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avigationautumn秋風車之丘的贈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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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浦畑達彥


    說到秋天會讓人想起什麽?讀書之秋、運動之秋、食欲之秋。還是秋高氣爽、秋高馬肥等成語?


    在夏季結束,冬日即將到來的這個秋季,總給人一種氣候舒爽宜人的感受。


    不過,對於雅典娜·格蘿莉來說,今年的秋天卻是一個憂鬱之秋。至於,到底有多憂鬱嘛──


    「恭喜你了,雅典娜前輩。」


    愛理須·凱羅魯從後方追上剛吃完晚飯並且要離開餐廳的雅典娜。她稍微遲疑了一會兒後,才開口對雅典娜如此說道。


    「愛理須,怎麽了嗎?」


    雅典娜很不可思議地反問著。自己究竟有什麽值得恭賀的事呢?她隻記得自己的生日是在24月的某一天而已。


    「那個……」


    愛理須似乎很難啟齒。


    「今天雅典娜前輩締造了吃飯時沒打破盤子的連續天數新紀錄。」


    「是、是嗎?」


    她驚訝地回頭望向餐廳,在愛理須背後的門口,已經聚集了一堆正對自己張望著的橘色行星領航員。不管是前輩、同輩、後輩,每個人都興致勃勃並滿臉歡欣地看著自己。


    「恭喜啦,雅典娜。」、「恭喜,雅典娜前輩!」


    領航員們各自獻上恭賀之意。


    在這個世界上,會因為沒打破盤子而被恭賀者,除了自己以外還有其他人嗎?雅典娜感覺腦袋一片混亂。她用力搖搖頭,好不容易擠出一個問題。


    「愛理須,新紀錄是幾天呢?」


    「呃……今天是第八天。」


    (也就是說以前每周都一定會打破盤子囉?)


    雅典娜不知道自己應該對這個紀錄感到高興、困惑,還是生氣,但她卻很清楚自己能締造這個新紀錄的原因。


    雅典娜擁有隻要心情愈高興,就愈容易笨手笨腳失敗的特殊體質,所以既然現在能締造這個新紀錄,就代表自己這陣子一直很緊繃,每天都過著提心吊膽的生活。


    吃完今天的晚飯後,雅典娜約定好要跟這個令自己緊張的理由見麵。


    「不好意思,你可以先坐在那邊等嗎?」


    雅典娜打開門走進房間,房間的主人位於書桌上堆積如山的資料後方,連頭也沒抬地對她說道。


    雅典娜點點頭,便逕自坐在書桌對麵的沙發上,並環顧這個房間。


    裏頭一件多餘的東西都沒有,是間雖然冷清但又氣氛清爽的辦公室。


    所有家具與文具的擺設、顏色,都是為了提高工作效率而挑選的。這其中最引人注意的存在,就是這張大型的褐色桃花心木書桌了。這張高級的辦公桌上放著數隻相框,為這間以功能為優先的房間多少增添了點人情味。


    一位棕色長發束在腦後的女性,就坐在那書桌的麵前。不用說,她自然是這間辦公室的動作中心,也是最有效率的零件。她那細致金屬框眼鏡的背後,透出理性而意誌強烈的眼神。原來,這位女性就是橘色行星公司的領航員管理部長──艾瑞莎·坎寧安。


    公司內的領航員們對艾瑞莎既敬愛又畏懼三分,平常皆以「主任」稱呼。橘色行星的業績之後以能大幅成長,大半功勞都得歸因於她的領導有方。


    艾瑞莎原本錄屬於一間中型領航店,在橘色行星創立時該店被合並。接著,她便以頂尖且獨當一麵的領航員姿態,聞名於新威尼斯。


    由於她的加入,橘色行星才能在一開幕,就擁有足以左右業績好壞、獨當一麵的領航員。對於剛投入此業界,得麵臨他人懷疑目光考驗的橘色行星來說,旗下能有這位高手引起眾人矚目,比創造業績還要來得更重要。


    不過,艾瑞莎之所以會被稱為橘色行星的最大功臣,並不隻是上述的理由而已。其實她對公司最大的貢獻,是發生在她因體力衰退,而從第一線領航員退下來之後。


    艾瑞莎有著指導後輩的強烈熱情,以及完全不遜於其領航實力的培育員工與管理手腕。所以在她從第一線引退後,馬上就轉為橘色行星的管理階層,開始發揮她另一項長才。


    她首先從公司經營的領航員培育學校中,挖掘出有潛力的新人。


    此外又從原本被動等待加入的方式,改為主動接觸新威尼斯貢多拉大賽的成績優異者,以及各校貢多拉社團的主要成員,邀請她們加入。


    如此一來,才使得橘色行星旗下的領航員數量在短時間內大幅增加。此外,對於工作年限不長的領航員生涯來說,能趁年輕時就加以培育當然比較有利。


    艾瑞莎的下一步計劃,則是雇用已經退出第一線的退休領航員,並賦予她們指導員的資格。


    根據這項專屬指導員的設計,被稱為雙手套(pair)的見習生以及被稱為單手套的半正式領航員,都有專人指導。而現役獨當一麵(prima)領航員,則不需要花時間在監督她們的營業之上了。


    根據以往的慣例,雙手套與單手套必須由一位獨當一麵領航員加以指導,這點並沒有改變。隻不過,任務改由專職的指導員負責,而能夠締造業績,現役的獨當一麵領航員,就不必把寶貴時間花在指導後進上了。相對於其他傳統的領航店,橘色行星這種方式大大提高了公司的收益結構。


    此外,通稱「特裏安哥雷」的這種導覽方式,也是由艾瑞莎提議實行的。


    這種方式是以一位獨當一麵領航員,搭配一名單手套以及跟單手套同船的一名指導員,合計三人、兩艘船為一組,在觀光勝地加以巡回。


    在旅遊旺季、獨當一麵領航員預約爆滿的時期,經常接受團體客生意的橘色行星以上述方式,就能夠有效率地同時服務大量旅客。而且坐在單手套那艘船上的客人,也能聽到另外一艘船上的解說,所以不會產生任何怨言,公司也同樣能收取高額的費用。


    這些都是過去艾瑞莎實行過的代表性重要策略,也因此才讓橘色行星獲得突飛猛進的成長。到了最近,公司業績甚至已超越長年霸占業界龍頭的姬屋了。


    對雅典娜而言,艾瑞莎除了是管理領航員的主任外,也是一位自己在她麵前就不敢抬起頭的大前輩。


    從雅典娜加入橘色行星的培育學校並從見習生開始幹起的時代,艾瑞莎就是指導她大大小小一切領航員知識的老師。


    艾瑞莎將資料整理完畢,並將眼前的控製螢幕與剛才通話中的內線電話都切斷後,才抬頭重新麵對雅典娜。


    「抱歉讓你久等了,就決定明天吧。」


    「明天我本來排定休假。」


    雅典娜怯生生地回答。


    「真不好意思,以後會補給你的。」


    雖然對方這麽說,但雅典娜對麵的這位女性,卻絲毫沒有半點愧疚的模樣。


    「我考慮了很久,這一天在行程上最合適。」


    「雙手套的女孩會有什麽行程問題嗎?」


    對於雅典娜的糾纏不休,艾瑞莎果斷地回答:


    「我就是要明天進行。我的用意你很快就會了解的。」


    艾瑞莎的語氣盡管溫和,但卻充滿一種不容反駁的威嚴。一瞬間,雅典娜又想起了自己當年雙手套時代的往事。


    「現在你的腦袋不懂沒關係,用身體記住吧!我的用意你很快就會了解的。」


    對於笨手笨腳的雅典娜,艾瑞莎從操舵開始不厭其煩地指導各項技巧,而最後那句話正是她的口頭禪。每次雅典娜想問「為什麽?」時,對方總是如此回答她。


    根據自己記憶所及,艾瑞莎這句話從來沒有出過差錯。


    橘色行星的大澡堂已經熄燈了。


    雅典娜重新把電燈打開,走入澡堂內。她將身體浸入寬闊的浴槽中,同時歎了好長的一口氣。


    當她進入澡堂時,更衣室已經被細心整理過了。愛理須在放置吹風機的場所表示,跟往常一樣,今天她又是最後一個洗澡的人。


    (洗好後就回房去,明天還要上學呢,愛理須早點睡吧。)


    從跟愛理須成為室友以來,這是她第一次不想跟這位後輩碰麵。


    (是呀,這是愛理須加入這裏後的第一次。)


    雅典娜將熱水澆在自己那美麗小麥色肌膚的脖子上,再度想起那個自己好久沒去思索的憂鬱原因:


    『前往希望之丘野餐』──這真是個與憂鬱八竿子打不上關係的名稱呀!


    隻要是單手套以上的領航員,任誰都知道前往希望之丘的短程旅行這件事。那正是雙手套領航員要升級為單手套的考試方式。


    這項考試依據慣例,是不會特別對雙手套領航員預告內容的。透過這次的短程旅行,可以考驗包括駕船在內的各種領航員技巧。


    「我們去野餐吧。」


    身為前輩的領航員會對考生如此提議。至於目的地,則是在新威尼斯各島嶼中地勢最高的丘陵。由於丘陵上建有林立的風車,故其正式名稱應該是「風車之丘」。隻不過在領航員業界中,完全不冠以正式名稱,而是稱其為「希望之丘」。


    如果能通過船與水上巴士交錯而過的狹長水路,順利抵達那座丘陵,考生就可以順利從雙手套畢業,晉級為單手套了。到達目的地時,領航員前輩會把考生的其中一隻手套摘掉,並如此對她說:


    「恭喜你合格了。」


    然而,雅典娜卻從來沒說過這句話。


    在各種措施都極度效率化的橘色行星公司,雅典娜身為新威尼斯所有領航員的代表、3大水精靈的其中一人,當然不可能故意要她把為公司賺錢的時間浪費在這種考試上,所以,從沒有人要求她花上一整天的時間為雙手套進行升級考試。


    唯一的例外,就是這位身為主任的艾瑞莎管理部長了。


    而且,每次艾瑞莎所拜托她的考生,都擁有共同的特征──這是那位女孩的「最後」考試機會。


    不是每一位夢想加入這個業界的女孩,最後都一定能當上獨當一麵的領航員。很多人在途中就會夢碎,遠離這個業界而去。其中,甚至有人連雙手套都沒辦法畢業,永遠無法升級至單手套。


    已經好幾次都無法通過「希望之丘」考試,而被管理部長評定為「最後」機會的女孩,便會交由雅典娜擔任主考官。


    之前雅典娜已經遇過三次同樣的經驗了。每個女孩的結果都是不合格。而那三人的身影,也毫無例外地在數天內便從橘色行星公司消失。


    「一定要有人做這種工作,所以不如交給公司內最有聲望的領航員,這樣一來被淘汰的女孩也會甘心認輸吧?」


    當雅典娜第一次擔任這種考試的主考官,並對艾瑞莎質疑為何要挑上自己時,對方麵無表情地作出上述的答覆。


    「而且你也明白,在公司裏一直是雙手套代表什麽意義吧?」


    被這麽一問,雅典娜便啞口無言了。


    就像她與愛理須一樣,隻要是這間橘色行星的成員,不論是雙手套見習生還是獨當一麵領航員,都可以住在領航員的專屬宿舍中,接受包括提供三餐在內的公司資源。


    也就是說,與可以為公司獲利的單手套以上等級不同,雙手套見習生在橘色行星公司內,就等於是吃閑飯的角色。當然,這也可以說是公司對未來的投資。不過這種投資是不可能永遠白白耗費下去的。一定要有人對升不上去的女孩進行「最後」考試才行。一定有人得出麵……


    雅典娜大約在一周前,才知道這種久違的考試又來了。所以她才能締造連續沒打破盤子的新紀錄。


    (愛理須不知道睡了沒。)


    雅典娜將身體繼續泡在熱水中。她眺望著窗外的明月,思索著愛理須的事。鬥大而飽滿的月兒,正高掛在秋季清爽的夜空上。


    ◆


    翌日一早,等愛理須上學後,雅典娜才造訪今天要進行考試的那個女孩的房間。


    「今天要感謝前輩。」


    那位女孩直挺挺地對著雅典娜行禮。她叫作阿梅莉,當然很清楚雅典娜的名號。隻不過,兩人以前似乎沒有親密地交談過。雙方的交集大概僅隻於偶爾碰麵時會打招呼的程度罷了。


    阿梅莉那略淡的金發垂肩,腳下的籃子中則已經準備好兩份由公司餐廳提供的午餐了。


    「那麽,我們出發吧。」


    「是的。」


    阿梅莉並沒有對今日野餐的目的地多加詢問。從她點頭時微微顫抖但依然緊閉的嘴角,以及向上仰望雅典娜的不安眼神中,可以看出好對於今天是什麽日子其實早已心知肚明。


    她是參加過考試的人。已經了解野餐的目的。所以,她應該也知道今天由雅典娜擔任主考官的原因吧。


    這是一個秋高氣爽的晴朗日子。


    市郊外丘陵地帶附近有水道可說是一路暢通。幾個月前,夏季的觀光人潮才把這裏擠得水泄不通,水上巴士與貢多拉每每驚險地錯身駛去,但如今那種景象都已經消失了。


    「因為今天是假期結束後的第一天。」


    雅典娜對著空蕩蕩的景色感歎後,阿梅莉如此回答。她將船緩緩駛入水道。無聲無息地,這艘練習用的貢多拉便駛入整備過的運河中。


    (原來如此,所以我原本才會在今天排假。)


    雅典娜立刻了解艾瑞莎要自己犧牲休假的用意了。觀光客一少,水道的運輸量自然也會降低。在狹窄的水道上前進是考試的最大難關,但如果其他船少了,要會船的機率也會大大減低。


    從雅典娜所坐的位置,可以清楚看見船首對準的寬闊丘陵地帶。在那一片蒼鬱的風景中,狹隘的運河就像細絲般在其中描繪出蜿蜒的曲線。


    但很遺憾地,艾瑞莎特地安排的日子並沒有發揮效果。


    前後明明沒有其他來船,但阿梅莉的練習用貢多拉依然無法保持穩定的航線。


    由右至左的連續彎道一次,與別條水道的會合點又一次。還沒劃到第一道水上升降梯,阿梅莉的船就已經撞到牆壁兩次了。


    對於每一位在新威尼斯狹窄運河上劃船的人來說,最應該極力避免的,就是讓船撞上旁邊的建築物或其他船。


    雙手套升級為單手套的考試內容,其實標準並沒有那麽嚴苛。不過要成為單手套,總也得具備最基本的技巧才行。如果在沒有對麵來船的情況下,還會撞到牆壁兩次,那合格的機會就十分渺茫了。


    (這孩子看起來,比我剛升上單手套時的技術還好呀?)


    從進入水道後,雅典娜便一直坐在阿梅莉對麵,觀察她的操槳技巧。


    就她所觀察,阿梅莉劃槳的技術絕對不算差。跟同年紀的女孩相比,甚至應該可歸類為優秀。隻不過,她極度缺乏注意力與細心。即便偶爾會出現令人激賞的技巧,也很快會被其他失誤所抵銷。兩人所乘的貢多拉航跡,簡直就如同反映著阿梅莉的心情般,永遠無法保持穩定。


    「太靠左邊囉。」


    雅典娜出聲提醒後,阿梅莉趕緊以槳劃向另一邊。船出現了如果有客人在場一定會尖叫的劇烈搖晃後,好不容易才把船頭導向右邊。


    雅典娜忍不住伸出手,推了快要撞上船體的水道牆壁一下。


    這才好不容易躲過第三次撞擊。


    「對不起。」


    阿梅莉表情畏懼地不停低頭道歉。


    就這樣,兩人在度過好幾次撞擊的危機後,終於抵達運河最具特征的第一道水上升降梯了。


    水上升降梯是為了吸收運河的高低差所建造,在很多地方都有設置。透過水上升降梯,可以讓運河逐漸朝地勢較高的丘陵地帶一路爬上去。


    進入閘門的內側後,必須等待約30分鍾,讓流入的水累積到足夠高度的水位。在這段時間當中,雅典娜與阿梅莉連一句話都沒說。


    剛才雅典娜好幾次主動開口關心對方,但或許是阿梅莉之前一直失敗的緣故,她每回都以低頭默默不語回應雅典娜,甚至連她有沒有把雅典娜的話好好聽進去都無法確定。


    出了水上升降梯後,馬上又要麵臨另一道難關;這裏終於有對向來船了。


    來船是觀光客搭乘的白色貢多拉。而操槳者自然是獨當一麵領航員了。這種船的軌跡是不可能亂晃的。


    「把槳劃出去的時候,入水角度要深一點。收回來時隻要向右輕輕一劃就可以了。」


    在雅典娜的指揮下,阿梅莉總算勉強讓船筆直前進。在此與其追求速度,或是勉強跟來船保持安全距離,還不如維持穩定的路線。至少來船還可以藉此順利地閃過我方。


    僅僅數秒,兩船便順利地錯身而過。


    「做得好。」


    對向的領航員在會船時微笑地誇獎道。


    但是很遺憾,原本阿梅莉一直拚命維持的注意力,卻在聽了這句話後一下子崩潰了。


    剛才入水角度還很深的槳,一下子就變成胡亂在水麵上拍打。


    船劇烈地向左拐,在雅典娜還來不及阻止前,船頭就狠狠撞上運河的牆壁。


    (這是第三次了。)


    雅典娜想起阿梅莉這趟的合計碰撞次數。就算身為主考官的雅典娜再仁慈,一次航程中發生三次碰撞,也不可能升級為單手套。


    也就是說,在剛才那一瞬間,雅典娜所乘這艘船上操槳的少女,已經喪失了升級單手套的資格。同樣地,也喪失了繼續留在橘色行星的資格。


    阿梅莉停下劃槳的手,默默地呆立著。她雖然不見得清楚合格標準,但也很明白自己今天的表現並不好。已經好幾次考不過的她,於剛才發生的碰撞中,似乎已領悟自己再也沒有機會升級為單手套了。


    船憑著慣性在水道上漂行。繼續考下去也沒有任何意義了。離單手套合格的目的地,甚至還走不到四分之一。繼續劃下去也是無濟於事吧!現在馬上停止考試、返回公司,才是最有效率的做法。


    阿梅莉低著頭,一邊偷偷觀察雅典娜的反應。就她猜測,等一下主考官應該會說出「我們回去吧」這句話。這麽一來,本來就知道毫無希望的考試也正式告終了。


    但雅典娜卻露出一如往常的笑容,凝視著阿梅莉的臉龐如此說道:


    「怎麽了?離野餐的目的地還很遠呢。」


    「啊,是的。」


    這句話讓阿梅莉嚇了一跳。她趕緊重新拾槳操舟。


    「一開始速度要慢、角度要深唷。」


    「是的。」


    「接著,左腳試著往後退半步看看。」


    「是的。」


    阿梅莉依據雅典娜的指示繼續劃船。雖然隻不過是腳步的位置稍稍改變而已,但槳的力道變化卻已經可以從水麵的狀態加以觀察出來。


    「比起船的前進方向,自己的前進方向更為要緊唷。」


    雅典娜就像對剛入學的培育學校新生說話般,從劃船最基礎的技巧開始說明。


    第一次搭上威尼斯特色的船時,任何人都會對槳的支點(forc)的位置感到不可思議。領航員立於僅在船右側設置的支點邊操槳,槳幾乎不會碰到船左側的水麵。


    「這樣怎麽會直線前進呢?」


    「不會往右偏嗎?」


    純真的孩子們,經常會對領航員提出類似的疑問。其中甚至有些孩子,根本忘了欣賞美麗的景色,隻專注在觀察領航員如何操槳上。


    眼前雅典娜就像在解釋給這種好奇的孩子一樣,不厭其煩地對阿梅莉說明劃船的基本知識。


    以forc為杠杆的支點,朝前壓下槳,槳就會把船體右側的水向後撥動,同時船也會向前行。至於船體右側產生的推力,則會同時把船頭推向左邊。


    當槳往反方向拉回時,隻要不把槳從水麵上拉起,船就會向後退。同時船尾也會向左傾。也就是說……船頭會改向右偏移。


    劃船的基本動作就是上述兩者的結合。


    推力與拉力的分配、槳入水的角度,以及在水中槳麵與水的角度。最後,就是自己與支點的相對位置。


    在上述各項條件的搭配下,船幾乎可以產生無數種動態。


    雅典娜一直解釋著這些道理。


    雖然這是她在雙手套時代,不知聽了教官與前輩說明過幾次的內容。或許阿梅莉也已經聽煩了吧!但雅典娜卻絲毫不以為意地繼續進行下去。


    阿梅莉的注意力似乎稍微恢複了。但她的這艘練習用貢多拉,還是好幾次幾乎要撞上東西。每一次即將發生前,雅典娜都會伸手把接近的危機給推開。


    「對不起。」


    「你不用道歉,專心劃船吧,要道歉等劃完再說。注意唷,你又太偏右了。不能隻考慮眼前的方向,還要預先設想下一次槳入水時船的方向與速度。」


    阿梅莉本來就很擅長操槳。或許是因為雅典娜持續不斷的指導終於讓她抓到了節奏,失誤次數漸漸減少,船的移動軌跡也順暢多了。


    秋日晴朗的天空正橫亙於兩人頭頂。那是一片無際的藍,幹淨得連一朵雲都沒有,但雅典娜與阿梅莉卻沒有空閑欣賞如此蔚藍的天空;一個人專注在說明劃船技巧,另一個人則持續努力地劃船。


    單手套升級考試所利用的水道距離非常長。本來這些風車設置在島上最高的丘陵地帶,就是為了進行風力發電之故。為了使得這項建設,水道才會從市鎮一路鋪設到丘陵地帶的頂端。而為了吸收途中的高低差,就需要在很多地方設置水上升降梯。


    在爬升至第二道水上升降梯的等待途中,兩人打開裝有午餐的籃子。裏頭放著義式三明治與新威尼斯產的礦泉水。


    三明治是橘色行星的餐廳特製的,是用傳統義式麵包裹萵苣與番茄、火腿所製成。加了一點橄欖的芥末醬,對於恢複長途劃船後喪失的體力也很有幫助。


    吃完午飯後,兩人喝著冒出微小氣泡的礦泉水,略微交談了一會兒。當雅典娜提到艾瑞莎主任真的發起脾氣來很恐怖時,水上升降梯也已經停住了。


    「來,我們繼續前進吧。野餐的行程從現在才要開始呢!」


    「是的。」


    阿梅莉再度開始劃槳。而雅典娜也繼續耐心地出聲、為對方下指令。


    兩人這趟漫長的野餐,依舊持續進行著。


    當蔚藍的天空開始慢慢變色,太陽在空中的角度也明顯傾斜時,阿梅莉繞過一條持續向右轉的漫長彎道,終於將久未歇息的劃槳動作給停住。


    「怎麽了嗎?」


    雅典娜抬起頭,阿梅莉則眯著眼睛眺望前方。


    「終點就快到了。」


    回頭一看,山丘頂就近在眼前。


    在水道右手邊的丘陵上,巨大的白色風力發電用風車成排並列著。而左手邊,則可以清楚看見丘陵山腳邊的新威尼斯街道全景。


    在丘陵頂的這個位置,可以對新威尼斯所有建築物的屋頂一覽無遺。那簡直就像一塊顏色相同但濃淡略微不一的地毯一樣。


    街道上網狀分布的運河,從這個距離望去幾乎無法看見了,但那條貫穿市鎮中心的大運河倒


    是非常清楚。運河波光瀲灩的水麵,時時反射出太陽的餘暉,猶如在說明自己身為城市大動脈的重要性一樣。


    大運河入海口的位置旁,就是被古代皇帝譽為世界最美麗廣場的聖馬可廣場。廣場雖然被四周的建築物所遮蔽,從這裏隻能稍微窺見一小部分,但那座被觀光客視為路標的鍾樓,依舊明顯告知出廣場的正確位置。在鍾樓後方,總督府的粉紅色大理石牆壁上,則悄悄染上了夕陽的橘紅。


    位於廣場一側的聖馬可教堂,其巨大的屋頂上有著象征基督教十字架的五座顯眼圓頂。圓頂沐浴在傾斜的秋陽光線下,反射出耀眼的白光,即使遠在這座丘陵頂端也清晰可見。


    雅典娜與阿梅莉一言不發地欣賞這片美景好一會兒。之後,阿梅莉才深呼吸一口氣,駕著船繼續沿水路前進。


    穿過丘陵頂端的高台後,略帶寒意的秋風從對麵襲向兩人。


    雅典娜抬起頭,剛才阿梅莉那略淡的金發還因汗水緊緊貼伏於額頭上,現在則已於風中輕柔地飛舞了。不知不覺中,就連雅典娜自己衣服下的汗水都被風吹幹。風兒吹得製服披肩不停晃動,還順道運來了沁人心脾的涼意。


    在風車並排矗立的山丘前,阿梅莉緩緩停下貢多拉。兩人短暫地仰望了風車一眼,接著,又再度俯瞰丘陵地下方那廣闊的地麵。新威尼斯看起來,就像沿著海麵、以魔法雕刻出的一顆寶石一樣。


    雅典娜與阿梅莉一直沒有說話。風車的白色三角形羽翼回轉時所發出的低吼聲,也不時穿插在平靜的秋風中傳至耳邊。


    這裏就是單手套升級考試的真正終點了。想必阿梅莉已經有好幾次半途折返,也有好幾次辛苦劃到這裏的經驗吧!隻不過,主考官從沒有為她摘下一隻手套,並對她說聲「恭喜」。


    繼續保持沉默也沒有意義。雅典娜從船上站起身,筆直地注視著阿梅莉的眼睛說:


    「今天的野餐就到這裏結束。」


    阿梅莉默默地點頭。對她而言,再多的說明也沒有用處了。


    「今天的野餐,其實是你升級單手套的考試。我現在宣布結果,你並沒有合格。」


    「是的。」


    阿梅莉如此回答,過了一會兒後,又歎出一口氣。她應該已經事先料到這樣的結果了吧!隻不過在真正聽到答案前,或許還保留著一絲絲期待奇跡的心也說不定。但雅典娜方才的那番話,卻替她把可能的火種給完全吹滅了。


    阿梅莉從此刻起,便再也沒有升級為單手套的機會了。同時,她也無法繼續在橘色行星待下去。


    「謝謝前輩。」


    她說完後,以冷靜的表情低頭致意。接著,便把槳從水中拉起,放在船體的旁邊。


    仔細一瞧,可以發現太陽已經消失在丘陵的另一邊了。秋天的日落總是比預期得早。單手套升級考試幾乎得用上一整天。由於雙手套要將船劃到希望之丘,必須花上很長的時間,所以依慣例回程會由主考官負責劃船。


    當兩人交換位置的時候,船身微微地晃動了一下。


    阿梅莉幾乎要失去平衡時,雅典娜伸手扶住她。等到她好不容易站穩之後,才在剛才雅典娜的位置坐下。雅典娜確認她已坐穩,才拾起槳移動到支點旁。


    雅典娜輕輕地在水中動了幾下槳,這艘練習用的黑色貢多拉,便像中了魔法般瞬間在狹窄的水道中完成掉頭,接著又輕快地沿著運河前進。


    雅典娜使勁一劃,船駛入前方的左彎道,新威尼斯的風景瞬間被山丘給遮擋住。原本因背光而在夕陽下形成剪影的風車,沒過多久也跟著消失在稜線的另一端。


    阿梅莉跟先前雅典娜一樣,坐在麵向後方的位置。她看著逐漸消失在背後的丘陵風景,並將視線垂至自己的手。結果到最後,這雙手套依舊緊緊地套在自己的手上。手套上似乎沾染了一點點紅色的東西,將手拉近臉邊,她才發現那好像是血跡。


    那並不是她自己的血。這雙手套也是今天才第一次使用,除了槳以外沒碰過其他東西──剛才自己失去平衡的那一瞬間不算的話。


    阿梅莉察覺此事後,慌忙抬起頭。對麵雅典娜依舊若無其事地握著槳劃船。不過,阿梅莉已經清楚看見,雅典娜的手受傷了。


    雅典娜為了避免船撞上牆壁,不知幾次伸手去推牆。對於熟練的獨當一麵領航員來說,就算握再久的槳,手上也不可能出現傷口。但,這雙手可不是鍛煉來推牆壁的。


    阿梅莉凝視著雅典娜。雅典娜察覺到對方的視線後,目光也回望對方。由於她是背著夕陽劃船,所以阿梅莉無法認清她臉上的表情。


    「前輩為什麽要陪我考到最後呢?從一開始,就應該知道我不可能合格才對吧!」


    阿梅莉對雅典娜這麽問。


    「就算前輩的手受傷,讓我勉強抵達終點……也無法改變我不可能合格的事實呀!」


    不知不覺中,阿梅莉的語氣開始帶著斥責雅典娜的味道。她知道前輩並沒有錯。無法合格完全是自己的問題。但即便如此,當初聽到主考官是雅典娜,且早上眼見這位眾人憧憬的前輩造訪自己的房間時,阿梅莉心中依舊抱有她會帶來奇跡、解決一切問題的微小希望。


    「你知道在領航員之間,剛才那裏被稱為『希望之丘』嗎?」


    「不知道。」


    阿梅莉對雅典娜搖搖頭。她已經為了考試造訪過這裏好幾次,但卻沒有人告訴過她關於希望之丘這個名字。那是隻有升上單手套的領航員才知道的秘密。


    (對我來說才不是什麽希望之丘。)


    阿梅莉低頭這麽想。


    「今天我本來就打算不論如何,都能跟你一起看看那座希望之丘。」


    「為什麽呢?」


    「因為我期許你能永遠保有希望呀!雖然在那裏回轉的風車,以及可以鳥瞰的新威尼斯風景,並不是為了我們領航員而打造的。但是,每一個懷抱著希望的領航員見習生,都會將那幅美景與自己的未來夢想重疊在一起,所以才會將那裏稱為希望之丘。所以,那裏並不一定專屬於領航員,你也可以把它當成你的希望之丘。」


    「我的……希望之丘?」


    「沒錯。那既是我的希望之丘,也是你的希望之丘。因為所謂的希望,隻要人們需要它,就會停留在人們的心中永遠不會離去。今天我跟你一起欣賞到的風景,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所以,我也希望你能牢牢記住今天看到的景色。這樣一來,希望的燈火,就會永遠在你的胸口中點亮唷。」


    阿梅莉聽了雅典娜的話後,閉上雙眼。方才所見的希望之丘景象,以及綿延於腳底下的新威尼斯街道全景,依舊鮮明地烙印在腦海中。


    那真的能長相左右,成為一直支持自己的希望嗎?現在的阿梅莉對此並沒有把握。


    不過,烙印在腦海中的那幅景色,她卻有信心這輩子永遠不會忘懷。就跟剛才雅典娜的那番話一樣,都是自己今生唯一的寶物。畢竟,那是出自大家都敬愛、尊敬的3大水精靈口中。


    「其實,我一直很憧憬前輩。」


    淚珠從阿梅莉緊閉的眼角邊落下。她並未伸手將其拭去,隻是繼續凝望腦海中的那幅風景。


    「我一直很想成為像雅典娜前輩這樣了不起的領航員。可是現在回頭一想,那隻不過是我的一場夢而已。我從來沒考慮過,該怎麽做才能更接近你的實力,也從來沒有為了追隨你的腳步而真正下苦心。我隻是不斷做著變成像前輩那樣的夢而已。就連剛加入公司時,那種真的很想當上領航員的企圖心也漸漸變淡了。」


    阿梅莉說完後,才用雙手的手套拭去淚水。接著,她對雅典娜露出今天的第一次微笑。


    「謝謝你,雅


    典娜前輩。今天我終於從這場夢裏醒來了。我還是想成為一名領航員。不管發生什麽事,都想成為像你那樣的領航員,那是我心中永遠不會消失的希望。」


    夕陽西下,在殘存的紫色日光中,坐在椅子上的阿梅莉金發隨風飛舞。在她那淚眼汪汪的笑容中,充滿了閃閃發亮的真正希望。


    「辛苦你了。你的假調到明天,好好休息吧。」


    當天夜裏回公司後,雅典娜將阿梅莉送到房間,接著便前往艾瑞莎的辦公室報告結果。艾瑞莎跟昨天一樣,依舊是在百忙中接見雅典娜。雅典娜眼見對方不再多說什麽,忍不住問道:


    「您不想知道今天考試的結果嗎?」


    「我都認識你幾年了。看你走進辦公室的表情,我就已經知道結果了。」


    艾瑞莎忙著在文件上簽名,連頭也沒有抬起來。


    雅典娜沉默了半晌後,艾瑞莎才把筆扔在桌上,將眼鏡重新扶好,抬頭正視雅典娜的臉。


    「怎麽了嗎?」


    「那孩子說她還是很想成為領航員。」


    「不過,我不可能讓你去當她的指導員啊。還是說,你希望讓她跟你現在的室友交換?」


    艾瑞莎的話一如往常,完全不給雅典娜反駁的餘地。過了一會兒,她才對不知該如何回答的雅典娜微笑道:


    「你知道那孩子一開始的指導員是誰嗎?」


    「不知道。」


    艾瑞莎說出一位兩年前引退的獨當一麵領航員姓名。她的能力與待客技巧在橘色行星中可說是一流的,但是很不幸,兩年前她在一場休假時的旅行中遭遇意外,由於受傷之故隻好黯然離開公司。


    「之後接下那孩子指導員位置的人,也是個非常有能力的領航員。不過,人與人之間存在著天生合不合得來的問題。一旦齒輪出差錯,想要再將它導向正軌可就難了。」


    阿梅莉似乎一直無法適應第二位指導員,成績也跟著一落千丈。最近艾瑞莎雖然想幫她更換指導員,但阿梅莉已經失去上進之心了。


    「那孩子當初可是我親自挖掘出來的。」


    艾瑞莎每年都會造訪許多所學校,在貢多拉社團中尋找優秀學生。阿梅莉亦是其中之一。她剛加入公司時,成績可是遠遠勝過同年齡的其他女孩。


    但不論操舟的技巧多麽早熟,她們畢竟隻是十幾歲的青春期少女。在嚴苛的競爭,以及人際關係的衝突影響下,也有許多少女在遭受挫折後永遠無法再站起來。


    「這不是你的錯。你今天就好好睡一覺,忘記這件事吧。」


    艾瑞莎說完想說的話,便重回工作崗位,並請雅典娜離開房間。


    「明天要好好休息喔。這個周末起要陸續跟大團簽約,得趁淡季時趕快搞定才行。這段時間你就好好養足精神吧。」


    ◆


    「雅典娜前輩,你好像睡眠不足?」


    隔天吃早飯時,坐在她對麵的愛理須,以擔憂的表情望著她問道。


    「不,我沒事。」


    雅典娜微笑地否定著,但事實上愛理須沒有猜錯。昨夜回到房間後,她一晚都無法闔眼。


    聽了前輩的回答,愛理須才放心地說道:


    「那樣的話,我有件事想拜托前輩。雖然打擾你的休假很不好意思,但如果可以的話,今天能陪我一起練習嗎?」


    「你不找燈裏跟藍華嗎?」


    「今天我要單獨行動。」


    「我知道了,我很高興可以陪你一起練習。」


    雅典娜馬上答應了。這種時候選擇自己躲在房間裏胡思亂想,對事情也沒有任何助益。


    吃完早飯後,雅典娜單獨前往阿梅莉的房間。雙人房中屬於阿梅莉的那側已經被收拾幹淨了。根據阿梅莉的單手套室友表示,昨夜阿梅莉考完回來後,就被主任叫去辦公室。而她一回房間,便馬上開始打包行李。到了今天早上,阿梅莉隻跟室友稍微打過招呼,便離開房間出門了。


    「不過她臉上的表情好像很開心。明明要離開這間公司了,卻好像充滿希望……」


    她心底的希望到底是什麽呢?那孩子如此想成為領航員,自己卻隻能在一旁束手無策。雅典娜想起昨天對阿梅莉說過的話,不禁懷疑自己是否作出了正確的決定。


    (結果我根本幫不上她任何忙。)


    雅典娜感到胸口微微刺痛,就好像有針紮一樣,她伸手按住胸口。隻不過不論怎麽用力,那種感覺都不會從內心深處消失。


    到了碼頭,愛理須已經在練習用的貢多拉上等待雅典娜了。


    「我還準備了便當。」


    雅典娜上船後,愛理須有點含糊不清地說道,接著她便劃船出水道。出入口現在剛好是工作與練習船擁擠不堪的時刻,但愛理須卻輕鬆地從中脫身而出。


    「真了不起,愛理須,你劃得比我還好呢。」


    「請不要開玩笑。」


    愛理須的回答跟平常一樣含蓄。


    「因為我無法像雅典娜前輩那樣操控自如,所以今天才請你陪我一起練習。」


    最近愛理須待人接物的方式雖然已經比以前圓滑許多,但隻有對雅典娜,她的態度還是這麽一板一眼。不過今天愛理須能如此大方地邀請雅典娜,倒是令她相當高興。


    「請前輩好好看著我進行指導。」


    「好。」


    盡管雅典娜如此回答,卻依然坐在朝前的位置,根本沒有回頭注意愛理須。


    兩人認識了這麽久。雅典娜就算不回頭看,也能感覺出愛理須目前的動態。船頭的角度怎麽偏移、船身朝向何方加速,甚至愛理須以什麽角度下槳、以多大的力道劃動,雅典娜都掌握得了然於心。


    「我要先穿越街道,之後要前往今天的練習地點,在抵達之前請前輩放鬆心情。」


    說完後,愛理須在雅典娜背後大幅地前後搖晃身體,以槳控製船的動向。


    船敏捷且筆直地被吸入了新威尼斯的狹窄運河中。


    愛理須在練習的時候,雅典娜幾乎很少主動開口,隻偶爾發出「朝右偏了」或「前麵有歪掉的木樁,要注意」等小小的提醒而已。


    平常雅典娜總是想多跟愛理須聊聊,但今天她選擇接受對方的好意,一路默默無語地眺望著從眼前流逝的景致。


    進入運河後,雅典娜對著兩旁出現的街景愣愣地注視了一會兒。之後,船便駛入一條更為狹窄的水道,速度也減慢了。


    雅典娜完全信任愛理須的操舟技術。愛理須所劃的船,不論通過同一條水道幾次,軌跡都不會有什麽改變。簡直就像水上有一條線在牽引船一樣。


    雅典娜望著船行經的水麵。聽說地球上真正的威尼斯,水質並不怎麽清澈,但在新威尼斯運河中所流過的水,可是既透明又幹淨。


    像這樣搭船注視著水麵,在某些水淺之處,甚至還可以一覽無遺地看穿水底。隻要集中精神,就可以發現好多群為了淨化水質與維持生態平衡而放養的小魚們,正在船的兩側自在地悠遊著。


    雅典娜伸出手指,略略浸泡在自己注視的水麵中。水冰冷的觸感傳達到手指上,讓她原本睡眠不足的腦袋頓時清醒起來。她的手指在船行之下朝後方拖曳出一道小水波,原本倒映在水麵上的美麗雲影也因此被攪動得歪七扭八。


    在運河兩旁新威尼斯建築物的包夾下,頭頂的天空本來就顯得細長狹隘,但依然無損今日是個美好秋季晴天的事實。


    跟萬裏無雲的昨天相較,今天的天空上,四處飄散著宛若被毛刷掃過的點點薄雲。


    「天氣真好。」


    「是呀。」


    對於雅典娜的感慨,愛理須依舊不改回話的語氣


    。


    愛理須的說話方式,基本上是以不需動用情感的最低限度為原則。她不會說出超越自己內心思考範圍的話。即便是心中有想法,她所表達的部分也僅僅是其中的十分之一而憶。


    言語不加修飾、說話單刀直入或許也算是優點,但對於以接待客人為主的領航員來說,一直表現出這種態度是不行的。


    (這件事我得好好告訴她。)


    雅典娜將殘存在手上冰冷的水滴擦幹,如此思索著。這件事她從以前就發覺了,隻是還不知道該何時、或以何種方式對愛理須表明。


    那是因為雅典娜就是喜歡愛理須現在的模樣,甚至包括她那不擅長與人交往的性格在內。


    (或許我隻是礙於自己的喜好才阻擋愛理須的進步吧。)


    隻要一想起昨天艾瑞莎說過的話,她就無法消除這個念頭。艾瑞莎說,一旦齒輪出差錯,想要再將它導向正軌可就難了。愛理須現在所走的,究竟是不是正軌呢?或許在她錯誤的指導下,愛理須已經誤入岐途,即將發生什麽差錯也說不定。


    雅典娜思索良久,這個問題依然在她腦中不停打轉,不論過了多久都無法找出正確的答案。即便她擁有3大水精靈的名號,其實也不過是個21歲的年輕女性而已。而愛理須更是她的第一個學生,以前她從未有過擔任指導員的經驗。


    (我如果跟晃和艾莉西亞一樣能幹的話,現在就不會為這些事煩惱了吧。)


    她想起另外兩位跟自己並稱為3大水精靈的好友。那兩人的一舉一動的確比雅典娜要穩重許多,對於培育後輩也很有自己的一套方式。對於可在新任獨當一麵領航員授階儀式上發表演說的晃而言,要她發表一大串培育理論也不成問題。


    雅典娜之所以會與另外兩人認識,也是出於偶然;由於一次意外,雅典娜撞上那兩位童年玩伴所共乘的船後,她才有機會與晃、艾莉西亞結識。


    (如果我沒認識她們兩個,一定不可能被並列為3大水精靈的。)


    當時雅典娜才剛升上單手套而已,盡管因為擁有美妙動人的歌聲,被視為將來很有前途的領航員,但在操槳與待客上雅典娜就沒有那麽突出了。甚至還有謠言說,她轉行去唱歌劇搞不好更有前途。


    她就是在那時認識晃與艾莉西亞的。由於意氣相投,三人從此之後便漸漸一起練習、行動。事實上其他兩位的年紀都比雅典娜小,但大家都不怎麽在意這點,繼續維持良好的關係。


    對雅典娜來說,三人的共同練習簡直就像一場充滿驚奇與刺激的冒險。其中年紀最輕、個子最嬌小的艾莉西亞,操槳技術卻猶如從天而降的水上天使般,擁有天才的敏銳判斷力。至於晃,她腦中那關於新威尼斯的豐富觀光知識以及靈活的待客之道,也是無人能出其右。由於三人經常進行共同練習,雅典娜才能遠遠甩開同在橘色行星的其他同僚,獲得了飛躍般的進步。


    然而,上述成果不過是這段友誼的副產品罷了。對雅典娜而言,能跟晃與艾莉西亞一同度過快樂時光,才是她最珍惜的寶物。盡管這三人將來很可能成為不同公司間的競爭敵手,但當時卻建立了根本沒考慮任何利害關係的純真友誼。


    不管是在晃的引介下進行的新威尼斯美食之旅,或是在艾莉西亞的引導下展開水道探險,甚至是三人跑到誰也不會發現的海岸邊,一同大聲合唱船歌,每一次的體驗都是那麽地歡樂。


    到了最後,雅典娜依舊沒想出問題的答案,隻是回憶起自己的往事而已。在朝著市鎮外順暢前進的愛理須船上,雅典娜一直眺望著那群飄浮在秋季晴空中的薄雲。


    當她回過神來,才發現天空上的雲已經不見了。原本應該被兩旁新威尼斯建築物切成細長形狀的天空,現在也在視野中變得寬闊無垠。


    雅典娜完全不知自己是何時離開街道的,她不禁眨了眨眼睛,慌忙回過頭,愛理須跟先前一樣,仍舊站在那兒持槳操舟。


    「早安,雅典娜前輩。你昨晚真的沒睡好。」


    愛理須的這番話,讓雅典娜知道自己剛才不小心睡著了。大概是因為昨夜完全沒睡,再加上搭乘愛理須的船實在是太舒服,所以才會如此吧!不過,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呢?


    「我不小心睡著了。好不容易出現陪你練習,結果卻是這樣。愛理須,真對不起。」


    「不,那樣正好,目的地很快就到了。」


    愛理須的語氣還是一派平淡。她繼續劃著槳。


    雅典娜轉向前方,眼前是一條持續向上蜿蜒至綠色丘陵地帶的狹長水路。而愛理須所駕的船,正緩緩地通過一處彎道。


    「啊,這裏是。」


    雅典娜想起來後,不由得四處張望。


    這是昨天途經的水道沒錯。正確地說,這是快要抵達水路終點──希望之丘──的附近,目前船正好航行於那座山丘的斜坡下方。抬頭仰望,便可發現水道一路通往終點站希望之丘。而矗立於山丘另一側的風車,此刻看起來卻像模型般一樣袖珍。


    「新威尼斯的市民把這裏喚作風車之丘。那是因為風力發電用的風車林立,使人印象深刻之故。」


    愛理須停下船,就像搭載了觀光客一樣開口加以介紹。


    「請看左手邊。那就是被譽為新亞德裏亞海寶石的新威尼斯市全貌。建築於海平麵上的新威尼斯幾乎沒有任何高低起伏。所以除了在天空中,想要對市鎮全景一覽無遺的地點,就隻剩下這座風車之丘而已。白天站在這裏眺望雖然很有吸引力,但如果是傍晚的風景,或日落後前來的夜景,就更充滿了夢幻般的氣氛,非常受觀光客歡迎。您可以看到那些在街道縫隙間的運河嗎?那一條就是大運河。而沿著大運河的鍾樓旁,就是著名的聖可馬廣場──」


    愛理須一口氣說到這,將視線轉向雅典娜。雅典娜就像在等待雙親喂食的雛鳥般,開著一張大嘴呆呆地望著愛理須。


    「請問,我哪裏說錯了?」


    愛理須以擔憂的表情問。


    「不,沒有。你介紹得很好。」


    雅典娜用力搖頭並回答道。


    「隻是我被你的完美表現給嚇著了而已。」


    「是嗎?那太好了。我跟藍華前輩討論後,才一起想出剛才那段解說的台詞。」


    愛理須臉頰微微泛紅地解釋。


    「當然,從這裏看不到剛才我所說的風景……我隻是練習罷了。」


    確實,從這裏看不見剛才愛理須所介紹的景致。


    想要一窺究竟,必須登上那座山丘的頂端才行。此處不過是半路上的水道。


    不過,站在往左手邊眺望,依然可以鳥瞰麵對丘陵地帶的新威尼斯市街。盡管這不算全景,但仍舊依稀可見街道各處的建築物、與鍾樓等較高的建築物,以及從稜線上竄出的聖馬可教堂圓頂等等。


    「從這裏再越過稜線的話,就可以欣賞新威尼斯的全貌了。為了找到這裏,我費了一番功夫呢。」


    雅典娜探出身子,抓住愛理須的語尾接著問。


    「愛理須,你為什麽要特地來這裏呢?」


    「前輩知道從這座山丘上俯瞰下來的風景很美麗吧?」


    「嗯,知道。」


    「所以,這裏是著名的觀光景點。事實上,我很喜歡這裏。」


    愛理須眯起眼睛,看著山丘後方那猶抱琵琶關遮麵的新威尼斯街景。


    「我的興趣是在新威尼斯的街道散步。放假時,我經常在狹窄的街道單獨漫步。走著走著,我發現在每條道路以及建築物屋頂的縫隙間,都可以看見這座山丘。所以,這裏會不會就是能鳥瞰城市全景的位置呢?經過詳細調查後,原來這裏根本是一處很有名的觀光景點。」


    「你自己調查出來的嗎?」


    「嗯。橘色行星發給雙手套的觀光勝地導覽手冊中,並沒有記載這裏。我覺得很不可思議,並單獨來此調查,終於找出了理由。要通過水路抵達此處的難度相當高,在狹窄的運河上經常得與其他船或水上巴士會船。此處還必須逆流而行,不但速度慢,還很浪費體力,實在不是適合見習生前往的路線。但相反地,這樣反而更激起了我的求勝心。之後隻要有空檔,我便會單獨前來挑戰……終於在夏天快要結束時,我首度抵達了可以看見新威尼斯建築物的地點。」


    愛理須的語氣似乎隱含著喜悅。


    「當我第一次劃到這裏的時候,驚鴻一瞥的新威尼斯街道讓我十分感動。沒想到,我竟然能從這麽遠的山丘上俯瞰我出生的故鄉。從此以後,我就喜歡上這個地方了。不論心情有多糟,隻要來此眺望這裏的風景,一下子就能趕跑鬱悶、恢複精神。」


    愛理須驕傲地望著眼前略略現出一小角的新威尼斯街景。她的表情似乎在問:我出生的故鄉怎麽樣呀?


    「是呀,真的很棒。」


    雅典娜看著同樣的風景,心中感到很驚訝。


    她從以前就發現,愛理須隻要遇到自己感興趣的事物,就會展現出超乎常人的集中力。但即便如此,這種絕非容易的路線,她竟能單獨闖到此處……不、不隻是闖到此處,應該說,雅典娜睡在船上時完全沒發現,足可證明一路上她的航行是多麽平穩了。


    這時雅典娜的腦中卻冒出另一個疑問:


    「愛理須,你不是說今天想要我陪你一起練習嗎?為什麽要把我帶到這裏來呢?」


    「不好意思,其實那是騙你的。」


    「那為什麽要帶我來這裏?」


    「事實上,是燈裏前輩建議我的。」


    「燈裏?」


    「嗯。昨天我跟燈裏前輩討論過,該如何讓無精打采的人恢複活力?她說,既然如此,就把她帶到自己平常恢複活力的地方不就行了。」


    「難道說……所謂無精打采的人……」


    「如何呢?雅典娜前輩?你的心情有比較好一點了嗎?」


    愛理須毫不遲疑地以認真的表情問。她那雙令人聯想起藍寶石的藍色眼睛,對準了雅典娜的臉龐凝視著。


    愛理須那對原本清澈的眸子,不知為何突然動搖起來。大概是因為她看見自己眼中的東西吧!雅典娜趕緊低頭捂住眼角。


    「怎麽了呢?你還好嗎?雅典娜前輩。」


    「我沒事,隻是有沙子跑進眼睛了。」


    雅典娜掩飾著從眼角滑落的淚水,依然低著頭回答。


    (原來是為了我才來的……)


    愛理須是為了鼓舞雅典娜才帶她來到此處。她因為擔心雅典娜最近的情況,所以才想做點什麽,最後便把雅典娜帶來這個她最喜歡的場所了。


    雅典娜繼續低著頭,好不容易才忍住鼻酸。


    「謝謝你愛理須,我已經好多了。」


    「那真是太好了。」


    雅典娜的回答讓愛理須鬆了一口氣,她忍不住輕輕一歎。


    隨後,兩人從貢多拉步下,來到水路旁的丘陵斜坡,開始吃起有點遲來的午餐。便當裏裝的是愛理須自製的三明治。


    當保溫瓶裏的熱咖啡喝完後,兩人再度返回船上。太陽依舊高掛,就算讓愛理須繼續掌舵,應該也能在天黑前回到公司。


    當愛理須握住槳並準備將船掉頭後,她突然停住動作。


    「雅典娜前輩,要不要繼續前輩呢?我覺得我今天好像可以劃到山丘的最頂端。」


    愛理須指著前方蜿蜒至丘頂的水道。那裏正是……單手套升級考試的終點──希望之丘。


    「如果我一個人來,到這裏就是極限了。但既然回程可以請雅典娜前輩幫忙,或許我能在日落前劃上丘頂也說不定。這樣一來,就能看見跟導覽台詞一樣的風景了。」


    確實愛理須今天很有希望達成目標。但如果讓她挑戰成功的話,又會產生另一個有點困擾的問題。


    「如果你這麽做,半途睡著的主考官可是會生氣唷。」


    「那是什麽意思?」


    愛理須偏著頭,不解雅典娜話中的涵義。雅典娜微微一笑,努力保持平靜回答道:


    「不,沒事啦。今天托愛理須讓我看到這處風景的福,我的精神已經好多了。剩下的景致等下次再來享受吧。」


    「我明白了。」


    愛理須嚐試了好幾次,終於成功讓船在狹窄的運河中掉頭。


    「那麽我要出發了。雅典娜前輩,還有一件事。」


    「什麽呢~?」


    「你想睡的話也可以繼續睡。」


    「謝謝囉。」


    雅典娜閉上眼睛,愛理須則開始靜靜地劃槳。船沿著運河無聲無息地滑了出去。


    雅典娜心想,她真的以為我想睡覺嗎──愛理須的動作依然如此輕巧。雅典娜用手撐著頭,保持閉上雙眼的姿態,感覺對方操舟的技巧,並享受前方吹來的微風。


    雅典娜認為愛理須已經沒問題了。就算自己不陪著她同行,她也一定不會有事的。


    (這孩子如此努力向上,身邊有兩位益友,劃槳的手法又是這麽地溫柔、纖細,此外更重要的是,她擁有一顆善良的心。)


    下次再跟她一起來吧,雅典娜心想。大概不用多久,這孩子就能輕易抵達山丘頂了。這麽一來,兩人就可以前往比今天更接近丘頂的地方,一起欣賞上頭動人的美景。然後……我就可以把愛理須的手套……


    愛理須以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注視著坐在前頭位置上的雅典娜。


    「沒想到她真的又睡著了,大大地驚訝。」


    雅典娜正滿臉幸福地發出睡著時的呼吸聲。


    或許是因為她睡著很沉,直到船返回橘色行星的入口、愛理須拍拍她的肩膀前。雅典娜都沒有醒來。


    第二天早上,雅典娜在端食物時摔破了盤子,原本仍在締造的新紀錄也就此被打斷。


    ◆


    接下來的幾個禮拜,時間過得非常快。


    跟艾瑞莎主任當初預告的一樣,某一周的周末之後,從地球來的大團突然每個禮拜都湧向橘色行星。於是雅典娜幾乎沒有喘口氣的空檔,每天都得應付源源不絕的觀光客。


    這段期間,愛理須除了專心於學業外,就是跟燈裏、藍華每天一起練習。


    不知不覺,時序進入深秋。白天的時間漸短,而早晚所吹的風,也愈來愈冰冷刺骨。


    某天早上,雅典娜迎接第一群光臨的客人們上船,並將防寒用的毛毯分發給需要的乘客後,便將船駛向市鎮外。今天的觀光路線,就包含那座希望之丘。


    不過一段時間沒見,水路沿岸的丘陵地帶外貌就發生了相當大的改變。先前一片蒼鬱的山坡,現在已經混雜了黃色與棕色等象征著深秋的顏色。


    矗立於水道兩旁的樹木中,甚至還有些葉子已全部變紅了。


    早晨的冷風襲來,樹上的葉子四散飛落,偶爾還飄進了駛過的船中。


    今天這群從地球來的旅客,似乎連枯葉都覺得很稀罕,紛紛拿起紅葉對著陽光仔細打量,還在眾人的手中相互傳遞、交換。


    雅典娜所操作的船,在上午就抵達目的地的丘頂。觀光客透過清澈的秋季空氣,遙望底下的新威尼斯之美,不禁發出讚歎聲。


    之後雅典娜開始進行導覽解說,並將裝在熱水瓶中的熱茶分享給客人。這是早上她出門前,愛理須為她準備好,加了牛奶的熱紅茶。對於在丘陵頂上接受冷風吹拂的這群客人來說,熱紅茶的出現立刻為雅典娜贏得眾


    人誠摯的感謝。


    當飲完熱茶後,旅客魚貫返回雅典娜的船上,繼續前往其他預定導覽的市區內觀光景點。


    由於最近的氣溫越來越低,已經很少有觀光客願意特地沿運河前來風大的丘陵地帶,雅典娜便樂得在空蕩蕩的水道上行船。


    在原本空無一船的水道上,突然有艘黑色的貢多拉從遠方逐漸現身。隻要是在這裏工作的領航員,都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雅典娜也一樣,從很遠之處便能理解對方的來意。


    船支緩慢的前進速度,以及上頭跟操槳者穿著同樣製服的另一位領航員。不用說,這一定是單手套的升級考試。


    雅典娜稍稍將觀光船的速度放慢。隻要保持這個速度,就會剛好在大彎道前方的直線水道上,與來船交錯而過。


    終於,來船的領航員製服款式也映入眼簾。那是有著明顯深綠色線條的製服,應該是屬於曆史較為悠久的領航店吧;獨當一麵領航員有兩、三人,其餘包括見習生在內大約10人的小型領航店。


    坐在椅子上的,是一位年紀不輕的老練領航員。她那雙頰略嫌飽滿的臉龐上,訴說著自己擁有長年擔任領航員的豐富經驗,且散發出一種由經驗所產生的溫柔氣息。


    (以前好像在哪裏看過這個人。)


    雅典娜試著回想那位領航員,但確切的姓名卻怎麽也想不起來。當她回過神時,兩艘船已經開在同一條直線水道上了。


    就在這時,雅典娜察覺對向那名帽簷壓得很低的雙手套領航員。當看見對方的臉孔後,她簡直是難以置信,身體一下子就僵住了。


    要不是工作中的緊張感依舊完善地發揮功用,雅典娜大概會突然恢複原本傻大姊的性格,把手中的槳摔入水中吧。


    如此令她震驚,那位在對向貢多拉上拚命劃船的雙手套領航員,正是之前自己擔任升級考試主考官的那位受測少女──阿梅莉。


    阿梅莉頭戴繡有綠色線條的帽子操槳。雅典娜從遠處無法察覺是她,除了對方換穿另外一套製服外,以前她那種搖搖晃晃的行船軌跡,以及不夠穩定的速度,現在都已經……


    現在都已經截然不同了。除了阿梅莉本來就具備的技術底子外,以前她身上那種漫不經心也已經消失,船支的穩定度出現了判若兩人的大改變。


    「注意,要會船了。仔細看著前麵。」


    負責指導的領航員,以緩慢而溫柔的語氣提醒道。


    「是的。」


    阿梅莉也朝氣蓬勃地回答。她以銳利的目光注視著從身旁駛過的雅典娜之船。


    一瞬間,阿梅莉的表情就像發現失散多年的雙親一樣亮起來。注意到雅典娜存在的她,手中的槳稍微遲疑了片刻。


    (不行唷,要專心。加油。)


    正當雅典娜這麽想的同時,阿梅莉已經恢複正常的動作了。坐在船頭的領航員也以讚許的表情點點頭。


    「維持直線、直線。」


    「是。」


    阿梅莉的船筆直地沿著水道前進,雅典娜則稍稍將船向水道左側退讓。


    (加油,加油,加油。)


    對方似乎是感受到雅典娜的鼓勵,船依然維持美麗的直線,並且安然與雅典娜的船錯身而過。看來雅典娜是杞人憂天了。阿梅莉以前那種不安定的毛病早已不複見。


    就在兩艘船交錯的一瞬間,阿梅莉再度看了雅典娜一眼。雅典娜也以同樣認真的眼神回應她。沒過多久,兩者又相互揮別對方離去。


    「加油。」


    雅典娜忍不住回頭朝阿梅莉的背影喊道。同時,阿梅莉也迅速轉身麵對雅典娜。


    「好!」


    那是既有朝氣又開朗的聲音。在短短的一個字當中,雅典娜卻仿佛可以察覺其中所包含的千言萬語。例如謝謝,可是我會加油,請你放心等等。所有難以言喻的情感,都收納在她那一個「好」字裏麵。


    阿梅莉的練習用船消失在雅典娜背後的彎道中。她隨即恢複正常的步調,讓觀光船加速返航。


    仔細一聽,雅典娜竟自然而然地唱起船歌了。早晨的寒意被高升的太陽給驅跑,在這秋日的丘陵上,她嘹亮的歌聲響徹雲霄。


    結果那一天搭上雅典娜之船的遊客們,都獲得了可以回地球大肆炫耀的珍貴體驗。


    即便是生來就聽領航員所唱船歌長大的新威尼斯本地人,也把剛煮好、富有彈性的義大利麵扔在鍋子不管,湧向窗邊擠成一團,爭先聆聽這位雅典娜·格蘿莉所唱的船歌。直到觀光行程終了,都沒有人舍得離開。


    不論是在地球或新威尼斯,這種簡直可用演唱會來形容的演出都是那麽難得一見。


    當導覽結束後,每一位觀光客在下船時都爭著與雅典娜握手、表達謝意。當中甚至還有人感動到落淚。


    雅典娜隻不過是唱出自己喜歡的船歌而已,為什麽有那麽多人要感謝她,這實在令她很難理解。但她依然以滿臉笑容回報客人的讚美。有幸身為火星的代表──獨當一麵領航員,這是她所能付出最誠摯的笑容。


    「唉呀,在得到她升級考試合格的消息前,我本來不想告訴你的。」


    艾瑞莎·坎寧安看見雅典娜衝進自己辦公室的表情時,就以遺憾的口氣如此歎息道。


    「聽我說,我今天遇見阿梅莉了!就在從希望之秋返航的途中。」


    「那種小事我光看你的表情就猜到了。」


    艾瑞莎站起身,泡了一壺自己愛喝的紅茶並遞給雅典娜。


    從精致的瓷器中所散發出的紅茶濃鬱香氣,終於讓原本在房間內狂喜不已的雅典娜恢複平靜。


    「所以,你想問我什麽?」


    「全部!」


    「我知道了啦。」


    艾瑞莎拿起內線電話並吩咐暫時不要打擾她後,才端起手邊的紅茶啜飲一口道:


    「你看過這張照片嗎?」


    她指著桌麵上的某隻相框。


    「啊!」


    雅典娜忍不住驚呼出聲。


    她還想說今早那位與阿梅莉同行的領航員自己在哪見過,原來那個人就站在這幅照片中,與穿著合並前舊店製服的年輕時代艾瑞莎·坎寧安並肩而笑。


    當雅典娜告知她沒有通過單手套升級考試的那天夜裏,已經有離職準備的阿梅莉被艾瑞莎叫到辦公室。就在這時,艾瑞莎把阿梅莉推薦給其他領航店。


    那是以前艾瑞莎的同事──另一位獨當一麵領航員所屬的小公司。當初舊公司被橘色行星合並時,艾瑞莎這位一同被吸收的同事,選擇了另一條截然不同的道路。比起在新成立的大型公司展露身手,同事寧願挑選更適合自己的小型公司服務。而艾瑞莎替阿梅莉所介紹的,正是這家店。


    阿梅莉知道自己有機會再度挑戰領航員的夢想後,便毫不猶豫地答應了。而今天她終於以該公司的雙手套領航員身分,接受單手套的升級考試。


    「即使在某家公司不得誌,也不代表自己就毫無希望了。換個環境,說不定也能闖出一片天。那孩子本來就有不錯的底子,隻要到一個可以找回熱情的地方,我認為她還是有機會的。」


    艾瑞莎的說明讓雅典娜大感震驚。她從未考慮過假使離開橘色行星之後會變得如何。確實,從公司離職也不代表人生就結束了,之後還有好長的一段日子要過呢。


    「所以,以前那幾個孩子也是囉?」


    她想起自己過去當麵宣布不合格的那三位少女。


    「第一位因為真的很希望投身旅遊業,所以我介紹她去旅行社上班了。現在她應該做得很起勁吧,而且就是今天那些團體客報名的公司唷!另外一個女孩現在正以船修理工坊學徒身分努力中,


    師傅說她還得再加把勁呢。至於最後那個女孩,去年已經考上大學,現在去地球念書了。她將來似乎想在商業上成功,自己經營一家領航店。」


    艾瑞莎的說明讓雅典娜的嘴闔都闔不攏。


    「你的嘴巴張那麽久都不會累啊?怎麽樣,放心沒?」


    「嗯,我好感動唷。真不愧是主任,連離職的女孩子都如此關心。大家都走上自己想走的道路了,好了不起。」


    「你在說什麽?這全是你的功勞啊!」


    艾瑞莎眼鏡後頭那對淡褐色的眼珠,透出一道強忍住笑意的光芒。她注視著雅典娜說道。


    「可是我什麽都沒做,隻是在升級考試中把她們刷掉而已呀!」


    「你已經把最重要的東西,在考試中交給那些孩子了。對所有人來說都是珍貴的寶物,那就是希望。」


    雅典娜不記得自己有送出過這樣東西。


    「不論是誰,當得知自己沒有機會完成夢想時,一定都會感到萬念俱灰。甚至還有人再也無法從挫折中站起來。不過,在我們橘色行星,最幸運的事莫過於有你這位雅典娜·格蘿莉了。因為你會陪著那些夢想破滅、再也沒機會成為頂尖領航員的孩子,一同努力朝丘頂前進,讓她們重新拾回對人生的希望。我知道所有跟你一起參加單手套升級考試,卻無緣合格的孩子們,都對無法繼續留在公司努力成為領航員感到難過。可是,她們每一位都依然對未來充滿希望,而且異口同聲地表示:『我也想成為像雅典娜前輩那樣的人』。」


    「成為……像我一樣的人?」


    「就是所謂的懷抱希望啊!人生最珍貴的寶物。隻要擁有它,那些孩子就不會對未來感到彷徨。而接下來我必須處理的工作其實非常簡單,隻要把懷抱希望的女孩們,介紹到她們想去的行業就可以了。」


    聽到這,雅典娜依然半信半疑地偏著頭,完全不認為自己具備對方所說的能力。


    艾瑞莎看見雅典娜的表情後,歎了一口氣;為什麽上帝要在如此天賦異稟的身體中,放入一個尚未完全成熟的靈魂呢?


    「所謂的希望,隻要人們需要它,就會停留在所有人們的心中永遠不會離去。」


    艾瑞莎說出口的這番話,讓雅典娜嚇了一大跳。


    「咦?我怎麽覺得好像在哪聽過?」


    「廢話,那是你自己說的啊!」


    「我有說過嗎?」


    「看來你真的忘了。這句話也是你以前對我說的。」


    但雅典娜卻毫無印象。


    「說這句話的本人都忘了,我卻還像個傻瓜似的牢牢記得。」


    艾瑞莎苦笑道。


    「這是當我決定從第一線引退時,你對我所說的話。我本來抱著想一直站在領航員第一線的夢想,而我的目標就是天地秋乃女士,也就是那位奶奶。我想打破她締造的領航員服務紀錄,而且還要像她的稱號一樣,獲得水之大精靈的封號,那就是我的夢想。我也是為了這個才加入合並舊公司後的橘色行星。當時我認為,隻要在大公司中取得活躍的地位,就可以名揚天下了。」


    這番話是雅典娜以前沒聽說過的。


    「結果,我的身體狀況卻無法替我實現夢想。這都是因為年輕時沒有好好愛惜身體的緣故。最後,我還是不得不從第一線的領航員身分退下來。而必須作出最後決定的當天,我正好在觀看你的練習。當我對你表示我想要退休時,你對我說:『所謂的希望,隻要人們需要它,就會停留在人們的心中永遠不會離去』。」


    「原來是這樣呀。」


    「聽了你的話後,我就下定決心了。我不是指引退喔,而是以前橘色行星老板對我提過,希望我能擔任公司的領航員管理者、並指導她們一事,所以我才會接下現在這個職位。」


    艾瑞莎有點不好意思地對雅典娜微笑道:


    「其實,你也把希望分給了我。」


    結果,雅典娜再度用力張著今天不知道第幾次打開的嘴巴,愣愣地望著艾瑞莎。


    那副表情實在是太傻氣了,艾瑞莎無法繼續說出接下來的話,於是決定將它保留在心底。


    (而且你也已經完成我的夢想了;你這位美妙的水精靈,就在我的照顧底下誕生囉。)


    結果,艾瑞莎卻改口對雅典娜說道:


    「所以最後的考試才會交由你負責。雖然很辛苦,但以後還是要拜托你喔!」


    雅典娜像個沒組合好的破爛機器人一樣,動作僵硬地從沙發上站起身。


    「我知道了,我會加油的!」


    「謝謝你。吃晚飯的時間快到了,我們一起去餐廳吧!」


    艾瑞莎瞟了控製螢幕上的時鍾一眼後,便把紅茶一飲而盡,將書桌上處理到一半的文件整理好。


    放在文件旁邊的內線電話,上頭的燈號正激烈地發出閃爍。應該是在艾瑞莎與雅典娜談話的途中,累積了大量未接來電吧!艾瑞莎瞬間有點不知所措,但遲疑了一會兒後,還是決定拿起話筒。


    「你等我一下。」


    她對走向門邊的雅典娜說著,便將話筒湊近耳邊。花了約一分鍾聽取留言,艾瑞莎才放下話筒步向門口。


    「讓你久等了,我們走吧!」


    艾瑞莎把門打開、催促著雅典娜。


    「那孩子,順利升級為單手套囉。」


    當天的晚飯時間,在橘色行星餐廳裏發生了一件大慘案。


    以前就被餐廳員工列為需要特別注意對象的人物──獨當一麵領航員雅典娜·格蘿莉,今天竟然在餐廳的餐具櫃前摔倒,一頭撞進堆積如山的盤子堆。


    雅典娜奇跡似地毫發無傷,但很遺憾地,她一口氣讓47隻盤子,紛紛遭受死亡或輕重傷等打擊。而雅典娜以前所締造的單日破壞最多盤子紀錄,也在今天被大幅刷新了。


    管理部長艾瑞莎·坎寧安把雅典娜叫到辦公室,怒不可遏地進行長達兩小時的訓斥,接著還要求她提出反省文與事件書麵報告,並在當月的休假日完成。


    同樣在事故現場目擊慘案的領航員愛理須·凱羅魯,則對這種誇張的事看傻了眼。之後她暫時與雅典娜保持斷交狀態,也好幾天沒有跟她說話。


    結果,今年的秋天對雅典娜來說,依然是一個憂鬱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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