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季節來到深秋。


    名為聖誕節的慶典已在地平線探出頭來,而學園祭的舉行,更宣告了黑暗季節正式來臨,男人紛紛心煩意亂,不約而同在此時爆出各種意圖分明但意義不明的言行。


    在學園祭這個十足狂亂的大舞台,我們不顧一切亂闖亂竄,執意尋求大圓滿結局。我們滿腦子想的都是自私自利的執著:一切快點閉幕吧——但是希望結局盡可能有利於己。於是,每到這個時節,我們都成了“方便主義者”。


    今年,在這個方便主義者暗中活躍的學園祭,她又在無意間擔任了主角,為這出混沌至極的大鬧劇拉上簾幕。然而她將此豐功偉業,全歸功於“神明的方便主義”。


    看來神明與我等眾生,同樣都是方便主義者啊。


    然則,我們又是如何變成方便主義者的呢?


    ◎


    當天,我難得在學園祭露臉。秋風吹散落葉,學園祭的最後一天在慵懶的氣氛中繼續。


    在深秋的冷風吹拂之下,我徘徊於鍾塔下的攤位區。


    這愚蠢的祭典以聳立的鍾塔為中心,主戰場是校舍所在的“校本部”,以及隔著東一條通、南麵相望的“吉田南校區”。法學部的大教室裏,舉辦各式名人演講與研討會;而鍾塔四周,攤位帳篷相連,店主試圖將味道與衛生品質皆堪憂的食物塞進路人嘴裏。進入吉田南校區,照樣是一家又一家的攤位,學生黑心商人傭懶地等候客人上門。然而,學園祭裏出現的不僅是商魂不滅的學生,隻見操場特設的舞台上,載歌載舞的學生換了一批又一批;校舍的教室裏,被戲劇、文藝活動、獨立電影等各種興趣附身的學生殷勤招徠路人,強迫他們欣賞自己的熱情。


    然而攤位裏、教室中、特設舞台上,他們想提供給遊客的是什麽?來訪遊客眼見的,隻不過是過多的閑暇與教人不敢領教的熱情,看在旁觀者眼裏根本毫無樂趣可言,而這,正是令人唾棄的“青春”啊!


    “學園祭乃青春的跳樓流血大賤賣,即青春黑市是也!”


    在深秋的冷風吹拂之下,我如是想。


    我吃著在一家叫“米飯原理主義者”的攤位買來的飯團,抬頭一看,鍾塔聳立在高爽的秋天天空下。鍾塔對在自己腳邊熱烈進行的愚蠢祭典,看似毫不介懷,那毅然直衝天際的英勇姿態,不禁讓我聯想到佇立於此的自己。鍾塔與我,都在這瘋狂鬧劇的漩渦中貫徹光榮的孤立啊。


    “戰友啊!你仍屹立不搖嗎?”我朝鍾塔呼喊。


    我,乃焚膏繼晷憂國憂民、深思熟慮苦心誌勞筋骨之人。身為孤高的哲人,我渴望在不久的將來,能站上正式舞台獲滿堂采、為世人愛戴。這樣的我,豈能與青春黑市學園祭有所瓜葛?


    至於我今日為何來到此地,那是因為她會來。


    此消息來自某可靠來源。


    ◎


    她是我社團的學妹。


    打從初次交談的那一天,她便攫走了我的靈魂。她那無與倫比的魅力如賀茂川的源流滾滾滔滔,無窮無盡。曾以“左京區和上原區一帶無人能出其右的硬派”這個英勇名號闖蕩江湖的我,如今為了打進她的視線範圍,備嚐艱辛。我將這場苦戰命名為“盡(進)她眼作戰”,這是“盡可能進入她的眼簾大作戰”的簡稱。


    古今中外許多男人為打開局麵而焦灼不安,貿然直搗黃龍,最後自然以玉碎收場,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他們確實是值得愛的男子,但是,他們往往空有蠻勇,卻無勇氣。此處的“勇氣”,指的是秉持理性與信念,克己自律,以愚公移山的精神“日日填平護城河”的勇氣。簡單的說,也就是在直搗黃龍之前,我必須先讓她習慣我這個絕無僅有的存在。


    如此這般,我盡可能用心“進入她的眼簾”。在夜晚的木屋町、先鬥町,在夏日的下鴨神社舊書市集,以及每天的行動範圍中——附屬圖書館、大學合作社、自動販賣機區、吉田神社、出町柳車站、百萬遍路口、銀閣寺、哲學之道,“偶然的”相遇頻頻發生,次數遠超過所謂的偶然,早已達到千萬人認同的“這隻能說是命運的紅線將你們連在一起了!”的次數。連我都認為自己極為可疑,畢竟我怎麽可能每次都剛好佇立在各處的街角呢,這樣“方便主義”也未免太方便了!


    然而麻煩的就是,她似乎完全不以為意。不要說我渾身舉世罕見的魅力,就連我的存在,她都沒放在心上。明明我們是如此頻繁見麵!


    “沒有啊,隻是碰巧經過而已。”我的喉嚨重複這句話說到都快出血了,她卻仍繼續以天真爛漫的笑容回應:“啊!學長,真是奇遇!”


    就這樣,與她相遇以來,半年的歲月匆匆流逝。


    ◎


    向鍾塔表示親愛之情後,我自正門離開,過了東一條通,來到吉田南校區。校區一角塵土飛揚的操場上,設了許多攤位。西北角架了舞台,看似業餘樂團的女子正唱著“去死吧你他媽的弁財天”。而舞台旁邊,便是主管學園祭的“學園祭事務局”本部的帳篷。


    我往帳篷裏一看,事務局人員在擠滿了辦公桌和雜物用具的縫隙中走動。一個手戴臂章的男子蹺著二郎腿,悠哉地喝茶下令。他身後掛著巨幅的校園地圖,宛如在宣示:學園祭全在我的掌握中。


    “你成了大人物嘛,事務局長大人。”


    我一出聲,男子朝這裏一看,打招呼說:“你來了啊。”


    我和他同一學院,大一便認識了。他多才多藝,既能兼顧學園祭事務局的雜務,輕音樂社活動、作為興趣的相聲,乃至男扮女裝,全都難不倒他。尤其以女裝扮相特別出名,他的美貌身為男人實在太過可惜。他甚至曾為了好玩而出席“女裝咖啡店”,誘使許多男子誤入沒有結果的情路,以致惡名昭彰。如果看他坐擁如此美貌,便料想他是個沉溺於玩火遊戲、校園生活糜爛的朽木一枚,那你就錯了。他可是個相當硬派的男子,因此才和我合得來。大一、大二時,每當學園祭將近,他都把課業擺一邊埋頭於事務局的工作,毫不顧惜他的美貌,往往搞得灰頭土臉。他的苦幹實幹獲得賞識,如今到了大三,盡管他自嘲為“雜務總元帥”,終究還是拿到了“學園祭事務局長”的頭銜。


    他請我進了事務局帳篷,倒茶奉客。


    “你竟然會來,真難得。我來猜猜看,是你那盡(進)她眼作戰吧?”


    我平時過著與學園祭等瘋節慶無緣的生活,他也深知如此。我一點頭,他便賊笑。


    “那麽,你和她之間有何進展?”


    “正確實進行護城河的填平工作。”


    “你也填太久了吧?要填到什麽時候?你打算在上麵種蘋果樹、蓋小屋住進去嗎?”


    “這件事必須小心謹慎,步步為營。”


    “才不是,你隻是喜歡在填起來的護城河上悠哉度日,因為你怕直搗黃龍之後慘遭擊退。”


    “請別輕易點明本質。”


    “我真是不懂。這是浪費時間嘛!要就兩個人快快樂樂地過,不是很好嗎?”


    “我有我的做法,不受別人指摘。”


    “你怎麽會有這種想法啊……你真是如假包換的傻子。不過我就是喜歡你這一點。”


    我決定改變話題。


    “對了,有沒有什麽好玩的麻煩?”


    “當然有啊,多的是。不過現在稍微平靜一點了。”


    事務局長談起學園祭期間發生的種種事情。有人喝醉酒關在廁所不肯出來,有宗教團體暗中大肆行動,有人未經許可便販賣詭異食物引起衛生保健問題,有竊盜集團淨是偷立牌、木材,還有神秘不倒翁到處出現等等;與這白癡祭典極其相配的蠢事層出不窮。


    “韋馱天暖桌也


    很難對付。”


    “韋馱天暖桌?暖桌和韋馱天能扯上什麽關係?”


    “有些莫名其妙的人抬著暖桌,在校園內到處跑。因為行蹤太過神出鬼沒,就叫做韋馱天(注:佛教中的迦藍護法,即韋陀菩薩,為增長天八將軍之一,四天王二十二將之首。傳說當年捷疾鬼盜走佛祖舍利,由韋馱天追回,此後便被視為善於奔跑之神。日文以韋馱天來比喻飛毛褪。)暖桌。”


    事務局長指指背後的校區地圖,上麵貼著一張張暖桌貼紙,標示出韋馱天暖桌至今為止的出沒地點。範圍確實是遍及整座校園,不辱韋馱天之名。


    “如果隻是到處出沒,不理他也沒關係吧?”


    “他們到處請人坐進暖桌吃火鍋,未經許可這麽做會有麻煩,要是鬧出食物中毒就不妙了。”


    “上麵還貼了一堆貼紙,那是什麽?”


    “這是乖僻王事件。”


    事務局長表示,目前事務局最頭痛的兩大問題便是韋馱天暖桌和乖僻王事件。


    ◎


    《乖僻王》。


    那是指在校區各處臨時上演的短劇,也就是遊擊式的街頭流動戲劇。


    學園祭頭一天開幕時,任誰都以為那隻是無厘頭的街頭表演,因為每一幕上演的時間不到五分鍾。然而當這些片斷的短劇頻繁上演,傳聞愈演愈烈,片斷的情報拚湊起來後,故事的全貌也逐漸明朗。


    乖僻王與不倒翁公主在學園祭命中注定地相遇了,然而一見鍾情而墜人情網的他們卻被迫分開,因為這乖僻王為人乖僻,經常招致友人誤會,與各社團結下梁子,因而身受陷害,終至行蹤不明。不倒翁公主心係心愛的乖僻王,對陷害他的敵人施以種種奇特的報複,諸如“耳塞棉花糖”、“從領口灌布丁”等等。


    流動戲劇《乖僻王》以這位不倒翁公主為主角,劇中人物涉及實際存在的社團負責人,情節虛實交雜,以致許多社團對劇情信以為真,在社團之間引發各種衝突。再加上看戲的觀眾聚在狹窄的走廊,偶爾還會釀成骨牌倒的慘劇。總之,意外頻仍,引起了高度關注。不知不覺中,人們開始以“乖僻王”來稱呼這出戲的主謀。


    “聽說主謀躲起來,以現在進行式寫劇本。當天早上發生的事,下午就被用來作梗,看來消息應該不假。”


    “這家夥還真有心。”


    “事務局已經認定他是‘學園祭恐怖分子’。”


    “那麽,故事進行到哪裏了?”


    “今天早上已經知道乖僻王還活著,被幽禁在某處。這又引起了不小話題。甚至有人拿餐券來賭乖僻王和不倒翁公主是否能重逢,目前賠率八比二,以大團圓收場占優勢。”


    “既然都叫乖僻王,那這個人一定相當乖僻,不可能有大團圓結局吧。”


    “話是這麽說,不過這人想的主意還真有趣。我因為立場使然,不得不追捕他們,不然也希望他們盡量放手去搞。”


    事務長說著說著,露出妖豔的笑容。“不過,我可沒那麽好對付。”


    聊到這裏,一名事務員氣喘籲籲地衝進來,喊道:“操場上要演《乖僻王》!”本部頓時為之騷動。局長將茶一潑,誇張地變了臉色,顯然樂在其中。


    “竟敢小看事務局!”


    於是他們蜂擁而出。


    我心想挺有意思的,便跟過去。隻見操場中央四處逃竄的劇團團員與事務局人員正上演牧歌式的大型追緝物語。乖僻王那批人手戴深紅色臂章,高調宣示自己是工作人員。


    我在攤位買了名為“男汁”的紅豆湯圓,邊吃邊作壁上觀,一名逃逸的女子衝著我跑來,狠狠地撞上我。熱騰騰的紅豆湯頓時四濺,她“啊喳啊喳喳”地發出練拳似的尖叫,事務局人員趁機飛撲而上。這次,被捕的隻有她一人。


    長發亂舞的女演員被迫坐在塵埃滿天的操場中央,身邊倒著一個蘋果大小的不倒翁。事務局長將那不倒翁踩在腳下,對她傲然挺胸瞪視。據局長說,她便是傳說中的《乖僻王》主角——不倒翁公主。


    “什麽嘛,主角被抓不就沒戲唱了嗎?”


    “主角已經三次落網了,可是每次都會有別人代演。簡直沒完沒了,就像蜥蜴的尾巴。”


    女主角這時驕傲地表示:“代演的人要多少有多少,隻要乖僻王繼續寫劇本,戲就會繼續演下去。你們休想要我招出他的所在。”


    “可惡!又不能嚴刑拷問!”


    當時我聽得心不在焉,實在顧不得憤怒的事務局長。


    因為一個正要離開操場的人影,奪走了我的心。那一瞬間,這場愚蠢祭典的一切熱鬧喧嘩如退潮般遠去,整個世界朝著橫越我視野的那個人影收縮、脈動。那纖巧的身形,烏黑亮麗的齊平短發,貓咪般隨興的腳步……身為她的背影世界權威,我會看錯嗎?當然不會。一步步離開操場的那個人物,正是讓我將那似淺實深的護城河一填填了半年、紅著眼一路窮追不舍的伊人。


    不過奇怪的是,她背上竟背了一隻巨大的緋鯉布偶。隻見她渾然不知背上集中了多少好奇視線,毅然朝綜合館走去。


    “我先走了。你好好工作吧!”


    我向事務局長一舉手,連忙追在她身後。


    “她究竟為何要背那種東西?”我心想。


    ◎


    就讓我來回答這個問題。


    我背著的,正是緋鯉布偶。那是我在操場上的射鏢攤“射中你的心!”正中紅心贏來的。


    我從小就是個運氣極佳的孩子。像我這麽調皮的女孩,能夠維持頭蓋骨完好如初平安活著,一定是因為我的運氣比別人好上一倍。小時候我甚至曾自暴自棄地跨上三輪車,以幼兒不該有的速度直衝下坡,將母親嚇昏。憑藉著無數幸運相助,愚蠢的我屢屢獲救,姊姊便將那些幸運稱之為“神明的方便主義”。


    神明的方便主義萬歲!南無南無!


    初次步入學園祭便贏得如此巨大的緋鯉,沒有比這更好的吉兆了。一想到之後還會有各種有趣的事等著,也難怪我的興奮之情會衝得比天花板還高。射鏢攤的人還提議:“要不要換小一點的玩偶?”但我鄭重婉拒了。鯉魚是很吉利的魚,既然這緋鯉不是普通的大,那麽吉利也一定不是普通的大。是的。相逢自是有緣,萬萬不可因為身高不合而推卻。


    “可以給我一條繩子嗎?我用背的。”


    為了不使氣勢輸給背上的緋鯉,我大大吸了一口氣,鼓起胸膛,像河豚那般將自己漲大一圈,威風凜凜地邁步而行。


    從操場走進綜合館,那些平常為求學而設的教室,以另一番截然不同的風貌迎接我。華麗如畫軸一一出現在眼前的,都是才能卓越的學生付出青春的汗水與淚水,絞盡腦汁完成的嘔心瀝血之作。那正是青春的劇場。這還是我第一次參加學園祭,一時間不禁看得忘我。


    沒多久,我發現了“酒精研究會”的攤位。愛酒的我不由自主地一陣顫抖,搖了搖背上的緋鯉。大白天就在學校喝酒……這背德的愉悅一定會讓酒更美味吧。進去吧,進去吧!一踏進去,我就看到小小的手工吧台上搜羅了各種品牌的酒,好一個美好而迷人的酒世界啊。


    一位眼熟的女子坐在店裏,與其他男學生聊天喝酒。她是羽貫小姐,我是在夜晚的木屋町認識了她。


    “羽貫小姐,你好。真是奇遇呀!”


    “哎呀!好久不見了。來來來,喝吧!”


    她頻頻打量我。“你幹嘛背著那隻緋鯉?”


    “我運氣很好,在射鏢攤射中的。”


    “那麽,讓我們為大緋鯉和你的幸運幹杯!”


    於是我喝了以蘭姆酒為基酒的雞尾酒。


    “羽貫小姐不是學生,怎


    麽會到這種地方來呢?”


    “因為樋口邀我來看好戲。”


    “樋口先生也來了嗎?那真是太好了。”


    “要找他嗎?他在那邊的樓梯間。”


    樋口先生總是身穿舊浴衣、自稱職業是天狗。若將我上大學以來認識的人,以莫名其妙的程度依序從東大路由北向南排下去,樋口先生肯定站在這不可思議行列的最北邊。既然他在這學園祭露麵,就表示天狗隻是他行走江湖的假麵具,他真實的身分其實是大學生?“樋口先生,你究竟是何方神聖……”我心裏這麽想,跟著羽貫小姐走。隻見她穿過走廊,下了樓梯。


    貼了許多傳單的樓梯間,擺著一張暖桌,樋口先生和一位陌生男子兩人正吃著


    火鍋。竟然在青春的汗水與淚水四濺的感動大祭典當中悠哉地吃鍋!這我行我素的泰然自若實在令我佩服萬分。


    “喔!又見麵了。”樋口先生微微一笑。


    “真是奇遇。”


    “來,你也來大啖豆漿鍋吧!”


    我和羽貫小姐一起鑽進暖桌,我邊坐下來邊說:


    “暖桌的季節到了呢,好暖和喔。”


    “可不是嗎?這叫做韋馱天暖桌。”


    “明明是暖桌,怎會叫做韋馱天呢?”


    “因為會到處移動。都怪事務局太囉嗦……啊,對了,抱歉還沒為你們介紹。這位是內褲大頭目。”


    樋口先生指著坐在一旁的男子說。這位內褲大頭目不知是否仿效樋口先生,也穿著舊浴衣。輪廓突出的長相,仿佛將不屈不撓的鬥誌緊緊鎖在眉間。他的體格很壯碩,隻見他挺直了背脊,態度磊落大方。我想,若生逢其時,他一定是一國一城之主。他一看到我,大大的眼睛轉了轉,默默行了一禮。


    “他一年前為了某事向吉田神社許願,發誓在願望實現之前不換內褲。若斷然執行,鬼神為之走避,愚公亦可移山。終於,他改寫曆代紀錄,打敗各社團的內褲頭目,榮登內褲大頭目的寶座。”


    “內褲大頭目……這應該不是美名,是汙名吧?”


    羽貫小姐這麽一說,樋口先生便搖頭。


    “你不懂其中的浪漫嗎?”


    “這種肮髒的浪漫誰要懂啊!”


    “那麽,您一直穿同一件內褲……?”


    我心驚膽顫地問,內褲大頭目重重頷首。啊啊!神啊!請保佑這個不顧一切不換內褲的男人,別讓他染上各種下半身的疾病!


    他發覺我正慢慢移出暖桌,便舉起手說:“請放心,我沒有坐進暖桌裏。”


    一看之下,他的確端坐在暖桌之外。他盡管咬牙決定在自己選擇的道路上勇往直前,仍不忘對周遭的人細心顧慮,實在令我萬分欽佩。多麽紳士的一個人啊!


    “哪裏,這是身為內褲大頭目應有的禮貌。”


    “人類不換內褲也活得下去嗎?”


    “雖然下半身很快就生病了。”大頭目露出可親的笑容。“但我照樣活得好好的。”


    ◎


    豆漿鍋很美味,與樋口先生、羽貫小姐和內褲大頭目在一起很愉快,但我身負重任,要利用餘時不多的午後徹底看遍學園祭,於是我隻好含淚向舒適的韋馱天暖桌告別。樋口先生揮手說:“我們神出鬼沒,運氣好會再見麵的。那隻緋鯉真教人羨慕。你真是拿到一樣好獎品啊!”


    離開韋馱天暖桌,我去參觀教室裏的展示。


    若要例舉印象深刻的作品,首先不能遺漏的,非電影社“禦衣木”獨立製片的電影莫屬。片名叫《鼻毛男》,導演以紀錄片手法,敘述一個鼻毛一天會長一公尺的男子失去工作和情人的落魄情狀,真是一部傑作。我看得手心直冒汗,心想要是自己的鼻毛出了那種事該怎麽辦,結局讓我淚濕了手帕。拍出這部片的人可真是天才。不過奇怪的是,拉起遮光窗簾的教室內流淚的隻有我一個。為什麽大家都在笑呢?要是鼻毛長了一公尺,我根本連笑都笑不出來。


    在落語研究會聽到《乙女山》這不可思議的故事,讓我捧腹大笑;在鬼屋裏因為太害怕,對吊掛的蒟蒻施以朋友拳;在美術社裏請人畫了肖像畫,緋鯉也一起入畫;在一個叫做京福電鐵研究會的社團裏,看到了三層電車模型,據說那是以前連接京都與福井的夢幻鐵路使用的,樣貌奇特,我實在欽佩。


    唯一的遺憾便是無法進入“萬國大秘寶館(閨房調查團青年部)”。“大秘寶館”這響亮誘人的名字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但他們說“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讓我吃了閉門羹。我哪裏不對了呢?終究獲準入內的隻有男性,他們個個嗬嗬笑著,在裏麵做些有趣的事。真是令人不甘心。我的好奇心如棉花糖般無可扼抑地愈卷愈大,然而幾度嚐試偷渡都被趕了出來,真教人無限遺憾。


    盡管遭遇這樣的挫折,我仍將大致的展品都看過一遍,玩得很開心。然後,我遇見了至今仍難以忘懷的“大象屁股”。


    ◎


    讀者諸賢,好久不見。


    請想像一番。


    好比在這裏,有一部“鼻毛一天長一公尺的男人”這等不知是何人為何目的而拍的、莫名其妙至極的電影,然而一位心地善良的少女,看了這種電影竟然感動流淚;而且她鬥誌激昂,以朋友拳與鬼屋裏垂掛的蒟蒻相對抗;她天真老實,以誠摯的心傾聽“京都與福井曾經由一條鐵路連結”這種連篇鬼話。她甚至想硬闖“萬國大秘寶館”這等可疑展覽,好奇心極為旺盛。再加上這位少女還背著一條與她清純可人的形象毫不搭調的巨大緋鯉。


    這樣的她,會給人們留下什麽樣的印象呢?


    不言可喻。


    自然是極其醒目。任誰見過她都無法忘懷。


    尤其男人個個都是豬頭,絕大多數都頭腦短路,紛紛把她的好奇與心地善良誤解為對自己的好感。我一問起她,他們無一例外地以一副愛苗開始萌芽的做夢眼神,喃喃說道:“背著緋鯉的女孩,我看到了啊。她真是個好女孩,真是好女孩!”


    看到情敵風起雲湧地陸續現身,著實令我焦躁不已。我真想抓住他們的肩膀,大聲宣告:“她根本沒把你們放在眼裏!”然而話還沒說出口,原想朝對方施放的毒舌之箭,便以加倍之勢反彈回來,讓我呻吟中箭:“可惡!她眼中也沒有我!”


    她的足跡有如水池中的踏腳石,點點持續,我追尋著她的腳印,步步深入白癡祭典,卻始終隻聞其人不見其影。


    我未能與她相遇,卻碰上了“大象屁股”這詭異的展示品。我一不小心說出“什麽鬼東西啊,無聊!”這等失禮言語,結果激怒了櫃台女子,她氣得讓大象屁股噴出異臭氣體。真不愧是來自屁股的創意啊。由於那味道實在是奇臭無比,我連滾帶爬地逃了出來。真是慘上加慘。為了泄憤,我在走廊上又踢又踹發泄了一番才離開。


    ◎


    我一從廁所出來,便看到一個奇人跳舞似地走在走廊上。看那背影,應該是在街上經常遇見的學長。他平常是個沉著穩重的人,現在卻對地板又踢又踹的,像是很生氣。隻見他搔頭抓耳,下了樓梯。


    我往學長走來的方向一看,走廊上有個大大的招牌畫了一個大象屁股。又是一個好迷人、好可愛的店名啊!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走了進去。


    隻見一個憂鬱的美女孤伶伶地坐在充當櫃台的課桌前,再過去便掛著厚布簾,看不出在展示什麽。櫃台的女子盯著自己手上的東西,專心將幾個不倒翁串連起來。我一出聲,她應聲“是”抬起頭來。


    “請問這是什麽展示呢?”


    “可供人摸大象的屁股。”


    “是真正的大象屁股嗎?”


    她露出春風輕撫鴨川堤防般溫柔的微笑。


    “不是真的。不過我已經盡可能做出接近真實的觸感了。”


    “那麽我要摸摸看。”


    我進入以遮光厚布簾遮起的教室,牆上突起一個碩大無朋的圓形物體,以電燈的照明打光。看上去就像隔壁教室有隻大象屁股陷進牆裏,動彈不得。即使明知是假的,要伸手去摸仍教人又喜又羞。我難為情地摸了摸,那又粗又刺差點讓手擦破皮的觸感令我大吃一驚。我不由得喊痛,布簾後的櫃台女子問說:


    “你還好嗎?”


    “不好意思,我沒事。”


    我心想,原來大象屁股竟是如此嚴肅!乍看之下雖然諧趣,不過其實相當凶殘,能將半吊子的理想一舉粉碎、露出獠牙咬人。我來回撫摸大象的屁股,讓我的手心記住現實的嚴峻。


    櫃台的女子從布簾後窺探,說:


    “你好認真喔。摸得這麽認真的,你還是第一個。”


    “這真是個絕妙的好主意,讓我知道了現實的嚴峻。”


    “是吧。就是這麽刺人。光從電視上看,看不出來吧。”


    “這是你做的嗎?”


    “對。花了很多時間。”


    “畢竟是一項大作呀!”


    然後我和她一齊仰望大象屁股。


    “不過啊,無論有多刺人,你不覺得大象屁股還是很好嗎?”她說。


    “同感。大大圓圓的。大大圓圓的東西,都是好東西。”


    “地球也是大大圓圓的呢。”


    我們一起笑了。


    話說回來,展示超寫實的大象屁股供眾人撫摸,令人從中了解現實的嚴峻,這是多麽嶄新而寓意深遠的創意呀!回到走廊後,我滿心欽佩。“大家想出好多有趣的點子喔!”相較之下,我這人多麽乏味。從今以後,我一定要累積有意義的經驗,增廣見聞,在不遠的將來觸摸真正的大象屁股,成為一個胸懷大器、不輸緋鯉的成熟女子!順便再長高一點!——我期許自己。


    不久,我回到剛才韋馱天暖桌所在的樓梯間,但已經不見暖桌蹤影。真不愧是韋馱天。樓梯間裏什麽都沒有,隻擺著一個蘋果大小的不倒翁。我與那不倒翁對望,心想:不倒翁也是圓圓的呢。


    “可愛者啊,你的名字就叫不倒翁。”我說著摸摸不倒翁。


    這時候,近處響起鏘鏘鏘高亢的鑼聲,接著聽到有人發出:“回避——!”“肅靜——!”等不可思議的呼喊,幾個學生匆匆聚過來。他們取出深紅色臂章,俐落地掛在手臂上。


    “下午兩點,《乖僻王》開演!”


    敲鑼的女子嘹亮的聲音從樓梯間響遍了整條走廊。


    “第四十七幕!”


    我為他們的氣勢所懾,退到樓梯下的走廊,搓著雙手好不興奮。出其不意地在走廊上演戲,這也是嶄新的創意呀。聽到風聲的學生紛紛聚集而來,立刻形成黑鴉鴉的一片人海。撥開人群來到我身邊的,是獨立電影社“禦衣木”的社員。攝影師視線和我相對,說道:


    “哦,是你啊。剛才謝謝你來捧場。”


    “你們要拍這出戲嗎?”


    “我們是乖僻王特別追蹤小組。”


    敲鑼的女生從腰間的線軸抽出繩子,在樓梯間拉起了線。這期間,其他團員迅速拉長伸縮自如的棒子架好,拉起黑布充當背景,連一分鍾都沒有浪費。樓梯間轉眼成了臨時劇場。然而上演在即,他們卻停止了動作,湊在一起。


    “公主還沒來。”


    “終究沒逃掉馮?”


    “你來演吧?”一個男團員低聲說道。


    “我專做小道具。”


    腰間掛著線軸的女生說。下一秒,她朝我這邊看,好像是盯上了我的緋鯉。她以一副“找到了,別跑”的神情跑下階梯,我連忙護住背上的緋鯉。


    “你要不要代演?”


    別看我這樣,以前我也曾在客廳、公園一角開過獨奏會呢,對表演並非全無經驗。不過我沒有自信能夠符合這些專業人士的要求。看我猶豫不決,她便遞給我一張紙,上頭寫的是劇本,她說;“快!就照這念!”


    我大大吸了一口氣,盡可能讓自己的身子圓鼓鼓的。


    剛才在大象屁股展示館,我得知現實殘酷的觸感,發下豪語要累積種種經驗,將來要成大器。要是這時候夾著尾巴逃走,我將因言行不一成為笑柄,直到千秋萬代。更重要的是,初次參加學園祭,就能受托演出要角,也是緣分。


    我點點頭接過劇本,邊讀邊上樓。負責小道具的女生幫我披上披肩戲服。


    “沒問題吧?可以邊看劇本邊念台詞沒關係。”


    “沒問題,我已經記住了。”


    ◎


    《乖僻王》


    第四十七幕舞台:綜合館樓梯間


    ——獨立製片的討論結束,電影社“禦衣木”代表相島帶著攝影器材下樓。不倒翁公主擋住了他的去路。


    不倒翁:“你是電影社‘禦衣木’代表相島嗎?”


    相島:“埋伏暗處,出口便直呼別人名諱,無禮之至。先報土名來。”


    不倒翁:“天靈靈,地靈靈,人靈靈,上天要我懲罰你。既然你想知道,告訴你也無妨。我乃不倒翁公主。縱使你不知本公主之名,總該聽說過乖僻王這個名號。”


    相島:“沒印象。”


    不倒翁:“那我就讓你想起來!”(撲上去以繩索綁住相島)


    相島:“你竟然動粗!我要叫警察!”


    不倒翁:“給我聽清楚。乖僻王為閨房調查團青年部所誘看黃色書刊時,竟遭人偷拍下影片並播出上映。受到此番奇恥大辱,高傲的乖僻王直接找偷拍者談判,卻從此音訊全無。閨房調查團已招認——這卑劣下流的拍攝者,正是電影社‘禦衣木’的代表相島你。”


    相島:“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不倒翁:“好啊,就看你了!此處剛好有一大堆青豆,你要我把你鼻孔裏塞滿這些青豆的樣子剪輯起來,以‘醜臉’為題在電影祭上播映嗎?”


    相島:“喔喔!萬萬不可!饒了我吧!我的美貌啊!”


    不倒翁:“那你最好從實招來。我的心上人乖僻王如今身在何處?”


    相島:“我招、我什麽都招!乖僻王對電影向來有獨到見地,在學園祭的上映會取笑我的電影,酷評為‘電影之恥、日本之恥’。顏麵掃地的我恨他入骨也是人之常情。為了報複,我與閨房調查團青年部事先串通,計晝趁乖僻王沉浸於淫猥之書時偷拍不堪入目的無恥情狀。我們的陰謀順利得逞,逼真的影片在上映會中造成轟動,青筋暴露的乖僻王上門來理論時,我心裏的痛快真是永難忘懷。但是,接下來我便不得而知,因為抓住來砸店的乖僻王、將他帶走的是……”(支吾其詞)


    不倒翁:“招出那幕後黑手的名字!”


    相島:“我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就是那詭辯社的人。他們才是豬狗不如的惡爛大學生,良心肚腸都爛光的自我中心混蛋,滑不溜丟地玩弄詭辯、奸邪佞幸的鰻魚。我和閨房調查團青年部不過是他們的爪牙。他們曾因詭辯辯不過乖僻王而懷恨在心,為了教訓乖僻王,不知將他帶往何處了。”


    不倒翁:“原來如此!”


    相島:“求公主開恩。”


    不倒翁:“不,不能原諒。我要讓你嚐嚐乖僻王身受的恥辱。讓美麗碧綠的青豆撐起你的鼻孔,讓你丟臉丟到全天下去。”


    相島:“哇——!請饒了我的鼻子!我的美貌!我的女人緣!”


    不倒翁:“(將青豆塞進相島的鼻孔裏)詭辯社——這可恨的名字,我已牢記在心!”


    我一說完最後一句台詞,黑色的幕便落下。隨即響起的


    拍手喝采,讓我重溫睽違已久的澎湃激動。更不敢當的是,飾演相島一角的團員將青豆從鼻孔噴出,稱讚我說:“演得好極了!竟然一眨眼就背好那麽長的台詞。”


    “如果你願意,下次也一起演吧。第四十八幕多半是在北門前。”


    團員們轉眼間便將舞台拆解,解下臂章。負責小道具的女生一喊“解散”,他們便往四麵八方飛奔而去。有如南柯一夢,那裏又變回原來平凡無奇的樓梯間,觀眾也三三兩兩地散了。隻見電影社“禦衣木”的社員一邊收拾攝影器材,一邊說著:“沒想到會演到我們社團,相島那家夥一定氣壞了。”


    當時,有個不倒翁不知被誰踢了一腳,滾啊滾的滾過去。可愛者啊,你的名字叫不倒翁。我去追逐不倒翁,它卻不可思議地直往前滾。


    “好會滾者啊,你的名字也叫不倒翁!”


    ◎


    “這位大哥,有很多好東西喔,看了保證興奮。”


    在無人的昏暗走廊,一個看來不太健康的學生一個勁兒靠過來對我說。


    “這是我們引以為傲的收藏,男士限定的黃色世界。”


    就這樣,我被帶進去的地方,是一個叫做閨房調查團青年部的社團在校舍一隅偷偷製作的“萬國大秘寶館”。教室窗戶以遮光布簾擋住,室內昏暗,在猥褻的桃色燈泡照明中,教室裏網羅了種種與男女性行為相關的資料,內容遍及古今,橫亙東西,充滿了嗆鼻的男人味。教室一角的充氣娃娃(展示資料)端坐在椅子上,據說是團長賣了一整個暑假的煙火買來的。白癡精髓可謂盡在此間。占據神聖的教室,舉辦如此低級下流的展示會,同為大學生,我替他們感到可悲,但願他們懂得什麽叫羞恥。


    我仔細檢閱展示品以養浩然之氣,但此時入口一帶吵嚷起來。戴著事務局臂章的人推開阻擋的團員硬闖了進來,其中也有事務局長的身影。他一看到我,便“喂喂”苦笑。


    “你也是好色之徒啊!”


    事務局長板著一張臉,巡回此間桃色教室,隨手拿起資料翻閱。


    “實在糟糕。這東西太猥褻了,會出問題。”


    事務局長低聲說道。


    “猥褻調查團,請你們適可而止。”


    “我們不是猥褻調查團,是閨房調查團!”


    “都一樣。反正,這裏隻好請你們撤了。”


    隻見閨房調查團青年部的團員聚在一起商量了一會兒,然後將幾本寫真集放進袋子裏交給事務局長,臉上堆起討好的笑容。


    “這個是最近發掘的新資料,不嫌棄的話,請局長笑納。今後學園祭的運營,這類資料也是不可或缺的吧?”


    事務局長以凝重的臉色接過來,靜靜地翻閱。仔細調查那些“新資料”後,他指著其他的展示品,說:“這個應該也有參考價值。”眾團員連忙將他指示的東西交給他。事務局長翻翻寫真集後點點頭。


    “這些資料果真是不負秘寶館之名,可增長見識。”


    事務局長與眾團員堅定握手。


    “務必要注意,不能讓未成年與女性入館。”


    我和事務局長一起走出教室,對他說:“你這個惡棍。”


    他笑著回應:“我還要去下個地方,剛才那裏上演過《乖僻王》,可惜我們趕到時已經結束了。”


    “我看你算了吧?”


    “那可不行,這是工作。你呢?還沒見到她嗎?”


    “找不到,沒辦法。”


    “看來我們都很辛苦啊。你要追她,我要追乖僻王。”


    “她背著一條大緋鯉。你有沒有看到這樣的女生?”


    “哦,就是那女孩嗎!我剛才在北口和她擦身而過。”


    然後事務局長一臉納悶地說:“她好像在追滾地的不倒翁。”


    ◎


    我與要返回本部的事務局長分手,自綜合館向北走。麵東一條通的北門前也有許多攤位,人滿為患。


    天陰了,更添寒意。我嗅到冬天孤寂的味道。


    反正今年冬天,吹遍黯淡街頭的北風一定也會將我赤裸裸的靈魂刮得體無完膚,讓我獨自一人寂寞地感冒。這是每年的例行公事,向來如此。而某一天,當我拖著發燒火燙的身體到便利商店購物時,忘形吵鬧的無恥之徒將如抬神轎般扛著蛋糕、烤雞,從我眼前疾馳而過。街上輝煌的燈飾看在發高燒的我眼裏,一定會顯得美麗無比吧。我心中則泛起為何今宵街上如此燦爛明亮的疑問,爬上通往住處的坡道,然後驟然驚覺:啊啊,對了,今晚是聖誕夜啊——


    此時此刻,我為做好迎接苦鬥季節的準備,物色起舊衣,然而舊衣衣架後卻突然飄來誘人的食物香味。我掀開衣服探頭一看,一個眼熟的浴衣男子正坐在暖桌裏吃火鍋。


    “啊!樋口先生,你怎麽會跑到這裏來?”


    “喔,是你啊。夏天的舊書市集以來就沒看過你了。來吃豆漿鍋吧!”


    這一頓來得真是時候!我爬進了暖桌。除了樋口氏,還有大酒桶羽貫小姐,以及一個不認識的大學生。羽貫小姐趴在暖桌上,喝著杯裏的酒。我一進暖桌,她就想舔我的臉。我驚險躲開,羽貫小姐像頭怪鳥般咯咯發笑。天都還沒黑,她的醉態便已接近完成式了。


    “歡迎來到韋馱天暖桌。”樋口氏說。


    “哦,原來這就是事務局長在追緝的暖桌啊。”


    我傻眼地說。“怪事背後總是和樋口先生扯上關係!”


    “喂喂,別捧我了。”


    我吃了熱呼呼的豆漿火鍋,暖和了身子,但實在無法不在意旁邊那個不發一語的神秘大學生。隻見他表情嚴肅地一直寫東西。看我不時偷瞄他,吸著馬鈴薯粉條的樋口氏便替我介紹。


    “他是內褲大頭目。”


    這威震全校的大名我也有所耳聞。我懷抱著又敬又畏的心情,看著這沉默寡言的男子。


    “你怎麽會當上內褲大頭目?”


    “這是個可歌可泣的故事。”


    樋口氏說完,要內褲大頭目自己解釋,於是他放下筆,從暖桌裏取出一個小小的不倒翁,並將不倒翁一分為二,把剛才寫好的文章摺得小小的放進裏麵,又將不倒翁複元。他默默完成這奇特的手工作業,將完工的不倒翁放在暖桌上,然後才總算麵向我,開始訴說。


    “那是一年前的學園祭了。我認為學園祭不過就是場無謂的鬧劇,本來不想來的,但係上的朋友要演出舞台劇,隻好不情不願地來了。距開演還有一點時間,我便在法學院的中庭休息。那裏有個集廢物而成的肮髒舞台,我就在舞台一角坐下發呆。過了一會兒,來了一個女生,她一副疲憊的樣子,也和我一樣坐下。一開始我隻是想:有個女生坐著,如此而已。這時,下起了蘋果雨。”


    “蘋果雨?”


    “後來打聽的結果,是法學院有個教授在攤位買了蘋果準備帶回研究室,結果在走廊上摔了一跤,失手扔了出去。蘋果從窗戶飛出來,落在中庭裏。紅紅圓圓的東西從天而降,我心想不知是什麽便站起身來,這時不經意看了身旁的她,而她也看著我。我們四目相對,那一刹那,蘋果各自掉到我們頭頂,碰地彈開——我便是在蘋果彈起的那一刻愛上她的。”


    內褲大頭目露出遠望的眼神。


    “那正是如假包換的一見鍾情。”


    男人為愛瘋狂的表情我看多了,卻從未見過此刻的他這般陶醉的麵孔。我連消遣他的心情都沒有,因為他正是處在所謂的“全身戀愛中”狀態。


    “我和她按著頭呻吟了一會兒,然後不由得笑了出來。再怎麽說,蘋果從天而降,在彼此頭上彈跳,可不是常有的事。當時我的腦頓時充血,事後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說


    了什麽,隻記得她以銀鈴般的聲音說起深大寺的不倒翁市集,她說她喜歡不倒翁,最喜歡小小圓圓的東西……”


    說到這裏,他麵露悲傷之色。


    “可是,當時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畢竟我和她的關係,隻是彼此的頭都被蘋果砸中而已,這樣就要問聯絡方式實在太冒昧了,所以我隻能談些無傷大雅的事,談著談著,她的朋友叫她,她便走了。分手之後,我一直無法將她忘懷。我想再見她一麵、再聽聽她的聲音,可是不管在大學裏怎麽找,都遇不見她。我愈來愈痛苦,到最後受不了了,便痛下決心,向吉田神社發願,除非與她重逢,否則我不會脫下身上這件內褲……”


    樋口氏雙手抱胸,佩服地點著頭。


    “然後他就得到內褲大頭目這個頭銜了。真是件佳話,男人中的男人啊。”


    “好好一個人,可是施力點根本就錯得離譜,你說是吧!”


    酒喝個不停的羽貫小姐喃喃地說。


    的確,他的立意雖美,作為卻根本是朝目的地的相反方向全力疾馳。我為他全力反向奔馳的壯舉表示讚歎,請他和我握手。因為這種“不得不然”的生活方式,我實在無法置之度外。


    “但願你能與她再次相逢。”


    “我相信我今天一定能見到她。為此,我做了多方準備。”


    我站起來。“沒錯,我也不能在這裏悠哉吃鍋了。我得親手打造快樂大結局——就算有些方便主義又如何!”


    “你要走了?”


    鑽進暖桌的樋口氏問道。羽貫小姐則打了一個嗬欠。


    如此這般,我再次邁開腳步——隻是伊人究竟身在何方?


    ◎


    同個時間,我對先前看到的一家掛著“男汁——黑色混蛋”招牌的攤位感到好奇,便回到操場。黑色混蛋的真麵目,原來是紅豆湯圓。


    右手紅豆湯圓,左手不倒翁,背上緋鯉,我以如此氣派的裝扮在操場上來去。我很怕燙,無法立刻喝下紅豆湯圓,但天色陰了,又吹著冷風,紅豆湯圓很快就降到不燙舌的溫度。而我的背上有緋鯉守護著,還暖烘烘的。


    操場上除了賣食物的攤位之外,還有街頭賣藝者,以及供人舒解壓力的受氣包攤位。隻見每個攤位都下了工夫,大家團結一致,齊心炒熱學園祭這個奇特的祭典。真是太美好了。吃完紅豆湯圓,我到舒解壓力的攤位付了錢,喂沙包吃了我的朋友拳。


    身體暖和之後,我離開了操場,朝北門走。那裏也有各式各樣的店鋪,賣熱狗、烤飯團、可麗餅,賣舊貨、手工飾品和二手衣等等,就像黑市般充滿活力。一個大型的假麵騎士v3模型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坐下來欣賞,沒多久發現旁邊又坐了一個人。那人看到我,便說“你好”。原來是那個提出“大象屁股”這種嶄新企畫、讓我知道大象屁股有多嚴峻的女生。


    “真是奇遇呀。”


    “遠遠的我就認出你來了,因為你背上的緋鯉太醒目了。”


    “你不看著大象屁股沒關係嗎?”


    “沒關係。我請朋友代班,而且不久就要拆了。”


    “咦!要拆掉嗎?真是太可惜了。”


    “因為,大象屁股待在教室裏,不就不能上課了。”


    她拿著一串以繩子串起的不倒翁。我指著說“好棒喔”表示讚歎,她高興地點點頭:“我撿到很多不倒翁,就把它們串起來了。”


    “真是嶄新的創意,我喜歡不倒翁!”


    “我也是。我喜歡小小圓圓的東西。”


    我把我撿到的不倒翁給她看,她則說要把串起來的不倒翁給我。我感激地收下,掛在脖子上。她笑著說:“你真有趣!”


    接下來我們倆一起逛攤位,發現一家店堆了一箱箱蘋果。盡管一日一蘋果能打造天下無敵的健康身體,但我背上有緋鯉,左手有不倒翁,右手拿著可麗餅,脖子上也掛著不倒翁項鏈,全身上下騰不出地方。看我煩惱不已,看店的學生建議我拿左手的不倒翁交換蘋果。反正我有很多不倒翁,便順水推舟接受這個建議。於是,握在左手的不倒翁,變成了紅豔豔的蘋果。大象屁股的女生也買了一個。


    我們在北門邊坐下,啃著蘋果聊天。


    “您怎麽會想要製作大象屁股呢?”


    她用衣服擦擦果皮,美麗的眼睛注視著蘋果。


    “那是去年學園祭的事了。我和朋友約在法學院中庭,那裏搭了一個舞台,卻沒有人在用,有一個男生坐在那裏,我便也在那裏坐下。就在我無聊發呆的時候,天上下起了蘋果雨。”


    “那天的天氣,還真是不可思議呀。”


    “原來是有人從法學院的窗戶扔下來的。隻見紅色果實紛紛落下,我吃驚地站起來,轉頭看向旁邊的男生,他也看著我。就在那一瞬間,我看到蘋果掉在彼此的頭上碰地彈開了。天底下就是有這種巧合。雖然很痛……但是我和他都忍不住笑了——然後我們聊著天。他是個非常有意思的人。我不記得自己說了些什麽……但是他提起了大象屁股。”


    她嘻嘻笑了,轉動手上的蘋果。


    “不久因為朋友來找我,我和他便分開了。學園祭結束,恢複到平常的生活,日子就這樣過去。可是,我動不動就想起他,滿心都是他和大象屁股。因為那天和他的對話,我還記得的,就隻有大象屁股而已。我在大學校園無論怎麽找,都找不著他。有一天我突然想到一個主意,決心在下次的學園祭做大象屁股,而且專心做東西的過程也能忘掉痛苦……”


    “所以,那是個滿懷愛意的屁股啊!”


    “隻要在學園祭掛起大象屁股的招牌,也許他會感興趣來看看,不是嗎?”她喃喃地說:“可是事情好像無法盡如人意。”


    多麽美麗、多麽感人的故事呀!我向來與戀愛無緣,無法分擔她深藏內心的痛楚,即使如此,要是我也陷入同樣的戀情,一定也會全心全意做起大象屁股的,一定是的。我想像她掛念著那名男子而投入創作的模樣,差點落淚。


    就在此時。


    掛著深紅色臂章的劇團團員從綜合館穿過攤位跑過來,其中一人便是腰掛線軸的女生。她一看到我,便滿臉生輝喊著:“找到了!”她朝我用力揮舞一隻從地上拾起來的不倒翁,喊道:“出場了!出場了!”我擦擦眼睛,站了起來。


    “下午三點,《乖僻王》開演!”


    那女生嘹亮的聲音響徹廣場。


    “第四十八幕!”


    ◎


    《乖僻王》


    第四十八幕舞台:北門


    ——第二十五屆詭辯研討大會結束,詭辯社主將芹名雄一走來。他邊走邊一臉正經地跳著詭辯舞。不倒翁公主擋住他的去路。


    不倒翁:“你就是詭辯社主將芹名嗎?”


    芹名:“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正是詭辯社主將芹名雄一。來者何人,報上名來!”


    不倒翁:“我乃不倒翁公主。縱使你不知本公主之名,總該聽說過乖僻王這個名號。”


    芹名:“我不認識名字這麽乖僻的人。”


    不倒翁:“給我裝蒜!”(撲上去以繩子縛住芹名)


    芹名:“你竟然動粗!你想法庭上見嗎!”


    不倒翁:“給我聽清楚!我抓住電影社‘禦衣木’代表相島,以誠心感化了他。相島坦誠招供,說你們詭辯社痛恨乖僻王,強行將他帶走。這樣你還要裝蒜?”


    芹名:“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不倒翁:“好啊,就看你了。此處正好有件丟人現眼的桃紅四角褲,讓你穿上,把你丟在百萬遍十字路口也是一樂。”


    芹名:“桃紅色!而且還是四角內褲!喔喔,世上沒有神明了嗎!


    ”


    不倒翁:“那你最好從實招來。我的心上人乖僻王如今身在何處?”


    芹名:“我招、我什麽都招。乖僻王才是天生的詭辯論者。隨口扯屁的本事一如滑不溜丟的鰻魚,連日夜磨練不輟的我們都相形失色。我們在學園祭裏主辦‘米飯原理主義者vs麵包聯合組織’詭辯大賽,乖僻王在會場上將我們修理得連哼都哼不出一聲。詭辯社竟然在詭辯上輸得一敗塗地,是可忍孰不可忍,這等恥辱教我們不恨乖僻王也難。我們將他帶走,原本是打算封住詭辯連連的那張嘴,但是又有人將他從我們手上帶走……”(支吾其詞)


    不倒翁:“招出那幕後黑手的名字!”


    芹名:“我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就是學園祭事務局的人。他們視以興風作浪為生存意義的學生為公敵,是隻願一切風平浪靜的無事主義者。他們為了讓學園祭平安落幕,將學園祭恐怖分子乖僻王監禁在某處。”


    不倒翁:“原來如此!”


    芹名:“求公土開恩。這一切都是陰晴不定的命運女神的捉弄,我是機緣巧合下被迫扮演惡人角色的可憐人。從今而後,我將洗心革麵,發誓效忠公主,為拯救乖僻王,上天下海在所不惜。”


    不倒翁:“善於騙倒女人的三寸不爛之舌指的便是你這種人。大言不慚假作不知的話言猶在耳,竟連‘上天下海在所不惜’都說出口了。遇上機緣巧合使樂得趁機為非作歹,眼見苗頭不對,就拿命運女神當擋箭牌。像你這等輕薄男子,與這桃紅四角褲再適合也不過了!”


    芹名:“哇——!饒命啊!那麽低級下流的東西!”


    不倒翁:“(讓芹名穿上桃紅四角褲之後,起身握拳)學園祭事務局——這可恨的名字,我已牢記在心!”


    閉幕後掌聲未歇,劇團團員便匆匆拆解舞台,如忍者般混進人群而去。沒有片刻耽溺於成功之樂,態度之嚴謹,真令人驚歎。臨去之際,負責小道具的女生拍拍我的肩,說:“那下回見。”


    我演完後正鬆一口氣,那個大象屁股女生向我走來。她潮紅的美麗臉龐綻放笑容,說:“我還是第一次觀賞《乖僻王》。”


    “你演得真精采,聲音都不一樣了呢。”


    “不敢當。”


    “那我走了。要分手固然遺憾,但我該去準備收拾了。”


    盡管依依不舍,我仍在此與她分手,走出北門。然後過了東一條通向北而行,出發到校本部探險。


    ◎


    從正門向北進入校園,熱鬧的攤位背後,鍾塔高高聳立。朝工學院的方向走去,有個攤位在賣糖蘋果。糖蘋果!這才是擺攤的王道啊!我高興地買了一個。甜甜圓圓的東西,一定是好東西。


    我邊走邊舔可愛的糖蘋果,察覺到一股微微騷動的緊張氣氛。我往那個方向走,發現兩棟工學院的教室之間有一條狹窄的小巷,裏麵擠滿了人。每個人都屏氣仰望著天空。我跟著仰頭往天上看,嚇了一跳,兩棟教室之間竟連著一條繩索,有個手持一根長棍的男子正慢慢走在上麵。我向一個圍觀的人打聽,聽說這名男子在相鄰兩棟的二樓綁起繩索,走完之後換三樓,再接下來是四樓,像這樣一點一點加高,現在已經到五樓了。真是一個不知愛惜生命的冒險人士!


    不久那男子走完,圍觀的人都鬆了一口氣。


    我一方麵讚揚他的冒險精神,另一方麵又認為不能不告訴他不可以做這種玩命的事,於是在使命感的驅使之下,我進了他走過去的那棟教室。然而我上了樓,卻無法到達五樓。因為樓梯被一隻大大的紙糊招財貓給擋住了,它無論如何都不讓我過去。我有些不高興,不過那隻招財貓造形實在精致,而且體型大得直衝天際。我忘了最初的目的,戳戳那渾圓柔軟的肚子大感欽佩。


    “我要把那條緋鯉吃掉喔!”


    招財貓忽然開口,轉動眼珠子發出異光。


    我當時的驚駭真是筆墨難以形容。本來想告誡走繩索的冒險人士要愛惜生命,但我的這份心意已被嚇得飛到九霄雲外,當下落荒而逃。


    真的好遺憾,而且好恐怖。


    我為了定定心,先舔過圓圓的糖蘋果,才去逛在文學院旁的舊書市集。看著塞在紙箱裏的舊教科書、雜誌和唱片,我開心地想起在夏日舊書市集挖到寶的往事。夏日幸福的回憶和糖蘋果讓我的心圓圓地鼓脹起來,於是我又精神百倍,走進了法學院的教室。


    大教室前擺了討論會的告示牌,我進去參觀,裏麵掛著大大寫著“米飯原理主義者vs麵包聯合組織”的布條,台上坐著一排神色嚴肅的學生。


    “這年頭還吃飯團,一整個落伍到不如去被狗咬。”


    “麵粉有什麽好吃的?日本人就應該吃米。”


    兩方劈頭就開始毫無根據地對罵,教我吃了一驚。但是這樣的唇槍舌箭,就像相撲力士賽前互相扔淨身淨場的鹽一般,是種鼓舞鬥誌的儀式。在那之後,才進入正式的討論。我請教旁邊的人,原來這場討論會是由詭辯社主辦的,活動是“將對於米飯或麵包沒有特別偏好的人們,大膽分為米飯派與麵包派來辯論”。


    至於我,麵包和米飯都喜歡。對不起,我是個看當天心情主義者。


    不久辯論進入白熱化,主持人一度暫停辯論,征求會場觀眾的意見。觀眾各自發表了鞭辟入裏的見解,然後主持人的視線停在我的緋鯉身上,問說:“那邊那位同學,意下如何?你覺得呢?”拿著麥克風的人跑過來,要我說話。


    “如果是你,米和麵包,你會選哪一個?”


    我不禁陷入沉思。


    ◎


    我從可麗餅攤位的女生那裏取得人證,聽說背著緋鯉、掛著不倒翁項鏈的女孩往鍾塔方向走去,於是我趕往校本部。混在三三兩兩來來往往看熱鬧的人群當中,我走進正門,看到鍾塔在西斜的夕陽照耀下屹立不搖。


    我追在四處招搖的她之後,在校本部內徘徊。聽說她買了糖蘋果,由於她與糖蘋果的組合實在太過迷人,令我情不自禁,也買了糖蘋果邊走邊舔。經過工學院時,看到在兩棟教室之間走繩索的笨蛋正好被事務局的人拖走。我心想:還真是蠢蛋一枚。


    剛踏入法學院,便再度聽到她的消息。據說一個身負緋鯉的嬌小女生,闖進詭辯社主辦的“米飯原理主義者vs麵包聯合組織”的討論會,主張“吃餅幹不就好了!”在會場投下一顆震撼彈。然而當我趕到法學院大教室時,討論會已經結束了,取而代之的題目是“四分之一世紀的孤獨”,針對沒有戀人曆時超過四分之一世紀的男子該如何與女性交往,徹底進行討論。場中的熱烈發言,莫不教我深受感動。


    如此這般,我在冷風陣陣的新舊教室之間東去西回,但她的線索卻就此斷絕,杳然無蹤。我在校本部繞了一圈,回到正門。時間已過下午三點半,結束買賣的攤位開始拆解帳篷,附近悄悄染上了夕陽的氣息。


    我看到推理研究會在鍾塔前的廣場一角擺了一張長桌,正在賣《乖僻王事件解體新書》。叫賣的人高喊:


    “最後一幕就要上演了!隻要一冊在手,前麵沒看過也通!”


    我順手買了一本。


    這本書裝訂極其簡樸,不過是以釘書針裝訂的影印紙,但裏麵有至今上演過的四十八幕《乖僻王》劇情大綱,以反派角色登場的各社團介紹,還有出場人物的關係圖。


    “《乖僻王》的劇情架構是與主角不倒翁公主敵對的社團互相推卸罪責,黑幕之後不斷有其他黑幕出現。值得注意的是,由於實際存在的社團名稱一一出場,因此盡管此劇毀譽參半,所引爆的話題絕非一般街頭表演可比。其表演方式與營造話題的技巧,可說是《乖僻王》的精髓所在。結局請讀者自行前


    往觀賞。命中注定的兩人究竟能否重逢?乖僻王又被幽禁於何處?乖僻王又是名什麽樣的人物——”


    我看得正專心,一張被風刮來的傳單勾住了我的腳。


    撿起來一看,原來是預告《乖僻王》最後一幕的傳單。上麵以誇大的文句寫著:“學園祭史上永垂不朽、現在進行式的流動戲劇《乖僻王》即將完結!曆史性的一刻不容錯過!”


    一行特大的字寫著“女主角換人!”,看到那位新任不倒翁公主的肖像,我茫然呆立。隻見美術社手繪插圖介紹的新任不倒翁公主,千真萬確,就是她。我心想:在不知不覺中,事情竟已演變至此!她原就遠在那填不平的護城河對岸,現在更是又走遠一步,她究竟要遙不可及到何等境地才肯罷休?在命運捉弄之下,她不知為何挑起大梁,而我卻隻能在料峭寒風中屈居於扮演一顆路旁石頭……


    兩個手持傳單的男學生的交談傳進我耳裏。


    “《乖僻王》的女主角好像換人了。”


    “喔,什麽樣的人?是美人嗎?”


    “聽說她扛著一條大緋鯉,掛著不倒翁項鏈。”


    “……什麽鬼?難不成是妖怪?”


    ◎


    我在校本部失去了她的線索。但既然她主演《乖僻王》,應該會出現在上演的地點。我想收集《乖僻王》的相關情報,便回到吉田南校區,來到學園祭事務局。但事務局正處於混亂當中,無法從中獲得情報。


    隻見事務局人員個個蓬頭垢麵,四處奔跑。桌上喇叭傳來通報:“喂,現在韋馱天暖桌正經過綜合館中庭,緊急請求支援!”但無人理會。事務局長從帳篷一角的寄物櫃裏拉出綠色網子,不顧朋友之義,斬釘截鐵地說:“我現在沒空跟你混。”今晚就要舉行閉幕晚會了,問題卻隻增不減。


    不要命的冒險人士在工學院教室拉起繩索上演走繩索,經一番格鬥加以逮捕。同樣在工學院教室,有人抱怨有巨大招財貓擋住樓梯;招牌遭竊、放置在店鋪旁的廢棄物無故消失等奇異竊盜案一再發生。韋馱天暖桌依舊神出鬼沒。乖僻王事件愈演愈烈,推理研究會甚至緊急發售《乖僻王事件解體新書》來攝動群眾;有人想將被車撞死的山豬拿來煮火鍋,不知為何全校出現無數不倒翁,“成人錄影帶持久耐力上映會”發生了大亂鬥……


    在這個混亂得有如遭暴風雨蹂躪的海船船艙中,相當於船長的學園祭事務局長終於爆發了。有生以來第一次,我親耳聽見活生生的人發出那種嚎叫。“嘰——”他站起來,朝分明沒人在聽的虛空發表演說。


    “我們可不是毫無道理一個勁兒說不能這樣、不能那樣!我們會這麽囉嗦,還不是為了那些愛鬧事的家夥,設法讓他們的青春在現實中順利著陸,還不是為了讓這學園祭能以平安大團圓結束!可是結果呢!沒有人心存感激!半個都沒有!做這工作也太倒楣了!每個人都為所欲為!你們以為能像偷了機車的那天一樣,連目的地都不知道先跑了再說(注:日本傳奇歌手尾崎豐的歌曲《15之夜》,訴說青少年的苦悶與追求自由的心,副歌便有“15之夜毫無目的地,騎上偷來的機車汪奔”的歌詞。)嗎!”


    他舉起舉頭大叫:


    “啊啊!可惡!好羨慕!我也想跟他們同一國!”


    ◎


    在法學院的討論會引起熱烈回響後,由於被告知“餅幹也是麵包的一種”,於是我成為“麵包餅幹聯合組織”的一員,參加了示威遊行。我是第一次參加這類活動,心中不免大為興奮,拿著標語牌的手也不自覺用力起來。隻不過,這場示威遊行本來就是由“對米飯與麵包都沒有特別偏好的人”發起的,原本預定到操場的特設舞台上發表演說,但到了正門時大家都膩了,結果最後進入吉田南校區的,連我在內,隻有三個人。其中一人對賣可麗餅的女生一見鍾情而脫隊,剩下那一位在吃飯團墊肚子的時候被我看見,便含淚說:“抱歉,我還是喜歡飯團。”說完就拂袖而去。


    孤伶伶的一個人不能叫做示威遊行。我覺得好寂寞,便在操場與綜合館之間徘徊。背上有緋鯉,右手有標語牌,脖子上掛著不倒翁項鏈,打扮分明如此熱鬧繽紛,心中卻刮起陣陣寒風。日已西斜,更添寂寞,於是我好想見見認識的人。我想去找坐在韋馱天暖桌的樋口先生、羽貫小姐和內褲大頭目,也想找大象屁股的女生說說話。這時,我想起大象屁股女生說過要開始收拾攤位,便興起“去向偉大的大象屁股告別”的念頭。


    於是,我橫越綜合館的中庭,卻發現有人把一隻不倒翁放在那裏。今天時不時就能看見這可愛東西呢。


    就在這時候,我聽到了熟悉的鑼聲。戴著深紅色臂章的劇團團員從四麵八方跑過來。負責小道具的女生敲著鑼來到廣場,對我微笑。她拿起地上的不倒翁,啵一聲分成兩半。原來劇本就摺起來放在裏麵。她稍微掃視過劇本便遞給我,說:“來吧,要上場了。”


    “下午四點,《乖僻王》開演!”


    她暸亮的聲音,響徹中庭四周的校舍。


    “第四十九幕!”


    ◎


    第四十九幕舞台:綜合館中庭


    ——自閨房調查團搜括了猥褻書籍的學園祭事務局長走出來,掩不住滿臉笑意。不倒翁公主擋住了他的去路。


    不倒翁:“你是學園祭事務局長嗎?”


    局長:“主宰學園祭的一切、無恥荒誕的邪惡帝王正是我。背負緋鯉、頸掛不倒翁首飾——不倒翁公主,虧你能找到這裏來。”


    不倒翁:“你就是那隱身於學園祭背後,吸食甜美的汁液、沉溺於沒收而來的黃色書刊、夜夜扮女裝為樂的大惡人。傲慢地要求學生守規矩,自己卻百無禁忌,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卑鄙下流,自私自利。乖僻王挺身而出,便是為了要你受天譴。”


    局長:“(高聲尖笑)我既然自稱邪惡帝王,這等毒舌咒罵在我便如春風輕撫。你的愚蠢與乖僻王如出一轍,以正義為名,卻如蟲雀之擾,以致於有學園祭恐怖分子之譏。正義與我同在。與乖僻王到永不見天日的黑暗中哀悼自己的下半生吧!”


    不倒翁:“果然是你帶走了乖僻王!”


    局長:“正是。”


    不倒翁:“說!我的心上人乖僻王如今身在何處?”


    局長:“那裏位處黑暗深處,一旦涉足便永無回頭之日。那是一座為地獄鍋爐噴出的白煙所淹沒、由腐臭所籠罩的恐怖城寨;就連內褲人頭目都為其不潔而退縮,詭辯社社員在其威容前亦張口結舌。那間大小僅兩坪有餘的牢獄,其名為‘風雲乖僻城’。”


    不倒翁:“若是為了乖僻王,下地獄又何足道哉。”


    局長:“為戀愛而忘我的蠢東西!”


    不倒翁:“住口!”


    局長:“虛幻之夢終究無法實現。讓你永絕此想才是我佛慈悲!”


    局員1:“(奔進來)不倒翁公土!到此為止!”


    局員2:“(張起綠網)你不但擾亂學園祭,還針對事務局散播毫無根據的惡毒言語……實在令人忍無可忍。不要逼我們動粗,隨我們到事務局本部。”


    局員3:“束手就擒!”


    ——一場大亂鬥之後,事務局人員以網子將所有相關人員一網打盡。抵抗無用,一幹人被帶走。


    不例翁:“我絕不向惡勢力屈服,直到見到乖僻王的那一天!”


    小道具人員:“身陷黑幕之手的不倒翁公主——命運將會如何?”


    大道具人員1:“她能與乖僻王重逢嗎?”


    大道具人員2:“敬請期待最後一幕!”


    ◎


    事務局人員將我們帶到位於操場一角的事務局本部。


    操


    場上的攤位開始陸續拆解,帳篷一一被收攏。金色夕陽斜照,吹起了令人戀家的秋風。一想到如此饒富深意的祭典遭到解體,大學即將恢複平日麵貌,我便感到心酸。類似小學運動會即將結束時感受到的那種悲傷,淹沒了我的心。再加上,我已經遭事務局逮捕,無法再演出《乖僻王》了。也就是說,我的祭典已經落幕了。真教人傷心。


    事務局長瞪著被逮到本部來的我們。


    我們進入本部帳篷,坐在摺疊鐵椅上。


    “拜托你坐在這裏,別再惹麻煩了!”


    事務局長以毅然決然的口吻說。不過他也親切地招待我,請我吃攤位買來的糯米丸子和茶。我喝著焙茶,啃著甜滋滋的丸子,心情平靜下來。事務局長無力地坐在椅子上,放空了好一會兒。他看起來似乎很累。他望著我背上的緋鯉,低聲說:“那個真不錯。”


    我望著貼在事務局長背後的大地圖。


    “那地圖是做什麽的?”


    “哦,這個?這是標示韋馱天暖桌和乖僻王事件的位置……”


    說到一半,事務局長忽然有所驚覺,不再說話。


    他站在巨大的地圖前麵,雙手抱胸,表情嚴肅,活像抽著煙鬥試圖解開謎題的福爾摩斯。


    “我怎麽會一直沒發現呢?路線全部重疊了。……簡直就像跟在韋馱天暖桌之後上演一樣。”


    我看到負責小道具的女生臉上露出笑容。局長一回頭,她的笑容就像潑進沙地的水一般,瞬間消失無蹤。局長以銳利的眼神瞪著她,然後握起拳頭叫道:“是不是!乖僻王就是在韋馱天暖桌上寫劇本的是不是!”


    就在此時。


    巨大的大象屁股從操場往本部帳篷嘩啦啦地撞過來。帳篷的篷布掀了起來,辦公桌倒下,事務局人員四處奔逃。我拿著糯米丸子串和茶杯逃到角落。慘遭大象屁股蹂躪的事務局本部揚起滿天塵埃,呈現地震後的淒慘樣貌。事務局長被夾在大象屁股與帳篷篷布之間動彈不得,呻吟道:“喂喂,你嘛幫幫忙!”趁著事務局人員忙著救他,劇團團員迅速自帳篷逃走。一定是去準備最後一幕的演出吧。


    大鬧一場的屁股停在帳篷中央。大象屁股女生從屁股後麵走出來,手伸向我。


    “走,快逃!”


    她說:“你要把戲演完,一定要和乖僻王重逢!”


    她這句話,喚醒了我的演員之魂。這可不是隻有半天的速食魂。不起眼的我,小時候也是迷過《玻璃假麵》(注:舊譯《千麵女郎》,日本少女漫畫家美內鈴惠的代表作。描寫天才女演員北島麻亞(舊譯譚寶蓮)與姬川真弓(舊譯白莎莉)相互競爭的經典漫畫,連載長達二十餘年(1976—1997年休載,未完),至今人氣不衰,曾改編為卡通、連續劇等。)的。


    我回答“是”,站起來握住她的手,便朝操場直奔。啊啊,乖僻王!終於能到你身邊了——


    “我看到你被抓了。如果不能演出最後一幕,我想你一定會很遺憾,就來救你了。”


    “謝謝你,大象屁股小姐!”


    聽我這麽說,她露出苦笑。


    “我叫須田紀子。”


    的確,我的叫法簡直把她當成大象屁股了。朝一個戀愛中的美麗少女直呼大象屁股,我真是太失禮了!


    正在收拾攤位的學生指著直奔而過的我們,喊說:“啊,是不倒翁公主。”承蒙大家記得我的長相,真是光榮之至,汗顏之至。我一邊跑,回頭一看,成群的事務局人員跑出崩塌的本部帳篷,朝我們而來。


    “不倒翁公主有難!”我心想。“命運將如何安排!?”


    ◎


    在事務局沒有得到任何線索,我束手無策,在吉田南校區內徘徊了半天,最後在忙著收拾攤位的北門前廣場坐下。所謂盡人事聽天命,我應該已經盡了所有的人事了。望著這場我沒有任何建樹、徒然空虛的學園祭落幕,我心想:“真想聽聽天命。”


    廣場因學生投入撤場作業而熱鬧非凡。辦鬼屋的人搬運著拆解下來的木材,因為沒卸掉鬼妝,頗有百鬼夜行之趣。閨房調查團的人從綜合館的中庭魚貫而出,拿著裝了猥褻資料的箱子,腳步整齊畫一。


    絕望的我正抱頭不知如何是好時,聽到啪躂啪躂匆促的腳步聲,無意間抬起頭一看,背著緋鯉的她正與一名陌生女子手牽著手疾馳而過。“喔喔!沒想到天命竟然真的降臨!”我這麽想,才一站起來,就被跑過來的事務局人員撞倒在一邊。狠狠吃了一拐子的我,像隻煮熟的蝦子蜷曲著倒地抽搐。


    她喊著:“請幫幫我!”一路跑過為了撤場而忙亂不堪的廣場。在後麵緊追不舍的是戴著事務局臂章的十數名男女。


    正在收拾的學生們嚷著“不倒翁公主遭事務局追捕”、“事務局就是幕後黑手”、“聽說乖僻王被關了”、“好過分”等等誤會滿天的言語,阻擋事務局人員的去路。鬼屋的人喊著:“是緋鯉女孩,救她!”朝緊追不舍的事務局人員臉上丟蒟蒻。受到意外攻擊的事務局人員方寸大亂,嚷著“不是的”、“這不是演戲”、“不,這是演戲嗎?”等等。


    我掙紮著從地上爬起,緊追在她身後。


    閨房調查團的一員這時打開紙箱,假裝失手弄丟黃色資料。幾名事務局人員發出來自靈魂深處的呼喚:“喔喔!美胸!”紛紛在黃色至寶前跪下。另一方麵,她以時間換取空間,已經從北門跑到東一條通了。再這樣下去我會跟丟。我穿過百鬼們扔過來的蒟蒻雨林,忍著錐心之痛放棄了黃色至寶,跟在她之後跑出北門。


    事務局長緊跟著狂奔的我,不過他是為了讓學園祭平安落幕,而我是為了揭開嶄新未來的序幕,目的雖大不相同,追的人卻一樣。我們無言並肩狂奔。一進入校本部,米飯原理主義者的示威遊行隊伍便擋在她與追兵之間,亂成一團。米飯原理主義者反覆喊著“日本人就應該吃米飯”的口號,一個勁兒將飯團塞進事務局人員嘴裏。局長叫道:“把他們踹開!吃什麽飯團!”


    我心想——她為了演出《乖僻王》最後一幕,正盡力逃出事務局的手掌心。是什麽樣命運的捉弄讓她擔下了這個要角,過程不甚明了,但局長正企圖阻礙她的大夢則是極其明了的。她的朋友是我的敵人,她的敵人也是我的敵人,昨天的朋友是今天的敵人!


    我對奮力擺脫米飯原理主義者的局長說:


    “喂,你的腰帶打結了。”


    “咦,有嗎?”


    我佯裝幫他調整,然後趁機一口氣抽掉他的腰帶,將他的褲子往下一拉。猛力推倒他後,我便直接衝進示威隊伍裏。身後傳來局長悲慟的呼喊:


    “怎麽這樣!我們不是朋友嗎?”


    “原諒我吧,吾友!”我說:“一切以她為優先!”


    ◎


    在鍾塔前遇見米飯原理主義者的示威遊行隊伍真是萬幸。我身屬麵包餅幹聯合組織,理當是他們的辯論之敵,但他們以《乖僻王》順利落幕為重、以這些意見對立為輕,對我說:“我們會把多的飯團分給事務局,你趁機快逃。”


    眼看事務局人員的追兵撞上遊行隊伍,鬧得雞飛狗跳之際,紀子學姊將不倒翁項鏈從我的脖子上取下,掛在自己脖子上,又將緋鯉綁在自己背上。


    “這麽一來,大家就會來追我了。”


    “多麽聰明的戰略呀!”


    “好了,現在不是佩服的時候,你快跑,去找下一個舞台。我一定會去看的。”


    說完,她朝鍾塔的東邊、工學院的方向跑。


    我繞了大樟樹一圈,略微猶豫之後,隨便亂猜一通,朝附屬圖書館跑去。因為《乖僻王》會在哪裏上演,我一點頭緒都沒有,除了埋頭狂奔之外別無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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