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昌平嶺與鄔江的交界在羨州與豐州中間的一個小山穀,地處高山峻嶺之間,綿延數百萬裏,一直向著北方不知名的某個嚴寒的山嶺而去,常年冰雪。


    然這小山穀內卻是與外頭嚴寒酷暑各有不同的羨州或是多是幹旱風沙的北境地區都不一樣,就好像是上天為他們開辟而出的一個純天然的世外桃源,撥開重重垂楊倒柳,沿著已然變成了一條小河的鄔江而進,好似直接到了另一個空間的天地當中。


    此處地處上遊,鳥語花香,四季如春,完全沒有半點受外頭的季節氣候所影響,獨成一派。


    穀中,所有大昌平嶺內能見到的飛禽走獸遍地都是,更多的是連外頭都看不見的奇珍異獸,其樂融融,在這片與世隔絕的穀中形成了一方獨特自有的生態鏈。


    在這兒冬天和春天的唯一區別大概就是冬季要稍微冷上這麽一丁點兒,而春季更適宜百花生長了。然除了肆意恒生姹紫嫣紅的百花,更多的是形狀各異散發著一股獨特味道的草藥,一株株一簇簇生長整齊,像是田字格中一個個排列好的待宰的菜苗,若是不知情的人在這兒說不定就會將這片藥圃當做是雜草堆了。


    藥圃邊上放著一張躺椅,一個打扮普通的人影正躺在那,臉上還懶洋洋的蓋著一頂草帽子。


    換做常人,定然不會知道這深山老林當中還有這麽個世外桃源,甚至還有人居住了。春困秋乏,正值深春,自是犯困的好日子。這人躺在這裏已經許久,周圍還趴著幾隻懶洋洋的兔子,一並在此曬著太陽。


    然而沒有等那人午睡多久,就有一同樣打扮樸素乖覺的小丫頭就咋咋呼呼地衝了出來,對著躺在躺椅上的人喊道:“師姐師姐,那人又不肯喝藥啦。”


    被稱作“師姐”的人像是沒有聽到一般,良久才懶洋洋地動了一下,草帽毫無知覺地從她臉上掉了下來,露出了下麵一張清麗雅致的臉來。隻是時常在穀中擺弄草藥,養養雞喂喂兔子,風吹日曬讓她的皮膚看上去與城裏那些大家閨秀相比略微粗糙了一些。


    她穿著普通麻布單衣,身材纖瘦窈窕,整個人看上去就像她腳下一隻灰撲撲的兔子,單純中透著一絲世俗,迷茫裏又令人覺得有一些滄桑,十分的矛盾。她聞言不耐煩地抬起頭,反手撿起吊在地上的草帽重新蓋在頭上喊道:“隨他去,不肯喝藥就讓他死了吧!”


    小丫頭三七滿頭的黑線,感慨一下師姐的脾氣好像越來越臭了,動不動就讓人去死去死的,說好的醫者父母心呢?她看不見,她隻從師姐的身上看到了醫者鐵石心啊!三七嘟囔道:“既然如此,那你還把人救回來幹什麽,索性讓人家痛痛快快的死了不就得了?還要將人救回來受苦受罪呢。”


    “非也非也。”師姐聞言再一次摘開草帽抬起頭來,一本正經道:“師父難道沒有教過你,神醫穀有三不醫。一不醫輕視醫者之人,二不醫同行醫治之人,三不醫一心求死之人。他早前口不能言手不能語,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好皮,我怎知他是否是這三者其一?現在既然知道他就是那一心求死之人,那就不能怪我了,就讓他死了算了。”


    三七張了張嘴,雖然師姐說的每一句都很有道理,但是她怎麽聽都覺得……怎麽那麽奇怪呢?


    “可是可是……”


    師姐上下掃了她幾眼,心道:三七現在十來歲的年紀,正是要學著自己區分世間善惡是非的年紀,自己也不能老是站在她的身前替她遮風擋雨的,就應當趁此機會讓三七學習一二,謹遵師父教導,以後自己獨立一人之際也不會因為這些多餘的是非觀念而阻擋了自己前行進步的腳步才是。


    她打定主意,正是想要借此機會替三七掃清日後的障礙,於是偏偏然地站起身道:“罷了,我就去看一看,也好讓你死了心。你要知道,一個人如果真的不想活了,我們作為醫者又盡到了自己本分的話,自是不應該幹預對方的選擇的。”


    見師姐終於心軟,三七猛地點頭,終於放下心來,跟在師姐的屁股後頭一蹦三跳的朝著師姐平時煉藥旁邊的耳房跑了去。


    這邊到底是一派風景秀麗的景象,煉藥的房間也隱藏在一排排茂密的樹叢之後,若不是山穀中人是不會發現這裏有此等人間仙境的。但見樹叢環繞,清風微拂,蝶飛蜂繞,還伴隨著滴滴答答師姐自己動手做的竹筒引流的活水,將鄔江的水引到穀內,方便取用,便利又好看。


    房內彌漫著一股濃重的藥味,即便是窗戶打開也能聞到那經久不散的藥香,在師姐的眼中可能是藥香,在外人的眼裏這兒就是一種帶著令人恐懼感覺的噩夢了。


    由竹筒編排打造的床上躺著一個人形的物體,之所以稱他為物體,是因為那人的全身上下都纏滿了繃帶,連頭發都一絲不苟地纏了起來,隻留了一雙毫無波瀾的漂亮眼睛在外頭,正瞪著天花板發呆。


    三七靠近,看著床頭一碗已經涼透了的藥,委屈地喊道:“師姐你看,這是你開的藥方,我熬了兩個時辰的。先前他昏迷著還好,還啃喝一喝,現在可倒好,醒了反而將嘴閉地跟鐵蚌似的,一動不肯動呢。”


    那人身上的繃帶還沁出褐色的藥來,將整個人染成了一個巨大的咖色物體,看上去有些令人心酸的滑稽。


    師姐似笑非笑地看了三七一眼,隨即出乎意料地上前坐到了床邊,抄著手聲音寒涼:“你若是以為,我救你回來就是為了讓你跟現在一樣等死的,那可就大錯特錯了。又或者,你如果是一心求死,那就麻煩你抽空找個夜深人靜的時候自己偷偷摸摸地去外頭上個吊,再不濟我可以借你一把菜刀,出了穀右轉有個狼坑,你去那邊把自己的脖子抹了然後躺在那裏等著野狼來啃食就行,不要髒了我的藥穀。”


    三七睜大了眼睛,床上那人聽了她突如其來的一番話好像也有些錯愕,一雙本來平靜無波的黑眼中閃過一絲訝然,但是緊跟著又重新歸於平靜。


    平常人看到她這樣過來,自然是會覺得她是來勸自己不要求死,好好喝藥,好好養身體,日後還有偉大的光明前程在等著你呢諸如此類。誰知道這位師姐性格是相當的有趣,專門唱反調。


    “怎麽,你若是以為我過來是為了勸你好好吃藥不要跟自己的身體過不去的,那可就大錯特錯了。橫豎我救你回來隻是順手,希望在你病好之後能夠攜恩以報,給我自己帶來什麽好處。你既然隻想著要死,那自然以後也是不可能帶給我什麽好處的,我救你幹嘛?”師姐像是看傻子一樣上下打量了床上那句繃帶人的身體一眼,肩寬腰細,手腳頎長,還有那雙在外頭露著的眼睛,應當是個相當漂亮的男人。當初救他的時候一團血肉模糊沒有半點人形,倒是沒有來得及仔細打量。


    這位師姐看上去也不過雙十左右的年紀,說話卻是飽經滄桑一片老氣橫秋,在她口中似乎無利不往,難免令人覺得有些市儈。偏偏她還說的坦然,半點沒有為自己的言語所不齒,倒也是老實。


    “你若是實在不能動彈,放個話,我幫你塞一些毒藥,或是你自己幹脆利落的咬舌自盡,行不行?省的也老是折騰我的小師妹,你也聽到了,她每天為了熬你的藥要折騰兩個時辰,小小年紀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你忍心嗎?”師姐微笑地抄著手。


    三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知道師姐一向脾氣不怎麽好的,但是這麽明明白白的勸人去死……真的沒問題嗎!不是說醫者父母心嗎啊啊啊!小三七在內心咆哮著,一邊揪緊了自己的衣擺。


    “嗬,”來了快小半年了,醒了也有半個月的功夫,三七還是第一次聽到床上那人發出聲音。那聲氣音的笑聲無比的粗嘎,像是用砂紙在石磚上摩擦,聽之都會令人起雞皮疙瘩的沙啞。“這麽多年……沒見,你還是這樣……直來直往。”床上人緩慢又吃力的說出一句完整的話,聽得三七恨不得讓他把嘴閉上她來替他發聲。


    那雙露在外頭的眼睛中似乎是猛然驚醒發現了什麽,這才認出了師姐是誰。


    她掛在臉上的假笑慢慢收了起來,慢條斯理的走至桌邊倒了一杯水,粗魯的掐過那人被繃帶綁起來的下巴將水灌了進去。連帶著濕了一片嘴角邊的綁帶,還因為喝的太急了嗆到,發出了難聽的咳嗽聲。


    三七受不了了,雖然很好奇這人和師姐有什麽淵源,不過還是小命要緊。她覺得自己再呆在這裏可能會用針線把對方的嘴巴縫起來不讓他說話,至於師姐要說什麽教導自己的話什麽的……再說吧再說吧!


    見小三七跑出去,師姐冷哼一聲,抱著胳膊居高臨下地看著床上那人:“你這雙手腕不常見,我自是知道你是誰。你硬要說我是因為認出了你是誰所以才救得你,想要從你身上獲取利益什麽的也無可厚非。不過我還是那句話,你若是一心想死,我非但不會攔著,還會幫你遞刀,所以……不要在我麵前臭矯情。”


    李素衣突然就覺得有些煩躁,怎麽她兩次遇到這個人,偏偏他都是一副萬分狼狽的模樣,全身上下都透露著一股被世界遺棄的悲哀之感,像是沒有什麽能再激起他生存的樂趣一般。


    “也不是矯情,”床上那人艱難地搖了搖頭,想要抬手卻發現自己渾身上下半點勁力也無,就像是四肢都跟自己沒有半點關係一樣。他苦笑道:“隻是,我怕疼。”因為怕疼,所以不想自殺,隻能靠不喝藥來讓自己變得日漸虛弱,好死的沒那麽痛苦。


    嗬?李素衣很想冷笑,難道因為虛弱脫力致死會比咬舌自盡更加不痛苦一點嗎?難道他不知道什麽叫快刀斬亂麻?還不是因為自己臭矯情,想要把她逼過來讓她幫著動手?


    即便是到了現在這種境地,這人的心眼還是跟篩子一樣又多又密集,讓她厭煩的很。


    不知怎麽的,李素衣就是很不待見這個人露出這副要死不活的樣子來,眼睛一眯,端起桌上已經涼透了的藥碗就照著剛剛強行喂他喝水的模樣掐著他的下巴就將藥給灌了進去。


    一個半死不活的男人,難道還會比她這個健健康康的女人力氣更大麽?


    一碗藥平時三七要喂許久,現在在李素衣的手裏不過是須臾的功夫。她將帶著藥渣的碗往地上一摔,冷聲道:“不好意思了,我現在改變主意了。既然你怕疼,那我就要讓你疼。你想要死,我就偏偏不讓你死。”她是大夫她說了算,什麽醫者三綱在看到床上這人半死不活的樣子之後都被拋到了腦後,讓她心煩的很。


    這個人就是這樣討厭,小時候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


    “元炯,我告訴你,你的命現在是我的,我想要你死你就得死,我想要你活你就必須活。”李素衣煩透了這種被人算計的感覺,藥碗在地上炸開,變成一粒粒細碎的瓷片,甚至將地磚也染上了一絲藥的顏色。


    三七站在門口,突然聽到自家師姐這麽喊著,心道:元炯?這名字怎麽聽起來這麽耳熟,像是在哪裏聽到過一樣。不過她才十來歲,既不關心時局,也不關心朝政,自是不知道這人是誰了。


    “是你的啊……”元炯繃帶下的臉不知露出了一個什麽怪異的表情,牽扯到了受傷的肌肉,整張臉都疼的皺了起來。他自以為淺笑的笑了聲,“我連明天未來都不知道在哪裏,又怎能隨意說出是你的還是我的呢?”


    “我既然說了你的命是我的,自是做好了醫治你的打算。你隻要記得,隻有我同意了你才能死就行了!”李素衣見他心煩,猛地抬起手來隨便戳了哪裏一個穴位,疼的床上的元炯整個都像是放進油鍋裏的青菜一樣顫抖,卻硬是沒有發出半點聲響。


    她站起身,再次看了一眼元炯疼的眯起的雙眸,心中輕嘲。


    是怕疼,真是疼死了。不過希望他能夠支撐得住自己以後的折騰才好。


    李素衣起身負手離去,在門口看到了鬼鬼祟祟的三七,皺眉問道:“你站在這裏幹什麽?看戲很有意思嗎?”


    三七小聲問道:“師姐,你跟裏麵那個元炯……認識啊?”


    “哼,”李素衣伸出手錘了一下她的小腦門,咬牙切齒地恨恨道:“豈止是認識,簡直是有深仇大恨。恨不得將他剝皮抽筋拆骨的深仇大恨!”他不是自負心高氣傲麽,即便變成一個廢人也覺得自己高人一等麽,那現在就看看犯到她的手裏,元炯還有沒有當初那副傲骨,能不能一如既往的高高在上?


    三七不由抬頭看了自家師姐一眼,沒有問師姐為什麽跟人家有深仇大恨還要救人家回來,隻是覺得師姐難得露出這副陰森森的樣子好可怕啊!嗚……師父到底雲遊到哪裏去了,趕緊快回來救救她,再怎麽被陰陽怪氣的師姐壓迫著她可能也會變態的呀。


    屋內,外頭兩個姑娘的對話聲不斷的傳進屋裏,使得元炯不由輕笑,無奈中,眼中卻閃過迷茫。他活下來了,他居然沒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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