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悠子老師下落不明。難以相信不過幾個月前我們還每天都見麵。老師沒有把奪去寶貝女兒的兩個少年交由法律製裁而自己下手,然後就從我們麵前消失了。我覺得老師這樣有點不負責任。要是決定自己製裁的話,總要看那個少年最後到底怎樣了吧!


    老師應該要知道製裁之後發生的事。我這麽想著寫了好長的信,要怎樣才能讓老師看到呢……想來想去想出一個苦肉計,決定把這封信投給以前老師在休息時間常在辦公室看的文藝雜誌新人獎征稿活動。近年來有很多十幾歲的得獎者,所以我想也不是沒有可能啦。


    看是我有點擔心。這本文藝雜誌上“勸世鮮師”的連載專欄四月號就結束了。要是這封信得獎刊登了,老師不知道會不會看到。就算這樣我想有一點機率也好。


    但是老師,我絕對不是要跟你求救。我隻是有一件事無論如何都想問老師而已。


    *


    進入正題之前,老師有沒有注意到班上的氣氛?


    凝重、清新、停滯、流通……我認為氣氛是在場所有人氛圍的綜合。而我每天都非常敏銳地感受到氣都喘不過來的地步,大概是因為我沒法好好地跟大家打成一片吧。總而言之雖然是春天,但我們二班教室裏的氣氛一言以蔽之就是……


    詭異。


    *


    老師製裁了小直跟修哉是上學期最後一天,那也是小直最後一次到學校來。新學期開始,二年二班教室裏就看不到小直的蹤影了。隻有小直沒來,修哉還是來上學。包括我在內,大家對修哉來上學比對小直沒來還感到驚訝。沒有人跟修哉說話。大家都保持距離觀望,一麵竊竊私語。


    修哉對大家的反應似乎完全不在乎,按照學號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拿出包著書套的小說開始看。這不是在逞強,他從一年級的時候就每天早上都這樣。一切都沒有改變。我想這在大家眼中看來反而令人毛骨悚然。


    天氣很好,教室窗戶都開著,但氣氛卻很凝重。上課鈴在沉重的空氣中響了,新的導師走進教室。年輕的男老師意氣風發地在黑板上寫了自己的名字。


    --從學生時代開始人家就叫我“維特”,你們也這樣叫我吧。


    突然這麽說教人不知如何是好,但這裏我們就叫他維特吧。


    --話雖如此我可沒有煩惱喔。


    聽到這句話沒有任何人發笑。


    --喂,你們也看看書啊。


    維特誇張地擺出歎氣的樣子這麽說。他的名字叫做良輝所以昵稱維特(*這是日文諧音的轉換遊戲,良輝<yoshiteru>維特的日文為ウェルテル<weruteru>,“良”意為“好”<well>。),被套上“少年維特的煩惱”也可以理解。但是喂,拜托你也看看班上的氣氛啊。我的感覺是這樣。


    --喔,差點忘記了。直樹感冒請假……還有其他人缺席嗎?


    維特確認開學第一天的出席狀況,親熱地直呼同學的名字,然後立刻開始自我介紹。


    我中學的時候絕對不是認真的學生。背著爸媽抽煙、討厭某個老師就亂整人家的車子……但是二年級的時候班導師改變了我。隻要有誰有事情,就放下正課誠懇地跟我們談。為了我也花了有五堂英文課吧……哈哈。


    老實說八成沒人在聽維特自我介紹。大家在意的是直樹感冒請假的事。


    我知道那當然是假的,但至少小直還沒轉學讓我鬆了一口氣。不少人偷瞟修哉。修哉雖然做出好學生的樣子麵向老師,但看起來並沒在聽老師說的話。即便如此維特還是興致勃勃地說個沒完。


    --我今年春天剛剛被學校聘用,二班是我帶的第一個班級,很值得紀念的。我不想對大家有先入為主的成見,所以你們一年級的導師寫的品行行為報告我沒看。大家可以坦然麵對我。有什麽困擾都可以來找我,不要把我當老師,當大哥好了。


    先是維特,現在又是大哥。大家、大家叫個不停。開學典禮前漫長的班會最後,熱血沸騰闡述自己理想的維特,用新的黃色粉筆在黑板上寫了滿滿的大字:


    oneforall!allforone!


    我不知道悠子老師是怎麽看我們每一個人的,更何況還寫了小直跟修哉的品行報告更是難以想像。但要是維特好好看了報告的話,我想就不會發生那樣的事了。


    *


    黃金周結束進入五月半,教室裏的氣氛比較安定了。小直還是沒來學校,大家也都避著修哉。


    然而大家可能是習慣了避著修哉(這種講法很奇怪吧),並沒表現出對他的厭惡,而是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一樣自然地躲著他。凝重的空氣也沉穩下來,變得理所當然,也就沒那麽令人喘不過氣來了。


    有天晚上電視播了一個以教育為主題的節目。


    節目裏介紹了某處的中學“利用早晨小班會短短十分鍾,全班一起閱讀。”閱讀不隻可以豐富感性,還能提高集中力,增進學習能力。我一麵看著電視一麵想起了修哉。


    第二天教室後方就設置了班級圖書館。是維特從自己家帶來組合櫃跟書做的。


    --不好意思這是我的舊貨,大家一起讀書豐富心靈生活吧!


    雖然他很單細胞,但我覺得這個主意不錯。隻不過看到排排站的書我都呆掉了。連對長得不賴的維特開始有好感的誌保她們也都退避三舍。三層的組合櫃最上層全部都是“勸世鮮師”的著作。


    維特看見大家對他費力做的班級圖書館反應冷淡不知是否有些不滿。我們在他擔任的數學課堂上做習題,他走到教室後麵,拿下一本書突然開始大聲朗誦。


    --我對宗教毫無興趣,但是在浪跡天涯的時候,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隨身帶著聖經。馬太福音第十八章裏有這麽一段:“一個人若有一百隻羊,一隻走迷了路,你們的意思如何?他豈不撇下這九十九隻羊,往山裏去找那隻迷路的羊嗎?若是找找了,我實在告訴你們,他為這一隻羊歡喜,比為那沒有迷路的九十九隻歡喜還大呢!”……我在這裏看見了教育的真諦。


    維特念到這裏合上書,慢慢地開口。


    --今天我們不上數學課了,改開班會。大家一起討論直樹的事吧。


    他大概覺得直樹是迷途的羔羊吧。維特連習題答案也不對,就教我們把課本收起來。小直不來上學的理由開學第一個星期是感冒,之後就變成身體不好。


    維特這麽說了。


    --在此之前我都騙大家說直樹是因為身體不好所以請假。但直樹並不是裝病逃學。直樹雖然有想來上學的意誌,但是他心裏有病讓他來不了。


    意誌跟心似乎是在同一個地方吧。這是維特自己的解釋還是直樹的媽媽說的就不得而知了。


    --一直瞞著大甲鎮對不起。


    我覺得維特這樣道歉有點可憐。小直或許的確心裏有病,但是不知道他之所以這樣的原因隻有維特一個人。那天悠子老師告白的事件真相,沒有任何人傳出二班之外。老師離開教室以後,全班的手機都接到同樣的簡訊郵件。


    把二班裏的告白傳出去的家夥就是少年c。


    為了聯絡方便,班上所有人的郵箱地址都互相登錄,但這是誰發的卻不知道。


    維特提出一個建議。


    --我們來創造讓直樹想上學的環境吧。


    大家都默不作聲。連平常附和維特無聊笑話的健太都低著頭不語。維特好像以為大家是在認真地考慮他說的話,滿意地開始說了好幾個方法。搞不好他本來就沒打算征求大家的意見。


    --大家把上課的筆記送到直樹家吧。


    教室裏明顯不情願的“


    ㄟ--”聲此起彼落。


    --亮治,你為什麽這種態度呢?


    維特問聲音最大的亮治。亮治露出“糟了”的表情,低頭順口說出了個好借口:“因為我家在反方向……”


    --這樣大家輪流影印筆記,我跟美月每星期送到直樹家一次好了。


    為什麽是我?因為今年我是班長(順便一提副班長是佑介),而且我家離直樹家很近。我忍住沒露出不情願的表情也沒反對,維特卻對我說:


    --美月是不是在跟我客氣?


    我根本不知道他在問什麽。


    --美月沒有綽號嗎?


    看來維特是不滿意我不叫他維特。雖然如此也不是除了我之外全班每個人都叫他維特啊。大家都叫我美月,所以我就說沒有。就在這時候綾香大聲說:“美蛋!”的確我小學低年級的時候幾乎全班同學都這樣叫我。


    --這不是很可愛的綽號嗎!很好,從今天開始我也叫美月“美蛋”了。其他人也叫好嗎?能當同學是緣分啊。大家就這樣打破彼此之間的隔閡吧!


    拜維特熱心地呼籲之賜,我從那天開始再度被人叫美蛋了。


    *


    第一次送筆記去直樹家是五月第三個星期五。小學低年級的時候我常常跟直樹的二姐一起玩,去過他家很多次。


    迎接我跟維特的是直樹的媽媽。


    好久不見的伯母跟以前一樣,梳妝打扮得好好的。


    小直喜歡吃鬆餅當點心。我切洋蔥流眼淚,小直拿著我最喜歡的手帕來說,媽媽不要哭了。小直參加書法比賽得了第三名呢。


    小直、小直……我跟小直的二姐玩,他根本不在場,但伯母總是說小直的事。


    我以為把筆記送到就可以走了,但伯母卻請我們進客廳。維特雖然有點遲疑,但似乎一開始就有這個打算。


    我也曾經在客廳跟小直玩撲克牌黑白棋之類的。小直的房間就在客廳正上方的二樓,二姐總是對著天井叫:“小直拿撲克牌來。”姐姐現在在東京上大學。我抬頭望著天井上方,但是看不出小直在不在。伯母端出紅茶,對維特說:


    --小直會有心病都是去年的導師害的。要是所有老師都跟您一樣熱心,那孩子也不會變成這樣了……


    看伯母的樣子,小直應該沒有把結業式那天受到的製裁告訴媽媽。要是知道的話,伯母應該沒辦法這麽沉著地發牢騷。


    沒有跟媽媽說,就表示小直自己一個人在苦惱。伯母一麵避免談起那次事件,一麵繼續責怪悠子老師。或許他以為兒子隻是卷入意外事件也說不定。


    小直沒有要出現的樣子,結果我們像是專程來聽伯母的怨言一樣。但是煞有介事跟伯母應答的維特還挺得意的。至於話聽進去多少倒是個疑問。


    --伯母,直樹的事就交給我吧。


    維特自信滿滿地這麽說的時候,我聽到一點聲音,再度抬頭望向天井。我想小直應該都聽見了。但是第二天,接下來的那天,小直仍舊沒有來上學。小直不來學校成了理所當然,大家避著修哉也是理所當然。但是那時候的情況還算是最好的。


    *


    六月第一個星期一,放學前小班會的時候全班都發了牛奶。厚生勞動省實施的“全國中學生乳製品推廣運動”、通稱“牛奶時間”有了成效,全縣的中學都獲得了每日牛奶配給。喝牛奶不隻讓身高跟骨質密度增加,牛奶運動示範學校還都表示“情緒不穩定的學生比往年要少”,於是就提前開始配給了。


    我跟副班長佑介把牛奶發給全班同學,但大家似乎都想起了不好的回憶,感覺教室裏氣氛沉重起來。牛奶時間雖然有良好的效果,討厭牛奶的學生的家長卻抱怨連連,所以也不是非喝不可。


    你們有強迫我們的權利嗎?


    到處都是把夢想寄托在小孩身上沒事找事的爸媽。雖然這麽想,但多虧他們,紙盒牛奶上也不用寫班級學號了。教室裏津津有味喝著牛奶的隻有維特一人。


    --喂喂,牛奶對身體好喔。


    維特說著捏住紙盒一口氣喝光。不巧跟他對上視線的由美尷尬地小聲說:“社團活動結束以後再喝。”


    --原來如此。不錯啊。身體疲勞的時候補充營養。


    維特說著笑起來,看見大家把牛奶放到包包裏,也不再說什麽了。


    當天放學後,負責打掃教室的修哉從櫃子裏拿出掃把的時候,突然響起“砰!”的一聲。佑介非常精準地把自己的紙盒牛奶扔到背對他的修哉腳邊。我在自己座位上寫班級日誌,一開始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教室裏男女同學加起來大概五個人,全都驚訝地望著佑介。


    大家到底怎麽看修哉我不清楚,但我本來以為無論怎樣討厭他都不會有人有勇氣直接出手的。我雖然說是勇氣,但真是這樣嗎?可能是因為出手的是班上的領導人物,個性爽朗運動萬能的佑介我才有這種感覺。佑介朝仍舊背對他站著不動的修哉說:


    --你這家夥,根本沒在反省吧!


    然而修哉隻厭惡地望著褲腳上濺到的牛奶,瞥也沒瞥佑介一眼就拿著書包走出教室。其他人都隻默默旁觀。


    對修哉的製裁就從這裏開始。


    *


    我覺得佑介喜歡悠子老師。


    現在回想起來,就算說客套話,老師也稱不上熱血教師,但我覺得她卻會好好地一個個稱讚學生。定期表揚最高分的學生、社團活動表現優秀的學生、努力擔任學校活動幹事的學生……等等。她並不會誇張地稱讚,但在班會或開始上課之前都會跟大家介紹,讓我們一起拍手。


    我也曾經好幾次在班會上讓大家給我拍手。班長其實都在替班上打雜,一聲不吭做了也沒人感謝你,老師卻若無其事地在全班麵前稱讚我。雖然有點不好意思,但是也很高興……。


    然而維特完全不這麽做。他喜歡唱onlyone啦、numberone啦之類的歌曲。甚至還在開學典禮新教務主任致辭的時候哼著副歌部分。


    --我絕對不會隻表揚得到第一的學生。我想成為依照每個人自己努力的程度來評斷,持公平態度的老師。


    五月初舉行的全縣新人賽中,棒球社打敗私立學校的強隊,進入前四名。這好像是s中學初次的壯舉,地方報紙上還刊登了附照片的報導。其中最活躍的是四號王牌佑介。大賽之後佑介選上了全縣強化選手,還接受了個人專訪。佑介這麽活躍,全班都很高興(修哉怎麽想就不知道了)。新學期開始以來,二班第一次有了愉快的氣氛。在這興頭上潑冷水的卻是維特。


    --佑介的表現的確很好。但是努力的隻有佑介一個人嗎?棒球是團體運動。不管有多厲害的投手,一個人也沒法打棒球。所以我想讚美連佑介在內的所有隊員,以及沒有選上正規隊員的其他棒球社成員。


    維特這些話為什麽不在稱讚佑介之後再說呢?要是悠子老師的話一定會先稱讚佑介,然後稱讚棒球隊全體隊員,最後讓我們大家拍手祝賀。


    不隻是佑介,之前被悠子老師稱讚過的學生當時或許沒注意到,但一定都覺得若有所失,想要發泄失落的感覺。但是大家並不是在這種心情下才開始攻擊修哉的。


    *


    我每星期五都跟維特一起去小直家。第一次去的時候小直的媽媽請我們到客廳坐,發了一堆牢騷,但我們去得多了她應對的時間就越來越短,地點也從客廳變成玄關,到後來玄關也沒讓進,連門鏈都不取下,隻讓我們從門縫中把信封遞進去。


    從門縫裏可以瞥見伯母仍舊打扮得體,但嘴角好像腫了。


    小直的大姐已經出嫁,爸爸每天都很晚歸,家裏隻有小直跟媽媽。而且小直還隱


    藏著無法跟媽媽說的嚴重焦慮。


    我跟維特說,就算繼續家庭訪問小直也不會來上學不說,可能還會給他更多的壓力。維特一瞬間露出明顯不悅的表情,但立刻裝出笑臉。


    --我想現在對彼此來說都是關鍵時刻,隻要越過這個關卡,他一定會明白的。


    他完全沒有要放棄家庭訪問的意思。他說的彼此是誰跟誰,關鍵時刻是怎樣的狀況呢?話說回來,維特見過從開學當天就沒來學校的小直嗎?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問了。


    星期一,維特在數學課的時候拿出一張色紙。


    --大家在這上麵留言鼓勵直樹吧!


    我準備好麵對沉重的氣氛。然而教室裏的氣氛跟我想像中不一樣,有點詭異。


    有的女生一邊寫一邊哧哧地笑,也有男生一麵咧嘴而笑一麵寫。我不知道他們在笑什麽。色紙傳到我這裏的時候已經寫滿了三分之二。其中有這樣的句子。


    人並不是孤獨的。世道雖然險惡,還是幸福地活下去吧。


    要有信心。nevergiveup!


    ……現在我寫下來才恍然大悟。我真是笨啊。這種詭異的氣氛讓大家樂在其中呢。


    *


    那天悠子老師跟我們講了少年法。我是受到保護的一方,但在老師提起這個話題之前,我就對少年法抱有疑問。


    比方說“h市母子慘案”的少年犯(現在已經不是少年了),殺害了女人跟嬰兒。電視上一天到晚都在播被害者的家屬哭訴兩人慘遭殺害是如何無辜,之前過著多麽幸福的日子等等。


    我每次看見都想其實不需要審判。把犯人交給被害者的家屬,愛怎樣處置就怎樣處置。就像老師自己製裁小直跟修哉一樣,被害者的家屬應該有製裁犯人的權利。沒人製裁的時候再審判就好了。我是這麽想的。


    令人不爽的不隻是少年犯,過分庇護犯人,若無其事地提出任何人聽來都覺得牽強的理由來辯護的律師也讓人生氣。那種人或許也有自己崇高的理想,即便如此,在電視上看到那個律師,還是每次都覺得這人要是走在我前麵我想推他一把,要是知道這人住哪我想去他家丟石頭。


    原告被告兩方我可都不認識。從報紙跟電視新聞報導得知在遙遠的城市發生的案件而已。既然我都會這麽想,全日本有這種念頭的人應該很多吧?


    但是現在我寫這封信的時候,想法有點改變了。


    無論怎樣殘忍的罪犯,審判果然還是必要的吧。這並不是為了犯人,我認為審判是為了阻止世人誤會和失控的必要方式。


    大部分的人多少都希望受到別人的讚賞。但是做好事做大事太困難了。那最簡單的方法是什麽呢?譴責做壞事的人就好了。話雖如此,率先糾舉的人,站在糾舉最前線的人還是需要相當勇氣的。但是跟著打落水狗就簡單了。不需要自己的理念,隻要附和就好。這麽做除了當好人,還能發泄日常的壓力,豈不是一舉數德的樂事麽?而且一旦嚐過甜頭,一次製裁結束後為了獲得新的快感就會找尋下一個製裁對象吧。一開始的目的是要糾舉壞人,漸漸就變成強行創造出製裁對象了。


    這樣一來就跟中世紀歐洲的女巫審判沒有兩樣。愚蠢的凡人忘記了最重要的事情。那就是自己並沒有製裁他人的權力……。


    *


    佑介丟紙盒的第二天開始,修哉的書桌裏就塞滿了紙盒牛奶。嚴重的時候會到讓人覺得之前這些牛奶都藏哪去了的地步。不僅有一星期以前的,塞得太多破掉的也有。鞋箱跟置物櫃也全遭殃。修哉每天早上來學校就默默整理,已經成了例行公事。筆記本、運動服等不見是常事;我還看見他課本每一頁都被寫上:“殺人凶手”。


    大家都無視修哉,得意忘形整人的隻是部分同學而已。


    但是有一天全班的手機都收到了一封簡訊郵件。


    修哉該受天罰!搜集製裁點數!


    發信郵址跟老師告白之後送來的簡訊一樣。所謂製裁點數,是要大家跟這個郵址報告自己對修哉做了什麽,由這個郵址評分給點數,每個星期六結算,全班點數最少的人從下一個星期開始就被視為殺人犯的同黨,接受同樣的製裁。


    雖然我一點也不同情修哉,但這種做法真是蠢到家了,我完全不予理會。我以為不會有人把這種簡訊當真。但是幾天後放學時,我偶然看見美術社乖巧文靜的由香裏跟早紀把紙盒牛奶放進修哉的鞋箱之後發簡訊,簡直驚呆了。


    連她們都參加的話,沒有點數的搞不好隻有我。


    接下來的星期一,我緊張地去上學。但是當天一切如常。我想除了我之外應該還有人也沒有點數吧。


    不是大家都變了,我鬆了一口氣。


    *


    六月的第四個星期,期末考即將到來,數學課卻突然改開班會。


    --昨天交來的作業裏夾了一張紙條。


    維特隨便講了一段上課的開場白後,拿出一張b5大小的紙在大家麵前揮舞。前排的座位上傳出歎息一般的聲音。紙上用文字處理機打了幾個字,從我的座位上看不清楚。


    --班上有同學被欺負。


    維特大聲地念出紙上的字。有人想改變班上的氣氛。我很佩服這位同學的勇氣。但是當事人應該沒想到會突然在全班麵前公布吧。意料之外的進展可能讓人家捏了一把冷汗。


    維特掃視全班說:


    --我不會說這是夾在誰的作業裏,但我想跟大家談談這個問題。我最近也發現班上的樣子很奇怪。一直都認真學習的修哉,這個月就有三次說作業不見了,換了三次新本子。不隻是作業本,上衣跟體育服也都換了新的。我正想是該問問修哉的時候了。在我問之前班上就有有勇氣的學生發了求救信號給我。這讓我非常高興。但是……這不是欺負。針對修哉的惡作劇不是欺負,是忌妒。證據就是並沒有直接使用暴力,而隻是破壞修哉的所有物。修哉在全學年的成績也是數一數二的。我還聽說他參加什麽全國大賽得過獎。所以這裏有人羨慕修哉,忌妒他而要整他也不奇怪。我並不想在這裏問是誰。這是全班的問題。所以我希望惡作劇的人跟沒有惡作劇的人都聽我說。修哉的確很會念書。但因為這樣而覺得自己比修哉差的話就錯了。會念書是修哉的個性,同樣地大家也都有自己的個性。所以不需要忌妒,我希望你們重新審視自己的個性,然後加以鍛煉。或許其中也有不了解自己個性的人,這樣的話可以來問我,不用客氣。雖然我認識大家才幾個月,但我每天都有好好地觀察各位……


    這時候突然響起手機的鈴聲。孝弘說:“糟糕,”慌忙伸手到桌子抽屜裏關掉手機電源。學校並不禁止帶手機,但是上課的時候一定要關掉。維特拿走孝弘的手機,對全班說:


    --我現在正為了大家在討論非常重要的話題。然而隻要有一個人不守規矩,話就被打斷了不是嗎?連關掉手機電源這種理所當然的規矩都不能遵守,簡直比小學生還不如……


    維特說教個沒完。對她而言自己的話被打斷似乎比班上有人被欺負來得嚴重。不該跟維特求救的,紙條的主人可能正在後悔怨歎呢。


    但是惡夢由此而生。女巫審判開始了。


    *


    當天放學後,沒參加社團活動的我打掃完畢正準備回家,在鞋箱前被真樹叫住。新學期開始,真樹還是跟以前一樣,每天都替綾香跑腿,看她的臉色討好她。


    --綾香好像有事要找你。回教室好嗎?


    不出所料是替綾香傳話。我雖然知道不會有什麽好事,但要是拒絕了之後可能會很煩,沒辦法還是回去了。


    我從教室後麵的門進去的時候,真樹突然從背後推我。我往


    前跪倒在地上,驚訝地抬起頭,看見綾香站在我麵前。回過神來有五六個男女同學把我圍住。


    --跟維特打小報告的是你吧,美蛋。


    綾香這麽說。這誤會可大了。在回教室途中我多少猜到大概是這件事。


    --不對,不是我。


    我望著綾香說。但是綾香根本不聽。


    --騙人,我們班會做這種事的想來想去也隻有你了……班上有同學被欺負,什麽啊?太聳動了吧。我們隻是在製裁殺人犯而已。喂,美蛋,你不覺得悠子老師很可憐嗎?還是你是殺人犯的同黨?


    跟她吵嘴太可笑了,我隻默默地搖頭。


    --知道了。那證明給我們看吧。


    綾香遞給我一盒牛奶。


    --你扔這個我就相信你是清白的。


    我接過紙盒,瞥向綾香旁邊看見了修哉。他手腳被膠帶纏住倒在地上。大家一麵笑一麵看我。


    要是現在不朝修哉扔牛奶,明天我也會跟他一起受罪。他們可能是要借我發泄不能直接對修哉出手的鬱憤。


    我迎上修哉的視線。他並沒求援,也沒挑釁,雖然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但眼神非常平靜。我一麵望著他一麵對自己說,他什麽也沒在想。他沒有人的感情。他是可怕的殺人凶手。悠子老師說直接下手的雖然是小直,但要不是他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


    殺人凶手!殺人凶手!殺人凶手!……猶豫消失了。


    我站起來朝修哉走近兩三步,閉上眼睛舉起手,把牛奶盒朝他胸部附近扔過去。聽見砰地一聲響起,在那瞬間我感到體內竄過一股奇妙的恍惚感。


    這個殺人凶手,還想給他好看!


    再來、再來,這是製裁!


    大家的笑聲阻止了我體內竄流的信號。很奇特的嘎嘎笑。我慢慢睜開眼睛,倒抽了一口氣。牛奶從修哉的臉上流下來,他右邊的臉頰有點紅腫。我扔出去的牛奶打中的不是修哉胸口,而是他的臉。


    --幹得好!美蛋。


    綾香的聲音讓大家嘎嘎笑得更厲害了。到底有什麽好笑的啊……修哉以我出手前同樣的眼神望著我。但是我覺得現在的視線似乎有話要說。


    你有製裁我的權利嗎?


    在我眼中修哉像是被愚民褻瀆的聖人。


    --對不起……。


    我不由得脫口而出的話沒逃過綾香的耳朵。


    --等一下,這家夥剛剛跟殺人凶手道歉了耶。告密的果然是美蛋!處罰背叛者!


    綾香好像聖女貞德一樣大聲說。她本人應該是不知道這號曆史人物的……。


    我根本沒機會逃,就被人從背後勒住手臂,雖然知道是班上的男生,但不知道是誰。好痛、好可怕、救命啊……我腦子裏隻有這些念頭。


    --從今天開始你就是這家夥的同黨了。


    綾香這麽說。我兩臂被反勒住,背後的人強迫我彎著膝蓋倒在地板上。修哉的臉距離我隻有幾公分。


    親嘴!親嘴!親嘴!


    不知道是誰開始一邊叫一邊拍手。不要、不要、不要!我分明要大喊,但是卻嚇得發不出聲音。背後勒住我的人用單手把我的頭壓向修哉。……我聽見鈍鈍的電子音。


    --綾香,快看!清楚大特寫!


    隨著真樹的聲音我被放開了。我抬起頭看見大家圍著真樹看她用手機照的照片。他們又嘎嘎地笑起來。


    --美蛋,這是初吻吧?


    綾香取過真樹的手機,把畫麵湊到我眼前。我跟修哉嘴對嘴的照片。


    --這要怎麽辦就看你了喲,美蛋。


    悠子老師,小直跟修哉是殺人犯的話,那這些人又是什麽呢?


    *


    在那之後我是怎麽回家的已經記不清了。脫掉染上牛奶味道的製服洗完澡,晚飯也不吃就躲在自己房間裏。手臂上還殘留著被人反絞的感覺,嘎嘎的笑聲在耳邊縈繞不去。我無法停止顫抖。天永遠不要亮就好了。就這樣有核彈飛過來消滅一切就好了。


    閉上眼睛好像又會重演那可怕的一幕,我也無法入睡。


    半夜十二點左右,手機的簡訊鈴聲響了。搞不好是傳那張照片來。我膽戰心驚地打開手機,上麵是眼生的聯絡人:修哉。內容是要我到附近的便利商店前跟他碰麵。我雖然有點遲疑還是去了。


    修哉把腳踏車停在便利商店停車場的旁邊,站在那裏等我。我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麵對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麽,隻默默地走到他麵前。修哉也一言不發地從牛仔褲口袋裏拿出一張折疊成小方塊的紙遞到我麵前。


    雖然有路燈但一下子看不清楚寫著什麽。我定睛望去,上麵有許多數字。看到最後一項我才發覺這是修哉的驗血結果。仔細一看最上端印著修哉的名字跟檢查項目,日期是一周前。


    --回家的時候收到的。因為發生了那種事所以給你看。


    修哉把紙原樣折好,放回口袋。我不由得流下了眼淚。然而我不想讓修哉以為這是安心的眼淚。


    --我早就知道了。


    修哉聽我這麽說,驚訝地望著我。不是殺人犯少年a的麵孔,而是許久不見有某種感情的表情。


    --修哉,我有話要跟你說。


    修哉從自動販賣機買了兩罐果汁汽水放進腳踏車的籃子裏,叫我上後座。要說那件事的話,深夜的便利商店太過熱鬧了。


    *


    三更半夜騎著腳踏車的兩人,在別人眼中看來是什麽樣子呢?我們幾乎沒有碰到別的行人跟車輛。本來也不是那種關係,但我心頭還是有點小鹿亂撞。


    我以為修哉很瘦,但他的背比我想像中要寬。修哉好像是來拯救在黑暗中期望世界就此毀滅的我一樣。


    要是為了救我而大半夜特地跑來的話,我也非得告訴他那件事不可了……


    騎了大約十五分鍾,修哉把腳踏車停在離住宅區有段距離的一棟河邊平房裏麵。修哉家應該不是這裏,感覺起來也沒人住,但修哉從口袋中掏出鑰匙打開了大門。他告訴不安的我說這裏是已經去世的阿嬤家,現在當他家店裏的倉庫使用。


    從玄關進去修哉開了燈,走廊上推著許多大紙箱。屋裏堆滿了東西通風不良,熱得跟三溫暖一樣。我們決定坐在門口。我把玩著修哉買的罐裝葡萄柚果汁汽水,告訴修哉那天我做了什麽。那是連悠子老師也不知道的事。


    *


    悠子老師的一番話有一點我怎樣都無法相信的地方。最後那裏。聽的時候真的背脊發涼,覺得老師好可怕。老師離開後小直走出教室,大家也逃命一樣作鳥獸散,最後隻剩下我一人。我正打算走的時候看見黑板旁邊的桌上還放著擺空牛奶盒的架子。


    值日生是誰?我想不管是誰都不願意碰這玩意才對。我的視線自然而然地落在小直跟修哉的牛奶盒上。


    老師的那番話裏一再提到道德觀。這樣的話,反覆強調“道德”的老師自己的道德觀如何呢?我雖然在某種程度上可以想像老師的痛苦跟悲傷,但不可能完全理解。我雖然有喜歡的人,但那人還活著不說,就算假裝他死了也想像不出來是什麽感覺。但是我覺得老師無論怎麽憎恨小直跟修哉,心裏還是有“道德觀”存在吧。


    我把兩人的牛奶紙盒放在掃除工具櫃裏的塑料袋中帶回家。當然要是隻有這兩人的紙盒不見的話,之後搞不好會有什麽問題,所以我把大家的牛奶紙盒都裝在可燃廢棄物的垃圾袋裏,沒有回收而拿到體育館後麵的垃圾場去丟了。路上碰到好幾個老師,都說辛苦我了,沒有人想到要查垃圾袋裏的東西。班長的頭銜在這種時候還挺有用的。回家以後我立刻打開兩人的牛奶紙盒,滴入檢查血液反應的溶劑。我手


    邊剛好有而已。


    結果不出所料。


    *


    --謝謝你沒跟大家說。


    我講完之後修哉跟我道謝。


    我吃了一驚。我並不是為了修哉才保持沉默的,隻是沒有可以傾訴這種大事的朋友,所以沒跟任何人說而已。的確這件事要是讓班上同學知道的話,對修哉的惡作劇大概就會升級到暴力的程度。


    --悠子老師的話你不相信的隻有那部分?


    我點頭。


    --這樣的話跟我在這種地方獨處不害怕嗎?


    我再度點頭。


    --我是少年a喔?


    我直視修哉。你是少年a的話,班上那些人是什麽呢?比那更可怕的是丟紙盒牛奶的自己。修哉的臉頰還有點腫。我喃喃地說:“對不起,”一麵好像要確認自己做的事般用指尖輕觸修哉的麵頰。指尖傳來修哉的體溫,比想像中要熱讓我有些疑惑。


    我想不是因為我一直握著冰的灌裝果汁,也不是因為修哉的臉有點腫,也許是我心底一直認為修哉是冷血的殺人凶手也未可知。但修哉隻是個普通的男生。


    --為什麽把驗血的結果告訴我?


    我從剛才就抱著這個疑問。


    --因為我覺得你跟我很像。


    原來不是要來拯救我啊。讓人有點失望。我正要打開罐頭。


    --等一下。你能全喝完嗎?


    聽見修哉這麽說,我望向手上三百五的罐子。


    雖然裏麵有氣泡,但也不是喝不完的量。我知道修哉的意思,而且也不覺得不愉快。


    --可能喝不完。


    我這麽說著放下罐子。修哉把自己已經打開喝的那罐遞給我。我接過喝了三口還給他。修哉也喝了然後又遞給我。我們輪流喝著葡萄柚汽水,喝完之後接吻了。我雖然有喜歡的人,但那不一樣。修哉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夥伴。


    --明天一定要去學校。


    修哉騎腳踏車送我回便利商店門口,道別的時候這麽說。雖然我想到要去上學就討厭,但如果請假的話可能就一輩子家裏蹲了。隻要修哉在,被欺負我多少也能忍耐。我跟修哉保證。


    --一定去。


    *


    第二天早上一走進教室,就有幾個男生猛吹口哨。還有輪流望著黑板跟我哧哧而笑的女生。黑板上畫著大大的相親相愛傘,底下寫著我跟修哉的名字。我學修哉的老樣子,不跟任何人視線相交,走向自己的座位。我桌上也有同樣的圖案,而且還是油性麥克筆畫的。


    --美蛋,早安!


    在自己座位上被同學團團圍住的綾香揮舞著手機叫道,我不予理會逕自坐下,拿出事先準備好的小說。


    就在這時修哉進來了。大家發出跟看到我進教室的時候一樣的歡聲,修哉也看見了黑板上的圖。他照舊麵無表情,把書包放在慘遭塗鴉的桌上,朝吹著口哨的孝弘走過去。


    --哎喲,少年a,有話要說嗎?


    孝弘取笑道。修哉一言不發,瞥了孝弘一眼,咬破自己的小指,然後用指頭劃過孝弘的右頰。這是以製裁對付製裁的開始。孝弘的臉上留下一道紅色的痕跡。那是修哉的血。附近的同學發出哀叫,然後教室內陷入冰一般的沉默。


    --從背後勒住美月的是你吧?你這麽想要討好那個蠢女人啊?


    修哉在孝弘耳邊低聲說,然後走到綾香座位前伸出小指。指尖的血一直流到手腕上。綾香用雙手掩住臉,但修哉用染血的手拿起桌上綾香的手機,對著尖叫的綾香說:


    --用這種低級手段,還自以為高高在上呢!連自己被利用了都不知道的蠢女人。


    最後修哉走向窗邊最後麵的座位,站在一副事不關己模樣的佑介麵前。


    --你受了蠢女人的教唆來找我麻煩,當人家都看不出來嗎?


    說完修哉把自己的嘴唇壓在佑介唇上。連我在內教室裏每個人都屏住了呼吸。


    --跟男人親嘴感想如何?


    佑介表情僵硬到從側麵都看得出來。修哉怡然自得地笑著對佑介說:


    --製裁?別自以為是正義的英雄了。你根本就知道那孩子去遊泳池邊了吧?要是你早早跟老師報告,那孩子就不會死也說不定。你的罪惡感是不是搞錯方向了?欺負我讓你稍微好過一點?知道嗎?像你這種人叫做偽善者。你再這麽得意忘形,下次就把舌頭伸進你嘴裏。


    於是沒人再對修哉惡作劇了。


    *


    七月。期末考開始了,我跟修哉還是幾乎每天都在那棟平房碰麵。從來不曾反抗過爸媽的我隻要說去朋友家念書,就算晚歸也不會被罵。修哉的話小學五年級的時候父親再婚,家裏有個小弟弟,所以他好像都在那裏念書,他說一個星期不回家也沒關係。


    修哉把最裏麵的房間稱為研究室。他在那裏也不準備考試,埋頭製作某種像是手表的東西。問他是什麽也不肯說。但是我很喜歡在旁看著努力做事的修哉。七月中完成之後他才告訴我是測謊器。皮帶的部分裝了脈搏探測裝置,脈搏亂了表麵就會發光還會作響的樣子。


    --試試看吧。


    修哉這麽說。要是觸電怎麽辦啊?我忐忑不安地把皮帶係在手腕上。


    --你在想要是觸電了該怎麽辦,對不對?


    --咦,沒有啦。


    嗶嗶嗶嗶……表麵發光了,響起像是便宜鬧鍾的鈴聲。


    --好厲害!好厲害!修哉你太強了!


    我佩服地直說好厲害,修哉略微羞赧地笑起來,握住我的手把我拉近。


    --這樣就夠了……我隻是一直希望有人這樣稱讚我而已……


    是指那件事,我心想。這是修哉第一次觸及那件事的話題。我把另一隻手覆在握住我的手腕的修哉手上。


    --小孩在從對方那裏得到想要的反應之前,都會慢慢越說越誇張。我跟那種情況是一樣的。空地上發現貓的屍體耶。哎……。其實是我殺的。咦,不會吧。沒騙你。我有時候會殺掉小貓小狗喔。哎,真的啊。但是不是普通隨便殺的。那是怎樣殺的?用我自己做的“處刑機器”殺掉的。好厲害喔!……老師,裏麵有好東西打開來看看。喂,美月,我到底犯了什麽罪?究竟還是殺人罪吧。那我以後該怎麽辦才好呢……?


    修哉哭了起來。我一言不發抱住修哉。不知怎地手腕上的鬧鍾鈴聲又響了。


    那天我快天亮才回家。


    *


    針對修哉的惡作劇停止了,最高興的是維特。修哉在教室常常露出笑臉,期末考也是全學年第一名。第二學期舉行的學生會幹部選舉,二班本來理所當然會推佑介參選,然而最近也有推薦修哉的聲音。維特對教室裏壓抑的沉靜氣氛毫無所覺,自顧自在那裏得意。有一次我看見英文老師在走廊上稱讚修哉,維特在旁邊對著修哉眨眼。


    不是對我眨眼,我卻覺得想吐。


    但是維特還麵對一個大問題。那就是小直的事。這樣一直不來上學的話,第二學期開始要怎麽辦呢?以後的出路變更之類的,就快到不得不解決的時候了。


    悠子老師對於做不到的事坦誠“做不到”,會有怎樣的遲疑呢?還沒做就說“做不到”的人不算,我覺得說出來需要很大的勇氣。維特應該拋開自尊,坦誠自己沒辦法讓小直來上學。


    要不然也該跟別的老師討論。比方說是否該建議他轉學?


    因為小直不來上學的原因就在這個班上。


    *


    第一學期結業式的前一天,放學後我跟維特一如往常前往那個小直家。到的時候大約六點。太陽還很大,站在大門口滿身是汗。


    這天我給小直寫了一封信。測試牛奶紙盒的結果隻告訴修哉感覺有點不公平。當然我隻簡單寫了結果,完全沒說:“來學校吧!”之類的話。來不來上學暫且不論,我想這封信應該能讓小直心裏放下一塊大石頭吧。


    大門打開一條縫,維特先把裝著影印筆記的紙袋跟卷成禮物一樣的色紙遞給小直的媽媽。我吃了一驚,原來色紙還沒給啊。不,要是一直忘記給就好了。


    家裏可能開著冷氣,小直的媽媽在這大熱天也穿著厚厚的長袖衣服。看不清楚臉。她要關門的時候我急急想把信遞進去。但這時候維特突然用腳堵住門,朝室內大喊。


    --直樹,你在的話聽我說。其實這一學期痛苦的不隻是你。修哉也非常難受。他被班上同學欺負了。非常惡劣的欺負手段。我對大家說這樣做是不對的,我非常用心地勸說。……大家明白了我的苦心。直樹,跟我說你的苦惱好不好嘛。我會全心全意接受的。我一定會替你解決。希望你相信我。明天結業式一定要到學校來喔。我等你。


    我感到一股說不出來的憤怒。之前不是閃爍其詞說不是欺負是忌妒嗎?怎麽事情解決之後就變成欺負了?從外麵看上去,二樓直樹房間的窗簾好像微微動了一下。


    維特大概是太興奮了,兩眼發光不知再看哪裏。他對愕然的伯母深深一鞠躬後關上門。維特對聽見大小聲探頭出來的附近鄰居也微笑鞠躬,然後轉向我。


    --美蛋,謝謝你一直陪我來。


    話雖是對著我說,但不知怎地好像是說給旁觀者聽一樣,聲音特別大。獨角戲。從一開始就是他的獨角戲。


    而我隻是從第一幕就開始看的觀眾而已。之所以帶我一起來是要我做維特熱心家庭訪問的證人。我把沒能交給小直的信在裙子口袋裏捏成一團。


    當天晚上,小直把伯母殺了。


    *


    學期結業式縮短了,下午召開臨時教師家長會。


    --昨天晚上發生了一起跟本校學生有關的案子。目前詳細的狀況還在調查中,大家不必擔心。


    小直的事情校長隻這麽對學生說明。但是大多數的學生都知道是怎麽回事。教室裏大家對小直議論紛紛,好像想知道詳情。分明發生了嚴重的事情,氣氛卻浮躁得很詭異。結業式結束之後的班會上維特完全沒提案子或者是小直。雖然他一副有話想說的臉,但大概是校方要他不要多說吧。班會結束後大家被強製離校,隻有我被告知要留下來。我在小直犯案之前幾小時才去過他們家,所以也是沒辦法的事。


    修哉給了獨自留在教室裏的我一個“護身符”。等了一會兒,維特來了。


    --美蛋不用擔心。不管問你什麽照實說就可以了。


    維特把雙手搭在我肩膀上,用堅決的語氣這麽說。我沒有推開他的手,隻直直望入維特眼中。


    --老師,我可以先問你一個問題嗎?但在我問問題之前請把這個係在手腕上。沒什麽,是最近流行的占卜玩具一樣的東西。


    確定維特把我拿出的“護身符”好好係在手腕上之後,我問他:


    --老師每個星期去家庭訪問,是因為擔心小直嗎?還是老師的自我滿足?


    --你在胡說什麽。美蛋不是每星期都跟我一起去,難道不明白嗎?我都是為了直樹著想,擔心直樹才去家庭訪問的啊。


    嗶嗶嗶嗶嗶嗶……響起的電子音像是苦笑。維特訝異地望著發光的表麵問:


    --這是什麽啊?


    --請不要介意……。這是最後審判終了的信號而已。


    *


    我被維特帶到校長室。校長、擔任學年主任的老師,還有兩個警察都在裏麵。我跟維特並排坐下,沒有人告訴我案子的詳情,隻要我說跟小直有關的事情,無論什麽都好。我就實話實說了。


    --我每個星期五都跟良輝老師一起到小直家去送影印筆記。接待我們的一直都是小直的媽媽,小直從來沒有露過麵。伯母一開始好像歡迎我們,但漸漸就露出為難的樣子。伯母在大熱天也穿著長袖的衣服,雖然有化妝遮掩,但臉上曾經有過淤血。我懷疑小直是不是對媽媽暴力相向。因為我們老是去,伯母一定跟小直說要他來上學吧。


    就算伯母什麽也不說,我覺得家庭訪問本身就增加了小直的壓力。小直不是動不動就會出手打人的男生,但他慢慢被逼得喘不過氣來,沒有別的地方可以發泄吧。所以無論小直做什麽都會原諒他的伯母就成了代罪羔羊了。小直的個性有點軟弱。但隻要是跟小直有接觸的老師應該都會知道。不知道的一定隻有全部打算自己解決的良輝老師而已。我們越去他家,小直就越苦悶,隻好反覆拿伯母出氣。我跟良輝老師建議說暫時不要去家庭訪問了,但是他沒聽我的意見。不僅這樣,案子發生的當天他還用左鄰右舍都聽得見的聲音勸說小直。這樣小直根本就給人看了笑話。小直不想到學校來,至少可以安心待在家裏。但是良輝老師連小直唯一安心的場所都要剝奪。


    把小直逼得走投無路的是良輝老師。老師根本不關心學生,隻從學生身上看見自己的形象然後自我陶醉。要是老師不這麽想表現愚蠢的自我,這種悲劇應該不會發生的。


    *


    悠子老師,這就是本學期短短四個月內發生的事。


    現在我寫這封信的時候已經是暑假了。下學期開學的時候會看到維特麽?要是他不動如山繼續要當老師的話,我也有辦法。


    我從去年夏天就開始搜集各種各樣的藥品。那是打算哪天厭世了自我了斷用的。但是用別人來試驗看看藥品的效果如何或許也不錯。我最想要的氰化鉀目前還沒到手,但趁現在學校忙著應付家長或許正是機會。要是我跟理科的忠夫老師借化學實驗室的鑰匙,他一定會毫不起疑地借我。


    要讓維特吃下毒藥很簡單。二班喝牛奶的隻有他一個人。就算被別人喝到了我也無所謂。老師可能想知道我為什麽這麽恨維特。


    我從小學低年級的時候開始就喜歡小直。這大概就是初戀吧。


    班上大家都叫我美蛋,隻有小直總是叫我美月。連九九乘法表都不會背的蠢女生為了自我安慰,給班上最會念書的我取了美蛋這種綽號。


    美月大笨蛋,簡稱美蛋。


    小直可能因為我們從小就在一起玩,習慣了叫我美月也說不定。但是喜歡他的理由隻要這樣就夠了。我覺得世界上隻有小直是站在我這邊的。


    小直的二姐告訴我,她問小直:“為什麽殺了媽媽?”他隻回答了一句話。


    --因為我想被警察抓起來。


    悠子老師,最後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老師現在對自己直接製裁兩個少年的決定有什麽想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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