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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麽,就先恭喜小透姊找到工作了。來,幹杯——!」


    高階翠興奮地大喊,舉高裝有冰咖啡的玻璃杯。柚木透子麵帶苦笑,也舉起冒著熱氣的杯子。翠看來不像年紀已過二十之人。天真無邪的笑臉十分耀眼奪目。在昏黃的咖啡專賣店中,仿佛所有亮眼的光線都打在她的臉上。


    翠就讀一所位於水道橋的女子大學,今年升上了三年級。栗子色發絲在臉蛋上輕輕搖晃,白皙的雙頰上,漾著並非化妝造成的自然紅暈。雖說「楚楚可憐」這個詞如今已鮮少有人使用,但形容在她身上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她那一襲薄荷色襯衫配上深綠色的裙子的穿著,與同年級的女孩們相比,也許顯得有些樸素,但絕不土氣。走在路上時,應該會有不少人的目光停駐在含待放的俏麗花朵上吧。


    無論到了幾歲,翠都與孩提時代一樣喚透子叫「小透姊」。這是翠的遣詞用語和表情,就會變回從前那個成天跟在透子後頭打轉的小女孩。


    那時的小女孩,蓬鬆帶有自然卷的頭發上綁著緞帶,身穿母親手製的波浪裙洋裝,臉頰紅通通的,跌跌撞撞地朝透子跑來。


    「等一下、等等我啦,小透姊!」


    清亮高亢的呼喊聲傳入耳際,那時的自己總會無奈地停下腳步轉過頭去——無論過了多少年,當時的景象也不會自心頭消失,令人感到既甜蜜,卻又帶點苦澀。


    但是在透子內心深處的,真的就隻有疼惜這種感情嗎?有時甚至會覺得厭煩,也會覺得可恨不是嗎?有著人見人愛的容貌又備受雙親寵愛的翠,掌握了許多自己未曾擁有過的事物,而且視其為理所當然。


    可是,透子怎麽可能說出這些恨世嫉俗的想法。麵對那個相信自己、依賴自己、毫無遲疑地跟在自己身後,飛奔進自己懷中的嬌小身軀,她怎麽說得出口。


    「小透姊——」


    就連到了現在,每當翠如此呼喊自己時,透子除了感到難為情之外,內心也會泛起一陣痛楚。她會不禁想起,翠以往的幸福家庭之所以會變得分崩離析,都是由於父親的緣故。父親柚木肇翠的父親高階二朗為保證人,借了六千萬債款後就下落不明,翠於是失去了出生的家和土地,翠的父親也因操勞過度而逝世,母親則是改嫁他人。


    隻要是翠期望的事,她都會盡力去達成;隻要能讓翠保有笑容,她什麽都願意做。這麽想來,父親的罪過和他留下的龐大債務,可說是變成連緊自己與翠的關鍵,同時也成了自己的生存目標。


    若是父親的行蹤持續不明,透子在這天地之間便是真真正正的孤身一人,沒有任何責任和義務;換言之,就是一個生與死都無關緊要的存在。除了唯一一個將自己視為親生姊姊仰慕的翠之外——


    今天早上,透子是被翠的電話喚醒的,她不由分說地約了見麵地點,要透子前往神保町的咖啡廳。


    「欸,我從上個月起就一直打電話給你耶。你有聽到那些留言嗎?」


    方才還掛在臉上的笑容突然一變,翠咬著吸管,撅起粉唇睨向透子。


    「抱歉,我一直忙著到處找工作。我有注意到,但想等確定工作之後再聯絡你比較好。」


    「我知道啦。因為我很晚打過去也沒人接。三更半夜的你也在找工作?」


    「呃……嗯,因為我跑了很多地方。」


    透子頓時有些支吾。她從大學時代起,就未曾告訴翠自己晚上在新宿的酒吧打工當酒保。若是告訴了翠,就算透子再怎麽製止,翠也一定會跑到店裏來。


    「因為我很擔心嘛——」


    再以這句話為理由,不容透子反駁。再不善交際應酬的透子麵前,翠總是一副保護者的姿態。


    不過,依透子看來,讓翠這樣的女孩獨自一人走在夜晚的歌舞伎町,實在是危險至極。翠與自己不同,盡管透子也有一頭長發,但一旦閉上嘴不說話,別人都會誤以為她是男性。


    「真的好厲害喔。」


    「咦?什麽好厲害?」


    「當龍緋比古的秘書啊!」


    「這沒什麽。」


    「很厲害啦,他還蠻有名的呢。不過我也還沒看過他的書就是了。」


    翠用力吸了一口冰咖啡後移開臉龐,從放在椅子上的紙袋拿出一本包上書店書套的書籍。拿開書套後,書本的封麵以白色為基底,再用金黑兩色線條描繪出細膩的圖畫。書裏有紛飛的小鳥羽毛和薔薇花瓣,以及一個不知是男還是女、體型纖細的人物。書名為「《天使與雌雄同體》,書的裝訂方式和標題不像是透子喜歡的類型。


    「你特地買的?」


    「我想趁這個機會讀讀看。光是精裝本就出了五本呢。我也在大學的圖書館裏,看到好幾本硬殼書排在一起。小透姊,你看了幾本啊?」


    「一本也沒有。」


    「咦——這樣子好嗎?」


    「大概不好吧。」


    「我想一定不太好吧。啊,不過,不是狂熱書迷反而適合當秘書吧。」


    「…………」


    「那位龍緋比古是怎樣的人呢?」


    「男人。」


    透子垂下眼瞼答道。


    「一個人類——大概吧。」


    「討厭,小透姊你在說什麽啊。」


    可能是以為透子在說笑,翠抬起頭打量著透子。


    為了麵試造訪位於北鐮倉的龍緋比古住處,已經是兩天前的事。自車站步行不到十分鍾後,在一片蔥綠色的山壁斜麵包圍下,那棵擁有青綠色三角屋頂的西洋別館,仿佛存在於另一個天地之間。出來迎接透子的,是一個穿著蕾絲滾邊圍裙,戴著頭飾的女仆裝異國美少女。明明是大白天,屋裏窗戶的窗簾卻都緊緊拉起,接見他的屋主甚至還謹慎地戴著全黑太陽眼鏡。


    而在那一天的前一晚,透子和大學時期的學長通過電話。透子心想,不先雇主的工作了解一下狀況似乎有點不妥,另外,她也想知道龍緋比古在寫哪一類著作,才會麻煩任職於國會圖書館的學長簡單明了地作說明。


    然而從學長口中說出的話,確實讓人不禁莞爾的荒唐論調。


    以圖書館作者總索引搜尋之後,可以發現明治以來共出現了三個名叫「龍緋比古」的人。對照了明治時代與現代的照片後,發現兩人的容貌幾乎如出一轍。普通人不可能一百來年都維持相同的麵貌,因此學長斷定,龍一定是長生不老的吸血鬼。


    當然透子並未當真。別說是吸血鬼了,透子認為幽靈。超能力和所有的宗教都是無稽之談;就算她相信好了,忽然聽到這種怪力亂神的言論,又怎麽可能馬上信以為真。


    真的麵對龍本人時,她的想法還是沒有改變。不管他是對陽光過敏的怪人,還是喜歡美少女哦戀童癖,隻要他能遵守雇傭條件,那些透子都不在乎。


    但是他卻說出一件比起突然露出獠牙朝她襲來,還是更令她意外的事。那就是,他雖然特地請她前來,卻不記得自己曾經聘請過秘書,似乎是「往日舊友」擅自做出的舉動——


    透子震驚不已,內心也湧起無法宣洩的怒意。不管龍的友人是基於什麽理由做出這種事,都是未預先告知就擅自把她當棋子利用。但既然龍也毫不知情,她便無法將怒火發洩在他身上。透子的自尊心很強,因此不會任意宣洩情感或大喊大叫,所以她能做的隻有立即離開那個地方。


    可是龍卻強行挽留透子,不僅如此,還重新邀請她在身旁工作,在深色太陽眼鏡的遮掩下,她看不出對方的眼神,隻見下方的嘴唇揚起一抹淺笑。


    「你是個相當具有魅力的女性……」


    若非房內視線太過昏暗,他應該能看出透子的臉色立即大變


    。透子並不是自卑,但她十分清楚自己長得毫無吸引人之處。而他竟然對她的外表做出那種評論,那時的她,心情比被人性騷擾摸屁股時更加感到不快。受到超乎常理的高薪誘惑,毫不懷疑就來到這裏的自己固然是個笨蛋,但也不能默默承受這樣的侮辱。


    一抬起頭,眼前便是那張日同白色麵具的臉孔,唇上還帶著嘲弄似的淺笑。她會突然勃然大怒,或許是因為那個表情的關係也說不定,連自尊心上矜持枷鎖也消失無蹤,她伸出手——當然不是要打他,而是摘下他的太陽眼鏡,再使足全力將遮住窗戶的窗簾一把拉開,完全沒有多加思索,任由憤怒的情緒驅使自己。


    正午的陽光穿過窗戶照射進來,外來的光線讓不知不覺已經習慣房中黑暗的眼睛感到刺痛。接著是開門聲、疑似為女仆少女發出的尖叫聲,以及瓷器碎裂的聲響。透子麵向窗戶,緊抓窗簾的褶皺,胸腔裏的心髒飛快跳動,甚至然後人覺得有些疼痛。


    (難道——)


    呐喊聲險些要奔出口中,透子連忙咬緊顫抖的下唇。難道真有這種事?難不成真如學長的玩笑話,龍緋比古是吸血鬼?


    他是擁有血紅雙瞳、畏懼陽光的妖怪。所以才在天氣良好的大白天中緊閉窗簾,戴著太陽眼鏡遮住自己的眼睛。


    透子拍下太陽眼鏡後,高舉雙手用力將窗簾往兩旁拉開。位在自己身後,沐浴在陽光之中的龍緋比古,是否如同德古拉吸血鬼電影的高潮結局一般,化作了一粒粒的塵埃呢?


    怎麽可能。可是,剛剛那個少女發出的尖叫是怎麽回事?還有那托盤落地的聲響——


    不知過了幾秒,再次傳來說話聲。


    「——真是位暴躁又粗魯的小姐呢,」


    透子的背脊頓時像根棒子般僵直,她緊握窗簾,非常緩慢地回過頭。與其說是憑著自己的意誌轉過身去,更像是受到某種力量的牽引。


    自窗外灑落的光線形成一條寬形光帶,地板上可瞧見一雙麵向自己的黑色鞋尖。說話的人——龍緋比古,此時正好彎腰撿起掉落在地上的太陽眼鏡,然後直起上半身。


    他漫不經心地以左手手指撩起垂至臉上的發絲,陽光照在那白皙光滑的額頭上,接著右手將太陽眼鏡帶回臉上。不過在那之前,他的雙眼由鏡框上方望向透子,黑中帶藍的眼眸微微眯起,帶有一絲笑意。


    「這下滿意了嗎?」


    也許是因為他的嗓音與表情太過平靜,也可能是因為不管是因為基於何種理由。忽然勃然大怒進而動手動腳的自己實在是有失禮節,在還沒意會對方的話中之意,透子便不禁點了點頭。最讓透子感到錯愕的是,之後有一段時間的記憶都成了一片空白。


    但也不是完全想不起來。移動至另一個房間後,她和龍重新詳細談秘書的工作條件。女仆少女一副從未發生過任何事的模樣,推著放有茶具的餐車進來。總之,她開始了為期三個月的打工,自下周的星期一十點開始,每周工作五天,對方也會支付車馬費。而後,他們喝著香氣濃鬱的紅茶,吃著手工餅幹互相閑聊。


    對於這段時間的記憶,透子隻有模糊地印象。


    但但回到家中細想之後,她又覺得自己似乎沒做過那些事情。仿佛時光中隔了一層薄膜,一切都連貫不起來。首先,透子完全不記得自己曾改口說自己願意在龍的身邊工作。


    隻能說,自己不由得被對方的步調牽著鼻子走,不知不覺間就演變成這種結果了。不管先前做出了多麽失禮的舉動,她應該也不會對龍言聽計從,這真不像是她的為人。


    但是在她的手提包裏,確實放有回程時買來的三個月份定期車票。「東十條——鐮倉」。透子記得對方說過,為了今後通勤工作,她應該會常常需要搭電車,所以請買到鐮倉而不是到北鐮倉的定期車票。她還抄下了筆記呢。


    放有鈔票而交給她的信封上,的確寫有透子自身的筆跡。事到如今才說一切並非是依自身的意誌行動,恐怕沒有人會相信吧。


    (好像被施了催眠術一樣——)


    不然就是異教洗腦、心靈控製。一思及此,透子的背脊就泛起陣陣寒意。自己的意誌遭人奪取或遭人操控這種事,遠比被人一刀砍死來得毛骨悚然。那個男人該不會想利用「昔日舊友」送來的透子當作棋子,想叫她當個反間諜吧。為什麽自己會遇上這種事呢?到底是為什麽……?


    一整晚抱頭苦思的透子最後作出覺悟,想不通的事情,再繼續呆坐煩惱也是無濟於事。能夠確定的是,對方絕對不會為了像她這樣的人,特地精心設計這種陷阱和陰謀。


    透子既沒錢又沒人脈,值得慶幸的是,她也不是那種會激起男人欲望的美女,更沒有火辣的身材,雖然不知道龍緋比古腦海裏在盤算什麽,但他也對「昔日舊友」的事毫不知情,一切就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角色,恰巧倒黴地被卷進古怪事件裏頭。


    不過,至少這三個月都能夠領到保險公司職員兩倍以上的薪水,這樣也對酒吧的媽媽桑有個交代。也許雇主一發現自己的工作能力與期待中的有所落差,就會馬上炒她魷魚吧。一切就等到那時再說,總之先努力做好工作——


    「然後啊,你有在聽嗎?小透姐。」


    「——咦,啊、嗯。」


    「真是的,太過分啦。好久沒見麵了,你卻心不在焉的。」


    翠鬧別扭地鼓起雙頰。


    「所以啊,我本來想買個東西給你當就職禮物,不過太突然了,結果沒時間去買。」


    「不用什麽禮物了。而且這也不算正職,隻是打工罷了。」


    「才沒那回事呢,這是我的心意嘛,我已經決定好要買什麽了,所以呢~~禮物我過些天再送,今天我先帶了這個過來。」


    翠邊說邊彎下身去,從腳邊的紙袋中拿出兩樣東西放在桌上,其中一個是布麵表皮已經磨損得相當嚴重、褪色斑駁的筆記本,另一個也是由褪色的小綢巾包起的小盒。


    「還記得嗎?這是以前小透姐寄放在我這裏的。你說這是曾祖母的遺物,是非常重要的東西,不希望因為自己常常不在家而被人偷走。」


    「啊~~對喔……」


    透子輕歎口氣,這麽說來的確有過這一回事,她全都忘了。


    「你說的曾祖母,是以前撫養小透姐長大的人吧?」


    「嗯,不過她過世的時候我才五歲,不太記得她的長相了——」


    除了曾祖母以外,透子有記憶的血親,便隻有流浪成性、在十年前宣告失蹤的父親、親身母親在生下她不久便過世,那時可能連祖父母也已經不在人世。與翠為青梅竹馬的透子,孩提時代是由祖父的母親撫養長大,透子都是喊曾祖母為「奶奶」,但印象中,曾祖母看來相當年輕,是個童心未泯的美麗女性。


    之後,曾祖母也在九十六歲高齡時過世,當時是盛夏時節。


    那時,曾祖母說她有些疲倦,便在向北的和室房間中鋪上墊子,大白天裏裹著涼被小憩,然後叫住正要跑至外麵玩耍的透子說:「放在書桌上的東西都是要送給你的喔。」年幼的透子不明白她的意思,隻是點點頭,就奔進門外蟬鳴唧唧的世界。


    當夏天漫長的黃昏轉為黑夜之際,透子回來了,卻發現家中一片漆黑。當透子看見曾祖母靜靜地橫躺在昏暗的床褥上、一動也不動的蒼白睡臉,不需開口詢問也隱約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過了不久,人們紛紛湧進家中,在透子尚未理清狀況時,所有人匆匆忙忙地辦著葬禮和處理其他事項,時間轉眼消逝。當透子注意到曾祖母生前使用的書桌上,整齊地擺放著一個包有綢巾的小盒和一本筆記本時,已是葬禮結束之後的事了——


    「我也完全忘記這件事了呢。不過,


    放春假時我去找過媽媽,剛好在我小時候的玩偶堆中發現了這兩樣東西。搬離小石川時,行李都直接送回山形,所以就一直放在她那裏了。有注意到真是太好了。否則的話,媽媽原本打算連同整個紙箱都丟掉呢。」


    「阿姨她……還好嗎?」


    「她很好喔,跟佐野先生和他的兩個兒子似乎都處得很好。」


    佐野是翠的母親再婚的對象。高階夫人在丈夫死後,帶著獨生女回到老家山形,在當地覓得新的伴侶。對方的妻子也在數年前過世,膝下有兩個兒子,兒子們都已經長大成人,因此相處方麵沒有任何問題。


    「不過我不常回家露臉,媽媽有些不滿就是了。」


    「你不常回家嗎?」


    「因為山形太遠了嘛。」


    翠微微聳肩。


    「事到如今,我不會再像個任性小孩反對母親再婚,之是媽媽好像以為我還在不高興。」


    「這樣啊。」


    「當然啦,一開始的確有些不能接受,因為爸爸過世的時候,我還是小學生嘛,才過了年媽媽們就再婚,心裏真是難以釋懷。


    可是佐野先生是個好人喔,我說我想維持高階的原姓時,他而話不說就答應了。所以我對他完全沒有芥蒂,都是媽媽一個人在胡思亂想。然後啊,每當我叫他佐野先生時,她就會要我改口叫爸爸。」


    翠並未過繼給佐野先生當養女,因此兩人之間並不存在父女關係,盡管明白這一點,翠的母親內心仍是感到相當複雜吧。


    「或許就是因為你不肯開口叫爸爸,她才覺得你還在責怪她吧。」


    「我已經說過我不怪她了,她就是聽不進去。」


    「也可能是在小翠的母親心中,那種對小翠感到歉疚的心情一直沒有消失,你就體諒她一點,不然阿姨就好可憐。」


    「我知道啦。」


    翠大歎一口氣。


    「畢竟一開始的時候,我也別扭了好一陣子。可是對於媽媽再婚,我真的已經釋懷了。因為媽媽是個無法獨自生活的人,雖然講話時老愛裝開朗,其實內心軟弱又怕寂寞,和小透姐截然不同呢。」


    「我——?」


    「嗯,小透姐很堅強呀。從小時候起就幾乎是孤單一人。可是從未不見你哭,也不見你說喪氣話。每當我感到寂寞的時候,總是會想到小透姐喔。這麽一來就會激發出我的勇氣,覺得一切都能順利解決。是真的喔。」


    翠筆直望向透子,盈盈一笑。那種毫無陰影的燦爛笑容,讓透子不禁想別開目光。——我有很堅強嗎?答案大概是「不」吧。透子隻是武裝起自己,不讓人看見她的軟弱罷了,但既然她這種虛偽的堅強能夠嗎?答案大概是「不」吧。透子隻是武裝起自己,不讓人看見她的軟弱罷了。但既然她這種虛偽的堅強能夠守護翠,倒也未嚐不可。


    透子伸出手,拉開褪色的小綢巾。綢巾包覆住的,是一個與硯台盒一般大、長寬約為明信片大小的漆黑小盒,上頭鑲嵌了許多青貝(注:一種橢圓形貝類,形狀約三公分長,外殼為青黑色,內為淡青色,帶有珍珠光。當作螺鈿之用。)的細微碎片,螺鈿(注:一種鑲嵌工藝。將貝類具有珍珠光澤的那一麵磨平、切碎,嵌進漆器中或木頭中以作裝飾,最常使用的貝類便是前述的青貝。)鑲工十分精致,本該是樣價值不菲的物品。現在漆麵卻已產生些許裂痕,精巧的貝殼碎片也已掉落,看不出原來鑲成了什麽花紋。


    「那個蓋子打不開呢。」


    「嗯,從以前開始就打不開了。」


    應該不是上了鎖,但是上方的蓋子卻緊緊黏住盒子動也不動。小時候她還心想:真像是是浦島太郎的玉寶箱呢。透子無數次拿起來細看,以前也是,現在也是,隻是不過她最後一次拿起小盒,已經是十二、三年前將盒子托付給翠的時候了。


    「欸,你有看過這本筆記本嗎?這是曾祖母的日記喔。」


    翠拿起放在小盒一旁的老舊筆記本。


    「我大致翻閱過,不過完全看不懂就一直擱著了。小翠,你看得懂嗎?」


    「看得懂啊,雖說時代久違,但也隻是明治時期的文字嘛,你看。」


    翠像是對待貴重的古代文獻般,十分慎重地打開封麵,紙邊翻起,泛黃暈開的頁麵上、有著一條條墨水字跡,那是曾祖母的字跡嗎……數字的話倒還看得懂。


    「耶穌紀元一千八百八十五年彌生(注:彌生指日本的陰曆三月。)佳日營井二葉始執筆於此——」


    翠流暢地念出上頭的文字,像是在讀現代文學。


    「二葉是曾祖母的名字吧?舊姓是營井呢。」


    「是啊。」


    「會在那時代的日記中寫西元日期日期還真是新潮,不過既然當時曾祖母是名學生,那也沒什麽好稀奇的。當年義務教育才剛開始推廣,能夠接受高等教育的女性都是站在時代的最前端喔。欸,小透姐,你知道嗎?二葉奶奶這個時候是東京師範學校女子部的學生呢。」


    「不,我不知道,這本日記裏頭也寫了那種事嗎?」


    「對啊,雖然擅自翻看我覺得有些失禮,一讀下去卻發現內容很有趣呢。例如呀,當時的二葉奶奶她們,曾經應邀參加過好幾次鹿鳴館(注:由英國設計師喬塞亞·康德設計,於1883年(明治16)東京內幸町落成。是歐文化政策時期的西洋風洋館建築產物,當時高官名人和外國人士的社交場所,在洋館中穿西裝、辦舞會,而且隻能說英文。但歐化政策失敗過後,幾經轉折,於1940年(昭和15)拆毀。)的舞會喔。」


    「鹿鳴館——?」


    又出現了出乎意料的名詞。明治初期,為了修改開國時與外國締結的不平等條約,政府強力進行歐化政策,而歐化主義的象征便是鹿鳴館。關於這方麵的知識,透子記得高中日本史課堂中也曾經教過。


    「出席鹿鳴館舞會的,都是一些政府高官和政治家吧?」


    「話是沒錯,可是舞會中跳舞的女伴似乎人數太少,他們因此相當頭疼。外國的賓客都是一些外交官吧,所以男性壓倒性地占了大多數。即使是國家的政策,要那些政治家太太出麵,突然和素未謀麵的外國男人手牽手跳舞,內心一定十分抗拒吧。但總不能讓男性獨自一人跳舞,況且沒有舞伴的話就稱不上是舞會了。


    因此在學校中多少習得了一些西洋音樂素養的女學生們,正好成了女舞伴的最佳人選,然而那些女學生雖然走在時代的尖端,平時的穿著也不過是和服,不然就是褲裙,不可能輕易做出參加舞會用的晚禮服,政府也不會特地為她們準備。那麽,你猜她們怎麽做呢?二葉奶奶都巨細靡遺地寫在日記裏了喔。」


    透子猜不到,左右搖了搖頭。


    「她們直接拆下窗簾纏在身子上當作禮服,可是又沒有可以讓裙擺蓬起的襯裙,於是就卷了報紙塞進裙子裏。接著她們步出禦茶水宿舍,走在護城河畔。原本一開始報紙在走動時都會發出沙沙的摩擦聲響,等抵達鹿鳴館之後聲音就幾乎聽不見了。喏,描寫得很真實吧,曆史課本上絕對不會寫這些事,好像在讀一篇史料一樣,真是有趣。」


    「嗯——」


    聽了這一番話,透子隻有冒出這句感想,但翠一臉興致勃勃。


    「欸,這本筆記本可以再借我一陣子嗎?我還沒有看完一半呢。裏麵也有寫道二葉奶奶讀過哪些書,或許能夠作為畢業論文的題材也說不定。」


    「你是日本文學係的吧,畢業論文打算寫什麽?」


    「我還沒決定好,我指導教授的專門領域是明治文學,所以給了我不少建議,可是我都沒有特別想寫的東西。」


    「要依那本日記寫文學論文嗎?它畢


    竟算在近代史的範圍裏吧。」


    「是啊。但若將論文題目定為‘明治女學生所見之鹿鳴館’,光靠這些資料應該就能寫出一本論文了。再試著廣泛舉出皮埃爾·洛蒂(注:皮埃爾·洛蒂又翻畢爾·羅荻,本名朱利安·維奧,法國小說家,著有《冰島漁夫》、《拉曼邸的戀愛》、《菊子夫人》等書。)到芥川(注:全名芥川龍之介(1892年~1927年),日本知名小說家。作品多為短篇,有《芋粥》、《竹戴中》、《地獄變》等等著作,後服毒自殺,得年35歲)、三島(注:三島由紀夫,(1925年~1970年),本名平岡公戚,日本小說家。著有《金閣寺》、《潮騷》等多部名作,另著有一本小說《鹿鳴館》,描寫歐化政策下所引發的悲劇。)等等與鹿鳴館相關的文學作品,這樣也很有趣。最後再將文學上的記載和二葉奶奶日記中的內容互相對比就大功告成啦。拜托你嘛。我會好好保管,不會讓它受到半點損傷的。」


    「可以啊,不然就送給小翠吧。」


    翠詫異地瞪大眼睛。


    「那怎麽行呢,這是曾祖母的遺物吧,她還特地交代要留給小透姐呀?你得好好讀過才行。」


    「反正我又看不懂。」


    「那我替你整理內文大意,這樣你就看得懂了。」


    「是嗎,那就麻煩你了。」


    「嗯,交給我吧!」


    翠興奮應和。


    2


    走出咖啡廳時,太陽已經完全西沉,陪翠去書局買了些東西之後,兩人決定在附近吃個晚餐。當翠的父親還健在的時候,他常常帶著翠和透子三人去一間老舊的洋食館,那間店現在已經重新翻修,不過充斥在店內的多蜜醬濃鬱香氣,和寫有蛋包飯及牛排蓋飯的舊式菜單,仍和以前一模一樣。


    沉浸在懷念的氣味與翠的笑容之中,透子難得吃了一頓開心的晚餐,走出洋食館後,也許是梅雨季節將近,天黑後空氣中仍飽含濕氣,沉悶地籠罩住整座城市。也可能是喝下肚的那一杯啤酒在作怪,夜裏的氣溫明明不算高,衣服底下的肌膚卻沁滿了薄汗。


    透子與翠並肩,緩步走向翠的公寓所在的春日町。從吃飯時開始,翠就一直開心地說個不停,透子大多是側耳傾聽,偶爾才會出聲應和幾句。這點也和以前一樣。


    如果對象不是翠的話,她一定會覺得十分刺耳吧。在透子的耳中聽來,翠的嗓音就像是令人心情愉悅的小鳥啁啾聲。但一想到這不過是自己的妄加想像,就不禁覺得有些可笑。


    聊天內容幾乎是關於大學的事,包括翠隸屬的研究小組、我行我素過頭的教授,以及不好相處的助教;甚至是那些愛捉弄人或是很照顧人的學長姐和同學們。每次與翠見麵,她都會告訴透子這些事,所以盡管透子不曾當麵見過那些人,卻也對他們無比熟悉,甚至勝過自己的友人。


    不過這次多了一個透子從沒聽過的人名。那個女助教——灘學姐的名字,已經好幾次出現在對話之中。


    依灘學姐所說——


    那時候灘學姐就來過——


    和灘學姐搭電車時——


    自話語裏的枝末細節中,可以明顯察覺到翠對那位女性抱有好感。


    「我第一次聽到她的事呢。灘學姐是最近才到學校工作的嗎?」


    「咦?」


    翠像是在奔跑中被人忽然拉住,搞不清楚狀況似地頻頻眨眼望向透子,最後才明白對方在問什麽。


    「恩,是呀,她四月才來的,是我們學校的畢業生,研究所畢業之後曾在歐洲待過一陣子。」


    「學本國語言的人出去留學?真稀奇呢。」


    「是啊,我不太清楚他的私生活,總之時個非常漂亮的人喔。人美頭腦又聰明,整體也很幹淨清爽,有種優雅又淩然的感覺。對了,和小透姐有點像。」


    「人美這一點倒是不像吧。」


    「才沒那麽回事呢。我不是常常說,小透姐隻要剪個漂亮一點的發型,用點心打扮自己一定會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因為小透姐身材高挑,腳又修長啊。穿褲裝當然不錯,可是偶爾也穿穿看漂亮的長窄裙嘛。」


    「是是是。」


    由於對象是翠,透子聽了病危感到不快。


    「還有啊,灘學界他也聽過那個奇怪的傳聞哦,說是學校裏有吸血鬼出沒」


    透子不由得太高音調反問,真是夠了,竟然不到一個星期內疚連續聽見這個單字2次,電影或是小說情節也就算了,出現在現實中就天荒唐了,透子隻是覺得或大,一點也笑不出來,但翠一點也沒注意到透子的表情。


    「啊,我就知道,小透姐果然都沒在聽我說話!我們大學裏傳出了某種耀眼哦,聽說在夜晚的校園裏,有個滿頭都是血的學生倒在地上,接著有一道氣和的人影忽然自學生旁消失……」


    現在這種時代還有這麽陳腐的怪談啊,透子瞥起眉毛,翠的嗓音則是越來越高亢。


    「還有啊,聽說校園的中庭會出現一個燃燒的火輪,裏頭站著一個漂亮的女人,一對眼她就會對人招手喔。」


    「結果學生受了召喚,走過去之後慘遭吸血?」


    「對啊,很恐怖吧。」


    「你不會真的相信這種謠言吧?」


    「咦,為什麽這麽說?」


    翠一臉傻氣的反問。


    「用不著全盤否定吧。」


    「但也沒有值得相信的根據。」


    「但謠言又不會憑空出現。」


    「……」


    「我以開始也是不相信,可是消息傳開後,我又聽到了不少細節,如果是無憑無據的謠言,我想也不會這麽快就傳開吧。而且連灘學姐也在談論這件事,所以i大家現在都膽顫心驚的,天黑這後盡量避免一個人留在學校,回家的路上也格外小心。」


    翠嘴上這麽說,臉上的表情卻是覺得有趣大於恐恐懼,但翠其實最感興趣的,或許是透子的不悅的神情。


    「小翠,你聽過都市傳說嗎?」


    「嗯——啊,是指幽靈計程車,或是麥當勞的漢堡肉其實是貓肉那一類的傳說嗎?」


    「我之前讀過一本研究美國都市傳說的書籍,美國也流傳這為數眾多的傳說,而且大多數人都相信當中的許多傳說都是真的。例如在紐約的地下水道中棲息著鱷魚、將石頭的貓放進微波爐裏烘幹會引起爆炸、旅行時過世的老婆婆一體會連同車子被偷走等等。」


    「天哪!」


    「研究人員心想,這些傳聞不會都院子於有考據的事實?所以開始尋訪傳說的出處,這意義查房那些多不勝數的傳說,想當然,最後還是找不到任何可以當做依據的事實。每當大家被詢問:這是從哪裏聽來的?所有人都是回答:是朋友的朋友告訴我的。怎麽查都是一些無法考據的情報。結果那些傳說隻是因為社會的共同幻想而產生的歡迎,明白嗎?」


    翠不滿的沉默不語。


    「我不知道那位灘學姐是懷著什麽想法在談論那件事,但是你被跟著他們一起瞎起哄,要有人輕信謠言,因此錯怪毫無關係的人為吸血鬼,甚至害對方受傷的話,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哦。」


    「那種事我知道拉,小透姐,你又是嗶媽媽比頑固呢。」


    見她惱怒的別開臉,透子說


    「不過啊,我倒是很讚成晚上別一個人留在大學,還有走夜路時候要格外小心,比起吸血鬼我到是局的現實中的色狼和搶匪更可怕。」


    「那種人算什麽,小透姐一定比他們還要厲害。」


    翠猛的回過頭,差點撞進透子懷中。


    「入股小透姐一直待在我身旁,那就沒啥好怕的啦。我明明好幾次叫你搬來跟我一起住!小透


    姐賴皮!」


    直到這時候透子才恍然大悟,原來翠頻頻提起吸血鬼的謠言,並不是為了捉弄透子,而是希望透子在擔心之下對出:那我們一起住吧。這句話。


    「你以為我是為了什麽才來東京讀大學?我以為這麽以來就可以再次和小透姐一起生活。」


    「你這麽說的話,阿姨會不高興的。」


    「跟媽媽沒有關係!」


    翠雙手抓住透子大喊,仰望透子的笑臉泫然欲泣的揪了起來。


    「媽媽自己還不是婚嫁給了佐野先生,她才沒有權利從我身邊奪走小透姐,小透姐的爸爸所作的事又不是小透姐的錯,是吧?」


    「謝謝你。」


    最後透子隻擠出道謝,想不出其他可說的話,自從父親失蹤、高階伯父過世之後,透子多少感覺的出夫人盡量避免和自己見麵,這樣看來,夫人對於自己的規避心態,或許比透子的感覺要強烈。


    「那麽,你願意和我一起住嗎?」


    「鐮倉?」


    「龍緋嗶的故事的宅邸位於鐮倉,來回通車有些太遠了,所以……」


    「哼——是嗎……」


    翠又露出不滿的神情陷入沉默,透子在內心歎了口氣,並暗自擦了把冷汗。要是現在說謊之後被發現自己其實沒搬走的話,翠一定會大發雷霆吧。但即使翠在怎麽希望兩人同住透子還是無法做出會觸怒夫人的事情。


    四層樓高的小型建築晚上沒有管理員,不過大門時自動門鎖,外來人士無法任意進入。


    「小透姐,要上來喝杯茶嗎?」


    翠的心情轉變的相當快,不管是怒氣還是眼淚馬上就小時無蹤,剛才哭喪的表情和臭臉仿佛是一場幻覺,她現在雙手勾著透子的手臂撒嬌。


    「我要回去了。」


    「咦!為什麽?」


    「已經很晚了哦。」


    「什麽嘛,小氣。」


    翠說道一般忽然停住,玄關的大門剛好敞開,一名女孩好像從裏麵走出來。


    女醫一襲藍色的午休上衣,配上漆黑色長窄裙,身上披著一件輕薄的長袖羊毛上衣,及肩的自然卷長發在臉頰兩旁輕搖飄動。


    「灘學姐!」


    翠興奮的大喊。


    「晚安,高階同學,今晚比較清閑呢。」


    沒有著悅耳的中低嗓音,僅在唇上擦了許口紅,迎麵向他們露出微笑。她沒化濃妝,但那濃眉大眼卻像打了眼妝般鮮明立體,美麗的容貌具有東方氣息,卻不屬於日本人的臉孔是個異國咩女。


    (就是她……)


    透子不由的出神的盯著對方的臉,的確看不出是一個大學的助教,比起來更像是女明星或者模特之類的氣質美女,透子認為對方應該不是和翠住在同一棟公寓裏。


    「是啊,我才剛與會完,我們正想上我的房間和歌茶,灘學姐你呢?」


    「我在幫助教授辦事情,他似乎還在研究室裏,真難得呢,高階同學竟會和男生哦一起,真是個俊秀的青年,不介紹一下嗎?」


    當麵被人誤認為男人的情況並不少見,但透子還是有些不悅,雖然她沒有穿裙子,但並沒有刻意作男性打扮,況且她的頭發也長及肩頭,翠抬眼觀察透子的神情,淘氣的聳了聳肩。


    「不好意思,我剛才說是約會,但她其實是我的姐姐啦。」


    「我叫柚木透子,小翠受你照顧了。」


    「哎呀,真是失禮我是灘博美,從今年四月起,在高階同學所屬的嚴穀小組擔任助教,請多多指教。」


    對方自然的伸出右手,透子並沒有握手的習慣,但故意裝作沒看見也太孩子氣了,因此她素性伸手欲對方輕輕互握,女子的指甲上做了珍珠粉紅彩繪指甲,手指十分纖細柔軟,一看就絕沒有拿過比筷子中的無哦。


    「我們沒有血緣關係,但打從我出生起,小透姐就一直陪在我身邊,跟親生姐姐沒有兩樣。」


    「是嗎,令人羨慕。」


    正如翠之前描述的,灘氧氣一抹僅以優雅來形容的笑容,再次將視線轉向透子,依舊握著透子的手不打算放開,女子的臉突然向前湊近。


    「你的味道好像,擦了哪一種香水啊?」


    聽見出乎意料的問題,透子不禁一頭霧水。


    「不,我什麽也沒擦。」


    「是嗎?但真的很香哦,甚至讓我為之傾倒呢,真奇妙,總覺得我不是第一次見到你。」


    「是嗎。」


    透子完全攢不出笑容。


    「是呀,可惜今天已經太晚了,希望下次能有機會好好相處。」


    灘形狀較好的嘴唇綻出笑容,隱約可見他的雪白貝齒。


    「我們一定還會再見的,要記得我哦,翠同學,晚安。」


    不等透子回答,高跟鞋的足音立時響起,灘的背陰離兩人越來越遠。


    翠出聲詢問,但透子無法立即回答,不知為何,透子現在才明確的感覺到,灘於自己的相握的右手又濕潤,而且非常冰冷。


    (今晚真走運……)


    少年內心如此暗道,他口袋裏完全沒錢,饑腸轆轆又無處可去,如此以來,他能做的事隻有那麽一種,也就是賣身援交,換得少許的金錢和一頓飯菜,可以的話最好連今夜的下榻之處也有著落,沒想到過沒多久這些願望竟然全部實現了,而且叫住他的人,還是一個至今從來沒遇的英俊男子,少年在心中說服自己,今晚算不上奢侈吧,他也不是不想回家,而是不能回去。一旦回去了,看到那一臉怨氣默默瞪著自己的穆青,他又會不得不對她施以暴力。


    他不是想打她才打的,隻是見那張鬼魂似的陰鬱臉龐,他就感到火大焦躁,無法克製自己,一開始他隻是掀桌子或打破玻璃,但是現在僅靠那些行為已無法獲得宣泄。


    真希望有人能不由分說將他強行拉住,但是老爸和大哥早已離家出走,老媽老裝出一副都是他的錯的嘴臉,卻機會不會出聲哀嚎,也毫不抵抗,任父親對她拳打腳踢,就隻是默默地抬眼盯著他,再這樣下去總有一天,自己會忍不住殺了她,用自己的雙手親手殺了那個老太婆。但她局部希望那種事發生,因為若是真的動手殺人,自己的人生也太過悲慘了。


    其實他也討厭賣春,就算換得金錢,他也不喜歡那些肥胖臃腫的大叔和幹癟癟的老頭子撫摸,舔自己的身體,中年大叔都是渾身油膩膩的散發著臭味,老年人則是皮膚幹癟,飄著木乃伊的氣味,光是挨近身體就讓他作嘔。


    在這方麵的同道中,也有人管多麽醜陋的老頭的疼愛也奉承不覺得惡心,也有人覺得被他人溫柔的抱在懷中覺得很舒服,少年在心中鄙視著那些人,即使為了錢出賣身體,他也不會出連心都賣了,他自認嗶他們好多了。


    有沒有什麽自己能做的事情呢,他要找出自己的天職,變成一個有頭有臉的大人物,讓那些在二丁目派回的小鬼們做夢也想象不到,總有一天會實現的,沒有無法實現的道理,因為他才十六歲啊。


    少年走在黑暗的小巷,背後伸來一雙手輕輕搭在他的肩膀,少年不懷任何期待的翠的回過頭,眼前是一名相當高挑的男子,站立於下路忠言。在這種隻穿一件t恤也會穿的夜晚裏,他卻全身不透風的包著一件黑色的西裝,但又不像上班族,上半身穿著一件深紅色的襯衫配上細長暗金色的領帶,獵場的劉海垂在細長的臉蛋前方,配上金屬鏡框的眼鏡相當耍帥。


    「——你今晚一個人?可以配我嗎?」


    在對方溫柔的邀請下,少男原想再多釣一下對方的胃口,嘴巴卻不由自主的出聲答應,「好啊。」


    之後,兩人在居酒屋吃了點東西,喝點小酒,男子隻是拿起酒杯沾了沾嘴,隻要


    都是少年在吃吃喝喝,少年隱約記得對方有對自己話說,不過酒的後勁出乎意料的強,後來的記憶都變得朦朦朧朧,但是男子的聲音十分的悅耳柔和,像是在耳邊吹氣似地。


    「你長的真帥啊,該不會是明星吧?因為怕別人看到你的臉,才帶著太陽眼鏡?」


    「這個嘛——」


    男子舉起白皙的手指撫摸著銀色的鏡框


    「你狠在意這眼鏡嗎?」


    「也不會,隻是在想你為什麽要戴。」


    「理由我等下再告訴你吧。」


    「啊——什麽理由啊?」


    「等下就會告訴你了。」


    男子輕輕泛起笑容。


    一切都很順心如意,男子讓他搭上計程車,少年以為會直接前往旅館,然而他們卻在西口的中央公園下車,在湖南的樹林的另一端,了看見好幾棟高聳的摩天大樓透著燈光。


    「是嗎、散步嗎……?」


    「是啊,看你好像有些醉了。」


    男子拎著他的手臂,走進毫無人煙的公園。


    (真是走運呢……)


    少年心情極佳的想:從這不行能抵達的綠光,跟新大久保那一代的賓館登記完全不同,都是希爾德和實際南悅那種平時隻能幹瞪眼的搞基飯店,等完事後,他就能裹在白色的被單裏頭一覺到天明了,就算這家夥是個與外邊截然相反的變態,也有咬牙忍過去的價值,但對方若想虐待活傷害自己,他可是敬謝不敏。


    廣場的噴水池已經停止運轉,水銀燈往運行廣場投下青綠色的光線,男子在此停下腳步,附近的倡議上也沒有人影,男子將少年的身體轉向自己,以手指抬起他的下巴。


    「要在這裏嗎?」


    少年的詢問中,夾雜著自己也渾然不覺的嫵媚音色。


    「是呀,我現在就要你。」


    少年心想:不會吧,應該隻是接吻而已,不可能在這種地方直接來吧,如果隻是親吻或一些愛撫也無妨,反正這家夥的連帶意外的合自己口味。


    「可以吧?」


    「可以啊。」


    男子的臉龐緩緩的挨向自己,或許是水銀燈光線所致,男子的臉身份蒼白沒有血色,


    太陽鏡支柱了他的雙眼,隻有嘴唇宛如女人的朱唇般濕潤紅豔。


    少年赫然發現,抬起自己下巴的指尖如同金屬一般冰冷,環抱自己肩膀的另一隻手,也像枷鎖似地自t恤上頭緊緊嵌住皮膚。


    少年動了動身子,但全身不聽使喚,他抬起頭正想說:受很痛耶!卻又將話語吞下,因為他的目光正好對上男子拿下眼鏡俯視自己的眼睛,那雙眼眸散發著紅光,好似盈滿了緋血,少年眼角餘光瞥見對方伸出舌尖舔了舔濕潤的嘴唇。


    (這家夥……好像……怪怪的)


    他發不出聲音,仿佛有雙看不見的手鎖住了自己的喉嚨,隻能發出微弱的慘叫,少年發狂的拚命掙紮,或踢活打或咬跟前的男子,左後終於自對方鬆脫的手臂中鑽出,開始狂奔,然後他才跑了沒幾步,便發現有人堵在他的眼前。左右都是人,四周已被完全包圍,他無法看清楚那些人的臉,明明水銀燈的光線筆直照來,他們的臉部卻十分陰暗,隻有對泛著紅光的眼珠緊盯這自己,落在他們腳邊的影子也猶如血泊一般鮮紅。


    「啊……」


    少年發出喘息,一隻入金屬般冰淩手掌子背後扣住他的肩膀,他就這樣站在原地不動,甚至也無法回頭。


    「今晚的揪給你們把……野獸們!」


    後方傳來男子的嗓音,一如當初跟少年攀談時一樣和善,隻是這次他說話的對象不是自己。


    「一口而已?還是全部。」


    女人的詢問聲仔前方飄來。


    「一口而已?一口而已?一口而已……?」


    「隻有一口不夠啊。」


    又傳來道低嗥似地男人詢問。


    「對啊,不夠。」


    「不夠——」


    十個以上的聲音混合在一起。


    「別心急全部加起來夠大家享用了。」


    放在奸商的手掌家中了力道。


    「不過,由我線開始。」


    男人身後探出手環抱住自己的身體,少年頓時有種頭體被壓在冰上的感覺。


    他想扯開喉嚨大叫,但那些呐喊隻在他體內空的回響後便小時的無影無蹤。回國神時,身體下方傳來堅硬的觸感,原來他已經仰倒在地麵上,視野上方是一片不算氣和的微暗夜空,還有俯視著自己的一圈黑色人影,與眾多的紅色眼睛。


    身畔傳來一陣哢噠的輕微的響聲,少年眼角隱約看見一個掉落在地麵的太陽眼鏡,男子伸手扶在少年頭體兩側,想要這晚安般,將自己的臉貼近少年,那虹膜和眼白,都帶著渾濁淤血的暗紅色澤。


    發不出聲的少年隻能喘息,死定了,死定了,死定了,他們想殺了我,雖然不明白原因,但這一點絕對錯不了,所以才會特地把他帶來這裏,恐懼機會滿溢隻喉嚨,身體卻無法動彈。


    「救、命……」


    最後,他隻攢出這句話,不要,我不想死,我才十六歲,什麽都還沒做啊。


    冰冷的手掌緩緩舉起,輕柔撫摸他的臉頰。


    「好孩子……」


    溫柔的嗓音輕輕的呢喃。


    「長久以來你一直在痛苦吧。」


    不帶溫度的指尖磨蹭著肌膚,嘴唇,下巴,咽喉,那種觸感令人背脊發冷不快,但轉眼間便消逝,因為陣陣寒氣從指尖侵入體內,他的意識逐漸模糊,變得昏昏欲睡。


    「睡吧,忘卻一切吧,你不會再感到痛苦——」


    (是嗎……)


    少年暗自心想,


    (一切都結束了嗎,我可不用再打老媽了嗎……?)


    母親的麵容隱隱的浮現而出,但腦海中的,並不是現在那個老師畏畏縮縮抬眼望他,打半頭發都已花白的中年女人,而是在上小學之前,穿著白色滾邊圍裙的母親,手上拿著餅幹的盤子對他微笑,他也跟著笑了,少年動了動嘴唇,喃喃叫了聲:「媽……」


    在頭部的冰塊忽然變成了火焰,少年全身遭到火舌吞噬,張開的嘴唇發顫,發出文弱的喘息聲,但他的意識早已遠離,雙眼緊閉,再也動彈不得。


    五月即將宣告結束。


    楠木透子自從開始通車往返為主北鐮倉的龍緋比穀住處之後,轉眼已過了一個多禮拜,每天都十分和平,也沒發生任何異常狀況,讓人不禁有種滿是那天的事不夠是場夢境的錯覺。


    通車時間雖算漫長,但可能是剛好與前往東市區的人潮錯開,列車出乎意料十分空曠,並未受到擁擠之苦,在唄鐮倉站下車後,她鑽進以打造就前來參訪的眾多觀光客中,走在鐵軌旁的這路。


    再從仿佛處於另一個時空的的靜謐住宅區,走向那緊閉的大門,現在已經不會有女仆出來接待,隻要透子伸手輕輕一推,門扉便會悄然無聲的朝兩邊敞開,接著穿過一瞬間會讓人陷入一片漆黑的隧道後,就會地帶那被一片綠意包圍的老舊洋房。


    首次上班那天,透子正在在門鈴位於何處時,眼前的玄關大門就打開了,龍緋比穀站在搭建了樓梯的穿堂大廳,一身立領白色的襯衫上方,是由漆黑頭發襯托出的美貌,直坦的鼻子,莫名帶有焦慮以為的笑容,但他上半臉依然在黑色的太陽鏡之下。


    「早安,你真準時。」


    用不著手表確認時間,現在應該離跪地時間的十點還有5分鍾以上。


    「早安,我還以為你還在歇息。」


    「你以為作家都是夜行動物嗎?」


    「不,不過依老師的工作給人的印象,的確會這麽認為


    。」


    他挑高太陽鏡下的眉毛。


    「你不是對我寫的東西一點定去也沒有嗎?」


    我這種話野隊他說了?透子暗暗驚訝、


    「是的,但是我想這樣對老師很失禮,所以昨天在公寓附近的圖書館裏,大致瀏覽了下你的作品,例如《驚世之屋》《偉大的工藝》和《藍胡子》等書。」


    《驚奇之屋》是本歐洲遊記,《偉大的工藝》是以煉金術為主題的評論集,《藍胡子》則是描寫中世紀法國的以為曆史人物,圖書館的書架是哪個還有超現實書派評論,以及一個她從未聽過的人物評論,翻譯作品則有十九世紀作者不詳的法國作家所寫的情色小說等等。


    完全是透子所絕緣的世界,她看著拿在手上裝訂精美的書籍,一點也沒有翻開的書頁的意思。


    隻不過,對他這樣的怪人來說,這種稀奇古怪的主題獲悉非常適合他。


    「若是你有中意的書,我就送給你吧。」


    「不用麻煩了,我果然對這方麵沒有興趣。」


    她毫不客氣的答道。正在猜想對方會做出何種反應時,他卻像是挺到稱讚般露出笑容「那真是可惜裏了,沒想到你的思考方式十分古板呢。」


    「啊?」


    「會在作品和作家指尖畫上等號,何種觀念算的上有些過時吧,像是那個江戶川亂步成天都在倉庫當中,大白天借由黑暗中的蠟燭光書寫告知這種傳聞,其實也隻是一種捏造的新聞報道。」


    「但是這棟房子裏的窗簾都是僅僅拉起,老師在屋內確是還戴著太陽眼鏡這些事的確是真的吧。」


    龍捏著拳頭抵在嘴邊,咕的發出一陣聲響,似乎是在笑。


    「真是固執呢,姑娘。」


    「請別叫我姑娘。」


    「不喜歡嗎?」


    「不喜歡。」


    那還用說,如果似乎翠那樣的美少女也就算了。像自己這種一不講話就會被誤認為男人的女人,聽到別人叫她姑娘隻覺得是一種諷刺。


    「那麽我也拜托你一件事,請別叫我老師了。」


    「那該怎麽稱呼您才好?」


    「就隨你高興吧,可以叫我龍,不加稱謂也沒關係。」


    「那可不行。」


    透子出言抵抗,但他裝作沒聽見地走向屋內。


    「我會再向你說明,在那之前,請先陪我喝杯茶吧,萊爾早上都爬不起來,我們得自己動手。」


    萊爾?萊拉?哪一位才是正確的名字?透子內心猶豫著師父該向龍確認,她盡可能不詳插手管與自己無關的事,但龍與那孩子是2人獨自在這裏生活嗎?


    「對了,我當然也不會直接叫你的名字,就以姓叫你吧——還有……」


    走到門前時,他忽然回過頭。


    「我想共走的時候,你就穿一些方便活動的服裝過來吧,其實你業內很討厭一身套裝還有高跟鞋吧?」


    比起外觀乍看之下給人的印象,這棟宅邸的內部遠比預想的還要寬敞,一路自玄關穿過樓梯後,會來到麵朝南方庭院的寬敞客廳,日光室及餐廳:治愈對麵透子還沒能有機會參觀,不過似乎是廚房之類的房間。


    二樓麵靠庭院的部分,除了最初進入的那間昏暗的書房外,還有數間房間,在上班的第一天,透子被帶往房屋北側,哪裏有三件並排的寬敞的房間,房內全都再到書堆掩埋。


    說掩埋可是一點都不誇張,有打扮的書都是直接堆在地板上,有一部分則裝在紙箱裏,機會看不見工人行走的地麵,看來這棟房子的所有者,一開始還有可能乖乖把書放進固定在牆麵的書架上,但似乎在某個契機下放棄了維持整齊,每當書本增加時便隨便亂塞,總之指派給透子的工作,就是清理書上的的塵埃並分類,再一一輸入電腦作目錄。


    在洋館東側的一間兩平多一點的小房間裏,影印機和傳真機的旁邊擺著一太嶄新的電腦,那裏百年透子的工作場所,她拿起子北側書房中搬出的書籍,一本本以化學性莫不和毛刷清理幹淨後,將書依照署名、作者、發行年月等資料輸入電腦,再分類裝進預先裝備好的箱子中。


    想好這裏的電腦和先前上班公司的電腦是同一機型,所以操作上沒有任何困難,不過好運也隻到此為止,因為電腦裏的格式已經設定好了,再加上龍訂定的分類方式十分詳細又具有自我風格,並不是一般圖書館使用的九大分類,如此一來,就得大致瀏覽一下書本的內容才行,再加上這裏大多都是明治到第二次世界大戰前的學術書籍。透子欸線把所有外文書擱在一旁,半歸檔的進度還是相當緩慢。


    每天早上最近大門,龍都會站在客廳等候她到來。互相寒暄之後,兩人一同穿過大廳,在麵向庭院的寬敞客廳品嚐紅茶。客廳的玻璃窗係上了蕾絲窗簾,陽光十分明亮地照射進來,窗外是一座西式小庭院,草坪的四周植有樹木,自樹梢空隙間灑落而下的陽光,在仿佛鋪了一片綠色天鵝絨的草皮上不斷飛舞,偶爾也會傳來小鳥的啁啾叫聲。這樣悠閑的景色,實在與擠滿了觀光客的車站前方有著天壤之別。


    龍倚在扶手椅上,一雙長腿往前伸展、放置於地麵,以白皙指尖拿起鑲有金彩的紅茶杯,那副令人想命名為「唯美詩人肖像」的畫麵,在透子的眼中看來隻覺得太過裝模作樣,但也不得不承認的確和背景十分相稱。至少看來不像是吸血鬼。


    她內心不由得有些埋怨,若當初是邀請他進這間客廳的話,透子就不會做出那麽愚不可及的舉動了;不然的話,不管事發後對方如何挽留,她都有可能會就此逃之夭夭。


    品茶結束之後透子前往二樓,在書庫與電腦室之間來回奔波,專心一意地埋入書堆之中。之前龍建議她改變服裝那一番話,幾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令透子感到不太痛快,但因此得救也是事實。自隔日起,她便毫不客氣地換回穿慣的短上衣和棉褲以及皮鞋。姑且不論自己的穿著喜好。待在滿是灰塵的書堆十分容易弄髒衣服,確實不適合穿著幹淨整潔的套裝在裏頭工作。


    白天時屋內悄然無聲,聽不見任何腳步聲和談話聲。雖說龍也同在二樓工作,卻完全感受不到他的存在。電話從未響起,他也不會來電腦室使用影印機和傳真,有時透子會有種在空屋裏工作的錯覺。


    她也不會外出吃午餐,總是在上班前就先在便利商店買好麵包或飯團,窩在電腦室裏草草解決,夜晚六點時關掉電腦電源,手提包往肩上一背就走下樓梯。


    送她離開的人總是女仆,不知少女是如何預知到透子的舉動,每當透子步下階梯,少女就已經站在玄關一旁等候了,深深一鞠躬說句:「辛苦了。」無論透子如何向少女攀談,少女都不予理會。透子不禁心想:她果然討厭我。


    每遭遇龍一起品茶的那段時間,實在很難避免互相交談,除了工作進度等公事性內容,他們也會閑聊。談論到不知該如何分類的書籍時,龍都會充分展現出淵博的知識,透子偶爾也會聽得入神。


    光聽到書名,龍變一臉恍然大悟地說:「啊~~是那一本啊。」總這一點看來,他的腦中幾乎記住了所有的藏書內容。透子不禁暗想:事到如今,根本沒必要製作清單不是嗎!?


    不過,他的談吐出乎意料地十分有趣,連透子這種對他的專門領域興致缺缺的人,也會忍不住傾耳側聽。


    不知他的話中那些是事實,哪些是有考據的,或者隻是信口胡講的玩笑話。就這十天來,在透子的印象中,他就談論過瑪麗?賽勒斯特號(注:瑪麗?賽勒斯特號屬於雙桅帆船,1872年在大西洋被人發現全速朝直布羅陀海峽航行,然而船上卻未發現任何人影。經常被人認為幽靈船的原型。)船員消失的真相、金字塔的劃時代建造方法以及


    對於霍金的宇宙論(注:由著名物理學家史蒂芬?霍金,先後與不同學者提出的多項理論,如「奇點定理」、「黑洞蒸發」等。)的精辟見解。


    他的臉上依然帶著深色太陽眼鏡,那種令人不快且毛骨悚然的感覺也未消失,隻不過是遮住眼睛,就足以隱藏一個人的表情。然而,透子不否認她已經漸漸習慣了。撇開這一點不談,比起社會上那些讓她受不了的人,其實這個龍緋比古已經比他們好太多了。


    在至今不算長的人生當中,透子光是回想起那些不舒服的回憶,就不由得滿腔怒火。譬如摸著女人的臀部一臉認真地說「你什麽都沒說,我還以為你不討厭呢」的男人,或者是開口閉口是「我在你們這個年紀的時候啊……」如何如何,嘮叨抱怨自己苦惱境遇的女人。比起那種嘴上說職業不分貴賤卻輕視勞動階級、號稱男女平等卻在宴會上強灌女職員喝酒的無恥之徒,龍或許真的勝過他們太多了。


    (這份打工也不算糟糕嘛……)


    萌生這個念頭的同時,透子一直不願細想的離奇事件和疑問赫然湧上心頭。龍說自己並不算雇用秘書這件事是真的嗎?那麽誘使投資來這裏的「昔日友人」是什麽人,龍又為何最後還聘雇了她?還有,麵試當天自己腦海中的那段空白記憶是怎麽回事——?


    曾經告訴自己龍緋比古是名吸血鬼的大學學長,之後又留了兩次留言給她。透子卻就這樣聽著沒有與他聯絡。因為連她自己都對這件事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更不希望有人還來問東問西。


    進入六月後的第一個星期一,也是透子開始打工後的第三個禮拜,這一天發生了一件前所未聞的事。話雖如此,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隻是白天時有客人來訪。


    透子在工作室吃完索然無味的午餐,稍事休息之後,也才過了三十分鍾,她回顧了迄今為止的工作進度,發現隻有三個月根本做不完。雖然這並不是透子的責任,但她還是希望自己能夠努力提升工作效率。正當她心想差不多該來繼續工作時,樓下傳來了響亮的交談聲。


    「——哎呀哎呀,真的是許久沒向您問候了——不不不,雖然您說靠那些傳真和郵件就能交代清楚,不過偶爾還是要像這樣當麵討論一下才行嘛,畢竟我是個古板的編輯啊。——不,去年肝髒的情況很糟,已經完全不行啦。老師您依然沒變——」


    應該是龍前去應門,卻沒聽見他的聲音。看來透子已經習慣這棟寂靜的房子了,盡管來訪的編輯講話沒有特別大聲,她仍然覺得格外嘈雜刺耳。


    隨後兩人似乎走進內側的客廳,又過了一會兒,透子聽見上樓的輕微腳步聲,接著有人敲了敲工作室的房門。打開門,龍正拿著原稿站在那裏。


    「你還在午休嗎?」


    「不,我正要繼續工作。」


    「那麽不好意思,能麻煩你用打字機將這份原稿謄寫一遍嗎?再以30字40行的格式列印出來,並將文件存入磁碟片,再請你拿著這兩樣東西到下麵的客廳來。我並不急著要,你休息到一點之後再做也沒關係。」


    墨色偏淡的鉛筆原稿上,字跡龍飛鳳舞,但不至於看不出寫了什麽。不知道這份原稿要刊載於何處,內容描寫的是十八世紀的法國,一樁確有其事的狼男事件始末,當中淺顯易懂地敘述一名貴族男性變身為野獸後殺害了妻子。透子看了隻覺得這真是一篇莫名其妙的作品,但並不會妨礙到謄寫作業。


    不到一個小時她便完成交代工作,再三查看確認之後便下樓。一進客廳卻發現沒有人,不過她立即看見麵向庭院突出的陽台上放置著桌椅,一名穿著西裝的肥胖男子正與龍相對而坐。男人的前方放著啤酒罐和酒杯而非茶點,拉開上衣的領口頻頻拭汗,一張大嗓門滔滔不絕。


    「——說是謠言,卻有人投稿到我們這兒來了。喏,好些年前也發生過類似的事吧。什麽召喚前世夥伴的留言之類的。由於數量太多,公司覺得這樣下去可能不太妥當,才終止了刊載。倒是這次的投稿數量,已經快與上次媲美了。」


    「那麽,投稿的內容全部都是這個題材?」


    「沒錯、沒錯,就是這樣。所以我們家的雜誌也該跟進一下,在下一期采用吸血鬼當主題。」


    這一段話突然飄入耳中,透子停下腳步。


    「你們不覺得有些老調重彈嗎?可以說是相當過時了。」


    「不不不,這可是既古老又創新的題材,也是人類最根本的噩夢,最魅惑人心的幻象啊!所以才會有人不斷翻寫吸血鬼的故事,在都市傳說中也相當活躍。比起十九世紀的倫敦,二十世紀末的東京更適合成為那個傳說怪物的舞台,現在的年輕讀者們就是在追求這種故事。」


    (吸血鬼——都市傳說——?)


    透子回想起兩個禮拜前與翠之間的對話,然而在她繼續偷聽之前,龍便發現了她。


    「辛苦你了,動作真快呢。」


    從椅子上坐起身的編輯一臉錯愕地望向她。


    「這是從上個月開始在我這裏幫忙工作的柚木,這一位則是月刊‘antida’雜誌的編輯……」


    「初次見麵,請多指教。」


    「啊……哎呀,請多指教。」


    男人慌張地將手探進內側口袋摸索,掏出名片,接著又大聲說道:


    「唉~~老師您也真壞心,真是嚇我好一大跳。第一次在這棟屋子裏看到其他人在。不過您真有兩下子呢,哪來這麽俊美的青年助手啊?」


    透子霎時瞪了龍一眼,但他隻是別過臉佯裝沒聽見。


    「——我是女的。」


    「咦咦?騙人的吧!」


    「我看來像是在開玩笑嗎?」


    「呃,這個嘛……」


    男人失禮地張著一對小眼睛,啞口無言。


    待平間編輯回去之後,透子向龍開口詢問:


    「剛剛那個人提到了都市傳說吧?」


    「嗯。」


    「吸血鬼出沒的謠言已經四處傳開了嗎?」


    「似乎是呢。雜誌不斷收到讀者寄來的投稿。當然,內容都是一些含糊不清的描寫,或者像是將好萊塢恐怖電影改編過後的情節。不過奇異的是,當中也有一些信件寫得較為具體,與其他投稿內容截然不同,列如在新宿的中讓公園裏,有十來人包圍住一名少年,吸幹了他的血等等。」


    「按屍體呢?」


    「若是找得到,就不再隻是謠言了。」


    「————」


    「怎麽啦,柚木小姐。你不是完全不相信那種事,也毫無興趣的嗎?」


    「是的,我不相信。」


    聽見龍夾雜著笑意的嗓門,透子不禁惱火地回嘴。


    「不過,有時像‘試衣間的暗門’(注:典型的都市傳說。講一對情侶或夫妻進入某成人商店,但女方進入試衣間後卻消失無蹤。之後,男方發現失蹤的已久的女方,突然出現在奴隸市場或奇異商品的展示櫃台,遭人載掉四肢等等,後續發展成各種版本。此都市傳說源自於法國的奧爾良事件(誘使白種女子為娼事件)。)這種無憑無據的謠言就能煽動人心。若是那本雜誌推出吸血鬼特輯,謠言隻會更加沸沸揚揚吧。」


    「你的意思是指,不希望看見我幫忙助長那種無謂的傳聞嗎?」


    「這是您應該好好斟酌的事吧,龍‘老師’?」


    透子可以挖苦地在「老師」兩個字上加重語氣,因為龍平時稱呼自己為「柚木小姐」,剛才在平間麵前介紹她卻省略了「小姐」兩字。雖然少了這兩個字就將她誤認為男性的平間也有不對之處。


    「——柚木小姐。」


    「什麽事?」


    「我接下來要出門到東京


    去,請你就一如往常繼續工作吧。不過我可能到明天都不會回來,到時你要休假一天也沒關係。」


    真是突然啊,透子心想。發生什麽事了嗎?男子依然隻露出下半臉,表情並沒有出現任何動搖,口氣卻讓人隱約覺得他相當焦急。


    「啊,對了,不然明天你就先休一天假吧。當然,這次的休假是由我單方麵提出的,所以薪水還是會照樣算給你。」


    「可是工作方麵完全沒有進展。」


    「沒關係,你已經幫了我很大的忙了,這一點毋庸置疑。而且我不在時,可能反而會給你添麻煩。」


    透子不禁暗道:不管龍在或不在,其實都不會對工作造成影響,但也不必特地出言反駁。


    「我知道了,那我明天就休假一天。話說回來,您為什麽突然要出門呢?」


    龍輕輕聳了下肩。


    「我打算聽從你所說的話。」


    「咦?」


    「因為不能幫忙助長那種無憑無據的流言,所以我決定親自走一趟察訪一番,看看那些吸血鬼出沒的傳聞是不是真的有某些根據。」


    透子愕然無語。謠言這種含糊不清的谘詢,花個一天兩天的時間就能夠調查完畢嗎?


    「您在開玩笑嗎?」


    「我看來像是在開玩笑嗎?」


    他攤著雙手偏過頭,將方才透子對平間說過的話原封不動還給她。透子直直地望向太陽眼鏡下的眼眸,斷然說道:


    「不,完全不像。」


    5


    龍後來果真出門前往東京,但透子過了六點依然呆在洋館裏頭,因為當她打算回家時,穿著女仆裝的萊拉(還是萊爾?)叫住了她。那名少女總是默然無語地站在敞開的大門前,靜靜凝視自己,透子每天都會暗暗受到驚嚇。這一天,是萊拉自麵試那日以來第一次正視自己的眼睛。長長的睫毛在她琥珀色的臉頰上落下影子,下方的澄澈祖母綠雙瞳閃閃發亮。


    「那個,我有個不情之請……」


    自雙唇中發出尖細嗓音,帶著緊張且微微發抖。


    「您今晚願意住在這裏嗎——?」


    透子一臉困惑,正要反問之前,少女早一步開口:


    「那個……!我會替您煮好晚飯,您也可以在此沐浴洗澡。二樓的西側房間有一間客房,裏麵的衛浴設備馬上就能使用了!」


    少女連珠炮似地倉惶說道,雙手交握在胸前,身子微微前傾,但背部仍然緊緊貼在玄關上,也許是怕透子會毫不理會的走出大門吧。


    「那個……真的……我求您了。您隻要住一晚就好,我……」


    「為什麽?」


    透子平靜地反問。


    「呃……我……有點怕這棟房子……」


    少女羞愧地垂下視線。


    「這是我第一次一個人看家,平時一到夜裏,屋裏常常傳來奇怪的聲音,或是房門和窗戶會自動打開。我向主人反映過了,他說隻是一些金屬零件損壞的緣故,可是我覺得不是這樣……那個,您是不是覺得我太神經質了?」


    少女投來央求的目光,透子不禁聯想起小時候的翠,當翠作了噩夢時,總會哭哭啼啼地鑽進自己的被窩。


    這個孩子幾歲了呢?看來還不到十四、十五,談吐倒是出乎意料地相當得體,她有在好好上學嗎?


    「——我知道了。」


    透子混著歎息答應,少女隨即開心地仰起小臉。


    「您願意住下來嗎?」


    「嗯,但是擅自留宿的話,老師不會生氣嗎?」


    「我想不成問題的。」


    對方極有自信地點點頭,但透子無法完全不顧雇主的意願。


    「那麽我今晚就住在這裏,待天亮之後便在老師回來之前趕回去,這樣可以吧?」


    「是!」


    少女精神奕奕地應道,接著啪嗒啪嗒地跑進屋裏。


    就這樣,既然透子決定要留下來過夜,自然也希望能藉此機會和萊拉培養一些感情。她平時並不喜歡與他人作無謂的接觸,但自己先是莫名其妙地遭到對方的討厭,又每天都會見到麵,感覺實在是很尷尬。


    既然決定留宿,透子於是自主性地加班了一個小時,下班之後,看見餐廳的餐桌上放著一鍋蓋著蓋子的燉菜料理和沙拉,卻不見少女的蹤影。廚房裏沒有開燈,四周一片靜寂。


    透子不得已隻好先行用餐,期間仍然不見萊拉的身影。她把心一橫,開始一路巡視並列在房屋北側的廚房、食物倉庫、洗衣間和浴室,每個房間都是悄然無聲,房子裏應該也有萊拉的寢室,但透子不知位於何處。該不會是在屋外受了傷無法動彈吧?透子正想打開玄關大門出去尋找時,卻是一陣大孩——門竟然打不開!


    (我被關在屋裏了——?)


    這個念頭刹那間越入腦中,但透子馬上搖頭否決,不可能有這種蠢事,這棟房子如此老舊,一定是因為門鎖生鏽長期沒有更換,一時間打不開而已。


    習慣開這扇門的人,可能自有一套開門的訣竅吧。沒辦法,先等一陣子再開情況吧,或許萊拉知識在自己的房裏休息罷了。這時,屋外的天氣越來越詭異,一種疑似二樓窗戶搖動的聲響,摻雜在狂風吹動樹木的沙沙聲之間不斷傳來。


    透子心想:不能擅自亂動別人家裏的東西,於是將食用完畢的餐盤放在廚房的流理台後回到客廳,仔細一瞧,才發現這個家裏不僅沒有電視,也沒有收音機和音響設備之類的電器產品,照明設備雖不至於誇張到還是用蠟燭和煤油燈,卻也隻有一盞燈泡,對於高挑的天花板和太過廣敞的房間而言,光亮度仍顯不足。獨自一人坐在客廳時,周遭的黑暗仿佛不斷往自己身上壓來。


    外頭的風呼呼咆哮,吹得樹木轟隆作響。透子微微拉開窗簾越過陽台看向庭院,隻見對麵的山頭斜壁像隻不停翻騰的巨大生物。麵對這種景象,連透子都無法靜下心來,更遑論那名少女是被獨自留在家中了,會那麽擔心害怕也是無可厚非。自家公寓也沒買電視的透子,此時不禁覺得如果可以看個搞笑節目來放鬆心情就好了。還是到二樓上網消磨時間呢?


    但透子仍然很在意不見蹤影的萊拉,再這樣下去不行,於是她站起身,這時——


    燈光突然熄滅。


    (好像有人突然吹熄了蠟燭一樣……)


    透子反射性地冒出這個想法,但馬上反駁。應該是停電,狂風吹斷了電線嗎?還是隻有這間房子停電?她湊近窗邊想確認一下,但從這棟宅邸向外看去根本看不見附近住家的燈光,也不知道電力裝置位於屋內何處。


    啊,對了!她記得玄關旁掛著一個緊急照明用的手電筒,上頭積了一層灰塵,似乎已多年無人使用,總之先去拿那個手電筒吧,若是還有電就太幸運了。


    透子摸索著椅背開始移動,這時卻聽見一道輕微聲響,外頭的風聲如幻覺般突然消失無蹤,充斥寂靜與黑暗的房裏卻傳出摩擦聲。透子凝神細看,最後終於找到聲音的來源,有什麽東西正從另一邊,緩慢地拉開那扇隔開東西兩側客廳的拉門。


    「萊拉——?」


    透子出聲叫喚,卻無人應聲。


    不過,有某種東西正在黑暗中移動,那個東西自拉門敞開的縫隙裏,滑行似地走進客廳。


    那不可能是萊拉,因為那個東西的身高比萊拉矮上許多,而且優雅流暢的動作令人不禁聯想到貓,但是體型卻又遠比貓龐大,無聲無息地往透子走近。


    偌大的頭顱浮現而出,張開大口,即便在黑暗中也能清楚看見那張血盆大口。


    接著透子和對方四目相接,那是一雙鮮豔祖母綠的眼眸。


    同一個夜晚,同一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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