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個下雨的秋日。


    夏儂與這名少女相遇了。


    夏儂卡蘇魯並不討厭雨天。


    一旦如此表示,他妹妹必定以看著珍禽異獸的眼神對他說:


    雨天有什麽好?不但濕漉漉的,出門又得帶雨傘,鞋子還會被泥巴弄髒耶。


    您說得是。夏儂並沒有故意跟妹妹唱反調的打算。


    正如妹妹所言,雨天有諸多不便。尤其是對他們這種旅人,不但必須暫停旅程,也很難尋覓露營地點,一點好處都沒有。


    話雖如此,他還是喜歡雨天下雨的情景,不,更正確地說,他是喜歡在下雨的情景中獨自漫步,打從還在故鄉時就是這樣。


    這該稱為有聲的寧靜嗎?


    雨聲能遮掩四周的雜音。刺耳的諸多聲音,都融化在雨滴敲打地麵的聲響裏,而濕潤沉重的空氣就像海綿般吸收一切。不知何時開始,隻能意識到缺乏變化的單調雨聲,一種模擬的寂靜覆蓋耳膜。


    陽光被烏雲遮蔽,無力於地麵刻鑿明確是影子,所有的景色都蒙上一層灰色薄膜,隱約不清。色彩淡化的視野猶如回憶的情景,現實感逐漸消失。


    一切外在事物隨逐漸冰冷的體溫遠去。舒暢的孤獨。隻要待在雨中,仿佛就能想起早已遺忘的事。


    在雨中漫步,跟冥想也很相似他如此認為。


    可是僅限於手裏隻有一把雨傘,輕鬆漫步的情況。


    鹽和調味料四種再加上線


    夏膿嘀咕的語氣比平時更加不耐,目光看著手中的紙條,紙條上以娟秀的筆跡詳細羅列著購物清單。


    兩件內衣就算是家人,會有人指使男生替自己買內衣嗎?


    包裹高瘦身形的黑外套、厚皮手套、拒絕剪發似的黑長發,以及束發的白布,都是非常普通的旅行裝束。明顯是年紀尚輕的二十歲,卻一臉疲於人生的倦怠表情也是旅行者所有。


    不過看不見一向在他腰際晃動的長刀。


    取而代之的是拿著購物用的布包與黑傘。


    沒有忘記買什麽吧?他如此說完,小心翼翼地環顧四周。


    深深滲入雨裏的城鎮風景。


    人影零星,他們的步履也很緩慢。在模糊的景色中行走的人們,宛如幻影裏的生物,存在感十分薄弱,無所依靠。就連整齊並列的建築物都喪失立體感的世界裏,隻有白色的呼吸證明人們確實存在。


    夏儂終結似的移動目光,巨大的城門映入眼簾。


    足以容納馬車交會而過的宏偉建築。從厚度來看就很堅固的門扉,以及小型高塔似的門柱,儼然區分城鎮的內外。光是開啟與關閉,想必就是非常費力的工作。那道門扉向外開啟的模樣,就像意欲吞噬道路的巨獸下顎。


    好必須在天色變暗前趕回去夏儂低語穿過城門。


    磚塊堆砌而成的巨大門柱,內部是中空的,也是守衛們的值班室。夏儂以木牌憑據換回進城前寄存在此的愛用長刀。


    許多邊境城市都有這種大型城壁與城門(當然也為了預防非法入侵、猛獸和魔獸)除此之外,許多地方也禁止攜帶武器入城。


    這固然是為了揭止當地居民的暴力犯罪對身份不明的流浪者,武器的攜帶與持有限製尤其嚴格,因為對方可能是想入城劫財的盜匪或山賊一類。不論城壁的方位多麽堅固,如果在城內受到攻擊,其防禦力也不免大減。


    不過,這把刀的形狀還真奇怪。


    這是我老爸的遺物。夏儂笑著回答一臉好人樣的中年男性守衛,將長刀掛回腰際。不一直帶在身上,總覺得不安心。


    你真是危險的家夥。


    守衛苦笑。如果不知道夏儂麵對的情況,有這種感想也很正常。不過,老實說夏儂攜帶的武器,並非隻有長刀。


    不但身上總是帶著一、兩件稱為暗器的秘密武器,現在手裏的雨傘柄雖細,但內部也加了鋼條。盡管無法進行真正的戰鬥,一旦遇襲,應該也能夠抵擋刀械的一擊。


    小心點喲。


    夏儂輕輕揮手回答守衛的話,走出城門。


    就在這時


    咦?夏儂突然停步蹙眉。


    城門旁邊敞開的門扉旁,孤伶伶地站著一個人影。


    外表大約十歲左右的少女。


    猶如垂掛在瘦小身軀上的粗衣,與其說是衣服,倒像隨處可見的布袋,在脖子和手腳的部位胡亂打洞製成。黑發與其說是流長,倒像是沒剪。話說回來,關於發型,夏儂也沒資格說別人。


    那股略顯陰鬱的打扮,實在很像孤兒。


    少女的黑眼盯著道路彼方。


    或許由於目光看得太遠難以判斷那雙眼是否有焦距。


    仿佛在等待某人或某種東西的眼神。直到等待的目標出現為止,可能都不會動。說不定她並非孤兒,隻是迷路而已。


    然而,如果隻是這樣,夏儂也不會特別留意。


    孤兒一點也不稀奇,迷路的孩子更不特別。少女並沒有走投無路的樣子,夏儂自己也無力照料毫不相幹的陌生人。


    隻不過是在路上擦身而過僅止於此的關係,僅止於此的陌生人,跟風景沒什麽差別。


    但,少女沒有傘。


    當然也沒穿雨衣。身上穿著在這種時刻可說是有欠考慮的簡陋衣服,就這樣任由雨水打在身上。


    不論是貼在皮膚上的濕衣下擺,或是那頭長長的黑發都滴著大大的水珠。她應該在雨中站了相當長的時間。


    說不定從早上就站在這裏了。


    夏儂是中午過後進城的,剛好跟結束晨間市場的巡回商人馬車隊在城門擦身而過被他們的喧嘩分散了注意力,極可能因此忽略了這名少女的存在。


    嗯,不過


    夏儂跟少女毫無關係。


    每個人都有不為人道的事,隻要本人無所謂,不管多麽奇怪,不去幹預對方的行為才是明智的選擇。


    (多管閑事隻會引起麻煩而已。)


    夏儂如此告訴自己,通過少女前方。


    少女沒有動。


    沒有做任何事仿佛連打哆嗦這件事都已遺忘,文風不動,靜靜佇立那雙真摯的眼眸,一味凝視著綿延不絕的道路彼方。簡直像在訴說,她就是為此而生。


    雨勢不斷增強,但少女不為所動,就這樣佇立原地。隻有她的周圍,時間仿佛暫時停止般沒有變化。


    少女前方忽然一暗。


    少女初次將焦點對準身旁的空間。


    前方站著雙眉緊蹙的夏儂。看來他又折回來了。


    夏儂默默牽起少女的右手,強迫她握住自己的雨傘,對茫然若失的少女凶巴巴地扔下一句


    再見。


    以最後通牒般斷然的口吻說完,抱著買好的東西,用外套蓋住頭頂,快步離去。


    (啊啊該死的!)


    外頭做過簡單的防水加工,但雨勢一大,也隻能聊以安慰。夏儂對不斷滲入的雨水感到不適,一邊暗自嘀咕。


    (竟然又多管閑事啊啊,真是愚蠢!)


    回去該如何解釋自己為何弄丟雨傘呢夏儂邊煩惱邊行走,突然停下腳步。


    腦海萌生不祥預感,他緩緩向後一轉。


    一如預料,少女就在那裏。


    她就站在夏儂身後,右手拿著雨傘可是根本沒有向上撐起,而是在地麵拖行。這樣根本不叫撐傘。


    喂,你這樣子我不就跟白癡一樣嗎?


    夏儂說完,牽起少女的手,讓她撐好傘。少女總算學會了,撐好雨傘然後不可思議地看著夏儂。


    好,再見。


    再度叮嚀的說完,夏儂轉身離去。


    向前邁出二十步,此時夏儂再度


    停步。


    一回頭,少女撐傘站在他身後,跟剛才相同的位置,夏儂一時甚至以為自己沒有移動。


    夏儂皺眉盯著少女,少女也麵無表情地回看他。注視一陣子之後,少女或許以為這是某種遊戲,開始模仿他皺眉。


    誒,我告訴你,夏儂歎息道:我在旅行途中,你懂嗎?


    少女沒有反應。


    你家在哪?叫什麽名字?


    仍然沒有反應。也許是聽不見,也許是智能不足正當夏儂開始感到奇怪時,少女張開小嘴。


    詩音


    一瞬間夏儂並未理解那是語言。


    仿佛在開口瞬間,化為無意義的氣息消散的空洞聲音。過了一段時間他才醒悟那個聲音是少女的名字。


    你叫詩音嗎?


    少女輕輕點頭。


    喏,詩音,你家在哪?


    詩迎搖搖頭。光憑這個動作,無法判斷她的意思是自己沒有家,或是因為迷路不知道家在哪裏。


    我正在旅行喔。不可以跟著我,懂了嗎?


    可是,她這次對夏儂的話沒有反應。


    因為平常的對手是你講她一句她便還你十句長長的妹妹,一旦對方反應如此遲鈍,他就亂了陣腳。再歎一口長長的氣,夏儂轉身離開少女。


    然而


    (嗚哇啊啊)


    結果一如所料,夏儂在內心發出哀號。


    腳步跟氣息也跟了上來。


    她保持跟原來一模一樣的距離,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不論夏儂加快或放慢步伐都一樣,少女如影隨形地跟在夏儂後麵。


    (沒辦法了。)


    夏儂將步調改成小跑步。因為這樣下去沒完沒了,而且剛買的東西會淋濕。


    吧唧吧唧快速奔跑的腳步聲在後方追趕。夏儂聽著身後的聲音,繼續加快步伐。隻要全力奔跑,憑兩人的腿長差距,少女絕不可能追上他。


    吧唧、吧唧、吧唧、吧唧


    緊追在後,竭力狂奔的腳步聲,沒多久就已喘不過氣,他聽見少女紊亂的呼吸聲,然而,她依舊不肯停止追逐夏儂。


    不過是剛遇見的陌生人,是什麽原因讓她如此拚命?


    可是


    吧唧吧唧吧唧


    腳步聲越來越小,夏儂內心安心地籲了一口氣。雖然覺得她很可憐,可是他想不出其他方法。為了讓對方放棄,夏儂再度加快腳步


    吧唧吧唧呯咚!


    一個特別大的聲音響起。


    不用回頭,他也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因此,他不能回盡管如此告誡自己,夏儂的腳步不覺減緩。他感到自己的雙腿突然變得沉重異常,但還是借由奔跑之勢,向前踏出一步、兩步、三步、四步


    然而,這已是極限。


    停下腳步。


    當作最後一絲抵抗,他並沒有轉過身體,隻有扭轉頸部,以眼角餘光越肩捕捉少女的身影。隻要瞥見少女沒事,他就打算繼續奔跑。


    (啊啊)


    夏儂很想抱頭哀號。


    少女一言不發,以跌倒在地的姿勢注視夏儂的背影。


    那雙眼猶如被人舍棄的小狗。


    默默無語卻像是前言萬語的眼神。


    神情裏沒有跌倒的疼痛和濡濕的不適隻有被遺棄的哀傷。沒有對拋棄者的恨意,隻有純粹的悲戚。


    倘若她大聲哭喊,或者憤恨瞪視,反而讓他能夠狠下心來,然而,少女卻以跌倒在地的姿勢,一臉寂寞地凝視夏儂的背影。


    從這向前一步。再一步。


    隻要這樣,大概就能拋下她。雖然沒有根據,但他有這種信心。


    從這將視線轉向前方,向前踏出一步,少女應該就會放棄。她大概不會爬起身,而是就這麽趴在原地哀怨地看著夏儂,然後放棄吧。


    恢複原本空洞的眼神獨自淋雨等待某種東西。


    現在正是勝負的關鍵,或者該說是一種策略。


    隻要踏出一步,就是夏儂的勝利;假如他整個人轉身,就是少女的勝利。


    (好!一步而已,很簡單的。隻要抬起腿,稍微向前移動、放下。一步而已。這樣就好。好,要走啦,現在要走啦,好,就是現在,我要抬起腿了)


    就這樣在腦中快速宣言應該采取的行動,身體卻一動也不動。


    (我是這麽優柔寡斷的人嗎?)


    跟雨水相異的水珠從他的額頭滑落。


    (嗚嗚嗚)


    苦惱不已的夏儂,以及在後方凝視他的少女。


    大雨不會厭膩似的依然朝兩人頭頂澆灌冰冷的水滴。一切都曖昧不清的世界裏,青年與少女猶如雕像般凍結。


    唯獨時間無意義地流逝。


    結果


    對這種膠著狀態感到厭倦的少女起身偶近夏儂,緊緊抓住他的外套下擺,夏儂終究無法踏出那一步。


    帶著憂鬱的碧眼眺望天際。


    對毫無轉晴跡象,染滿陰沉色彩的天空投以無意義的目光,坐在窗畔的少女歎了一口氣。


    非常沉重的一口氣。


    或許是濕度的關係整齊盤起的美麗金發也顯得有些扁平。


    雨


    大大凸出壁麵的窗戶。


    打磨堅固的梘木,在塗抹多層亮光漆做成的窗框,以及其周圍的裝飾,光從這些判斷,就知道這是跟民家截然不同的高級建築。如果仔細觀察,窗框內的玻璃是雙層結構。地是設置這種大型凸窗,就必須耗費高度建築技術與高級材料,而這扇窗似乎還沒有隔音與保溫功能。


    站在這扇凸窗旁邊的,是一名金發碧眼的可愛少女。


    瓜子臉不單隻有可愛,還帶著一種凜然的氣質。在奢華的建築裏,少女的容貌也極為自然地融於其間。


    正是深居簡出的千金大小姐,然而


    哇啊啊啊啊啊!煩死人了!


    呯咚!少女朝地板用力一踏,大聲嚷道。


    什麽氣質雲雲都已飛到九霄雲外。如果閉上嘴巴,她的容貌確實很像貴族人家的小姐,可是一臉焦躁地瞪視天空的模樣,反而蕩漾著庶民那種爽快、豪邁的氣息。


    在貴族的纖細容貌內,暗藏庶民那種雜草般的堅韌。她是夏儂的妹妹帕希菲卡卡蘇魯。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帕希菲卡像野獸般地吼道。


    畢竟她的優點就是精力過剩,自然不喜歡行動受限的潮濕雨天。


    該死的雨天!給我差不多一點!


    她直直指著天空胡言亂語。可是,無數的雨滴仿佛在嘲笑她,仍舊在窗外不停起舞。


    幸好我們偶然發現這個地方!


    她現在說話的地點是大宅第的一個房間。


    這幢宅第奢華地蓋在足以容納十間或二十間普通民家的地皮上。高度隻有兩層,不過十分寬敞,牆壁上並排著大大小小數十個窗戶。不論怎麽看,都不是庶民財力所能建造的宅第。


    然而,窗戶雖多,卻沒有鑲嵌玻璃。牆壁處處都是裂痕,嚴重的地方甚至有足以容納整輛馬車通行的大洞。向兩側開啟的玄關正門,其中一扇不見了。


    換句話說,她現在身處的地方是廢墟。


    旅途上忽然下雨,在尋覓避雨的地方時,偶然發現這幢宅第。


    從主要幹道轉向岔路,行駛約莫半小時。猶如迷惑旅人的幻想這幢宅第驟然矗立在前方森林。


    雖然不知為何被廢棄,但原本應是地方大領主別墅之類的。玄關大廳的空間甚至能直接充作舞會場地,房間數量亦很驚人。盡管沒有細數,不過肯定不是十、二十之數。


    從荒廢的程度來看,應該有數年


    無人居住。


    很明顯有遭過宵小竊盜的痕跡(大概是想偷廢氣宅第的剩餘財物),現在沒有人類居住的氣息。因為是花費大量金錢建造的堅固建築物。也無須擔心可能回崩塌。


    就是這樣。


    卡蘇魯兄妹一行人,很幸運地將整輛馬車駛進這幢廢墟。


    看得我都要全身發黴啦!如果繼續默默看下去的話哎,就隻會嘩啦嘩啦地下個不停!你就沒其他把戲了嗎?嘎?例如橫著下啦!七彩雨啦!


    家具被人搬光的室內原本就很冷清,再加上摻雜雨滴的寒風不斷從裂縫跟洞口吹來,更是格外寒冷,而且潮濕;不過,相較於在森林裏露營,這裏的地麵至少是幹的,已經是強過百倍的環境了。


    你真是誇張才第二天而已嘛?


    苦笑著跟她說話的,是在房間角落看書的姐姐拉蔻兒。


    不論是那雙總是水汪汪的眼睛,或是柔順亮麗的黑發,還是懶洋洋的口氣她的容貌跟態度整體帶著一股安詳的沉靜。


    假如帕希菲卡代表動,拉蔻兒就是完全的靜。


    就算說這兩人是姐妹,大概也有不少人會感到狐疑。事實上,她們並沒有血緣關係。話雖如此,在相同雙親教養下所形成的性格,為何會有這麽大的差距,終歸是不解之迷。


    哎喲你想想辦法嘛,拉蔻兒姐~~例如用魔法把烏雲吹走呀~~


    這畢竟是不可能的事。


    哼,發黴也就算了,如果連續下十天,頭頂肯定會長出香菇來。


    你幹嘛一臉陶醉


    看見姐姐神情恍惚地喃喃自語,帕希菲卡有氣無力地說。


    因為很可愛呀。


    那叫癡呆才對。


    是嗎?拉蔻兒難以置信地反問。


    帕希菲卡頓時想像姐姐頭頂長出香菇的模樣再硬生生地消除那幅想像,因為那模樣自然得令人不寒而栗。


    話說回來,夏儂哥還真慢耶


    坐不住的話,一開始就應該跟去嘛。


    開什麽玩笑?我才不想在這種大雨裏一路走到城鎮。


    故意選在這種地方過夜,不光是為了避雨。


    進城不能攜帶武器也是有原因基於以前在塔兒斯鎮得到的教訓,夏儂他們沒事盡量不進城。萬一城鎮的居民被卷入他們的事,很可能造成大量死亡。


    可是,如果沒有過原始生活的覺悟,有時也必須到城鎮或村莊采買生活必需品。假使不多少了解世間情勢,也可能對旅程造成不利影響。因此,夏儂一行人有時也會小心翼翼地在城鎮或村莊逗留。


    不過,他們最多也隻有停留數目。隻要情況有一點不對,他們便立即遠離人群。


    就這層意義來說,這個跟城鎮保持適當距離的廢墟,正好當作旅人的歇腳處。隻要不是發生天大以外,也不用擔心危及他人。要是一直沒被阻擊帕希菲卡的刺客發現,他們甚至願意住在這裏。


    哎呀說人人到冷不防拉蔻兒以焦點模糊的瞳孔,注視空無一物的半空說:夏儂回來了。


    不明緣由的人看了,很可能會退避三舍的危險舉止,其實是在檢視腦內展開的警戒用結界魔法樂園(asgard)的情報畫麵。


    平常很少在白天使用這種魔法,但這幾天拉蔻兒斷斷續續地啟動,好搜查周圍情況。因為雨聲很容易掩蓋聲音與氣息,無法保證敵人不會藏身在這場雨中接近他們。盡管看起來浪漫異常,性格溫吞過頭她姐姐在這方麵卻是一絲不苟。


    真的嗎?


    嗯不過這是?


    拉蔻兒似乎發現了什麽,脖子一歪但帕希菲卡根本沒有在聽。


    她快步衝出房間,在長廊上奔跑,全速衝到樓下玄關。


    好慢耶,夏儂哥!


    煙雨蒙蒙的情景中,人影走在連接大門和玄關的道路上,帕希菲卡不勝欣喜地(或許本人並未察覺)大叫:


    你是到哪閑逛啦?有沒有幫我買禮物?真是的,連買個東西都比別人多花一倍的時間!


    帕希菲卡越罵越起勁的聲音


    所以你的腦袋瓜裏就是老人


    急速變弱。


    夏儂抵達缺了一邊門扉的玄關,收起雨傘,甩掉水珠。看著他的身影帕希菲卡嘴巴半張,僵立原地。


    不,正確來說,她看著的並非夏儂的身影。


    異樣沉重的沉默降臨,隻有單調的雨聲響著。


    我回來了。短暫沉默後,夏儂再也無法忍受這般沉重似的說:我買了你要的內衣,不過,你也別再指使我去買內衣了,你難道不會害羞嗎?我可是不好意思哪。海洋,清單上的東西差不多都買了,但是有兩種調味料缺貨,鹽倒是很便宜。


    帕希菲卡一言不發。相較之下,夏儂卻以外地饒舌:


    啊啊,累死了。幫我泡杯茶,茶!基本上,既然托別人買東西,至少回來的時候,要心懷感恩地泡杯紅茶才對


    再度沉默,這次更加沉重。


    夏儂的額頭上滑落一道跟雨水相異的水珠。


    帕希菲卡的藍眸並非注視那樣的夏儂本人,而是他身旁。


    一個緊緊揪住夏儂左手臂的黑發小少女。


    少女詩音似乎不太明白狀況,不可思議地看著夏儂跟帕希菲卡,一發現帕希菲卡正凝視自己,就直勾勾地回視她的眼。


    那並非懼怕,也不是挑戰的目光。宛如直接鑲嵌了天真這個詞匯的眼神,反倒讓帕希菲卡為之退縮。


    這時拉蔻兒終於也走下樓梯過來。


    你回來啦,夏儂


    不用說,她事前就已透過警戒用結界魔法樂園的情報,察覺到夏儂身旁有一個少女似的人物。


    話雖如此,親眼看見夏儂帶著一名陌生少女,終究有些奇怪吧。她眨眼兩、三下,接著以睡眼稀鬆的黑眸,依序環顧夏儂、詩音和帕希菲卡。


    禮物?


    拉蔻兒指著詩音,懶洋洋地問道。


    走在向來一塵不染的長廊,他眉頭深鎖。


    瑪烏傑魯教教會第二涉外局西部地區統禦支局這是他目前所在建築的名稱。


    以聖地聖葛林德所處的萊邦王國為中心,向全世界擴展的超級龐大組織瑪烏傑魯教,除了無數的教會外,也在王國境內數個地方,王國境外數十個地方,設置與聖葛林德具有相同統禦指揮功能的支局。


    這個體製早已超過宗教團體,而近似地方分權體製的國家。不,相較於多數國家因過度的中央集權體製,引起政治、軍事與經濟方麵的地方落差,結果是難以全麵、圓滑地管理自己國土這個組織甚至可說是超越國家好幾步。


    一個單純的(不知是否能如此稱呼)宗教,為何能擁有這種程度的組織力與執行力?對此有許多不同看法,但知道實際理由的人,整個達斯特賓大陸恐怕也不及百人。


    嘖該不會又要聽那些羅哩羅嗦、嘮嘮叨叨的抱怨了?


    被召到支局時,就有不好的預感。


    他原來就被降職了,再加上對工作雖稱不上無能,卻也不夠熱心長官對他印象不佳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受命擔任邊境異地檢察官的時候,他就明白自己被貶職了。隻受到這種待遇,或許反而該感謝天神瑪烏傑魯。


    跟他同期入教,卻走上截然不同的命運跟那男人相比,他應該算相當幸福。那種被人眷養成殺人生物的人生,光想就令他不寒而栗。


    貝爾肯斯丹何庫力歐參見。


    進來。


    取得許可後,他打開門,慢吞吞地走進房間。身材高大的他,以前經常撞到房門上緣,現在進房時已經養成無意識躬身的習慣。順道一提,這種進入房間的模樣,簡直讓人聯想到從巢穴鑽出來的熊這句話出


    自他的上司。


    你還是一副大嗓門啊。上了年紀的微胖上司賀伍傑爾史料費路德皺眉說。


    他負責管理現在逐漸變為閑職代名詞的異教檢察官,說起來也是與出人頭地無緣的人物。


    據說目前的娛樂是用餐以及訪問附近的孤兒院,看著孤兒院裏的兒童臉孔。他們都叫我賀伍爺爺喔。隻要是支局的人,一定聽過如此自豪地炫耀。


    能夠在這種小市民的瑣事裏發掘樂趣貝爾肯斯也對他頗有好感。


    曾經一窺瑪烏傑魯教黑幕的他,看見賀伍傑爾這種神官走入民間,共享苦樂並幫助他們,這種尚未遺忘神官本質意義的人,就有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


    可是,貝爾肯斯今天卻也悶不吭聲,全身緊繃到幾乎可說是僵硬。


    而那個原因,就站在賀伍傑爾身旁。


    皮耶特羅貝雷薩!


    好久不見了,貝爾肯斯。你還是健壯如昔,真是太好了。


    這名青年神官溫和微笑。


    不胖不瘦,帶著某種沉穩氣息的人物。年紀差不多二十五歲,那股沉穩也很類似長年執勤的神官的穩重。


    幾近白發的銀絲,有細心梳理的清潔感。


    身上衣服是瑪烏傑魯教裏最普通的神官服,腳上鞋子是神官們經常穿著的外出用布鞋,全身打扮就像隨處可見的外出瑪烏傑魯教神官。


    確實很久了,原來你還活著啊?


    真過分,幾年不見,第一句話竟然是這個?細長的黑眼注視貝爾肯斯。


    我老實告訴你,貝爾肯斯以明顯厭惡的聲音說:我討厭你,討厭到光是待在你身旁就想吐。


    別、別說了,貝爾肯斯。賀伍傑爾邊說邊從懷裏取出手帕擦拭額頭。本人或許並未察覺,但臉上冷汗涔涔淌下。


    近距離麵對濃烈的殺氣時,即使意識無法察覺,肉體也會發出反應。尤其是貝爾肯斯這種受過嚴格戰鬥訓練的一流高手,他所施放的強烈殺氣,並非普通戰士所能比擬。


    之所以召你來是這位貝雷薩祭司想問問你,這次調查途中有沒有看見一名奇妙的少女。賀伍傑爾皺眉擦拭額際的汗水說。


    他對貝爾肯斯和皮耶特羅的過去並不清楚,更不知道自己為何在一點也不溫暖的房間漢如雨下。


    奇妙的少女?貝爾肯斯雙眉緊鎖。他立刻想起兩名金發碧眼的少女,但竭力仰製表情變化。對皮耶特羅供出她們倆,實在太過危險。這種事很難講,畢竟邊境各地的文化與風俗都不太一樣要說奇妙的話,那塊土地上的居民看起來都很奇妙。


    這種事還用你告訴我?我或者該說貝雷薩祭司要找的人,是指撇開這種差異,還是跟普通人明顯不同的少女。


    惡魔的私生子(spawn)這一類的嗎?


    呃賀伍傑爾的聲音一頓。


    莫非不,他對那個人物恐怕也是所知無幾。這件事的主導人是皮耶特羅,肯定不是正經神官應該插手的事。


    如果您不說出具體條件,我也不曉得該如何搜尋記憶。


    不,免了。插嘴的是皮耶特羅。我聽說你前陣子都待在外邊境一帶,隻不過是隨口問問罷了,貝爾肯斯,我並沒有期待這麽湊巧的偶然。


    是嗎?


    毫不在意貝爾肯斯的冷言冷語,皮耶特羅向兩人恭敬行禮。


    抱歉,打擾兩位了。我還有使命在身,就此告辭皮耶特羅接著一派自然地離開房間。貝爾肯斯感到他的氣息逐漸遠去,全身的緊繃終於消除。


    你們好像認識,有什麽過節嗎?


    嗯,是啊。對了,是誰派那小子找人?


    霍克樞機卿。


    賀伍傑爾的回答讓貝爾肯斯在內心呻吟。(霍克局長瘋了嗎?)


    葛涅斯特霍克第一涉外局局長。


    貝爾肯斯見過他,原本貝爾肯斯應該在他底下工作,霍克局長也兼任官方上並不存在的第六涉外局局長一職。


    因此貝爾肯斯或多或少也了解霍克局長的性格。頭腦相當靈活,與平日驕傲的態度相反,內心是城府極深的男人。


    這樣的人竟然做出這種大膽的行為,肯定是有迫不得已的理由。


    (難不成)


    貝爾肯斯的腦海掠過一名少女,以及她的守護者(guardian)那雙胞胎的身影。


    廢棄公主與她的守護者。


    在昔日瑪烏傑魯教的聖地葛林德,被神諭宣告為毀滅世界的劇毒。在尚未取名的繈褓時期,就應該自王國史上消除的公主。


    殺手、王國軍人,以及瑪烏傑魯教教會的教敵殲滅部隊肅清使持續守護沒有血緣關係的妹妹,擊退這些敵人的雙胞胎。


    他們的能力高強。不論是劍士的哥哥,或是魔導士的姐姐,從貝爾肯斯的角度來看都是一流,甚至一流之上。倘若要與他們為敵,鐵定需要一整支部隊的肅清使。


    就連乍看之下軟弱無力的那個廢棄公主,在絕望的狀態下仍有不屈不撓的戰鬥意誌堅強;然而


    通通風吧。


    或許是感到氣悶,賀伍傑爾走近窗戶,大大敞開。秋季的幹爽空氣不斷流進室內。


    冬天快到了。


    賀伍傑爾並未注視任何地方,隻因吹撫臉頰的冷風,有感而發的低喃。


    (希望這隻是我杞人憂天。)


    遠眺窗外的秋季天空貝爾肯斯遙想著此刻大概在這個天空下的某處繼續旅行的他們。


    美麗虛幻的旋律,環繞在帕希菲卡周圍。


    指甲撩撥的震動弦音,悲哀無比地響起。連綿不絕的音律,宛如在訴說她的心聲。尖銳訴說悲傷,沉重訴說絕望。在滂沱大雨的冷冷空氣中,旋律顯得更為鮮明。


    啊啊


    右手放在胸口,左手與那藍色眸子,仿佛向誰求救般地深深透著苦惱。光是看著她的這種姿態,任何有良心的人或許都會忍不住流下淚水。


    天國的父親大人母親大人哀傷不已地抖動睫毛她歌唱似的說道:駭人聽聞的事終於終於


    跳舞似的將身體朝後方一扭,這次換成左手放在胸口,右手高高舉起,帕希菲卡說道:我究竟該怎麽辦該怎麽辦才好呢哥哥他居然啊啊,夏儂哥他


    旋律轉趨激烈,這裏似乎是高潮。


    帕希菲卡攤開雙臂,仰天大叫:居然誘拐女童!


    吵死啦!在夏儂的咆哮聲下,旋律戛然而止。誰誘拐女童啦?


    夏儂哥。


    別用手指我!別指我!夏儂撥開伸向自己的手臂,瞪視迎麵指著他的帕希菲卡吼道;什麽終於啦、駭人聽聞啦你把我當成什麽了?拉蔻兒你也是!還拿出魯特琴跟著她胡鬧!


    拉蔻兒在帕希菲卡旁邊迅速收拾樂器。


    這個問題女童(總之不知該如何形容才好)詩音,仿佛在看一場跟自己毫無瓜葛的糾紛,一臉詫異地站在夏儂身旁。她總算鬆開了夏儂的左袖,但依然緊靠在他旁邊,寸步不離。


    你們是要我說幾次才懂!


    夏儂用拳頭捶打牆壁怒吼,可是帕希菲卡豪不懼怕,斜眼看著他說:


    在麻努林的時候也是,年紀一把了還沒有女朋友,我就覺得奇怪。戀童癖是變態喔,是異常喔。身為人類,你不覺得可恥嗎?啊啊,連我這個妹妹都覺得羞愧呢。


    嗬嗬嗬?夏儂麵露猙獰笑,繞到帕希菲卡正麵。我帶女朋友回家時,不曉得是誰每隔幾分鍾就帶沙漠之鷹來亂?


    那件事是那件事,這件事是這件事。


    話說回來,當時的女朋友並非真正的戀人,而是有事來訪的單純女性朋友。


    老實說,夏儂在故鄉相當受同齡女生的歡迎。高挑的身材、俊俏的五官,以及超齡的穩重,


    跟同年紀的少年相比,自然格外出色顯眼。


    話雖如此,他到現在都沒有真正的戀人或曖昧不清的女友。


    帕希菲卡的妨礙或許是部分原因,不過最大的理由據他說是麻煩。


    當然,夏儂也是男人,並非對女性沒興趣;可是他對女性並無幻想,或許因此才沒有積極涉足愛情。嗯如果佳麗有兩位就各種意義而言異常強烈的女性,選擇戀人自然會更加慎重了。


    雖然知道事情原委,拉蔻兒看著彼此互瞪的弟弟妹妹以及詩音,插嘴說道;不過夏儂這個孩子也不一定就是孤兒不小心的話,真的會變成誘拐喔?而且名就我們是立場來說


    我知道,我也知道夏儂呻吟道。


    跟剛才相同的廢墟一室。


    窗外雨下個不停,房間依舊充訴著鬱悶不快的潮濕空氣。


    夏儂在這裏向帕希菲卡和拉蔻兒說明事情始末然而,對無法甩脫詩音一事,稱不上有什麽具體的理由。


    他們是流浪者,而且是逃亡者。


    就算詩音是孤兒,沒有親人,也不能帶著她旅行。夏儂他們原本就必須保護帕希菲卡免於職業刺客、接受特別命令的軍人、騎士或者教會暗殺部隊的攻擊,如果這時再加上個詩音,根本就是累贅。隻要增加一個自己無法保護自己的人,護衛的辛勞也暴增一倍。


    不,別說是累贅了,要是殺手們看見他們帶著詩音,對方會怎麽想?如果把她擄走當人質,那真是萬萬不秒。


    對夏儂他們是如此,對詩音本身也很不利。要是替她著想,他就不該帶她回來。


    可是,該怎麽說一看見她的眼神,就沒辦法抵抗


    啊~~真丟臉。對於試圖自我開脫般辯解的夏儂,坐在拉蔻兒旁邊雙手抱胸的帕希菲卡一臉不屑地說:夏儂哥是男人的話,就該跟她好好說清楚、說清楚呀。這樣拖拖拉拉有什麽用?最後還是得帶她一起走。


    總覺得你好像比平常更凶?夏儂皺眉說。被帕希菲卡吐槽是很稀鬆平常的事但這次的語氣確實特別嚴厲。


    這當然是因為夏儂帶回來的是女孩子


    我平常就很凶!


    拉蔻兒浮起意有所指的微笑說到一半,就被帕希菲卡大聲打斷。


    是嗎?


    就、是、這、樣!


    帕希菲卡呯的一聲拍打膝蓋,滿臉通紅地說。看見夏儂跟拉蔻兒都被這股氣勢嚇得不感發言,她臉色一沉視線轉向夏儂身旁的詩音。


    承受這股格外銳利的視線,詩音仿佛也察覺事情有異。看見她緊緊揪住夏儂的左手臂,帕希菲卡額上青筋暴起。


    呃詩音?帕希菲卡盯著詩音的臉孔說。雖然努力換上一副爽朗的笑容,但仔細一看,不但臉頰僵硬,額上青筋也若隱若現。


    非常容易理解的性格。


    我們啊,不能夠跟你在一起的,懂嗎?或許是因詩音沉默不語,再加上神情難以分辨內心思緒帕希菲卡換成哄小孩的口氣。我們一定要跟詩音說拜拜喔。


    詩音默默搖頭,不斷地、不斷地搖頭。


    詩音。帕希菲卡再度呼喚她詩音恐懼萬分地躲到夏儂身後。


    她好像很討厭你呢。拉蔻兒不經意的一句話讓帕希菲卡皺眉。這樣下去,就隻有自己變成大黑臉了。


    唉真是傷腦筋!帕希菲卡垂下雙肩,歎了一口氣。拉寇兒姐也說句話嘛,夏儂哥一點誌氣都沒有。


    是呀拉蔻兒頭一偏。詩音?


    詩音聽見她的呼喚,從夏儂身後微微露出臉孔。


    詩音想要怎麽樣呢?


    她沒有回答。


    那麽,你可回答有跟沒有嗎?


    詩音輕輕點頭。


    詩音有家嗎?


    沒有。


    原來如此。那麽,有沒有爸爸或媽媽呢?


    沒有。詩音與其說的話語,更像是吐氣音地簡短回答。


    走散了嗎?


    她搖搖頭。


    去世了嗎?


    又是一陣搖頭。


    夏儂他們麵麵相覷。拉蔻兒的視線在空中遊移片刻,略微思考後又問:莫非,你對自己的事什麽都不記得了?


    不知是否連這種自覺都沒有詩音先是露出沉思的神情,然後輕輕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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