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加梨津部姉子的一天,由早上的一碗牛奶泡飯展開。


    誠如字麵所示,就是在海碗裏的冷飯上淋上牛奶,一口氣吃完的「料理」。然而,她也不一定單單隻吃「泡飯」,茄子有時還會放進納豆,雖然她本人覺得超級無敵好吃,不過其它人卻完全不能理解,也完全不想嚐試。之前甚至還曾經因這奇怪的癖好而跟情人鬧翻,不過不以為意的姉子還信誓旦旦表示:「未來的老公一定也得品嚐得出這個中美味才行」下垂的嘴角透露出她堅定的決心。


    姉子衝過澡、換上一如往常的白袍、騎上紅白相間的摩托車,時間大概是八點過後。破引擎聲喀啦喀啦地穿過沿海道路,一如往常地在最後的坡道熄火,然後再牽著摩托車走到郊外的診所。不太一樣的是鑰匙放在信箱,而不是白袍的口袋裏。


    她打開診所的窗戶,讓風吹進來。稍微簡單地做完環境打掃、病曆整理等例行工作後,姉子背上替代醫藥箱的登山背包,便出發前往拜訪她的「老主顧」們。所謂診所的「老主顧」,不外乎就是老人們。她騎著機車,到處去拜訪老人家,替他們拔草、換電燈泡、喝喝他們泡的茶,有時候還跟他們下個將棋賺點外快。拜訪的路線視每天的心情而定,登山背包裏頭裝的東西跟一般醫藥箱差不了多少。


    姉子一邊碎碎念,一邊把機車推上坡道的最後幾公尺。她將摩托車腳架小心翼翼地立起,然後慢慢地放開把手,確認車子不會倒下後,點頭說了聲「好」便往回走。她在進入左吏部相館前,突然想起:「不倒翁也會倒啊!」然後又再次回頭確認車子絕對不會倒下。


    叮咚、叮咚。


    「早安!」


    姉子走進擺滿清一色黑白相片的店裏時,看見喜久子從櫃台探出頭來。


    「哎呀,這不是姉子嗎?早啊。」


    「咦?老爺出門啦?」


    在這座島上,直接稱老年人「老爺」、「奶奶」是很稀鬆平常,因為語氣裏已經包含了敬意,如果叫「老先生」、「老太太」,反而讓人覺得做作:不過要是叫得太親密,稱呼他們「阿公」、「阿婆」,又會讓他們覺得不受尊重,還會抓狂生氣咧!


    「早就出門囉。最近他也不太下田工作。正時來了之後,那老頭子可緊張得很。」


    喜久子笑咪咪地說著,並帶點疑惑地看著她。姉子緊張地搖搖頭說:「沒有啦。前陣子老爺來診所找過我,說什麽『最近肩膀痛得不得了』,我拿了幾片貼布給他,現在順道過來看看他有沒有好一點。我還帶了吃線來。」


    「唉喲,他怎麽都沒跟我提過。不過那老頭子的肩膀不是老毛病了嗎?」


    「嗯」姉子嘴角往下一撇,看著天花板回想著,然後說:


    「那沒關係,我就先把藥放在這裏。還有一件事,就是有關昨天正時」


    「啊那件事啊。」喜久子的表情像是蒙上一層灰。


    「是我剛才從高李部家老爺那聽來的啦。聽說昨晚的歡迎會上,正時被灌了酒喝了個爛醉,是真的嗎?」


    「是啊。那孩子真可憐,來玩的第二天就宿醉不醒哎呀!」


    接著,喜久子一副識破詭計的表情。


    「噢,原來是這樣啊。所以周五郎才急著趕去田裏,就是怕被姉子罵呀。」


    妨子用鼻子「哼」了一聲。


    「不行哦,這樣會把人家活活玩死啦!看來剛剛他們說的幹杯大賽是真的囉?這是什麽狗屁傳統,簡直太過分了!誰!到底是誰出的主意?居然叫正時一起坐下來玩!到底是哪一家的白癡出的餿主意?」


    姉子生氣地盤問喜久子。喜久子猶豫了很久,最後隻好乖乖地畑一露實情。


    「有賣音響的、文太、飛車角兄弟,還有」


    在這座島,不管年齡差距、互相稱呼彼此綽號是很普通的事。


    「還有誰咧不過我想,邀正時一起加入的應該是飛車角哥哥吧。」


    「是修一嗎?待會兒要他好看。」


    姉子氣得咬牙切齒,接著又問:


    「對了,正時現在在二樓嗎?剛才我有回診所拿些解酒藥來。」


    姉子走進了走廊,便從廚房前的樓梯「咚咚咚」地走上二樓。她把客房的紙門用力拉開,扯開喉嚨大聲喊道:


    「早安啊,武田正時。」


    六塊榻榻米大的客房中間鋪了一床墊被。鼓起的毛毯活像隻瀕死的蟲般蠕動了幾下。枕頭邊的托盤裏頭放了一鍋稀飯和一碟醬菜。


    「吵什麽吵啊」


    毛毯裏傳出像蚊子叫般地低嘟噥聲。


    「喂,起床了、起床了。我帶了好東西給你。」


    毛毯被硬生生拉開,刺眼的陽光讓正時皺了皺眉,整個人縮成一團,像是被從墳墓裏挖出的吸血鬼。從被窩裏被挖起來的瞬間,他突然想起昨晚的惡夢,整顆頭像破鍾低吼般劇烈震蕩,然而卻無力抵抗。


    「我是有準備點滴啦。還是你想打針?」


    總覺得「點滴」聽起來很可怕,於是選擇打針。他朝姉子身邊的東西瞄了一眼。


    「那是什麽?」


    「葡萄糖跟維他命。來,把手伸出來。遺有我要跟你講」


    似乎不太擅長一麵說話一麵動手,於是姉子閉上嘴,小心仔細地下針。比起打針的刺痛,更讓正時在意的是姉子沒說完的話。


    「來,打好了。你的血管真好找耶。要是在我之前待的醫學院,你的血管一定超受歡迎,大家都會拿著針筒追在你後麵跑哦!對了,我剛剛要跟你說啊」


    真琴突然拉開紙門探出頭來。


    「咦?姉子醫生!」


    真琴走進房內,眼睛先看著正時,然後是姉子、針筒。


    「請問我可以進來嗎?」


    「嗯,我們剛剛結束。」


    站在門口的真琴退回走廊問:


    「正時,這個是你的東西吧?昨天功夫幫你拿來的。」


    真琴從拉門的影子裏拖出一個沉甸甸的東西。原來是昨天傍晚跟功夫在港口分別時,忘了拿走的旅行袋。他完全忘了這回事。


    「啊,謝謝。放在那邊就可以了。」


    應該很重的旅行袋,真琴卻臉不紅氣不喘地把它拿到正時的枕頭邊放好。看著白色旅行袋上的藍色「adidas」文字,彷佛在分不清東南西北的印度深山裏,好不容易遇上同胞似地,令正時覺得十分親切。當真琴正準備離開房間的時候,姉子叫住她:


    「對了,小琴,已經開始放暑假了吧?妳今年幾歲了?」


    「小正時一歲。」


    真琴這麽回答。接著朝姉子點點頭,隨即拉上紙門。穿著襪子的腳步聲,輕輕地踩下樓去。


    姉子回頭一句:


    「『小正時一歲』耶!」


    她突然用手肘頂了正時一下,接著又說:


    「慘了啦,正哥!左吏部家的特攻隊殺來了啦!」


    「妳在模仿誰啊?」


    「你幾歲啦?」


    「十五啊。」


    昨天檢查的時候不是說過了嗎?先不管這個。


    你剛剛是不是有話要跟我說?


    「?說什麽?」


    「我怎麽會知道妳要跟我說什麽。」


    什麽來著姉子雙手抱胸想了好久,終於大喊:


    「啊!想起來了!」


    「什麽事?」


    「昨天你碰了我放在抽屜裏的槍了吧?」!?


    正時的表情回答了一切。當他想跟姉子解釋清楚的時候


    「哎喲!你不要緊張啦,我又沒有生氣。說起來也要怪我自已忘記上鎖。如果是你碰那倒沒關係,我還以為是附近哪個小鬼偷


    偷地在惡作劇咧!要是那樣就太危險了。」


    正時謹慎地觀察姉子的表情,怎麽看都不像在生氣。於是正時小心翼翼地問說:


    「那真的是真槍啊?」


    「對啊。」


    「妳到底是從哪弄到的啊?」


    「那是我爺爺的遺物啦。」


    這麽說來,那把槍看起來的確有點年代。


    「他是警察嗎?」


    「笨蛋!就算是警察也不可能把配槍留下來給我啊。我爺爺以前是這座島的醫生,是那時跟他交情不錯的美國海軍給他的。」


    「美國海軍?」


    「因為二次世界大戰剛結束時,這一帶的島嶼還是屬於美國的領土。不過岬島是這些島嶼裏最邊陲的小島,因此沒什麽大港口或機場。『今天開始這座島便屬於美國領土。』噢,這樣啊?』


    我想當初大概就是這樣變成美國的領土吧。盡管如此,曾經有一段時間,美軍還是多多少少在這座島駐紮了點兵力。」


    「可是,這樣不就違反了槍械管製條例之類的法律嗎?」


    「理論上是這樣啦,但也不是絕對。所以不要跟別人提起哦!這座島歸還給日本政府時,本島來的官員沒收了所有的槍枝,但我家爺爺偷偷藏起來隱匿不報。不過我敢說,現在島上持有真槍實彈的還大有人在。我還看過這麽長的來複槍哦!」


    正時腦中立即浮現宛如軍事要塞般的港口。這麽說來,功夫好像也說過同樣的話到戰後為止,這地方的海域一直有些人不懷好意地四處遊蕩,島民隻能靠自己的力量來保衛家園。


    況且,無論哪位官員來,島上的人也不可能將好不容易到手的武器放在地上,讓那些官員帶走。那時海盜也都武裝起來,現在這裏世外桃源般的和平景象,過去說不定是個我們無法想象的緊張世界。


    「可是,子彈呢?」


    槍看起來的確是頗有年代的東西,可是彈匣裏頭新得發亮的子彈,應該就不是遺物了吧。


    「這個你也別跟別人說哦。你知道的,這裏天高皇帝遠,當然有一些上頭管不到的東西。那些所謂的違禁品、管製品,在這裏當然有一些門路可以弄到手!我是請一些朋友出海的時候,一起幫我挾帶進來的,我還請他們順便幫我帶一些日本禁用的藥品。至於其它人是用什麽方法,我就不知道啦。不過一般也隻是拿出來當作古董看一看而已,應該沒人會真的開槍吧。」


    「那姉子妳有開過槍嗎?」


    「常常用啊,閑暇的時候,我會帶去森林抓蛇。」


    「抓蛇?」


    「嗯,那森林裏可是有不少珍貴的蛇喲。有一種不知道正式名稱的蛇,可是我們都叫它『斑頭』。雖然不是毒蛇,可是大一點的大概有我的大腿那麽粗。那種蛇就沒辦法徒手抓到,隻好用槍在它頭上開一槍啦!像這樣『砰』一下。」


    姉子用手指作勢開了一槍。


    「守人島那裏會有老人家搶著買,價錢不錯哦!怎樣?等一下要不要跟我去抓蛇呀?」


    正時害怕地搖頭。突然,那種頭暈目眩的頭痛又回來了,痛到連腳趾都不禁縮在一起。他一副拚命咬住嘴唇忍住疼痛的模樣,讓姉子看得哈哈大笑。姉子一邊將東西收進背包,站起身來。


    「我看現在是沒辦法去了,下次吧。」


    姉子跨過正時身體,走出房間。聽著她大搖大擺的腳步聲,陷入宿醉地獄裏的正時看著他的旅行袋,深深地吐了一口氣。


    我不是來念書的嗎?


    結果,正時就這樣睡到下午。


    電話就在樓梯正下方。與其說那是家用電話,倒不如說是在辦公室裏常看到的多功能樸素機種,速播鍵上寫著幾個像是老人家寫的歪歪斜斜類似暗號的字,有「功夫」、「原始人」、「音響店」、「大佛」、「越共」


    有幾個正時還記得。從昨天歡迎會,正時發現這座島上的人不分年齡、輩分,多以綽號相稱。但不曉得不知情的人看到這些字究竟會作何感想?閑晃的正時,不經意地發現一本薄薄的電話簿,裏頭寫著許多正時沒看過的外縣市區域號碼,和一堆奇怪的姓氏。很明顯的,替代留言本放在電話旁的是真琴用剩的習字簿。


    母親立刻接了電話。


    「正時嗎?媽媽好擔心你耶!到了就打個電話回家嘛!」


    電話另一頭的聲音跟腦中的疼痛融合在一起,嗡嗡作響。


    問下去才知道理香似乎是在正時搭的船出發後,立刻打電話回家向正時的父母解釋這一切。我有些急事,沒辦法跟著去岬島,不過正時可以自己去,我保證一切沒問題,況且島上的人都很親切,那邊也會有人去接他,你們不需要擔心


    正時暫時先告訴母親,說他已經安全抵達,現在正準備開始好好地念書,所以不需要為他擔心。至於理香怎麽騙他上船、放他一個人來岬島、守人島的怪老頭怎麽罵他、暈船吐得快死、身體檢查的時候被醫生抓住那話兒、遭到南國妖怪的襲擊,還有在歡迎會上他是怎麽喝酒暍到不支倒地,他一概隱瞞。除了這些之外,島民是如何使用暗號般的綽號稱呼彼此、如何將美軍撤退後留下的武器收歸已有。如何崇奉他們口中所說的謎樣護身符「回轉神」,還有他們是如何地畏懼螃蟹的事,也都三緘其口最後正時甚至覺得這一切都是夢。


    「你打算在那裏待多久?」


    正時沒想過這個問題。想當初自己是跟著理香姊一起來,原本打算也跟著她一起回家。


    「好不容易來到這裏,我想至少也要待上兩個星期吧。」


    正時斜眼看著牆上的月曆,隨便敷衍一下。


    母親驚訝地說:「要待那麽久啊既然這樣,那你現在快把電話給那裏的人,好讓我跟人家打聲招呼。」


    「可是我才剛醒來不久,大家好像都已經出門了。」


    「那你把那裏的電話號碼給我。什麽時候打過去比較適合啊?」


    「我也不知道這裏的電話號碼」


    「電話附近沒有寫嗎?爸爸的記事本上是有寫啦,可是他現在正在上班」


    正時隨隨便便地四處看了一下,一無所獲。找找看電話簿裏的「左吏部相館」,或許會有也不一定,但是嫌麻煩的正時翻了翻眼前的練習簿,試著找出這裏的電話號碼。


    他的手突然停了下來。


    這、這是什麽?


    「喂,正時?找到了嗎?」


    正時回過神說:「啊,不好意思。我還是找不到。不過我覺得妳晚上再打來比較好,而且那個時間爸爸也該回到家了。」


    之後母親向正時發了些牢騷導師打電話來問他在哪一所補習班接受暑期輔導,讓她很困擾:雖然開始熟識附近的三姑六婆,可是跟她們聊天的時候,話題老是圍著補習班打轉,這也讓她頭痛。正時心想:「跟我講這些,我又能怎樣呢?」不過為人母的,突然接到獨子從遙遠南方小島打來的電話,多少都會放下心來想跟他多聊一點。正時婉轉地告訴母親,這是長途電話,不能再講下去了,母親便說;「下次你打對方付費電話嘛。」然後,正時將話筒掛上。


    掛上電話之後,正時立即伸手拿起練習簿。


    封麵寫著「國語」,上頭還一有張海葵跟小醜魚的相片。下方的姓名欄寫著「三年一班」、「左吏部真琴」,字體歪七扭八就像小孩子寫的。果然老人家都很珍惜資源,連廣告內頁的空白、撕下的月曆紙、沒用完的筆記本,都會謹慎地留下來當留言紙用。正時從封麵開始一頁一頁地翻,每一頁滿滿都是真琴用粗黑鉛筆練習寫字的痕跡。看來真琴大概寫不了一會兒就放棄,導致這本習字簿隻用了幾頁,剩下的頁數都還空白就被拿來當做電話留言紙。


    然後,在剩下的幾頁裏,突然出現謎樣文字。


    那不像任何一種正時所知道的外國文字,不過卻是用漢字練習相同濃黑的鉛筆寫下的。難道是小學三年級的真琴寫的?不過看起來不像隨便亂寫,實在無法想象是一個小朋友的塗鴉或是憑空想像的產物。筆劃比英文字母還要複雜,像是某種古老文明的象形文字,除了實用性之外,並沒有強調藝術的複雜贅飾。雖寫得很醜,但隱約可以感覺到字跡是經過長年累月的洗煉。


    正時翻到最後幾頁的時候,手突然停了下來。


    有老師用紅筆批改過的痕跡。


    這個文字似乎有固定的「筆劃順序」。


    正時小學的時候,也用過跟這十分類似的練習簿。各個科目分門別類,數學有數學的、自然有自然的練習簿。要是上課時想來點不一樣的時候,老師就會要學生從後麵寫回來。


    很明顯,這本練習簿的用法跟正時小學時一模一樣。真琴用這本練習簿從正麵那頭練習漢字,背後那頭則用來練習謎樣文字。


    正時闔上練習簿。


    他凝視著封麵上的文字。


    國語。


    「我回來了。」


    玄關的玻璃門突然打開,周五郎回來了。正時挺直背脊,將練習簿扔到一旁,走回電話邊,努力裝作若無其事。


    「啊,正時!你沒事了吧。」


    「嗯,已經沒、沒事了。」


    周五郎用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掉臉上的汗水,表情認真的看著正時。


    「哎呀,昨天的事真是慚愧啊。我應該更堅決地製止他們才對。唉,真的很不好意思。」


    周五郎頭這麽一低,正時一時慌了手腳。


    「沒有啦!是我自己任性。再說現在也已經沒事了啊。」


    周五郎走上走廊,往店的方向一直走,在停下腳步拉開門的同時,發現正時站在電話旁邊,於是說道:


    「對了!你還沒打電話回家報平安哦。」


    「啊,真抱歉,剛才任意使用電話。」


    「沒關係、沒關係,我們都是親戚嘛,電話隨便用沒關係。想要每天晚上打電話給爸爸媽媽也可以。哎呀,忘記先跟你說。要是打了對方付費的見外電話,會有毒瓦斯從話筒裏噴出來哦。」


    正時聽完之後笑了笑,可是心裏卻一點也笑不出來:心想:「要是真的怎麽辦?」


    這時,店口的門鈐當啷作響。


    周五郎嘴裏說著:「好,我這就來了。」便走到店裏去。


    「這間店也太隨性了吧。」正時心想。剛才爬起來的時候房子裏一個人也沒有,而周五郎也才剛回來而已。這段期間門也沒上鎖,店門也沒掛出「休息中」的牌子,連以前住過的鄉下部比這裏多一點警覺。


    電話聲響起。


    正時嚇得差點跳起來。畢竟這是老人家住的地方,鈴聲的音量當然比正時家的還要大。正時不知道該不該接,就算接了,也沒有辦法應對啊,可是現在周五郎正在接待客人,家裏麵也沒有其它人了。


    「喂,這裏是桌曆簿家。」嗯好像不大對。


    『啊!是正時嗎?』


    原來是功夫。


    真是鬆了一口氣,幸好是認識的人。電話另一頭的聲音聽起來很有精神,這大概是所謂「先入為主」吧。


    『老爺在家嗎?我有要緊事找他。』


    「是在家啦,可是現在好像有客人耶。」


    『在這種時候?可惡,怎麽這麽剛好。現在該怎麽辦?要不要過去一趟?』


    功夫的聲音聽起來好像是為了什麽事十分著急。連正時這頭的話筒,都可以聽見功夫著急的踱步聲。


    「怎麽了嗎?」


    『正時,你昨天也有看到吧,我昨天釣上來的鯛魚絕對超過七十公分,對吧?』


    什麽嘛,原來是這件事啊。


    今天一大早出海去的功夫,跟一個行事荒唐,綽號叫「廁所咖哩」的男人起了口角。功夫說他昨天釣到的鯛魚絕對超過七十公分,可是那個叫廁所咖哩的人,卻一口咬定功夫一定又在吹牛。功夫便回他:「我還放了把量尺在旁邊,拍照存證。而且昨天歡迎會上我還把它拿去當伴手禮,大家都有看到,很多人都可以為我作證。」不過廁所咖哩卻也不遑多讓,立刻回嘴:「光憑你一個人,怎麽可能釣得起那條超過七十公分的大魚。」雙方爭執多時,遲遲沒有結論,最後因船駛進港口無疾而終。但功夫卻不肯罷休,原來功夫把底片跟正時的旅行袋一起給周五郎老爺了。如果照片已經洗出來,他就立刻來拿,要是還沒洗,也希望可以趕快幫他洗出來,好讓看了證據的廁所咖哩下跪認錯,還要坐在他背上暍可爾必思。


    真的很幼稚。


    「可是現在正好有客人來耶」


    怎麽可以用這麽無聊的理由,打斷正在招待客人的周五郎,把他叫過來接電話?


    『沒關係啦。那個客人應該是帶攝影作業來給周五郎看的中學生吧。』


    「咦?什麽攝影作業啊?」


    『拜托你去幫我問一下老爺啦!拜托。』


    真是夠了。


    正時因為不知道哪一個是保留鍵,便將話筒直接放在習字簿上,一路往店裏走。他在門外側耳傾聽,隱約聽見周五郎的談話聲,可是聽不清楚談話的內容。正時心一橫,輕輕地拉開門。


    「不好意思」


    站在櫃台裏,正要接下客人所交付的底片的周五郎,突然以一副「是你啊」的表情盯著正時。占據整麵牆的黑白相片也幾乎堵住店麵的窗戶,白炙得彷佛在燃燒的陽光,從相片的縫隙射入,使店內略顯光亮。客人背光而立,當他越過櫃台,將底片交給周五郎時,才發現正時走進來。背光下,一半的身體都陷在陰影裏,不過正時很快地發現,對方是一位跟自己年紀相仿的女孩子。一件白色t恤配上像是黑色,又像深藍色的運動褲,個子雖然比正時矮一點,但手腳都十分修長,細瘦的高腰使她看起來有著令人羨慕的身材比例:發長及肩。總算能看清楚她的長相。


    是那個妖怪!


    妖怪也認出正時,臉上稍微浮現驚訝的表情。


    沒錯。


    她就是那個妖怪。


    這個人就是那天的妖怪。


    那並不是夢好不容易正時才說服自己。


    正時的心髒幾乎要跳出喉嚨,雙腳也幾乎癱軟。雖然她雪白的臉孔現在沒有畫著虎紋,但正時保證自己不會看錯。他死也不會忘記在漆黑的診所裏頭,倒浮在半空中的那張臉孔。她的臉非常白皙漂亮,但是卻隱藏著像年幼猛獸般的凶猛神情。


    幾秒鍾過後,正時的害怕跟恐懼慢慢消失,他突然意識到


    她長得真的很漂亮。


    「正時?有什麽事嗎?」


    周五郎雙眼打量著正時跟那個女孩,臉上浮現詭異的笑容。


    「哎呀,正時你見過春留啦?」


    「那、這個就拜托您了。」


    春留將底片塞到周五郎手裏,接著轉身快步走出店門。她的背影融入陽光中,變成一片漆黑的影子。


    周五郎叫住她:


    「喂,等一下!春留,是不是各洗一張就好!?」


    「等、等一下!」正時也開口叫住她。


    門鈴再度響起。


    春留的手放開門把,隨著門關起而消失了身影。從櫃台裏探出身子的周五郎,手肘不小心撞到那堆得像座小山一樣高的相簿,相簿應聲如山崩似地散落一地。「啊」周五郎大喊,趕緊動手收拾。


    正時打著赤腳開門,追著春留飛奔出去。


    強烈的逆光刺眼得讓正時睜不開眼睛,熾熱的海風


    籠罩全身,周遭的所有聲音彷佛在一瞬間全被奪去。因為赤腳狠狠踩在尖銳的沙礫上,害他痛得臉揪成了一團,正時忍受著穿腦的陽光,環視四周。描繪著和緩曲線的水泥坡道:左邊岔出的午後炎熱的鄉間道路,以及庭院中生長的樹木和灌木群,葉片茂密得驚人,幾乎覆滿頭頂:相館的白牆在陽光照射下,好像是本身發出光芒似的。


    可是到處都看不到春留的身影。


    「正時啊,到底怎麽了?」


    門鈐靜靜地響著,周五郎偷偷地端詳著正時的表情。


    然而,正時卻站著一動也不動。


    「噢,剛才那孩子啊?她是『秦舞部』家的春留。」


    周五郎接過電話後馬上開始衝洗功夫要的相片。正時跟著周五郎走到暗房,打算繼續追問那女孩事情,可是周五郎像一頭老象,照自己的步調娓娓說道:


    「她奸像比真琴大一歲吧,這麽說來,她應該跟正時一樣都國三囉!」接著,周五郎還對自己的話感到驚訝:「哇,春留那個孩子也已經長得那麽大了呀!日子過得真快啊正時,幫我開一下那個櫃子。」


    結果,正時就這樣開始協助周五郎做暗房衝洗。


    周五郎的雙手在紅色的燈光下不停地作業,看也看不懂的正時注意到,相紙的空袋子上用簽字筆寫了「秦納舞部」幾個字。剛剛周五郎明明念的是「秦舞部」,可是照字麵看似乎是「秦納舞部」才對。


    她的名字是寫成「春留」啊。


    島上隻有一間學校。因為學生人少,不同年級的學生被編在同一班也是常有的事。雖然春留跟真琴相差一歲,她們卻從以前就在同一個班級念書。


    「沒錯,就是這樣慢慢、輕輕地把它放到這個液體裏麵浸泡。對對對,做得很好有了、有了。你看,天誅先生。他是春留的爸爸,昨晚的歡迎會他也有來呀。身高大概這麽高、長得還不賴啦」


    正時突然想起:「難道是那個穿著浴衣來的人嗎?」要是這麽問就好了。


    「難道是那個尿尿很大聲的人?」


    周五郎先是一臉錯愕,接著便「哇哈哈哈哈哈」地放聲大笑。


    「沒錯、沒錯。那個人就是春留的爸爸。」


    怎麽聽都像是綽號的「天誅」竟然是本名,真是令人難以置信。聽周五郎說,別看他平時不是耕田,就是喂牛、喂豬的,其實他還有文人風雅的一麵。據說前一陣子,婦人會還邀請他擔任茶道老師呢!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春留就有點不太一樣。」


    暗房裏禁煙,因此他們到走廊稍作休息。煙灰一點一點地落在周五郎手中的鋁製煙灰缸上。


    「說起來她可是個乖孩子,可是該怎麽講呢就是有點頑固。從以前到現在,我很少看到她跟別的孩子玩耍。」


    周五郎將剛才快馬加鞭洗出來的相片交給正時。他說功夫這個時間應該在港口,希望可以趕快交給他。正時隨著鈴聲走出店門,站在坡道上眺望。從這裏可以一眼看見港口的風景。太好了,如此一來就不會迷路了。


    正時盯著寫著「左吏部相館」的紙袋。


    他稍微猶豫了一下,手伸進紙袋裏把照片抽出來看看。


    正時一張張翻看還留有一些照片烘幹機餘熱的照片。他幫忙衝洗時有點掛心,現在重看一次果然發現焦點沒有對準、手震也很嚴重,功夫粗枝大葉的性格表露無遺。幾張不知在哪間酒館胡鬧的照片、海景、倚身靠在小貨車上裝模作樣的漁夫、疑似阿爾卡迪亞號的駕駛室、海景照、不知名的南國魚類照片、又一張海景照


    找到了。


    一連六張鯛魚的照片,大概是在阿爾卡迪亞號的哪個角落拍攝的吧。一隻橫臥在綠色止滑墊上的銀紅色大魚占滿整張照片。他的確放了把量尺在一旁,不過可惜的是,刻度上的數字模糊到無法判讀,其它五張也差不多,雖然其中一張有把固定止滑墊的螺絲帽拍進去,不過光憑一個螺絲帽也無法拿來比對出魚的真正大小吧。即使這六張照片中的魚真的都很大隻,但隻要廁所咖哩說「這哪有七十公分,頂多隻有六十五公分而已」之類的話,也很難拿出更有力的證據,似乎又會引爆另一波爭論。


    正時將照片放回紙袋中。


    正時走下坡道,來到商店林立的街上。在鄉下,經常可以看到這類毫無生氣的商店街。似乎離晚餐時間還早,所以街道上沒什麽客人,不過每個擦身而過的人,都對正時行注目禮,一副「就是那孩子啊」的表情。蔬果店的老先生丟了顆芒果請他,但正時不記得自己在昨晚的歡迎會上有跟他照麵過。當正時因為沒帶切割器具而不知如何是奸時,老先生卻用動作示意他直接剝掉芒果皮。跟著照做後,還真的把皮給剝掉了。大口咬下,發現這芒果甜得驚人。


    「讚啦!」正時心想。


    豐沛的汁液隨著第一口而不停滴落。正時連忙抹幹嘴角,繼續在商店街逛逛。


    想必我這個本島來的稀客,名聲已經傳遍了整座小島吧?仿佛頓時成了名人一般。那麽說來,當初以為來洗相片的春留認出自己,事實上或許她隻是跟商店街上的人一樣,單純好奇的心想:「原來那個人就是他」而已,自己根本就誤會了。如果是這樣,那麽剛才是他跟春留初次見麵。春留應該不是妖怪就是這麽回事。


    不過瞼倒是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一般人都會以為是同一個人吧。


    不過正時又咬了一口芒果。


    她真的長得很漂亮呢。


    周五郎也曾說過:「那孩子叫做春留,雖然有點古怪,卻是個乖孩子。」那就對啦,那麽漂亮的女孩子怎麽可能是妖怪嘛。不過那張白皙亮麗的臉孔的確跟「那個」一模一樣。


    「那個」絕對不是普通人。


    普通人怎麽可能做得出像那種就算是真的忍者也模仿不來的反物理動作,那不是妖怪還會是什麽?這島上雖然還有許多詭異的地方,要是連那隻妖怪都能合理解釋,那麽,自己對於其它瑣碎的事情也都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假裝沒看見。


    有水果味道的歎氣。


    簡直就像被迫跳入一個精心設計的惡作劇中。


    基本上,正時並不相信這世界有幽靈或ufo的存在應該這麽說,要是都存在的話一定很可怕,所以他拒絕相信。在診所時他真的差點嚇死,也第一次知道他那狹隘的信念,竟然在真有什麽蹦出來的時候灰飛煙滅。不過冷靜想想,在相信世界上真有妖怪之前,應該先懷疑是不是自己眼花看錯吧。再仔細想,這一定有什麽合乎邏輯的解釋。快想、快想啊!想想有什麽可以解釋這一切


    精心設計的惡作劇!


    「就是這個」


    自己抵達港口後,立刻被帶到郊外的診所,然後獨自一人在裏頭睡覺,接著妖怪突然出現,又馬上來接他參加歡迎會。這也未免太過巧合了吧!


    正時抬頭將視線從芒果移開,精神恍惚地張著嘴,嘴角四周沾滿了黏糊糊的芒果渣。


    那大概真是個精心設計的惡作劇吧。


    不,那跟單純的惡作劇有點不同搞不好是這座島上的習俗,每個從外地來的人,都要被這樣嚇唬一番。傳說這座島的守護神是女人的姿態,總之,這座島上所謂的「女妖怪」也就跟舞獅或生剝(注:日本秋田縣男鹿半島一帶,於農曆一月十五日晚上進行的一種儀式。幾個青年身著蓑衣、臉上戴著鬼麵具、手裏拿著菜刀挨家挨戶地造訪,懲罰懶惰不乖的小孩。類似中國『年獸』的故事)之類,用來驅逐外來者身上的「髒東西」嗎?


    我真厲害!說得煞有其事。


    要是模擬考時,頭腦也那麽靈活就好了。


    順勢推論下去,大概早在很久以前,島上


    就已經流傳這項習俗吧一旦將外來者隔離在郊外的小屋,扮成妖怪的人就去驅逐他身上的「髒東西」,接著是歡迎宴會。至於扮成妖怪的人,可能是以抽簽之類的方式,從島上的女孩子裏挑選,然後被選到的人會一邊沮喪地抱怨:「唉~怎麽又是我!?」一邊被畫上老虎般的臉譜。


    正時推斷,所謂從外地帶進來的「髒東西」,其實就是黴菌或病毒:以前的隔離小屋演變成現在的診所,隻要有人進來這座島,醫生便親手替他身體檢查。


    嚇唬來訪者的習俗至今仍然存在吧?


    自己看到的其實是扮成妖怪的春留吧。


    沒錯,沒錯,一定是這樣。


    當然這些不過是推測而已,但總比一直想著那種妖怪真正存在來得好,而且這也可以一並解釋,為何這座島上彌漫著一股「神秘」的氣氛。別太鑽牛角尖,但大方向絕對錯不了!


    說起來,讓我以為春留是妖怪的最主要原因,是她那「看起來」絕非常人能及的反物理動


    作。但那說不定是因為姉子的藥讓我產生幻覺。如果茄子真的為此灌我藥,以一名醫生來說,未免做得太過火了。就算妹子並沒有這種想法,或許那時服下的藥,恰好多多少少產生了點作用也說不定。


    最後一個疑問就是「春留為什麽要搶走那條項鏈?」


    真想不透。不但想不透,在項鏈被搶走以前,自己對於有關「回轉神」的事也滿腹疑問。或者這座島上遺有其它我想象不到的事,又或者是項鏈根本沒被搶走。她記得春留當時是拿著一把奇形怪狀的利刃切斷綿繩並拿走項鏈的可是她隻是扮成妖怪來嚇唬對方而已,有必要帶著一把真刀在身上嗎?或許不是真刀便無法除去惡靈,這也說得過去。或許當時春留隻是做做樣子而已,我之所以以為項鏈被搶走,是因為吃藥而產生的幻覺。事實上,項鏈說不定早在某個時候、某個地方被我弄丟了。


    看吧。


    稍微思考一下,所有的謎團都解開了!


    頓時感到精神抖擻。


    正時狼吞虎咽地吃完芒果,「哈哈哈」地大聲笑出來。路人們一副嫌惡的表情看著正時,但他一點也不在意。「你一個人在那裏笑什麽?」魚店的老太太叫住正時,給他一條魷魚幹。正時覺得自己彷佛像是在進行長跑訓練的洛基般陶醉其中。一麵走路一麵啃魷魚幹的正時,在旁人眼裏根本像個白癡。


    什麽嘛。


    昨晚在診所看到的果然是春留啊。


    反過來想,能讓春留那麽漂亮的女孩子來嚇唬他實在太棒了可是那時自己一副嚇得屁滾尿流的蠢樣看起來一定很糗。早知道當時就強裝鎮定了。


    「咦?正時。」


    是真琴。


    「你在散步嗎?宿醉沒事了吧?」


    真琴看起來一副很高興似地跑向正時,踩得水溝蓋叭嚏叭噠響。最後視線停在正時手上的魷魚幹上。


    「啊,這是剛才一位老太太給我的。」


    「那個呢?」


    真琴一眼瞧見正時背後露出的相片袋。因為剛才吃芒果時有些礙手礙腳的,正時索性將它插在褲頭上。


    「啊,這個啊是周五郎先生交代我的。」


    周五郎先生這個說法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很奇怪,真琴睜圓著眼睛笑了出來。


    「很奇怪耶!剛剛我還愣了一下。直接叫老爺就好了呀。」


    正時滿臉通紅地說:


    「是老爺要我拿給功夫的。」


    「功夫嗎?剛剛我才在倉庫的停車場看到他哦。不知道發生什麽事,他好像很急的樣子,坐進小貨車不曉得上哪去了。」


    來不及了嗎?功夫一定是等得不耐煩,決定幹脆自己去拿相片。正時猶豫著是否該回相館去。突然一道閃光劃過,不禁讓他皺著臉,閉著眼睛。想知道到底發生什麽事的正時微微睜開眼睛,這時真琴從相機的取景框後抬起頭來,眼角彎得不可思議,盈盈地笑著。


    「這是學校的作業啦。兩個人或三個人一組,在島上拍下所看到的漂亮景色、有趣的事物、在路上遇到的人隨便什麽都可以拍下來,然後作成一本相簿。」


    「這真像小學生的作業耶。」正時心想。可是他隻有看到真琴一個人,沒看到其它同組的人。


    「格裏香三天前吃壞了肚子,待在家裏休息;豬男今天則是跟家人一起去守人島玩,所以今天隻有我一個。一個人拍真的好無聊哦!原本人家想找正時你一起來拍,可是你好像還在宿醉,也沒辦法出來」


    真琴將相機翻過來,按下按鍵、取出底片。


    「不過今天的已經結束了。剛才拍你的那一張就是最後一張底片。」


    接著真琴伸出右手說:


    「魷魚幹分我一半。」


    咬著正時分她一半的魷魚幹,真琴踮著腳快步前進。


    正時也不由得跟上腳步,追在她後麵。兩個人一起沿著海邊閑晃。


    「正時,你念的學校在哪裏啊?」


    「正時,你們家在哪裏呢?」


    「正時,你打算上哪裏的高中啊?」


    沿路上,真琴接連不斷地問他問題。


    全都是一些很難回答的問題。回答之前,他必須先說明他自己接連轉學八次的經曆。


    一開始真琴不以為意,還以為正時在跟她瞎扯。後來才知道他因為父親工作的關係,一直不斷地在搬家之後,真琴突然大喊:「真的嗎!?你真的轉了八次學!?」然後以一副羨慕的眼神看著正時說:


    「好酷哦!」


    這算酷嗎?


    「不過那也有壞處。因為一直轉來轉去的,課都接不起來,所以我頭腦笨得要命。大概是一個月前吧,我轉了第八次學。意外轉到有名的明星學校去。沒想到一進去就馬上遇到模擬考,考得一場胡塗。」


    真琴也不知道到底聽懂了沒,一直「嗯、嗯、嗯」地答腔。不久後,步道突然狹窄起來,真琴攀上兩旁高度將近她身高的堤防。另一邊是海,浪花從五公尺下海裏的消波塊夾縫間飛濺上來,傳來轟轟的低吟聲。真琴似乎希望能走在正時身旁。


    「可是我還是很羨慕你。」真琴說道。接著便用她又白又硬的牙齒,「啪」的一聲咬斷魷魚幹的耳朵。


    「你該偷笑了。我啊,目前隻有到過本島三次。一次是畢業旅行,一次是媽媽抽中雜誌的溫泉之旅,還有一次是小時候生病被送到本島的醫院去。就這樣而已。」


    「真的嗎?」


    真琴咀嚼著魷魚,然後一口吞下表示:


    「對啊,雖然去過守人島好幾次,可是就是覺得跟本島不一樣,要搭船才到得了,所以沒辦法跟朋友去玩。功夫要是有空的話會帶我去,可是我很容易暈船,像阿爾卡迪亞號那樣的小船,不到五分鍾馬上吐得稀哩嘩啦的。」


    兩人沿著濱海道路,誤闖進到處都是貓的港口的倉庫街。那裏的貓有的曬著太陽蜷伏成一團,有的彷佛在玩捉迷藏似地在磚牆上跳上跳下。至於比較年邁的貓長老們,則像圖畫書上的貓咪般,在小巷子的最裏麵集會。雖然每一隻看起來都是十足的野貓,可是都很有大將之氣,它們完全不怕人。就算正時蹲在小貨車邊,突然伸手撫摸在車下休息的它們,它們也無動於衷地打著嗬欠。而當正時準備把剩下的魷魚幹分給那些貓吃時,卻被真琴給製止了。她表示貓吃魷魚幹會吃壞肚子。


    「港口的人都很疼貓。在守人島的倉庫街也聚集了一大堆呢!」


    真琴也蹲在正時的旁邊,低頭看著小貨車下方。


    「因為倉庫的穀物引來很多老鼠,所以貓也跟著聚集過來。有時漁夫也會分它們一些魚。」


    穿過仿佛軍事要塞的港


    口,他們走到堤防突出的一端。


    再過去就隻有海了。


    溫暖的海風吹拂在臉上。


    真琴仰著頭,筆直地望著海。她大步地踏著腳,奸像運動會時的入場行進般走到堤防的最前端,運動鞋鞋尖露出堤防邊緣。


    「真琴,妳在幹嘛?很危險耶!」


    真琴背對著正時,像是回憶著快樂的旅遊經驗似的,一派輕鬆地說:


    「我爸爸在我國小三年級的時候去世了。」


    真琴突如其來的自白,讓正時腦子頓時一片空白。


    這種時候應該說些什麽好?


    「那時爸爸並沒有生病。可是突然有一天放學回家時,家裏聚集了好多人。他們告訴我爸爸昏倒了,非得送到守人島上的大醫院才行。可是那時台風來襲,根本沒辦法出海。」


    真琴跳舞般地轉過身來,綻開笑容。這回露在堤防外的是運動鞋的後半部。正時認真聽著話的內容,可是他更擔心真琴會不小心跌下海裏。


    「喪禮後老爺到我來家,把我帶到相館去。他對我說:『店裏有一些妳爸爸的相片,妳可以去找找看。』那間相館可以說是紀錄了島上所有事物的數據館喲。所以我整整花了三天的時間,翻箱倒櫃地尋找所有的相本和文件,終於找到爸爸的相片。相片中的爸爸穿著西裝笑咪咪的。聽說那張相片是跟媽媽結婚時,老爺幫爸爸拍的。如今已經裱起來掛在店裏的牆壁上。之後,無論我有什麽開心、不開心的事,都會馬上去那邊看著那張相片讓自己沉靜下來。這就是為何我三不五時,進出老爺家的原因。」


    講完之後,真琴眉頭深鎖站在那兒。


    「我以後大概不能再這樣進出老爺家了」


    真琴又立即轉身,指著海遙遠的彼方。


    「國中畢業之後,我不想再留在守人島,我想去本島念高中。」


    正時剛才的驚嚇很快地消散。這個女生是不是太自我陶醉了啊?他當下這麽認為。


    不過會用不同的角度看待事物是自己的壞習慣。幾乎沒離開過島上的真琴,或許認為在本島轉過八次學的我非常耀眼吧。


    他站在真琴背後,心中不禁有股熱血湧上,想為她加油打氣,不過卻不知道該如何表達,但還是得說些什麽才對,於是他絞盡腦汁思考。


    「紙箱。」


    沒來由的一句話,讓真琴詫異地回頭看了正時一眼。


    「什麽?」


    「搬家公司的紙箱不要丟掉,收起來比較好哦。」


    說完,正時突然回過神來這下臉丟大了。


    真琴目瞪口呆,突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接著很開心地開始放聲大笑。正時看見她笑,也稍微安心了點。就在這個時候


    「哇哇!」


    真琴因為笑得太過火,突然失去平衡,上半身向後仰、雙手像在遊泳似地不斷揮動。正時連忙抓住她的手,用力將她拉回堤防。死裏逃生的真琴不禁露出尷尬的笑容。


    「正時!」


    背後傳來叫喚聲。回頭一看,一路開進堤防的小貨車搖下車窗,功夫從裏頭探出身來。大概是聽周五郎說「相片已經請正時給你送去了」,所以急急忙忙地趕回來吧。他可真忙。


    「啊,功夫!」


    真琴看看功夫,再看看正時手上拿著的相片袋。


    「有這麽重要嗎?這張」


    相片?正時把說到一半的話又吞了回去。


    真琴睜大著眼睛,凝視著堤防的一角。


    她在看什麽啊?正時順著視線看過去。兩人中間那道堤防的裂縫裏,有個小生物偷偷地爬了出來。本以為是某種惡心的小蟲,想彎下腰看清楚,但僅僅一眼便立刻明白那個小生物到底是什麽東西。


    一隻拇指指甲大小的黑色螃蟹。


    什麽嘛,原來隻是螃蟹啊。


    才這樣想,真琴突然死命地踩碎那隻螃蟹。


    光是踩碎還不夠,還將自己的重量加在鞋底,不停地蹂躪。她看起來充滿怨念,一副非得置螃蟹於死地的猙獰表情,就連蟑螂也不會受到這種待遇。


    正時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呆了。


    然而,真琴好像一點也不認為自己的舉動哪裏有異。她在踩死螃蟹後放心地喘了一口氣,臉上露出靦腆的笑容:


    「哇,嚇死我了走吧!功夫在等我們耶。」


    說完便緊緊抓住正時的手。


    正時的腦子裏還是剛才真琴衝擊性的舉動。夕陽下,他漸漸想起些模模糊糊的畫麵。


    歡迎會上最後的記憶。


    提起螃蟹時,那一瞬間,每個人看起來都像凍結似地一動也不動,麵無表情地注視著我。那些臉、那個表情


    那不是作夢。


    正時被真琴抓著手跑過堤防,一副快跌倒的樣子。真琴的右手抓著自己的手腕,就是她在練習簿上練習謎樣文字的右手。前方是正坐在破舊小貨車上等著他們的功夫;在他身後的是如軍事要塞般的港口;再過去一點,便能看見那個像是黏在島嶼斜麵上的城鎮。


    正時一邊踉嗆地跑過堤防,一邊思索著。


    這座島上一定有什麽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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