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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岬島的港口很不一樣,愈近愈覺得它像個海盜窩。到處都是被土堡圍繞,有如碉堡般的石造建築,與其說是港口,倒不如說是軍事要塞。自古遺留下來的設施似乎直接被利用。整體給人一種具攻擊性的異樣壓迫感,也給人一種異國古城的情趣。


    「這裏是離本島非常遙遠的蕞爾小島,因此從古至今,島民都得靠自己的力量來保衛家園。」


    男子小心翼翼地將阿爾卡迪亞號停靠在碼頭。


    「海盜什麽的是很久以前的事吧。到戰後為止,這地方的海域一直有些人不懷好意地四處遊蕩,有時攻擊來往的貨船,有時則是跑到島上抓女人。據說遠到馬來西亞還有印度尼西亞,現在還有這樣的人。聽說他們就是搭乘裝載著高速引擎的小艇,手裏拿著槍跟棍棒殺到島上。至於那些外國船在通過危險海峽時,還會帶著保鏢。不過聽最近在守人島的酒館裏認識的黑道小弟說,他之前當保鑣的時候還對海盜開過槍呢。」


    站在堤防上接下係船繩索的,是一個瘦瘦高高、穿著白袍的女子。但是白袍裏穿著一件黑色t恤和一件迷彩褲,搭配得十分難看。大概發生了什麽無聊的事情吧,雖然笑起來應該是個美女,然而她卻嘴角下垂,板著一張臉。從卷起的袖口露出來的纖細手臂,實在和她綁緊係船繩的利落手法不太搭調。女子低頭看了看爬上繩梯幾乎快斷氣的正時說:


    「哇~臉色發青耶!喂,功夫!我在你出門前拿了莨菪堿(注:藥品,用於擴張瞳孔、鎮靜、無痛分娩的一種鎮定劑)成分的膏藥給你,對吧?」


    功夫?


    正時忍不住回頭一看。男子還在船上,正準備從冷凍室把鯛魚拖出來,對白衣女子的責問露出一副「忘得一幹二淨」的表情。


    「啊!」功夫叫出聲來。


    白袍女深深歎了口氣,迅速地轉過身,從口袋拿出一個裝著水的寶特瓶代替見麵時的握手。


    「你好,初次見麵,我叫加梨津部姉子。長途跋涉來到這兒,你一定累了吧。」


    嘴角還是下垂著,但話中卻充滿女人味。並不是因為心情不好,好像天生就是這副德行。正時站穩腳步,收下寶特瓶說:


    「妳好,我叫武田」


    突然胃又一陣痙攣。正時急忙跑到堤防打算吐的時候,男子正好慢慢地從繩梯爬上來,以一副「非同小可」的表情看著低頭的正時。


    「哇!不準吐,笨蛋!」


    幸好,正時隻是痛苦難過地幹哎著,在男人跌跌撞撞地爬上提防的同時,白袍婦女輕輕拍撫著正時的背說:


    「哇,這樣下去不行。正時,我們去一趟診所吧。」


    正時用寶特瓶裏的水漱口,蹣跚地走在堤防上。男子將正時的旅行袋和尾部被繩子綁住的鯛魚拉到堤防上,然後雙手各拿一樣,快步地追上他們兩人。


    海港前停著一台紅白條紋相間的摩托車,和一輛離報廢之日不遠的小發財車。


    男子將鯛魚放進貨車台上的保麗龍箱裏,接著拎著正時的旅行袋,坐上駕駛座、發動引擎。動作仍舊敏捷。


    「正時就拜托妳囉,我要先去相館一趟。」


    「我知道了,待會見。」


    正時呆呆地目送小貨車離開。光是那台破舊不堪的小貨車還能行駛就很誇張,更扯的是好像連車牌都沒有,大概是心理作用吧。


    「快上車吧。」


    白袍女已經跨上摩托車了。矮小的摩托車規規炬矩地掛著車牌。仔細一看,引擎蓋上胡抹亂塗的紅白線條,怎麽看都像是為了讓它看起來像救護車而費盡心思畫上去的。


    正時趁著嘔吐的空隙,「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白衣女子一臉不悅地轉過頭來。


    「嗯?怎麽了嗎?」


    「呃,沒有」


    這是妳自己塗的嗎?正時問不出口。


    「功夫,真是個有意思的綽號耶。」


    「這個啊,我們島上的人大都以綽號相稱。」


    「這樣的話,那我該怎麽稱呼醫生啊?」


    「總之不要對我用敬語就好。叫我姉子就可以啦。趕快上車吧,最快也要三分鍾才能到。」


    正時把有著胃酸味道的嗝硬吞回去,跨上後座。「安全帽呢?」正時還沒找到,姉子就搶先一步將油門催至最高速。摩托車飛也似地離開港口,穿過滿是磚瓦建築的倉庫街後,姉子拚命加速騎到岔路上。正時緊緊地抓穩後座把手,忍耐著瘋狂的加速力。姉子要正時抱緊她的腰,他隻好提心吊膽地乖乖照辦。


    「不可以吐在我的背上哦,這可是件好衣服呢!」


    一路暢行無阻的摩托車,就在下最後一段陡坡時突然熄火。兩個人隻好牽著車子走了將近十公尺遠,盡頭處的木造平房建築就是她口中的診所。


    「醫生妳住在這裏嗎?」


    「請更正。」


    「請問這姉子小姐妳住這裏嗎?」


    「再說一遍。」


    「妳住在這裏嗎?」


    「不是,我住在另一個地方。不過偶爾遇上急診時,我也會在這裏過夜。」


    有過八次轉學經驗的正時早就不怕生了,但是被初識的年長女性用哥兒們的口氣對自己說話,反而讓他覺得喘不過氣。診所的大門理所當然地沒有上鎖。一進門便是診療室,有鄉下學校保健室的感覺。


    「不舒服的話,就先在床上睡一會兒吧。」


    「不曉得是不是剛才吹風的關係,我現在覺得好多了呃」


    瞥見姉子可怕的眼神,「好、好吧。」正時苦笑著說道,並在兩張床的其中一張躺下。


    「嗯剛剛在港口那裏你們說的藥是什麽啊?」


    「什麽?」姉子回問。


    「哦,你是說那個『莨菪堿膏藥』?那是副交感神經阻斷劑的貼片啦。跟以前的航天員為了預防在外層空間暈船用的一樣。比起一般藥局販賣的抗組胺劑來得有效很多哦!人家還特地請功夫帶去,那個笨蛋大概忘記拿給你了吧?」


    「副交感神經阻斷劑」聽起來還以為是什麽名號響亮的抗癌藥物。不過聽姉子姊說了之後,沒用到的確很可惜。要是功夫好好地將那種特效藥拿給我,也許我就不用吃那麽多苦頭了。什麽立刻見效的機能飲料哪能治好暈船啊?


    「不過,也有藥效不靈的時候啦。因為有時用了之後會嗜睡,所以不太適合在旅行時使用。啊!不要跟別人說哦!因為這個藥在日本還被列為禁藥,我隻好請一些搭外國船的朋友偶爾分我一點。」


    姉子將圓椅喀嚏喀嚏地拉過來,坐到正時麵前。接著,從白袍的胸前口袋裏拿出小手電筒,用大拇指將正時的眼皮往下拉按觀察眼珠子。先是右眼,然後左眼。


    「來,嘴巴張開。」


    啊


    「哎呀!吐太多次了,胃液灼傷到口腔黏膜了耶。」


    惡


    伴隨著惡心感,在喉嚨上塗藥。從姉子粗魯的動作,一點也感覺不到對病患的關愛,害得正時眼眶泛淚。


    「來,露出胸口。對哦!你已經脫了,順便連褲子也一起脫掉。」


    「檢查暈船連褲子也要脫啊?」不過既然是醫生的命令,就算覺得奇怪也隻好乖乖地脫到剩下一條內褲。然而,明明是姉子自己叫正時脫光衣服的,但她卻目不轉睛地盯著正時的胸前,整個人僵在那邊。正時沿著姉子的視線看過去


    「啊!」


    原來是看著理香姊給我的項鏈。


    完全忘了自己一直戴在脖子上。


    「我也不知道這是什麽東西,是理香姊在路上給我的。啊,理香姊是我爸爸的妹妹」


    「理香子!?」


    聲


    音大到讓正時忍不住將身體往後仰。


    姉子立刻回神。為了掩飾剛剛的失態,她若無其事地搖晃雙手說:


    「啊,不對、不對,真抱歉。剛剛突然不好意思,我有點嚇到了。」


    真正被嚇到的是正時。他輕輕捏著項鏈問:


    「這個到底是什麽東西啊?」


    嗯?姉子轉過頭去,似乎又受到驚嚇。


    「你不知道嗎?」


    正時心想:「我剛剛不是說了嗎?」不過姉子一副鬆了口氣的表情,讓正時覺得事有蹊蹺。


    「理香姊什麽也沒說不過因為發生太多事了,也沒時間問她。請妳告訴我這到底是什麽?」


    姉子避重就輕,嘴角又再度下垂。


    「噢,那個啊,就隻是普通的項鏈而已啦。」


    不就是一條項鏈嗎?的確,這看起來很明顯地是再經過加工的。不過正時真正好奇的是棉線上係著的圓筒型物體。姉子嚴肅地重新調整姿勢。然而,她的眼神卻從正時身上別開。


    「總麵言之呢,這可是一個能招來好運的護身符哦!它是這座島的手工藝品,帶在身上,不隻成績會進步,就連打小鋼珠也會大豐收呢!說不定還可以交到一個漂亮的女朋友哦。就是這麽一回事,明白了嗎?」


    原本姉子的口氣是那麽地慌張不定,好像一直在小心謹慎地找尋最適當的措辭,可是最後卻轉變成一口斷定的嚴肅口吻。銳利的眼神彷佛在警告這件事到此為止。


    嗯


    似懂非懂。


    如果隻是一個普通的手工藝品,根本不需要那麽驚訝。為了怕影響聽診,正時本想拿下項煉,但姉子姊卻說那很重要,要是不小心弄丟就糟了。原本打算再問一次,可是在一連串的檢查過程中,他們是「醫生和患者」的醫病關係不斷地被提醒。原本一時動搖的她再度恢複鎮定,掌握了節奏。


    「來,轉過去。」


    聽診器貼在背上。觸診時她用她柔軟的雙手碰觸正時全身,在感到舒服之餘正時還是忍不住開口問:


    「呃」


    「怎麽了?」


    「從剛剛到現在的檢查,究竟跟暈船有什麽關係?」


    「一點關係都沒有啊!」她直截了當地說。手上拿著的古董玻璃針筒發出渾沌的亮光。


    「要抽個血哦。」


    「血?妳說抽血?」


    「任何進入這座島的人都必須遵守規定接受身體檢查。在這座封閉的島嶼,外來的傳染病可是最大的威脅。」


    那些正時都明白,隻不過


    「我、我沒有什麽地方不健康啊」


    「那個由我來判斷突然這麽說,你是不是怕打針啊?」


    受到幼稚挑釁的正時,默默地伸出手臂。姉子迅速綁緊橡皮帶,從靜脈抽出暗紅色的血液。


    「好,接著換下一項。洗手間就在門口出去右手邊。」


    這次要驗尿。門口出去右手邊的確是洗手間,不過裏頭隻有一個坐式馬桶,要用什麽姿勢才能把尿裝進紙杯裏?正時有點煩惱。坐下去的話怎麽做都不大對,最後隻好站在馬桶前麵稍微挺起腰,才完成這個任務。但是這麽一來,又離馬桶太遠,尿液會灑出來,和在廁所角落進行幾乎沒什麽不同。


    理香姊當初應該也在這間診所接受同樣的身體檢查吧。


    既然外地的訪客都有義務來作健康檢查。那無論當初有沒有暈船,跟這些檢查一點關係也沒有,打從一開始就一定會被帶到這裏。姉子會事先在碼頭等阿爾卡迪亞號抵達,還有這間診所之所以位於郊外,都是因為這項規定的關係吧。無論如何先將從島外進入的人隔離再說。


    總覺得這座島上的人完全不信任外地人。


    是我想太多吧。


    「好了,給妳。」


    不過讓一個女人看自己的尿,多多少少還是會覺得有點尷尬。可是姉子卻一直盯著紙杯裏的尿液看。


    「哇!」


    「怎、怎麽了嗎?」


    「沒什麽,我想你可能有點累了。那我現在拿這個去檢查,你先在這裏等一下哦。那裏的櫃子裏有零食。要喝飲料的話,冰箱裏也有麥茶。」


    姉子留下這些話,便拿著正時的血液和尿液樣本,從診療室最裏麵的門走出去,離開了好一陣子。


    一開始正時老老實實地坐在病床上,漸漸開始無聊的他便在診療室裏來回踱步。原本以為嘔吐和頭痛都好了,可是這麽一走,他又覺得彷佛漫步在雲端似地搖搖晃晃。想穿上衣服,又擔心說不定待會還有檢查要做,反正穿著一件內褲也不會冷。射穿窗戶的南國夕陽慢慢地沒入地平線,地板上積了一層薄薄的灰塵。牆壁上掛著秒針無聲的鍾。


    不知得這樣等到何時。


    零食碰都沒碰,想喝麥茶卻找不到杯子。眼前唯一的容器隻有裝尿液的紙杯。雖然還未使用過,照理來說應該很幹淨,不過正時卻一點兒也不想用那個裝麥茶喝。


    摸了半天還是不見杯子蹤影,正時突然注意到麵對窗戶的辦公桌。一般而言,抽屜裏不太可能會放杯子,可是桌子上卻擺著熱水瓶,和一個裝著速溶咖啡包的瓶子,說不定會有一、兩個馬克杯放在裏頭。如果真有的話,應該會放在最下層吧。於是正時抓住不鏽鋼把手將抽屜拉開。


    是模型槍嗎?


    回頭看看那扇門,沒有任何姉子姊即將回來的跡象。


    正時再定睛仔細一看,確定那是一把自動手槍。槍就這麽大剌剌地如紙鎮般擺在塞滿抽屜的活頁夾上。


    他再次回頭看看背後的門心想:「她的收藏遺真是特別!」不過話說回來,她穿的也是軍裝的迷彩褲。


    正時並不排斥手上這玩意兒。以前同學裏也有人熱衷這東西,到那些人家裏玩時,也曾實際觸摸過。正時猶豫片刻後握住槍柄,並放在雙手上感受它的重量。槍上有一些擦痕和汙漬,就玩具來說似乎也有相當的年紀。正時壓下槍柄中間的按鈕,彈匣隨即滑到手中。明明槍身傷痕累累,裏頭的子彈卻依然嶄新。前端有個凹槽的麥芽糖色彈頭和銀色的彈殼,在夕陽的照射下反射出微弱的光芒。


    正時將彈匣推回原位,照著以前朋友教的方式把槍上膛。


    感覺沉甸甸的,金屬發出互相摩擦的聲音。


    第一顆子彈填裝完成。


    正時扣在扳機上的手指強烈地感受到


    這個


    正時感到一陣寒意。難道


    背後傳來腳步聲。


    正時又開始覺得胃不舒服。他把槍放回抽屜,爬回床上坐好。不知道該作何表情,總之先把脫在床上的t恤套在頭上。


    「哎呀,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


    姉子回來了。一手拿著檢驗報告,然後「噗咚」一聲坐在圓椅上。


    「嗯。差不多都ok了,隻剩最後一項。」


    正時從t恤裏露出半張瞼。


    「還有啊?」


    「嗯,最後一項了。」


    「不能穿上衣服嗎?」


    「上半身可以穿著沒關係,可是請你脫掉內褲。」


    「這一定是在開玩笑。」正時心想。他將t恤的下擺往下拉,將褲子拿在手上。


    「妳敢說我就真的照辦哦。」


    「沒錯,真的要脫掉。」


    正時瞪大雙眼望著姉子。她總是下垂的嘴角揚起微微的笑容,就像是強烈地警告正時:「我可不是在開玩笑。」


    正時愈來愈害怕。


    「開玩笑的吧?」


    「你會跟女生開玩笑說:『請脫下妳的內褲』嗎?」


    姉子伸出她白皙的手,突然抓住正時的內褲。


    正時發出


    哀嚎在病床上滾動,拚命想逃走,可是姉子白皙的手強硬地抓住內褲直往下扯。她也爬到床上來,像是倒騎著馬似的坐在正時的肚子上,完全壓製住無法抵抗的正時。從正時的角度隻能看到白袍的背麵,他沒有辦法站起身來,也沒辦法推開姉子。內褲已經被脫掉一半,他伸出雙手也構不著邊。


    「哇啊!?」


    內褲被脫下來了。


    「嗨~你好,初次見麵,正時的小弟弟。接下來我要開始檢查囉!」


    自己的那話兒被人抓住了!被人一把抓住了!生平第一次被別人抓住了!正時腦海中突然浮現「兒童福利法」這個字眼。姉子彎下披著白袍的腰,仔細地從各種角度檢查正時的性器官。不知道什麽東西從白袍口袋裏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幾秒鍾後,尿道突然一陣灼熱。驚嚇和恐懼連結上詭異的電路,讓正時的悲鳴聲不知不覺地變得像笑聲一樣。


    「好了,結束。辛苦啦!可以穿上衣服囉。啊,對了,還會暈船嗎?要是還是覺得不太舒服,我開個藥給你,睡個覺就好了。」


    姉子利落地收拾幹淨,再次在最裏麵的房間消失蹤影。微暗的診療室裏隻剩下正時一人,衣服丟得到處都是。他穿上衣服,像被玷汙的少女般縮在床上嗚嗚咽咽地獨自啜泣。


    檢查結果出爐,正時的身體全都很健康應該吧?


    正時呆呆地躺在診療室的病床上望著天花板。天色漸黑,要在診察室裏閱讀也漸漸吃力。他不知道電燈開關在哪兒,也完全不想特地爬下床找,或許是藥的副作用吧。


    果然來到了一座可怕的島嶼。


    那位姉子小姐已經離開了。她剛剛出門的時候,從浮水鑰匙圈中取下診療室的鑰匙放在桌上,並交代正時:「等一下你離開時,鑰匙幫我放在信箱裏就好了。」但是沒多久又她又折返回來:「我已經跟相館的人說了,大概等一下就會有人來接你。」說完就回去了。


    相館什麽地方啊?


    之前功夫好像也說過類似的話。


    正時躺在床上,身體彷佛隨著波浪上下起伏。他把不知道已經被太陽烤了多久,像針刺般發燙的雙臂放在冰冰涼涼的床單上,覺得這樣舒服多了。


    不知道爸媽正在做些什麽?是已經吃完晚餐,父親看著報紙,母親在一旁收拾嗎?還是「偶爾出去吃個飯也不錯」,所以正在外頭逍遙呢?


    正時覺得疲倦、很想睡覺,這大概也副作用的關係吧。


    那間兩房一廳附廚房的房子和這座小島的距離,一點真實戚也沒有。


    正時仍舊盯著天花板。他還是無法相信自己正身處於南方小島上的診所中。


    真的,來到了一座可怕的島嶼。


    吐得半死,終於抵達目的地,卻莫名其妙地被人扒掉內褲。這真是爆發力十足的一擊,加上先前的種種波折,雖然今天還沒結束,但充實度已令人不敢恭維。


    接下來還會有啥麻煩事?


    未來遺有哪些人在等著我呢?


    正時陷入沉思,腦袋裏浮現一組經常出現在自己腦海中的數字。


    17、20、16、9、21、15、12、13。


    這是正時每一次轉學的班級座號。八次轉學,八個座號。


    不過仔細想想,除了這八次轉學外,也因為分班換過無數次座號。但連正時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的是,他隻記得每一次轉學時的新座號,並且按照著轉學次序,在腦中揮之不去。


    不過留下的也隻有座號而已。


    以前的老師、同學們的長相、姓名,卻完全想不起來。


    正時並不覺得自己無情。因為對方必定也不記得自己了。


    17、20、16、9、21、15、12、13。


    風勢好像愈來愈強勁,、從海邊傳來樹叢窸窸窣窣的聲音。窗外隨著月兒東升漸漸明亮起來,可是正時盯著的天花板卻愈來愈暗。


    正時決定先睡一覺。


    *


    他很快地清醒過來。


    脖子上傳來像蟲爬似地感覺讓他睡得很不安穩。眼睛像開關般地突然睜開。


    有一隻女妖怪正從頭上倒反看著正時的臉龐。


    也許不是妖怪,隻是一個單純的女孩子。那張白皙漂亮得近乎神秘的臉,就停在正時眼前,


    距離近到連她垂下的發梢都碰得到正時的臉頰。在這麽詭異的情況下,正時對她的第一印象竟然是「她的鼻孔真小耶!」競能用這麽小的鼻孔呼吸,這種跟現狀八竿子打不著的事。


    或許是女孩子,但絕對是妖怪沒錯。虎紋覆滿整張蒼白的臉孔,就算在夜裏也十分醒目,手裏還拿著一把從沒見過的短刀,最詭異的是她完全無視於重力。病床上有個欄杆般的框架從正時頭頂上方延伸出來,那妖怪縮成一團,正蹲在框架的細欄杆上。人類絕對無法做出那樣誇張的姿勢,並保持平衡。她看著正時的臉,距離近得幾乎可以感覺到她呼出的氣息。


    不,不對。


    她看的不是正時的臉,而是他掛在脖子上的項鏈。因為靠得太近而讓正時誤會了。她抓起項煉的細繩,盯著上頭的圓筒型吊飾,嘴巴微微張著,表情有點訝異。再審視一遍,不如說那是一張幾乎麵無表情的驚愕臉孔。


    這是正時第一次害怕到連臉都扭曲了。


    此時妖怪也發現正時醒過來,而嚇得倒抽一口氣。


    清醒的正時就這樣和妖怪相覷了莫約一秒鍾。


    正想大聲呼救的同時,隨著正時的呼吸妖怪也有所動作。她舉起刀,朝正時的喉嚨刺了下去。我死了嗎?怎麽一點也不痛?正時這才驚覺刺穿床板的短刀,切斷的並不是他的頸動脈,而是他脖子上的項鏈。妖怪搶走項鏈的同時將刀收回,接著從欄杆上躍起,病床因而劇烈晃動。


    「哇啊!?」


    正時顧不得麵子放聲大叫。


    從床上跌下來的瞬間,正時的視線與倒轉在半空中的妖怪相對。


    妖怪用單手和雙腳在牆上一蹬,不出半點聲響落到診察室的另一頭。不可能吧!和馬戲團的特技及奧運選手的表演相比,這妖怪根本就是另一個次一兀的生物!雖然速度很快,動作卻十分自然竟然能瞬間在半空中改變速度。然而妖怪還在那裏,就蹲在診療室的角落。臉龐上的老虎條紋和夜晚的漆黑融為一體了。蒼白的麵孔仿佛被黑暗切割,好似浮在半空中一般。妖怪右手上仍握著那把不知名的武器,從握把兩側凸出的粗大鉤爪般的利刃相逆排列著。左手則是緊緊握住搶來的項鏈並瞪著正時,眼神如同黑夜中的貓般凶狠。


    醒來後已過了五秒鍾。


    忍耐已到了極限。


    狀況一觸即發。與其繼續對峙下去,來個突襲或許還比較好。正時一把抓住身旁滾動的圓椅腳,豁出去似地大聲咆哮,衝上前去。


    突然,被黑暗切割的白色臉孔動了起來,在空中劃下一個橫倒的s。


    驚嚇過度的正時,走不到三步,便腿一軟像溜冰滑倒似地一屁股跌坐在地板上。妖怪則是發出幾乎要把地板踩破似的劇烈聲響,以飛快的速度在半空中流暢地縱身一躍,跳出敞開的窗戶沒入黑暗之中。


    他腦中一片空白,跌坐在那好一陣子。


    好不容易回過神的正時環視診療室一圈,緩緩地站起身來。他驚覺自己原來花這麽大的力氣,一直緊緊抓住圓椅的椅腳。他想起抽屜裏的真槍,但就算放在枕頭下睡覺也於事無補吧。外頭高掛著一輪明月,月光從敞開的窗戶灑了進來,窗簾也被滾滾海風吹得飄飄蕩蕩。


    剛才那個一定是妖怪!


    像女孩子的妖怪!


    肯定不是在作夢。那個原本應該合上的窗戶正敞開


    著、被曬傷的脖子上也還留有被妖怪硬扯下項鏈的摩擦疼痛感,這都是證據。


    被南國的妖怪搶走了項鏈。


    看著晃蕩的窗簾,一股恐怖感油然而生。


    正時逃回被窩裏,用毛毯將自己團團包住。雖然窗戶敞開令人不安,可是要他離開被窩去關窗戶更是幹百個不願意。要是妖怪在他關窗時突然出現,自己一定會活活嚇死。正時痛苦地蠕動著身體,迫切地希望漫漫長夜趕快結束。他在毛毯裏將身體縮成一團,按下手表的冷光一看卻大失所望。


    晚上九點十五分。


    隻睡了兩個鍾頭。離日頭升起還久得很,今天根本就還沒結束。


    簡直是


    簡直是難以形容的一天。


    這時診所門口傳來一陣聲響。


    正時心髒快蹦出來了。是誰在轉動門把?久沒上油的門軸發出「嘰」的聲音。不知道是誰緩緩地走進診所,腳步聲愈來愈近。


    所謂物極必反,當恐懼超截止了極限就會升華成另一種情緒。動脈一陣陣拍打著太陽穴,手腳好像被一團熱氣給包圍。腳步聲的主人不發一語,連電燈都沒開,悄悄地走向病床,每一步都踩得地板嘎吱作響。正時心想這個人不是姉子,也不會是半夜來看診的病患。


    那個人很快地走到了床邊。


    已經到了伸手可及的距離。


    正時下定決心,與其讓那可怕的利刃穿過毛毯刺下來,不如主動攻擊!他一邊發抖一邊深深吸氣,幫自己壯膽,準備在心裏數到三就發動攻擊。


    一、二


    此時傳來一陣顫抖的聲音:


    「請問你是武田正時嗎?我老爺跟我說你在這裏睡覺,叫我過來找你。喂,你醒來了嗎?那裏麵的人是正時嗎?沒錯吧?是吧?我說錯了嗎?喂,快回答我啊!在那裏麵的到底是誰啊?」


    呼!不是來殺我的!太好了。


    左吏部真琴,是正時的姑姑的老公的弟弟的女兒,這樣的關係搞得兩人都不知道彼此該怎麽稱呼。不管怎樣,隻要不是剛剛的妖怪,正時都非常歡迎。就算真琴是個大胡子的老男人,他也會想立刻衝上前去緊緊抱住新他一口。


    一問之下,才知道真琴剛剛說的這個「老爺」,正是將要在這段期間照料正時的「左吏部俊郎老家」的大當家。聽她說是老爺請她到診所來叫醒正時,並帶他回去交差。原本真琴以為這就像半夜幫忙買東西一樣的小事一樁,於是立刻一口答應,但隻靠著一支手電筒,走在這渺無人煙的偏僻夜路上,不禁令人愈走愈覺得毛骨悚然;再加上熄了燈的診所實在是陰氣逼人,害得她一度想回頭,但卻又心想:「這個人從白天睡到現在,燈當然是關著的啊。」便鼓起勇氣扭開門把。


    「不過這裏頭還真暗,我也不知道電燈開關在哪裏,隻好用手電筒照看看,沒想到窗戶沒關,窗簾又亂飄,床上的毛毯還鼓鼓的,好像有人藏在裏麵」


    「真的很恐怖耶!」真琴接著說。


    診療室裏頭暗到無法好好地看清楚真琴的長相,當然正時也不能因此湊到她臉旁,不過他覺得真琴應該長得很可愛。她說話時的表情和動作都很誇張,每當手電筒閃過真琴的雙眼,都能隱約看見真琴淚光閃閃,大概是因為鬆了口氣,才眼眶泛淚吧。


    「很抱歉讓妳那麽害怕,可是我剛才可是比妳更害怕幾百倍。」正時心裏這麽想,但卻說不出口。若向一位初次見麵的人問:「這座島上有妖怪嗎?」一定會被當成神經病。或許「妖怪」一詞聽起來就蠢味十足,不過正時也想不出除了「妖怪」之外,還有什麽詞匯可以用來形容剛才看到的「那個」。


    正時將診所的門上鎖,接著按照姉子的吩咐,將鑰匙放進信箱。


    走了約五公尺後回過頭去,座落於黑暗中的診所的確看起來十分陰森。正時開始對一個人拿著手電筒來到這裏的真琴感到佩服,不過仔細想想自己也是一個人在那兒睡覺。在這種地方,有一、兩隻妖怪出現好像也是理所當然。


    「『武田正時』這個名字,聽起來好像戰國武將的名字哦。」


    「嗯,偶爾會有人這麽跟我說。」


    曾有人說過這個名字很拗口。


    「正時,你幾歲呀?」


    「十五。」


    「比我大一歲。會暈車或暈船嗎?」


    之前在「阿爾卡迪亞號」上吐得死去活來,讓起初以為自己對任何交通工具都免疫的正時,


    不得不承認自己是「會暈船」的人。盡管如此,正時還是認為,第一次搭那麽小的船在海上浮浮載載好幾個小時,不管是誰都會變成那樣吧。


    「我也會暈船耶!對了,傍晚的時候姉子醫生來過,她說你已經檢查完了,不過還有點暈船,所以她讓你在診所睡一下,要我們找個適當的時間再去接你回來。」


    真琴一路上說個不停。


    從真琴的談吐看來,她平常應該比較文靜吧,但或許是因為剛才太害怕了,所以有點激動。


    月光照耀著路麵,就算不開手電筒也不至於寸步難行,倒是蟲鳴從四麵八方排山倒海而來之勢令人懾服。左邊是燈火通明的港口和漆黑一片的海洋,右邊則是令人喘不過氣的森林和圍上柵欄的牧草地交錯延伸。正時不由自主地提防起右側如果那張蒼白的臉孔從蒼鬱茂密的群樹間,或者從牧草地的陰暗角落追過來,那該如何是好?不過正時不想被人察覺出他的恐懼,故意走在真琴右側。


    「對了,媽媽和奶奶一說要準備歡迎會等你過來,鄰居們就奸像聞到請客的菜香似地全都靠了過來。原本老爺想說請大家喝杯咖啡就打發他們走,可是格裏香的爸爸卻拿出一大瓶酒和大家開始喝了起來。老爺一個人也控製不了場麵,他怕這樣下去,所有的菜都會被吃得一幹二淨,所以要我趕快過來叫你。」


    格裏香?大概又是誰的綽號吧。


    總覺得對他們很不好意思。特地為自己舉辦歡迎會已經很過意不去了,竟然還演變成這種局麵。聽到正時這麽說,真琴笑著安慰他:「不會啦,大家原本就想找個借口喝到飽了。很少有本島的人到我們這座小島作客,等一下你一定會被大家抓著問這問那的!大家沒有惡意啦,所以也請你不要介意哦。」


    「不會啦。」再怎麽說,他可是有八次的轉學經驗,可說是應付這種狀況的職業級高手。他自認大概能在全國青少年排行榜裏排到前五名。


    不知不覺夜路已經變成鋪著水泥的小巷。周圍的房舍大多是穩固的平房構造。大概跟季節到了就會有幾個攸關生死的的台風風災有關吧。小巷子後是一個陡坡,真琴說沿著坡道走過去就有一條商店街,於是便走上坡道。


    坡道盡頭有棟白色的歐風建築。


    「到了,這裏就是老爺的家。」


    那是一棟相當古老的建築物。坡道上方突然出現一麵白牆,讓正時不自覺地肅然起敬。大門上懸掛著一塊看起來跟這棟建築物一樣古老的門區,正時無法馬上反應過來,原來門區上頭的字應該由右讀到左。


    「左吏部相館」


    相館而且是改製前的舊字體(注:二次大戰前日本使用的是繁體漢字)。


    「就是這裏嗎」


    聽見正時的嘟噥聲,真琴好奇地問:


    「嗯?你說什麽?」


    「呃其實沒什麽啦。隻是聽大家一直『相館、相館』講個不停,所以我一直在想那到底是什麽地方」


    正時猜想,真琴應該會緊接著講「這裏就是我家」之類的話,可是真琴什麽都沒說,於是他便問真琴:


    「妳也住在這裏嗎?」


    「其實我不住在這裏。爸爸跟媽媽結婚之後,就搬出老爺家了,我家其實是在另一


    個方向。不過因為住得很近,我也很喜歡老爺還有奶奶,所以小時候就一直在這裏玩,也常常留在這裏吃飯。這裏還有我專用的碗筷和牙刷哦!要念書的話也夠寬敞趕快走吧,老爺、奶奶已經等不及想看到你呢!」


    正時一邊抬頭讚歎著俯視著他們的門匾,一邊被真琴拉進大門。門鈐喀啷啷地響起,可是打開大門,店裏麵卻黑壓壓的一片,什麽也看不見。真琴立刻放下正時的手,在她熟稔的黑暗空間裏自由來去。


    「等我一下,我去開燈。」


    不一會兒,三個分別嵌在燈罩裏的燈泡發出橘黃色的燈光。


    正時咽了咽口水。


    店裏牆壁上掛滿了各式各樣的照片。


    清一色都是黑白相片。形狀大小不一的照片,一張接著一張貼滿了整麵牆,說是一點空白都不留,也不會誇張。照片內容形形色色,從單人的大頭照到幾十人的大合照:風景照也多得咋舌,建築、船隻、牧場、森林、海景族繁不及備載;有這陣子照的,也有充滿歲月痕跡的舊相片。不隻是排在牆上密密麻麻各式各樣主題的相片,還有一堆牆壁已經容不下的活頁夾和相簿,散亂地堆在店頭前,有如一間淩亂的二手書店。旁邊還掛著滾動條式的背景布、幾張高格調的椅子,和一台擺在三腳架上的舊式相機。整間屋子裏就隻有這個角落勉強有點相館的氣息。


    「老爺他不喜歡彩色相片。」


    真琴得意洋洋地看著正時繼續說道:


    「左吏部家的相館,堪稱全日本曆史最悠久的相館哦。幾個世代前就開始在這座島上從事攝影工作呢!」


    話說回來,在微弱的燈光下,正時這才真正地看清楚左吏部真琴的容貌。滴溜溜的大眼睛,頭發又長又直,個子嬌小十分可愛,全身上下散發出一股明亮的魅力。無袖背心下若隱若現的背部曲線,還有被太陽曬出肩帶痕跡的纖細肩膀相當迷人。


    就在此時


    「真琴?真琴回來了嗎?」


    店的最裏頭露出一張白發老人的臉孔。


    老人認出真琴及她身旁的正時之後,隨即臉色一轉,和年齡相符的消瘦雙腳套著塑料拖鞋,緩慢地走下來。他抓著正時的雙手說:


    「哎呀你終於來啦!果然跟理香子一個模樣呢。」


    「老爺,小心你的香煙啦。」


    老人聽見真琴這麽一說,急忙將指縫間的香煙往時鍾旁邊的煙灰缸裏擰熄。


    「啊,那個您好,初次見麵,我叫武田正時。」


    老人瞇著眼睛點點頭。他腦袋後麵的頭發和嘴上的胡子一片雪白,幾十年來笑容已在他臉上深深地刻下歲月的痕跡。


    「幸會啊,我叫左吏部周五郎。快,趕快上來吧!再不快一點,客人就要把菜吃光了喲!」


    周五郎拉著正時的手來到走廊盡頭,真琴也在背後推著。


    「喂,喜久子,正時來了。來打聲招呼啊,喜久子!」


    穿著烹飪罩衣的老婆婆從廚房現身。正時第一眼便覺得她是個很可愛的婆婆。


    「歡迎你遠道而來,我叫喜久子,是周五郎的太太。」


    「我是武田正時,您好。接下來的日子還請您多照顧了。」


    老婆婆慎重地彎腰對正時鞠躬,正時也不禁回她一個隆重的禮。這座島的老人家都這麽有禮貌嗎?


    這棟房屋是在原本的歐風相館再加蓋一間日式房舍,從建築外觀是看不出來的。喜久子領著他們來到一間麵向庭院的日式客廳。這兒原是兩間相連的房間,他們將隔扇拆掉,沿著走廊圍成l型的紙門也全部敞開,吊在屋簷下的大蚊香爐熏煙嫋嫋。桌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山珍海味,已經有十幾位客人在那邊喝酒並大聲喧鬧,氣氛相當熱鬧。


    喜久子拍拍雙手說:


    「讓我們歡迎今天的主角!」


    那十幾名喝得醉醺醺的客人全湊到正時身邊來,如雷貫耳的拍手聲和歡呼聲大到幾乎要把屋頂給掀了起來。


    放眼望去全是一群酒臭男的簡陋宴會。喜久子領著正時坐到壁龕前的上位。正時從未受過那麽熱烈地歡迎,開心之餘卻有點不知所措,一副又緊張又困擾的樣子。除了喜久子之外,還有一位中年女性,忙著上菜、收拾,來回往返廚房與客廳之間,大概是真琴的媽媽。周五郎過了一會兒才慢慢入座,除了功夫之外,所有的客人都是生麵孔。突然,一名滿臉通紅的男人擠到正時身邊來。這個人大概是真琴在路上提到的那位拿酒請客的格裏香爸爸吧。大家爭先恐後地湊過來想跟正時說話「來,吃吃這個!」、「幹了吧!」、「放輕鬆點,一起來狂歡吧!」、「你打哪來的?」、「是哦!大老遠來到這裏,了不起!」、「這裏沒什麽特別的,不過還是請你玩得開心點喲!」、「一路上有暈船嗎?」、「哇,那真苦了你呀。不過我們島上的醫生可是個大美人哦!」


    紅臉男一把勾住正時的肩膀並問道:


    「姉子醫生有沒有握住你的老二啊?」


    該來還是來了。


    正時打哈哈地笑著回答他:


    「我還想玩久一點咧!不過還是被拒絕了。」


    哇!場內的氣氛一口氣沸騰了起來。那個紅臉男還用力地拍著正時的背。


    「這個歡迎會雖然有點亂糟糟的,可是大家都是大好人。」正時心想。


    好!就算等一下要小弟露鳥,小弟也豁出去了!「人在客座身不由己」,這群大叔應該不會在最後關頭放過我啊!此時援兵及時趕到。坐在餐桌彼端的功夫一麵抱著盛有鯛魚生魚片的大盤子,一麵獨排眾筷走到正時身旁。桌上的食材好像都是大家貢獻的。「這鍋裏頭的青菜是我家種的喲!」、「這隻雞是我帶來的哦!肉質鮮美,好吃的咧!」紅臉男最自傲的是桌上那道用大盤子盛裝的烤乳豬。聽說是他為了今天的歡迎會,而特地花上一整天料理的。美食當前,肚子也不爭氣地叫了起來。這麽說來,今天隻有在渡輪上時吃了根巧克力棒,之後就一直空著肚子。他偷偷看了一下手表,時間是九點四十七分。


    真是漫長的一天。


    *


    客廳的壁龕上放著一艘乘著七福神的寶船。正上方向外突出的木紋天花板下掛著一把正時從未見過的武器。乍看之下似乎是槍,可是長竿兩側卻鑲上不對稱的刀刃。看起來不像是刺傷人用的,反倒比較像是自古流傳下來的降魔法器。


    喧鬧聲漸漸和緩下來。三桌並為兩桌,幾個像是已嫁作人婦的女子把他們帶回家去,轉眼間又有幾個人來把空位補滿。每來一個人,周五郎就立刻站起身來迎接。幾個太太眼見丈夫樂不思蜀,隻好無精打采地拿著扇子在走廊乘涼,而小孩子則在庭院裏跟自己帶來的小狗追著玩。


    正時也已經吃飽喝足了。


    一陣尿意湧上,算準時機起身離席。他往廚房瞄了一眼,喜久子婆婆正在忙著將盆子裏的巴伐露斯(注:bavarois。一種加入牛奶、蛋黃、砂糖等材料製作的糕點)分裝到小盤子上。向婆婆詢問洗手間的位置後,打開昏暗走廊盡頭的拉門,是問十分寬敞的洗手間。正時有點詫異,光小便池就有兩個,就連廁所也有三間之多。正時想起很久以前曾經搬到類似這種到處都是田埂和菜園的小鄉鎮,房子大到足以容下所有中元節來訪的親戚朋友,也有間相同規模的化妝室。


    當正時站在右邊小便池泄洪時,一個穿著浴衣的男子打開正時身後的拉門走了進來。


    站在左邊小便池前的男子,看起來十分高大。他神態自若地撩起浴衣前擺,笑嘻嘻地回應正時的招呼,突然開始嘩啦嘩啦地解起尿來,聲勢越來越壯大。


    「其實剛才我就一直注意你,你不簡單呢。」


    男人開始跟


    正時聊天。


    「不簡單啊,這麽年輕就懂得一些處世的應對之道。」


    「啊,謝謝。」


    這應該是誇獎吧。


    話說回來,這男的尿尿聲未免也太洶湧了吧。一直「嘩啦嘩啦嘩啦」地發出驚人的飛瀑聲。聽這聲音,讓人不禁有種「他應該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的感覺。正時有種吃敗仗的失落感,悻悻然地將視線拉回正麵。這裏有個小窗戶,可以微微地看見遠方的海。


    「對了!聽姉子說,你身上戴著一條『回轉神』的項鏈,沒錯吧。」


    不知不覺,正時已經快尿完了。


    回轉繩?


    噢,回轉神啊。


    就算不解釋正時也能明白。對方指的就是那個項鏈上小小的圓筒型、一圈圈轉著的物體。


    「那玩意兒是理香姊給我的,我也不知道她為何要把它給我。」正時正想解釋清楚時,男子舉起他的右手製止他繼續說下去。


    「我已經知道了。不要放在心上,我並不是要責怪你跟理香子。」


    「可以請問一下,那個到底是什麽啊?」


    「姉子小姐她是怎麽跟說的?」


    正時把姉子的話複述一遍。男子聽了哈哈大笑,連玻璃窗都好像在震動。


    「姉子小姐真是個正人君子。不過她說的也不全是謊話啦。總之呢,這個東西或許能讓你成績進步、打贏小鋼珠,而且要是挑對時機,說不定真的能交到漂亮的女朋友哦。」


    正時尿得差不多了,他轉身麵對男子,不過男子卻一副「好戲正要上場」的模樣。這個人該不會有糖尿病吧?


    「我這麽說好了。要是本島的人看到有人脖子上掛著神主牌位到處走一定會嚇到,並想:『這是哪來的怪人啊?』當然啦,項鏈跟神主牌位完全不一樣,不過對岬島的人來說,那可是代表著同等意義的寶物哦!我也沒辦法解釋得很清楚,但是有件事情我要提醒你,要是讓大家知道『從本島來的你,身上戴著那條項鏈』,那可是會引起不小的騷動哦。所以為了免除這個不必要的麻煩,我希望你能暫時保守這個秘密,好嗎?」


    正時除了點頭答應以外也別無他法。小便老早就解完的正時,準備留下那個還在「嘩啦嘩啦」繼續撒尿的男人,逃出洗手間時,男子再度叮嚀他:


    「不許說喲!也不要拿出來現給人家看,知道了嗎?」


    「我知道了。」


    正時走出洗手間把門拉上。


    在回客廳的途中他停下腳步可是那條項鏈已經不在我身上了。因為那個妖怪趁我在診所睡覺時偷襲我,還把項鏈給拿走。


    真是難以啟齒。


    老實說,自己連那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發生過,都不能十分肯定。反倒是經常聽聞有人在旅行途中的飯店或旅館裏撞鬼。這整件事最直截了當的說法,就是推說「這一切都是在一段長途跋涉後,因旅行的疲憊加上對環境變化的不適應所作的怪夢」,這倒很符合正時目前的狀況。等天一亮再去診所看看吧。說不定真的是自己記錯了,那扇窗說不定從頭到尾都是開著的:至於那條項煉或許早在哪裏弄丟了也不一定。


    回轉神啊


    那又是怎麽一回事?


    理香姊什麽也沒透露,姉子也胡扯說那是什麽幸運符,不過剛才那名男子也說那些並非全都是謊話這座島上一定有某種秘密信仰,而那個圓筒一定是那種信仰的重要信物。不過話說回來,「或許能交到漂亮的女朋友」到底是什麽意思?難道戴著這條項鏈,想跟島上任何一個女孩子結婚都可以?不會吧


    「喂,正時,來啦、來啦!一起喝嘛。」


    五、六個茫茫然的大叔圍坐成一圈,互相舉杯對飲。其中一人發現正時回到了座位,便對著他招手,邀他同酌。在酒足飯飽之後,睡意侵襲而來,但正時也不好意思拒絕他們的邀約,隻好強忍睡意加入他們的行列。


    這根本是錯誤的開始。正時坐下之後才察覺到杯子隻有一個。


    旁邊擺著一大瓶燒酒。


    其中一人拿起杯子把酒斟得滿滿的,開始說:


    「各位,今晚的歡迎會為的就是迎接我們這位從本島來的朋友。希望大家今晚可以開心地飲酒作樂,幹杯!」


    然後就一口氣喝下肚。他將杯子遞給坐在隔壁的人,還替他斟滿了酒,那人也一口氣幹杯,並且把杯子遞給下一個人。當然,杯子傳到正時這裏時也會被倒滿。宴會剛開始,大家多少還會顧慮一下,不會強灌他喝酒,可是現在他們完全不管了。


    沒辦法,正時隻好學大家一口氣幹杯。


    大家拍手歡呼叫好。


    正時也把酒杯遞給旁邊的人。


    不喝不知道,原來酒瓶裏的酒已加水稀釋了,比先前喝的燒酒淡了很多。杯子傳了一圈後,一開始帶著大家喝的人再幹一杯,然後就開始指定下一個喝酒的「幸運者」。被點到的人要說一段開場白,再領著大家喝一輪。


    不斷地重複。


    無止境地重複再重複。


    正時加入這群人時,原本以為這隻不過是罰酒遊戲,然而事實卻相去甚遠,每個人一定都會被傳到杯子,被輪到的人不管願不願意都得把酒喝光。傳到第三輪時,正時也終於察覺其中的嚴重性了。


    看來,要是沒有喝掛到隻剩一個人,這個遊戲就永無止境。


    不,可能更可怕。如果最先喝掛的人在遊戲結束前酒醒的話,一定會再來一輪沒完沒了地繼續喝下去!


    可是現在要急流勇退也太晚了。


    再怎麽說,這可是大家為我辦的歡迎會呀!


    決定了。


    送佛送上天好了,要玩小弟就奉陪到底。我發誓,我絕對不會第一個倒下去!


    「我叫武田正時,今年國三,十五歲,o型,處女座。嗯喜歡的av女優是新藤桃子。非常感謝大家為我舉辦這麽盛大的歡迎會,這杯酒就代表我的心意。我還是個年幼的晚輩,今後還請大家鄉多指教。幹杯!」


    「我叫武田正時。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喝那麽多酒。剛才不見功夫的身影,原來那家夥已經逃跑了啊。不過沒關係,我還可以繼續,我要跟你們玩到爬不起來為止。多多指教!」


    「武田嗝!武田正時啦。這座島上的人的姓都好奇怪,我完全記不起來。我腦袋很差,之前考試也考得一團糟,不過沒關係!高中那種玩意兒不去也沒差!南方島嶼最棒了!」


    正時繼續奮鬥。


    這群人大概在他參戰之前就已經灌了不少。正前方的那個,還有坐他旁邊的兩個人都已經不支倒地。雖然周五郎見狀找幾個清醒的大人來勸大家結束,然而正時早就喝紅了眼。他將t恤的袖子卷起來,鬆開褲頭的皮帶,還把礙事的手表摘下,塞進口袋裏。


    正時已經不知道被點到第幾次了。


    「武田正時」


    突然正時泡在酒中的腦子裏,有個東西「匡當」一聲滾了出來。


    正時將它撿起,仔細地看著。突然他豁然開朗。


    對了。


    一直忘記。


    在阿爾卡迪亞號上,一直有個想問功夫的問題。


    那是一件他一直、一直放在心上的無聊事。


    「不好意思,有件事想請問哦。其實也不是什麽重要的事啦,可以嗎?」


    「沒問題!你問什麽我都回答你!」還沒喝掛的人齊聲回答。原本其它的人都一副擔心的模樣,但也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傾耳靠攏過來。


    於是,發音不輪轉的正時便開口問了那個,真的一點也不重要的無聊問題。


    「就是啊,這座島的名產,是螃蟹嗎?」


    在場的所有人不禁啞


    口無言。


    正時打了個充滿酒臭味的嗝,然後慢吞吞地抬起頭來。客廳裏的每個人看起來都像凍結似地,一動也不動。圍坐成一圈的人,包括周五郎在內的男人們、收拾空瓶空杯的喜久子,以及真琴的媽媽、幾個拿著扇子在走廊外納涼的太太們,甚至連在庭院裏玩耍的小孩子和小狗,全都麵無表情地看著正時。


    「請問」


    大家是怎麽了嗎?


    然而,腦部被酒精攻占的正時卻一點也沒察覺眼前的異狀。過了良久,周五郎首先發難:


    「正時」


    被叫到名字,正時眼神黯淡地抬頭看著周五郎。


    「是?」


    「你到底是聽誰說,我們這座島的名產是螃蟹的?」


    「啊,那個啊,其實也不是聽誰說的」


    正時又打了個嗝。


    「隻是自己覺得應該是那樣吧。」


    「為什麽你會這麽覺得?」


    為什麽問了一個那麽難回答的問題咧?正時努力地讓癱瘓的腦子趕快恢複運作,拚命思考到底該怎麽回答。


    「因為守人島。」


    「守人島?」


    周五郎像鸚鵡般重複了一次正時的話,然後催促他繼續說下去。


    「渡輪抵達守人島後,我等功夫來接我時,去了一間土產店,那家店的老板是一位很古怪的老頭子。」


    「然後咧?」


    「然後我就跟他說我有親戚住在這裏,結果那個老頭子就說了『我們島上的人們不跟食蟹島的人往來!』之類的話。嗯,對,他就是這麽說的。」


    「原來是這樣子啊。」


    「我在想,那個老頭子說的食蟹島,指的應該就是岬島吧。或許『岬島』這個名稱,隻有這座島上的人才這麽稱呼。於是我就開始思考『為什麽其它島的人,會叫這座島食蟹島?』可能是因為螃蟹是這裏的名產,所以才有這個名稱吧。應該是這樣吧?」


    「不是,這座島上既沒有賣螃蟹鍋的旅舍,也沒有土產店會把煮熟的螃蟹裝進保麗龍箱裏宅配什麽的。」


    周五郎如此說道。


    這時,客廳裏籠罩著一股安心的氣息。圍坐成一圈的人,也全都露出一副剛從酒裏清醒過來的表情。


    「『食蟹島』是以前的名字。不過我們從很久以前就叫這兒『岬島』了,現在這個稱呼也大多被島外的人接受。隻是到現在,守人島,以及其它島嶼上老一輩的人,還是有不少人稱這裏為『食蟹島』。突然從你這麽年輕的年輕人口中聽到那個名稱,還真是把我們嚇了一大跳正時?」


    正時終於不支倒地了。


    正時恍惚地看著周五郎,身體慢慢地向左傾倒。周五郎慌張地想過去接住正時,正時已經癱在榻榻米上倒頭大睡。這時,客廳裏的掛鍾彷佛一直在等待著這個瞬間的到來似地,敲了十二下。武田正時漫長的一天,終於宣告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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