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野火疾奔


    狂風呼嘯而過的黃昏原野上,一隻小狐正在跑著,赤紅閃耀的狐毛宛如奔騰烈火。


    在它背後傳來亂聲狂吠,幾隻狗直追而來。


    腹部一陣銳痛,它霎時起了痙攣。


    這隻小狐——“野火”,感覺自己的生命像一縷淡煙,隨將消逝。


    鼻中猶存濃嗆的血腥味,那是一口咬碎攻擊目標的咽喉時,返濺上來的血腥味。


    它是第一次奉魔主之命殺人,那名武士並非泛泛之輩,不知受何人指點,竟然身配避邪刀。


    鐵,多討厭的東西,那種非石非土、人造的金屬臭物,而且還暗藏咒力,若不是靠魔主的咒術庇佑,一般靈狐此時早已一命嗚呼了。


    野火能奮力撿回小命,全受魔王交托使命時給予的咒力所賜,可是這股力量能撐到幾時?盼望逃回“間界”,身體卻遭鐵器汙損,恐怕將被阻絕在外。如今身染的血腥味引來獵犬,唯有拚命向前逃。


    魔主曾說:“你跑的模樣,就像野火。”連這般迅逸如飛的四足,此時也開始力不從心,胸口傷處不斷冒血,一刻一刻剝奪體力。


    漫地漫野的芒穗反映夕陽化為金波,輕輕摩挲著小狐。


    獵犬昂奮的吠聲緊隨在後,獸息愈迫愈近。


    想到被獵犬撕裂吞噬的下場,野火正要閉上眼,麵前忽然出現紅色物體微微一動,接著,它聞到人的肌膚溫香。


    小夜出神眺望著晚風吹瑟的原野。


    在這段割稻結束的時期,村裏孩子常去山中采草菇,小夜也跟大家起采收了許多,剛與即將返村的同伴們道別。、


    小夜住在村外的夜名森林邊境,和當接生婦(產婆)的祖母相依為命。小夜都十二歲了,已到了解祖孫兩人的生活,略不同於其他村民的年紀。


    在夜名森林的濃蔭下生活,一定很寂寞吧?晚上難道沒有妖怪出沒?玩伴們全為她擔心,倒是小夜不覺得目前生活寂寞。就像這片黃昏原野,嫋嫋音韻消逸在長空的寧靜地點,正是她的最愛。


    去到人多雜遝之處,反而不自在。


    祖母曾嚴格叮囑不可將秘密告訴任何人,因此小夜連最要好的春兒也保密到家。原來。小夜能聽見別人的心聲,與其說聽得見,應該是說人的意念可從她的眉心滲透。


    如同嗅覺靈敏的狗兒學習擺脫惡臭一般,小夜也將平時感應人們“意念”之處——她自稱是“心耳”——封閉起來。不過在熙攘人潮中,有時難免聽見“意念”,她討厭那種感覺。


    芒野的靜謐,令人心情舒暢。


    小夜淺露笑容,眺望著蓬生芒草在原野中搖曳。忽然間,她愕然睜大眼睛。


    遠方有一群野獸,正穿過原野朝此奔來。


    好像是狗在追逐什麽。正詫異時,芒草間忽然跑出一隻赤褐色野獸,原來是一隻幼狐,正驚訝望著她。


    那對金黃眼瞳,明顯地流露出恐怖、焦急……以及無助。


    小夜不由分說,雙手迅速抓住衣襟,敞開襟口。


    狐狸倏地躍起,像一道細風溜進她懷裏,小夜感到暖呼呼的風兒繞上背脊,便拔腿跑起來。


    她衝進森林,漫無目標向前逃。撥開一重又一重的樹枝,正忘我前進時,忽然來到一條小路上。


    (……啊,是去森蔭邸的路……)


    小夜一個踉蹌,停下腳步。


    森蔭邸是夜名森林中一座詭異的館邸,此處嚴格禁止村民出入。


    謠言盛傳有個小孩遭到詛咒,不幸變成妖童,因此幽居於館邸深處。


    然而,情勢危及,獵犬群緊追不舍,小夜下決心朝森蔭邸跑去。


    環繞在背上的小狐溫溫的,搖晃中還會微動一動。衣帶鬆歪了,小夜伸手環在背後按住它以免摔落,繼續跌跌撞撞向前跑。


    林蔭下出現高聳板牆,還可望見牆後方的鋪板小屋頂。


    獵犬們終於竄出矮叢,爪子刨土的聲音喀喀直響,亢奮的吠聲已緊逼在後。


    小夜驚恐到了極點,雙腳僵硬不聽使喚,隻好蹲在地上緊閉雙眼。——我會被咬……


    “嗚汪!”獵犬發出哀叫。


    她驚訝地睜開眼,望見板牆上露出一張男孩的麵孔,正朝著此處彎弓搭箭。箭頭不是箭鏃,而是類似圓珠的東西。


    “快趴下!趴著別動!”


    他尖聲說道,連續射出幾箭,有幾枝正中獵犬,幾枝卻射偏了。冶不防被襲擊的獵犬不知所措,哀哀叫著狼狽極了。


    小夜趁機站起來朝板牆跑去,男孩朝右邊一指。


    “往這邊,這裏有洞,快鑽進來。”


    原來他指的地方是牆板間形成的腐朽破洞。


    牆外溝渠圍繞,近來鮮少落雨,溝底隻見淤積的枯葉和泥漿。小夜滿身泥濘,費了一番力氣越過溝渠,攀住牆洞外緣。


    她平伏在地,匍匐爬進洞裏。


    男孩站在庭石上頭,單腳踏著板牆。他砰地一聲躍下,幫忙扶起小夜。


    追趕女孩的獵犬,自牆洞露出鼻頭。


    “幫我推石頭堵住它!”


    小夜聽了,連忙幫他推庭石。石頭很大一塊,兩人合力推滾,堵到獵犬幾乎鑽不過洞才住手。


    隻聽見樹籬外吵雜狂吠,小夜鬆了口氣。


    邸內似乎察覺喧鬧,一個粗厚的男子聲音響起:“怎麽回事?……不行,你們去外頭瞧瞧!”


    男孩一聽,慌忙推著小夜背脊。


    “快躲起來!被他們發現你在這裏就完了。”


    男孩望見練弓用的箭靶,就將女孩推到後麵。厚板製成的箭靶完全遮住她的身影。


    “小春丸少爺,發生了什麽事嗎?”


    一個粗沉嚴厲的男聲在身旁響起。


    “是一群狗在吵。附近大概有獵物經過吧。獵犬在牆外亂吠,我用蟆目(※拆去箭頭、改裝成嗚鏑的響箭)射它們,才射五箭就中三發喔!”


    唉唉。隻聽那人拿男孩沒輒似地歎了口氣。


    由於小夜蹲在地上,害得在背後衣服裏的小狐被繃得好緊,很想繞到她側腹上。但這一動讓小夜癢極了,險些笑出聲,連忙以雙手捂住口。


    “……好像有動靜。”那人說道,小夜聽了打了個哆嗦。


    男孩若無其事地,以清亮語調答道:“有嗎?我沒聽到,該不會有大老鼠吧。”


    此時,外麵響起其他人的聲音。


    “沒什麽大不了的!隻是村裏獵人養的狗在叫。獵人已經來了,我命令他們把狗帶走。”


    男子應道:“是嗎?那好!”


    男子的草鞋在地麵沙沙作響。


    “這次就不跟少爺追究了,不過下不為例。”


    男孩半晌不吭聲,一會兒,才聽他不情願地答道:“知道了。”


    遠去的草鞋聲消失後,過了片刻,男孩朝箭靶後麵探頭一看。


    “可以出來了,要輕聲點。”小夜戰戰兢兢爬出來,名叫小春丸的男孩豎起手指,示意她別出聲。


    “如果從這裏離開,那些獵犬可能會追蹤到你的氣味。倉庫後麵的板牆還有另外一個腐壞的破洞,我幫你從那裏出去。跟找來。”


    不覺間,暮色已深,館邸庭院蒙上一層薄薄的暗青色。庭院四個角落的篝火都尚未點燃,唯有邸內流泄的燈火映得人臉兒朦朧。


    小夜從衣外按住繞到側腹的小狐,然後站起身。小春丸看她舉動不自然,露出探詢的眼神。


    “你抱著什麽?”


    小夜輕輕打開衣襟,小春丸往內一看,兩眼睜得滾圓。


    “小狗……?”


    “是小狐狸,它受傷了。”小夜悄悄說道。


    小春丸雙眼閃閃發亮。


    “怪不得獵犬會追它。你是女孩子,好勇敢喔!”


    小狐眼中沒有懼意,率直地仰望男孩。小春丸心底一樂。


    “這小家夥眼睛真漂亮。”


    男孩悄聲說道,隨即催促小夜動身。


    他帶小夜來到飄著山白竹葉腐濕氣味的倉庫後麵,蹲下來指著樹籬缺口。


    “隨從們會吩咐仆人將洞口補起來,不過我知道好幾個他們沒有發現的缺口。”


    小春丸得意說著,回頭注視她。


    “你叫什麽名字?”


    “……小夜。”


    小夜。男孩口中念著,一時猶豫是否該說出來似地望著她,然後下定決心問道:“你……還來玩嗎?”


    小夜吃了一驚,注視著微現朦朧暗影的小春丸。男孩急忙悄聲說:“我一直被關在這裏,除了邸內上下,從來沒遇過別人。夜裏,我曾趁大家熟睡後假裝去茅廁,然後從這個樹籬破洞溜出去,頂多隻能這樣而已,夜間山上沒有人,又不能玩耍。”


    小夜心想,他一定就是那個躲在森蔭邸、遭受詛咒的男孩。


    可是他一點都不像妖童,見到小狐時眼神開朗明亮,看來可以成為她的好玩伴。


    不過,小夜仍忍不住問道:“你是被詛咒嗎?”


    小春丸皺起眉頭。


    “不知道,你怎麽問這個?”


    “村民都這麽說嘛。我來玩沒問題,不過你到晚上會不會變成妖怪,把我抓去吃掉?”


    氣呼呼的小春丸悄聲說:“胡說八道!我怎麽可能變成妖怪?算了,女孩子果然是膽小鬼,怕就別來!”


    “我才不怕呢,人家又不是膽小鬼。”


    “明明就是,你怕死了妖怪,晚上不敢上茅廁,對吧?”


    “我不是膽小鬼!”


    嗓門不禁大了起來,兩人慌忙麵麵相鰍,噓聲豎起指頭。


    小夜輕聲說:“我不是膽小鬼喔。我住在夜名森林旁邊,村裏的孩子連大白天都怕得不敢接近那裏。晚上去茅廁,小意思。”


    小狐輕輕一動,從衣襟間露出鼻頭。


    “唉呀,都忘記它受傷了。”


    “讓我看看,它的傷勢怎麽樣?”


    從懷裏抱出來的小狐呼地拉長身體。正想舔受傷的側腹,又像嗅到討厭氣味般顯得遲疑不決。


    “……不怎麽嚴重,隻是被箭擦傷而已。”


    透著微暗,小春丸仔細注視傷口後說道。


    “等我一下。”


    他起身撥開樹籬旁的雜草叢,摘些青草回來。


    “這是止血藥草。”


    稍微揉搓藥草後,男孩輕輕替小狐擦拭傷口。


    塗過草味濃重的汁液後,討厭的鐵臭才消失,野火感到通體舒暢。


    小春丸敷完藥後,小夜輕喃說:“謝謝你。”


    她忽然想起男孩是救命恩人,自己非但沒道謝,居然還問他是否會變成妖怪。


    小夜仰頭望著他。


    “我下次再來,帶核桃年糕當作謝禮。”


    小春丸眼睛一亮。


    “核桃年糕?真的嗎?”


    “嗯,奶奶和我做的核桃年糕很好吃喔,我不能帶很多來,不過如果隻是少了兩塊,奶奶會假裝沒發現的。”


    小春丸麵露微笑。


    “一言為定!”


    話說完,他的眼神忽然顯得不安。


    “可是你要小心喔,如果讓人知道跟我見麵,你可能會有危險。”


    “不要緊,你不是晚上能出來嗎?”


    兩人興衝衝地討論何時見麵、該做什麽暗號,開心的小春丸已迫不及待,小夜也不由得滿懷期盼。


    一言為定後,小夜正要從樹籬缺口出去。小春丸擔憂地悄聲問道:“……天色全暗了,晚上回夜名森林會不會有危險?住倉庫躲一晚不是更安全?”


    “奶奶會擔心的,我一定要回去。沒關係。我家離這裏很近。”


    “可是,聽說森林裏會出現可怕的狐狸喔。”


    小春丸說完,不禁望著女孩抱在胸前的小狐。


    “……它們應該不會對小狐狸的救命恩人施展迷幻術吧。”


    小狐閃了閃金色眼瞳。


    小夜微微揮手和男孩道別,從樹籬缺口鑽出去。


    邸外夜幕已垂,明月初升,僅將小徑照得暈蒙。小夜邁開步伐離去,回頭一望,樹籬隱入幽暗什麽也看不見,卻感覺小春丸正目送自己離去。


    讓小夜溫暖抱在懷裏,小狐野火感覺好舒服,迷迷糊糊閉著眼。


    小夜的手好暖和,這股暖意徐徐地、徐徐地滲透體內,消融冷冽的痛楚。


    這是什麽緣故?——它的心頭,湧起了惆悵。


    以前也曾被人這樣抱過,那是許久以前的事了……已然淡忘的記憶,從幽暗淵底忽而浮現,讓它感到困惑。


    究竟是何時的記憶?自懂事以來,從來沒有人對它表示關懷。野火心中殘留的最初記憶,是某人伸出大掌抓住它後頸拎起來的感覺。


    ——可憐哪,這是你今生注定的命運。


    耳裏殘留的語聲,是魔主的沉厚嗓音,還有一股刺鼻的薰香味。


    從那刻起,它一心隻為當“魔使”而活。像現在這樣讓人抱在懷裏,應該是從來不曾有過的才對……


    小夜不怕走黑漆漆的山路。


    因為有團溫軟物體從腹部延到胸口暖烘著她,散發出陽光下曬乾草的清香。


    這是小狐的“意念”。小夜感到柔煦的陽光點亮在心田。


    正當此時,小夜腦海響起尖銳的笛聲,四周景象開始搖晃,接著耳鳴發作。


    驀然間,小狐傳來的溫暖啪地被吹熄,消失了。它沒有縱身躍下,而是一縷煙地消逸無蹤了。


    小夜怔了半晌,凝視著餘溫猶存的臂彎。


    二竹燈畔


    滿月的皎光照亮芒野;風兒拂過時,芒穗泛起銀波擺蕩。


    這片芒野,小夜即使沒點燈也能設法穿越,然而進入森林後,月光隱沒處卻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


    小夜蹲下身,取出粗竹筒和細竹放在地上。這些都是瞞著奶奶帶出來的。將火絨繩點起小火苗後,再移燃到細竹上。


    細長的竹端隻有一丁點大,燃起美麗燈焰後,小夜呼地舒了口氣。為了不讓火苗被風吹熄,她用細竹把竹筒環節上的挖孔填得滿滿的,然後提在手裏。斜劈的竹筒中,小火苗搖啊晃的。


    她對男孩聲稱不怕黑,其實走在夜晚森林中,畢竟還是非常恐怖。不過與人有約就該好好遵守,小春丸一定在等待,掛念她是否當真赴約。


    小夜一邊留意燈焰,一邊匆匆趕路。自己的身影搖晃時,仿佛有什麽藏在山白竹叢中眼著晃動。


    她緊握竹燈握杆向前走,來到樹林略疏的地點,在盈月映空反照下,逐漸看清那座森蔭邸。


    小春丸曾說會在邸外等我……小夜如此想著。


    不料此時,山白竹突然颯颯作響,竟有東西飛竄出來。


    小夜不禁啊地尖叫,揮起竹燈撲打來襲的黑影。那黑影連忙閃開,抓住她握燈杆的手,微火轉眼熄滅,一片漆黑中,隻聽見聲音說:“是我!小夜,是我啊!……抱歉嚇到你。”


    小春丸忙陪不是,小夜蹲著動也不動。男孩蹲到她身旁,湊近窺看她的反應,一臉惶恐地悄聲說:“對不起,沒想到你真的會來,我太興奮就……”


    小夜蹲伏在地,深深歎了口氣。


    “……人家專程帶核桃年糕來的。”


    她聽見小春丸笑開了懷。


    “真的帶來了?謝謝你羅。”


    既然他歡喜成那副樣子,小夜氣也消了。


    為了避免驚動邸內,兩人坐在大樸樹蔭下,重新燃起焰苗。


    圍著刺照地麵的燈火,小夜大口吃著包在竹葉裏的核桃年糕,小春丸也大口咀嚼軟綿綿的年糕,不禁睜圓了眼。


    “好好吃!”


    他拿起吃剩一半的年糕在燈下瞧著,悄聲說;“核桃餡真甜。”


    “那是用蜂蜜煮的。先揉蕎麥麵團,放入蜜漬核桃用水熬煮,然後放在網架上烘烤。”


    小夜說道,小春丸低聲讚歎說:“我第一次吃到這麽香甜的點心。”


    他探入懷中,拿出一小包東西。


    “我也想讓你嚐嚐看這個,這是從廚房偷來的糖果,很甜喔。”


    小糖果放入嘴中,女孩驚訝極了,沒錯,果然好甜!


    “味道不錯吧?”


    滿臉驚奇的小夜點點頭,小春丸欣然笑了。


    從那日起,夜裏兩人悄悄在森林見麵,開懷地邊閑聊、邊吃帶來的柿子和果實。


    小夜覺得與男孩談天很快樂:對小春丸來說,與女孩共度的時光最寶貴。


    “我一直被關在館邸。”小春丸向她談起身世。


    “剛到森蔭邸時還有乳母,在我十歲時,她就離開了。”


    小夜望著男孩寂寞的表情,輕輕地說:“你父母在何處呢?”


    “不曉得,等我長大點,大概會有人告訴我……不過,我隻知道父親是個大人物,我希望將來見麵時,能得到他的肯定,所以正在修練成為優秀武士。”


    小春丸顯然充滿自信,還說起每日練習射箭和馬術、徒手對鬥、劍術。


    “可是邸內太小了。”


    小夜蹙起眉頭。


    “你完全不能外出嗎?”


    “隻有dàlǎng難得來時,我才能在無人的原野上騎馬、射箭。好過癮喔!啊——真想在廣大的原野上騎騎馬、射射箭!”


    男孩充滿渴盼的語氣中,含帶一抹歎息。


    “你就拜托那人常來嘛。”


    女孩說道,小春丸搖搖頭。


    “我請他多來幾趟,可是他跟我講道理,說什麽常外出會引入注意,這樣很危險。”


    小夜又蹙起眉頭。


    “那個人呀,是小氣鬼。”


    “小氣鬼?”


    頭一遭聽到這個字眼,小春丸覆誦一過,念著念著好好玩,忽然笑起來。


    “是指他吝嗇嗎?哦,原來叫小氣鬼,講得好。小氣鬼!小氣鬼!”


    小春丸咯咯笑了半天,仍掩不住笑意說:“dàlǎng不小氣喔,他是個好人,會告訴我各國的新鮮事,很有趣喔!你也說說看,講些村裏的事給我聽嘛。”


    於是小夜說起村裏情況,像是秋收的時節,連村裏的孩童亦忙得不可開交,等到收成結束,就會舉行秋天祭典。


    “大家話題都繞著祭典喔,比如說去幫忙加入青年鄉團的兄長們,或是今年將有哪些藝人來等等,聽說村民都迫不及待呢。”


    小春丸發覺女孩的語氣帶點落寞,窺望著她。


    “你不期待嗎?”


    “……為我不是村神守護的子民。奶奶說我們最忌諱去參加祭典,我隻有遠遠看過。”


    “你們為什麽不是村神的子民?”


    “奶奶說我們不是本村的百姓,聽說是在很久以前越過山頭來到此地。我娘過世了,是奶奶背著年幼的我來到這個村落。村民討厭流民,可是當時不巧西田家的媳婦遇上難產很痛苦,聽說村裏的產婆們都束手無策,是奶奶救了她一命。”


    “那麽,你們和村民相處應該很融洽吧?”


    小夜點點頭。


    “奶奶很厲害喔,聽說到市集裏,連別村的人都在談論幸虧有奶奶,這個村子才沒有產婦喪命呢。”


    “了不起!那不就能大方去參加祭典了?村裏的孩子,全是你奶奶接生的嘛。”


    小夜露出複雜的表情。


    “話是沒錯。可是我們去參加的話,大家一定很為難。”


    小夜摩擦雙手,匆匆說道:“……反正算了。接生完畢後,大家會喜極而泣地向奶奶道謝。再說,奶奶不僅認識許多藥草,又很會織布,我跟著學到不少喔。”


    “是嗎?原來你也在修練啊。”


    小春丸露出微笑,拍拍小夜肩頭為她打氣。


    交談中,小春丸對村裏的孩童愈來愈了解;小夜也一樣,對館邸居住者的生活再清楚也不過。


    救小狐的當天,那個嗓音粗沉、險些發現小夜的男子,聽說就是隨從總領,名字叫作常行。


    “常行是個厲害的武士,個性很嚴厲,若讓他知道我溜出來和你見麵,說不定會斬了你。”


    某一次,小春丸麵帶憂色說:“看來我不能被任何人發現……小夜,以前我說過跟你見麵很危險,這是真的。我真卑鄙,為了想一起玩,害你冒生命危險。”


    然而,小夜並不覺得事態嚴重。


    “沒關係,我會小心別讓人發現。”


    小狐在叢蔭下悄悄眺望,微似螢火的燈光映照那兩個孩子。前晚、再前晚,這隻幼狐——野火,都蹲在山白竹叢中眺望。


    (……跟他們玩一定很快樂。)


    若能一起吃年糕、比賽追逐,那有多開心啊。


    可是,野火總覺得不該在此現身。


    留在這座森林中,令它渾身不自在,或許是布下驅除魔使的防禦術所致吧。它有被下逐客令的感覺,心中十分悲傷。既然是魔主手下,是傳遞詛咒的箭矢,就不該親近那盞美麗的燈火。


    幽邃的森林暗底,野火仿佛將凍鼻朝向暖陽,一心凝眺著兩人。


    三雷夜


    不久,秋意漸深,在林葉飄落之際,夜山寒意襲人,再也不能蹲在竹燈畔談天了。


    小夜咬牙咯吱咯吱直打戰,忙著跳腳的小春丸聽見就悄聲說:“等春天回暖後,我們再見麵吧。”


    那語氣……相當依依不舍。小夜於是望著他。


    “春天以前,你怎麽打發日子呢?”


    對小春丸來說,深雪封阻的冬季最是難熬,庭中埋覆厚雪,不能練劍術,更別提騎馬,頂多隻在邸內學揮毫。小夜見他緘默很不忍,輕聲地說:“對了,第一次見麵時,你不是帶我去板牆旁的倉庫嗎?那裏很溫暖,夜裏大概不會有人來吧?”


    小春丸臉上泛起興奮光彩。


    “好主意!……不過,萬一你進去被發現,可沒地方躲喔。”


    “沒關係,試試看吧。”


    小夜拉起他就走,小春丸大吃一驚。


    “你現在就想溜進去?”


    “嗯。我快凍死了。”


    小春丸朝館邸走去,服了她似地搖搖頭。


    “小夜好勇敢,做女孩子真可惜。”


    此時滴滴答答落起雨,兩人頓時駐足,覺得今夜是該就此分手。但小夜覺得延到明晚就鼓不起勇氣嚐試,於是又邁步向前。


    從板牆的腐朽洞口鑽進去、再潛入倉庫的過程。簡單得超乎想像。倉庫附近是執夜武士容易忽略的地點,而且隨從、仆人的歇宿屋舍與此處尚有一段距離。


    倉庫彌漫著稻草味,這裏比外麵暖和許多,小夜和小春丸相視微笑,淅瀝瀝的雨音更響了。


    “……下大雨了,回家時,我借你蓑衣和鬥笠。”


    兩人聆聽雨點敲響木板屋頂,格外覺得有伴真是愜意。


    此時,若不是常行去解手,兩人或許安心閑聊後就此道別。離開茅廁的常行在滂沱大雨中,忽然想起上次下雨時,小春丸的臥房曾有漏水。


    這次若再漏雨,


    還是請少爺移居別間才好。常行如此思忖,來到小春丸房外的走廊上單膝跪下,隔著板門說:“請恕在下打擾少爺安歇。”


    沒有任何回應,房內一片闃寂,甚至感覺不到小春丸的氣息。常行眉頭一皺,伸手開門。


    室內雖暗,常行還沒走到鋪在板地房間榻榻米上的寢被旁,就有不妙的預感。小春丸不在,被窩淩亂放置,他探手一摸,隻覺得冰冷。


    常行嚴厲地板起麵孔。


    在倉庫談天的小春丸忽然住口,豎耳細聽動靜。


    “怎麽了?”


    “……你現在有聽見什麽聲音嗎?”


    小夜仔細一聽,的確傳來喧嚷,還有人們倉皇奔走的聲響。


    小春丸頓時背脊發涼。


    他微開倉門,正想一瞧究竟,卻聽見數人的腳步聲接近。


    “到外麵找!去廚房和倉庫搜!”有人命令道。


    兩人不禁麵麵相覷。


    “……他們好像察覺我不在房間。”


    小春丸幫小夜藏在稻草束後麵。


    “你要一直待在這裏,等外麵平靜後再走。我出去假裝說想偷吃東西才溜進廚房,你不必擔心。”


    小春丸離去前,回頭望著小夜。微暗中,那張麵孔沉浸在陰影裏,唯有雙眼晶晶閃亮。


    “小夜,回家要小心……還有,以後別再來了。”


    “什麽?”


    小春丸的聲音澀啞。


    “我果然是卑鄙家夥,男子漢大丈夫還怕寂寞,居然提出這種無理要求,害得朋友遇上危險。”


    小夜驚訝地站起來。


    “你才不卑鄙呢,是我想來玩的。”


    男孩搖搖頭。


    “總之是我不對……這段日子謝謝你,再會了。”


    小春丸朝傾盆大雨的黑夜中奔去。


    遠方傳來男子們發現少爺後的交談聲,小夜迅速從板牆的破洞離去。


    她難過極了,撲簌簌淚水直落。走在山路上,閃電時而將無月色的暗路,照得燁燁浮白。小夜捂住耳朵,不想聽見雷公怒吼,隻藉著電光走下山。


    拭去腳上沾汙的雨泥,小夜躡手躡腳進家門,卻在土間(※民家內沒有鋪設地板的泥土地,或由混凝土鋪成的空間,可在此炊煮或從事手工藝)停下腳步。


    奶奶正端坐在火爐畔,凝目注視著她。


    “……老人家很容易醒哪。”老婦平靜地說道。


    “奶奶知道你晚上偷跑出去,心想大概是跟其他孩子去試膽,因此沒有過問。”


    小夜端坐在爐畔俯下臉,發梢滴滴答答水珠淌落,在房間地板上浸成一塊黑漬。


    奶奶起身拿衣架上的布巾為她擦頭發,冷發問感到老婦的手溫,小夜低頭嗚咽起來。


    為她擦濕發的奶奶頓時停下手。


    “不用哭,以後別去夜遊了,晚上到山裏很危險,你們玩得天真,要是給妖魔附身就糟了。”


    小夜啜泣著道歉:“……奶奶,對不起。”


    “你明白就好……來,換下濕衣去睡吧,奶奶已幫你暖好被子。”


    奶奶看著她鑽入被中,又回到自己詖窩。


    “唉……俗話說的好,能睡就是福哪。”


    歎息聲中,奶奶喃念著口頭禪,橫臥睡下。


    被窩好溫暖,一時之間,小夜緊裹在被裏瑟瑟發抖。


    寢被的氣味、爐煙味、雨濕的土間氣息,還有奶奶翻身的聲響……這一切,讓她覺得今夜的遭遇是一場幻夢。


    可是,那不是夢——而是事實。


    小春丸會被責罵嗎?


    想到彼此不能再見麵,小夜十分傷心。


    小春丸好可憐,既缺少玩伴,又沒有親娘和乳母,與那群可怕隨從一直關在森蔭邸,今後他還得過那種日子嗎?


    轟隆隆……雷公鳴響漸遠,小夜進入了夢鄉。


    *


    小夜非常同情小春丸的處境,忍不住打破與奶奶的約定,三番兩次潛入森蔭邸。


    然而,小春丸再也沒踏出館邸半步。


    冬逝春來,過了一年、又一年。


    第三年來訪之際,小夜甚至覺得與男孩共處的回憶,猶如昔夢般遙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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