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除夕市集


    山指川和街道的交會處,就是除夕市集。


    循著羊腸山徑走往街道,忽然變得人潮熙攘,小夜邊走邊留心背上的竹簍別碰著路人。


    新年一過,小夜就十六歲了。


    每年她都來除夕市集,這回還是初次單獨前往。想起走下街道時,總是領先在前的奶奶背影,小夜感到一陣鼻酸。


    奶奶在今秋亡故後,隻剩小夜靠耕種和采草藥度日,僅有一次幫忙接生,酬勞雖微薄,還是得到少許零錢和鹽巴。隻要有布可織,就能賣好價錢,小夜一點一滴積蓄準備買線。


    或許奶奶總為日後孤身的小夜著想。每次擔任“接生婦”時,一定帶小夜同往,有時讓她獨自接生,藉以獲得村民的信賴。


    奶奶還將所知的藥草和驅病魔咒,傾囊傳授給小夜。


    為了讓小夜自力更生,奶奶可是竭盡所能。


    避開挑著分裝滿兩桶魚、腳步踉踉蹌蹌的魚販,小夜走在路旁,發出幽幽歎息。


    (……連春兒都嫁了踏實的漢子。)


    她對自己非常排斥單獨去市集,感到很難為情。據說祖先的靈魂會在除夕夜回家,她必須努力賣草藥避免虧損,然後買些祭品和年貨回去供養奶奶。


    來往的人氣、刺鼻的馬騷味、蒸騰的氣息……愈接近市集,人駒雜踏的地麵塵灰漫揚,氣味和喧嚷也就愈明顯。


    平時空蕩蕩的河灘熱鬧非凡,臨時搭建的小屋成排鱗列,買賣雙方高聲嚷嚷忙作交易。河麵泊著貨船,貨囊堆成小山。分明是冬季,男丁赤裸上身,大汗淋漓地搬運貨物。


    狗兒興奮地四處亂跑,顧攤子的孩童擔心東西被叼走,高聲尖嚷趕走它。


    喧騰中,琵琶切切撥聲、擊鍾鏘鏘亮響,真教人雀躍心動。烤年糕的香味,更是隨風四溢。


    店家位置若與往年一致,那麽藥店應在油販的隔壁。小夜不願陷入人潮的“意念”漩渦中,便將“心耳”緊緊關閉,朝那間藥店走去。


    就在來到垂掛五彩線繩的店旁時,她聽見身邊有狗低吼,於是驚訝駐足。那隻狗,正朝一個男子嗚嗚低吠。


    男子站在賣線繩的店鋪前,看來並無異狀,可是低吼的狗兒非比尋常,隻見它渾身打顫,夾緊尾巴。


    (……它很害怕。)


    小夜不禁抬頭望著那人,模樣像是城裏的武士,深藍衣帶上掛配長刀,是個曬得黝黑的平凡中年人。


    她正尋思狗為何如此懼怕時……男子感到視線。垂眼回望苦處。


    目光相遇的瞬間,小夜眉間一陣刺痛。她感到嗯心的獸息,在一陣暈眩中,市集喧囂驀然離她遠去。


    究竟是何時的光景?驟然間,鮮烈的記憶再度蘇醒。不由分說,就將她拉回那個遙遠夜晚。


    小夜蹲在屏風後方的草蓆上,鮮血驀然染紅眼前的草蓆,她忍不住探頭,隻見一名大漢粗暴踹倒她母親,目光投向小夜。


    與那人對視的瞬間,他的“意念”朝小夜襲來,尖刀般刺入她眉心。女孩像隻幼犬被猛推蹲伏在蓆上,她隻能拚命祈禱,逃離那人的視線……


    背上竹簍被用力扯了一把,小夜方才回過神。


    原來小流氓見她失神,正想拽下那隻竹簍偷走,小夜忙要搶回,草鞋一滑摔了跤。


    “小鬼,還不住手!再不放開就扁你一頓!”


    怒斥聲中,扯住竹簍的手消失了,有人抓住小夜的手臂,將她拉起來。


    “你沒事吧?起身還在發暈呢。”


    遭狗吠的男子正在她麵前,散發出強烈獸息。他表麵上語氣溫和,抓住小夜手臂的力道卻強悍威猛,注視她的眼神中,傳來疑惑的意念。


    小夜縮身想避開,男子牢牢抓住不放。


    正當此時,背後傳來一個清亮聲音。


    “唉呀,可不是小夜嗎?怎麽回事呀?”


    小夜回頭望去,有個年約二十出頭的女子,腰間挾抱著小男孩站在那裏。小夜從沒見過她,心想對方怎麽知道我的名字?正納悶時,小夜忽然聽見了“心語”。


    ——想活命的話,就假裝認識我。


    這與平時感應的“意念”並不同,可以清楚聽見語聲。


    ——要是被那家夥察覺,你會沒命喔。快,叫我一聲“鈴姐”!


    小夜正想開口,嗓間澀啞發不出聲。


    “……鈴、鈴姐。”


    “鈴姐”露出擔心神情,碎步跑過來。


    “真是的,你還好嗎?看吧,要緊跟著我才行,這就帶你去找娘,她在那邊等你呢。”


    女子流暢說完,朝男子微笑行禮。


    “侄女受照顧了,真麻煩您……”


    小夜感到男子疑念尚存,但正逐漸淡去。男子向“鈴姐”寒暄後放開小夜的手,女子迅速牽起來,示意少女行禮後,拉著她逕自離去。


    ——別回頭,他還盯著你。


    “心語”催促在後,小夜隻顧注視前方,任憑女子拉著走。


    小夜邊喘邊在人群雜踏中前進,如同行在噩夢中。


    腦裏浮現毫無印象的母親所留下的血跡,還有男子注視自己的眼神,不斷地、不斷地重現在眼前。臉孔和聲音發出呻吟,化成赤色漩渦撲襲而來,終於,小夜失去了意識。


    冰冷觸及臉龐,小夜一嚇清醒。發現曾幾何時躺在臨時小屋裏的小火盆旁,不禁大吃一驚。


    “……你放心,躺著別動。”


    “鈴姐”拿起濕布,溫柔地替少女擦拭滿臉汗水,小男孩往母親膝頭爬去,一心想鑽進懷裏。


    “鈴姐”每次抬手,小夜便瞥見朝街心的店麵上,放著琳琅滿目的藥品和咒符、梳子。


    小夜還望見有個男子背影,那人正與客人平靜交談。此店的規模,是她在以往市集中見過最氣派的一間。


    小夜仰望著“鈴姐”說:“那……真謝謝你。”


    “鈴姐”泛起微笑。


    “唉呀,別客氣。”


    望著那張笑臉,小夜確定與她素昧平生。“鈴姐”注視她的表情,在小夜還沒開口前先說道:“陌生人突然來搭訕,讓你嚇一跳吧?不過,我認識你喔。”


    小夜眉間蒙上疑色。


    “……怎麽會呢?”


    “鈴姐”撫著小夜的秀發。


    “你先待到晚上,等店裏做完生意,哥哥會告訴你一切。”


    “鈴姐”發覺小夜眼神起動搖,於是點了點頭。


    “對了,在店前賣藥的是我哥哥。啊,還有,我的名宇真的是鈴,就叫我鈴姐吧。這調皮鬼是我兒子,名叫一太。今年快滿兩歲了。”


    鈴憐愛地輕搖膝上的兒子,她是個五官深邃的漂亮女子,彎彎柳眉下有雙倔強明亮的眼眸。小夜已聽不見鈴的“心語”,隻感受她散發的熱情猶如盛夏驕陽。


    翻身時,小夜腳觸到竹簍,方才想起還沒買藥草。專程來市集一趟,如此耽擱下去生意將做不成,就不能采買大年夜的供品和年貨了。


    她慌忙想起身,頓時天旋地轉,隻好又緩緩躺下來。


    “還是別動喔,要好好休息才行。不必擔心,我們會買你的藥草,需要什麽由我幫你張羅。”


    小夜在驚訝中表情微露戒心,鈴笑著對她說:“你一定很詫異吧?無緣無故對別人親切,八成不安好心。的確,我這麽做是有原因的,可是沒有惡意,你放心吧。”


    二野盜與暗影


    原本小夜隻躺著休息,不知不覺睡著了,聽見說話聲,方從沉眠中清醒過來。


    “……絕對沒錯,就是‘葉陰’。”是女子的聲音,小夜迷迷糊糊想著。


    又聽見男子答道:“是……嗎?深


    藍衣帶的話,是執夜(※傍晚至夜間時分的兵哨)的護衛,他應該準備回城才對。”


    “是的,剛才我去采買時,順便在市集裏巡一圈,那人已經離去了。”


    “真是無妄之災,幸好沒造成傷害……”


    男子嗓音含著沉韻,或許是那溫穩的語調所致,小夜安心陷入昏沉中。


    咚的一響,聽見重物放在草蓆上,小夜這才完全清醒。


    “啊,對不起,驚動你了。”


    鈴察覺便扶她起身,小夜醒來後,昏沉中聽見的談話,仿佛幻夢似地淡去。


    隻見竹簍裏沒有藥草,而是裝滿年糕和魚屹、海藻、鹽巴等物,少女不禁目瞪口呆。


    “……這麽多啊。”


    小夜喃喃道,抬頭望著鈴——這份親切恐怕另有隱情。她心中疑慮未消,但看到鈴露出靦腆笑容時,少女由衷慶幸:“真是太好了。”


    小夜端坐在草席上,俯首向鈴道謝。


    “別那麽見外啊……這沒什麽,我隻是履行剛才的承諾嘛。”


    鈴匆匆說完,抱起在腳邊纏鬧不休的一太。


    “先別說這些,你來吃午飯吧,我買了烤年糕喔。”


    經她一提,果然聞到香噴噴的味道,火盆網架上正烤著圓年糕。


    鈴轉過頭,朝坐在店前的男子背影喚道:“哥哥,年糕烤好了,來吃午飯吧。”


    男子應了一聲,回過頭來。他看來年約二十五、六歲,麵露溫和笑容,但與妹妹酷似的濃眉大眼中,深湛著清銳光芒。男子在火盆旁坐下後,凝視著小夜。


    “亭亭玉立……和你母親真像。”


    小夜屏息望著他。


    母親。不知何故,小夜從沒有想念過生母,春兒曾問她沒有娘會不會寂寞,她隻是搖搖頭。


    你娘在你五歲時過世,所以我才收留你哪。連奶奶如此相告,小夜都湧不起哀悼之情。


    “母親”這個字眼,仿佛在迷霧彼方。這片霧,在今日注視那名武士眼睛時忽而散去,遙遠的記憶重新浮現……。


    男子察覺小夜渾身緊張,伸手輕放在她肩上。


    說也奇怪,她感覺身子舒緩下來,緊咬的牙關也放鬆了。


    “小夜,我是大朗,是令堂的舊識……等一會,再慢慢告訴你昔日發生的事情。”


    大朗說完移開手,望著鈴說:“這烤年糕在哪家店買的?”


    “矢荻屋,我還有買哥哥愛吃的茄香味噌口味呢。”


    “哦,太好了。”


    笑眯眯的大朗立刻伸手來取。


    小夜對大朗這名字有點耳熟,但想不起在何處聽過。


    鈴拿烤熱的年糕遞在小夜手心,少女呼呼吹著咬一口,裏麵露出甜餡。年糕和內餡芳香可口,讓小夜有溫馨的幸福感受。


    可是,店麵不需要照應嗎?她很擔心,市集上多的是小滑頭,看顧重要商品的人沒在店頭,這怎麽行呢?


    大朗注意到小夜的視線,輕輕笑起來。


    “不用擔心,吃年糕吧,我們店裏的藥,對偷兒來說是毒藥。”


    怎麽可能嘛,小夜半信半疑。但這對兄妹當真毫不在意,少女不再多慮,愉快享用年糕的美味。


    他們能一口氣買這麽多年糕,家境應該很富俗吧。


    “小夜,今晚來我家好了。”


    兩口吃光年糕,大朗伸手拿起第二塊,說:“我家在長戶裏的梅林中,從市集去有點遠,馬匹都寄在驛站,騎馬大概晚上能抵達。屋子後麵有溫泉,邊看夜空邊泡澡,可是無上享受喔。等你心情安穩後,我會慢慢告訴你的身世。”


    小夜吃著年糕,左思右想了片刻,方才抬起頭。


    “……謝謝你們的幫助和盛情款待,不過今天是除夕夜。祖母在今年秋天過世,家裏必須有人為她祭祀。”


    大朗泛起淺笑望著她。


    “別害怕,我們不是人口販子。”


    小夜直視那雙眼睛,絲毫感應不到他的意念。盡管如此,她終究相信這對兄妹是發自善意。


    拒絕大朗的邀請,並非出於懼怕。不知何故,小夜總覺得……隨他而去,過去的一切生活將會結束。


    大朗望著她的眼睛,終於點點頭。


    “不想來嗎?那麽,我不勉強。難道你不想知道有關自己身世的秘密?”


    小夜眨了眨眼。她的確想知道,可是,與其知悉在市集遇到的那個恐怖男子或生母的消息,她寧可維持現狀。


    大朗於是莞爾一笑。


    “沒關係,慢慢來,秘密跑不掉的。等梅花開時,我會派使者去。”


    小夜道謝後,背起沉重的竹簍離去,大朗目送著喃喃說:“她很文靜,是個堅強的女孩。並不輕易受人關照。”


    鈴仰望著兄長。


    “讓她一個人回去好嗎?那女孩的家雖在附近,走山路時,恐怕已近黃昏……”


    大朗搖搖頭:“她沒那麽傻,會找村裏婦女結伴同行。”


    正如大朗所說,小夜背著沉甸甸的竹簍,微傾身軀站在市集邊,等候相識的婦女一同返家。


    日頭已經偏西,人影樹影長長斜曳,背著顯眼的行囊落單走山路,難保不會遇上盜賊。


    所幸不多時,望見山下村落的婦女成群走來。小夜打聲招呼,她們便爽快邀她踏上歸途。


    不久來到山路岔口,往下坡就是村落,繼續走則通往小夜家後方。


    “沒有結伴同行很危險喔,你繞路從村裏回去,怎麽樣?”


    婦女們如此建議,然而天色漸晚,繞道隻得走夜路回家。小夜沒想到拖延這麽久,因此沒帶燭火外出。


    村婦很親切,隻要請求就會借燈給她。——然而今天是大年夜。此時此刻,男丁們正準備熄滅家中火苗,使用唯有除夕當天必用的神聖點火弓,點起“除夕之火”。這把清火,將從年底持續燃燒到新春。


    “接生婦”深受村民的仰賴和尊敬……可是那雙手遏染血腥,擔任的是將嬰孩從那個世界接來的角色。


    “接生婦在不淨中親自助產,讓娃娃誕生。雖然神聖,但也是很可怕的任務喔,甚至可以把不受歡迎的娃娃,悄悄‘送還’那個世界。”


    奶奶如此解釋著,好讓小夜明白。


    “村民對我們又敬又怕,所以我們才住在離村落最遠的地點。你曾注意到請我去接生快臨盆的產婦時,一定是兩人結伴而來嗎?


    這與通知殯喪的道理一樣。生產和死亡,同樣都接近那個世界,孤身一人很危險,因此習俗向來是兩人同行。


    我們必須知道自己受到村民畏懼。


    記住了,要隨時當心,別把不淨帶給別人喔。”


    火能清除穢厄、亦能傳遞穢厄,與不淨者圍爐共餐,此人將沾染汙穢上身。


    小夜自認是“接生婦”,就不該接觸跨年的清火。


    “多謝各位……可是繞路就天黑了。”


    她說完低頭示意,婦女們不再勉強。


    獨自一人後,周圍自然變得天寬地闊。寂寞間,心情反而輕鬆許多。


    日影在暮色中轉眼沉落,殘明留在天際,山路漸漸隱沒於青暗中。


    忽然小夜察覺背後有動靜。站住側耳細聽,確實沒錯。


    是朝此奔來的腳步聲……她聽了打個哆嗦,數人的足響愈來愈近。


    小夜跑了起來。竹簍笨重使她無法狂奔,一回頭,隻見幾個男子在青暗中直追而來。


    是盜賊準沒錯。絕對是躲藏在山路上盯梢,企圖對從市集歸來的落單者下手。


    他們見小夜和婦女們道別,一路尾隨追來。


    男子腳速飛快,漸漸逼近。小夜知道


    逃不了,索性掙脫背上的重囊,雙手舉起竹簍用力一揮,朝奔來的男子們拋去。


    搶先衝來的男子冷不防遭到一擊,忙想護住麵孔卻措手不及,笨重竹簍不偏不倚正中他的臉,將他擊倒在地。


    後麵兩人爭奪起竹簍,臉被砸中的男子發出恐怖低吼,跳起來猛朝小夜追去。


    小夜拚命跑。偏離路徑直跑向山裏,山白竹鉤絆身體,她隻顧連滾帶爬向前逃。


    豈料男子緊追不舍,撥開竹葉聲愈來愈響,小夜終於給人一把揪住後領。


    喉嚨被勒緊,小夜呻吟著想撥開那隻手,男子力大無窮,拎小狗似地把她拖出竹叢。


    嗡……她耳邊響起黃蜂振翅般的低鳴……刹那間,男子的手被彈開,一個筋鬥栽倒在竹叢裏。


    眼前驀然出現一個背影,小夜驚駭地後退。此人唐突現身,就像從地裏冒出來。


    倒在竹叢中的男子起身發出怒吼,從懷裏拔出短刀。


    “……小鬼,不信我宰了你!”


    站在小夜眼前的是個少年。他赤手空拳,相形之下比男子瘦小許多。


    男子白刃一閃,朝少年劈下。小夜正想少年“有危險!”的瞬間,男子瞠大雙眼。此時聽見笛聲響起,男子緩緩倒臥在地。


    小夜不明所以,正要細看倒臥的男子時,少年轉過頭來。


    她還來不及驚喊,少年自然伸手將她攔腰抱起,穿過竹叢朝山路走去。


    來到山路,少年輕輕將她放下,又走向爭奪行囊的盜賊。


    昏暗中,身形化成黑影,完全看不清少年動作,隻見他與兩個糾纏的人影溶在一起……突然傳來慘叫和呻吟,不久如斷線消失。


    小夜愣在原地,隻能失魂望著少年的黑影提起竹簍一背,逕自朝她走來。


    他雙眼宛如獸目,青光燦燦閃爍,走近小夜身旁,向她伸出手。


    那手散發著血腥、奇妙的氣息。小夜聞到時,恐懼已從腹底湧起,牙關開始咯吱咯吱打顫。


    少年一驚縮手,佇立片刻後,在衣上擦拭一番,再度輕輕伸出手。


    他一語未發,但舉止體貼入微,小夜慢慢停止顫抖。


    終於,小夜輕握住那隻手,少年另手扶起她。


    少年拉著她向前走。日暮已垂,足畔完全隱沒,他的步伐篤定,宛如行在白晝道上。


    走了一陣,小夜家映入眼底。少年就此停步,卸下竹簍,重新幫她背上。


    “……謝謝你。”


    小夜剛低頭道謝,少年立刻轉身,朝來時方向奔去。


    她一時杵在原地,凝視那人消影散的幽暗。


    他是誰?為何要救我?難道他殺了那群野盜……?


    百般思緒在胸口翻騰,少年身影已隱沒在幽暗中。


    三梅枝邸


    歲末靜靜暮去,新年來臨。


    春名國難得落雪,在此時期,村落山間卻蒙上薄薄輕雪。


    小夜孤伶伶長了一歲。


    朝夕打理的事忙不完,夜裏睡下,望著炭灰中火苗隱隱躍亮,孤單的落寞似雪覆身。


    村裏姑娘都屆出嫁年紀,小夜心想,自己恐怕找不到歸宿。


    奶奶能夠完全封閉“意念”,但遇到與人爭執時,小夜還是感應到她的“意念”,這讓她難過不已。這種感應他人“意念”的力量,將來與丈夫共處時,勢必造成雙方不幸。


    想到日後的孤獨生活,小夜感到落寞極了。


    日複一日,就這樣老邁凋零,光想到此,軀殼都化成了虛殼。


    為何把我生成這樣?想怨天尤人,但無從怨起,甚至沒有宣泄的對象。


    原本就討厭無謂神傷,如此孤寂而失意的自己,真教人生氣。


    春天快來吧。她想著,冬夜實在太寂寞了。


    ——等梅花開時,我會派使者去。


    大朗的話不時縈繞耳際,曾幾何時,小夜發覺自己滿心期盼梅開的日子。


    表情燦似夏陽的鈴,還有與母親相識的大朗,他們究竟是誰?小夜的過去曾發生什麽事情?母親……想起這個宇眼時,小夜眼底總是乍現萬分悲痛之色,她不知道原因,並不想去深究。


    那個救她免受賊襲的少年,也不斷在腦海中浮現。


    野盜或許還陳屍路上,一想到此,她恐懼得再也不敢注視通往街道的山路。


    然而想起少年輕扶她起身的舉止,不知何故,一縷想見他的意念,在小夜心底微微閃搖。


    *


    村民到村郊山野砍柴,撒草灰在農田裏,進行新年後的首度入山儀式。當晚,小夜做了奇妙的夢。


    一隻翠綠鶯鳥從排煙口翩然飛進屋,輕輕躍到她枕邊。


    (這個季節也有鶯鳥?何況,它在夜裏應該看不見才是……)


    正詫異時,鶯鳥小孩似的頭兒輕偏,吱啾吱啾,銜起她的秀發微微一扯。


    一根發絲溜溜拉起……小夜受牽引,感覺自己抽離了軀體。


    鶯鳥飛起,小夜隨之升空,望見自己在爐畔的睡姿……納悶之間,她已冉冉升向夜空。


    滑過皎月清照的夜空飛翔,越過村郊重山,越過舉行市集的河灘,越過霜輝白耀的田圃、原野,前往另一處遙鄉。


    一陣芬芳飄來——是寒梅的鬱香。


    朝下俯瞰,小夜凝住了呼吸。


    無垠的梅林展現在眼底,柔淡月光下,白梅宛似皓靄覆蓋山麓,零綴其間的紅梅盡像朱炎搖曳。春息尚淺,千株梅樹朝空伸著玉蔥指尖,早已展露花顏。


    ——梅花開了,小夜。


    她聽見大朗的聲音。


    ——黎明時會派使者去,就騎它來吧。


    小夜頓時驚醒,未破曉的冷寒中,她瑟瑟起一陣寒顫。


    (……真奇妙的夢。)


    此時,她聽見馬嘶聲,噗嚕嚕發出鼻嘶,蹄聲喀登喀登踏響在窗外。


    是村裏的馬逃跑了?小夜一躍起身,迅速穿整完畢,田裏埋了許多準備過冬的青菜,要是踏壞田地可糟了。


    她推開窗戶,黎明青暉中站著一匹駿馬,曙光下,毛色還泛灰澤呢。那是色澤偏淡的良駒,供人坐騎之用,配有馬轡和韁繩、鞍鐙。


    小夜望著口吐白息、直瞅著她看的馬兒,想起夢裏聽見大朗的叮嚀。


    ——黎明時會派使者去,就騎它來吧。


    駿馬感應到小夜心思,噗嚕嚕點了點頭。


    它緩緩前進幾步,來到小夜幼時爬上去玩的大石頭旁站定。


    小夜從沒騎過馬,就把石頭當踏墊,踩著馬蹬跨上坐騎。


    馬背之高,簡直超乎想像,駿馬舉步向前,小夜連忙握緊韁繩。它小心翼翼前進,但對不習慣騎乘的小夜來說,沒摔下來就很慶幸了。


    馬蹄每踏一步,小夜臀部就砰砰彈起。盡管狼狽,在雙腿使勁夾緊以防摔落之中,身體逐漸掌握配合馬身搖晃的訣竅。


    駿馬感到小夜漸能配合,慢慢加快腳速。


    該是村民開始工作的時刻了。高貴千金有隨從代牽坐騎,像她一個貧寒小姑娘騎在馬上,勢必引來側目。


    駿馬察覺小夜心中不安,便朝無人山路走去。盡管不想行經過上盜賊的路徑,她依然任馬前行,隻緊緊貼在馬背上以免滑落。


    駿馬不走街道,而是左繞右回,有時越過河淺灘,重新踏入山路。漸漸地,小夜感覺時空完全錯亂了。


    就在馬蹄漸緩時……小夜聞到頰上的拂風含梅香,一驚抬眼望去。


    驕陽當空,眼前展現的情景,正是夢中那片梅林。


    這非俯瞰自夜空,而是從近處仰眺,如此一來,延至村外山腰上的梅林更添幾分親切感。


    與夢境唯一不同處是梅花尚未盛開,唯有零落點綻而已。


    馬踏入梅林間的小曲徑,在芬芳中前進。不一會兒,來到小河潺潺的地點。


    隻見小河對岸有座氣派宅邸,就像傳說中的財主豪邸。小河上架木橋,直通望樓門前,宅邸四周板牆圍繞,牆內外盡是梅樹,宛如圍牆生在梅林間。如此氣派的屋宅竟是冷冷清清,不聞人聲動靜。


    未料,門旁老梅樹下忽然有人影起身,模樣像是門房,是個魁梧男子,有高鼻梁、一對銅鈴大眼。


    “……啊,小夜來了!”


    門旁傳來清亮的嗓音,鈴正朝少女揮手。


    “矢多,快幫她牽馬。”


    名叫矢多的男子迅速挽住馬轡,默默牽著坐騎走向宅內。


    笑容可掬的鈴在門前迎接小夜,跟隨坐騎一同穿過大門。


    進門後,正前方豎立約一人高的屏風,上麵刻飾奇異圖案。繞過屏風,正麵是回廊環繞的主屋,左側是馬廄,鈴的兒子一太在大庭院追著放養的雞。


    來到馬廄前,矢多抱小夜下馬。


    “……啊!”


    她正想踏下地麵,膝蓋一軟幾乎摔倒,矢多立刻托住她腋下。小夜雙腿仍在發抖,想站也站不穩。


    “矢多,你來抱小夜。真可憐,你是第一次騎馬吧?”


    矢多輕輕抱起小夜,她羞紅了臉,渾身很不自在。矢多對慌亂的少女毫不在意,扶她坐在回廊上後,又為她脫草鞋擦拭腳。


    敞廳此時傳來腳步聲,一個爽朗聲音在她頭上響起。


    “小夜,歡迎光臨寒舍,正好趕上吃午飯喔。”


    小夜仰起臉,隻見大朗正在微笑,他伸手扶起少女。


    “矢多,可以下去了,去照料雲陰吧。”


    聽到吩咐,矢多隨即伏首,如獵犬服從命令般迅速離去。


    主屋的敞廳板地上鋪著鑲邊榻榻米,日光燦照進廳內,梅香乘風飄泛而來。


    小夜站在敞廳裏,回首望著輝白明亮的庭間。在她心中,湧起踏上不歸路的覺悟。


    四解除的封印


    梅枝邸是一座大屋宅。


    大朗帶著小夜在邸內繞視一圈。踏進廚房時,有個老婦正在烤魚,她略微仰臉向兩人點頭招呼後,又同矢多一樣默默工作。


    離開廚房走在廊上,大朗微揚眉梢望著小夜。


    “那位老婆婆手藝一流,個性倒很木訥。扶你下馬的矢多是她兒子,母子倆話不多,工作勤奮認真。”


    走廊盡頭和梁柱貼著畫有鮮豔紋彩和圖案的神符,小夜感到新奇,不時停下來觀看。大朗隻在旁等候,並沒有解釋是何用途。


    從廚房到側屋、偏間,大朗逐一介紹,但沒有帶她到偏間後方和走廊對麵的屋舍。


    “等用過飯再帶你去吧。”


    午飯有剛炊好的米飯和烤魚,還有熱騰騰、香噴噴的清湯和可口醃菜。這些人不需下田耕作,就能天天吃這麽豐盛的午飯嗎?


    小夜對這座豪邸主人的生活背景一無所知,隻覺得人丁單薄,除了大朗和鈴、一太以外,整座大宅看來隻有矢多和在廚房工作的老母。


    “小夜,喝這個看看,可以減輕腳痛。”


    大朗說完遞給她一杯散發奇香的熱飲,小夜啜著,感覺從體芯暖到外,的確舒服多了。


    大朗隱約泛起微笑。


    “你不太愛開口呢,明明想問的事一籮筐。”


    小夜望著大朗和鈴。想詢問的事確實很多,千頭萬緒,反而不知從何問起,她思索片刻,終於開口說:“……請先告訴我有關生母的事。”


    大朗點點頭,起身後,向小夜示意快隨他來。一太吃得飽飽正在打盹,鈴為兒子蓋上小袖服(※袖端窄小的家居和服),目送他們離去。


    大朗前往的地點,正是剛才沒參觀的偏間後方的屋舍。隻見四麵厚壁圍繞,有沉重的對開扇門,外觀像是土砌倉庫,與一般土倉不同點在於門上無閂。


    “……矢多!”


    大朗呼喚道,剛才的家丁從庭院跑過來。


    “我們要進倉庫,回來之前,由你監視動靜。”


    矢多一點頭,轉身跑往別處。


    大朗站在門前,口中喃喃有詞後,右掌搭在門縫上。


    接著雙手打開大門,示意小夜快進倉庫。


    裏麵一片薄暗,飄著不可思議的香氣。


    大朗隨後進來關上門——刹那間,小夜就像躍入水中,耳裏嗡地塞住了。


    她咕嘟吞咽口水,眨了眨眼。適應黑暗後,逐漸看清倉內,不禁睜大眼睛。


    倉庫中有山!


    有連綿的翠嶽和曲流。微高的丘坡上,深邃的護城河繞著二重石牆,正中央雄踞一座堅固的城樓……陽光從倉庫天井上唯一敞亮的高窗灑落,將城內拔尖的黑瓦宇浮襯得雪亮。


    山、河、屋宅與實物分毫不差,全都渺小極了。小夜一陣昏眩,分明人在倉庫,卻恍如置身浩瀚之中,依稀可見流雲,仿佛從好高好高處俯視整片江山。


    這景象似曾相識……


    (對了,是昨夜的夢。)


    隨鶯鳥在夜空飛翔時,眼下的山景村景就是這種感覺。


    “那座山是夜名山,你家就在那裏呢。”


    小夜望著烏黑小山,的確,在芒野和田圃圍繞的森林旁,有一間星點大的屋舍,在森林深處,還有那座森蔭邸。是光線明暗、還是自己太敏感?感覺上夜名森林一帶,全籠罩在朦朧綠光中。


    小夜目光栘向小城,聽見大朗說道:“這是春名國的守護者、有路族春望侯的城池。”


    “有路族的春望侯……”


    小夜喃喃自語,大朗溫和答道:“是的,你應該知道。”


    “我聽過領主的大名,他遠比村長更了不起。”


    小夜想起不久前,曾聽村民傳說春望侯的嫡長子落馬命在旦夕。盡管身分懸殊,小夜仍對他的遭遇深感同情。


    “沒錯,更詳細來說,春望侯就是受派守護北至白尾根山脈、南至千波川的春名國領主。那片有皚雪覆蓋的群嶺正是白尾根山脈,流向此方盡頭的是千波川。”


    大朗所指的地點,有一觸即感冰冷的重巒雪峰,有黯泛沌光的河川,從倉庫牆壁無聲流去,吸入另一麵牆消失。


    小夜渾身毛骨悚然,這……究竟是什麽?是施什麽奇術造成的?


    大朗見她的神情緊張,就安撫地說:“別擔心,這裏的確充滿神秘力量,但不會傷人,是一種守護力。”


    “守護?”


    “是的……這些山川的創造者不是我,而是家父。他受領主之托,為這片國度的全景布局,在各個重要據點施法守護。你仔細看,有形成網眼籠罩全景的綠光。是不是?”


    凝目細看之下,隻見螢火般朦朧的黃綠光點,猶如樹葉透光可見葉脈一般,完全覆蓋整片國度。


    “這些光脈不是家父構成的,大地原有脈象流動,家父獲得感應後,沿這些流向施法術。”


    小夜眺望這片光網,發現有一兩個黑點,不禁眨幾下眼,她以為是錯覺,眨了眨,黑點依舊存在。


    大朗見狀,佩服地問道:“你看得見暗戶?”


    “那是暗戶?……不知什麽緣故,我看得到黑點,就在那裏,啊……那一帶也有。”


    大朗點點頭。


    “那就是家父的法術遭人破解的地點。”


    “……是誰破解的?”


    小夜仰望著他,大朗微蹙起眉,凝望著稱為“暗戶”的地點。


    “那是西邊鄰國湯來國的術士幹的好事。你大概不知情,湯來國領主湯來盛惟,與有路的春望侯是親戚,


    春望侯的父親雅望侯的胞弟芳惟,正是盛惟的父親,因此他們是堂兄弟。或許你認為雙方會和睦相處,但對武士家族來說,這不過是妄想而已。有路族的總領雅望獲封大領地春名國,芳惟卻迎娶小地方豪族湯來族之女為妻,隻能世襲湯來之名,接管小領地湯來國。弟弟心中滋長嫉妒、怨恨,這也在所難免。”


    大朗指向西方的緒路山。


    “這種憎恨在爭奪若櫻野的領有權時,變得愈演愈烈。從緒路山延伸到杉穀的若櫻野,正是湯來和春名兩國的交界處,雙方領主為了獲取來自山間的杉穀川水利,此地總是紛爭不斷。有監於此,若櫻野改由兩族侍奉的大領主——威餘大公家直接管轄,他並沒將土地領有權賜給兩族的任何一方。有路的雅望侯性情剛猛,與沉靜的兒子春望侯截然不同。雅望侯在沙場立下赫赫功名,論功行賞之際,他向大公表示想獲得若櫻野,從此該地就成為春名國的領地。湯來族為此憤恨難消,去年還發生小糾紛,兩國一向勢如水火。”


    大朗眼中湛著黯光。


    “很久以前——有位名叫威餘在元的偉大武將,當他統一諸國成為大公之前,據說這一帶總有小豪族爭奪地盤,為了能在弱肉強食的血戰中獲勝,當時各國領主都有術士為其賣命。可是咒術有害己身,聽說導致大部分的術士因而斷絕香火。直到雅望侯時代為止,春名國仍有擅長施放魔使、讓敵方痛不欲生的術士存在,不過後代幾乎都……滅絕了。”


    大朗有些欲言又止。


    “家父來自大海彼方的國家,當時春名國僅存一名術士,那人死後,春望侯的家臣和親人慘遭湯來國的魔使所殺,令他痛苦不已。他懇請家父守護春名國……因為,家父會施‘禦祁’術。”


    大朗指著某片區域。


    “據說我族曾侍奉對岸國家的國主,並用r禦祁’術來保護他。大戰發生後祖國滅亡,這才舉家渡海逃到此地。來自海外的異民在各地難免受人猜忌,不易落地紮根,更不敢奢求溫飽。所幸家父成為春名國的守護者,因此備受禮遇,我們才能安心住在梅枝邸,受到與重臣同等的禮遇。”


    大朗說著,眼中泛起苦笑。


    “可是,小夜,‘禦祁’不是咒術,而是避邪的護身術,家父建造這座倉庫並布下法術,目的就是守護春名國。”


    曾幾何時,小夜不再戰栗,凝視著目光晦暗的大朗側容。


    “……遺憾的是家父患病早逝,他過世時我才十五歲,沒有承襲高深的法術,無法像他一樣精通守護術。每當湯來國的術士破解家父的法術,將暗戶打開時,我和鈴就盡力封鎖它,可惜我們法力尚淺,不管怎麽努力,立刻又被打開。”


    小夜凝望著幽黑敞開的閭戶,或許因為聽過大朗說明,當她凝視黑洞時,彷佛有恨意再眉間響起。


    她不禁秀眉一蹙。


    (既然對方恨之入骨,幹脆歸還若櫻野不就好了?)


    即使被怨恨到家人慘遭殺害、仍堅持保有若櫻野的領主,以及那位舊恨難消的鄰國領主,這兩人究竟想些什麽,小夜實在百思不解。


    隻不過一想到如今鄰國的敵意依舊透過暗戶深深環伺在自己等人周圍,小夜就仿佛察覺到對方的虎視眈眈,微感不寒而栗。


    身旁的大朗讓她感覺散發出類似熱氣的強大力量,連如此有威力的人都無法封鎖暗戶,還有誰能守護春名國……?


    大朗感應到她的意念,就說:“我欠缺與本地草獸靈魂溝通的能力,因此無法封鎖敞開的暗戶。我會寫符咒、念咒語,還能召喚與我族自古淵源深厚的威神。可是,不具有與本地草獸之靈交流的能力,就無法藉助地神的力量,如果有那種能力,區區暗戶,輕易就能讓它永遠封鎖……”


    大朗遺憾萬分地瞪著黑洞。


    “……令尊做得到嗎?”


    小夜如此問道。大朗眼神起動搖,緩緩拉回視線望著她,沉默半晌後,毅然開口:“父親同樣無能為力,從大海彼岸來春名國,此地對他來說也是異鄉。不過,他曾受某人幫助……在那人協助下,家父得以在全國布下防禦術,防止邪惡的靈獸闖越國境。”


    大朗輕輕伸手放在小夜肩上。


    “你的母親叫花乃,她擁有稱為‘心耳’的優秀才能,甚至聽得見草木靈的聲音,再轉達給人們。”


    小夜隻是茫然聽他敘述,她不懂什麽是‘心耳’才能,不懂這一切說明,卻無從問起,唯有凝視大朗嘴部的動作。


    “家父遇見花乃時,她正像你現在的年紀,此後她就一直協助任務,對我們兄妹來說,你母親就像姐姐。花乃一直擔任家父的助手,直到他去世為止,而家父也負責保護她。”


    內心揪一下般掠過異痛,小夜微微屏息,聆聽著大朗敘述,事情的來龍去脈愈來愈明顯。


    “家父過世後,花乃就為春望侯效命……當時我才十五歲,實在無法像家父一樣守護她。”


    大朗聲音變澀啞。


    “花乃被殺時,我……遲了一步。”


    小夜感到肩上的手勁變強。


    “當我抵達赴約的小屋時,隻見門被踹破,花乃倒臥在土間的草蓆上,她渾身浴血,已經斷氣了。”


    大朗呻吟般低聲說:“我真想殺死那個手持血刃、站在土間裏的男子,可是……有理由不得殺他,我隻能對他施下強烈的暗示術,放那家夥一馬。當他消失在黑暗中後,我怔怔坐在……花乃的……身旁,這時,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心髒在胸口痛苦翻絞著,小夜捂住胸口。


    “就在花乃身旁的屏風後麵,忽然冒出一個小女孩,抱住頭蹲在那裏。”


    大朗蹲下來,與少女的視線齊高。


    “小夜,這世上有稱為‘間界’的空間存在,那是人世與神域之間的邊緣世界,是靈獸生息的幽深森林。不過,唯有術士才擁有進入‘間界’、召喚靈獸的技法。我懷疑自己眼花的心情,你應該也能體會。因為我看見年僅五歲的幼女躲在‘間界’,靠己力守護自身。”


    小夜呼吸急促地瞪視大朗。


    “殺死你母親的是敵國奸細,叫作‘葉陰’,他們把靈魂獻給湯來國的術士,代價是換取獸心和力量。不久前你在除夕市集遇到的男子就是‘葉陰’。他混入春名國的民眾中打探消息,暗中向湯來國領主稟告實情。那些家夥想神不知、鬼不覺,但我與春望侯都知情,故意任其行動。無論多麽擁擠的人潮中,我和鈴都能立刻認出‘葉陰’,憑他們的氣味——那是一種獸息,相信你也有感應。”


    夾著尾巴發抖的狗,那股氣味、那種眼神……小夜戰栗起來,咬緊牙關仰望著對方。


    大朗伸出大掌按著小夜雙肩,湊近到她眼前。


    “我封印你腦海中有關‘生母死去的記憶’,這段回憶對幼童來說太殘酷了。我曾向收養你的綾野嬸提起此事,沒想到她大發雷霆。”


    “……你是說奶奶?”


    “沒錯,就是撫養你的那位老婦人,她是家父的舊識,個性很堅強。假如敵國術士知道你的身分,一定想除掉你,為了隱藏、守護你長大,綾野嬸決心低調住在夜名森林裏。那一帶地靈很強,是花乃和家父布下防守術中最牢不可破的地點,由於靈氣很旺,村民害怕得不敢接近那裏,正好適合隱居。”


    大朗泛起苦笑。


    “有點偏離正題了……綾野嬸氣我封印你的內心,認為塵封傷悲實在太荒謬,她覺得如此會讓你感到空虛,逼我解除法術。當時我年輕氣盛,又很固執,堅持不肯解除封印,我相信隻要你不知道事實,就不會遭到敵人迫害。我和綾野嬸吵架後不歡而散,至今沒去探訪你,正因為有這段過節。如今我深覺綾野嬸可能是對的,她


    個性堅持到底……果然好好將你撫養長大。”


    眼角緩緩泛熱、落下淚水,小夜想起奶奶,無聲發出哭泣。


    “小夜、小夜。現在我要解開封印,你把力量集中到腹底。”


    她照著話去做……


    大朗口中喃喃有詞,合掌在她頭上開始摩擦,開掌後,頻頻以手指在空中畫動。忽然間,他大喝一聲,雙掌朝小夜頭頂按下。


    轟隆……全身剛感到震響,小夜已墜入漆黑中。


    遠方有光接近——不,是小夜迅速移向光源,光源愈來愈大,不久,她被震飛到熊熊燃燒的坑爐畔。


    過去片片斷斷浮現的光景,宛如發生在眼前,朝小夜撲襲而來。


    “……小夜,去躲在屏風後麵趴下,好孩子,絕不能出聲,要閉緊眼睛、捂起耳朵。”


    聽到母親聲音的瞬間,小夜心底湧起熱泉似的悲哀。


    一陣劈哩啪啦,粗暴踢破板門的聲音響起。


    她聽見鈍響中傳來一聲悶哼,血泊滲透到眼前草席上,小夜再也按捺不住,從屏風探頭望著母親。隻見有個男子踹倒渾身鮮血的母親,然後麵孔朝向小夜,小夜霎時聞到刺鼻的獸息,聽見發自男子的“意念”。


    ——找到你了。


    男子緊盯小夜的那雙眼睛,忽然察覺異狀而瞪大,同時傳來驚愕的意念。


    ——是個女娃?!……糟糕,難不成是誘餌?


    小夜拚命將臉貼靠席麵,身子緊緊蜷縮,不斷祈禱著……草席啊,快把我藏起來……藏起來……


    喘不過氣,好痛苦。小夜深吸了口氣,發出幽幽細哭,喉嚨既腫且脹,連放聲哭泣都痛苦不堪。她想起母親,悲哀到撕心裂腑,被那樣狠心斬殺,一定好痛——流了那麽多血。


    “阿娘、阿娘……!”


    小夜像在兒時呼喚母親,盡情慟哭不已。


    五野火與木繩坊


    少年佇立在村郊山裏的樹蔭下,俯視著梅枝邸。


    年齡約莫十六、七歲,身穿小袖和短褲袴。說也奇怪,打赤腳不穿草鞋。


    他秀氣容貌,鼻梁高挺,五官餘存少年該有的清純,淡瞳湛著精光。


    那眉宇間籠上一抹鬱色,正凝望著小夜剛進入的土倉。


    “……野火,你很關心那女孩啊。”


    一個聲音突然落下,少年吃驚仰起臉。


    隻見男子蹲在樹梢上,正咧嘴笑著朝下看。此人衣服東破西爛,頭發亂篷篷,古銅色臉上有對骨溜溜的閃亮大眼。


    “木繩坊……”


    男子一溜煙滑下樹幹,飄然坐在野火身旁的粗枝上。


    “你看,那座宅子挺有意思,活像是降妖府。全是來自海那頭的守護神,一身華麗行頭,在那裏晃來晃去。”


    名叫野火的少年輕輕點頭。


    今日黎明,許久沒來探望的野火潛入小夜家後方的山裏。


    他站在樹下,等待少女清早出門耕田,不料一匹飄著奇妙靈氣的駿馬來載走少女,讓他大吃一驚。


    野火不明就裏,心想小夜該不會遭人下咒,就悄悄循跡來到這座宅邸。


    馬載著小夜進入梅林,野火無法尾隨。此處的梅樹非比尋常,充滿神秘氣息,具有強大的驅邪力量。


    想硬闖並非難事,隻不過後頸毛發直豎,似乎警告他最好作罷。


    野火在梅林外巡繞一圈,登上這座後山,從山上俯看宅邸,讓他再度愕然。正如木繩坊所說,那座宅邸受到充滿靈氣的防護牆守護,任何魔怪都休想乘隙入匠。


    正門後門皆有高舉長刀的“門神”,人眼無法辨識,靈狐野火卻能清晰看見青輝閃耀的神姿。


    木繩坊語帶調侃地說:“不隻是門神,還有許多異國神明守住那間宅子,防你這隻靈狐溜進去。喂,野火,就算喜歡那個姑娘,還是別打主意偷闖喔。”


    野火蹙起眉頭。


    “……我沒有打算進去。”


    木繩坊露齒一笑。


    “隻是癡癡觀望?……像你這秈狐狸還真少見啊。狐狸重感情,一日一墜入情網,就想變成人,趕緊廝守在一起。”


    野火輕輕逸開視線。木繩坊注視少年的側容,見他浮現似怒似哀的神情,於是又正色說:“野火啊,被迫當魔使算你不幸。你不為情,而是為了在人世才變成這副麵貌,這種生活都過幾個年頭了?直到現在,你當狐狸的時間反而短暫啊。”


    他沒算過究竟經過多少歲月,說實在的,如今以人姿出現的時候更長久。野火奉魔主之命潛入有路春望侯的居城當侍僮,在人間早已待過不少時日。


    唯有短暫得閑時,野火才恢複靈狐模樣,奔向住在夜名森林的小夜。為了別讓她發現,隻能從遠方眺望她忙碌工作,這是野火絕無僅有、最安閑的時刻。


    他不知為何想見那女孩。隻是有時候,真的很想見她。


    幼狐時期,野火初次襲擊人,那日抱著受傷的它躲避獵犬追殺的小女孩,已經茁長成明眸爽朗的姑娘。


    隻要遠眺就心滿意足,野火並不想與她接觸。那女孩生有靈眼,他不希望被識破是惹人嫌的魔使,不願意女孩以畏懼的眼光注視自己。


    僅有一次,野火不得以變成少年出現在她麵前,當時他恐懼到極點,很怕被看穿真麵目。然而,女孩隻怕他殺死盜賊時手上沾染的血腥味,還是緊緊握住他伸出的手。


    想起當日情景,野火心中充滿暖意。


    他討厭逆照朧主的命令去濫殺嫵辜,那不是為了求果腹。


    索性變成弓弦上的箭,當個沒血沒淚的武器反倒輕鬆。然而野火曾受人情的關懷、救助,這些記憶牢牢根植在心底,凡是眼見生命受苦時,記憶總化成荊棘折磨他的心。


    難道變成人生活後,想法也愈接近人類?如今,他非人非狐,成了難以捉摸的生物。


    (靈狐變成人,多少帶有獸息,這小子卻幾乎沒有,在他內心某處,可能很想成為人吧。)


    木繩坊思索著,朝野火眺去,少年的頭發乘風飄揚,正專注俯視梅枝邸。


    (靈狐跟人一樣形形色色,這小子本性應該很溫和、率真。真可憐,卻在魔主控製下成為魔使,這種日子,對它來說想必是苦不堪言。)


    木繩坊心中發出歎息。


    (當個半吊子魔使,心情一定很難受吧。或許是他天性使然,才無法成為真正的魔使。)


    木繩坊是天狗(※一種想像的妖怪,住在深山裏,有神通力,能自由飛行),不對,他還沒有徹底變成天狗,因此自稱是半天狗。


    他原本是優秀的獵人,到深山打獵時竟被天狗擄走,所幸對方是不愛吃人的烏天狗(※嘴部狀似烏鴉鳥喙的小型天狗),隻是悶得發慌,想抓個人去玩耍。木繩坊和天狗一起奔過野地、奔過山間,甚至遊遍東西諸國,這是在當獵人時不可能達成的壯舉。


    天狗終於玩膩,帶著木繩坊回到原地,但此時木繩坊反而不想回家了。


    他是無親無故的單身漢,被天狗擄走是千載難逢的機運,他相信這是因緣注定。


    於是木繩坊懇求對方傳授幾種變成天狗的方法,其中他最喜歡的方式,就是讓纏繞在樹上的“長春藤精”收他作丈夫。


    木繩坊想學的木繩術是能在空中飛翔,朝四處樹上撒長春藤種子的法術,可是他才剛稍微飛起,不是馬上跌落,就是摔得七葷八素。在此情況下,某天他一個大失手,栽進岩地卡在大石縫裏。


    不純熟的靈力使他不斷地掙紮、掙紮,偏偏爬不出石縫,正沒轍時,有個聲音從頭頂落下。


    “……要我幫忙嗎?還是不必管了?”


    木繩坊驚訝抬眼一看,岩上


    正站著一隻漂亮狐狸。


    就這樣與野火邂逅了。


    如今木繩坊擁有高強靈力,頗具有天狗架勢,內心卻多少保留人的七情六欲,他知道自己是半吊子天狗。


    野火,這隻身為魔使又未免太人性化的奇妙靈狐,木繩坊會對它心生憐憫,或許是因為自己沒成為真正的天狗。


    每次和野火見麵,木繩坊總想起捉走他的天狗所說的話。


    忘記敬畏、祀奉神靈之心,自以為是主宰,結果淪為卑劣的術士。這種人存在愈多,慘事也就愈多。


    其中受咒術控製、被迫當魔使的靈狐處境最可憐。


    遭受人為法術所困、不再聖潔的靈狐,將永遠不能返回出生的故鄉。


    盡管如此,這片山野對靈狐來說靈氣太薄弱,難以成為安棲之所。


    到頭來,它們隻能在“人界”與“神界”的夾縫中生存,成了“間界”的可憐蟲。


    聽到此話,木繩坊不禁問道:“神明為什麽不懲罰術士?”


    天狗嘎嘎笑起來。


    “那些隊夥,早得到報應了!”


    是的,術士們全靠減壽來換取法力。


    (昔日敬祀神明的時代,他們原本是長命百歲……真可憐啊。)


    自從成為天狗,木繩坊和娘子“長春藤精”朝夕相處下,與神明所在的“神界”關係愈來愈深,從那時起,他就不曾衰老。在靈氣源源不絕的“神界”出生的靈狐,或許同樣長生不老。


    然而,淪為魔使的靈狐壽命很短暫。


    被迫當魔使、在術士支配下喪失聖潔的靈狐,將永世不得重返“神界”。它們隻能生活在“人界”和“神界”的夾縫“間界”中,在此延續後代死去。


    野火大概是這種靈狐所生,出生後,立刻被術士拾走,在咒術控製下成了魔使。


    作為不服主命就得死的魔使,野火唯有苟活下去,就算苦苦癡戀,也無法與那女孩廝守……野火了解這點,他沒有采取行動,隻凝神注視那女孩,木繩坊為此憐憫不已。


    “野火,快天黑了。”


    木繩坊呼喚道,恍如夢醒的野火仰起麵孔。


    木繩坊從懷中咻咻抽出一根長春藤蔓。


    “你該回城嘍,要不要跟我一起玩,隻到半路就好?”


    笑嘻嘻的木繩坊揮舞著藤蔓端,野火嘴角微泛笑容。


    “成不了仙的半天狗,你在空中飛,就能趕得上我這飛毛腿嗎?”


    “開玩笑!跑遞天底下的木繩坊,豈會輸給區區靈狐。”


    野火眼中這才閃爍狐狸應有的頑皮光芒。


    “來比比看吧!”


    “好!”


    木繩坊揮手一拋,長春藤活溜溜婉蜒升向天,他咻地輕躍而上,將藤蔓當成細徑一路跑起來。


    野火見狀,迅速翻個筋鬥,恢複原來模樣。


    奔馳的狐狸背脊上,流過春日暮晚的薄光。


    野火返回的那座城內,非但沒有春日夕暮的歡愉感,反而籠罩在沉重不安之中。有路春望的後繼者、那位落馬重傷的長公子在撐過長冬後,耗盡體力似地傷勢驟然惡化。


    某個滿城梅開的和煦春日,這位未來的領主,靜靜咽下最後一口氣。


    從那一刻起,幡然改變小夜命運的齒輪,開始轔轔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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