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餘暉灑滿一室。


    室內染上一層萎靡的色彩,一名青年注視著床鋪上與他外表神似的黑發女子。


    青年疲憊不已地喟然長歎連他自己也搞不清那究竟是第幾聲歎息,最後整個人癱坐在床邊的椅子上。


    英挺的五官滿是愁容。


    他用眼睛和耳朵確認女子嘶啞的氣息明顯是病患才有的氣息,接著呻吟似的呢喃:我不要我不會同意的拉寇兒你怎能


    夏儂


    姊姊在喘氣間輕喚雙胞胎弟弟的名字。


    聽見那聲異常沙啞,完全不象她原本聲音的呼喚,夏儂更加愁眉苦臉。


    對不起


    別跟我道歉道歉又有什麽用!


    夏儂揮開她悄悄伸來的纖手,從椅子上站起。仿佛要斬斷什麽,他故意背對拉寇兒,站到窗邊。


    夏儂。


    拉寇兒瑟縮的聲音空虛地觸摸他顫抖的背脊,然後消散無蹤。如今,她能為他做的事也所剩無幾了。


    寂靜之中,絕望越變越沉重。


    然而


    夏儂哥~~~~~~!


    神采飛揚的叫聲出奇不意地在琥珀色的世界劃下一道裂痕。


    喏,這件如何?我覺得很配喲!


    金發碧眼的嬌小少女奪門而入,差點沒把門栓給扯下。可愛的臉上浮現欣喜若狂的表情,這個少女夏儂他們的妹妹帕希菲卡,奔向夏儂。


    可是,這件也難以割舍耶。這個褶邊真的好可愛、好萌喲!要不要搭配同色係的蝴蝶結?肯定更可愛喔。


    喋喋不休的帕希菲卡,手裏分別抱著大紅色和深綠色的晚禮服。兩件都是幾近惡心的極度花哨,假使穿著它們在路上行走,鐵定會被懷疑腦袋有毛病吧。


    話說回來,這種派對禮服和舞台服裝,重點本來就在於要脫離常軌


    兀自遠望窗外的夏儂背脊一陣抖動。


    啊,對了、對了,裏麵可不能穿內衣喲,不然身體線條會擠得變形。


    帕希菲卡


    啊,對了,還需要化妝品和拔毛夾。


    她完全不理會夏儂鬱鬱寡歡的聲音。


    帕希菲卡。


    嘰!


    仿若在強忍痛楚,夏儂抓得窗緣嘎吱大響。


    腿毛也是不刮不行呢


    帕希菲卡!


    夏儂終於忍不住大吼。帕希菲卡登時住口,重新凝視他的背部。


    你這麽開心嗎?


    那還用說?


    藍眸中閃爍著近似邪惡的光芒,少女瞅著哥哥的背影。


    好啦,你就代替感冒的拉寇兒姊,快點換上晚禮服去唱歌吧,夏儂哥!


    嘎!


    聽著妹妹洋洋自得的宣言,夏儂手中的窗緣應聲出現一道裂痕。


    野馬亭。


    它是塔爾斯鎮上老字號的旅館兼酒吧。


    野馬亭不象大熊亭全年無休,現在這種淡季隻剩夜間酒吧照常營業。房間數目和建築物本身大小都是大熊亭的三倍,酒吧規模亦是當地數一數二的。


    酒吧後方甚至設置了一個小舞台,有專屬的歌姬駐唱。


    然而


    伊利斯那丫頭突然感冒了。


    野馬亭的主人沙菲爾科魯特搔頭說道。他是個身材矮小的老男人,但和藹可親的笑容讓人覺得他有如年輕人般硬朗。


    最近好象很多人感冒哪。反正,我也正想找個代班,而且拉寇兒你要登台唱歌的風聲傳開後,你瞧,有這麽多人訂位!


    沙菲爾用雙手指著野馬亭的餐廳兼酒吧,近三十席的桌子上幾乎都擺著預定席的牌子。某些牌子的字跡十分潦草,一看就曉得是臨時趕製而成。


    距客人進場還有一點時間,你們就先慢慢彩排吧。


    是。


    回答的並非代班歌姬,而是兩位隨行少女的其中之一帕希菲卡。


    咦,怎麽了?身體不舒服嗎?


    你才不舒


    歌姬說到一半,就若有所思地緘口不語。


    帕希菲卡的鞋子神不知鬼不覺,但用足以貫穿地板的勁道落在歌姬的左腳背。


    不不不,今天情況超好呢,是吧?姊姊~~


    她說到姊姊時還特別加重語氣。


    是嗎?那就好。我還得準備餐點,先失陪了。我就在後麵的廚房,有事隨時叫我。


    沙菲爾丟下那句話,便眉飛色舞地鑽入廚房。現場隻剩帕希菲卡和大她幾歲、淡褐色肌膚的紅發少女大熊廳的薇妮雅,以及


    所以我就說了嘛,不可能的啦。


    一秒鍾之後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


    帕希菲卡終於忍不住捧腹大笑。平時總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態度,甚少流露明顯表情的薇妮雅也背對兩人,肩頭顫巍巍地說:


    不過還還沒被發現呢。這種時候雙胞胎真是方便耶。


    這種方便,不要也罷。


    口氣怨懟的自然不是拉寇兒而是喬裝成她的夏儂。


    可是嘻嘻嘻假扮得哈哈哈好、好逼真呢,是吧?


    帕希菲卡笑得喘不過氣來。


    即使排除雙胞胎的因素,他也扮得確實相當逼真。


    特地選了一套不會顯露身體曲線的衣服,胸部塞布偽裝,喉結也用圍巾遮掩。臉部則是巧妙地利用化妝來修飾陽剛的線條。


    乍看之下,就是一個稍微魁梧一點的女性。


    不過,最精彩的地方乃是


    不許笑。


    夏儂悒鬱不忿地說完的瞬間,帕希菲卡再度爆笑不止。


    很很很很可愛啦,夏儂哥!


    他的聲音。


    外表可以籍由衣服和化妝改變,但一個人的聲音是假裝不來的。因此,他們隻好請拉寇兒施展變聲魔法。現在他的聲音的確和拉寇兒一模一樣但口氣還是夏儂平常的樣子,所以聽起來格外突兀。


    順道一提,薇妮雅也問過拉寇兒:既然魔法可以改變聲音,那外表能否如法炮製


    聲音是音換言之,隻不過是以嘴巴,或者說以喉嚨為基點發生的空氣震動,因此比較容易合成,但是要模擬出整個外表就非常困難。若要在夏儂上方展開前後左右上下等各個角度都沒有破綻的光學幻象,魔導式必須由龐大的資訊組成、執行。


    如果使用心理係的幻想魔法,魔法本身並不複雜,但必須對每位客人一一施法才行


    以上是拉寇兒的解釋。


    薇妮雅當然是聽得一頭霧水。總而言之,對於因感冒而集中力大減的拉寇兒而言,那好象是一項不可能的任務。最後,隻得強迫百般不願的夏儂喬裝成拉寇兒的樣子


    嗯,我的確也會彈魯特琴。可是,我為什麽非得男扮女裝代她上陣呢?


    我們已經收了一半報酬當作定金,也拿去修理牆壁了,你也看到那個訂位盛況了吧?現在若是忽然提出中止要求科魯特先生一定會暈倒的。


    終於恢複平時冷靜表情的薇妮雅說道。


    總之,請你們好好努力賺取修繕費。那麽,我先回去了。


    薇妮雅正欲離開,夏儂急忙抓住她的手。


    等一下,薇妮雅,你怎麽可以丟下我一個人?就算扮得再象,還是需要有人掩護哪。


    不是有帕希菲卡嗎?


    夏儂瞥了一眼笑到飆淚的帕希菲卡,以極度嚴肅的口氣對薇妮雅說:


    那是敵人。


    可是,我還有旅館的工作要忙,也得照顧生病的拉寇兒。


    對對對,沒關係、沒關係。帕希菲卡硬生生地將狂笑擠成微笑,用食指戳著夏儂的鼻尖,眼光閃爍地說:夏儂哥出馬,鐵定是人、見、人、愛。


    薇妮雅掙脫黯然無


    力的夏儂,迅速逃離野馬亭,在事情變得棘手前趕快閃人。


    睿智的抉擇。


    帕希菲卡


    夏儂的聲音已然超越不耐煩的程度,宛如瀕死病人的語氣,帕希菲卡以毫無一絲罪惡感的表情應道:


    好啦!我就一邊品嚐美味餐點,一邊在台下欣賞哥哥,不,是欣賞姊姊的精彩表演囉!


    孤立無援哪。


    夏儂強忍想要揪扯頭發的衝動(以免弄亂精心設計的發型),獨自抱頭歎息。


    街道也有各種不同的風情。


    若是連接各大城市的主要幹道,則設有專門機構,徹底進行管理,奠定各種產業的發展基礎。


    另一方麵,距離首都遙遠的鄉下地方,所謂的聯絡道路,其實隻是由來往行人的鞋底、馬蹄和馬車車輪,長年踏成的泥土地。並未經過特別鋪設,也沒有路燈等設施。通往踏爾斯鎮的道路算是比較完善的一種,但也隻有主要幹道的最小寬度兩部馬車錯車時不致相撞,同時在一定距離依法設置路標而已。


    正因如此天黑後在這裏行走是非常危險的事。


    不但有肉食性野獸出沒,甚至可能遇到更危險的山賊與強盜集團。明知如此仍堅持上路的,倘若不是單純的笨蛋、想自殺的人,那就可能是


    情報來源就是那裏嗎?


    道路彼方可以看見塔爾斯鎮的路燈。


    黑暗道路的正中央有兩個騎影。


    兩匹馬均是栗色的普通品種,不過,內行人一眼就可以看出那是經過特別訓練戰馬訓練的馬匹。草食動物的眼睛裏已然看不見原本的怯懦與神經質,取而代之的是近似獵犬的忠誠與膽識。


    騎馬者分別是壯碩的男子和纖弱的少年。


    男子約莫三十來歲吧?看起來就象一尊銅像。四四方方的臉上覆蓋著冷靜沉著的表情潛藏其中的強大意誌力,讓人聯想到礦石的堅硬與冰冷。


    再加上短得不能再短的金發和炯炯有神的碧眼,不難想象他的職業為何。


    相較之下,另一個少年則是文質彬彬的美男子。


    少年與男子穿著同款的灰色旅行裝束,然而,或許貴族那種精心設計的高級禮服更加適合他。


    肅清使原本是暗殺平民的專家。男子語氣平淡地說。他們雖然連基本戰術都不懂,但武術上的技巧相當不錯。守護者卡蘇魯姊弟既然能打敗他們,戰鬥力肯定具有一定水準。你會輸給他們,倒也不是全無道理。


    聽你這麽一說,我心裏也舒服了一些。少年聳肩笑了。經過上次交手,我也摸清了對方的招式,相信這次不會失敗。


    驟然殺氣在他們四周湧現。


    在黑暗中閃爍的眼睛、眼睛、眼睛。


    那是爬蟲類猶如玻璃的眼睛,除了饑渴本能以外,看不見任何情感。


    夜行型巨蜥(mountain-lizard)有時甚至比山貓或野狼更加危險的生物。大小約莫等同於大型犬,但生命力更甚於狗。


    巨蜥平常多在深山活動,可能是因為冬眠期將至,才靠近城鎮覓食。


    這種生物的可怕之處,在於他們會結黨同行。不過,因為智能不足,尚無法進行高度的團體行動,亦無攻擊對方要害的判斷力。隻是爭先恐後地襲擊獵物,再不顧一切地緊咬不放。


    然而,假使可以一口斃命,那反倒是不幸中的大幸。最慘的情況莫過於飽嚐全身被吞噬的痛苦,在漫長的折磨後死去。


    但是,你看起來好象不是很起勁?


    嗯因為上回他明明可以殺我,卻放我一條生路。總覺得好象在恩將仇報。


    私人恩怨就忘了吧。下不了手的話,就讓後方待命的部下接手。


    不,好意我心領了,史達姆少校。因為我也很想再度跟他一較高下。


    男子和少年依然旁若無人地對談,連馬匹都沒有膽怯之態。即使再遲鈍,也不可能沒有察覺周圍強烈的饑渴殺氣。雖然不可能一無所覺


    一頭巨蜥猝然撲來。


    它的目標是少年。因為少年體型較小,比較容易攻擊。巨蜥倒也並非全無智慧。


    那一瞬間,巨蜥的身體仿佛在半空停止。那是錯覺吧?但下一瞬間發生的事情,卻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巨蜥的身體從頭到尾,漂亮地裂成兩半,落在少年的馬匹兩側。兩截身軀痙攣抽搐,沒一會就一動也不動了。


    少年手裏握著一把巨大的武器長柄戰斧(halberd)。那個斧柄改造成折疊式的武器,以風馳電掣之勢從外套下展開,迎擊巨蜥。


    那你去吧。


    男子說完,便策馬前進。另一條巨蜥立刻襲向他的背部。


    馬上的男子頭也不回,單手滑入懷中,抽出一件東西。武器如鞭翻騰,淩空將巨蜥牢牢捆綁。


    咻!


    男子輕輕扭轉手中武器黑繩,綁縛巨蜥的繩圈頓時縮小,巨蜥宛如被猛力擰幹的抹布,全身鮮血迸流而死。


    這也是眨眼之間的事。


    路克史達姆的自在紐(gau)我還是第一次見識,希望有機會跟你較量。


    少年興致勃勃地凝望男子的武器,男子毫不客氣地回答:


    我的貼身戰技不過是用來防身的雕蟲小技,跟你這種特務戰技兵比較,沒有任何意義。


    是嗎?


    兵法跟武術都不是萬能的,有其使用時機和場合。運用失當就會事倍功半,運用得宜則可事半功倍。


    男子路克的聲音裏既沒有傲慢,亦沒有謙讓。沉穩的口吻仿佛淡然宣讀計算結果。


    最重要的乃是決定戰術所需的情報。先好好觀察、分析守護者,之後再決定要如何下手也不遲。


    接著,兩人又若無其事地策馬朝塔爾斯鎮前進,背影看來毫無防備但其他巨蜥卻象凍結一般趴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就連幾乎隻憑本能行動的它們也知道,自己麵臨的對手是何等可怕。


    強忍腹中饑渴的巨蜥們伏在原地不動,直到男子和少年的背影消失。


    差不多開始了吧。


    薇妮雅望著窗外明月說。


    拉寇兒坐在床上,一麵吃著薇妮雅特地為她做的燉菜,一麵點點頭。順道一提,因為廚房在前陣子的戰鬥中全毀,現在大熊廳都利用夏儂在院子裏搭的臨時石灶煮飯。


    我也很想去聽呢夏儂的歌。拉寇兒靜靜說道:他唱歌很好聽喲,小時侯還曾經想當樂師呢。我想,現在他應該也唱得比我好吧。


    是是嗎?意外的事實。可是,夏儂看起來很不情願帕希菲卡也故意一直虧他。


    那是他們倆的樂趣。別看帕希菲卡那樣,她可是很黏哥哥的呢。


    拉寇兒輕輕苦笑說道。


    聽你這麽一說,好象也是不論帕希菲卡如何無理取鬧、調侃戲弄,夏儂隻有嘴裏埋怨,結果都沒有真的生氣呢。


    (我其實有一點羨慕。)


    薇妮雅咽下差點脫口而出的那句話。


    薇妮雅的家人如今隻剩祖母而已,父母在薇妮雅很小的時候就撒手人寰,她是由祖父母一手帶大,也沒有兄弟姊妹,因此祖父母(祖父去年剛過世)自然對她疼愛有加。


    然而,將薇妮雅視為兒子遺孤的祖父母對她過度溺愛,有時甚至會戰戰兢兢。也許是因為年紀相差太多,加上憐憫她自幼失去雙親的緣故。無論如何,薇妮雅覺得那跟一般人所說的家人有些不同。


    對了!那是有如中間隔著一塊薄布的關係。


    可以看見對方、聽見對方、觸摸對方但終究隔了一層布,絕不是直接的關係。


    所以,當薇妮雅看到夏儂和帕希菲卡那種毫無顧忌、直來直往的關係(至少她是


    如此認為),就忍不住砰然心動。


    薇妮雅,不知從陷入沉思的薇妮雅身上察覺到什麽,拉寇兒若有所思似的靜靜說道:你什麽都不問嗎?


    薇妮雅的表情頓時僵硬。


    她當然有想問的事情,她有一堆事情想問。


    他們是誰??為什麽要離開故鄉?為什麽有人要殺帕希菲卡?為什麽


    帕希菲卡。夏儂。拉寇兒。


    仔細一想,其實薇妮雅一點也不了解他們。


    然而


    算了沒關係。


    薇妮雅象是在說服自己,一字一句地說。


    不是不問,而是不能問。


    有些事情不知道比較好,一旦知道了,可能會就此失去。好不容易累計的東西,可能因此毀於一旦。


    就象那時一樣。


    他們是旅人,總有一天會離開這裏,自己跟他們住在兩個迥異的世界,她很清楚這個事實。但至少在那之前


    我很喜歡帕希菲卡、夏儂和拉寇兒真的很喜歡。所以,這樣就夠了,現在這樣就夠了。


    宛如說給自己聽薇妮雅用堪稱固執的態度,僵硬地擠出一絲笑容。拉寇兒隻是默默地看著她。


    (我為何會在這種地方?)


    夏儂一邊感歎人事無常,一邊在內心嘀咕。


    野馬亭裏人聲鼎沸。


    桌子和吧台座無虛席,甚至有人直接坐在地板上,或者站在後方。炒熱現場氣氛原本是歌姬的工作,象現在全場客人都盯著舞台的情況非常罕見。


    夏儂起初還擔心在眾目睽睽下,會有一、兩個人發現他是冒牌貨看來似乎是他多心了,隻見人人都在開懷暢飲,注意力早已渙散。


    場內響起全無秩序但盛大的鼓掌與喝彩。


    心裏苦笑的夏儂終於醒悟了。


    這些人很可能並不是來聽拉寇兒唱歌而是籍看拉寇兒唱歌之名,行狂歡之實吧。不可否認,那也是因為拉寇兒本身具有足以被當成籍口的超人氣所致。


    將日常生活所累計的疲勞和鬱悶一掃而空的儀式。在嬉鬧中忘卻昨日,讓自己可以用嶄新的心情迎接明日的勞動。


    這些暫且不提。


    夏儂在人群中發現帕希菲卡,向她行了一個注目禮。這小妞完全不曉得他有多辛苦不,她應該是非常明白夏儂的苦楚,所以還對他邪惡地笑了笑,然後豎起大拇指。


    那大概是要他好好加油的手勢吧。


    (隻好硬拚了)


    夏儂一聲歎息。接著,走到舞台中央,輕輕彈起魯特琴。


    歡聲嘎然而止。


    猶如被擠壓的靜默。仿佛要將之拂去,夏儂的歌聲娓娓響起。


    聲音時高時低,魯特琴輕靈流瀉,旋律與歌聲回蕩在整座酒吧內。蕩氣回腸的歌聲描繪出一個故事。


    浪跡天涯的男子,獨自送行的女子。


    他隻留下一句我將歸來。


    季節不停流轉,深信不疑的女子癡癡等待,男子依然音信杳然。疲於等候的女子嫁給他人,找到自己的幸福。


    不久,數度徘徊生死關頭的男子曆劫歸來,看見的卻是平凡但幸福的全家福景象。


    男子知道這裏已然沒有自己立足的空間。


    為了生存不停地戰鬥、戰鬥、再戰鬥,最後終於平安返鄉,可是無論該回去的地方或者奮戰至今的意義,一切都已消失不見。


    錯的是心懷疑慮的女子?


    或是深信女子會等到最後的天真自己?


    男子找不到答案,就這麽拖著疲憊的身軀離去。


    女子從掉落的墜飾發覺昔日戀人曾經歸來,他已身在地平線的彼方。


    誰也不知男子的行蹤。


    不知男子最後能否找到答案


    向男子離去的背影寄予祝福,夏儂結束了這一段故事。


    玻璃般的靜謐。


    然後下一瞬間,酒吧充盈著將之震碎的掌聲與喝彩。


    舉杯者、大聲叫好者、淚流滿麵者、爽朗歡笑者反應因人而異,但可以肯定的是,眾人都為代班歌姬出乎意料的本領感到驚訝與折服。


    (嗯這種感覺還不錯嘛。)


    即使大家讚佩的對象不是夏儂本人,而是拉寇兒的歌聲與外貌。


    那麽,下一曲


    夏儂輕輕苦笑,輕撥魯特琴試音。在眾人期盼的目光下,再度開口歌唱。


    表演進入後半場後,該說是表演的方向,或是酒吧的整體總之這些東西開始變調。


    隻顧著拚酒的青年男子、醉臥在地的妙齡女子、高談當年勇的老人、五音不全地對著牆壁唱歌的男人酒吧秩序全部瓦解,混亂如春筍般冒出。


    在那之中,夏儂應觀眾要求四處陪酒。他唱完歌準備回後台時,不幸被數名客人攔住,錯失脫身的機會。


    來來來,喝嘛、喝嘛。喔喔,很能喝嘛,拉寇兒!真意外耶!


    (還好今天是我為了你們的安危,遇上本尊可千萬別給她喝酒哪。)


    夏儂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在包圍四周的數名男女強迫下頻頻灌酒。


    其實他的酒量不太好,不過因為從小父親就常常要他在晚餐陪著喝兩杯,所以也不是不能喝隻是很容易醉。或許是雙胞胎的緣故,拉寇兒也是相同體質。


    不過,拉寇兒一旦喝醉,可就大事不妙了。就連他們的父親玉馬,在拉寇兒十五歲時找她喝過一次酒後,就再也不敢跟自己的愛女喝酒了。


    我還不想那麽早死。第二天父親如此透露。


    哎呀,你真是個好女人哪。我啊,已經看不上其他女人了。


    是、是嗎多謝。


    某個醉漢一把攬住夏儂的肩膀,盡管雞皮疙瘩掉滿地,他仍然勉強應道。假使完全不會喝酒,至少就知道如何拒絕醉漢,可是還有一點酒量的夏儂,也不曉得該如何拒絕他人,結果被拉到各桌灌酒,有時甚至被偷摸屁股,他竭力壓抑想發飆的心情,猶如拷問的時間不斷持續著。


    啊啊,拉寇兒!別的男人從另一側說道:啊,我忍不住了!我忍不住了!


    等一


    夏儂根本來不及抗議。


    那個男人雙眼迷蒙閃爍(當然是醉眼朦朧),朝夏儂一把抱來,摟個正著。


    啊,這個小子竟然搶先一步!


    不行啦,漂亮姊姊是為了跟我的畸戀而生的喲!


    我也要加入!


    其他客人們不是在一旁鼓噪,就是跟著撲向夏儂。


    啊,拉寇兒,我忍不住了!忍不住了!你那圓圓的大眼睛、柔柔的秀發,啊,還有這個胸部,啊,我


    某個年輕人大手大腳地抓住夏儂,整張臉埋在他的胸脯,突然浮現怪異的表情。


    咦?


    咚!


    駭人巨響迸發,隻見夏儂的拳頭嵌入年輕人的頭頂。


    喔喔!


    醉鬼們哄然大嚷。


    (糟了!)


    夏儂半醉半醒地想著。


    雖然隻是反射性的回擊,但這麽一來,就算假胸部沒有露出馬腳,大家大概也已經察覺他是男兒身了。


    然而


    好厲害!漂亮喔!


    我我也要!


    再打把他幹掉


    哎喲,人家要排下一個!


    看來還沒有什麽問題。


    可是,籍酒裝瘋的醉鬼們卻一窩蜂地撲向他。夏儂被男女老少十幾個人壓住,空有一身工夫也無法應付。如果對手是敵人,就可以痛毆一頓再一走了之


    你你們這群家夥


    夏儂額上青筋暴起,但不論是抓住他的人,或是周圍看熱鬧的人都不當一回事。


    唉,別那麽


    凶嘛!


    不公平啦,拉寇兒!


    就你一個人沒喝醉!


    我都醉了,你也給我醉啦哇啊啊啊啊!


    就在夏儂奮力掙脫身上人球的瞬間


    應觀眾要求!


    冷不防一個酒瓶戳進他的嘴巴。


    這樣大家都是好朋友啦!哇哈哈哈哈!


    熟悉的叫囂聲那正是帕希菲卡。她把酒瓶塞進夏儂嘴裏,嗬嗬大笑。


    酒精直接流進五髒六腑。


    住手帕希菲卡


    切,別羅裏羅嗦的,不醉不歸喲!


    仔細一瞧,帕希菲卡也是滿臉通紅,仿佛脖子沒了骨頭似的搖擺不定。右手扶著夏儂嘴裏的酒瓶,左手還拿了一瓶水果酒。可能是因為水果酒很順口,帕希菲卡就把它當成果汁盡情痛飲了。


    不不妙


    眼前景象開始軟綿綿地扭曲,加上他剛才情緒激動,醉意迅速在全身擴散。團團壓住他的人群裏好象也有一些意圖不軌的家夥,夏儂感到有手摸上了他的脖子、大腿甚至是更隱秘的地方。


    咦?這是啥?


    住手


    酒精和寒意翻攪腦漿,夏儂感覺理性逐漸融化。


    最後,某種決定性的關鍵終於瓦解星飛。


    你們這群家夥喔喔喔喔喔!


    夏儂用盡全力扭轉,甩開纏在他身上的醉鬼們。雖然有些人直直飛向牆壁,但醉鬼們癱軟的身體毫發無傷,乒乒乓乓地跌落地板。


    夏儂拿著酒瓶颼的一聲站起,對眾人咆哮道:


    不怕死的就放馬過來!老子絕不讓你們碰拉寇兒一根手指!


    他已經爛醉如泥了。


    不用說,這番話從喬裝成拉寇兒的夏儂口裏講出,實在是一副難以言喻的景象偏偏現場已經沒人有足夠理性,能夠指出其中不合邏輯的地方。就連夏儂本身,也不曉得自己在說什麽。


    第一號,打鐵鋪的法爾克,二十七歲,未婚,興趣是整理庭院,我來了!


    如此宣言完畢的年輕人朝他撲來,夏儂一個手肘擊沉對方,怒聲狂嗥:


    去你的!


    但醉鬼們並未因此卻步,依然接二連三地撲向夏儂。


    第二號,麵包店的米雪兒,如花似玉十七歲,今日愛情運勢五顆星,為漂亮姊姊的愛而活!


    為愛去死吧!


    第三號,帕希菲卡,雖然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情況,但我會加油的~~


    未成年不準喝酒!


    第四號,藍德爾醫生


    老頭子給我躺下!


    就是這樣。


    最後不知淪為拉寇兒爭奪戰?抑或格鬥天王選拔賽?酒吧野馬亭的夜晚漸漸深了。


    時間到了深夜。


    大部分的客人東倒西歪地躺在野馬亭的地板(一半是醉倒,一半是被夏儂或其他人打昏),夏儂搖搖晃晃地回到後台。


    我發誓再也不喝酒了


    辛苦了。


    夏儂聽見一聲摻雜苦笑的招呼。


    一回頭,沙菲爾拿著水瓶站在那兒。


    大家都沒惡意啦。咱們鄉下地方的娛樂不多,大家就愛找各種理由熱鬧熱鬧。


    這我可以了解


    總之希望你別放在心上,下次再來玩吧,夏儂。


    一次就夠


    夏儂說到一半,愕然回頭望向沙菲爾。話說回來,他都鬧成那樣,不露出馬腳恐怕也很難。


    沙菲爾並未生氣,笑眯眯地將一杯水遞給夏儂。


    你是什麽時候發現的?


    唱歌的時候吧。沙菲爾聳肩笑了。拉寇兒麵試時,我也有請她試唱。歌唱這東西啊,就算是相同旋律、相同音調,不同歌手唱起來的味道還是不一樣。


    呃,這件事其實是有原因


    沙菲爾揚手製止冷汗直流,不停尋找理由的夏儂。


    算啦,反正客人都很盡興,我就不問你原因了。


    啊


    不過,你琴彈得真好哪。在哪兒學的呢?


    我母親出身於宮廷音樂世家,後來成為魔導士,並未繼承家業,但她仍舊把音樂當成私人興趣。我跟拉寇兒小時侯也學過一陣子


    沙菲爾回頭看著在大人堆裏呼呼大睡的少女問道:


    帕希菲卡呢?


    那家夥四歲的時候,我母親就過世了,之後由拉寇兒姊代母職。


    夏儂一口氣喝完水,冰涼的水對操勞過度的喉嚨格外舒暢。


    原來如此無論如何,今天來了這麽多客人,我也很高興。你要不要下次跟拉寇兒一起演出?我還可以考慮簽下你們姊弟。


    你就饒了我吧況且我們也沒有打算在這裏長住。


    你們不喜歡塔爾斯嗎?


    不是,夏儂不可思議地脫口否認。我覺得這裏很好。或許因為這裏是觀光區吧就連我們這種外人也很容易融入其中。鎮民們的心胸都很寬大吧。


    夏儂環視酒吧而笑。


    但也因為如此我們不能在這裏呆太久。這樣對我們比較好,對塔爾斯也比較好。


    理由還是不要問比較好嗎?


    對不起。


    夏儂老實地低下頭。


    雖然可惜,但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你們還會在這裏呆上一陣子吧?


    嗯,會呆到付清大熊亭的修繕費為止。


    夏儂苦笑道。沙菲爾搔搔頭,一時露出猶豫的神情最後說道:


    喏我知道這要求有點過分,你可以答應我一件事嗎?


    什麽事?


    薇妮雅的事。因為咱們都在經營旅館,打從那孩子出生時我就認識了她小時侯吃的苦比別人多,所以不太對人表露情感。老是那個算是裝成一副大人樣嗎?可是,自從你們到了這裏,她終於恢複一點這個年紀該有的笑容了。所以


    沙菲爾非常真誠地注視夏儂的眼睛。


    我不知道你們有什麽難言之隱、為什麽四處漂泊但希望你們可以用比較好的方式和那個孩子告別哪。有機會的話,也希望你們回來看看她。你們盡力就好,不用勉強。


    我會努力的。


    夏儂輕輕微笑,點點頭。


    同一時刻離塔爾斯鎮不遠的雜木林。


    遠眺路燈的樹林間隙,溢滿了寒冷般的寂靜。


    刺耳的闃寂無聲。


    地點在鎮外,時間是夜晚即使剛好有人在此,恐怕也不會察覺到任何異常。


    但是,謹慎小心的人應當就會發現。


    那裏過度安靜。仿佛連聲音本身都被磨滅,甚至聽不到任何蟲鳴。


    確認作戰內容。


    聲音突兀地非常突兀地湧現。


    無人回應,甚至看不見發話者的身影。聲音宛如沒有意義的獨白,在暗夜空蕩回響。


    各班移動至規定位置,封鎖作戰區域周邊人員。在史達姆少校發布新命令前,在規定位置待命。若沒有接到執行命令,待機命令於一點二十分自動失效,各班依序撤離。若接到執行命令,聲音滔滔不絕地續道:消除全鎮居民,完成廢棄公主的第一級保密行動。


    依然沒有回應。既沒有指責聲,亦沒有抱怨聲,話語理所當然地融解在夜氣中仿佛終於回過神來,雜木林再度響起蟲鳴。


    就好象這一切都不曾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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