我一骨祿起床,跳了一會兒詭辯舞來為自己打氣。


    把衣物丟進洗衣機之後,我打開電視,滋滋有聲地煎著荷包蛋。這期間京都電視台的新聞始終在談感冒。感冒之神將我的親朋好友一一擊倒後並未就此收手,像武士試刀般轉而攻擊街上的人們。新聞節目紛紛緊急製作了預防感冒的單元。


    我看見我所住的元田中的公寓大廳裏貼了“小心感冒”的海報。聽說住在一樓的房東全家都病倒了。整座公寓靜悄悄的,就連平常熱鬧到深夜的麻將聲,這幾天也完全未有聽聞。此外,今晚社團本來要辦尾牙,但絕大多數的社員都病倒了,所以昨晚接到電話通知“尾牙中止”。據說這樣的情況前所未聞。病倒的人太多,我無法一一去探病,真是遺憾。


    我吃過早餐,增強了免疫力之後,準備出門。衣服已經洗好了,我就在陽台上晾起來。一陣溫溫的、忽強忽弱的風吹來,但似乎不會下雨。


    晾完衣服,我查看瓦斯開關準備出門時,剛好看到倒在房間一角的緋鯉布偶。那是秋天學園祭時,我以自己都欽佩的完美射擊技巧贏得的精品。


    “對了,拿這個送給東堂先生當探病的禮物吧!”


    我想到這個主意,覺得興奮極了。


    雖然峨眉書房的老板說過“不必去探望”這種冷漠的話,他仍仔細告訴我東堂錦鯉中心的地點,所以我今天的計劃就此底定。再怎麽說,東堂先生都是養育錦鯉的人,看到這麽大的鯉魚,一定會精神百倍的。一定是的。


    於是我拿出一塊大包袱巾包起緋鯉,抬頭挺胸地出門去了。


    ◎


    回想起上大學以來的歲月,難道不是對所有的一切思慮重重,想方設法於拖延早該踏出的第一步,徒然虛度了嗎?即使是在她這座城塞的護城河打轉,徒然讓自己愈來愈疲憊的此際,狀況也毫無改變。因為我內心多數的聲音總會召開會議,阻止一切決定性的行動。


    我從萬年鋪蓋上站起來,沿著長長的走廊走向會議室。我一上台,提議“向她提出交往的要求”,會場立刻便化為激動的坩堝。


    “堅決反對隨波逐流!”


    “你這懦夫,根本就隻是想排遣你的孤獨。咬牙忍住!”


    “你隻是因為看不見自己的未來,想藉她來逃避吧!”


    “要慎重!首先要確認她的心意,盡可能以不動聲色的方式迂回試探!”


    “和女生交往這種纖細奧妙的事,你做得來嗎?好玩嗎?”


    “你根本滿腦子猥褻的想法,隻想趁機摸她胸部幾把吧?”


    我終於忍無可忍,予以反駁。“我是滿腦子猥褻的想法沒錯,但應該不止這樣!應該有更多別的才對!更多更美麗的事物!”


    “那我問你,假設你和她的第一次約會成真了。萬一你成功地過了快樂的一天,到了晚上,她向你投懷送抱,你要如何應對?”


    “她不是那種像泡麵一樣速食的女生。”


    “這純粹是假設,要是她那天晚上就對你說:來,摸我的胸部。你拒絕得了嗎?”


    我痛苦不堪地扭動身子。


    “我不會拒絕、我不會拒絕的!但是……”


    “看吧!如假包換的大色狼。去向她道歉,跪著向她道歉!然後去摸掉在路邊的橡皮球泄欲吧!”


    我滿腔憤怒卻無法反駁,叫道:“詭辯!詭辯!”


    “那你就爽爽快快地說吧!你是怎麽愛上她的,你為何選擇了她。既然你主張應該在此時此刻踏出第一步,就要提出符合邏輯思考的理由,讓千萬人信服。”


    頓時罵聲四起。卑鄙、叛徒、造反、好色、愚蠢、莽撞……在台上的我承受所有的咒罵,連氣都喘不過來。


    “但是,諸君!”


    我舉起雙手,以沙啞的聲音向滿場的辯論對手叫道:


    “既然要我如此徹底地思考,那麽,請告訴我男女究竟要如何展開交往?要符合諸君所求,純潔地展開戀情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不是嗎?愈是檢討所有的可能原因,徹底分析自己的意誌,我們便會如同在虛空中靜止的箭一般,根本連一步都踏不出去了,不是嗎?性欲也好、虛榮也好、流行也好、妄想也好、愚蠢也好,怎麽說我都接受,都是對的。但是,難道不應該吞下所有的一切,即使明知未來等待著我們的是失戀這個地獄,也有那麽一瞬是應該向暗雲縱身一跳的,不是嗎?此時此刻不跳,千秋萬世,就隻能在昏暗的青春一角不斷打轉而已,不是嗎?諸君,這是你們真正的願望嗎?要一直這樣下去,不向她表明心意,就算明天孤單死去也無悔,有人敢這樣說嗎?敢的人上前一步!”


    會場鴉雀無聲。


    我筋疲力盡,下了台,又沿著長長的走廊走回去,在萬年鋪蓋上醒來。我仿佛真的朝天花板吼過一回,喉嚨發疼,眼角流下了一行熱淚。一點都不像剛睡過一覺。


    “反正,現在這副德性……也無計可施……”


    我喃喃說著起床,邊喘邊爬過榻榻米,打開電視,悶悶地看著電視,吃了香蕉,喝了茶。


    窗外明晃晃的,充滿了冬日早晨的意趣。


    今天好像是冬至。


    ◎


    我在出町柳車站轉乘京阪電車,與包在包袱巾裏的緋鯉一同搖晃前進。在中書島車站轉乘宇治線,到六地藏車站有三站。從六地藏車站前,帶著大大的包袱往伏見桃山的方向走去,不久便走到市區。


    但是,我一直找不到東堂先生的府邸。在我的想像中,東堂錦鯉中心是個放眼望去淨是寬廣蓄水池、有無數的鯉魚飛躍,像龍宮城一樣的地方。如此豪華絢爛的機構我應該不會錯過才對,真是奇怪。我把地圖橫著看、倒著看,在冷清的街上來來回回好幾遭。終於,我發現自己在一間掛著小小的東堂錦鯉中心招牌的民宅前經過了好幾次。事後我問東堂先生,原來蓄水池是在屋子的後方。


    民宅旁有個小工廠般的地方,放著很多水槽、水管之類的東西。機械轟隆隆的聲響不絕於耳。一名穿著工作服、戴著白口罩的男子在水槽邊巡視,我對他說:“不好意思打擾您。”男子回答我:“哪裏哪裏。”


    “想請教一下,這裏有沒有一位東堂先生?”


    “社長嗎?社長在辦公室二樓躺著……”


    “我聽說東堂先生感冒了,來探病的。”


    男子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生氣地說:“真是夠了!”然後朝著我,禮貌地行了一體。


    “小姐特地來探病,真是不好意思。這邊請、這邊請。”


    辦公室裏有個大大的鑄鐵暖爐,擺在上麵的鐵茶壺靜靜地冒出蒸氣。我坐在椅子上,以暖爐取暖,不久穿著


    棉襖的東堂先生便下樓來了。他令人懷念的小黃瓜臉顯得更加憔悴瘦削,眼睛因發燒而充水,半張臉滿是胡子。不過東堂先生一看到我,便開心地笑了。


    “哦,是你啊。還特地跑到這裏來。”


    “是峨眉書房的老板告訴我的。”


    “峨眉書房的老板?他很生氣吧?都是我把感冒傳染給他。”


    “是有點生氣。”


    穿著工作服的男子說“社長,葛根湯”,將藥遞過來,東堂先生乖乖喝了。然後,他哀歎說:“我女兒也來探病,我連她也傳染了……實在是對不起她啊,真的。後來就沒有任何人來探病了。你竟然還記得我,真是謝謝你。”


    “因為東堂先生是我的恩人呀。”


    “我是哪門子的恩人啊!”


    我喝著茶,說起多虧在先鬥町遇見東堂先生,後來才能得到種種寶貴的經驗。東堂先生說“你還真是經曆了不少事啊”,感慨地聽著。我送上探病的禮物緋鯉布偶,東堂先生抱住大緋鯉直掉眼淚。“真教人懷念。現在回想起來,我從來不曾度過那麽歡樂的夜晚啊!”說著,聊起那一夜的回憶。


    “和你聊聊,比喝葛根湯還有用。我已經好久沒有這麽愉快了。”


    “您一定很不舒服吧。”


    “發燒不退,又咳得厲害……一直做些怪夢,睡覺也不覺得有休息到。”


    “做了什麽樣的夢?”


    “很悲慘的夢。我跟你說過今年春天遭到龍卷風襲擊的事吧!我一直不停地做那個夢。夕陽西下,我抬頭看天空,呼喚每一隻鯉魚的名字。可是,鯉魚卻一隻隻被龍卷風吸上去……一直重複做這個夢,真的很折磨人。”


    “真是苦了您。”


    “這樣也就算了,我還把感冒傳染給大家,又給人添了麻煩……”


    東堂先生落寞地低聲這麽說,手伸向暖爐取暖。我在一旁看著他那悲傷的模樣,腦海裏鮮明地浮現感冒之神在人群中起舞漫步的情景。


    從東堂先生身上踏上旅程的感冒之神找上奈緒子小姐夫妻,從他們夫妻再找上赤川社長,再從赤川社長到內田醫生和羽貫小姐——。而同時,它又藉由東堂先生找到閨房調查團的團員,找到峨眉書房老板,找到京料理鋪千歲屋的老板,找到閨房調查團青年部眾人,然後找到學園祭事務局長——。學園祭事務局長把感冒傳給內褲大頭目和紀子學姊,傳給來探病的京福電鐵研究會、電影社“禦衣木”、詭辯社等眾多相關人士。這多達數十人的相關人士,再將感冒各自傳給他們的親友,片刻間便蔓延到整所大學。幾千名學生得了感冒,病毒又在他們出入的打工之處、玩樂場所散播開來,然後傳遍整個京都——


    此時,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便問:“東堂先生為什麽會感冒呢?”


    東堂先生苦笑。


    “其實啊,我那個毛病又犯了。李白先生說他得到很不得了的……那個……春宮畫,我就去找他借看。當時,李白先生一直在咳嗽。我一定是那時候被傳染的吧。”


    李白先生!


    我們之間牽起了緣分的線,感冒之神在線上縱橫來去。而在這不可思議的情景正中央孤伶伶地坐著的,便是李白先生。


    我受這神聖的想法感動,不禁重重歎了一口氣。


    可是,大家如此友愛地一同感冒,為何唯有我落單?那種心情,就好像在人人沉睡的深夜裏,獨自一人在床上醒來的孩子。


    我不禁低吟:“孤身一人又如何。”


    “你沒事吧?”


    東堂先生擔心地問。


    ◎


    我在萬年鋪蓋上起起臥臥,度過了一年之中最短的冬至白天。


    帶著鼻音的學弟通知我,原本預定在當晚舉行的社團尾牙停辦了。“你怎麽沒來看我!”我生氣地罵道,結果學弟一句“現在根本不是探病的時候”,完全沒把我放在眼裏,他說起路上因流行感冒變得有多冷清。


    “學長,你也看一下電視好不好。”


    我在萬年鋪蓋上坐起來,把棉被披在肩上,打開電視,轉到京都電視台頻道。


    感冒之神趕走了在街上張狂的聖誕氣氛,攻占了主角寶座。電視台卯起來不停播報感冒特集,教導種種早已對我無用武之地的感冒預防方法。聖誕夜前夕,本應熱鬧滾滾的街上,正慘遭感冒之神蹂躪。我不禁叫好。反正我本就得獨自孤單地忍受感冒的折磨,無法歡慶聖誕之夜。那些想到街上尋歡作樂的下流之輩,最好是一個個被感冒之神踹回家裏蹲著。


    “這波感冒實在有夠厲害,簡直跟西班牙流感有拚。”


    街頭過於空曠寂寥的情景,連我也感到吃驚。


    電視裏的外景記者戴著誇張的口罩,站在四條河原町的十字路口,叫著:“請看!行人竟然少到這個地步!”街上幾乎空無一人,車子也很少,路過的京都市公車宛如空無一物的箱子。街上為了聖誕節裝飾得金碧輝煌,反而更凸顯了無人的蕭瑟,甚至顯得詭異。簡直是一座鬼城。


    記者以一副在世界大戰後尋找生還者的模樣在街上徘徊,一看到行人便上前訪問。問著問著,攝影機捕捉到一個大步前行的黑發少女。我不由得爬出萬年鋪蓋,緊黏住電視不放。


    “你連口罩都沒戴,好像很健康的樣子,請問你有什麽預防感冒的秘訣嗎?”記者問。


    “沒有……硬要說的話,就是感冒之神討厭我。”


    “你為什麽說得這麽悲傷呢?”


    “因為隻有我一個人被排擠了……”


    我心儀的黑發少女對著鏡頭,落寞地說。


    ◎


    我搭京阪電車回來。乘客隻有寥寥數名。


    我在電車的搖晃中思忖。


    這一陣子都沒有看到學長。我開始懷疑學長是不是出事了。在這之前,我們每隔幾天就會因奇遇而相逢,這麽久沒見麵是絕無僅有的事。我很擔心。學長該不會是感冒發高燒,一個人病倒了?那可是大事一件。就像內褲大頭目、學園祭事務局長、樋口先生和千歲屋老板告訴我的,在我不知情的時候,學長在各方麵都極其活躍,如此活躍的人要是感冒被困在宿舍裏一定很痛苦。學長是個非常親切、充滿愛的人,所以才會為了我而舍命爭取圖畫書、與我共同演出,在各方麵對我極盡照顧之能事。我一定要報恩!——我如此下定決心。


    我想順路去逛逛峨眉書房,便在京阪四條車站下車,爬上樓梯來到四條大橋的東詰,街上安靜異常。平常總是人來人往的四條大橋,此刻卻隻有小貓兩三隻。原本刺眼的陽光變弱了。從橋上向北看,鴨川盡頭的北方天空湧現了不祥的黑雲,撫上臉頰的,是溫溫的、令人不舒服的怪風。


    即使來到河原町,也隻有風吹過空蕩蕩的街道。毗連的店麵在聖誕飾品裝飾下燦然生輝,卻幾乎沒有客人上門。腳步蹣跚地走過的人影,全都帶著大大的口罩。


    在四條河原町的轉角遇到京都電視台的街頭采訪,我也被采訪了。記者好像也感冒了,分手之際,我說“請多保重”,她也對我說“你也要多保重”,然後我們無言地環視街道。我們簡直就像站在世界毀滅後的四條河原町。


    商店裏播放的聖誕旋律被不時刮起的強風風聲蓋過。風穿過大樓間的夾縫,發出的咻咻聲活像巨獸躲在大樓後狂嗥。這些風究竟是從哪裏吹來的呢?迎著將我與聖誕節刮得亂七八糟的風,我總算抵達了峨眉書房。


    推開玻璃門走進去,所有聲音宛如被書吸走一般,舊書店裏靜悄悄的,暖氣暖烘烘的,我總算安心了。一進門,隻見門口堆著盒裝的美麗全集,如高塔般聳立。


    在最後麵的櫃台坐鎮的,是一個嬌小的美麗男孩。他的下巴擱在櫃台上,


    生氣似地鼓起臉頰,就這樣瞪著一本攤開在櫃台上的大開本舊書。


    “你好。”我說。


    男孩哼了一聲,抬起頭來,一看到我,臉就亮了起來。


    “哦,這不是拉達達達姆的姊姊嗎?好久不見!”


    “舊書市集之後就沒見過了。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你。”


    “我拜這家舊書店老板為師,說好一放寒假就每天來。”


    “老板說你很有慧根。”


    “那當然了,因為我是天才啊。”


    “你在看什麽?”


    “這個啊,是一本叫《傷寒論》的中國醫學書籍。”


    男孩收好傷寒論,從熱水瓶裏倒茶請我喝。我回贈了一顆淺田飴。他津津有味地含著淺田飴,咕噥著說:“不過我是不會感冒的。沒感冒的時候吃感冒藥是很傷身的,吃太多會流鼻血。現在流行很毒的感冒呢,姊姊不要緊嗎?”


    “感冒之神討厭我。”


    “大家都病倒在床起不來,在感冒之神安分之前,整座城市都動不了。你不覺得很好玩嗎?沒有輸給感冒的,就隻有姊姊和我而已。”


    他撫摸著《傷寒論》,一臉得意。“萬一得了感冒,我就舔‘吃了感冒藥也治不好的感冒的藥’。”


    “那是什麽?”


    “得了吃了感冒藥也治不好的感冒,隻要一吃那種藥就馬上會好。”


    男孩從身旁取出一個小瓶子,瓶裏是清澈的褐色液體,不倒翁般的胖胖瓶身貼著標簽,上麵以古意盎然的字體寫著“潤肺露”。


    “這是大正時代賣的感冒藥,不過現在已經沒人在賣了。我父親精通中藥,自己精心製作的。我也會做。”


    “這麽有效嗎?”


    “有效得跟魔法一樣。姊姊想要的話,我可以分一瓶給你。”


    於是我想到了——要是學長真的為感冒所苦,我一定要把這感冒藥送去給他,好感謝他為我所做的一切。


    我慎重地收好男孩給的藥。


    當我再次推開沉重的玻璃門,回到河原町時,男孩站起來送我。冷清的街道上又刮起了風,紙層滑行而去。在雲縫裏露出的幾許陽光照耀下,一個七彩彩帶般的東西閃閃發光地朝河原町大樓飛去。我和男孩站在舊書店門前,朝那個東西看了半天。


    “我想姊姊一定不會感冒的,這是神明的安排。”


    男孩說。“那感冒藥最好是給對姊姊很重要的人吃。”


    “謝謝你。“


    “期待姊姊下次光臨。”


    我搭上市公車,打算先回住處一趟。車上除了戴上大口罩的司機先生,沒有半個乘客。我穿過了無人的街道。


    平常擠滿了年輕人的出町柳車站前靜悄悄的,走回公寓的路上也靜悄悄的,像所有居民都死光了似的,隻有吹過電線杆頂的風聲咻咻作響。因為太安靜,反而令人覺得可怕。


    回到公寓時,正好遇到戴著口罩、圍著圍巾的羽貫小姐從裏頭出來。她提著大購物袋。


    “啊啊!原來你在這裏!”


    她露出開朗的神情。“我出來買東西,順便來找你。”


    羽貫小姐聲音雖然沙啞,但看起來很有精神,我就放心了。她的頭發被風吹得亂七八糟的,往我身邊一站,以憤憤不平的臉色環視四周。


    “喏,為什麽這麽安靜?”


    “因為現在流行很嚴重的感冒。”


    “我還以為我病倒的時候世界滅亡了。”


    “羽貫小姐找我有什麽事嗎?”


    聽我一問,她小聲說“你可別驚訝喔”,然後蹙起美麗的眉毛。


    “樋口竟然感冒了。”


    ◎


    我寂寞孤單地忍受著生病的痛苦,在萬年鋪蓋中輾轉反側。每當懦弱不安來襲,我都喃喃自語:“從能做的事一步步開始……”因為念了太多次,這句話便在我腦中回響,不肯離去。


    從能做的事一步步開始。


    一步步。


    一步步。一步步。


    回過神來時,我正踏著石板路,一步步走在夜晚的先鬥町。隔著石板路,有如浮現在黑暗中的幻影般,餐廳與酒吧的燈光連綿不絕。我不知道自己要走向何方。穿梭在熱鬧來去的醉客之間,我隻是一步步走著。這時,有蘋果掉落在我眼前。“這種地方怎麽會有蘋果!”才這麽想,便發現那是不倒翁。


    不久我晃進一家酒吧。平常的我不敢這麽做,但這是在夢裏,所以我沒有絲毫猶豫。我獨自坐下喝著偽電氣白蘭時,細長如走廊的店內深處響起歡呼聲。


    不久,一個身穿浴衣的怪人在天花板附近輕飄飄地飄著,飄到吧台上方。他叼著粗粗的雪茄猛吐煙。就算是在夢裏,會做這等奇事的人就我所知也僅隻一個。“嗨,樋口先生。”我抬頭說。


    樋口氏在天花板一角悠然轉身,擺出盤腿而坐的姿勢,說:“哦,是你啊,真是奇遇。學園祭之後就沒看到你了。你也感冒了吧。”


    說罷樋口氏在我身旁的椅子輕巧落地。


    “說來丟臉,我也感冒了。”他懊惱地說。


    “可是你看起來精神很好啊。”


    “這是這,那是那。”


    “莫名其妙。”


    我說完後問他:“你是怎麽飛起來的?我不會飛。”


    “要掌握訣竅才飛得起來。你要拜我為師嗎?”


    “我才不要當你的徒弟。感覺很糟。”


    樋口氏說:“哎,別這麽說。在羽貫她們來看我之前,我隻能一個人躺著,無事可做。再說,你趁現在先把‘樋口式飛行術’學起來,有事的時候就能派上用場。”


    “有事的時候是什麽時候啊。”


    “好了好了,別計較嘛。”


    樋口氏如天狗般嗬嗬大笑,將我帶出酒吧。


    ◎


    樋口先生住在下鴨泉川町的一棟木造公寓裏。


    那棟“下鴨幽水莊”委實古色古香,傾倒的屋頂上設置的冷氣室外機似乎隨時都會掉落。突出窗戶的晾衣竹竿上掛著衣物,如旗幟般飄揚,一排排玻璃窗被風吹得嘎嚏作響。要是相撲力士來突擊,整棟公寓大概會應聲而倒。


    我和羽貫小姐來探病時是下午三點左右,但忽然間烏雲密布,天色暗得有如黃昏。颯颯強風吹襲之下,西邊緊臨的糾之森傳來令人發毛的沙沙聲。那陣風似乎是從幽黯的森林深處吹出來的。


    上二樓時,強風吹得幽水莊地震般搖晃,我和羽貫小姐不由得牽起手來。走過昏暗而積滿灰塵的走廊,來到位在最深處的樋口先生的房間,房門前堆滿了廢棄物,連立足之地都沒有。


    “髒死了!”羽貫小姐推開廢棄物說。


    我和羽貫小姐一進房,就看到樋口先生裹著棉被,扁著嘴。“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麵向天花板喃喃說完之後,他又懊惱地叫道:“竟然然會感冒!”


    我將千歲屋老板給的南瓜放在樋口先生枕邊,用流理台上的電磁爐做蛋蜜酒。羽貫小姐在他額頭上貼退燒用的冶敷片,一邊說:“原來樋口也會感冒嘛!”為先前的事還以顏色。


    樋口先生在床上坐起,我把蛋蜜酒遞給他。


    “像樋口先生這樣的人,怎麽會感冒呢?”


    “因為我想去探望李白翁。”


    樋口先生呼呼吹涼蛋蜜酒說。


    “但是,一靠近李白翁的住處,感冒之神就毫不留情地攻擊我,以致目的沒有達成便铩羽而歸。這可不是一般感冒。現在四處蔓延的感冒,是李白翁傳染給大家的。”


    “李白先生人在哪裏呢?”


    “糾之森深處,感冒病毒不斷大量地從那裏竄出來。”


    “這麽說,不斷


    根是不行的。”羽貫小姐說。


    “問題是,沒有藥對李白先生有效,就算有效,又有誰送得到?”


    於是,我取出峨眉書房的男孩給我的小瓶子。樋口先生臉上驟然生輝,接過藥瓶,透著電燈燈光察看琥珀色的瓶子,吟唔幾聲。然後感歎道:“啊啊!”


    “這正是空前絕後的靈藥‘潤肺露’!我熱切盼望得到的極品,與超高性能的龜子鬃刷並稱雙璧。李白先生以前就是靠吃這種藥,才得以從西班牙流感中幸存。……這藥是從哪裏來的?”


    “舊書店的男孩給的。”


    “很好很好。”


    樋口先生打開瓶蓋,拿免洗筷伸進瓶子,卷動一下,又把蓋子蓋緊還給我。隻見他舔著潤肺露,一臉喜色。


    “好吃,真是好吃。”


    “這能治好李白先生嗎?”


    此時,巨大野獸般的黑色強風撞上幽水莊,玻璃窗發出仿佛隨時會碎裂的聲響。我們不由得縮起身子。


    羽貫小姐站起來拉開窗簾,失聲驚呼。


    往窗外一看,密密麻麻的屋頂之後,一根漆黑巨大的棒子擎天而立,而且從禦蔭通那裏緩緩向賀茂川方向移動。那大柱輪廓模糊看不清楚,但招牌、枯葉、傳單、空罐等都被吹上天空,傳來東西破碎的巨大聲響。


    “那不就是龍卷風嗎?”


    羽貫小姐喃喃地說:“這輩子第一次看見,真是賺到了!”


    “那是李白翁的咳嗽病毒,裏麵充滿了病菌,看來已經是末期了。”


    樋口先生舔著潤肺露,看著我。


    “李白翁快病死了,所以盤踞在他身上的感冒之神不斷衍生出手下,在城裏散播李白感冒。而試圖搭救李白翁的人也一一被感冒擊倒。再這樣袖手旁觀,京都會因感冒而毀滅。你把這潤肺露送去給李白翁吧。”


    我握緊潤肺露站起來。


    “遵命。”


    ◎


    要與強大的李白感冒病毒對抗,必須做好周全的準備。


    我到附近的澡堂去。隻見在風中拍打的布簾旁,貼了一張寫著“今日柚湯”的告示。澡堂裏人影全無。大大的浴槽裏,圓圓的柚子包在網袋中載浮載沉。我泡在酸酸的香味籠罩的大浴槽裏,身體暖洋洋的。然後,我將意念集中在神明交付於我身上的任務,朝著天花板低聲喊道:“我來了!”


    回到下鴨幽水莊,羽貫小姐因為擔心我前途未卜,在背包裏裝了很多東西。她說為了以防萬一,凡是能治感冒的全都帶去。蜂蜜生薑湯、蛋和酒、可口可樂和生薑、千歲屋老板給的梅幹、煮好的南瓜、一個大柚子、蘋果、葛根湯,而最重要的那一小瓶潤肺露,我用布包起來綁在腰上。當時的我,可說是“會走路的感冒藥”。


    在羽貫小姐與樋口先生目送下,我走向下鴨神社的參道。


    天空烏雲低垂,陰暗有如台風天,溫溫的風不時吹來。禦蔭通似乎剛遭龍卷風襲擊,滿地垃圾和腳踏車殘骸,淩亂不堪。


    我站在禦蔭通上的下鴨神社入口,看著通往糾之森那條空蕩蕩的參道。這應該稱之為“魔風”嗎?陰森的風從昏暗的深處吹來,刮起沙塵刺痛我的臉。蒼鬱的古木搖得厲害,森林裏響起駭人的風聲。我就像接受風之邀請,踏上空無一人的漫長參道,向北而行。


    走在長長的參道上,我想起與李白先生初識的那個先鬥町的夜晚,那個兩人快樂地喝著偽電氣白蘭的夜晚,想起當時打從肚子裏感覺到的幸福。人家說李白先生是個非常可怕的放高利貸者,但對我而言,他像祖父一樣慈祥。


    參道左手邊,南北向的馬場曾經在夏天舉辦過舊書市集。


    那邊有某種巨大的物體發出可怕的聲響正在移動。我逃往參道右側,緊緊抓住身旁的樹。沙塵與落葉齊飛,幾乎讓人睜不開眼睛,我抓住的大樹在暴風中劇烈搖晃。龍卷風在樹林的那一邊將馬場的泥沙往樹梢吸,不斷朝南方前進。風聲中頻頻傳來樹幹斷裂的聲響,簡直像糾之森在哀嚎。


    我緊緊抓住樹幹,等龍卷風過去之後,擦擦沾滿泥沙的臉,眯著眼,定睛往參道深處看。風再度轟轟吹起,碎成片片的萬國旗、七彩彩帶等從我身旁飛過。想必那是李白先生居住的三層電車的裝飾品。等我注意到這一點,才發現四周參道上、樹木的枝橙上,處處掛著這些飾品。


    我繼續前進,在馬場北端,看到了橙色的燈光一明一滅。


    黑暗的森林一角魔法般亮了起來,然後又暗下去。不久,我便找到李白先生停在樹林之後的三層電車了。即使從遠處看,也很清楚原本熱鬧繽紛的裝飾物已被撕成千萬碎片吹走,連影子都不留。車頂上的竹林也荒廢了,沒有一片車窗是完好的。


    廢墟般的電車仿佛在呼吸,燈光明暗交替,正覺亮光刺眼得令人害怕時,猛烈的暴風從車裏激射而出,隨後電車又像氣力盡失般暗了下來,仿佛是躺在病床上的李白先生在痛苦地喘息。


    “啊啊,李白先生!我現在就去看您!”


    我背好背包,朝迎麵而來的風前進。


    ◎


    我優雅地在先鬥町上空飛翔。


    天狗樋口氏的傳授含糊得不能再含糊。他進了經營舊書店的朋友家,擅自來到晾衣台,指著天空對我說:


    “隻要活得腳不踏實地,就能飛了。”


    我心想真是瞧不起人,一麵在心裏描繪起“有一天在老家後山挖出石油,發大財變成億萬富翁,大學也不必念了,從此享樂一輩子”這等腳不踏實地的將來,沒想到身體轉眼變輕,從晾衣台上飄了起來。樋口氏在晾衣台上揮了一陣子的手,然後就不見了。


    我輕盈地在木屋町與先鬥町之間蓋得密密麻麻的屋頂間跳來跳去,隻要小心不去碰到家家戶戶上密如漁網的電線,想去哪裏都不成問題。往鶴立雞群的住商混合大樓屋頂一踢,身體高高彈起,我緩緩扭動身軀,俯瞰眼底的夜景。夜晚的城市燈光閃爍,有如寶石;四條烏丸的商業區燈光、遠遠地像支蠟燭般發光的京都塔、衹園的紅光,以及三條木屋町以南那片鬧區密如網眼的燈光,熠熠生輝。


    我在住商混合大樓的屋頂降落,坐在屋緣晃動雙腳。大大的月亮掛在天上,眼底南北狹長的先鬥町發著光。


    我就這麽發著呆,想著“她現在在哪裏做些什麽”,接著便看到一輛不可思議的車子燦然發光,靜靜地在眼底的先鬥町前進。那輛車長得就像電車,車頂上有片小竹林和水池。是李白氏的三層電車。


    我想起那奇異的先鬥町之夜。


    在漫長而空虛的夜遊尾聲,我在那輛電車車頂的古池旁傾聽她與東堂交談。東堂大吹法螺,說鯉魚被龍卷風吹走,試圖籠絡她。我為了將純真的她從這等卑劣男子手中救出來,從草叢中站起,沒想到卻被天上飛來的東西直擊腦門,就此倒地不起。現在回想起來,都教人慚愧。


    接著我想到:“隻要在車頂上等,不久她就會為了與李白先生拚酒而現身才對。”


    我從屋頂上翩然投身夜空,飛往三層電車的車頂。


    淩空時,驀地在我心中來去的,是“萬一她真的出現了怎麽辦”的念頭。我上次那番演說已讓腦裏的中央議會閉嘴。現在我隻能閉上眼睛,往光榮的未來縱身一躍。三層電車接近眼底,看得見滿室明亮的車廂內部。燦然生輝的水晶燈隨著車廂的前進晃動。我看到李白氏舒適地坐在椅上的背影。“但是……”我邊尋找降落點邊尋思。萬一她皺起可愛的臉蛋,露出“嗚哇!這下三濫在胡說八道什麽!”的表情該怎麽辦?我的自尊能夠承受這屈辱嗎?屆時我將失去一切希望,一無所有。


    現實的煩惱轉眼一湧而上,我再也飛不起來了。


    承受不了現實的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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