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儂緊咬下唇。


    他知道事情最後一定會變成這樣。


    他也對此恐懼不已。從平凡生活結束的那天開始,他就想過總有一天會發生這種事。正因如此,他、拉寇兒和帕希菲卡才會遠走他鄉,選擇這種無依無靠、四處流浪的生活。


    然而盡管隻是暫時,夏儂他們中斷了那種生活。


    明知那個危險性,他們硬是假裝遺忘。是因為感到疲倦,也是因為連番擊退刺客的自大。雖然沒有人會責備他們但要說大意,確實是太大意了。


    幸好法爾克隻受到輕傷總之,那個孩子留下了這個。


    帕希菲卡探身欲言,夏儂以眼神製止她。


    不知從哥哥的眼中看出什麽,她默默地在椅子上重新坐好。


    沙菲爾遞出的小紙條上寫著筆畫工整的字。


    守護者夏儂卡蘇魯閣下:本人在亞溫峽穀恭候大駕,請您獨自前來克裏斯多福阿瑪萊特筆。


    亞溫峽穀?


    夏儂揉碎紙條問道。


    出了城牆北門,往東北方向走半小時的玻璃穀。不過那是相當危險的地方,因此禁止一般人進入。總之,現在義警團正在動員全鎮的年輕人,等大家準備好,就一起


    請別這麽做。相對於沙菲爾焦急顫抖的聲音,夏儂的聲音從容不迫。是一種出奇鎮定的聲音。大夥蜂擁趕去,薇妮雅反而會有危險。那種地方也容不下那麽多人吧。那家夥就是看準這點,才會約我到那裏去的。


    況且對象若是克裏斯那種高手,人海戰術是沒有用的。


    他並非隻有高超的格鬥技巧,特務戰技兵乃是特殊戰鬥的專家。他們很少集體行動,但也正因如此,理應受過利用地形、天候等各種情況,以及周圍一切東西的戰鬥訓練。


    諸如:奇襲、陷阱、長弓狙擊等沒有任何專業技術與知識的鄉下義警團,搞不好連對方的模樣都沒看清楚便被殲滅。法爾克沒被殺死就該額手稱慶了。


    我一個人去。


    可是夏儂!


    這是我的懇求,我一定會將他帶回。


    原本正要反對可是沙菲爾沉默了。


    夏儂的黑眸凝視著他。


    自己為何沒有繼續反對沙菲爾亦不明白。短暫的沉默之後,他低喃似的說:


    好義警團那兒由我來說。


    萬事拜托了。


    夏儂深深一鞠躬。


    寒風吹拂臉頰。


    眨眼兩下、三下。


    睜開眼瞼的薇妮雅視野裏,淨是深夜湖麵般的明亮暗黑,以及其間縱橫無數的幾何學紋路。


    一望無際的黑色壁麵。


    那片寬廣壁麵猶如玻璃般光滑,布滿了網狀紋路的無數龜裂。變化緩慢的暗色濃度與不規則的交錯線條所形成的複雜紋路,構成一副美輪美奐的景象。


    薇妮雅的視線茫然滑過那片寬廣壁麵,看到切割成長條狀的夜空與一輪明月。


    麵對陌生的景色,薇妮雅驀地一陣混亂,但旋即醒悟自己身在巨大壁麵包夾的空間底部。


    寬度勉強可容一輛馬車通行,因此幾近垂直的壁麵釋放著直撲而下的壓迫感。


    亞溫峽穀?


    塔爾斯鎮東北方的奇異巨穀也就是俗稱的玻璃穀。


    除了這裏以外,萊邦王國全境,不,達斯特賓大陸到處都能看見這種不可思議的地形。


    這究竟是何時、如何形成至今仍是不解之謎,這個玻璃般光滑的大地裂縫一直困擾著鑽研地質學的專家們。有人說這是在創世戰爭留下的遺跡,但真相如何則無從得知。


    我


    明白狀況後,昏厥前的記憶登時複蘇。


    她被那個栗發少年從大街擄走,事發之後,他突然朝她的頸部輕輕一拍,自己便失去了意識。


    要趕快逃走才行。


    薇妮雅正想站起,才發現自己被一條細繩綁住。就限製行動而言,繩子似乎不夠結實話雖如此,那亦非一介少女的細腕所能掙斷,甚至也無法鬆開。


    你醒了?


    薇妮雅回頭一看,那名少年正倚坐在一旁的壁麵。


    你是


    克裏斯多福阿瑪萊特。叫我克裏斯就好了。


    少年用堪稱為天真的表情報上名號。


    那令薇妮雅感到毛骨悚然。


    你是殺手?


    啊啊,不用擔心喲。因為大姊姊不是這次的目標。隻要守護者不亂來,你就可以平安回去了吧?


    目標,這個詞的含義自不待言


    你你!


    薇妮雅不假思索地大叫出聲。


    貿然刺激殺手,將引來殺身之禍她的腦際也掠過那種想法,話語卻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


    為什麽要對帕希菲卡為什麽


    是嗎?原來你不知道啊。


    克裏斯靜靜地笑道。


    既非嘲弄,亦非侮辱的笑容。


    甚至看不出是個殺手,過度寧靜的溫柔笑容。


    很久很久以前,發生於某個王國的故事,王妃生了一對龍鳳胎。


    你在說什麽


    那是眾人殷切期盼的王位繼承人。然而,城裏的人們卻無歡喜之情,反而感到恐懼萬分。因為,一個關於那對龍鳳胎的神諭降臨了。


    那並非童話故事。


    薇妮雅亦曾聽聞。隻要是王國的人民,都應該知道吧。


    流言擴散的速度很快,仿佛在嘲笑意欲隱瞞的人們,越是忌諱的流言,傳播的速度越快,無稽之談在世人間迅速擴散。


    眾人皆知,可是絕對沒人敢在公開場合談論的那個流言。


    王妃懷孕所生的雙胞胎中,女嬰應速速除之。此嬰自出生十六年後的命運之日,將成為滅世之人,成為打破世界秩序、招致混沌的劇毒。


    聖葛林德神諭


    知悉事情真偽的人很少,那個流言也在時光流逝下變成了傳說。而今,連可信度都已風化,不過是單純的古老傳說,無論是講述的人或聽眾都感受不到真實性。


    令人忌憚的魔王轉世、受人誹謗的邪惡象征、不容許命名,甚至不承認其存在在父王命令下乃至姓名都被暗地抹殺的公主傳說。


    難道帕希菲卡就是


    然後,十四個年頭過去了。


    克裏斯愉悅地敘述。從一般人的眼光來看,或許會那麽認為。


    然而在薇妮雅的眼中,這個少年卻顯得痛苦異常。


    簡直象在講述他自身的悲劇。


    但是某一天,由於一樁意外,王室得知理應死亡的廢棄公主尚在人世。國王感到很驚慌,自己下令處死的女兒,神諭預言將毀滅世界的女兒竟然還活著。如果那個女兒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心生怨恨後會發生什麽事?自己是否會被變成魔王的女兒大卸八塊?


    所以這個少年的幕後主使者是?


    如浸冰窖的戰栗中,薇妮雅茫然若失的想著。


    想要殺她的人是?


    事實上,各個組織、機關對於廢棄公主的步調並不一致。瑪烏傑魯教高層采取絕對殲滅的立場;王室和諜報部則基於權威和危機管理,希望能夠將她鏟除;另外也有部分軍方想把她當作控製王室的一張王牌等等,各機關之間甚至展開互相牽製的行動真是愚蠢至極啊。


    克裏斯聳肩嗤笑。


    薇妮雅當然也知道聖葛林德神諭,它是指達斯特賓大陸勢力最大的瑪烏傑魯教,意即萊邦王國國教的聖地葛林德大教堂每年下達一次的預言,其準確率幾乎可說是百分之百。


    薇妮雅腦中閃過帕希菲卡的笑靨。


    那個少女會毀滅世界?那個和常人相比有點過動,嘴巴壞卻又愛撒嬌,害怕寂寞的


    隻不過是那樣,可以說是非常普通的女孩,竟會毀滅世界?


    太荒謬了!任何人都會這麽想吧假使斷言者不是聖葛林德神諭。但無論那是多麽逾越常軌的事,聖葛林德神諭的實際成果都足以替它抹上真實色彩。


    怎麽可能


    你真的不知道啊。


    克裏斯興致盎然地看著宛如高燒病人般喃喃囈語的薇妮雅。


    夏儂從停在大熊亭後方的馬車取下整套裝備。


    那是他很少使用的東西,一方麵是沒有使用的必要,而夏儂本身也比較喜歡輕裝打鬥。


    雖然鎧甲可以提升防禦力,可是相對地多少都會降低行動能力。


    可是,對方是那個克裏斯多福阿瑪萊特,縱使全力應戰,他亦無必勝的把握


    我也要去!


    似乎把它當作武器,帕希菲卡手持拖把大聲嚷嚷。


    混帳丫頭!對方的最終目標就是你耶,你敢給我塔出這裏一步試試看,簡直就象大苯鴨背著香料飛進廚房嘛。穿好全身裝備,夏儂立刻從妹妹手裏搶過拖把。交給我就好了。


    主要裝備的鎧甲乃是硬革製品,用蠟熬煮鞣皮,提升其硬度,堅硬不及板金鎧,可是不但能抵抗輕微的刀劍攻擊,靈活度也更勝一籌。


    零式多功能型硬革鎧(brigadier)。


    這是夏儂他們的父親,玉馬南布卡蘇魯,擔任用兵時所使用的防具。


    可可是


    看著垂頭的帕希菲卡,夏儂總算察覺到哪裏不對勁了。


    我才是大混蛋啊。


    自己現在跟亡父穿著相同裝備,完全沒顧及那會讓帕希菲卡心裏想起什麽。雖說是因為擔心薇妮雅的安危才會如此慌亂但夏儂為自己的愚蠢感到氣憤。


    我不想再拖累任何人


    聲音顫抖,仿佛隨時都要昏厥。倘若看過平常的帕希菲卡必定會因兩者的落差而驚訝。


    但夏儂他們知道,其實帕希菲卡也不,某種意義上,眼前的帕希菲卡才是真正的她。


    任性少女的麵具下,隱藏著一個脆弱的溫柔少女。背叛她深信不移的堅強心靈,極度純真、容易受傷的少女。


    放心吧,你就跟拉寇兒乖乖留在這裏。記得替薇妮雅準備晚餐,假如再象前幾天一樣把小麥粉當作砂糖,我就在你臉上寫呆瓜兩個大字,然後倒吊在大門前囉。


    你你自己上次還不是把鹽巴當成砂糖,犯那麽傳統的錯誤!


    我那種錯誤還可以容忍吧?隻不過有點難吃而已。可是你呀,生的小麥粉沒辦法消化,可是會讓人拉肚子的哪。


    夏儂回頭望向一旁等待的拉寇兒。


    那麽就拜托了。


    獨自前來那是克裏斯所提出的條件。既然對方手上握有人質,隻得遵循他的要求。對上克裏斯這種高手,縱使是超一流的魔導士,拉寇兒也沒有足夠的魔法與能耐,可以不被發現地接近他。因此,要事先準備因應之道。


    夏儂,我想你也知道


    我知道,別說了。


    夏儂阻止拉寇兒繼續說話,望了帕希菲卡一眼。拉寇兒旋即明白他的意思,輕歎一聲點點頭。


    對不起好,我們開始吧。拉寇兒朝夏儂伸出右手,靜靜念道:基於我與汝之盟約欠缺者啊!如今暫時賜予汝主掌之力、禦者資格,以顯示潛藏於汝體內之神力


    **


    他不記得父母的長相。


    他不記得父母的長相。


    不光是克裏斯,執拗之矢的特務戰技兵們都是從全國各地搜羅的棄嬰,或者被父母出賣(即使比喻,亦是事情)的嬰兒中,揀選淘汰出來的一群。


    同學們接連不斷在極度嚴苛的訓練過程中被淘汰,他們的終點當然就是設施裏的公墓。跟垃圾場相去無幾的墓園裏立著唯一一座石碑,不知是誰在上麵刻著幸福的喪家犬永眠於此。


    或許亡者的確比較幸福吧。


    遵照高層命令,整日埋首於可能會賠上性命的嚴苛訓練、熟識的友人臉孔某天突然消失,還來不及哭泣便再度展開訓練。


    宛如同類相殘,他們擠落相同處境的同學,進入下一個訓練階段,有時甚至要親手折斷好友的脖子,或者將刀刃鍤人對方的心髒。


    不能依賴任何人。誰也不會保護自己。就算喪生,也沒有人會記得自己,隻有被人遺忘。


    那是天經地義的事。連親生父母都忍心舍棄的孩子,又有誰願意守護?又有誰會記得?


    你在哭嗎?


    身旁少女的詢問讓克裏斯回過神來。


    哭?


    克裏斯並未流淚,甚至已經忘卻如何流淚。他有堆積如山的事情要記,不需要沒有助益的能力。


    我嗎?怎麽可能。克裏斯聳肩嗤笑。不過,我也想過能哭的話該有多好對了,你肚子餓了吧?,,


    不會


    真的嗎?嗯,餓了就跟我說吧,反正我有準備一點幹糧。


    如此說完,克裏斯指了指放在一旁的紙袋。他把手伸進紙袋摸索,取出一個約莫拳頭大小的麵包。


    我白天在麵包店吃過了,還滿好吃的,所以就多買了兩個


    別說了。


    薇妮雅焦躁的聲音阻止了克裏斯的話語。


    為什麽要擺出那種普通人的態度?既然是殺手,像個殺手一樣就好啦!


    尖銳的譴責叱喝聲抹殺了克裏斯的表情。


    明明是殺手、明明是來殺無辜女生的殺人者。為什麽為什麽要擺出薇妮雅呻吟似的說:那麽悲傷的表情


    盡管嘴裏那麽說但她似乎能夠體會克裏斯的心情。


    相同的心靈會出現共鳴,盡管有程度上的差異,但有些表情唯有抱持相同想法的人們才能解讀。


    這個少年一定是


    大姐姐真是有趣的人哪。


    克裏斯苦笑著收回麵包。


    難堪的寂靜橫亙在兩人間。


    終於


    我十歲的時候薇妮雅下定決心呢喃似的娓娓道來。和朋友吵架了。


    你要說什麽?


    薇妮雅無視他的詢問,接著又道:


    是一個身體孱弱的男生,可是人很溫柔喔,我們兩人總是玩在一起。因為我沒有其他朋友,而他的身體不好,也沒辦法跟普通男生玩。


    你沒有朋友?


    猶如銳利刀劍般的話語。


    薇妮雅頓時緊咬櫻唇,才又繼續說:


    我是飄泊民的混血兒因此大家都敬而遠之。表麵上沒有排擠,但小孩子是很殘酷的我經常被人欺負,被人罵雜種。


    飄泊民被如此稱呼的流浪民族,現在已被世人認同,但直到數十年前為止,他們仍是飽受歧視的族群。


    原本是以南方移民的異族為核心,再加上罪犯或因其他理由被城市放逐的人們所組成的集團,因此,為了討生活,多半從事各種被視為肮髒的職業。


    沒有歧視他們的人,也隻有跟他們際遇相同的傭兵,以及環遊四方、不顧世間迂腐常識的部分人士。


    他是大企業家的兒子,他父母也把我當作自己的女兒疼愛,可是


    薇妮雅話語一滯。


    有些事情光回想就苦澀至極,有些記憶但求可以早日遺忘。


    有一天,我不小心聽見他對我的感覺。


    她在陰暗處偶然聽見的對話。


    周日學校的同學們圍著孱弱的少年訕笑,小孩子特有的殘酷迫得少年走投無路。


    你,喜歡薇妮雅喔?


    我上次看到你們倆手牽手耶!


    薰死了!你傳染到她的臭味啦?


    好臭好臭!哈哈哈哈哈


    然後他說了,終於說出口了


    。


    誰、誰喜歡那個雜種。


    三天後。


    少年擔心忽然不來找他玩的薇妮雅,在管家的陪伴下來到大熊亭。


    薇妮雅未置一詞。


    隻是沉默地摔盤子,一連摔了好幾個。


    隻不過是一句背叛的言語。


    如今回想起來,她不知道那句話是否出自他的真心。或許是因為被人取笑自己和薇妮雅的關係,情急之下脫口而出的謊言,但是對於當時年幼的薇妮雅而言,她無法理解少年的那種小男生特有的虛榮與靦腆。


    她已無法再單單純純、理所當然地信賴他了。


    你究竟是怎麽想的?


    你真的也認為我很髒嗎?


    疑問在嗚咽中不成言語,對方當然也無從回答。隻有碎落一地的陶器聲響,刺穿冰冷的寂寥。


    那或許也是兩個年幼孩童間的羈絆的碎落聲。


    聰穎的少年似乎察覺了薇妮雅態度迥變的理由,此後每天都寫信給她。


    她卻未曾讀過那些謝罪的文字,直接投入大熊亭的暖爐。


    所以?克裏斯麵無表情地問。你想要說什麽呢,大姐姐?


    我不知道。薇妮雅隨口應道:我自己也不知道啊


    隻是覺得自己非說不可。


    隻是覺得一旦說出口,這個少年說不定能夠了解。因為他們是擁有同樣孤獨與渴望的人類。


    薇妮雅疲憊地閉口不語。


    也許是白忙一場。難堪的沉默再度橫亙在兩人之間。


    一陣沉默之後


    後來,怎麽了?


    嗄?


    後來,那個朋友怎麽了?


    他猶如毫無興趣,輕描淡寫地問道。然而


    結果,我們還是沒有和好。


    薇妮雅一字一句地說出那句話,因為那是她的罪。


    因為他後來病死了。


    是嗎


    克裏斯輕輕笑了。在薇妮雅的眼中,那簡直像是哭笑。


    就在此時


    克裏斯似乎有所察覺,站起身來。


    人好像來了。


    克裏斯回頭的視線前方,隻見夏儂正踏入玻璃穀。


    夏儂哥薇妮雅。


    指節握得發白。


    帕希菲卡咬牙切齒地埋怨自己的軟弱無力.在大熊亭的房間裏祈禱不,應該是盼望。除了在內心盼望以外,她也莫可奈何。


    祈禱也沒有用,因為神明並不存在。至少,聆聽廢棄公主祈禱的神明並不存在。


    她無技可施。


    對於為自己冒生命危險的他們,帕希菲卡束手無策。


    不,她至少可以為他們做一件事。


    帕希菲卡不禁將目光移向架子上的燭台。大部分的蠟燭都已融化,燭台猶如凶器似的暴露尖銳的前端。


    獨處的時候,她盡量避免去看尖銳的東西,因為會猝然湧起朝喉嚨剌去的衝動。


    隻要自己一死,事情就結束了。


    她有時也覺得那是再好不過的解決辦法。


    她害怕死亡,怕得全身打哆嗦,這也是理所當然。但是隻能一籌莫展地拚命期盼,也是教人痛苦不堪的事。有人因她而死這件事,讓她怕得快瘋了,仿佛是自己掠奪了死者的生命。


    因為她早該在十五年前死亡,然而


    必須準備晚飯了。


    帕希菲卡一邊喃喃自語,一邊站起身。


    相信對方、等待對方,那有時比親赴戰場更為辛苦。


    但即使如此


    因為跟夏儂哥約好了嘛


    隔著一扇門的室外。


    拉蔻兒悄然退開,安心似的輕聲歎息。


    ※※※※※


    黑色光芒飛舞。


    業已風化脆弱的玻璃壁麵因輕微衝擊而碎裂,光滑的碎片表麵反射月光,一邊釋放寶石般的光輝,為虛空點綴色彩。


    如同黑雪般飛舞的無數光芒。


    刀刃迭起,碎片隨著滑行的鞋底紛飛,醞釀出與決鬥現場截然不同的幻想之美。


    真是糾纏不清的家夥哪。


    刀刃的悲鳴刺穿星空。


    刹那間數度交鋒的凶器與凶器,看準了對方的破綻,將瞬間凝聚的鬥氣灌入長刀與長柄戰斧,刀刃相交。


    那種若是二、三流的戰士,一招就足以終結對方的攻擊。他們頻頻驅使符合必殺之名的技巧但夏儂與克裏斯均未使出最後的殺手鐧。


    夏儂有攻擊性魔法,克裏斯則有優於夏儂的柔軟度和臂力。因為過度警戒對方的殺手鐧,無法施展會暴露出大破綻的王牌招術。


    怪隻怪你上回不該放我一馬。兩人麵對麵,刀刃緊緊相抵。幹淨利落地殺死我就好了。


    是啊。我現在真是後悔莫及。夏儂恨得牙癢癢地說:既然好不容易保住小命,幹嘛不去做點有意義的事?


    還用你說?我這不是在拯救全世界?克裏斯嘲諷道:真搞不懂你們!看著你們就教人心煩意亂,看著你們那種莫名其妙的偽善哪!


    偽善?


    可不是嗎?明明在守護會導致世界滅亡的人,結果半生不熟的第三者被綁架,居然還厚顏無恥地前來救人。


    你做的事情根本就是狗屁不通。你到底是想怎樣?是為了什麽?為了誰?做什麽?


    夏儂未置可否。


    克裏斯的口吻帶著灼熱的焦慮。


    既沒.有殺人的勇氣,亦沒有見死不救的冷酷連我這樣的人都下不了手!這樣子還想保護廢棄公主?最壞的情況就親手殺了她?我呸!就憑你?你隻不過是借由扮演保護可憐妹妹的哥哥。享受自我滿足的感覺罷了!


    或許是那樣吧。


    夏儂泰然自若地說。


    克裏斯臉色鐵青地揮舞長柄戰斧。夏儂猶如被那股力道揮開似的向後退去,利用空檔重新擺好長刀。


    實在看不下去啦那種偽善。光看就令人煩悶!


    克裏斯狂吼。舉起戰斧。


    仿佛要以全力一擊葬送眼前的假象


    宛如自天際墜落的小型迷途流星群。紛飛的黑色碎片灼灼散射月光。在中央抵死纏鬥的兩人美得像在婆娑起舞。


    不行!


    一籌莫展的薇妮雅在地麵竭聲大叫,然而在激烈的刀刃聲響麵前.那或許是太過輕微的聲音


    不行你!


    黑暗中有一個小孩。


    無法相信任何人,無法喜歡任何人,內心僅剩下絕望的孤獨。


    光線自黑暗的彼方射來。


    可是,小孩在黑暗裏不為所動。被最信賴的至友背叛,習慣了甜蜜絕望和斷念的心靈,或許連走出黑暗都畏懼不已。隻能以業已流幹淚水的雙眸,羨慕地眺望遠方光芒。


    將臉孔深深埋在兩膝間的那個小孩臉孔是克裏斯.亦是薇妮雅她自己。


    你


    心願隻有一個。


    無關利弊得失,願意在這個黑暗中陪伴自己的人。


    即便與全世界為敵,也願意陪在自己身旁的人。


    超越了束縛或主導事理、常識和人類的所有羈絆一種堅定不移的羈絆。


    一種絕對的信賴。


    薇妮雅和克裏斯以為在夏儂他們身上看到了那種信賴。


    沒有那種東西


    然而,夏儂他們之間卻沒有那種絕對的羈絆。


    跟他們共同生活的日子裏,薇妮雅逐漸有此體悟。


    他們並未期待那種東西,他們並未用那種東西束縛對方。為了生活在一起,隻有持續不斷地努力並非被他人要求這麽做,而是出於自我意誌。


    正因為如此,他們才能在一起。


    住手!


    薇妮雅尖叫。


    克裏斯並不怨恨夏儂他們,隻不過自以為自己怨恨他們。


    你你隻不過是在羨慕帕希菲卡啊!


    薇妮雅的叫聲響徹整座玻璃穀。


    向前踏出的克裏斯微微地真的隻有微微地停頓。


    夏儂賭上那一瞬間。


    戰女啊,祝聖!


    連動式啟動咒語(batchspell)。


    這是利用念誦簡短咒語,來快速啟動預先登錄的魔導式的方法。


    夏儂咬緊牙關忍耐著啟動魔導式的精神負荷。


    夏儂本身並非魔導士。


    盡管擁有魔力,可是他並沒有控製能力。拉蔻兒所施的魔法在他體內形成另一個模擬人格假想控製意識(emtor),由該意識控製夏儂的魔力。


    這是非常危險的技法。


    因為是故意讓自己陷入雙重人格的狀態。倘若長時間處於該狀態,精神力再強的人都會分不清自己的精神界線,最後導致人格崩潰,再也無法維係自我人格的外殼。


    如此一來,當事人就變成了一具沒有思考能力的空殼,隻會對外部刺激進行機械性的反應。


    因此,拉蔻兒不想對夏儂施展這種魔法,更何況連動式啟動咒語還得同時啟動多個魔法,將會形成另一個假想控製意識,就結果來看,夏儂必須同時負荷腦裏的三個意識。


    (果然很累人啊)


    (很累人啊)


    (累人啊)


    另一方麵,克裏斯一看到夏儂啟動魔法,便確信勝利將是他的囊中之物。


    連動式啟動咒語確實比普通的攻擊性魔法快了許多,但是啟動後仍舊必須瞄準目標。


    勝負往往就決定於那一瞬間,所以攻擊性魔法並不適合近距離戰。


    以現在這個時機來看,斬擊鐵定比魔法快。


    (我贏了!)


    他一邊想,一邊揮下戰斧。


    夏儂不知是否放棄施展魔法,並未進入瞄準動作,改用長刀迎擊戰斧。


    戰斧和長刀相交


    嘰嘰嘰嘰嘰嘰嘰!


    咦?


    直接搔抓鼓膜般的刺耳聲響。


    刀刀大幅嵌入戰斧。


    長刀開始將戰斧劈開。


    克裏斯難以置信地盯著鋼鐵不停剖開鋼鐵,宛若切割牛油,刀刃滑順地斬斷鋼鐵,劈飛戰斧。


    克裏斯因為過於震驚而攻勢停滯。


    翻轉的刀背猛擊他的腹部。


    !


    克裏斯眼前一黑,倒地不起。


    真是的,你也幫幫忙嘛。夏儂依舊不敢大意,用長刀抵著地上一臉痛苦的克裏斯,口氣不耐地說:我不想再跟你打了。要是沒有拉蔻兒的新型魔導式,我早就死在你手上了。


    他剛才使用的並非攻擊性魔法。


    那是一般甚少使用的一種戰鬥補助魔法正確來說,是它的改良版。本身不擅武術的魔導上為了與劍士進行肉搏戰,絞盡腦汁創出的魔法。


    不過,老實說並不好用。


    因為假使使用者本身的武術技巧拙劣,武器再強都沒有任何意義。


    然而換成原本就是劍土的夏儂,情況自然大為不同。拉蔻兒就是想到這點才加以改良,再將魔導式烙印在他的意識裏。


    祝聖刀不但可以加速劍或刀的斬擊,同時在刀刃上展開高速震動的隱形假想刃,連鋼鐵都能劈開。


    普通的刀刃均無法抵擋,不,就算是厚鋼的鏜甲、城堡的牆壁,一旦碰上這把祝聖刀,亦與牛油相去無幾。


    你這次還是殺了我比較好喔。


    克裏斯氣喘籲籲地說。


    我就偏不殺你。夏儂如此說完,收刀入鞘。如果為了保護那丫頭而殺人,總覺得她就真的變成了災難的導火線。至少那個笨蛋公主會因為別人為她受傷而自責哪。


    所以,我們決定好了,不殺任何人,也不被任何人殺死,就算對方是脾氣別扭的殺手小鬼如果你要說那是偽善,那就隨便你吧。


    夏儂扔下那句話,就背對克裏斯朝薇妮雅走去,雖然他也想到對方能從背後偷襲


    我輸了。


    克裏斯平靜地說。


    堅定不移的不是羈絆,不是信賴,而是信念。不依賴任何人,不為任何人,隻不過是貫徹己願的意誌。


    這次真的是我輸了。


    若真的那麽想,你就別再出現了。


    話雖如此.守護者青年的聲音依舊不耐煩。


    ※※※※※


    昏暗中有人影蹲伏在地。


    從衣服外麵也能清楚看出訓練有素的肌肉,每個人均是體格精壯的男人。剃得短短的小平頭和灰色外套予人樸素的印象,但同時亦是令他們顯眼的要素。


    人為的統一形象。


    相同的發型、相同的服飾、相同的舉止、相同的體格,猶如憎惡有個性的統一方式,具有一種異樣的氣氛。


    在信仰的美名下舍棄人類個性的人們,隸屬於瑪烏傑魯教本院的五個涉外局裏的第六個應當不存於官方紀錄的重大背信者暨教敵殲滅部隊。


    肅清使。


    然而他們此刻卻隻是四個精疲力盡、癱軟在地的無力男人。


    渾身都是從內側破裂的傷痕。瞬間遭受強烈雷擊時,就會出現這種傷痕。這是在體內奔走的雷電,自體內解放的瞬間所釋放的破壞力。


    此外.他們的膝關節也都碎了。治療後再好好複健,或許走路還不成問題,但戰鬥者的生命已經結束。


    輸了嗎?


    男人們遲緩地抬起頭。原本絕不透露內心情緒的鐵麵。卻浮現一絲疲勞和恐懼的表情。


    天譴的地上執行者不能輸,不許敗北。敗北即等於被主宰瑪烏傑魯的絕對性受到質疑。為了取得確實擊敗一切目標的能力,他們舍棄所有,正因如此,敗北就等於全盤否定他們的存在意義。


    比任何烙印都更加強烈的重創,敗北腐蝕了肅清使。


    比想像中更強哪守護者。


    佇立在逆光中的美麗影子。


    光是輪廓就讓人讚歎的美麗外形,低頭俯視著男人們。


    原本並不打算親自介入,看來已無可奈何了。雖然也能交由軍方處理,可是那些家夥並不明白事情的嚴重性.竟還在那兒爭權奪利。


    影子悠然地抬頭望天。


    而且一個舊世界的不祥遺物已經開始運作,假使真的插手,那就麻煩了。


    影子從容不迫地伸出右手。


    如今賜予汝等真正的力量吧。基於我主瑪烏傑魯、全能造物主瑪烏傑魯之神力,汝等即刻合為一體。


    歌唱般的聲音。


    不.那的確是歌唱,是祝福全新生命誕生的歌唱。


    基於我主瑪烏傑魯的使者第四秩序守護者葛裏爾之名,賜予汝等奇跡歡喜吧!汝等現在即刻舍棄人類外殼。


    影子伸出右手,猛然抓住一個肅清使的頭顱。


    歡喜吧,歡喜吧,此刻乃是重生之時。


    手指噗嗤一聲陷入肅清使的頭蓋骨。


    深深地、深深地究竟是何種技巧和力量,才能造成那種結果?指尖恐怕已深及了腦髓。


    肅清使雙眼發白,那是理所當然的反應可是他的表情中,卻又帶著某種恍惚的鬆弛。


    啊啊啊啊咿咿咿咿咿!


    昏暗中響起慘叫不,是出生嬰兒的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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