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是那名女子嗎……)


    黑暗中有道聲音低語。


    (沒搞錯吧?)


    (是的。)


    另一道聲音回答。


    (您還滿意嗎?)


    四周完全不見發話者的身影。


    是因為周圍一片漆黑的緣故嗎?


    但即使點上燈火,那裏或許也不存在著肉眼可見的身影。


    (的確有趣——)


    黑暗發出了笑聲。


    (剛毅又頑強。若是僅看她的靈魂,真想不到是個女人。)


    (看外表也一樣不像。)


    黑暗中有一個聲音應道。


    (很醜嗎?)


    (不,她絕對不醜。但我認為,那是個靈魂時分相稱的的軀殼。)


    (是嗎……)


    黑暗間霎時泛開一陣波動,傳出沉猛轟響,真不知是否該稱呼這為笑聲。


    (想必那名女子,很難在這個世界生存下去吧。)


    (您真是明察過人。)


    (沒什麽,這想也知道。住在這個國家裏的,都是些醜惡的愚民們,任性妄為、好吃懶做,一點也不適合那種靈魂居住。每個人都自私自利,為了貪求快樂而一生汲汲營營罷了。)


    (真是一針見血的批判。)


    (這麽一來,一定要親手拉攏那樣的人加入我們的行列——)


    (關於這件事,大人……)


    (別擔心,我知道。現在的首要之務是逮到我們的目標。)


    (小的惶恐。)


    (若那名女子使我們一直在尋找的那個人的後裔,絕不能隨便出手。)


    (當一切計劃都順利達成之際,那名女子便是屬於大人您的了。)


    (真能那麽順利就好了。)


    (請交給小的吧。)


    (你可別大意了。這一年,剛好是為我們漫長的鬥爭畫下句點的最佳時機。)


    (小的知道。)


    (那麽,去吧!)


    話聲退去的同時,一切景物也沒入黑暗之中。


    2


    五月十九日,星期五。


    前一段的狂風暴雨早已散去,鐮倉的天空仍是一片暗灰,留有濕氣的空氣壓迫著肌膚,令人感到十分悶熱。


    柚木透子在北鐮倉站下了電車,正打算抬手擦拭沁汗的額頭時,恍然憶起般地收回了手,自側背包中拿出手帕。


    自品川搭乘的橫須賀線意外地人潮擁擠,當中大半數人都是在這裏下車。盡管是個規模不大的車站,又地處鄉下,卻儼然成了鐮倉的觀光大門。乘客們一窩蜂地從帶有鄉村氣息的長形車站月台魚貫走出,其中大半都是手上拿著觀光手冊或地圖的四、五十歲女性旅行團。響亮的大嗓門不時夾帶著刺耳的尖銳笑聲撞入耳膜。


    不知為何,她們都穿著十分類似的服裝,頭上戴著寬沿的遮陽帽,再加上都夠遮掩體型的鬆垮襯衫,更如同平日的休閑居家服,每一件都擁有亮眼的華麗花樣和色彩。現在前方背對著透子的兩名婦女,一個就穿著黑底燙金動物圖樣,另一個則是粉紅底色加上紫色花紋。雖然看不見正麵,但從體型看來,年紀應該不會在四十以下。


    透子低頭看向自己。筆直的頭發綁成一束垂在頸後,灰色套裝配上黑色高跟鞋。她頓時覺得自己的服裝實在與她們格格不入,仿佛是應屆畢業生穿著麵試服裝,但她體麵的套裝就隻有這麽一件。


    自己並不是前來觀光遊玩的,而是為了麵試一份工作,可不能秉持著輕鬆愉悅的心情。但現在盤踞在透子心口上的那份沉重,不單單是因為緊張的緣故,也是由於昨晚與一個大學學長通電話時,對方硬是說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話,結果那些話還一直停留在腦海中盤旋不去。


    當然,對方是鬧著玩的吧,她自己也認為那不過是在開玩笑。想起那張愛開玩笑的表情時,她甚至會不由得笑出來,但是來到這裏之後……


    (——太沒根據了!)


    又在想那些毫無意義的事了。透子不禁對自己感到生氣,用力搖了搖頭,甩開那些不該有的困惑。


    透子大致記住了對方寄來的地圖,自車站沿著鐵軌往前走,離開觀光人群後,左手旁馬上就會看見圓覺寺的大門。緊接著依序出現可能是民宅改建後的美術館,還有裝橫新潮的咖啡廳。


    不就透子看見了一家店,在民俗藝術品風的入口前方,放置著插有濃紫色瑰麗花朵的菖蒲花盆。她不由得放慢腳步。


    (小翠看到應該會很開心吧——)


    並內心如此暗道。


    每當透子看見或聽說什麽美麗的事物時,腦海中總是會浮現出翠的臉龐,猜想對方看到的話會有多麽開心。若是獨自一人欣賞花朵或音樂根本毫無意義,內心也不會產生任何感覺。她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透子昨晚在電話中,和睽違已久的翠說話。當透子告訴翠自己有肯能找到工作時,翠就像是聽見自己找到工作般開心不已。翠當時的一言一語悄然浮上透子心頭,那張燦爛的笑臉似乎就在眼前。


    翠的笑容對透子而言,比任何花朵都還要美麗,嗓音也比任何音樂都動聽。翠能撫平自己滿是尖刺的內心,給予自己勇氣。


    (真想見她啊。)


    自從上個月丟了工作之後,透子已經一個月以上沒見過她。


    透子的父親柚木肇和翠的父親高階二郎是兒時玩伴,後來也成了彼此的鄰居。透子的母親早逝,父親則是在家工作的發明家,同時卻是個童心未泯、做事讓人摸不著頭緒的人,再加上又具有漂泊習性,常常也不交代一聲去向,就跑得不見人影,所以透子幾乎是由高階家撫養長大。因此對透子來說,小了自己五歲的翠自出生起就是個重要的妹妹。


    兩人都是獨生女,但透子等同於被雙親棄之不顧,翠確實備受父母的寵愛。若是兩人的歲數在相近一些,透子也許就會萌生嫉妒的念頭。不過幸好兩人差了五歲之多,才避免了這種情況。在高階家度過的孩提時代裏,白天兩人常並起桌子、夜晚則並著枕頭一同入眠,比親姊妹的感情還要好。那樣幸福的時光,卻在十年前父親宣告失蹤的那一刻起正式結束,但現在翠仍將透子當作親姊姊一般仰慕。


    柚木透子現年二十六歲。


    畢業於東京都內的某私立大學文學係夜間部,直到前陣子為止,都在位於丸之內的保險公司總部上班。


    “你啊,打從一開始就不討人喜歡,真是一點也不可愛。”


    入社後過了約莫半年,原職場的上司這麽告訴她。


    “我不會要求你變成一名辦公室美女。但你的體型比別人都修長,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有什麽不滿,為什麽老是板著一張臉。你是女孩子家吧,就算工作方麵再怎麽能幹,這樣下去可沒有人會疼愛你的喔——”


    “女孩子啊……”


    透子喃喃說道,嘴角不禁揚起,仔細回想,這些年來她從來沒有放聲大笑過。可是要是明明就不好笑,卻硬要她笑,那她更是辦不到;而且她也不記得要求過任何人疼愛自己。


    都過了二十六個年頭,她也不算是“女孩子”了吧,她並不否認自己在生物學上是名女性,但如果聽到有人對她說,女孩子家比起認真完成工作,懂得賠笑更重要的話,她則是無法苟同。


    現今的社會上,還隱約存在著“性別歧視”這種落伍的觀念。而對上位者的呆板思想,滿腹怒火的透子選擇保持沉默做完工作,而不是當麵反駁。


    就算辯贏了上司,她也不認為能夠就此改變對方的想法,況且她原本就不是能言善道之人。她心想,即使自己融入不了和樂融融的人際關係中,隻要充耳不聞那


    些流言蜚語,確實做好職員的本分,至少不會被裁員吧。


    然而,不管怎麽說,女性職員的薪水實在太過低廉。


    透子極需要錢。


    她必須償還欠債不可,而且金額高大六千萬。失蹤之前的父親不知為何,委托有人的高階擔任保證人,向金融業者借了六千萬。


    但是從此之後,柚木就下落不明,六千萬本金再加上高利息後累積出的債務,於是落至高階先生的肩頭,對他造成了極大的負擔。他變賣了東京小石川的房子和土地償還借款,卻在一年之後就病死了;而透子出生的那棟房屋,已經被抵押過好幾次。


    盡管十分清楚那並不是一筆有義務償還的債務,但當時仍是高中生的透子卻低下了頭,對高階夫人說:“我一定會努力工作還錢。”她並不是想替父親收拾爛攤子,這是透子自身的責任。她必須回報至今一直視自己為親人般的高階家。“雖然我現在無處可去,也隻能住在收容中心通學上課,但將來不論花上多少年,我一定會還清欠款。”她隻能一直如此重複。


    夫人要透子不用在意,但她的體貼卻令透子更加心痛。若仔細觀察,夫人雖沒說出半句怨言,但以往將透子是為己出、疼愛有加的夫人,眼中卻是映照出了某種冰冷情緒。那也是人之常情,麵對他們多年來的恩情,父親和投資竟然恩將仇報,這是不爭的事實。


    至於四十歲就英年早逝的高階先生,透子他們也不能說毫無責任。死因雖是胃癌,但也許是預料之外的心力消耗加速了病情。不管還了多少錢,逝去的生命都不會回來;而人也無法譴責一個已經消失無蹤的人,所以夫人會恨透子也是理所當然。


    不消說,一切禍源都是來自於父親。經過調查之後,身為一個發明家的父親,也擁有好幾張能變換成金錢的專利證明書。但是,他是一個無論長到幾歲,都還會認真尋找彩虹的男人。他偶爾會回家,做到一些父親應盡的責任,但透子卻不記得自己曾像個普通小孩對他撒嬌。拋棄女兒、犧牲朋友之後,他跑到國外去了嗎?還是遭人誆騙,錢財與性命皆失?


    事實上,透子也覺得自己有些冷酷,但她確實怨恨著父親,甚至沒有多餘心力擔心父親的去向。


    在她的腦海中,隻是一味思索著該怎麽做才能補償高階家的那兩個人。父親失蹤時是如此、就連現在也是。


    幾年之後,高階夫人回到老家山形改嫁。然而翠選擇了繼續冠著親生父親的姓,進入大學之後獨自一人在東京生活。由於夫人堅決拒收透子歸還的欠款,透子於是決定以後再翠結婚之前,至少存到不包含利息的本金六千萬,再交還給翠。當然,在那之前這件事一定要保密才行。


    不過,就一般女性上班族的廉價月薪而言,留下最低限度的生活費,同時又償還大學時代的貸款後,根本存不了多少錢。公司禁止兼差打工,也幾乎不加班。最後透子又開始在大學時代曾經打工過的新宿酒吧中當起了酒保,一開始隻有假日上班,不就變成每天。透子超過一百七十公分的身高和低沉的嗓音正好可以在此時派上用場,隻要綁起過肩的長發後,所有客人都會以為她是男性。


    不過後來這份打工卻被公司的人發現,因此她才遭到解雇。可能因為她總是無心融入於人群之中,風聲很快便傳遍了整間公司,甚至還有一幫人來到她眼前,搖著頭說道:“既然違反了規定,我們也幫不了你啦。”所謂的不得人疼,就是指這種情形嗎?她總算明白,但是到如今也無濟於事。


    但她還是努力掙紮了一陣。無論別人怎麽冷嘲熱諷,她也不主動遞出辭呈,若是有人要開除她,她就打算衝進勞動基準監督署(注:日本於厚生勞動省管轄下的機關,主要負責監督勞工基準問題,類似台灣的勞工委員會。)理論。但是忽然之間。她對一切感到厭煩,心情變得悶悶不樂,也不想為了強行留在那裏做到那種地步。她已經不想再看那些人的臉,恨不得及早遠離那個地方——


    穿著難以行動的窄裙令透子十分鬱悶,當她沿著鐵軌走在,馬路上時,有三名大概是十幾歲的少女手上拿著地圖,開心地嘻嘻笑著,自她身旁跑了過去。其中一個人轉頭朝透子瞥了一眼。臉上抹著大濃妝,湊近朋友耳旁說了什麽,三人接著又咯咯發出尖銳的笑聲。


    “——討厭,那樣不好啦……”


    “還蠻帥的嘛——”


    “什麽什麽?”


    “噓!她會聽見的!”


    對話的隻字片語傳入透子耳中。透子不禁暗想:那才是所謂的“女孩子”吧。她原本就不擅長與人相處,其中最讓她難以理解的就是“年輕女孩”。就在方才,一群女孩子偷偷窺了別人幾眼後,便竊竊私語、咯咯發笑。對她們來說,透子或許才是異類吧;但就透子看來,她們與其說是人,不如說是一群無法溝通的小鳥或其他生物。


    這並不是因為年齡的代溝,恐怕自出生起,透子體內的某些東西就和一般人不一樣。她不會和人吵架,不曾受到欺負,但也不曾交過知心好友。上了大學之後,她認識了幾個比較親近的朋友,但全部都是男孩子,在同性之間她總感覺到格格不入。國中、高中、大學,即便與女同學們年紀相仿,透子卻絕對稱不上是“女孩子”。


    透子的兼差打工之所以會被發現,是因為今年春天有個人才剛入社的後輩女職員,前來光臨她打工的酒吧。店裏的照明相當昏暗,隻要透子不開口說話,知道最後對方說不定都不會發現。但是和女職員一同前來的那兩名男人,都是惡名昭彰的好色業務員。


    當女社員去上廁所的時候,透子不小心瞥見男人們的對話,於是決定不能在保持沉默。那兩個人正在討論,要將今晚第一次約出來的她灌醉,再帶到早已有友人等候的公寓去。這之後他們打的是什麽歪主意,用不著聽下去也知道。


    為了讓對方相信,透子不得不說出自己的真實身份。女職員當下茫然地呆站在原地,透子替她從衣物寄放處領回大衣,再由後門送她出去。那時的她噙著淚水,不斷反複向透子道謝,所以透子完全沒想到消息會因此而走漏。


    不過,風聲的來源出處果然就是那名女職員,當透子在走廊上與她擦肩而過時——


    “對不起。”


    對方說著聳了聳肩,可愛地吐了下舌頭。


    “我沒想到消息回傳得這麽快,請你別生氣喔。”


    而對她那張咯咯輕笑的天真臉龐,透子一句話也答不上來。


    女孩子這一類人真讓人難以理解,她們完全不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麽,隻是一味堆起可愛的笑臉。隨後那名女職員開心地眨著明亮大眼,跑向一名那天來過酒吧的業務員。


    結果他們之間後來怎麽了,透子一點也不想知道。她就是因為多管閑事,才會落得這般田地,今次而已,他並沒有做錯事。如果她在當時裝作什麽都沒有看到,現在恐怕也會後悔不已。對於透子這種雙身生活的人而言,比起失業無法相信自己更是一大災難。


    透子從傍晚六點


    到淩晨一點都在酒吧工作,晚餐也隻吃店裏剩餘的下酒菜解決,這樣的生活過下來,她的存款累積超過了一千萬,但也不能一直悠哉待業當她正想著往後幹脆就在酒吧裏當正職員工時,店裏的媽媽桑對她說,有一份適合她的工作。


    “你的工作表現當然是好得沒話說,但你不適合一輩子都從事這種行業。哎呀,你可別誤會我的意思喔、我是覺得你有大學文憑,這樣未免太可惜了。”


    經對方這麽一說,原本就認為自己不適合服務行業的透子,也隻能點點頭了。


    “是……”


    至少在這種場所,女孩子若是不親切可愛便會遭到斥責,這倒是比一般公司更來得合情合


    理。透子何以輕鬆背起雞尾酒的調配方法,也能目測客人杯中的酒還剩下多少,但她確實不擅於和客人天南地北地閑聊;別人向她傾訴苦水或煩惱時,她也不知道該怎麽應答才好。


    媽媽桑從漲得鼓鼓的前胸和服中,拿出一張背後寫著注記的名片。盡管本人不願承認自己的老花眼度數在逐漸加深,但是看她現在拿著那張紙片,時而湊至眼前、時而拿得起遠遠地,努力瞧著上頭的小字。


    “你讀過很多書呢,不是小說也看對吧。聽過龍緋比古嗎?”


    她接著說:“名字是這樣寫的。”然後將那張便條放在桌上。那名字透子是第一次見到。


    “龍緋比古”。


    “——沒有。這一位從事什麽行業呢?”


    “好像是個學者吧。我也不太清楚,他似乎住在鐮倉,呆板的有趣的書都寫,也有在做翻譯,就靠這些工作過活。聽說有些人挺景仰他的,算是個名人吧。”


    學者這個稱謂聽來時分氣派,但透子總覺得他應該不算有名。


    “然而啊,透子你有圖書館員(注:在日本,若要取得圖書館員證照,需通過相關規定的考試和審核。)的證照吧?”


    “嗯嗯,是有沒錯。”


    “你也會用電腦吧?”


    “windows的話沒問題,不過隻有之前在公司上班時才會用。”


    “也會英文?”


    “隻是高中時曾在美國人家中當過保姆而已。”


    “可是之前跑來店裏鬧的一個酒醉白人,你不是也替大家擺平了嗎?”


    “那不過是件小事。”


    “你看,透子果然是最適合的人選嘛!”


    媽媽桑揚起肥厚的三層下巴,一臉得意地拍手擊掌。


    “阿城問我有沒有值得信賴的人,我左思右想,想說問你看看。”


    “城經理他……?”


    店經理的城先生,是眾所皆知的能幹人物,但透子幾乎沒與他說過幾句話。他頭腦精明,談吐謙恭有禮,麵對工作人員時態度態度也相當和善,不過每當他一走近自己,透子就覺得宛如身陷爬蟲類的棲息地,冷意直撲而來。即便他帶著滿麵的笑容,卻根本不知道那張光滑的臉皮底下在想些什麽。說句實在話,透子對這名男人是避之唯恐不及。


    她並不是聽說了什麽有關他的負麵傳聞,但與他相較之下,透子甚至覺得集結在歌舞伎町裏的小混混和黑道分子們反倒像是天使。他不是黑道分子或小流氓,而是幹部等級,感覺上就像是會一邊麵帶邪笑,一邊下令殺人或侵犯女人的家夥。如果這份工作是城先生介紹的,還是婉拒比較好。不知名喚龍緋比古的男子是什麽來頭,不過他若是城先生的友人,就絕多要格外注意。


    但媽媽桑毫不曉得透子的顧慮,開心地繼續說道:


    “那位龍緋比古先生想聘請一位秘書。他至今都是自己一個人在處理資料,但現在資料數量過多,他無法一一整理,因此傷透了腦筋呢。所以在想幹脆聘請一位秘書,幫他匯整藏書、建立檔案後,往後再繼續為他工作。”


    “他大可向派遣公司聘請秘書,或是透過其他的征才管道找人啊。”


    “對方說了不想透過那些管道嘛。因為龍先生也在從美術評論,家中有為數不少的昂貴古董和繪畫,所以當然不能隨便讓一個素昧平生、毫無信用的人進入屋裏啊。”


    就素昧平生這一點而言,透子也是一樣吧。若是派遣公司,公司方麵還會對派遣員的品行付起擔保責任。即使自己從大學時代起就在這裏工作了五年以上,透子也不過是個工讀生,城經理不可能會為她擔保。看見透子的表情,媽媽桑說道:


    “總之你就先去麵試看看吧,阿城也是受了一個出版社的大人物所托,而且對方又是熟客,正因為沒有這方麵的人才而大傷腦筋呢。喏,你就當是幫一個忙吧。”


    “——這麽說來,雇主並不算是城先生認識的人嘍?”


    “是啊,你不介意吧?”


    “嗯——”


    這樣一來反倒令透子安心了不少。


    “但是對方住在鐮倉的話,我不可能每天通車往返東京吧。”


    她又開始強烈地猶豫不決。透子現在住在東十條的古老木造公寓,房間隻有三坪大小,房租便宜是它唯一的優點。要去鐮倉的話,光是搭電車就要搭上一個半小時。不過媽媽桑一聽透子提出這個問題,便斷定了透子已打算前去麵試。


    “關於這方麵,你就在麵試時和對方好好商量一下吧。對方好像住在大宅子裏,或許願意提供住宿呢。這麽一來也省下房租啦。”


    “那麽好吧——”


    “我叫阿城去聯絡一下,麵試的日期就拜托對方直接通知你吧。當然,對方應該會支付當天的車馬費,你就當作順道散散心去麵個試吧。現在這個時節,鐮倉的新綠景象一定很漂亮。


    啊,不過呢,屆時你至少要穿件套裝、上點淡妝才行,畢竟你是要去應征秘書嘛。如果人家後來拒絕錄用你那也沒辦法,至少那天可別丟了阿城的麵子喔。”


    媽媽最後說道:“——對了對了,幫我買個小鳩豆樂(注:位於鐮倉,名為“禮島屋”的餅鋪所賣的特有點心。味道類似台灣的綠豆糕,小鴿子形狀。)吧,那是我最愛吃的點心呢。”並塞給她兩張千元大鈔。


    別丟了阿城的麵子——聽媽媽這麽一說,透子心懷感激的同時也倍感沉重。最後透子決定前往麵試看看,是因為對方提出的薪水待遇出乎意料地相當優渥。


    反正不管雇主是學者還是作家,一定都是個第一印象極差、性格怪癖的老頭子。但必須交談應對的對象也隻有雇主一人,其餘時間隻要麵對書本或資料就好了。對於她這種不善交際的人而言,這或許是個相當適合的工作。


    3


    透子一直擔心得與城經理一對一麵談,幸好這種情況並未發生。兩天後,有個信封寄到了公寓的信箱,當中放了一張麵試通知,條列式地寫了就職條件等事項,以及麵試的日期時間,和一張教人如何前往龍緋比古宅邸的路線圖。


    薪水待遇正如之前聽說的。不過即便決定錄用,也隻會先簽下三個月的合約,往後就等合約終了後在進行決定。這段期間原則上是周休二日。


    基本工作時間是上午十點到下午六點,若有加班情形便以時新計算給予補貼,車馬費值報值銷,這些條件她完全可以接受,關於工作地點,下了北鐮倉站後步行約十分鍾就能抵達,如此一來隻是通車三個月倒也不成問題。


    不過奇特的是,信件上到處都不見寄件人的姓名。信封是一張粉紅色的薄紙,上頭隻引用了一個不知是代表何種意思的商標,還有“simonmagussultants”這一串類似公司名稱的文字。這個名叫sultants的公司,是龍先生持有的呢?抑或是這間公司在負責支付費用,為龍先生找秘書?


    透子有些難以釋懷,但是到如今也不能就此放棄。畢竟高額的薪水委值相當吸引人,而且她已經跑了好幾趟就業輔導所,自己也十分清楚,一個獨自生活的二十六歲女子,想要獲得一階半職非常困難。


    她原本想去大型書店或圖書館,查閱龍緋比古這名男人都在寫哪些類型的書籍,但忙著處理一些瑣事後,一回過神來明天就是麵試的日子了。但她認為還是必需事先了解一些資訊。因此略微遲疑地拿起話筒,播下少數友人當中的某個電話號碼。對方是大學時代與她一同修過圖書館管理課程的學長,年紀長她一歲,現在已順利地當上了國會圖書館的職員。


    突如其來的電話令對方感到十分稀奇,於是透子聽他說了一連串關於去年出生的長男得意事跡後,才終於


    切入正題問:“你聽過龍緋比古這個名字嗎?”


    “真沒想到會從你口中聽見這個名字呢。”


    學長吹了一聲口哨,但他吹的口哨不管過了多久都一樣笨拙。


    “我還以為你不會對這個名字感興趣呢。”


    “他這個人是做什麽的呢?”


    “他的專門好像是宗教學吧。也有在當美術評論家和翻譯,都是關於風格主義(注13)繪畫和世紀末色情文學這方麵的領域。不過近年來書寫了不少奇幻類的散文喔,也出過一套精裝本。像是《禁錮的庭院》和《感官之鏡》等等。”


    原來如此,的確完全和透子的喜好沾不上邊,不過既然作品能夠出版精裝本,表示對方算是個相當暢銷的作家吧。


    “你想順便知道他小說的內容嗎?從頭開始說明會花上不少時間喔。”


    “不,這就夠了。謝謝學長,幫了我一個大忙。”


    對方似乎是正派之人,知道這一點便已足夠。對雇主的工作一無所知或許有些失禮,但若臨時抱佛腳更是無禮吧。


    “喂,等等,你怎麽會突然間問我這種問題?至少告訴我原因吧。”


    “因為我之後有可能會在他身邊工作。”


    接著從話筒的另一旁傳來了訝異的大叫聲。


    “工作?你要做什麽工作?”


    ※注13:風格主義又稱矯飾主義(mannerism),於十六世紀出現的藝術風格。特征包含了誇張。巧妙和充滿目的性的一種複雜感、重要畫家包括彭托莫(jacopopontormo)、科雷吉歐(antoniio)等等。


    “在對方位於鐮倉的宅邸,幫他整理書籍資料等等。不過還沒有確定要錄用我,接下來得先前往麵試。”


    對方沉默不語了好半晌,差點讓人以為他已經掛了電話。


    “喂?”


    “——那個,我記得你不喜歡聊一些怪力亂神的話題吧……”


    “是的,奇幻或宗教領域方麵,我完全沒興趣。”


    也許學長的心中相當錯愕,認為如此呆板的她怎麽想在奇幻作家身旁工作,但他接下來的聲音,卻變得愈發詭異。


    “我其實讀了不少他的作品喔。所以不僅自家中搜集了他的著作,也會在圖書館查閱一些已經絕版的書籍。你也知道,我工作的地點是全日本唯一的國立圖書館,就算那些絕版書籍未在館藏之列,我也能輕易查到它們收藏於何處。”


    這哪叫不少,已經到狂熱的地步了吧。


    “然後啊……”


    學長吞了一口唾沫,接著說道:


    “我某天忽然發現了一件事。自明治時代之後的作者總索引中,名喚‘龍緋比古’的人不隻一個。明治時期也有一個,那個人曾經當過東京帝國大學的教授,昭和初期也有他的行蹤,使用龍緋比古這個筆名寫了許多象征詩。然後你看看現在……柚木,你明白這代表什麽意思嗎?“


    的確,龍緋比古這名字並不常見,也不容易出現同名同姓的人,但她覺得倒也不必為此大驚小怪。她有些不明白學長何以要一副裝神弄鬼的口氣說這些話。


    “這麽說來,有可能這兩個人是師兄弟關係,沿用了同一個名字吧?“


    學長突然嘿嘿嘿地笑了數聲,是那種故意引人發毛的笑法。


    “你是現實主義者,所以一定會那麽想。可是,我找到了明治時期‘龍緋比古’照片喔,雖然現在的‘龍緋比古’幾乎不照相,但我還是找到一張隻在雜誌上登過一次的照片,然後試著互相比對,你猜結果怎樣?”


    “該不會看起來是同一個人?”


    “——這個嘛……”


    他壓低聲音輕道:


    “兩個人看起來都是三十歲出頭的壯年男子。”


    “所以呢?”


    “我就說出我的結論吧。他一定是吸血鬼!”


    這完全是透子預料中的答案,她不由得噗哧一笑。回想起來,學長的確有這種壞習慣,老是說些怪力亂神的話以耍人為樂,然而話筒中傳來了出乎意料的反應。


    “這有什麽好笑的。算了,我也不覺得你會輕易相信我說的話。不過,那兩個人真的很像,我明天影印一份寄給你吧。”


    “沒關係啦,而且我明天就要麵試了。”


    “明天嗎——要是早點知道的話,我就會陪你去了。”


    “結果你是想要他的簽名嗎?”


    “嗯,正是如此——呃,不是啦!”


    大概是以為透子要掛掉電話,學長倏地抬高音量。


    “我可是認真的握,柚木。你要是看了我找到的照片,就算不相信也會有些毛骨悚然吧。明治時期的龍是東京帝國大學的教授,也就是明治三十二年,西元一八九九年。普通人絕對不可能一百年來都維持相同的外表,所以那家夥可能是某種非人的存在。這是我的出的客觀結論。你明白了嗎?”


    不過那也要他的前提是正確的——照片上的容貌相似就斷定為同一人物的這個前提。


    “所以你要記得喔,吸血鬼最難以忍受的就是陽光。”


    “那大蒜和十字架呢?”


    投資開玩笑地反問,對方的回話語氣十分認真。


    “大蒜的立即生效性有待查證,而且如果對方不是基督教徒的話,十字架恐怕發揮不了作用。像是紅色眼睛或者獠牙也都無法當作依據。可是啊,吸血鬼絕對不能站在陽光底下。麵試時間該不會是晚上吧?”


    “是上午十一點。如果是吸血鬼,這個時間應該在棺材裏沉睡吧?”


    “誰知道啊。總之你還是當心一點比較好,到了他家之後,如果屋內的窗簾敞開、陽關直射進屋的話,你就馬上忘了我剛才說過的所有話吧。反之,如果對方窗簾緊緊拉上、大白天裏卻窩在陰暗之處,你就得格外注意。之後假裝無意地拉開窗簾讓對方暴露在陽光底下,知道了嗎?”


    透子不禁暗想,怎麽會有這麽羅嗦的玩笑。


    “若是因此害我丟了工作,你會負起責任嗎?”


    “你要是變成了一隻隻能在夜間活動的吸血鬼,也甭談工作了吧。”


    “不過要是成了吸血鬼,就不用花夥食費了呢。”


    “別胡說八道了,柚木。錢以外的事隨時歡迎你來找我商量喔!”


    “那麽,請為我介紹一份既輕鬆又高薪的工作吧。”


    “容我訂正一下,是錢和就業以外的事。”


    真是的,卑微的公務員都是這幅摸樣吧。浪費了她的電話錢和時間。


    “真是非常謝謝你了。”


    “不不,謝禮隻要龍老師的簽名書就好了。啊,可以的話最好是寫在初版的書上,那個——”


    透子忍住歎息,將仍傳出講話聲的話筒掛斷。


    順著鐵軌旁的道路行走,向左轉彎眼前便是住宅區,毫無觀光客的人影。居民們都陸陸續續改建了房子,眼前幾乎不見古都風情的屋舍,淨是現代風格的房屋。但每一戶人家外麵仍圍著一圈修剪整齊的樹籬,遠比東京房屋更具有一種悠哉閑適的氛圍。房舍之間形成了一條車輛無法通行的狹窄小路,透子走進那條蜿蜒崎嶇的小巷,不久行至一個緩坡。


    (吸血鬼嗎……)


    昨夜聽了學長的話,讓她的心情有些浮躁,如今走在明亮的太陽底下,卻隻覺得那真是個荒誕無稽的玩笑,如果跟他說自己有些當真,他一定會拍手放聲大笑吧。


    在家家戶戶的屋頂後方,是覆上一片新綠的山陵斜坡,隆起似地朝自己伸展而來。別人常說綠色能洗滌心靈,但眼前這片茂盛的植物叢林卻給予透子一種凶猛野獸的錯覺。一塊寫著“前方為私人道路”


    的立牌後方,也已不見柏油路和碎石子路。小徑兩旁是兩排已然倒塌的圍牆,往內看去全是一些長滿雜草、長期無人居住的空屋。四周悄然無聲、毫無人煙,真難以想象在距離不過一百公尺以外的先進道路上,還擠著人滿為患的觀光客。依地圖所示,龍緋比古的宅邸應該就在這條路的盡頭。


    有一扇門堵在道路前方。有磚塊堆砌而成的兩道門柱之間是一道緊緊關起、刻有藤蔓花紋鏤空雕的黑色鑄鐵門扉,自門上鏤空雕望進去,卻連房子的屋頂也瞧不著。透子盡瞥見一條通往更深處的石版路緩坡,而且在那條石板路的上方,也有茂盛翠綠的樹木枝椏自左右兩旁斜向地伸展而出,纏繞於其上的紫藤正垂著它的淡紫色花串。


    透子應當抵達的宅邸似乎似乎就是這裏沒錯,因為門柱上掛著一個刻有“龍”字樣的青綠色門牌。在這扇莊嚴華麗的大門一旁,則是立著一個稍嫌傾斜。宛如鳥巢似的小信箱,信箱全體漆上了白色油漆,上頭寫有英文字母“ryu(龍)”。


    看來製作這個信箱的人手工不甚靈巧,油漆塗得斑駁不均,可能還用了模型紙才寫下那幾個英文字母,卻幾乎成了一團看不清的文字。透子不禁有些同情愛幻想的學長,吸血鬼的宅邸絕不會長成這副德行吧。


    “——歡迎光臨。”


    附近忽然響起打招呼聲,透子慌忙捂住不小心揚起笑意的嘴唇。大門內側、通往深處的石版路中央,不知何時已站著一個人影。那是一名穿著藍色連身裙,外頭又罩有一件白色蕾絲滾邊圍裙的少女。


    這就是所謂的女仆裝吧。肩口的袖子微微蓬起,直挺的衣領和袖口一律純白;頭上甚至戴著蕾絲頭飾。一頭及肩的濃密色發絲、小麥色肌膚、和一對祖母綠的大眼睛。精致的容貌如同一個外國洋娃娃,令人能肯定她絕不是日本人。


    剛才那句話雖是日語,但少女聽得懂其他句子嗎?還是說英文比較保險?


    “這裏是龍緋比古先生的宅邸吧,我是——”


    透子正要說下去,少女微微偏過頸子。


    “是柚木透子小姐嗎?”


    可愛的清亮嗓音仿佛小鳥在歌唱。


    “是的。”


    “清進來吧,已恭候您多時了。”


    絲毫不見少女觸碰門把,大門卻無聲無息地敞開。


    裏頭還有一扇門。緩坡一路自外側大門朝深處延伸,彎進右手旁之後,有條隱藏在樹藤底下,不算寬敞的隧道。少女打開拱門狀的鐵柵門,領著透子一同走入隧道。


    或許是在狹隘的山穀之間堆石成道,也或許這其實是一條劈開山壁後才打通的道路,四處皆覆著一層翠綠色的青苔,相當渾然天成。另外隧道中央處有一個大幅度的轉彎,隻走了一,兩步後便需穿過一片漆黑,帶有冷意的黑暗忽然覆住視野,透子不禁當場渾身僵硬;同時,一種難以言語的異樣感朝她襲來。


    (有人在看我……)


    她並未聽見或觸碰到了什麽,隻是確切感覺到身旁有什麽在凝視自己,全身頓時起了雞皮疙瘩。但那種感覺隻持續了一瞬間,當透子回過神時,眼前已是隧道的出口。


    身穿連身裙的少女背對陽光站著,望向透子的方向透子走近一看,內心不禁驚叫了一聲。因為少女正緊皺著眉,像在看什麽討厭的東西般望著自己,注意到透子的視線後才撇過頭去。不知為何,這名少女似乎不太歡迎透子。


    眼前的別館背向太陽,看來格外陰暗。房屋蓋有巨大的青綠色三角形屋頂,小窗上又添加了斜向窗框,令人感到加倍陰森。或許是庭園的花木長的太過茂盛,給人一種平日未在休整庭園的感覺。


    少女打開宅邸大門。


    “請直接穿著鞋子入內吧。”


    少女催促道。透子正因穿不慣的高跟鞋而雙腳疼痛不已,聽見對方的指示實在無法心存感激,但也不能出聲抱怨。


    房屋內部頗為昏暗,沒有窗戶卻不開燈。在牆壁的高處隻有一個采光的小窗,太陽的光線好不容易從那裏流洩進來。


    玄關大廳,鋪了地毯的樓梯沿著牆壁一階一階往上攀升。少女踩著輕盈的腳步率先踏上階梯。階梯上的葡萄酒色地毯褪色得相當嚴重,毛麵也遭到踩平。二樓的走廊也是十分昏暗,隻有幾道房門,卻不見一扇窗戶。


    (哈哈,不會吧……)


    昨晚學長的一番話又浮現在腦海,透子趕忙揮去。這樣下去自己沒資格嘲笑他愛幻想了。


    若是家中收藏了大量的古書和繪畫,當然會斷絕所有陽光,以免收藏品受到暴曬。


    少女敲了敲眼前的房門,緩緩打開。


    “請進。”


    對方有些虛情假意地偏頭催促透子,當透子進房間的那一瞬間——


    (唔……)


    不由得屏住呼吸,然而回過神時,卻不知自己為何這麽做。


    她並未感到不快,那間房間中反而飄散著一股熏香似的奇異香氣。溫和香味安定了她緊繃浮躁的神經,同時也令她聯想到方才隧道裏的那種微寒昏暗。


    等鼻子聞慣那陣香味後,透子倒也沒什麽特別的感覺。當她察覺到時,視線已經定在眼前那個離她不過一公尺遠、身材修長的人影上。圓領粗織毛衣配上寬鬆的長褲,暗色係的衣物使他幾乎要融進周圍的黑暗之中,看來隻有一張白皙臉龐浮在半空中。


    “——歡迎你來。”


    並不是老人的嗓音,卻也不像是年輕人。他的聲音十分平靜,靜得近乎沉默。


    “請往這邊坐你是柚木透子小姐吧?”


    “是的,本日前來麵試。”


    透子邊回答邊向前走了一步,這時才注意到男子臉上戴著黑色太陽眼鏡。鏡片的顏色相當深,令人看不見他的眼睛。


    “恕我失禮,您的眼睛——”


    “不,並不是您所想的那樣。”


    他輕輕搖搖頭,及肩的黑發在他的白皙一旁晃動。


    “我的視力並沒有問題,請你別在意。”


    ——吸血鬼的眼睛是紅色的……


    學長的胡言亂語又在耳旁重現,透子在對方的邀請之下,坐上一張蓬鬆厚實的洛可可風椅子,男子朝站在門前的少女說道:


    “萊爾,端杯茶過來吧。”


    “我是萊拉啦,主人。”


    少女不悅地回應後步出房間。


    透子的眼睛總算適應黑暗,這才看清房中的擺設。這間房間並不算寬敞,自己正與屋主麵對麵地坐在扶手椅上,兩人之間擺著矮茶幾。身後也是一個鑲嵌工藝精致的洛可可風書桌。


    除此之外的物品,便是固定在左右牆壁裏的書架,以及已經擺放不下導致雜亂堆積於地麵的書本,而且數量十分驚人。可以說,房內的大半空間都被大大小小如蟻丘般的書堆所掩埋。


    靠近走廊的那麵牆壁上建有暖爐,另一麵則是窗戶。外麵應該是庭院吧,然而窗戶上卻拉上了兩層厚厚的窗簾。房內之所以不至於伸手不見五指,是由於牆壁上點著明亮度不及一根蠟燭的壁燈。這裏似乎是書房,但他真的能在這麽昏暗的地方讀書寫作嗎?


    “如此老舊的房間令你大吃一驚嗎?”


    男子不甚介意地如此詢問。


    “我都是在這裏進行手寫工作,文字處理機和電腦是在另一個房間。因為我覺得那些東西與這間房間裝潢很不相稱。——話說回來,柚木小姐。”


    “是的——”


    “你是為了應征秘書工作,才特地前來麵試的,沒錯吧?”


    透子心想真是個奇怪的問題,仍是點點頭。


    “是誰介紹你這份差事的?”


    “是我現在工作地方的酒吧經理城先生。我聽說店


    裏的一位常客、也是出版業界的人士委托他協尋。”


    “原來如此。”


    男子輕輕側過頭。自他黑色毛衣的領口中,可以窺見雪白的凹陷鎖骨。


    “柚木小姐,你似乎是個老實正直之人,我就先坦白地告訴你吧。其實在我的記憶當中,從未委托過任何人為我尋找秘書。”


    “啊——?”


    透子一時間無法明白對方的話中之意,目不轉睛地盯著男子。


    “這是怎麽一回事?”


    “有一天,我突然收到了一封傳真,裏頭寫著某人找到一個適合為我工作的秘書,會遣她於今天這個時間過來。最主要的用意,是希望我能對她進行麵試,若我中意便雇傭對方——就是這樣。”


    這太荒唐了……!透子咬緊下唇將後半句壓下。他沒有理由在這裏對自己說謊,不管這件事再怎麽離奇仍是事實。


    “那個……那封傳真是誰寄給您的呢?”


    透子出言反問,於是男子回道——


    “我的——對了,是個老朋友。”


    他說了有些敷衍的回答,是想表達自己對於朋友突如其來的好管閑事,感到很困擾嗎?還是說,這是某人針對眼前這名男子精心設計的惡作劇?


    無論如何,透子被一個未曾謀麵的人當作道具利用了。她別開目光,不再看龍戴著太陽眼鏡的臉龐,接著做了個深呼吸,並思考該如何開口。


    “也就是說,您原本並沒有雇傭秘書的打算?”


    “原本啊……是這樣沒錯。


    在透子的耳中聽來,男子的語氣略帶笑意。仔細想想,對一個能力尚無定論的人而言,這份工作提供的薪水待遇確實未免太高。當初聽見時,透子就該懷疑背地裏是否有什麽陰謀才對。


    薪水是餌,為了確實掉到她這個道具的餌。人因貧困而愚就是指這種情況吧。透子一想到自己竟背金錢引誘於此,羞愧的心情更甚於憤怒。


    “您今日願意接見我,是為了保全您朋友的麵子吧。我非常明白了。”


    “不,不是這樣……”


    對方還想說些什麽,但透子不加理會地站起身。


    “占用了您的時間真是萬分抱歉,我先失陪了。”


    她低頭一鞠躬。


    “等一下。”


    耳中傳來男子叫住自己的呼喊,但透子直接向右轉身準備離開。然而當她抬起頭時,龍緋比古已經擋在透子的眼前。他麵容蒼白、毫無血色,如同石膏麵具一般,黑色太陽眼鏡遮住了眼眸,長相端正、卻有如同人造品。透子豎眉睨向那張臉。


    “請您讓開。您應該沒有其他要事了吧。”


    “我都叫你等一下了,小姐。既然都特地來到這裏,稍微再聽我說個幾句話應該無妨吧?”


    “沒什麽好說的。”


    “我倒是有話要說。能讓我說明一下我為何要叫住你嗎?請你先坐回椅子上吧。”


    透子堅決地搖了搖頭。


    “那我就站在這裏洗耳恭聽。”


    男子聳肩露出苦笑。


    “我明白了。的確,我是沒有聘請秘書的打算,之所以會接見你,說實話也是基於一種好奇心。不過當麵見到你之後,我的心意有些改變了,也就是說,現在的我對你十分感興趣。”


    透子睜大雙眼,眨也不眨地回望男子,刹時間完全無法對方想說些什麽。


    “你是個相當有魅力的女性,柚木小姐。我重新地邀請你,希望你能在我的身旁工作,這樣你就願意聽了吧?”


    透子沒有回話一逕沉默地呼吸吐氣。她的臉頰發燙,太陽穴的脈搏激烈跳動,胃部像是著火般灼熱。透子冷靜地察覺到自己正處於盛怒之中,口中的舌頭僵硬,難以控製麵部肌肉。太過憤怒的情緒,反而使她說不出話來,變得麵無表情。


    透子連一秒鍾也不想多待在這裏。——“具有魅力的女性”?這根本是在愚弄她。他以為說出這麽一句毫不真心的恭維話,別人就會對他百依百順嗎?


    她真想撞開擋住通路的男子,奪門而出。男子的手輕輕地碰觸透子的右手臂,僅是如此,她的身體便莫名其妙僵住且無法動彈。


    透過套裝的布料,她感覺到男子的手十分冰冷堅硬。透子轉動眼珠,看向放在自己手臂上的四根手指。男子關節分明而細長的手指,就像以大理石精細鑿出的雕刻作品,怎麽看也不像是活人之手——


    “——請你放手。”


    最後,她終於擠出這一句話。


    “若你願意坐回椅子上,我就放開。”


    “我認為我沒有義務聽從你的命令。“


    當她開口說話時,嘴角卻神經質地抽搐。幹脆尖聲哭叫說不定會比較有用,但透子嚴禁自己那麽做。


    “你並不是我的上司,以後也不可能成為我的上司。”


    “那麽,能請你聽聽我的要求嗎?”


    男子的語氣中帶著笑意,這令透子的怒火更加沸騰。


    “希望你別這麽生氣,我絕無侮辱你的打算。”


    “請你別一直自說自話!”


    或許是強烈的憤怒化解了奇異的定身束縛,透子抬高音量甩開他的手。


    “我絕對不會在你的手下做事!像你這樣失禮的人啊——”


    “我哪裏失禮了呢?”


    聽見他泰然自若的口氣,透子更加火大。


    “沒錯,管你是什麽大人物,竟然不在初次見麵的人麵前拿下墨鏡,這對我來說是莫大的侮辱!”


    不等對方回答,透子就揚手拍下男子臉上的太陽眼鏡。


    接著跨步衝向內側窗戶。


    抬手用力拉開厚重的窗簾。


    頓時,已經習慣黑暗的眼睛一陣炫目,刺眼的太陽光照進屋內。


    一切都是未作思考就做出的舉動。但在這時,透子竟無法否定始終盤繞心頭的學長警告。


    ——吸血鬼最難以忍受的就是陽光……


    開門的聲音傳來。


    然後是一聲尖叫,發聲者似乎是那位女仆。


    瓷器掉落地麵,發出破裂聲。接著是啪嗒啪嗒飛奔而去的腳步音。


    在短暫的騷動平息之後,透子又聽見另一道聲音。


    是既平靜又近似於沉默的嗓音。


    “——真是位暴躁又粗魯的小姐呢。這下氣消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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