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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渡輪預定上午九點整準時出發。


    「絕對來不及!」心裏雖然這麽想,但總算是趕上了。通過舷梯,踩著樓梯往上跑,來到渡輪後方的甲板區後,武田正時總算鬆了一口氣。他將行李丟在地板上,努力地調整呼吸節奏,沿著下巴流下的汗水,滴到地板馬上就蒸發了。他看了看手表。


    八點五十五分。


    還好及時趕上。


    從正時背後采頭看著他手表的理香姊卻開口說:


    「什麽?還有五分鍾嘛。」


    一副千金難買早知道的抱怨語氣。明明一起從停車場跑來,理香姊卻半滴汗都沒流。她動作粗魯地坐在長椅上,並且毫不猶豫地點燃三天前才信誓旦旦宣告要戒的香煙。


    「怎樣?比搭電車來得有趣吧?」


    正時什麽話都不想說了。


    要不是因為那件事,才不想跟理香姊去南方小島。離家的那一刻,他早就覺悟到一定會遇到一、兩個這種程度的驚險時刻,但即使如此也是破壞力超強的十五個小時。他們理所當然地迷路、爆胎兩次、在二十四小時服務的汽車休息站裏跟卡車司機起口角、順路去超市補充幹糧時,居然迷上扭蛋機,為了集滿不知名動畫角色全係列,還把整個機台轉空了。現在竟然能夠平安無事的抵達這裏,簡直是種奇跡。


    「哇,好重。你帶了什麽這麽重?」


    理香姊從背後伸長了腳,輕輕踢了一下正時的旅行袋。


    「換洗衣物、課本,還有參考書之類有的沒的。」


    正時推開理香的腳,才發現她兩手空空。


    「理香姊,你的行李咧?」


    「那種東西不需要啦!我出國旅行時都這樣啊!反正必需口叩都很便宜,到當地在買,用完就丟就好了。」


    這是另當別論的極端例子。看看四周,甲板上的其它乘客幾乎都是全家一起出遊,不管是行李或服裝,都散發著暑假的氣氛。聽到周遭人不斷地提到「守人島」這三個字,正時愈想愈不對勁,於是趕緊拿出塞在口袋裏的船票一看


    上頭寫著「中浦島守人島」。


    「不是要去岬島嗎?」


    理香姊抬起頭說:


    「什麽?」


    「我說,我們要去的地方是岬島吧?」


    「對啊。」


    「咦?可是你看這個。」


    「該不會搭錯船吧!?」正時心想,慌張地把船票拿給理香姊看。


    「沒有從本島直達岬島的船啦。聽說載運生活物資的貨船,也是每幾天才往返一次,但連船員證都沒有的家夥,人家還不給搭咧!所以囉,我們得先搭這艘渡輪到守人島才行。」


    「這種事情應該事前跟我講啊!」正時心想。


    就名稱看來,總覺得「守人島」比「岬島」來得有意義,比較有目的地的氣氛,但似乎還是有點不同。畢竟他們最終的目的地始終是岬島,守人島隻不過是中途的停靠站而已。


    「到了守人島之後呢?」


    「安啦!我已經跟岬島那邊的人聯絡好了。到守人島之後,他們會派人來接我們,你不用擔心,安啦、安啦!」


    正時開始覺得不安。理香姊的「安啦」通常都跟一般人不太一樣。


    正時開始嫉妒起周遭的旅客。隻要渡輪沒有撞上潛水艇、海底大章魚不跑來攻擊渡輪,這些人就能平平安安地在抵達守人島之後,來個海水浴或是泡個溫泉,接著品嚐美味的料理:然而,自己卻在抵達守人島之後,還得踏進另一個未知的陌生世界。腦海中浮現電影「法櫃奇兵」裏的某個場景印第安納瓊斯博士搭乘飛機的畫麵和地圖重迭,正時朝著目的地,畫了一條紅線過去。隻不過,印第安納博士是為了解開謎團、找出失落的法櫃,才前往南方小島展開一場尋寶之旅,而不是到莫名其妙的南方小島念書。


    沒錯,他現在即將前往遙遠南方的岬島念書。


    在南方島嶼念書。


    他真不明白這有什麽意義。


    當初居然會被說服,正時到現在還覺得匪夷所思。從以前開始,會提出這種古怪提議的一定都是理香姊。這次當然也不例外,最後說服正時父母的人也是她。


    「環境優美,是個適合讀書的好地方!」理香姊這麽說道。


    「等正時升上高中,說不定就再也沒機會參加這種旅行了哦。」她還說:「與其每天頂著熱得要死的大太陽,遺得搭乘擠得像沙丁魚一樣的電車,去補習班參加暑期輔導,倒不如讓他去南方小島,對他反而比較好。」


    即使如此,要是當初正時吭個聲說句「我不去」,這件事應該也會就此打住。


    正時會這麽想,大概是因為從小到大,不知嚐過理香姊多少苦頭了。正時忘也忘不了,那時他才小學二年級,理香帶他到野生動物園去,卻把他一個人丟在那裏,幸好當時野生森林的看守人(那裏的監視員都是這麽稱呼的)救了他。隔天報紙還出現這則報導,雖然版麵不大,不過標題卻印著令人一頭霧水的七個字:「泰山救回失蹤兒」。還有一次,大概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吧,那時正時和理香在玩摔角遊戲,但理香卻冷不防地狠狠使出一記後翻摔,讓他當場昏了過去。小學五年級,當正時煩惱著暑假作業的自由研究該做什麽好的時候,理香姊卻提議他進行「電擊棒人體實驗」。奸像是因為她剛從郵購買來了電擊棒,想試得不得了。事後,正時心想:「自己怎能白白地淪為實驗品!」於是認真地整理出實驗結論,並在班上發表,結果,隔天班導就直接跑來登門拜訪。


    正時痛心疾首地心想:


    「明明慘遭那麽多次教訓,自己怎麽就是學不乖,還老是被理香姊的花言巧語給蒙騙?」


    「臉幹嘛那麽臭!」理香把香煙包裝揉成一團,朝正時的胸口丟去。


    「守人島唯一可取的隻有那種到處都是垃圾的海水浴場,和大腸杆菌到處亂鑽的溫泉而已,你的理香姊怎麽可能找你去那種鳥地方啊。」


    正時苦笑以對,心想:


    「還敢講咧!要是我沒跟著來,你搞不好到不了這裏。」


    話雖如此,心情倒是輕鬆了不少。「反正都已經來了」正時在大大的旅行袋裏塞進滿滿的課本和參考書,還有再三考慮後偷偷帶來的海灘褲和海灘球。


    想些開心的事情好了!心中的不安作祟,總是讓人不由自主地往悲觀的方向想。理香姊說的話或許有幾分道理,岬島說不定是比想象中更棒的地方。至少,一定比擠進熱得要死、人滿為患的電車,一路搖搖晃晃地趕去補習班來得愉快。對呀!隻是個單純的二選一嘛!就像補習班的冷氣與樹蔭下的涼意、自動販賣機的罐裝咖啡與熱帶風味的雞尾酒、髒髒的電動遊樂場與雪白沙灘、「今天會比較晚,所以不回去吃晚餐了」的電話,與上麵寫著「到底哪種土產比較好呢」的風景明信片。


    理香姊雙臂伸直、往後一仰,打了個大哈欠。


    接著便從長椅上站了起來,在欄杆上頭的煙灰缸裏撚熄了香煙後說道:


    「好渴哦。」


    她自然地伸出右手向正時要錢,正時也反射性地拿出五百圓硬幣放在她手上。所謂「說話時機也是有訣竅的」,理香姊從以前就常用這種手段,又是冰又是果汁地敲詐正時。


    「下了樓梯,旁邊就有台販賣機。」


    理香姊連聲謝謝也沒說,準備轉身往回走時,突然停下腳步:


    「好險,差點忘記。」


    「什麽?」


    「這個。」


    理香姊的壞習慣是喜歡把東西拋給對方。東西突然飛到眼前,正時驚險地接住。


    看起來像是小朋友在美勞課時做的手工項鏈。


    至少在正時眼裏看來就是如此。


    「這是啥?」


    理香姊沒有回答,手指在眼睛周圍轉呀轉地,以不懷好意的笑容說道:


    「該把眼鏡摘下了吧?」


    「哦!」


    武田正時隻有上課和看書的時候才會戴上眼鏡。


    他忘得一幹二淨。在車上的時候,正時一直專心研究地圖;在休息站熬夜的時候,也不記得曾經摘下眼鏡。或許從昨天早上開始,就這樣一直戴到現在。


    「難得有機會去南方小島,等一下到了守人島後,拜托你去買一副有度數的太陽眼鏡吧。」


    正時慌張地把眼鏡摘下。眼鏡盒在旅行袋裏。包包最上麵塞滿了一堆在超市買的餅幹、零嘴,要把眼鏡盒從裏麵找出來,還真得花費一番功夫。


    「啊!」


    抬起頭,看見理香一邊把玩著五百圓硬幣,一邊走下甲板樓梯。這時正時突然想起,自己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了。


    「既然拿了我五百去,也順便幫我買一瓶吧。」要是剛剛記得說就好了


    煙灰缸裏的煙蒂冒出薄薄的白煙。正時在長椅上坐下,把旅行袋勾到腳邊,不停地注視著理香姊丟給他的項鏈。


    這是什麽東西啊?


    皮繩的部分不是金屬,而是棉線之類的細翻。墜子既不是鑽石也不是翡翠,而是一個小小的圓筒型物體,大概有三號電池的一半大,表麵呈暗綠色,上頭還畫滿了密密麻麻像是唐草般的細小花紋。無法判斷它的材質,感覺上比石頭來得輕,又比木頭硬得多。圓筒頂部和棉線連接的地方鑲嵌了可三百六十度活動的接頭,可以輕鬆地橫向旋轉。


    圓筒的部分也不是膠囊構造。如果拉著細繩讓它來回擺動,正時也不認為它會像笛子般發出聲響。他試著用手指彈著它轉不過並沒有什麽有趣的現象發生。


    算了。


    等理香姊回來再問她好了。


    正時把項鏈戴在脖子上,重新俯視這條項鏈心想:「真是有夠不搭」,於是便將它塞進了t恤,忍受項鏈在t恤裏滾動的不舒服感覺。


    甲板上的擴音器傳來聲音冷淡的廣播,通知乘客船再過不久就要出發了。


    炙熱的陽光變得不那麽令人厭煩。正時將背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從腳傳來的引擎震動,簡直和按摩椅沒兩樣。即使隔著眼皮也對太陽的位置一清二楚。愈接近出港時間,氣氛越是騷動。興奮的孩子們發出動物般的吵鬧聲,在甲板上跑來跑去。


    突如其來的汽笛聲響嚇得正時睜開眼睛。


    「出發!」


    一個看起來像是小學一、二年級的女孩,雙手抓著船尾的欄杆,開心地跳上跳下。


    再看看手表,九點〇二分。


    本以為船身會搖晃得更厲害,趕緊站穩腳步,但渡輪行進卻比車子還來得平穩順暢。綁在碼頭的舊輪胎緩緩地遠離,讓人產生一股錯覺,似乎不是渡輪在移動,而是港口離他們越來越遠。他慢慢地走向船尾的欄杆,在女孩身邊探出身,回轉的螺旋推進器在混濁的黑褐色海麵上,打起翻騰的滔滔海浪。正時不禁心想:「這麽肮髒的海水真的和南方島嶼相連嗎?」


    「奶奶,我會買禮物回來的!」


    身旁的那名小女孩大聲地喊著。已經沒有什麽送行的人的碼頭漸漸遠離,站在上頭的人更是寥寥無幾。一名背駝得驚人的老婆婆,就像參加大慶典似地揮舞著手,響應著小女孩的呼喊。老婆婆身旁站著一位長得很像理香姊的女人,手插腰暍著罐裝咖啡。


    真的超像。


    正時的大腦下意識否決這樣的事實。


    「哇啊!?」


    正時本能地叫出聲來,仿佛就快從欄杆上跌落海裏似的,身子探得更出去,塞在t恤裏的項煉也跟著露了出來。明明知道根本不可能碰到,但還是伸長了手、睜大著眼睛盯著碼頭看,而理香姊竟然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正時急得放聲大喊:


    「理、理香姊!你在幹嘛?怎麽還站在那裏?趕快上來啊!快!」


    快該怎麽辦才好?船已經開得好遠了。要理香姊跳上船來,或者是要自己跳下船去都是不可能的事。說不定現在趕快跑到駕駛室說一下,船長會把船停下來也不一定


    正時驚慌失措,啪嚏啪嚏地在甲板上來回踱步,思考的盡是這種於事無補的愚蠢想法。從旁人的眼裏看來,正時的樣子一定很可笑,但對當時的正時麵百,這可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


    「喂!正時!」


    是理香姊的聲音。正時再次緊抓住欄杆。的確,理香姊就站在漸漸遠離的碼頭上,使勁地揮動她的雙手。


    「我已經連絡好了!不要擔心!會有人去接你的!要打起精神來喲!」


    正時隻能呆呆地望著碼頭。此時,他完全沒察覺到周圍的乘客都以一副「發生了什麽事」的眼神看著這裏,腦中一片混亂的他試著將現在的狀況一點一滴拚湊出來,終於理出了一個結論。


    那女人一定打從開始就準備這麽做。


    「女人」指的當然就是理香姊。她從以前就是這樣,自己從小到大已經上過她無數次當了。把我一個人丟在野生動物園、使出後翻摔害我昏死過去、自由研究的電擊棒人體實驗,而這次就是這個


    讓我一個人孤零零地流落荒島。


    「理香」


    「理香姊!你這王八蛋!」正時對著遙遠的碼頭瘋狂地喊叫。


    汽笛恰好在這時響起,蓋過了正時的聲音。


    渡輪繼續前進,已經無法分辨站在碼頭上的人了。在一旁瞪大著眼睛看著的小女孩,用手戳戳一臉呆滯的正時說:


    「罵人就是在罵自己喲!」


    ***


    因為父親工作的關係,正時至今已經有過八次的轉學經驗。


    正時的父親是在某汽車大廠的製造管理部門工作的上班族。基本上,是個不喝酒也不抽煙的老實人,暍得爛醉如泥的情況,一年頂多發生一次。醉醺醺地回到家後,他還會走到正時的房間說些「真抱歉,又要辛苦你了」之類的話。


    長到十五歲,多多少少都會摸清父母的「底」。「老爸在公司一定是屬於那種很笨拙的人吧。」正時如此認為。不過,他不會以轉學或搬家為理由來憎恨父親,更不曾認為自己比別人辛苦。一般人聽到正時轉過八次學,都會很驚訝,但對正時來說,如果從入學到畢業都待在同一間學校,那才是極度不可思議的事。所處的生活環境、周遭的人際關係,如果沒有每三年、六年重新換一次,那才會令人喘不過氣。「畢業典禮上一定有人會哭」,就算已經有這樣的基本常識,但在正時的內心深處,還是完全無法理解離開學校到底有什麽好傷心的。


    抱持著這種想法的正時,在一個月前,也就是國三暑假即將到來的六月底,第八次轉學。


    轉學都已經轉了八次,正時早就沒什麽特別的感覺了。既沒有送別的花束、寫得滿滿的祝福卡片,也沒有送別會。但這也不表示他被班上的人討厭。就正時的經驗而言,正好相反,反倒是自己覺得還沒融入班上同學時,導師或班長才會提出舉辦送別會的提議。若說有發生什麽不尋常的事情,那大概是轉學的前一天,老師在放學時突然現身,哭著對他說:「對不起,老師無能為力,什麽忙也幫不上。」這個人拿我當借口,其實根本就是為了自己而哭正時心想。當時他當然沒有把心裏所想的事情說出口,當場和導師圓滿地話別。回到家後,武田一家發揮了連搬家公司看了都會驚訝得掉下眼珠子的絕佳搬家本領。三天後,正時已經站在五百公裏外的新學校,其中一間新教室裏的講台上,在新黑板寫上自己的名字。


    他根本就不該轉進


    那間學校。


    轉學的時間點更是不對。


    片瀨區立第四中學在當地也算是間有名的明星學校,轉進去後的第三天,學校舉行模擬考,正時考得一塌糊塗。兩天後,學校就通知正時的母親到學校去,導師鬱鬱寡歡地盯著成績單上密密麻麻的數字,一口斷定:「再這樣下去,武田同學會沒有高中可念。」


    這當然是言過其實因為老師的說法充滿了語病。依目前正時的成績,願意收留他的學校還是大有所在,隻不過片瀨第四中學的老師根本不把那些學校放在眼裏。


    再者,之前正時念的學校,並沒有「高中聯考」這種充滿現實壓力的詞匯存在。反正一定會有高中可念,無論考進哪一所學校,所錄取的人數一定會比預定招收的人數還少,所以幾乎可以確定是「高級」,而非靠「升學」的方式進入高中就讀,因此大家完全不把聯考放在眼裏,除了部分成績優秀的人外,其它的人隻能坐以待斃在這種地方城市常有的風氣之下,正時醉生夢死了一年又八個月的光陰。


    話雖如此,其實正時對這種情況早已習以為常了。


    正時的樂天性格,或許是與生俱來,也或許是因為這連續八次的環境遽變所造就出的。他並沒有後悔進入不適合的學校,就算考試考不好也不怎麽在意。至於在新學校書念不好而被當成笨蛋一事,他也覺得那就跟使用之前所住的地方方言說話,而被人嘲笑沒兩樣。況且他也不必在片瀨第四中學待太久,隻要再八個月就能從國中畢業,離開這間學校,要不然,在畢業之前又得轉學也不無可能。這段期間,隻要不犯什麽大錯、安然度過,就心滿意足了,然後能上高中就上,有書念就念,這樣就夠了正時輕鬆地想著。


    隻不過,這次似乎讓正時的父母受到相當大的打擊。


    這也無可厚非。畢竟,這是正時的父母第一次因為兒子成績太差,而被叫到學校去,不過他們可能認為,這一切都是因為老是強迫正時轉學所造成的。此後母親每晚加菜,而父親雖然每晚都想和正時一起泡澡,然而,卻總是隻穿著一條內褲在客廳裏走來走去。


    「他們大概在擔心我吧。」正時這麽想。


    然而,他們突如其來的異常關心也讓正時感到不適。「要是能上高中,或是有學校可念就好了。」關於這點,正時和父母親的意見倒是一致,隻不過對作父母的來說,還是有那麽一點擔心吧。正時在片瀨第四中學時,最先結交的朋友光頭,是附近一間寺院住持的長子,聽說他打算畢業以後到和尚學校讀書。正時很想跟父母說:「我們班上除了我以外,還有這樣的怪人。」於是他半開玩笑地說:「要是我也剃光頭,搞不好也很適合念和尚學校。」結果當晚半夜三點,正時父母的房間裏竟然傳來窸窸窣窣的交談聲。「這方法沒用。」正時心想。


    在那之後,級任老師的態度也突然轉變。不曉得是不是因為反省過自己當初把話講得太難聽,於是老師開始不尋常地關心起正時的每一件事,不過老實講,那樣的好意反而是種麻煩。這樣令人惴惴不安的一個月過去了,終於到了學期的最後一天,那天正時在便利商店前的站牌下車。書包裏塞滿了還能感覺到剛印完不久的餘熱的講義,新家就位於與公車站牌相鄰的高地上的一棟五樓大樓裏,從站牌還可以看到母親晾到忘記收起來的衣物。每走近家裏一步,就表示暑假又更接近了。


    「我回來了。」


    誰來了啊?


    連在玄關都能聽到客廳裏的談話聲。屋裏飄起一陣平常家裏鮮有的咖啡香,一雙似曾相識的破舊nike球鞋倒在一旁。正時走到走廊上,將書包丟進自己分配到的那間六帖榻楊米大的房間後,馬上來到客廳。一拉開紙門,隻見一名綁著長及地毯的馬尾頭女孩,正麵對著母親喝茶。


    「媽,你衣服還沒收進來哦。」


    母親叫了聲「哎呀!」趕緊起身,而那個綁馬尾的人也很快地轉過頭來,臉上堆滿了笑容。


    「正時,好久不見!」


    是理香姊。


    正時口中的理香姊,正確來講是父親的妹妹,也就是正時的姑姑。二十五歲,b型天蠍座。今年二月一度決定出外工作,可是也不知道到底在做些什麽,現在依然留在大學研究所裏,聽說偶爾還會解剖老鼠、進行研究什麽的。不知情的人都以為理香姊是正時的姊姊,事實上,正時在上小學前也一直以為她是自己的親生姊姊。雖然那時他已經吃了不少理香姊的虧,但對這個無論他們搬到多遠都必定登門拜訪的奇怪姑姑,正時也不怎麽討厭。


    「來,這是禮物。」


    理香從口袋裏拿出一個石塊狀的東西丟給正時。正時七手八腳地將它接住,目不轉睛地看著。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就隻是一塊石頭而已。


    「這是什麽?」


    「恐龍的便便。」


    此時,媽媽已經收好晾幹的衣物回到客廳來了。


    「理香才剛度完蜜月回來。回來之後還特地帶禮物來看我們呢!」


    原來如此。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正時不知道的事,理香姊已經在一個月前結了婚就是其中一項。


    雖然六月新娘的理香姊大肆宣揚,但婚禮當天正好撞上正時模擬考的第二天,因此,正時到現在還沒見過理香的結婚對象。聽說對方是位在業界頗有名氣的新聞工作者,每當有大新聞發生,就會立刻飛往世界各地的戰爭地區,或是災害現場,是個喜歡冒險犯難的家夥。


    「那個真抱歉,沒能參加你的結婚典禮。」


    正時打算先低頭道歉。要是被理香姊懷恨在心可就慘了。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呀!你也要忙著準備考試嘛!」


    理香聳著肩膀笑個不停,她拉著正時坐下來,並且一直催促他趕快品嚐她買來的蛋糕說:「這個蛋糕是我帶回來的土產,快吃吃看!」母親也已經折好衣物加入談話,話題從理香姊的蜜月旅行,轉到平常旅行的逸事。不知不覺,隻顧著吃蛋糕的正時失去開溜的機會。如果是隻有理香姊在場也就算了,沒想到媽媽竟然也湊上一腳。覺得不太自在的正時,打算待會兒吃完蛋糕就趁機開溜。


    「正時!」


    理香姊突然把話題轉到正時身上。


    「你暑假有什麽計劃嗎?」


    「嗯,有啊,就是那個」


    「根本就很閑吧?」


    「才不是咧!我有好多事情要忙」


    他要去上補習班。


    自從模擬考考砸了之後,就想過大概會是這種結果。並不是想努力讓成績進步,但是總覺得考試考砸了,自己一定得付出一些代價,不然無法對自己交代。於是正時搜集了好幾份暑期輔導的廣告手冊,每天都想著:「今天就去報名吧!」但他把作業先擱在一旁,死拖活拖直到今天,不知道還有哪一家補習班願意收留他。


    「要是沒有什麽特別計劃的話,要不要去南方小島玩呀?」


    理香姊怎麽突然開口說這種話?


    正時驚訝地睜大雙眼,嘴巴開得老大,最後一片蛋糕遺留在嘴裏。理香稍微挪動屁股的位置,將手肘靠在桌上麵對麵看著正時。


    「我老公左吏部俊郎,來自一座南方小島。應該是叫『岬島』吧。」


    「不用了,我剛不是說了嗎?我沒空。」


    「忙什麽?忙著上補習班嗎?」


    「嗯,況且我還有暑假作業要做」


    「看吧,果然很閑嘛!隻是去補習班、寫寫作業,閑得沒有別的事做嘛!聽說你考試考得一塌胡塗,不過你知道嗎?哥哥和大嫂擔心的可不是你的成績問題哦!」


    理香姊麵帶嘲諷,說得頭頭是道。正時愈來愈覺得,眼前這個人隻要靠她的三寸不


    爛之舌就能打遍天下無敵手,同時她那番話也說中他的痛處,使他說不出半句話來反駁。


    理香乘勝追擊地說:「那地方真的很讚!也非常適合念書呢!雖然離本島有一段距離,可是海水幹淨、食物又超級美味,也不是人潮擁擠的觀光地,可以盡情地好好放鬆一下哦!住的地方也不用煩惱,直接住在我老公的老家就可以了。」


    在一旁聽著的母親插嘴問:


    「可是會不會很麻煩人家呀?」


    母親的這句話讓正時嚇了一跳,原本以為母親會反對的。


    「這不用擔心。其實我已經打電話問過,早就取得他們的許可了,現在隻差正時的一句話。」


    理香突然將身子往前一挺。


    無路可逃的正時偷偷地瞄了母親一眼。


    母親也盯著正時看,露出一副「你到底決定怎麽做?」的眼神。


    父親回到家後,理香還在晚餐時,一直高談闊論著「讓正時去岬島」一事。


    父親的反應也跟母親差不多,一副「就順著正時的意思吧!」的態度,消極地讚成那項提議。洗完澡、吃過西瓜後,理香吆喝著一起去放煙火,於是正時和她肩並肩地走向便利商店,腳下的塑料拖鞋不斷發出「啪畦啪嚏」的聲音。


    「怎樣?改變主意了嗎?」


    「嗯」


    說到底,他還是不想讓父母操太多心。


    會想到南方小島去和之所以遲遲無法下決定,大概都是這個原因吧。


    在便利商店裏,理香姊挑了最大的煙火組合和一支點火棒放進購物籃。正時問她平常用的打火機到哪裏去了,她挺起胸膛說:「我已經戒煙很久了!」。「這算什麽嘛?受美國影響太深嗎?」正時說完之後,理香姊不經意地用她白嫩、修長的食指,輕輕戳了一下正時的額頭。結帳時,櫃台打工的店員臉上露出「好羨慕哦,有這麽一個漂亮的姊姊」的表情,正時不禁得意起來。那時正時作夢也想不到,理香正心懷鬼胎,準備把他一個人丟在岬島上。


    第八次的轉學、一塌糊塗的模擬考,還有理香姊的結婚。


    這慌亂不已的一個月裏,所發生的大小事,正時回想了好幾次。


    其中有好幾次轉折點。要是沒有第八次的轉學,就不會有記憶慘痛的模擬考;要是沒有考砸,也不會把自己搞到這般田地:再加上理香姊的結婚對象正好住在遙遠南方島嶼,為這一切下奸了最後一步棋。為了消除盤踞心底的罪惡感,同時也不想被理香姊看扁,才屈服於這個提議,畢竟再怎麽不願意,最後還是得乖乖念書。在大樓的停車場,正時露出朦朧的表情,出神地看著線香煙火。在他身後的理香姊,正準備用點火棒點燃正時屁股下的鞭炮,窩在樹叢陰影下的虎斑野貓也瞧見了這副情景。而五樓的父母正在討論該不該馬上打通電話到理香姊丈夫老家去打聲招呼?還是隔天早上再打比較好?今天已經這麽晚了。


    此刻的岬島,在遙遠太平洋的另一端等待武田正時的到來。


    ***


    一名鬼婆婆俯視著正時。


    不曉得是不是暈船藥的藥效還沒退,正時驚嚇之餘又再度陷入昏睡


    睡得迷迷糊糊的正時心想:「或許那真的是一名老婆婆,可是不管怎麽看,還是覺得她長得很像鬼。」滿是皺紋的臉,還有粗壯的手臂,全都被曬得黝黑;纏在頭上的毛巾,說不定是用來掩飾她頭上的鬼角;啤酒桶般的龐大身軀,穿著印有海豚圖案的圍裙。她雙手套著塑料手套,握著掃把在正時附近忙碌著。


    「已經到了喲!」


    鬼婆婆開口說話。


    「你妨凝到我打掃了。」


    正時這才被嚇醒。地板上鋪著的地毯,質感就像廚房清潔用的海綿那樣粗糙,稍挪微動身體時,手肘一摩擦到,就覺得無比疼痛。正時雙腳朝空中一踢,站起身子走出房間。他靠著走廊的欄杆,安心地喘了口氣,此時鬼婆婆突然從房間探出頭來:「你忘了東西。」說著便把旅行袋朝正時胸口丟過去。正時嚇得舌頭僵硬,還沒來得及道謝,房門便「砰」地一聲突然關上,門上掛著的門牌也因為這個動作而歪斜,上頭寫著「暫時休息室」。


    正時終於明白自己現在身在何處。


    他在前往守人島渡輪的甲板走道上。


    響遍全船的引擎聲突然靜了下來。


    他看看手表。


    三點四十六分。


    滿是鐵鏽的舷梯降了下來,正時再度踏上違別七個小時的水泥地。鑽過有如郊外遊樂園的拱型廣告牌「歡迎來到南國之園?守人」。從日曬的痕跡仍可辨識「樂」和「島」的字樣。望著沿途的道路,有幾間寒酸的土產店、無線電出租車行和租車行的電話號碼、標示飯店和旅館方向的箭頭、一整列一毛都不會少算自動販賣機。一名跟魚幹一樣幹癟、穿著內褲的瘦弱老人,正騎著腳踏車「磯叩磯叩」地越過正時的視線範圍。


    這就是守人島啊。


    渡輪上滿載的旅客們,老早就各自投宿去了吧。但是對自己來說,這座島隻不過是前往岬島的中途站罷了至少,當初是這麽預定的。


    可是,接下來該怎麽辦?


    依照原訂計劃,應該會有人來接我才對。不過,四周都沒看到這樣的人,過往人煙明顯都是一些當地的老人家。


    對於被騙上船的正時來說,理香的信用儼然蕩然無存,可是她說過岬島那邊會派人來接唉,搞不好隻是說說罷了。即使她沒打算那麽做,也可能發生連絡上出了差錯之類的事。當時也沒聽清楚理香到底在碼頭說了什麽名字,也沒聽清楚會合地點。待在渡輪口等就好了吧?


    「唉,算了!」正時心想。


    被騙到這裏來,雖然心有不甘,不過想到今後不必再被她耍得團團轉,能夠自由自在不受拘束,心情總算好過了點。


    好!


    總之,先等等看那個人會不會來吧!


    正時一邊思考有沒有辦法打聽到前往岬島的方法,一邊捕捉視線中所有的行人。要是都行不通,也沒有其它辦法了,反正也並不是非到岬島不可。幸好母親給了自己一筆充足的旅費,在這島上住個兩、三天並不成問題,閑來無事還可以到處逛逛。哈哈,真是太棒了。


    不過,守人島看起來再怎麽鄉下,畢竟也是個觀光地,而現在正值暑假,能不能臨時找到住處還很難說。難不成還是得想辦法到呷島上去?


    一直站在大太陽底下烤也挺累人的。正時再次環視周圍,依然不見任何像是要來接他的人。於是隻好走向最近的土產店。門前一目了然地插著一支寫著「土產」的旗幟,但乍看之下卻像間雜貨店。


    正時偷偷探頭往店裏看,打了聲招呼。


    「有人在嗎」


    「有何貴幹?」


    聽到身後突然傳來人聲,正時嚇得跳了起來。頭發斑白的老人家,以十分銳利的眼神直盯著正時,似乎一點也不認為正時是位客人。


    「呃,那個」


    老人從頭到腳打量了正時一遍,突然問道:「逃家啊?」


    「不,不是這樣的!」


    老人不屑地哼了一聲。


    「出店門,往右走一陣子有間鄉公所,一進去就有公用電話,先給我打個電話回家。觀光旅行協會就在一樓走廊到底,老老實實跟他們講清楚,他們就會為你安排適當的住所。吃完飯、洗個澡,早點去睡,明天早上十點有船。沒有父母不愛自己孩子的。要是不想去學校就不要去。這個世界上一定會有女人喜歡你。就這樣。」


    一口氣說完了一大串,老人穿過正時身邊,急急忙忙地往店裏走去。


    「那個不是的,事情不是您想的那樣」


    「


    想借錢的話免談。左轉直走約一百公尺,左邊有間派出所,到那裏去借。但奉勸你一句,那裏的警察可不像我那麽好說話。之前也有好幾個像你一樣的小鬼來到這兒,哼,真是讓人受不了。你們到底在期待些什麽?就算把全島的椰子都搖下來,『真正的自己』也不會掉下來啦!」


    老人說完之後,走到最裏麵的房間,「啪嚓」一聲帶上房門。


    正時慌了,趕緊從口袋裏掏出錢包,然後打開冰箱的玻璃門拿出一瓶可樂,大聲說道:「我要買這個!」


    不一會兒,老人拉開拉門露出側臉,板著一張臉,厭煩地嘖了一聲說:「兩百塊。」


    正時停止呼吸,像是走進敵人圈套似地,小心翼翼地走進店裏。他從零錢包裏數了兩枚百圓硬幣,然後把錢放到凶巴巴的老人所伸出之滿是斑點的手中前,正時趁機問:


    「呃事實上呢,我是要去岬島」


    老人一聽見「岬島」兩個字,便眯著眼看著正時。


    「原本應該有人來接我的,可是好像聯絡上出了問題。我想問問看有沒有什麽方法可以到岬島去,如果有去岬島的船」


    「沒有!」


    老人斬釘截鐵地一口斷言,口氣比先前還要冷淡,於是正時噤聲不語。接著老人嚴肅地瞪著正時問:


    「你是在那座島出生的?」


    「不是的,呃」


    正時畏縮了起來,因為老人露出了要是正時不小心說錯一個字,就會朝他喉頭撲去的態度。


    「我有親戚住在那裏。我父親的妹妹跟那座島的人結婚」


    「我們島上的人們不跟食蟹島的人往來!快滾!別讓我再見到你!」老人突然破口大罵。


    正時片刻也不敢多留,趕緊逃出。背後傳來東西扔來的劇烈聲響。在這座人生地不熟的島上突然受到敵意攻擊,讓正時恐懼到連雙腳也不禁顫抖。即使逃回拱型廣告牌附近,還是無法停下腳步。深怕老人追了上來的他,還一邊跑一邊回頭張望,以致於不小心撞上迎麵而來的年輕男子。


    體重較輕的正時,當場被彈了開來,男子也摔得四腳朝天。


    不過男子隨即站起身,以一副「我完蛋了!」的表情看著正時,大叫了一聲:「啊!」


    看見可樂罐從正時的手中滑落,他又露出「完蛋了!」的表情,又是「啊!」地大叫了一聲。矯健的身手像是捕獵的貓一樣,試圖攔下可樂罐,但可惜錯失良機,罐子已經從碼頭邊滾落水中,發出「噗通」一聲。


    「啊」


    男子突然無力地垂下肩膀,意誌消沉的樣子看起來頗令人同情。正時瞠目結舌地呆坐著,跌倒的疼痛和受驚的程度相比根本算不了什麽。


    他到底是何方神聖?


    「不好意思」


    男子很快地轉過身表示:


    「對不起,你沒事吧?有沒有受傷啊?」


    他小心翼翼地將正時扶起。雖然已經告訴對方「沒事,不用擔心。」但正時對男子仍動手檢查自己有無外傷這點,顯得有點不自在。「這人該不會是」一絲不安閃過正時的心頭,於是他趕緊用手按住口袋,提防錢包被摸走,然後再撿起旅行袋。


    「真的一點事也沒有。該道歉的是我才對。」


    「真的十分抱歉。我也沒注意,因為跟人相約卻遲到了,所以才那麽急急忙忙的。」


    跟人相約?


    正時睜大眼睛看著這名男子,而男子似乎也看出正時心裏想些什麽,於是僵在原地,直愣愣地動也不動。


    「那個,你在等的人該不會」


    「難道你就是武田正時?」


    兩人異口同聲。


    從正時的表情得到肯定的答案後,男子放鬆下來,安心地喘了一口氣,然後立刻挺直腰杆,精力充沛地伸出右手,五指撐得老開,彷佛傳來功夫電影裏頭拳打腳踢的音效。「出剪刀的話,我就贏了吧!」正時心裏這麽想,可是對方好像隻是想握個手而已。男子看起來年約二十歲,穿著一件扯掉袖子的迷幻色彩t恤,搭配一條工作褲,頭上綁著海盜造型的藍色印花頭巾。看似瘦弱卻很結實,讓人不禁聯想起李小龍的體格。


    「我叫可久樂部航一郎,是來接你的。」


    真是個怪人。


    待正時準備回握的同時才發現,原來自己手上掐著買可樂的兩百塊錢,就這麽逃了出來。


    一路上,正時跟男子聊了很多。


    聽到他已經二十八歲時,正時有點吃驚。一聽正時說自己看起來不過二十來歲,男子不好意思地搔搔頭說:「真的嗎?哎呀!真不好意思」,然後突然露出一副「一語驚醒夢中人」的表情麵向正時,大叫了一聲:「啊!」


    被他這麽一叫,正時又再度陷入一陣驚慌。男子想賠償剛剛掉到水裏的可樂,不過自己並不是真的想喝才買,更何況最後還演變成好像是偷來的一樣,根本不想喝了,於是便回他:「不用了啦,沒關係。」男子卻沒把話聽進去,徑自把車停在好不容易發現的自動販賣機前,沒想到他又擺出了一副「完蛋了!」的表情,大喊了一聲:「啊!」


    可樂好像都賣光了。


    從渡輪等候區沿著海走了十分多鍾,他們來到一個被防波堤圍住的船隻停泊場。


    「來,上船!上船!」在對方的再三催促下,正時搭上了一艘強化纖維製的通用漁船。全長約十公尺左右,船中央靠後有一間矮小的駕駛室,船頂有電燈、擴音器和天線等設備。船頭的最前端呈微微的弧狀,正時覺得還滿可愛的。雖然汙漬和磨損處很明顯,但白色船身的和緩曲線,像隻美麗的大型動物般,看起來很有趣。船身上還寫著「阿爾卡迪亞號」。


    碼頭很高,正時趕緊喝光因為可樂賣光,而改買的運動飲料,爬下繩梯跳到船上。正時沒什麽搭船的經驗,連同先前搭的渡輪也算在內,屈指可數,更不用說這是他第一次搭乘漁船,因此感到非常興奮。船體雖然比渡輪小很多,卻仿佛置身小型宇宙船。


    聽了土產店老人的事,男子放聲大笑:


    「那還真是場大災難啊!不過該怎麽說呢,你運氣還真背耶!」


    男子告訴正時,以前或許真是那樣,但現在守人島的人對外地人已經友善很多了。相較於很早就開始有人定居的岬島,守人島大概是在昭和初期發現了煤礦,才引進了很多勞工。後來礦源枯竭,守人島便轉為觀光取向。由於守人島早早便習慣外地人的來來往往,因而成為鄰近島嶼的中心樞紐。最接近本島的地理位置再加上人口增加,許多氣派的學校和醫院一一竣工,現在的守人島幾乎不會對其它島來的人有什麽差別待遇。


    「我高中也是在守人島念的,還在這裏租公寓通學,那個時候結交的朋友有幾個現在還在連絡呢!不過,多少還是有一些爺爺奶奶世代的老人家抱著舊觀念,仍然很反對政府把守人島規劃成觀光地不過反對歸反對,也從沒聽過有亂丟東西、下逐客令之類的頑固家夥。說不定你是那種連在抽鬼牌時,都會在第一輪抽中鬼牌,運氣背到極點的人呢!」


    在渡輪上已經吃過一次暈船藥了。正時猶豫著該不該再吃一次暈車藥,但又擔心吃太多會對身體不好。此時,男子迅速地解開係船繩索,又跳回船上。原來船跟車子一模一樣,都必須用鑰匙發動引擎,這讓正時有點意外。阿爾卡迪亞號突然加速,脫離了防波堤的包圍,向前駛進。搖搖晃晃的,跟渡輪完全不同,正時站在船邊發呆,浪花不時地打在頭上。駕駛室裏擺著許多儀器,好像置身宇宙船的機艙裏。測速計、羅盤,無線對講機、新增雷達功能的聲納魚群探知器,還有略有所聞的gps(注:全球衛星定位係統),不過loranc(注:遠距離無線電導航係統)倒是


    前所未聞,相對於gps的衛星定位,loranc似乎是用地表電波來定位的特殊係統。船舵有車子的方向盤那麽大、有兩個是輸出節流閥的把手,以及轉換「gobead(注:前進)」、「gostern(注:後退)」的離合器。聽船上的人說,上頭的「gohead」、「gostern」其實是「goahead」、「goastern的誤拚。」)


    「打開看看。」男子表示。於是正時便打開地板上的蓋子,裏頭看起來像是一座船附有的巨大冷凍庫,大量鋪好的冰塊上躺著一尾足足有七十公分長的大鯛魚。


    「這就是我遲到的原因。這可是破了我自己的紀錄哦!」


    原來如此,不過這魚還真大到有點嚇人。正時難以想象,這和那些被拿去鹽烤,當作婚禮伴手禮的魚竟然是同一種。


    「我還在想,你的歡迎會上我該帶些什麽去呢。原本希望趕在預定時間前抵達,打算釣到兩點半就走的,真是費了我好大的工夫啊。」


    正時問他是不是職業漁夫,男子說岬島主要產業以農業和畜牧為主,幾乎沒人單靠捕魚維持生計。因無法在缺乏金錢和土地的岬島建造大規模的冷凍設施和深水漁港,而且離消費市場又太遠,運輸成本過高,生意根本談不攏。這樣的情形據說常發生在岬島這樣的小島上。


    這樣還要為我辦歡迎會,好嗎?


    我可是來這裏念書的耶!


    咦?


    好像忘了什麽。從剛才開始覺得腦袋瓜裏好像漂浮著一股不協調的感覺。


    呃到底是什麽來著


    剛剛想問他什麽啊?


    聽到他說岬島幾乎沒有人靠漁業維生,突然想問些什麽,在等待時機打斷他的時候,競忘了打算說的話。是重要的事嗎?還是沒什麽大不了的事?連這個都想不起來。到底要問什麽來著?正時愈想愈焦急。


    「喂,怎麽了?」


    男子對著陷入沉默的正時問道。正時遺是低著頭沒有回應。當男子準備再問一次時,正時一臉鐵青地拾起頭,身體伸出了船緣,吐了出來。


    在這之後,就是地獄般地航行。


    正時從未有過如此痛苦的暈船經驗。剛剛果然應該再吃一次暈船藥,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


    反過來想想,說不定吃了也一樣暈。正時一臉慘白地吐個不停,不斷地發抖,雖然頭上頂著盛夏的大太陽,卻有一股難耐的寒意直襲而來,他把跟男子借來的毛巾放在額頭上,咬著牙忍受劇烈的頭痛與嘔吐感。「喝下這個就沒事了。」男子拍胸脯向正時保證,正時心想:「這大概是什麽厲害的特效藥吧。」於是伸手接過一看,原來是號稱立刻就能恢複元氣的機能飲料。


    「我有什麽不舒服都是靠這一瓶喲!」


    這種人多的是。把正露丸、青汁飲料什麽的當成仙丹一樣,也不管人家是感冒還是花粉症,一直「喝啊、喝啊」地催促人家暍。而且隨身攜帶機能飲料就已經夠古怪了,看來好像是從船裏的儲糧倉庫拿出來的。早已經吐到四肢無力的正時,連瓶蓋也無法好好拉開,男子斜眼看著他,一麵拿著茶色瓶子大口地喝著,嘴裏還不斷嘟噥著:「要是古早時代有這個,就不會罹患什麽敗血病了。」


    阿爾卡迪亞號繼續飛濺著浪花往大海前進。海浪每打在船頭一次,正時的頭暈和嘔吐感就讓他想去死。


    有時船晃得讓正時覺得身體幾乎浮在空中,他一直想一直想:「早知道就不來這個鬼地方了。」不知當初要是選擇擠電車去補習班會不會好一點?渾身大汗的歐吉桑身上的狐臭味及從肚子裏擰出的惡心胃液味道,從四麵八方緊貼而來的濕熱體溫,以及宛如要將身體結凍似直冒的冷汗、踩在腳上的高跟鞋及滲入眼底般的刺痛戚。這也是單純的二選一問題。奸想回家、好想用念力瞬間移動回家。不是身上這塊濕濕臭臭的毛巾,而是用自己房間的被子包住自己,卯起來睡它個三天三夜。正時的體力終於耗盡,本以為會無止盡持續下去的地獄,也因為疲勞加上睡意而變得越來越遠


    「喂!」男子跑來叫醒正時。


    滾啦,別管我!搖晃得這麽厲害,這種人竟然不會暈船!居然能在海上這麽怡然自得,你們一定是海中的哺乳動物!我受夠啦!


    「我最喜歡這個時候的海景了。值得一看哦!」


    吵死人了!


    從毛巾縫隙射進來的夕陽,照在手表上。六點十二分。正時嚇了一跳,已經搭了兩個多鍾頭的船了啦!?於是他咽下再度翻湧而上的胃液,支起上半身往前一看,此時的他已經把暈船的不快扔到腦後去了。


    岬島比想象中還要廣闊。


    正時生平第一次看見這麽寬廣的天空和三百六十度的地平線。像宗教畫般的夕陽照映著整個海麵,碧藍海洋上的美麗島嶼矗立在巨大雲朵之前,氣壯河山。不曾在電視上看過如此勝景,說不定還會讓你心情激昂到忘記按下相機快門。變化多端的海岸線、連外行人都能一目了然,異於本島的植被,還有在夕陽下一同變換方向飛翔的海鳥群。


    這就是岬島。


    海盜的巢穴。


    好像不小心講得太大聲了。男子露出讚賞的笑容,回過頭說:


    「武田家難道是詩人世家嗎?以前理香子還說這裏是『綠色毒菇』呢。」


    男子指著完全覆蓋著島中央的森林。


    「這是『天之木』的叢生林哦。是這一帶島上的特有品種,那座森林裏所有的樹都有親戚關係,生長在地麵下的根,就像綢子一樣緊緊連在一起。看!森林最上端的那顆大樹,看到了嗎?」


    看到了。扁平的感覺的確很像香菇頭,中央部分比起周圍的樹木高聳許多。如果那是一棵樹「那是其它樹木交錯生長,才會長得那麽巨大。」


    巨樹上方的天空,星星早已迫不及待地眨起眼來。


    正時想象了一下。他想象自己站在巨樹底下,透過重重交迭的樹梢仰望天空。隨著夕陽西斜,森林被黑暗籠罩,星星就像天文照片上看到的那樣,以聳立天際的巨樹為中心,卷起漩渦。


    豎耳傾聽,或許會聽見樹梢朝著天際延伸的聲音。


    正時從船緣采出身,凝視著小島。


    這就是岬島啊。


    「再忍耐一下啊!大家已經為你準備了好料呢。你最好再吐個兩、三次,把肚子裏的東西全吐幹淨。」


    男子笑著,一邊把引擎轉到最大。再度被拉回現實的正時倚著船邊,吐完當天的最後一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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