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八兄,俺打算度過充實的高中生活。”


    一個再過一星期就即將結束三月的春假日子裏,齋藤平八聽到好友黑田剛典這麽說道。


    平八一邊“喔~”地隨口回應,一邊在內心滴咕著“這家夥,又開始說些奇怪的話了”。


    平八跟剛典從小學就認識了。從四月開始兩個人就會進入同一問高中就讀,所以這段不解之緣還會持續下去。“平八兄”這個稱呼方式也已經邁入第十年。雖然當初的理由是因為“如果直接叫平八的話,有種時代劇的感覺”而被持續這麽叫著,但這個稱呼法卻已經定型下來,連其他同學都會跟著這麽叫。


    “我看你好像很樂啊?”


    平八抬頭看著個子比自己略高一點的好友。以前是平八的個子比較高,但進入國中之後就被超過了。雖然差距約隻有三公分,但對平八來說,這三公分卻非常多。因為相對於自己隻有一百六十七公分的身高,剛典已經到了一百七十公分。


    “總覺得可以非常期待今後的生活,俺都快要等不及了。”


    “就算是這樣也沒必要現在就穿上高中製服吧?而且你那套製服尺寸不對吧?”


    也不知道是覺得哪裏有趣,總之現在正在跟平八玩樂的剛典身上,穿著四月之後將要就讀的學校製服。看起來大了一點的那些製服,穿在剛典身上似乎有些不合身。


    “跟運動會的時候穿運動服到校,有遊泳課的時候直接把泳衣穿在裏麵是一樣的意思啦!至於尺寸,因為俺還會長高,所以這樣剛好。等升到三年級的時候,這件製服就會合身了。”


    “是這樣嘛……看來你是真的很期待哪!”


    “非常期待啊,平八兄不會嗎?”


    平八搔了搔頭,想了一下才回答:


    “因為我會思考課業會不會很繁重啊、會不會跟討厭的人同班啊、會不會遇到讓人火大的學長啊、會不會跟老師不合之類的問題,所以不算太期待。”


    平八當然也會期待嶄新的高中生活,但是一看到好友這麽樂,他就不禁說出了負麵話語。


    剛典拍了拍“呼”地歎了口氣的平八後背。


    “痛耶,綱典。”


    為了與“平八兄”對抗,而故意用音讀方式叫他“※綱典”,卻完全沒有在同學之間傳開,隻有平八會這麽叫。(譯注:日文漢字通常有音讀和訓讀兩種念法,原本剛典的名字是采用訓讀的讀法為takenori,平八則是刻意把剛典二字以音讀gouten方式當作外號。)


    “平八兄你太消極了啦。打起點精神來嘛,從現在起才是最該享受青春的時候,不是嗎?”


    “還青春咧,你喔……”


    剛典確實在日常生活中就是個開朗的男生。個性好相處又很會照顧人,加上五官端正,成績不算差,而且運動也還不錯的模範生。看起來雖然像是沒有什麽可以挑剔的地方,但是就平八的角度來看,他這種過於開朗、樂觀進取的態度有時候會讓人很厭煩。


    “相遇這種事情真的很美妙呢!俺想第一印象應該不差,甚至可以說很有衝擊性,沒問題嗎?”


    “你在說啥啊……”


    “在唐木浜遇到的女生啊!”


    “那個所謂的唐木浜就是你平常跑去練習夏威夷小吉他的地方吧……等等,你竟然會提到女生,還真難得耶!”


    “會嗎?然後,俺跟那個女生聊了一下……”


    雖然剛典遺滿受女生歡迎的,但就算用“你真好啊,這麽多人看上你”挖苦他,他也隻會回“可是俺覺得女人心海底針,有點不太會應付”這種話。平八這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剛典會如此興奮地聊起女生的話題。


    “她很可愛、話又很投機,我覺得很開心。如果在開學典禮上能遇到她就好了;能夠同班的話,那就更讓人高興了。”


    “好啦好啦,能遇到就好囉,你這混蛋。遇到的話也要介紹給我認識一下咧……那,她叫什麽名字?”


    “俺沒問。”


    “這個應該要問的吧!”


    盡管知道彼此就讀同一所高中,但要是不知道名字不是很頭痛嗎?


    “平八兄你還真不浪漫耶,第二次相遇才知道彼此的名字不是比較戲劇性嗎?啊,原來你是那時候的……諸如此類的狀況啊,光是想就很期待了呢!”


    “……浪漫個頭,你才是太愛作夢了啦!”


    聽到剛典帶著有點唱戲般的動作說出這番話,平八不禁覺得背後一陣癢。就在他把手伸到背後抓癢時,剛典又突然“唔——”地低吟出聲。


    “現在又是怎樣?”


    “不,俺在想俺是為了浪漫才沒問她名字,但是她為什麽沒有問俺呢?”


    “會不會跟你一樣是個浪漫派?”


    “是這樣嗎?感覺起來不太像是這樣耶——”


    “我哪知啊……下次遇到的時候再問她就好了吧?”


    “說得也是。”


    剛典顯得分外高興,看來是真的相當中意那個女生吧。反正平八也沒打算阻撓他人的戀愛之路,所以隻想溫暖地守護他們。


    “平八兄,如果俺突然背著管風琴出現的話,你會笑嗎?”


    平八回視莫名其妙蹦出這句話的剛典臉孔。他依然心情愉快,看起來不像在捉弄平八。


    “管風琴應該是教會裏麵那種很大的琴吧……人根本不可能背起那種東西,所以根本沒得笑吧?”


    “嗯,俺也認為沒得笑.”


    這麽說著的剛典露出了笑容。


    以上說不定就是平八與剛典最後一次“很普通地”交談了。


    進入四月之後過了幾天,平八打剛典的手機,但卻得到沒有訊號或沒有開機的語音回應。他雖然想過可能是忘了開機或忘了充電,可是剛典在這個方麵是很謹慎的人。


    打到剛典家,是他母親接了電話,不過她卻幹脆得讓人覺得害怕地——


    ‘啊——剛典喔,這一個禮拜都沒有見到他的人影呢。反正現在放春假,應該過兩天就會回來了吧?畢竟也快開學了。’


    一副不在乎似地回了這些話。


    “呃……”


    以前剛典就曾說過“我家采取放任主義”,平八到他家的時候也隻有出聲打過招呼,從沒見過剛典父母,像這樣交談也是第一次。不過就算是采放任主義,難道兒子沒回家,他們都不擔心嗎?


    “有沒有留下紙條或留言之類的……”


    ‘應該沒有吧?不過我沒去他房間看過就是了。齋藤同學你還真愛操心呢!反正如果一個月了還沒回來,我們就會去報警了。’


    “一個月也太晚了一點吧?有可能發生什麽萬一耶!”


    實在太沒有危機意識了。剛典有可能不是沒回來,而是被卷入了某些沒辦法回來的案件裏麵啊!


    ‘咦?是這樣嗎?如果發生什麽事情的話就到時候再說吧,齋藤同學你不用這麽介意啦!等到他回來了,我會讓他聯絡你。謝謝你這麽關心我家兒子喔,先掰了——’


    平八麵對掛掉的電話,在內心小聲地嘀咕著“放任也要有個限度吧”。不過在這種狀祝之下,身為一介朋友的自己有沒有資格去報警呢?還是說真的就像剛典的母親說的那樣,是自己太操心了呢?


    “老媽,我去找綱典——”


    時間來到傍晚六點。雖然要到別人家拜訪是嫌晚了一點,但好歹去剛典的房間看一下好了。如果有發現哪些東西不見,或者是留言的紙條的話,那他的父母應該也會采取一些行動吧。


    “啊啊,去黑田同學家啊?別太晚回來啊——”


    背對著母親來自廚房的聲音,平八穿好拖鞋,隻帶了手機、錢


    包、還有腳踏車的鑰匙就出門了。齋藤一家居住的小社區離黑田家騎腳踏車大概十五分鍾。雖然太陽已經下山,周圍顯得有點黑,但平八仍毫不在意地點亮腳踏車的前燈踩動踏板。


    平八本來想直接往剛典家過去,後來還是繞了一下遠路。在與剛典的對話中常聽到他提起唐木浜,平八偶爾經過的時候,也曾經看到剛典坐在朽木上頭彈著夏威夷小吉他。麵對平八“你為什麽在彈夏威夷小吉他啊?”的問題,剛典反問他“夏威夷小吉他有什麽不好嗎?”的兩人互動,已是很久之前發生的事情了。然而平八自己也忘了,當自己再說出“因為夏威夷小吉他看起來像是藝人彈的東西啊”之後,剛典到底回答了些什麽。


    說不定剛典又跑去彈夏威夷小吉他了。盡管平八不認為從一個星期之前就聯係不上的剛典會在那附近亂晃,但他卻抱著抓住最後一線希望的心情踩著踏板。


    在堤防上停下腳踏車,低頭俯視唐木浜。狹小的沙灘上有一根朽木以及一片漆黑的大海。路燈的光線當然照不到沙灘上麵,整體散放苦冰冷的氣息。這裏晚上偶爾會有不良分子聚集騷動,但今天似乎沒有任何人。


    (要是真的在這裏就不用那麽麻煩了吧……)


    平八望著海麵,正打算要離開的時候,通往海岸的樓梯赫然冒出一道人影。


    “哇啊!”


    盡管緊急煞車了卻來不及,平八的腳踏車一頭撞上那個冒出來的人影。在猶如撞到電線杆般的衝擊之下,平八跟著腳踏車一起往旁邊倒下。


    “……好痛……”


    “……啊~”


    從因為疼痛而一時站不起來的平八頭上,傳來格外悠哉的男性聲音。聽到這毫無緊張感的聲音而有些不悅的平八決定不管腳踏車,先站起了身子。原本打算趁著這股氣勢向對方抱怨個兩句,下過當他看到在路燈照亮下顯現出的對方臉孔,就不禁呆住了。


    “……綱典?”


    那個人毫無疑問是平八熟悉的剛典,不過他渾身濕透了。從頭發、身上穿的襯衫租長褲上麵都不斷滴水下來,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長時間泡在海水裏的緣故,從他身上可以聞得到海水的氣味,活像個幽靈似的。但他腳還在,隻不過沒穿鞋,還抱著濕掉的夏威夷小吉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茫然地低頭看著平八。


    低頭看著。因為剛典的個子比較高,所以他會低頭看也是理所當然。可是剛典的視線高度跟三月見到他時不太一樣,總覺得比之前高了幾公分。另外原本修長的體格,現在看起來也比較壯碩了些。


    “……綱典……我聽說你一個星期不見人影,結果是跑去健身了喔?好像變得高大了些。”


    平八調整情緒,開朗地向剛典說道,但剛典卻隻是呆呆地看著他。


    “喂,綱典……”


    “唔啊~”


    剛典口中又發出了聽起來格外悠哉的聲音,接著他用左手抓住自己的喉嚨掐緊。看到剛典的手幾乎足以掐痛骨頭,平八連忙出手按住他的左手。


    “……唔哇。”


    很冰冷。雖說他全身濕透,但讓人覺得他仿佛不帶有活著的溫度似的觸感令人猶豫。盡管如此,平八還是拚命地想要把剛典的手拉離他的脖子。過了十秒之後,不知道是平八的努力起了作用,還是剛典自己放鬆了力道,他的手終於鬆開了脖子。在放手之前一直施力著的平八因此而後退了兩、三步。


    “…………晚安。”


    平八站穩了身子之後,剛典總算說出一句像樣的話,並且看著他的臉。雖然剛典依然麵無表情,且沒有任何動作,但眼神卻非常清晰。


    “喔,喔喔,晚安……你還好嗎?知道我是誰吧?”


    剛典歪著頭,直直地看著平八的臉。過了一會兒之後——


    “不知道耶。”


    說了這句話。


    “你竟然說不知道……那你知道自己是誰嗎?你能說出你的名字嗎?能夠回自己家裏去嗎?”


    原本以為他是因為撞到頭而失去意識,但姑且不論表情,至少他的眼神很清楚。平八雖然著急,還是很快地陸續丟出問題。


    “綱典應該就是我的名字吧?”


    “是沒錯,但是隻有我會這樣叫你啊……你應該有一個正式的名字吧!”


    “是這樣嗎?”


    “是這樣啊!快點想起來啦!”


    剛典轉了好幾次頭,抬頭看看天空,接著低頭看看自己的腳,然後看看平八的臉,緩緩露出笑容。


    “想不起來耶。”


    “想不起來……你該不會是喪失記憶一類的吧……這種鬼事情在電視劇裏麵發生就夠了啦!你振作點啊!”


    平八揪起剛典濕透了的衣領猛搖,但他卻不為所動。


    “你叫我振作點我很困擾的。”


    “我才困擾好不好!”


    平八真想抱住頭,卻忽然想起眼前的這個人該不會隻是長得跟剛典極為相似、又喪失了記憶的別人?如果是這樣,剛典失蹤的事情雖然還是沒能獲得解決,但至少可以避免麵對好友喪失記憶的情況。


    “喂,綱典,你的左手借我看一下。”


    “請。”


    平八凝神注視剛典很幹脆地伸出來的左手。盡管覺得手掌的大小不太一樣,不過平八注意的不是他的手掌大小,而是左手的食指。剛典左手食指上有一道小學時被雕刻刀割到的傷痕,手腕上應該也有一條被野貓抓傷的痕跡。


    剛典受傷時平八都剛好在他身邊,所以平八不時會問剛典“喂,你那時候受的傷好了沒啊”,而每次剛典都會回答他“這些傷痕搞不好一輩子都會留下來囉,如果是因為更帥氣一點的理由而受的傷就好了”,並且把傷痕給平八看。最後一次看到是今年一月左右的事情,平八還記得傷痕的大小。


    (如果沒有那些傷痕的話,那麽這家夥就是長得極像、但卻不是綱典的人……)


    盡管不希望好友失蹤,卻也不想他喪失記憶。平八抱著這樣的想法看了看剛典的手腕和食指。他食指的第一關節上有一道約五公厘、手腕則有約三公分左右的傷痕,盡管很不清楚,但確實存在。


    以對待他人似的眼光看待平八的這個少年,毫無疑問地就是平八所熟知的黑田剛典。


    “……你真的是綱典喔……”


    剛典一副很不可思議的樣子低頭看著因為打擊而蹲下的平八。


    “是這樣嗎?”


    “還‘是這樣嗎’咧……竟然在這種怪事上頭裝傻,混帳東西。”


    九年來的回憶已經從剛典心中完全剝落了。不管是開心的事情、悲傷的事情,或者讓人不.禁流淚的事情……不過,真正辛苦的事情從現在才開始。努力擠出氣勢忍下淚水之後,平八一.邊扶起仍然倒在地上的腳踏車,一邊站了起來。雖然他注意到前麵的籃子歪掉,車燈也破了,不過現在先不管它。


    “總之先回你家去吧……你媽媽也……不怎麽擔心你,不過還是得乖乖回家。”


    “回家……這樣啊,要回這個的家裏去喔?”


    “什麽叫‘這個’啦……不回去不太好吧,我帶你回去。”


    “謝謝。”


    “這不是什麽需要道謝的事情啦……上車吧!”


    平八指了指腳踏車的後座,但剛典卻隻是直勾勾地看著。


    “你該不會忘記怎麽坐腳踏車了吧?”


    “不,我多少可以理解,但坐上去應該會壓垮車子。”


    “哪可能有這種事啦……不過沒有車燈又載人的話,碰到警察一定會被攔,算了吧……那走囉。”


    剛典格外緩慢地跟在推著腳踏車走出去的平八身後。


    “你哪裏不


    舒眼嗎,還是累了?”


    “……不,隻是不習慣。對了,我有件事情想請教一下。”


    “什麽事?”


    “你叫什麽名字?”


    平八完全沒想過會有剛典向他請教姓名的這麽一天到來。為了要安慰情緒低落的自己,平八隻能誇張地敲敲胸膛說道:


    “我叫平八,齋藤平八。”


    “謝謝,請多指教了,齋藤平八。”


    “別用全名叫我啦……我跟你都這麽老交情了。”


    “我知道了,平八。熟人之間應該以名字相稱對吧?”


    就這樣被毫不在乎似地直接以名字稱呼,平八又重新痛切認知到剛典真的失去記憶了。長時間被以“平八兄”稱呼,雖然自己也說過“我們明明同年,叫兄很怪吧”,但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變成直呼名字。


    “雖然我的名字似乎是叫綱典,但如果有一天能告訴你真正的名字就好了。”


    “……綱典是外號啦,你的名字叫黑田剛典……而且你那個‘我’是怎麽回事?失去記憶會讓第一人稱也改變嗎?”


    聽到平八粗魯地這麽問,剛典微微傾了傾頭。


    “第一人稱……啊啊,比方人家、俺、在下、小的之類的?”


    “會說出這些奇怪的第一人稱的確很有你的風格……不過你以前都會用‘俺’自稱,幹麽突然改成‘我’啊,很惡心耶。”


    “雖然我覺得‘個人’的泛用性最高,但應該是‘我’比較有親和力。是不是應該改一下啊?”


    “混蛋,我不是在說泛不泛用的問題啦!隻要你恢複記憶自然就會改回來了吧,不必特意改口啦!”


    然後兩個人彼此無言地走了一會兒。平八雖然想找幾個話題聊,但他也不知道該跟喪失記憶的剛典聊些什麽。


    “……我說綱典啊,你為什麽濕成那樣?連夏威夷小吉他都濕了,那樣不是會壞掉嗎?”


    總之先問一下自己有些介意的事情。該不會是抱著夏威夷小吉他遊泳了吧?


    “會濕應該是因為我來自大海吧?原來這個叫做夏威夷小吉他啊,因為就在身邊,所以我就順手帶過來了。”


    “來自大海……你溺水了喔?連夏威夷小吉他都忘了嗎?你明明就那麽努力練習的說。”


    “是這樣啊?”


    “是啊……”


    繞覺得好像在跟一個陌生人講話,愈來愈覺得難過了。


    “你明明就那麽期待高中生活的……而且都快開學了……你這樣沒辦法去學校上課吧?”


    “啊啊……學校?說的也是,學校……我想去呢,嗯,真的非常想去。”


    看到對學校兩個字有著強烈反應的剛典,讓平八想起了以前的他。剛典是個格外喜歡學校的人,隻要一放起長假就常會鬧著說一些‘直想去學校,快點開學就好了’之類的話。


    “喜歡學校這點還是沒變啊……不過比起去學校,更應該先去醫院吧。”


    平八完全不認為在失去記憶的情況下去上學可以正常地生活,說來根本還不知道剛典到底記得多少事情。是不是隻忘了與他自己相關的記憶呢?這些問題不去醫院檢查一下真的沒辦法知道。


    “我知道醫院是身體不適的生物會去的地方,但是我並沒有哪裏不舒服喔!比起去醫院,我更想去學校。”


    “生物這個說法還真是奇怪耶!就算你身體沒問題,但是你失去記憶了啊!”


    “是這樣嗎?”


    “還‘是這樣嗎’咧……你這家夥,在這個方麵還真是微妙地維持著綱典的風格哪……”


    說到底他的本質果然還是剛典。平八“嗯嗯”地點了點頭之後,一邊確認剛典的腳步,一邊引領著他往前走。


    “平八。”


    “幹麽……被你這樣稱呼還真的覺得很奇怪。”


    “抱歉。”


    “道什麽歉啊?”


    “對不起,我並不是你所認識的黑田剛典這號人物。”


    或許是因為失去記憶造成的困惑,讓剛典說出了這番話。至少平八是這麽認為的。所以他心想,好歹自己要多多關注剛典的狀態。


    他完全沒有想到黑田剛典這番話背後隱藏的真相為何。


    隔天,平八在吃過午餐之後打了電話到黑田家去。因為剛典的手機還是打不通。從他渾身濕成那樣的狀況來看,手機大概也已經報銷了。昨天平八在送剛典回家之後,隻是跟出麵道謝的剛典母親打了一聲招呼就回家了。他在心裏期待說不定睡過一覺之後,記憶就會恢複之類的奇跡發生,並等待著電話被人接起?


    剛典有可能去了醫院了吧?就在平八打算晚上再打看看的時候,手機另一頭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午安。’


    “……唷,剛典。接電話的時候應該要講‘喂’吧?”


    ‘嗨,平八。喂。’


    “順序反了啦!”


    剛典的聲音聽起來很有精神,不過記憶似乎還是沒有恢複。


    “我還以為你去醫院了呢,你老爸和老媽呢?”


    ‘出去勞動了。人類的社會結構還真是相當難懂啊!’


    “難懂嗎……我想問的不是這個,是關於你忘記的許多事情。”


    ‘啊啊,那個算是父親的人說還好沒有鬧到警察那邊去,是母親的人則說下次要失蹤之前先留個話再失蹤。’


    “……什麽跟什麽啊?”


    這已經超過放任的程度了。回想起來,從剛典口中除了“我家采取放任主義”之外,就再也沒有聽他提起過關於父母的事情。就算是教學參觀的三方會談活動,也沒有看他的父母出席過。


    第一次體會到好友這樣的境遇,讓平八寂寞了起來。剛典以往到底是抱著怎樣的心情,聽著自己抱怨“被老爸揍了”、“老媽好囉嗦”之類的話呢?


    “你覺得這樣好嗎?”


    剛典從來沒有表現過很寂寞的樣子。但是當他遇到失去記憶這麽嚴重的事情,照理來說應該更加依賴的父母卻仍是這種態度,會不會對他造成心理創傷呢?平八想要問個清楚。


    ‘並沒有什麽特別嚴重的問題呢!’


    本人毫不介意。


    “你在奇怪的地方還真的很堅強呢……不過你還是不能不去醫院啊,盡管我不是很清楚狀況,但電視上當說比起外傷,失去記憶的原因更有可能是受到精神層麵的打擊耶!你去做那個什麽來著的,心理治療?會好一點喔!”


    ‘可是我聽說會被人說長道短,所以不要去醫院比較好。’


    “你老爸是傻子吧!不對,應該說哪有這種父母的啊!要是那樣也算父母的話,那我爸媽早就超越父母的程度,已經是神了吧!”


    哪有介意世人眼光而不讓孩子去醫院的父母啊?雖然平八忿忿地吼著,然而剛典還是非常冷靜。


    ‘我不知道他們傻不傻,但因為我自己也不想去醫院,所以我並不覺得困擾……為什麽平八這麽介意我的事情呢?’


    “……因為我們是朋友啊!”


    ‘朋友。’


    覆誦一次這個詞之後,剛典先是沉默了一會兒,接著——


    ‘謝謝。’


    這麽簡短地回答。


    “不必道謝啦……反正我已經知道你家爸媽不太正常了,也隻能接受了吧……”


    或許剛典就是因為接受了這樣的狀況,所以一次也沒有向平八講過有關自己父母的事情。剛典總是表現得很樂天,從來沒有表現出難過的樣子讓平八看到。


    “……啊你不去醫院,還是想去上學嗎?”


    ‘想啊。畢竟學校似乎是個跟年輕人一起學習在這個社會上生存的知識


    的地方嘛。’


    有這麽正經嗎?那個滿口浪漫啦、青春一類的你上哪去了——平八本來想這麽回話。


    ‘而且她也說要去上學。’


    她?平八沒有漏聽剛典講的這個字。


    “你是指你在唐木浜遇到的那個女生嗎!你想起什麽了嗎?”


    平八緊緊握住手機,大聲嚷道。


    ‘不是想起來,而是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了。’


    “這話什麽意思啊……別讓我空歡喜一場啦!話說回來啊,你明明把自己的名字、家人和我都忘得一幹二淨,但是卻記得隻見過一次,而且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女生,你到底是有多喜歡她啊?”


    雖然有點不爽,但平八還是對剛典多少記得一點之前的事情感到高興。


    ‘喜歡?’


    聽到剛典一副不可思議似地小聲說道,平八開始擔心起“該不會連喜歡或愛戀代表的意義都忘記了吧?”之類的狀況。


    “這類情感你要自己想辦法處理……應該說照你這個樣子,真的能度過正常的校園生活嗎……”


    ‘我會努力的。’


    “如果努力就有結果的話,人就不必這麽辛苦了。明天就耍開學了,反正你爸媽不會來參加開學典禮吧?你知道怎麽去嗎?”


    平八的父母也不會出席開學典禮,因為他們都有工作。他想起自己說過“開學典禮不是需要特意請假過來參加的玩意兒啦”這番話,心情不禁變得很複雜。


    “明天我陪你一起去吧?”


    ‘我看過地圖,也知道怎麽走了。我現在很努力地在學習各種事物喔,包括講話也是,文字真的是一種很深奧的東西呢!’


    剛典很幹脆地推翻了平八想要抹去那種心情而特意提出的建議。


    “你忘記了文字的讀寫方式嗎?總覺得愈來愈糟糕了耶,你還是去醫院檢查一下吧?”


    以平八的立場來說,當然是希望他好好療養之後再去上學。


    ‘平八。’


    “怎樣?”


    ‘我覺得不要太介意我,對你的心理健康會比較好一點。’


    “……你這家夥,人家可是擔心你耶,沒必要這樣講吧!”


    平八本來就是個脾氣不太好的人,聽到剛典這番話,他氣得差點一把摔爛手機,不過還是勉強控製住自己。畢竟剛典什麽都不記得了,才會說出這種絲毫不顧慮聽者心情的話。一定是這樣沒錯。


    平八好不容易才克製自己,不要把脾氣發在電話上。


    ‘我明白你擔心這個名叫黑田剛典的人,但現在的我並不是黑田剛典,所以你不用擔心我。’


    “……好,我懂了!誰要擔心你啊,蠢材!”


    平八掛了電話之後,原本打算摔手機而高高舉起手,但在摔下去的前一瞬間又停下動作。結果他依然帶著這般不悅的心情,就這麽迎接了開學典禮。


    (真是的,新學期才剛開始就沒好事……)


    明明是一個晴朗的天氣,隻要沒有發生什麽壞事,就可以算是相當美好的一天了,但平八的心情卻仍非常鬱悶。昨天通完電話之後,如果剛典有打來說“剛剛很抱歉”的話,平八便打算原諒他。但他卻沒有任何聯絡,這讓平八更是覺得不爽了起來。


    即使穿過今後即將度過三年的校門、即使校園內開滿櫻花、即使與今後可能同班的同學擦身而過,平八的心情還是籠罩著一片陰霾。


    (由我道歉很奇怪耶,畢竟我又沒做錯什麽……不過要是繼續這種心情下去,也沒辦法好好跟綱典講話。說來那家夥都已經失去記憶了,我當然要盡量罩他啊……)


    就在他想著該如何是好時,已經來到貼著分班表的布告欄前麵。


    (啊,綱典在這!)


    個子稍微長高了些,體格變得壯碩不少的剛典果然很醒目。之前碰麵時他身上那件不合身的製服,現在已經變成完全合身的尺寸了。


    剛典看起來笑嘻嘻的,似乎在跟某人講話。是中學認識的人嗎?還是說他已經認識新朋友了?看了看對方,是個女孩子。或許是因為身高跟剛典差很多,所以她是仰著頭跟剛典講話的。


    (看樣子她就是綱典在唐木浜遇到的女生了吧?原來那是綱典的型啊。)


    看起來活潑開朗,就是平八對她抱持的第一印象。她現在正把手掩在嘴邊,一副很驚訝似地看著剛典的臉。應該是在開學典禮上突然巧遇,讓她吃了一驚吧。看來剛典所諧的浪漫還真的有其效果。


    “唷,平八,午安?”


    就在平八猶豫著該怎麽辦才好的時候,剛典跑過來搭話了。


    “喔……現在這個時間不該講午安,是早安才對吧!”


    “啊啊,對喔。榛奈,這個人是叫做齋藤平八的人,是這個名叫黑田剛典的人的朋友。”


    “你這是哪一國的解說方式啊?”


    而且竟然這麽快就以名字直呼才剛見麵沒多久的女生,剛典也變得很會裝熟了嘛。雖然剛典的確是個很有親和力的人,但他一概以姓稱呼女孩子。難道他們已經熟到可以直接以名字相稱的程度了嗎?這麽想的平八看了看這個叫做榛奈的女生,她卻還是一臉驚訝的樣子。


    “……呃……黑田……同學,然後是他朋友的齋藤同學……不過黑田同學是……當時抱著夏威夷小吉他的人……”


    榛奈交互看了看平八與剛典,看起來非常困惑。怎麽回事啊?難道自己給人的第一印象有這麽糟糕嗎?確實與剛典相比之下,平八沒有什麽豔遇的經驗,但應該也沒有糟到要被敬而遠之的程度。了不起就是眼神有些凶惡,嘴巴有點大,還有被人說過“齋藤同學有點像衝繩獅子”罷了。


    “總之,榛奈,當作我是那個叫黑田剛典的人似乎比較方便,就這樣解釋應該比較好吧!如何?這種講法對嗎?我可是很努力的喔!”


    平八有點可以理解榛奈困惑的理由了,因為平八聽不懂剛典想要表達什麽。榛奈應該也是聽不懂他在說什麽而感到困惑吧,因為她認識的是失去記憶之前的剛典。盡管她並不怎麽了解剛典,但也還是感覺到了不對勁的地方。


    (這下得靠我說點話幫一下了……不過要是老實說出這家夥失去記憶了,應該會嚇跑對方……一開始先蒙混過去,等這個女生和剛典熟識起來之後再說明會比較好吧?)


    為什麽自己明明就沒有女友,卻得扮演這種牽紅線的角色啊?平八盡管覺得有些鬱悶,但還是打起精神轉向榛奈說:


    “呃,你好。我叫齋藤平八,那個,這家夥啊……”


    “啊,發現榛奈啦——不就是跟我同班嘛!太好了——可以同班耶!”


    平八才剛自我介紹完,榛奈背後就突然出現一個女生抱住她的腰。盡管這個動作挺猛烈的,但也許是因為抱住榛奈的女生比她還要嬌小,所以她也隻是微微晃了一下腳步而已。


    “啊,千歲……哎唷,你不要突然抱上來啦,嚇了我一跳耶……”


    “什——麽——嘛——我們兩個禮拜沒見了,而且我不是經常這樣嗎……啊,對了對了,你媽媽跟我媽媽一起來了喔……咦?哎呀呀。”


    名叫千歲的這個新來闖入者,個子嬌小到搞不好不到一百五十公分。紮成一束的頭發不安分地搖來晃去,反而吸引了平八的目光。帶著充滿親和力笑容的她從榛奈身邊探出頭來,看到榛奈麵前的剛典之後愣了一拍,然後迅速地將目光從頭到腳掃過剛典身上。


    在那之後,千歲臉上浮現的真的就是所謂的“賊笑”。平八記得曾在國中時期看過這種表情,當他跟剛典或其他男生聊天時,偶爾會有同班的女生往他們這邊看過來,並帶著這種表情囉嗦地說“咦——果然嗎?”之類的


    話。


    “榛——奈——我有點話要跟你說一下——啊,我叫山屋千歲,跟她同班。雖然打斷你們相處的時間不太好,但開學典禮開始之前要先到教室一趟。你是哪一班?”


    “看起來是a班。我現在名叫黑田剛典,請多指教,山屋。”


    千歲對麵帶笑容回答的剛典揮揮手說:


    “請多指教——那等會兒見啦——”


    “呃,啊,千歲,你等一下啦,我話還沒……”


    榛奈似乎有點介意剛典,但千歲卻用雙手摟住了榛奈的右手。


    “不可以太急躁啦——雖然我懂這是個千載難逢又前所未有的機會,可是這種事情得慢慢來啊!機會是今後才會造訪的,甚至是你要主動去創造啊!好啦——就請你一五一十地把你是幾時認識這麽帥氣的男生之類的事情,都給我說清楚講明白吧!我原本還以為你很害羞哩,結果卻是個花花姑娘啊,真是的!”


    平八茫然地目送拉住榛奈手臂、並拖著她走的千歲背影離去。


    “……我覺得我徹徹底底地沒被她放在眼裏耶……”


    不是多心,肯定是這樣。


    “會不會是因為她個子小,所以注意力都放到了高個子的我身上?”


    “你這樣根本不算安慰啦……啊,你有看到我是哪一班嗎?”


    “跟我一樣是a班,請多指數了,平八。”


    “喔……”


    站在剛典的旁邊,平八覺得煩惱著“該怎麽辦才能和好呢?”的自己很愚蠢。剛典完全沒有把昨天的芥蒂表現在外,隻是笑咪咪地低頭看著平八。


    “你笑啥啊?”


    “隻是想要證明我沒有敵意。”


    他又說了相當愚蠢的話。


    “就算你不刻意證明自己沒有敵意,也不會有人想要找你碴啦……表現得普通點吧,普通。”.


    “普通是指怎樣的?”


    “還怎樣咧,就這樣啊。”


    看到平八盡可能擺出麵無表情的樣子,剛典也收斂起了笑容。沒有笑容、沒有怒氣,剛典的“普通”表情。


    不過他那看起來茫然,實際上卻毫不大意地警戒著周圍的樣子,簡直就像是警戒心強烈的野獸。


    “你這樣根本就不普通啦……再放鬆一點。”


    “我認為自己在模仿平八的表情呢!”


    “我的臉才不像那種狛犬似的表情呢。”


    “狛犬?……啊啊,你是說神社前麵都會有的石像啊?”


    看到剛典一副想起來般的口吻,平八認為他應該是“在確認自己的記憶”。


    “狛犬的解釋沒錯……好啦,我們也該走了吧!”


    一邊搔著頭,平八一邊帶著剛典邁出腳步。


    離開學典禮開始還有十分鍾。


    “好啦——榛奈,給我老實說吧。”


    麵對帶著滿臉笑容這麽說道的千歲,榛奈不禁冒出冷汗。開學典禮、班導和同班同學自我介紹、決定座位、領取課表,以及其他諸多聯絡事項都毫無窒礙地完成了,不過榛奈卻滿腦子都是格拉波爾。她原本打算放學之後要快點到a班去,所以急忙整理起東西來,千歲這時卻擋在了她的麵前。


    “啊啊,千歲……呃,說什麽?”


    雖然心知肚明,但榛奈還是刻意反問回去。


    “當然是說那個叫做黑田的男生啦!他不是我們國中的吧?你今天直接被他搭訕嗎?還是放春假的時候認識的?”


    千歲那雙眼熠熠生輝的樣子可一點也不尋常……這麽說來,她從以前就最愛聊“這方麵”的話題。盡管千歲比榛奈振作得多,也總是可以顧慮到很多層麵,不過一旦扯到男女之間的事情,她就有顧慮太多的疑慮在。盡管幾乎要被這樣的千歲氣勢給壓倒,但榛奈還是想起了他。


    在唐木浜遇到、抱著夏威夷小吉他的少年。今天還能再見到他令榛奈覺得很高興,可是“他”卻自稱是格拉波爾,又說自己也是名叫黑田剛典的人物。然後,他的額頭上確實有那個格拉波爾才有的青色發光物體。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把約十公尺的身體縮小到三公尺左右的時候,榛奈也曾經懷疑過自己的雙眼。格拉波爾隻是很簡單地以一句“我很努力喔”把這樣巨大的變化帶了過去。難道說隻不過幾天沒見,格拉波爾就變成了人類?難道他真的“努力一下”就可以從那巨大的虎鯨模樣變成人類嗎?


    (不敢置信……)


    然後格拉波爾不知為何,竟變成了抱著夏威夷小吉他的少年——黑田剛典的模樣,這點是榛奈最介意的事情。如果是格拉波爾參考了他的外型變身的話那倒還好,問題在於為什麽格拉波爾會直接替代了“黑田剛典”這個人,而且還跑來學校上學?


    (……真正的黑田同學……我三個星期前在唐木浜遇到的那個黑田同學上哪兒去了呢……?)


    “我說榛奈,你發什麽呆啊?難道說你們已經進展到連我都不能說的地步了?”


    “呃……咦咦?千歲你沒頭沒腦的說什麽啦!”


    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之中好一陣子的榛奈,決定先要想辦法度過眼前的危機。必須早點避開千歲的追問,盡快趕到格拉波爾的身邊才行。


    “哎呀,其實也沒有那麽大不了的啦。隻是我在春假的時候跑去唐木浜練習陶笛時,看到抱著夏威夷小吉他的那個人過來,然後順便聊了幾句而已。然後今天我是第二次看到他。”


    關於黑田剛典這個人的話,榛奈這番話所言不假。不過她畢竟沒辦法提到這個人的內在其實是一隻虎鯨之類的。


    “啊——陶笛啊……然後他是夏威夷小吉他?也就是說奇特嗜好的兩個人剛好互相吸引了吧,以開場來講算是還不錯啦。那麽,兩個人的故事就要從現在開始囉?”


    “不會開始、不會開始的啦……”


    一邊想著到現在還找不著的陶笛,榛奈一邊吐槽格外興奮的千歲。平常都是千歲吐槽榛奈為多,一旦陷入這種情況,立場就會顛倒過來。


    “什麽嘛——你是不滿那個黑田的什麽地方啊?外表別說看來不差了,分明就是很帥不是?還是說你不喜歡他個子太高,體格又有點太健壯的感覺?奢侈的家夥——啊,不過我喜歡比較纖細一點的就是了。個性方麵不清楚,但猛一看還滿溫柔的呢?哎,隻是如果要直接交往的話,門檻對你來說可能還是太高了一點,慢慢地循序漸進吧。這話雖然是老生常談,不過先從朋友當起如何?然後再一步步往前進才快樂嘛,可要是真的花上高中三年又太久了,先以聖誕節為目標安排計劃吧。如果希望更早一點的話,也可以拿暑假當目標來安排計劃就是了。”


    到底是要計劃些什麽啊?榛奈雖然想反駁以可怕氣勢滔滔不絕的千歲,但又覺得這麽做會讓千歲說得更多,所以還是作罷了。千歲真的太愛聊別人的戀愛八卦了,傷腦筋。


    看來在千歲心中,事情已經變成“為了冒失且與戀愛無緣的好友,我當然得幫點忙啦”了。她徹底誤解了榛奈跟黑田之間的關係。盡管榛奈很想穩當地處理掉這件事情,卻想不出什麽好藉口來。


    “總、總之,反正才剛開學……還有課業和社團活動之類的……”


    “你明明就常常忘了寫作業,幹麽到現在才裝乖啦?而且你之前不是才說過想打工、所以不會參加社團活動嗎?”


    以讀書和社團活動都不積極的榛奈來說,這樣的藉口一點說服力也沒有。


    “我們又不同班,見麵的機會不會太多吧……”


    “喔,是這樣啊,那剛開始的時候你們就先交換一下信箱好了。”


    “呃……”


    千歲為什麽這麽積極啊?


    “怎麽,要是你說什麽要先從交換日記開始,那我真的要揍你喔。畢竟你是在身邊都是些老爺爺、老奶奶的環境下長大的,有時候會說出很老氣的話。”


    要是說出“※七年男女不同席”之類的話,千歲一定會發脾氣吧。榛奈一邊想起祖母過去說過的話,一邊想著自己今後非做不可的事情。(譯注:出自《禮記·內則》,指七歲之後男女下可同席而坐。)


    “別擔心,那個……呃……我會好好加油,所以我覺得你隻要在一旁守護著我就好了……不必計劃什麽有的沒的啦!沒問題的!”


    雖然榛奈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麽沒問題,但總之先隨口說說。


    “真的嗎?”


    承受苦千歲那刺探似的視線,榛奈勉強地回答;


    “大、大概、沒問題吧。而且,那個啊,你也別光是注意我,你自己有嶄新的相遇之類的……”


    “我沒關係啦,真的狗急了還可以跳牆。”


    你到底是要跳什麽牆啊?


    “……好吧。總之,暫時先交給你自己處理,要記得確實跟我報告途中經過啊!還有,要是你們太沒有進展,我可是會發動第一次計劃,你要好好加油啊!”


    “嗯……那我先走了。”


    千歲一副很感動似地看著提起包包站起身子的榛奈。


    “我很高興你這麽積極呢!我本來是想在你身後悄悄地守著你,但還是得要尊重自主性才行啊!加油吧——如果內心覺得無所依靠的話隨時來找我唷!”


    榛奈輕輕點了點頭,離開了教室。能夠躲開千歲的追問真是件好事,因為事情不會朝千歲所想的結果發展的可能性很大。雖然用“沒問題”、“我會加油”之類的話來搪塞她讓榛奈心裏有些不好過,但她也不可能從實招來。


    他——黑田剛典其實是一隻叫做格拉波爾的巨大虎鯨。


    榛奈來到走廊之後,往a班的方向看了過去。走廊上已經有好幾個準備放學回家的學生、榛奈很快地在這些人之中找到了黑田剛典的身影。個子高大、體格魁梧的他非常醒目。他身邊有好幾個男生,看起來像是在聊些什麽。


    齋藤平八也在剛典旁邊,他看到榛奈之後,露出一副很想說什麽似的表情。不過榛奈完全沒有發現自己正被平八看著,隻是注視著剛典的背影。


    他真的是格拉波爾嗎?那隻不管是身體、嘴巴、牙齒、背鰭、胸鰭,總之所有部位都很巨大,但隻有眼珠子小小一顆,顯得很可愛,額頭上有一塊水晶,會說英文和日語的奇妙雙語虎鯨。


    抱著夏威夷小吉他的少年——個子高挑纖細,帶著柔和笑容說“如果能同班就好了”的他。榛奈到今天才知道,原來他的名字叫做黑田剛典。


    他既是黑田剛典,也是格拉波爾。


    榛奈很想立刻問他,卻沒辦法找他說話。雖然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她不太敢打進男生的圈子裏麵,但這並不是主要的原因,而是他的背影簡直完全融入了這個場合,讓榛奈無法連結到那隻格拉波爾上頭。


    雖然榛奈杵在走廊的正中央,不過黑田卻突然轉過頭來。兩個人的視線一對上,他就緩緩露出笑容,對榛奈揮了揮手。


    笑容,非常笨拙的笑容。


    三星期之前遇到的黑田剛典,在榛奈麵前總是笑咪咪的。好像在逗她、好像在裝傻,而且好像比誰都快樂。


    但是現在的他卻沒有這個特質了,並不是因為想笑才笑,而是為了露出笑容來才笑。


    他以這裝出來的笑容麵對榛奈,並且朝她踏出一步。


    以黑田剛典的虛偽笑容示人的格技波爾,看起來好像某種非常可怕的神秘東西,榛奈背向走過來的他,然後順勢狂奔了出去。“不可以在走廊上奔跑”這項規炬,已經從她的腦中消失了。


    很可怕!很想離他遠一點,所以自己逃跑了。榛奈緩慢地踩著腳踏車的踏板,茫然地思考。到底在怕什麽?榛奈認識名為黑田剛典的少年,她也認識名為格拉波爾的虎鯨。


    就是因為認識才覺得可怕。兩者完全是不相幹的存在,但是現在卻變成了同樣的存在出現在榛奈麵前。


    想知道真相,隻要問他就會馬上知曉了。外觀變成黑田剛典的格拉波爾說過“現在當作我是那個叫黑田剛典的人似乎會比較方便”之類的話。榛奈有點困惑,不知道該怎麽解讀這句話。


    她自己想像過各式各樣的情況……但不管哪一個狀況都相當糟糕。


    回過神來時,榛奈發現已經來到可以看得見唐木浜的地方了。她停下腳踏車,從堤防上俯瞰顯得有些髒汙的沙灘。底下有個人來遛狗,還有一對親子在水邊玩水,目前就隻看到這些人。


    回想起來,在這裏遇見格拉波爾就是一切的開端。不,或許從三星期前遇到黑田剛典的時候就開始了吧。


    “榛奈奈奈奈奈奈奈奈奈!午安啊啊啊啊啊啊啊!”


    聽到有人用格外響亮的聲音呼喚自己,回過頭去,就看到有個走在堤防上的身影。雖然距離有點遠,不過榛奈馬上就知道那個是他。


    好想逃,可是不能逃,因為有事情必須要確認清楚。所以榛奈靜靜地等他過來,拚命地控製想要跳上腳踏車逃離此處的自己。


    “榛奈,午安。”


    已經來到伸手可及位置上的他——既是格拉波爾,又是黑田剛典的人,重新向榛奈打了聲招呼。露出滿麵笑容的他,並不存在方才那種笨拙的不協調感覺。如果是平時的榛奈看到這張討喜的笑容,說不定會不禁看到出神。


    “……午安。”


    不過榛奈盡管困惑,還是靜靜地回應了。


    “今天早上好像嚇到你了。光是我縮小你就很吃驚了,整個變成人類會你當然更會吃驚吧。如何?光看外表應該隻是單純的雄性人類吧?雖然內髒或骨頭一類內在的東西還不屬於人類,但我可是很努力了喔!”


    這麽說著的他顯得非常自豪,聽起來仿佛在向榛奈炫耀一般。而這種說話的方式跟榛奈所知的黑田剛典不同,完全屬於格拉波爾的風格。


    “欸……你真的是那隻虎鯨格拉……嗎?”


    “是啊。”


    他——格拉波爾很幹脆地回答了榛奈努力擠出力氣和聲音才問出口的問題。


    “真的有像到無法察覺是我嗎?看來我的努力很有價值呢。畢竟我把腦和內髒都削減到所需的最低限度了。表皮已經無法再剝除,肉和骨頭也削除了很多。要一點一滴地把剩下的部分弄得看起來像人類,可是一樁大工程呢。”


    削減、剝除、削除。讓黑田剛典的口吐出這種恐怖字眼的,正是格拉波爾。


    “不過沒必要這麽驚訝,因為這隻要努力就可以辦得到。”


    驚訝。確實榛奈對格拉波爾變成人類這點很吃驚,但在這之上,有更令榛奈困惑且害怕的事實。


    詢問這件事情令她感到恐懼,但不問卻更令她恐懼,所以她問了。


    “……為什麽格拉你會變成黑田剛典的模樣呢?”


    “因為我吃掉了那個人。”


    真的是輕鬆又幹脆地,這個答案便從格拉波爾口中滑了出來。


    吃掉了!格拉波爾吃掉了剛典!


    榛奈瞪大眼睛。格拉波爾沒有發現她的身體正在顫抖,仍逕自講下去:


    “以人類的說法,就是所謂的遺傳基因嗎?總之我吸收了那些。先於口中細細地嚼碎,然後在消化的過程中,把應該送到胃腸的東西送進腦子裏,這應該是最困難的一個環節了吧。姑且不論外貌特征,大小還是有點差別呢,尤其體重就差非常多了,現在大概有三百五十公斤左右吧。原本的人類體重還不到一百公斤,這樣還是太重了點。我都已經把骨頭


    的粗細程度和肉的分量削減到下限了說。”


    格拉波爾話非常多,看起來很高興的樣子。榛奈覺得他簡直就像在炫耀自己有多厲害、是怎樣努力過來的,希望榛奈認可他一樣。


    “啊,話語的數量……詞匯?之類的東西也增加了不少喔!不過因為腦容量變小,所以沒辦法全部記住就是了。從聲帶發聲這個動作也是,剛開始時有點困惑,可是現在已經可以這麽順暢地發出聲音了。如何?我相當厲害吧?比遊到這座島上還努力許多呢!”


    很厲害,這確實很厲害。但是對榛奈來說,重點卻不在格拉波爾如何努力地變成人類。


    “吃掉……黑田同學……”


    到這時候才察覺到榛奈變化的格拉波爾,收斂起笑容想窺探她的臉。看到榛奈猛然別過臉去的模樣,他才困惑地歪起了頭。


    “啊,你誤會了。從我來到這座島起,我一次也沒有做出殺害生物並吃掉的事情喔!我隻吃已經死亡,並且掉在海岸附近的生物。這個叫做黑田剛典的人也是死了之後落海,所以我才吃掉他的,我沒有殺了他。今後我也打算學習在這個世界上什麽東西不可以吃,我可不是隨意把附近的東西亂吃亂丟的生物喔。”


    沒有殺害,因為他死了所以才吃掉。格拉波爾是這麽說的。但榛奈並沒有冷靜到可以認為這樣起碼比殺了他再吃掉好。


    死掉了。


    那個抱著夏威夷小吉他,還來不及問他叫什麽名字,看起來很溫柔的少年,已經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了。


    現在在麵前的,是借用了那個少年外觀的異常虎鯨。


    榛奈原木以為真的很難過時哭不出來這個說法是騙人的,因為在她的祖母過世、非常難過的時候,她痛哭流涕了好久。


    然而現在她明明很悲傷,卻哭不出來,隻是低著頭想等在心中翻騰的情緒平息下來。為什麽哭不出來呢?盡管茫然地在內心一隅思考著,卻得不出答案。


    “榛奈啊,你說點話嘛。要是沒有對話,我根本不會知道榛奈現在在想什麽,又想告訴我些什麽啊!”


    該說什麽呢?自己有想要對格拉波爾說的話嗎?


    “我不知道……”


    在猶豫了一下子之後,榛奈得出的答案是這個。


    “不知道什麽?”


    “……我不知道我想對你說什麽……”


    想責怪他吃掉了黑田剛典的身體嗎?對於他不僅吃掉對方,還變成其模樣的行為生氣嗎?還是該為他吃掉之後就可以變成人類的樣子吃驚呢?或者該為眼前這不得了的現況吃驚?要不然是該為黑田剛典這個人已經不在人世感到惋惜嗎?


    “我有很多話想對榛奈說,有很多事情想要告訴你,不過言語真的是很困難。我明明就學了很多日語,已經這麽會說話、而且可以理解其中涵義,但榛奈卻說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我也變得不知道想對你說什麽了。”


    “……你有話想對我說?”


    榛奈緩緩抬起低下的臉,看著格拉波爾。與黑田剛典有著相同麵貌,卻帶著完全不同表情的“某物”就在這裏。


    由榛奈取名為格拉波爾的虎鯨。不,那不可能是名為虎鯨的普通海洋哺乳生物。


    可以自由改變大小,可以輕易學會說人話,可以變成人類外貌的虎鯨,根本就不可能存在。


    “有很多啊。啊啊,我該不會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說什麽吧?我其實隻是想跟榛奈說話,至於內容是什麽都好。”


    格拉波爾朝榛奈踏出一步,榛奈則不禁退後了半步,兩人之間有著微妙的距離。兩個人的距離雖然非常接近,但對榛奈來說,她覺得格拉波爾比原本是虎鯨外型的時候離自己更遠了。


    “欸,榛奈,你究竟怕我什麽?比起虎鯨的模樣,這個外型對你來說應該更熟悉才對啊!實際上不管誰看到我都不會吃驚、不會害怕,也不會拔腿就跑啊。那麽你為什麽這麽怕我呢?”


    “……因為很奇怪啊!虎鯨會說話,還會變小,甚至把黑、黑田同學……把黑田同學給……”


    原本幾近慘叫的榛奈聲音,馬上就變得愈來愈小聲。總算知道了“黑田剛典”這個少年的名字,並可以呼喚他的名字的時候,他本人卻已經死了,而且還出現了借用他外貌的虎鯨。


    “你這麽厭惡我吃掉他嗎?這座島上明明也有食用死去動物肉類的習慣說。啊啊,難道是因為吃掉與榛奈相同種族的存在,所以榛奈以為自己也會被我吃掉嗎?我之前不也說過我不會那麽做的嗎?我隻是想跟榛奈說說話,從來就沒有想過要吃掉你。”


    他確實這麽說過。但盡管沒有吃掉榛奈,格拉波爾還是會吃掉其他東西,不是嗎?他剛剛才說過,他吃掉了黑田剛典的屍體。


    最開始相遇的時候。


    格拉波爾拯救了落海的榛奈。


    但要是榛奈在那時候死了呢?


    格拉波爾會不會吃掉自己的屍體呢?


    ……然後會不會變成榛奈的模樣,進入秋津島家,並且到學校上學呢?


    想到這裏,心情就漸漸變得疑神疑鬼,明明很想認為格拉波爾不是這種虎鯨,卻做不到。


    “對不起。”


    榛奈不知為何說出了這種話,不過她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麽而道歉。


    她是為了無法傳達自己在懷疑格拉波爾一事,也是為了自己想用道歉來把這件事情蒙混過去的卑劣作法,更是為了無法相信格拉波爾的自己:將這些事情全部概括在內,道出了一句毫無誠意的虛偽歉意。


    “我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但是我完全不明白榛奈為什麽要道歉。”


    “……對不起。”


    榛奈背對格拉波爾,跳上了腳踏車。隻要他想,他可以立刻阻止榛奈,但格拉波爾卻沒有采取任何動作,隻是目送著榛奈離自己遠去。


    榛奈頭也不回地踩著踏板。


    格拉波爾靜靜地看著她的背影。


    “言語是為了互相理解而存在,我也是為了互相理解才學會說話的……為什麽盡是增加許多更難理解的事情呢?”


    已經沒有人聽得到格拉波爾這句呢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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