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下和平鎮內,方才還能見得到百姓幾乎都消失不見了,或是被大水衝走,或是自己尋覓到了暫時安全的棲身之所。整個真子空蕩蕩的宛如一個死鎮,連房屋都被衝的破破爛爛,好似一片廢墟。


    沒有退去的大水幾乎有半丈高,渾濁中帶著星星點點的淺紅,似是誰留下的生命中最後一點殘存。


    葉挽看著甄玉和段弘楊兩人狼狽的趴在崖邊不知道在想什麽的模樣,走至他們旁邊拍了拍他們的肩:“你們已經做的很好了,用不著自責。”她淡道,“水火無情,人卻有情。馮憑能夠不顧陌州百姓做出此等惡事,我們也用不著給他留手。”


    “可難道……到底不是因為我們,所以才害了他們嗎?”甄玉顫聲道。要不是為了一並消滅他們,馮憑又怎麽會想出這麽陰毒的方法來?如果他們從來都沒有踏入過陌州,是不是一切都會不一樣?


    葉挽啞然,非要這麽說的話好像也的確是。


    這就像是一個死循環,如果不是因為他們入侵陌州,馮憑也不會利用此法想要整個陌州的百姓和他們鎮西軍同歸於盡。可是如果不是朝廷異想天開想要逼迫豫王束手就擒乖乖的把人頭送到他們的鍘刀之下,鎮西軍也不至於會踏入陌州的地界。雖說其中有袁老將軍推波助瀾,可歸根結底好似都是朝廷無情無義在先?


    誰是誰非不是這樣三言兩語就可以說的清楚的,世間正理道義和陰陽黑白又豈是一句輕飄飄的“如果當初”就可以概括的了的呢?


    可不管說來說去,無辜的都不過是這些倒黴的百姓罷了。


    “你如果心存猶疑,確也不適合上戰場。”一道寒涼的聲音在葉挽的背後響起,直指甄玉。


    褚洄幽幽的抬眸看了他們一眼,繼續道:“戰場千變萬化,也許你今日在他人眼中還是正義一方。轉念就會因為其餘隨便什麽事情變得令人厭惡的奸惡。今日你幫助了無辜與弱小,他日你或許會因為自身的立場不同屠戮這些無辜弱小。如是軍令,隻問你遵,還是不遵?”他聲音低緩,卻帶著令人振奮害怕的認真。“甄玉,善念是好,可不是唯一之道。世間萬物本就不是一句‘這是對的,那是錯的’可以概括的。你幫助不了所有人,也救不了所有人。今日你或許會為了自己現在所為是否正確而感到迷茫彷徨,他日待朝廷鐵蹄無情的踏進隴西土地,麵對著隴西百姓揮刀相向之際,你是否又會後悔當初沒有毅然決然的先下手為強?”


    葉挽忍不住看了褚洄一眼,很少看到他這麽嚴肅的教育手下兵將的情況,還一次性說了這麽多的話。不過說什麽話也好,無論是單純的教育還是想要揠苗助長也罷,都有他自己的道理。


    褚洄說的沒錯,永遠也沒有“如果”。


    甄玉怔愣當場,似乎心中在思考著褚洄所說的話。大哥的死狀還曆曆在目,大哥當初又是為了什麽會成為一名手腕狠硬的將軍的呢?他的麵前不僅僅隻是這些無辜可憐遭殃的百姓,他的身後還有隴西的千萬百姓,還有鎮西軍的八十萬將士,還有自己父親。


    “想到做到盡善盡美是不可能的,你並非救世主,救不了天下人。軍人存在的意義即是遵從本心,做你認為正確的事情罷了。”褚洄表情淡漠,葉挽可以感覺得到,他也並非生來就能懂得這些令人深思的道理,而是這麽多年以來摸爬滾打積攢下的勇氣和信念罷了。


    在他第一次拿起磚塊將欺負自己的人都打死的時候;在他第一次提槍上戰場,斬下一個個敵軍頭顱的時候;在他看到因為自己行軍所及之處,百姓哀鴻遍野的時候,褚洄一定也不止一次的懷疑過自己,所做的一切到底真的都是正確的嗎?如果他不殺敵,不應戰,這世間的一切當真就會變得不一樣了嗎?


    葉挽從側麵看著褚洄剛毅的繃的筆直的下巴,不由覺得心疼又驕傲。以褚洄這樣的性格,即便是彷徨迷茫之際,斷然也不會流露出會令人懷疑令人可惜的表情來,他會將所有的一切都憋在心裏,隻由得自己一個人將所有的苦楚和懷疑都咽進肚子裏,當時可沒有什麽人會去這樣教導小褚洄呀。


    所有的認知,所有的肯定,都是他自己一人摸索出來。現在在自己的手下兄弟懷疑之際,挺直了腰板的告訴他們,無論做什麽事情,黑也好,白也罷,隻要遵從本心。


    就這簡簡單單的四個字,要做到是多不容易的事情哪。


    安撫畢兩個即將跨入成熟的年輕人,褚洄回過身,葉挽敏感的發覺了他的耳根微紅,頗為稀奇。還沒來得及開口打趣他,就見褚洄麵無表情的看了她一眼道:“閉嘴。”


    “……”葉挽做了個將自己的嘴貼起來的動作,心裏更加覺得好笑。難得看到褚洄害羞的模樣,真想拿個照相機給他哢嚓哢嚓的拍下來以作留念,以後褚洄要是再在她的麵前裝什麽苦大仇深一本正經的嚴肅模樣,就拿出來貼在他的臉上以滋警告。畢竟害羞的褚洄實在是太可愛了,可愛的讓人想要在床上欺負一下。


    許是看透了她奸笑表情之下的想法,褚洄涼涼的嗬了一聲,低下頭俯身在葉挽的耳邊說了句什麽。方才還害羞的人瞬間就變成了葉挽,那粉紅從衣領上爬,順著脖頸一直蔓延到了她的耳根。


    褚洄好心情的揚了揚眉,對甄玉道:“想明白了就立刻下去幫忙,尋找生者。”他不是什麽正兒八經的良善之輩,並不覺得自己現在馬後炮的行為有什麽問題。他首先是一名將軍,手下帶的兵還要打仗,不可能會為了這些算是“敵隊”的百姓犧牲自己的手下。隻能在災難過後盡自己的能力做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來做彌補。


    可以同情,但不可以盲目。犧牲自己成全他人的事情,請恕他做不來。


    “還有在外提醒其餘城鎮百姓的將士,讓他們都回來。”褚洄淡道。


    在眾人各自領命紛紛散去之際,葉挽想了想,突然道:“等等,盡可能的幫助所有受災地區的百姓,無論是派軍醫幫他們治傷還是貢獻存糧衣物和過冬的東西。”她同樣不是什麽好人,自然是要想方設法的為鎮西軍爭取任何一點有幫助的利益。她又對而後趕來的赤羽道:“讓暗閣將馮憑炸水壩導致水淹陌州西死傷無數的事情散布出去,還有鎮西軍在災後想方設法幫助救治受災百姓之事,務必要讓全大燕的百姓都知道。”


    葉挽表情嚴肅,似是經過深思熟慮才有這考量。


    赤羽看了眼褚洄,猶豫了下道:“可是受災百姓數目眾多,沒有百萬也有數十萬,要鎮西軍一個一個幫助過來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用每個都幫助過來,盡力即可。”葉挽道。


    赤羽又看了葉挽一眼,似乎不明白為什麽葉挽要他們幫助這些剛剛還視他們為仇敵恨不得他們一個個滾出陌州地界立刻去死的百姓。要知道主子所說的幫忙搜救生者在他看來就已經是對這些百姓們的最大恩賜了。


    褚洄道:“就按挽挽說的去做。”


    “是,主子。”赤羽一點頭,立刻閃身離去。


    “沒想到,時隔這麽久,挽挽還是一肚子壞水。”褚洄涼笑了聲。


    赤羽不理解葉挽的意思,褚洄理解。正是因為理解,才會越來越喜歡葉挽這樣無法無天又心機深沉的可愛樣子。


    葉挽哼道:“馮憑不要這些百姓,咱們接手有何不可?他想要利用天災將這件事情嫁禍到我們的頭上會不會想的太美了一些?他小看了陌州百姓和整個大燕輿論的威勢,我們不能小看,要知道蟻多咬死象,他想要兵不血刃的將我們一網打盡,可能隻能在夢裏才能做到了。”


    今日之後,全大燕,甚至西秦北漢南疆等地都會知道,他馮憑為了消滅鎮西軍不惜犧牲整個陌州百萬百姓。而他這樣心狠手辣的做法之下,反過來幫助陌州百姓,不遺餘力的拯救陌州百姓的,反而是他們這些與燕東格格不入的鎮西軍將士們。


    以德報怨,多好的輿論壓勢?在大燕百姓們眼裏,朝廷才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那個,他們鎮西軍反倒成了正義的一方。


    要知道為了正義兩個字,他們的行為會引起大燕怎樣的軒然大波?


    葉挽承認自己不是什麽好人,這個時候還想著怎樣利用這些可憐的受災百姓來達到自己的目的。但是現實往往就是這麽殘酷,她可不想做什麽做好事不留名的英雄好漢,利字當頭,能如何利用就如何利用罷了。


    她明明心中有所擔憂仍要強裝堅定幹脆的模樣落在褚洄的眼裏不由覺得好笑,輕聲道:“剛剛還表現的像是一幅老奸巨猾的樣子,怎的現在就後悔了?”


    “才沒有後悔。”葉挽哼了一聲,“我隻是覺得,無論是什麽情況下,受傷害的永遠都隻是這些平民而已。為什麽壞事做盡的人反而能高枕無憂,這些什麽都沒有做過的可憐人卻成了兩方博弈的犧牲品。”說歸這麽說,葉挽心裏卻並沒有指望能夠得到真正的答案。這是千百年來都沒有辦法解決的問題,無論得益的是哪方,倒黴的總是這些社會最底層的人罷了。


    褚洄用力捏了一下葉挽的鼻子,聲音淡薄:“因為有權與利,財與勢,世間有利益紛爭的存在,就永遠都會有連綿不斷的紛爭。即便是身居高位,也免不了被這樣那樣的人所覬覦。有錢的想要變得更有錢,有權的想擁有更多的權,即便不是在朝廷官場之上,僅僅隻是在平民百姓的家宅當中,都會有各種為了自己利益所想要獲得更多的事情存在。隻要這個世間有‘人’,就永遠也阻隔不了‘戰’。”


    天下不會無戰,世間不可能永遠和平。


    他眼底的涼薄讓葉挽心間微顫,就像是個厭世的大魔王,迫不及待的想要把這糟糕的一切消磨殆盡一般。


    葉挽想了想,突然開口試探道:“那如果有朝一日你掌權,是否會讓這個世間變得不一樣呢?”豫王無子,此戰若是大勝……必定會讓褚洄成為他的接班人。葉挽不知怎麽的就有點擔心那一日的到來了。


    褚洄悶笑了聲,猛地將葉挽扛起來向崖下躍去:“若有朝一日我掌權,一定是先找個地方把你藏起來。不讓任何人看你,不讓任何人碰你,不讓任何人聽你說話,隻有我一人能夠獨享。”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權傾天下之將門冷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斑蟄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斑蟄並收藏權傾天下之將門冷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