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城市是從海底泥沼中冒出來的。


    一個繁華的港都在遠離京城的東方邊境興起,它在海水與泥沙的消長中緩慢地擴張領土,而一座傳奇的城市就誕生在它的河川入海口。之後,當國政中樞遷移到那個城市時,整個港都便隨之異常地迅速成長。


    峽灣被填平,出海口也被填平,當所有的窪地都被填成平地之後,陸地開始朝著大海擴張。入海口的河水還沒衝刷到岸邊,便已直奔大海而去。


    陸地還來不及形成,城市就蓋過它不斷地壯大起來。淺灘被抽乾,濕地被填平,不久泥沼上就出現了一座巨大都市。它是國政中樞,卻不是首都,它的身份就像那片不知是海還是陸地的泥灘一樣曖昧不明。


    那座城市被安上了「帝都」的稱號,從此便確定它的政經力量,再也不能躲回泥沼之中,因為它背負了這個國家的威信。


    「帝都·東京」。


    這塊土地從江戶港開始發展,並以時代的力量作為養份持續壯大。在明治元年(1868)七月,它從舊有的稱號「江戶」改名為「東京」。


    那年,以天皇史上首次的東京出巡為預告,隔年天皇再次出巡,就這樣一步步地建都於此,然後「帝都·東京」正式誕生(注)。


    注:幕未時期,明治天皇為了脫離舊有勢力的控製,打算進行遷都計劃,當時大阪、東京和京都展開激烈競爭。最後,明治天皇進行了日本史上首次的東京出巡,決定了未來的遷都地點。


    那是侵吞與堆積兩方爭鬥之後的最終結果。


    如果首都的本質象征一個國家的本質,那麽這座驅逐了侵吞者,由軟泥中突然出現的都市,必定代表著某種意義。就像東京的居民們早就忘記他們所站的地麵曾經是大海一樣,某些事物也早巳埋藏在遺忘之中。


    帝都。東京誕生後第二十九年。


    一名才剛滿十一歲的男孩快步走在夜路中。


    這裏是靈岸嶋(注—)銀町,男孩沿著新川邊的石頭河岸走向八丁堀(注二),他的名字叫長鬆。


    一


    長鬆正在辦完事的歸途。


    他是給父親送便當去的。長鬆的爹是名船工,今晚負責監督銀町酒商貨物的裝卸,本來應該早些將便當送去早些回家,但麽妹津江突然癲癇發作,母親很晚才將便當做好。


    母親擔心長鬆獨自走夜路不安全,背著津江打算出門,但他從母親手中搶過便當與燈籠,飛也似地奔出家門。正因為是夜路,他更不能讓早晚都忙著手工副業的母親這時候出去。


    因此,長鬆就落得單獨一人,邊畏懼著自己的腳步聲,快步走在夜路中。


    通往堤邊石造倉庫的路上漆黑一片,隻有長鬆拿的燈籠燭光在酒庫的白牆上晃動。路上沒有行人。


    要說寂寥,那倒也不是,對岸的四日市町沿著新川河麵不斷傳來細微的吵鬧聲。


    若隻是鉦或太鼓的敲打聲,可能會以為有人在辦不合時節的祭典;但在鉦和太鼓聲中,卻隱約夾雜著一群人「在哪裏呀……回來呀……」的呼喊。


    一股寒意在長鬆的背脊遊走,他不禁加快腳步。


    曾經有不聽話的孩子在傍晚時分玩捉迷藏,結果被隱婆(注三)抓走,當時人們就是這樣找尋他們。


    就在半個月前,長鬆家附近一個孩子失蹤了,附近的大人們為了保護自己,彼此抓著繩子敲鈕打鼓地尋找,但終究無法得知孩子的行蹤。沒有人知道那孩子是掉到河裏、井


    注一:靈岸鳴:在東京都中央區中部,是隅田川河口右岸的舊地名。江戶時代(1600-1867)是酒商等商家聚集之地。


    注二:八丁堀:東京都中央區的地名,因慶長年間(1596-1615)在京橋川挖掘溝渠而得名,後指其北方區域。江戶時代時是官差捕快居住之地。


    注三:隱婆:原文為隱し婆(kakushibaba),日本妖怪的一種,傳說她會擄走在傍晚玩捉迷藏的孩子.


    裏,抑或是……


    當玩捉迷藏的孩子屏息地等著當鬼的同伴從自己躲藏處的前方通過時,是誰在後麵拍他的肩膀呢?


    除了一排黑漆漆的酒庫屋頂,長鬆既看不到尋找小孩的人群,也看不到任何燈光。


    夜晚彼方傳來的微弱聲響就像是狸囃子(注)的咚咚聲,這明朗快活的曲調因為被風吹散而忽斷忽續,更讓人感到一股微微的寒意。


    長鬆一心一意地埋頭走著。


    當他穿過二之橋,來到一之橋橋頭時,看到前方浮現一道若隱若現的昏暗光芒。


    一直隻身在黑暗中行走的長鬆此時稍感安心,他鬆了口氣,重新握好燈籠提把,無意識地再加緊腳步,搖晃的小小影子腳步加快了。


    但是,等長鬆走近到可以看清光芒的真麵目時,他猛然停下來。眼前是個身著僧服的男人背影,他仿佛喝醉般步履蹣跚,背上扛著一個發光的袋子。現在這種時候居然有人在賣螢火蟲?長鬆不解地歪著頭。現在還不到螢火蟲出現的季節,但黑色羅紗袋中確實發著光,隻能認為對方是賣螢火蟲的小販。


    長鬆一方麵好奇對方是在哪裏抓到螢火蟲的,一方麵又因為膽怯,便想跟對方搭話。


    不過……,他想,還是再等一下吧。對方看來雖然像螢火蟲小販,但那些螢火蟲似乎太大了。


    冷暗的光芒確實很像螢光,但光點卻足足有大人的拳頭大,約三、四個在袋裏飄浮著。


    要說那些是螢火蟲,實在有些詭異,更何況怎麽會有人在這盡是倉庫的地方做生意呢?要賣螢火蟲,應該在仲夏夜時分找那些坐在路旁長板凳乘涼的人才是。


    咚咚的祭典聲還是斷續地傳來。


    應該叫住他,還是就這樣目送他離去?長鬆遲疑著。


    就在長鬆猶豫不決時,男人彎進了富嶋町的巷子裏,長鬆隻能遺憾地望著那搖晃的光芒漸行漸遠。


    『唉呀,那不是人魂販子麽?』


    黑暗中突然傳來少女的聲音,長鬆嚇得心髒都快跳了出來。


    『老是拿著擄來的靈魂四處招搖。』


    乾硬的一聲「喀噠」,長鬆被吸引著回過頭去。


    在酒庫間的小路轉角,有人探出半個身子看著長鬆,長鬆不禁後退一步,因為對方是個人偶。


    注:狸囃子:指夜晚不知從何處傳來的祭典音樂,一般認為是狸敲打自己腹部發出的聲音。在江戶時代是民間流傳的七大不可思議之一。


    少女人偶的發簪映著燭火閃閃發亮,她身穿鹿紋黑領的黃八丈(注一),雖是普通人家的姑娘妝扮,不過卻是個做工精致講究的人偶。


    她看來像浮在半空中,但仔細一看會發現後麵有個黑衣人。那是街頭賣藝的操偶師嗎?長鬆從未見過有人使用如此精致的人偶來表演,他隻看過臉蒙著黑布的操偶師,手拿一尺的粗糙人偶,一邊胡亂哼著淨瑠璃(注二)一邊讓人偶跳舞的表演。說是跳舞,也隻是讓人偶揮著兩袖,和眼前的人偶根本無法比擬。


    『小兄弟,要上哪兒去啊?』


    人偶歪著頭問道,長鬆不由得也隨她歪了頭。


    「這孩子啊,」令人驚訝的,這次換男人說話了,人偶喀噠一聲地抬頭看著那男人,「才剛送完便當給在銀町工作的父親,現在正要回家。這不是很讓人感動嗎?在這群魔亂舞的世道中,隻靠著一盞燈籠就敢走在夜路上。」


    『真是,還真孝順哪。』


    黑衣人坐在酒庫一角曆經風吹雨淋的老舊酒甕上,像抱孩子般地將人偶放在膝上,抱著人偶的兩手清楚可見。若那是黑衣人的手,那麽又是誰在操控人偶呢?難道人偶是活的嗎?


    「孝


    順的人會有好報,人魂販子不會找上他,若是玩到忘記回家的孩子,他早就抓起來揉成圓球丟進袋子裏了。當黑羅紗袋裏的靈魂又多一個,就表示又有一個孩子不見了。」


    黑衣人走到嚇得嘴都合不攏的長鬆麵前,低聲地笑著:「放心吧,反正袋子是袈裟改的,不隻染滿線香味,連誦經聲也滲在其中,被那販子背著搖來搖去,連準備供品超渡的功夫都可以省了。」


    少女噗嗤地笑了出來。『那還真是不錯哪。』


    「就是啊。」


    黑衣人說完後,突然從酒甕站起身,隱沒在酒庫的陰影中;之後隻見角落探出人偶的臉,但她一瞬間也失去蹤影。


    巷子裏傳來男人的聲音:「路上小心吧,加緊腳步,別分神了。」


    長鬆呆楞地望著他們離去的方向,眨了幾下眼睛後,總算回過神來。他慌慌張張地追過去,拿起燈籠往巷子裏照,長長的巷子裏什麽人影也沒有。


    他又聽到了混雜著「回來啊……」的哆哆鼓聲。


    長鬆倒抽一口冷氣,轉過身。


    注一:黃八丈:八丈島原產的絲織品,以島內所產的植物染料黃色、藍色、黑色等染在生絲上織成條紋狀。


    注二:淨瑠璃:是一種以三味線伴奏的說唱音樂,從十六世紀初的室町時代開始發展。在即將進入江戶時代時,與偶戲結合,成為「人形淨瑠璃」。江戶初期之後,不分貴族平民,廣受歡迎。


    他不是嚇得逃走,而是怕家裏的母親擔心。小小的身影,連滾帶爬地離去了。目送長鬆離開的少女,喀噠一聲地轉過身來。


    『唉呀,居然嚇成那副模樣。』


    少女將自己梳著島田髻(注一)的頭依偎在黑衣人臂彎裏。


    『相公也真是壞心眼。』


    黑衣人盯著懷中抬頭望著他的少女,低聲笑道:「還是警告他一下比較好啊,近來的夜路可大意不得。」


    少女沉默地歪了歪頭。喀噠,黑夜中又響起乾硬的聲音。


    「人們在夜晚各處點起電燈或瓦斯燈,就自以為驅逐了黑暗,但燈火畢竟是假的光,而夜晚也不隻是黑暗而已啊。」說完,他用戴著黑色手甲的手輕撫少女下巴。「就像是用板子蓋住河麵一樣,難道隻要在上麵盛土、鋪石,河川就會消失無蹤嗎?」


    黑衣人的手指在少女臉頰上來回撫弄著,少女喀噠一聲地歪了歪脖子,想用臉頰去磨蹭那隻手。黑衣人見她這模樣,黑巾底下的臉孔笑了。


    「更別說魚還住在水底啊。河底的魚會吃屍體,但不會攻擊人類;不過棲宿在暗夜深處的魚可就不一定了。」


    少女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是因為黑衣人那番話而笑,還是被黑衣人的手指給逗弄得笑了呢?


    「想不想聽不幸男人的故事?」


    『什麽《封印切》(注二)啊、《籠釣瓶》(注三),奴家已聽膩了。』


    「不是那麽古老的故事,而是近日東京的故事。」


    少女還是歪著頭。


    「聽我說就是了。有一個叫亥藏的男人……」


    黑衣人親密地用手撫著少女的白色頸項。


    「他出生在信州鬆本,是佃農家的三男,他被賣給人當童工,因而來到東京。」


    注一:島田髻:日本傳統發髻之一,多為未婚少女或婚禮時梳用。


    注二:《封印切》:為近鬆門左衛門原作《冥途之飛腳》(黃泉驛使)所改編的淨瑠璃名作,是指男主角忠兵衛為了替戀人梅川贖身,切開匯兌用的現金封印的場麵,這在當時等於是死罪,犯下死罪的忠兵衛便和戀人梅川一同前往自己的故鄉殉情。


    注三:《籠釣瓶》:原名為《籠釣瓶花街醉醒》,歌舞伎名作之一。講述野州佐野的農民次郎左衛門與遊女八橋的情事,融合了名刀籠釣瓶的傳說,最後為愛奉獻的八橋被次郎左衛門殺死。


    亥藏曾在深川一間醬油屋工作,那段期間他娶了親,還生了三個孩子。五年前,他開始拉起蕎麥麵攤做生意,但路邊攤的收入無法滿足一家五口的生活所需,他的妻子便做些針線活兒,長女阿蜜則做些以日計酬的零工貼補家用。


    一天,當亥藏收拾東西準備打烊時,有個老人從西邊角落走過來。


    那個老人穿著一襲特殊的唐服,乍見之下像是辣椒販子,不過他戴了一頂前端下垂的唐人帽,衣袖又寬又長,就像偷穿父親唐裝的孩子一樣。他的個子也像孩童般矮小,但瞼上深深的皺紋和雪白的胡須,證明他並不是孩童。他的胡須長達胸前,雪白的眉毛也幾乎要遮住眼睛,模樣可說是怪異到極點。


    老人掀開布簾,叫了碗麵。「你都要休息了,真過意不去啊。」


    亥藏笑著說了聲沒關係,便抓起一把薷麥麵條丟進煮簍,放進滾水裏。


    「還沒熄火前都沒關係。對了,您是做辣椒買賣的嗎?」


    話是這樣說,不過亥藏方才就發現,老人身邊沒有任何行李。


    「我看起來像辣椒販子嗎?」老人悠然地問道。


    「因為您的打扮很奇特。」


    「老朽是算命師。」


    這樣啊,亥藏自言自語著。


    「那可真難得,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您這樣的算命師呢。」


    老人嗬嗬大笑。


    「是嗎?我妨礙你收攤,算是向你賠罪,就幫你卜個卦吧?」


    「那就謝過您了。」


    亥藏微微地陪著笑臉。在碼頭這個地方,許多麵攤跟算命師都視醉客為最好的生意對象,他也認識幾個算命師和看相的,不過第一次見到打扮這麽特殊的算命師,引起了亥藏的興趣。他邊盯著鍋裏正在煮的麵,邊等著老人拿出放大鏡和占卜用的竹簽。


    算命師從懷裏取出一個圓型石盤,他邊撫摸著雕工精細的石盤表麵,邊盯著亥藏的臉。


    「那麽,你是何時出生?」


    「八月,八月八日。」


    「陰曆還是陽曆?」


    「陰曆。」


    「時辰呢?」


    「出生的時辰嗎?好像是清晨吧。」


    不妙啊不妙,老人自言自語著。亥藏盯著老人的手。


    「如何呢?」


    老人隻是悶哼一聲,沒有回答。亥藏從煮簍中拿出煮好的麵,用冷水衝洗,老人仍舊用他那枯瘦的手指撫摸著石盤。亥藏雖覺情況有異,仍將麵和小酒杯遞給老人,老人則意味深長地看著他。


    「老人家,結果如何?」


    老人沒有回話,隻是將石盤收回懷裏,默默地吃著麵。


    怎麽,原來他是在取笑我嗎?亥藏也默默地繼續收拾攤子。當他蹲在路邊熄掉炭爐的火並撿拾木炭時,老人終於說話了。


    「既然說要幫你卜個卦,也不能不告訴你結果。」


    聽到老人的聲音,亥藏抬起頭。因為隔著攤子,亥藏又蹲著,所以看不到老人的臉。


    「你若是辰時出生,就死定了。」


    亥藏停下手邊的工作,從攤子的邊緣隻看見布簾被掀起又放下。


    「你是到不了家門了,早知如此就不替你卜卦了。」


    「老人家!」


    亥藏站起身,卻已經不見老人的蹤影,攤子上隻剩一枚銅板。


    「真是觸楣頭。」


    亥藏啐了一聲,拉著攤子準備回家,一直走到了淡路阪、太田稻荷神社前麵。因為被卜了個大凶的卦,他難得地對著神社低頭拜了拜。


    停下腳步之後攤子變重了,亥藏重新拉起攤子繼續往前走。一通過神社的右邊,亥藏便在轉角處停下腳步,因為他看到角落有白色物體在空中飛舞著。


    這一帶正好是神田川的河堤,原本就人煙稀


    少,加上路邊的人家和店麵都已大門深鎖,附近更是冷清得一個人影也沒有。


    「那是什麽東西?」


    四個物體在空中交錯地飛舞著,大小和人頭差不多。不對,就算在燈籠朦朧的光線下,還是可以看出那是人頭。


    嘰哩,攤子抖動了一下。


    披頭散發的人頭,男男女女共四個,悄聲地在空中飛舞著。


    我是在辰時出生的嗎?


    亥藏一邊喃喃自語,一邊緩慢地放下攤子。他跨過長長的拉杆,絕望地看著那些飛舞的人頭,悄聲地一直往後退。


    「什麽啊,原來是『耍頭人』啊!」


    突如其來的人聲,讓亥藏嚇得大喊一聲。瞬間,他好像與那些飛舞的人頭四目相對,但他立刻閉上了眼晴,所以也不知究竟如何。


    亥藏抱著頭蹲在地上,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饒命哪!」


    「賣麵的,那隻是惡作劇的小把戲罷了,丟個銅板就會消失的。」


    亥藏好不容易才抬起頭。


    眼前是個穿黑色條紋厚棉褲裙的男人,他用白布帶挽起袖子,頭上纏著白頭巾,腰上插著長長的東西,是亥藏白天常看到的表演刀法的拔刀術師(注)。


    「老兄,那到底是……?」


    「隻是個雜耍賣藝的,和我一樣,老是喜歡跟在我後頭。」


    亥藏吐了一大口氣,轉身一看,十字路口已不見人頭,隻有一個披著手巾的男人。


    「這雜耍可真是晦氣。」


    拔刀術師嗬嗬地笑著。


    「就是啊,要不要順便看看我的表演?」


    「您別說笑了。」亥藏拍拍衣服身上的泥土。「我想趕快回家歇息。您想表演的話,就請下回吧。」


    亥藏正要朝攤子走去,背後突然傳來高昂的話聲。


    「說起這十八般武藝,短劍是任誰都能玩那麽幾下罷。不過在下這一派呢,是既無人能學也沒人能耍,重點也就在這六尺五寸,腰的架勢和身段,能漂亮地拔出刀來也就功德圓滿了。」


    亥藏回過頭,正想罵他「別鬧了」,卻看見眼前的男人將手放在刀柄上,就像平常賣藝時假裝拔刀吸引觀眾過來的架式。


    但是,白刀卻從刀鞘中拔了出來。


    亥藏聽見叮當一聲,那是自己懷中一分銅錢落下的聲音。


    他連撿都來不及撿。


    亥藏的人頭就落在那一分銅錢上。


    隻聽喀噠一聲,少女將臉埋在黑衣人胸前。


    「怎麽了?嚇到了嗎?」


    『奴家不聽了。』


    「就算你想聽也沒有了,故事到此為止。算命師說的是真的,亥藏被那個拔刀術師砍了頭,一命嗚呼了。」


    黑衣人輕撫少女的背。


    「所以我說,走夜路千萬不能大意。」


    『那麽,亥藏的屍體……』


    「嗯,隔天在紅梅町附近發現了一具無頭屍,大家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頭顱,亥藏的妻子沒辦法,也就隻好這樣埋葬他了。」


    『真是可憐。』


    「後來聽說亥藏的女兒阿蜜曾在傍晚遇到『耍頭人』,說是在空中飛舞的人頭中有個很注:拔刀術師:江戶時代表演雜耍或刀術招攬人群,以兜售藥品或牙刷等日常用品的走賣商人。


    像亥藏,但不知這事是真是假就是了。」


    『那個耍刀的拔刀術師呢?』


    「沒找到。其他善良的賣藝同業都無棲身之處了,他不沉寂下來也不行。如今的江戶不比從前,街頭出了個連續殺人魔,連帶竹刀的拔刀術師都會被抓去派出所盤問呢。」


    『夜晚真可怕呀。』


    是啊。黑衣人喃喃自語著,重新將少女抱好。


    「所謂的夜晚就是如此,沒有比待在家裏和家人一起鑽進被窩睡覺更令人安心的了。別忘了,夜晚雖然總是以菩薩般溫柔的相貌來臨,但她懷中卻潛藏著百鬼魍魎啊。」


    看見少女乖巧地點頭,黑衣人微微一笑,再次輕撫她的脖子。


    「前幾天,報紙上不是大幅報導了火焰魔人的新聞嗎?」


    『那可鬧得真凶啊。』


    「的確。那也是夜晚的魔物,你要多加小心,別讓他灼傷你差麗的頸子了。」


    『火焰魔人會襲擊人麽?』


    「已經襲擊過了。你知道在日本橋吉川町有間叫巽堂的店嗎?」


    『不知。』


    「雖然那隻是間普通的鰻魚店,店麵卻是當今最流行的四樓建築,老板還在頂樓蓋了寬敞的觀景台。夏季放煙火時,就把頂樓觀景台出租,還可賺一筆外快。」


    『唉呀。』


    「不是放煙火的時節,就擺設當季花朵,天氣好還可以去那兒賞花或欣賞淺草橋及淺草廣小路(注一)的瓦斯燈景。」


    三


    義助一打開觀景台的拉門,清涼的晚風便吹到臉上。


    和俳句同好會的人來到巽堂時,已是傍晚時分,之後就招來藝伎表演,眾人吃吃喝喝、熱鬧了一番。酒足飯飽之後,義助說了聲要去廁所後就離席,其實他是想呼吸一下沉靜又無酒味的夜晚空氣。他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隻覺得高處比低處好,便從三樓走上四樓,然後在裏側的廁所入口看到一個男人。


    「喂,你是說書人吧。是來做生意,還是來玩的?」義助問道。


    那人穿了一件時髦的直條紋長衫,領子後麵還插著小燈籠,大概是晚上做生意用的。深夜在室內還戴著一頂寬簷鬥笠,這打扮隻會讓人想到說書人,但說書人應該是在街頭做讀本(注二)買賣,難得會在這種店裏看到,因此義助才會問他是來做生意,還是來玩樂的。


    注一:廣小路:江戶幕府為了防止火災延燒所拓寬的道路,著名的有淺草廣小路和上野廣小路。


    注二:讀本:江戶中、後期的一種小說種類。從寬延、寶曆(1748~1764)年間開始流行,代表作者有上田秋鹹、山東京傳、瓏澤馬琴等人。


    「當然是來做生意的。」說書人微笑地答道。「我想這座觀景台既是露天,周遭又沒任何遮蔽,應該會有很多客人來此觀景,想不到竟如此不湊巧,連個人影都沒有。」


    原來如此,說完義助將手伸進懷裏找銅板。「那麽,我跟你買份讀本吧。」說書人微笑地舉起手。


    「我不跟您收錢。」


    「哪有這種事?」


    「您隻消跟我說個故事就成了。大爺,您知道什麽奇特、會議人大吃一驚的故事嗎?」


    「這個嘛……」


    這番話確實讓義助深感興趣,但他實在想不出什麽奇特又令人吃驚的故事。


    「那讀本就不能給您了,等您將來知道什麽有趣的故事,我們有緣再見吧。」


    說書人說完便翩然離去。他背上扛著一個大得離譜的木箱,箱上寫著「珍妙珍奇怪聞」七字,他微微地低著頭,朝人聲鼎沸的走廊走去。


    「真是個奇妙的說書人。」義助自言自語著。


    之後,他發現剛剛說書人站著的地方有道通往天台的梯子,抬頭一看,上麵有個彈簧門。原來這裏是通往觀景台的通道,義助朝著梯子走過去。


    彈簧門是從裏麵鎖上的,義助將門往上推開時,一股清涼的晚風拂來,讓義助因酒氣發燙的臉頰頓覺舒暢。風比想像中強勁,觀景台也看不到燈光,可能就是這股風,才讓觀景台今天做不了生意吧。


    穿過彈簧門後,就到了觀景台。義助一想到如果被店裏的人發現會很掃興,便悄悄地將彈簧門關回去。


    觀景台隻有個很小的屋簷,四周毫無屏障。義助看見右邊有道很亮的光,飄飄然


    地受到吸引,便避開並排的桌子和矮屏風朝亮光走去。到了欄杆處,就看見下方淺草廣小路美麗的瓦斯燈景。


    這裏的景色確實很美,義助的視線停留在那排燈光上許久,才又看了看四周。突然,他發現在觀景台左邊,也就是麵向兩國橋的方向有個人影。雖然很暗看不清楚,但好像有個男人在那裏俯瞰著下方。


    義助不敢出聲和他打招呼,趕緊轉移視線望向淺草方向,然後他猛地打了個冷顫。


    剛剛他要上來時,彈簧門確實是鎖上的。


    是店員沒發現上麵有人就將門鎖起來?還是那個說書人知道有個男人在觀景台上,卻故意將門鎖上?又或者是那個男人趁義助不注意時,尾隨在後跟上來的?


    義助偷偷地窺視著背後,那裏突然響起一陣東西噴出來的怪聲,接著他眼前出現一片強光。


    義助狼狽地大叫出聲,站在那裏俯瞰著河川的男子突然全身著火,被一團火焰包圍。


    那男子身上穿的衣服燒了起來,火勢大得不尋常。這到底是怎麽回事?義助急奔過去,腳卻絆到桌子,整個人往前撲倒。就在此時,他察覺了一件事。


    全身著火的男子臉上完全沒有一絲痛苦。


    義肋嚇呆了,一陣笑聲清楚地傳到他耳裏;他瞪得就快裂開的眼中,看到男人燃著熊熊火焰的雙肩因大笑而顫動,還慢慢地移動身體轉身朝自己走來。


    常太穿過柳橋後走進吉川町,雖然已近深夜,路上還是有著稀疏的人影。


    常太是個模仿藝人,經常穿梭在各酒席間模仿歌舞伎演員表演相聲,是夜晚常見的賣藝人。


    常太正急著趕往下一場表演,當他走在通往兩國的小路上時,半路突然聽見一陣慘叫。他左顧右盼尋找聲音來源,最後往上一看,看見巽堂那棟四層建築樓頂的觀景台有人影晃動,一個男人雙手緊抓著欄杆,臉朝下不知在喊些什麽。


    風吹斷了他的喊叫,聲音忽斷忽續。常太拉長身子想看看到底發生什麽事,眼前的男人卻全身著火了。


    常太連叫都來不及叫,隻見男人背後有個火球突然覆蓋上來,衣服便立刻開滿鮮紅的花朵。男人掙紮了一下,突然像跳舞般整個人摔出欄杆外,就這樣在嚇呆的常太眼前掉下來。


    全身著火的男人身體撞到突出的二樓屋簷,反彈一下後被牆麵勾住,最後因牆麵支撐不住而墜落地麵。雖然隻是一瞬間,對常太來說,那一刻就像一輩子那麽長。


    巽堂觀景台的火勢更猛烈了。


    步履蹣跚地走在兩國廣小路的醉客們開始一個個停下腳步,指著頭上的奇異景象,於是人群越聚越多。從路邊可以清楚看到觀景台的欄杆旁矗立著一團像人影的紅色火焰,路人們嚇得臉色發白,但見到那個人影隻是一直瞪著下麵,沒有任何痛苦的樣子,全都拍拍胸脯鬆了一口氣。


    仔細地一瞧,被火焰團團包住的人影偶爾會晃動肩膀,既像在忍著笑,也像在拚命壓抑自己不要興奮得手舞足蹈起來。


    一半的路人被那可怕的景象嚇得直往後退;另外一半則張大嘴巴,開始胡亂猜想。


    難道是新的雜耍或技藝表演嗎?但是在木造屋頂上燃起那麽大的火,未免太沒常識了吧?


    「喂,夥計!」


    義憤填膺的路人把巽堂的夥計給叫出來。


    「那是你們請來做廣告的嗎?實在亂七八糟!」


    夥計愣愣地張大眼睛,隨著路人的視線抬頭朝自家店裏的頂樓看,頓時他眼睛瞪得更大了。


    「喂!你是誰啊?」夥計大叫著,但對方根本聽不到。


    「到底發生什麽事?」掌櫃和老板也掀開布簾走出來,跟著抬頭往上看。


    「老板,你們也真是太離譜了!雖說是在河岸邊,可是吉川町不是隻有你們這間店而已啊。還在風勢這麽大的日子做這種事!你們搞些稀奇古怪的做生意招術也就罷了,要是把柳橋燒掉了可怎麽辦?」


    「您說的這是什麽話。」巽堂老板搖頭否認。「喂,你們誰上去看看!絕對沒這回事,我們隻有在剛開店時請人來做過廣告,還是正正當當的表演。」老板這麽說著,還斥責紛紛從店裏跑出來看熱鬧的員工,「你們不會提水上去滅火嗎?」


    就在那時,圍觀的人群中有個男人跑了過來。


    「巽堂老板!」


    一個附近常見的模仿藝人一邊大喊一邊慌張地跑到老板身邊,伸手拉住他的衣服。


    「死人了!」


    「是啊,那樣的火勢不死人才怪。」


    聽到老板尖酸刻薄的回答,模仿藝人立刻搖頭,連抬頭往上看的餘裕都沒有。


    「您在說什麽啊?快過去那邊看看!」模仿藝人指著店旁的小路。「你們店後麵有人死啦!」


    老板回過頭看著他,圍觀的路人也屏息凝視著。


    「有個男人死在你們後麵的牆邊……不,或許還有微弱的呼吸吧。」


    不知道是誰率先朝店後麵跑去,原本站在店門前看熱鬧的路人們也紛紛跟著跑過去。


    巽堂老板撥開聚集的人群,在燒得漆黑的板牆邊看到那具已經斷氣的男人屍體,死者身上的衣服還燃燒著,微微閃著的火光照亮了現場。


    有兩、三位路人衝出去,脫下身上的衣服幫男人滅火。火熄滅了,冒起煙霧和一股異臭,路人再重新圍觀過來,想確認死去男人的身份。


    死者的手腳和脖子都已扭曲變形,撕裂的條紋和服及燈籠上都沾滿鮮血。抬頭一看,板牆上有片和服碎布飄曳搖晃,上麵還滴著血;再往上看,可以清楚看見頂樓突出的觀景台欄杆。


    「可能是摔下時撞到了牆壁吧。但那個火是……」


    一個測著死者脈博的男人將仰躺的屍體翻過去,看到側腹附近有道很深的傷痕。


    「這是怎麽回事啊?」老板臉色發青地喃喃自語。


    另外的人指著一處問道:「老板,那是什麽?」


    那個人指著死者背部,上麵有兩個左右對稱、看起來像是血跡,但再仔細看是穿透和服深入肌膚的焦痕,此刻還微微冒著煙。


    「該不會是手印吧?」兩個手印看來就像在死者背部推了一把所留下的,還散發著剌鼻的燒焦肉味。但什麽樣的手可以把衣服和皮膚燒焦成這樣?除非雙手都是灼燙的火焰。此時,大家忽然想起什麽似地匆忙地跑到馬路上,抬頭望向觀景台。


    在黑夜中竄升的淡淡煙霧,從剛才那個火焰人影緊握著的欄杆處飄散開來,但是那裏此際除了煙霧飄渺外,已經沒半個人影。


    「那家夥跑哪兒去了?」


    老板嘴裏正這麽念著,上麵突然傳來很大的聲響。抬頭一看,欄杆旁邊有人影晃動,原來是剛剛那位掌櫃。


    「老板!」


    「看到那家夥了嗎?」


    掌櫃用力地搖著手,回應老板的問話。


    「沒看到任何人,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有人開始在觀景台上灑水,水珠不斷地滴落下來;剛剛還淡淡飄著的煙霧也消失了,一切恢複正常,彷佛什麽事都沒發生過。


    「仔細搜查過了嗎?」


    「四處都查過了,一個人也沒有!」兩人扯著喉嚨在四樓與一樓大喊,對話內容連圍觀的路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我看到了!」


    說話的人是新內流(注)說唱藝人的老婆,她緊緊依偎著丈夫。


    「那家夥不見了,就那樣慢慢垮下來,像火被風吹熄般瞬間消失了。」


    她的老公也在一旁點頭。


    是妖怪!不曉得是誰冒出了這句話,圍觀的人群也紛紛開始附和。


    「發生什麽事了?」


    晚一點才跑過來湊熱鬧的路人詢問事情經過時,大家七嘴八舌地都說成了妖怪作崇。


    「一個全身著火的妖怪把人推下去之後逃走了。」


    「有這種事?!」


    「是真的!那裏就躺了一具屍體,背部還有手的烙印呢!」


    此時,警察高聲吹著警笛跑過來。


    『這真是……』


    少女斜倚著頭。


    『巽堂也真是倒黴啊。不但觀景台被封了,特地花的一番心血也白費了。」


    『那個火焰魔人呢?』


    「不見了,隻剩下被害者的屍體而已。之後經過仔細搜查,發現觀景台的木頭地板上殘留著幾個像腳印的焦痕。」黑衣人說到這裏低聲笑了出來。「那晚店裏上下鬧翻天了,客人都趁亂逃走,半毛飯錢也沒付,真是無妄之災。」


    少女也笑了,發出了微微的聲響。


    「隔天的報紙標題寫著:『火焰魔人在帝都跋扈』。那家夥已經用相同手法殺害了三個人,希望不會有第四人遇害。」


    注:新內流:淨瑠璃的一派,在夏天夜晚以三弦琴伴奏四處走動說唱,描述一些人情義理或社會上發生的事


    『的確。』


    「更別說還有一個闇禦前(注一)了。如果火焰魔人是夜之光的話,闇禦前就是闇之華。」


    『什麽意思?』


    「看來我要從頭說起了。在福富町甚內橋(注二)附近有個叫安吉的小徒弟,他已經拜師學藝五年了,年紀很小,功夫也很嫩,總之是個不值一提的年輕人。」


    四


    安吉去完澡堂正要回家,來到猿屋橋附近。因為剛剛一個熟識的年輕寡婦在澡堂飯館請他吃飯,所以心情很好,還哼起了最近師父突然迷上、老是在休息時間唱的新內節小曲。


    安吉悠閑散漫地走著,路旁店家都已打烊,四周一片黑暗。雖然還有一間酒館燈亮著,但做生意的掛簾已經收了,路上隻見幾個人影。河邊停了一台畫著般若(注三)圖的蕎麥麵攤,老板不是睡了就是麵賣完了,麵攤的燈籠是暗的。


    寂靜的路上,隻聽見自己哼歌的聲音,這種感覺真舒服。看來自己的歌喉比師父好得多,等將來收入增加,就去學點東西吧。當他正這樣胡思亂想著,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歌喉不錯哪。」


    那個聲音陰沉沙啞,安吉不禁蹙起眉頭,原有的好心情像被潑了盆冷水。


    安吉停下腳步回過頭,看見旁邊有條小巷,巷口端坐著一隻狗。那隻黑狗隱藏在黑暗中,因為體積比一般的狗大,外形看來有些特異。


    「您真有興致啊。」


    除了狗影之外,不見其他人。難道是那隻黑狗在說話嗎?怎麽可能?安吉忍不住朝小巷子走過去,才走了兩三步,那隻狗就像在躲避安吉般立刻消失在黑暗的巷子裏。


    「是誰?誰在那裏?」


    安吉探頭朝小巷裏看,這次看到朦朧的蒼白人影;再凝神細看,安吉慢慢瞪大雙眼。「您可真嚇到我了,大姐。您是誰啊?」


    眼前的女人打扮得就像歌舞伎裏的紅姬(注四),她梳著華麗的發型,頭插花簪,身穿大紅色和服,金銀繡線在黑暗中閃閃發光。


    她輕輕舉起袖口遮臉,塗白的臉上隻見豔紅雙唇微笑。


    「想知道我是誰,就再靠過來些。」


    注一:禦前:原是貴族的敬稱,近來用於稱呼諸侯或貴族的夫人。


    注二:甚內橋:位在台東區淺草橋附近,橫跨烏越川,名字取自附近著名的甚內神社。


    注三:般若:能劇的女性麵具之一,是擁有兩支角的鬼女麵具,代表憤怒、嫉妒和苦惱之情。


    注四:紅姬:歌舞伎重要角色,專指古裝戲的公主,因為公主的衣服通常是紅色調,故稱「紅姬」。


    安吉猶豫了一會兒。難道她是新來的野妓,抑或是腦袋不正常?正當安吉還在猶豫時,那女人將掩著蒼白臉蛋的袖子放了下來。


    「哇,真是個大美人兒啊。」


    聽到安吉這麽說,豔紅雙唇笑了。從她的外表看不出歲數,說不定是天真無邪的少女,也說不定已有一把年紀。


    「你該不會是在這小巷裏做下流買賣吧?」


    她沒有回答安吉的問題,嬌嫩欲滴的雙唇隻是微微笑了笑。安吉被她的微笑吸引,往前跨了一步,繡工精細的袖口終於動了。


    安吉被女人白皙的臉蛋迷住,沒注意到那袖裏藏著一支可怕的銳利鉤爪。


    他跨出三步,才正要跨出第四步,那凶器便朝他的臉揮下來。安吉感覺自己被某個硬物狠狠撞擊,呻吟著往後退了兩步,在跪倒之前,他臉上傳來一陣撕裂般的灼痛感。他反射地用手蓋住臉,手卻滑開了,手掌上滴答地流下溫熱的血。


    「嗚啊!」


    安吉連叫都來不及叫,銳利鉤爪便剜去他頸後的肉,他就頂著撕裂的臉孔往前趴倒。


    三名同行的好友走出這間眾人都很熟悉的酒館,向店老板打完招呼準備回家,背後突然傳來一聲哀嚎。


    三人不曉得發生什麽事,趕緊轉過身,看到最近的巷口有個男人滾了出來。他們愣在那裏還來不及吃驚,巷子裏又出現像戲裏紅姬的半個身影。三人嚇得啞口無言,紅姬的衣袖再次揮下,男人慘叫一聲後便趴倒在地。


    「喂!」


    三人大聲喊叫。眼前的光景實在太不尋常,他們大喊一聲後就再也說不出話,全身無法動彈。


    凶手似乎聽到聲音,回頭看著三個男人,浮在暗夜中的蒼白臉孔獰笑了一下,就這樣隱沒在巷子裏。


    直到紅姬消失身影,三個男人才像符咒解開般又可以動了,他們趕緊跑到巷子口,酒館老板也滿臉驚訝地從店裏探出頭來一窺究竟。


    「喂,老兄!你沒事吧?」


    跑在前頭的男子說了這句話後,突然整個人往後仰,跟在後麵的兩人趕緊停住腳步,一道黑影就從他們當中竄了過去。三人大叫一聲,朝黑影跑的方向望去,一隻黑色野獸站在酒館前回頭看著他們。


    那個野獸乍看之下像狗,但它的模樣十分怪異。後來三人之中有人說,那該不會是狐狸或野狼吧?


    那野獸的雙眼在酒館燈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彷佛嘲笑三人般地停了一會兒,隨即以疾風般的速度朝黑暗中飛奔而去。


    「怎麽回事?那是狗嗎……」


    仿佛為了掩飾內心的狼狽脫口說出這句話後,三人又聽見低沉的呻吟聲。他們慌張地再跑回巷子裏,跌跌撞撞地奔向倒臥在地的男子身邊。


    一看到男人的模樣,其中一人失聲大叫。男人不但全身是血,從臉、脖子到喉嚨全是令人慘不忍睹的傷口,地麵都被鮮血染紅了。


    「對了,那個女的!」


    眾人再回頭查看巷子時,那裏已是一片黑暗,半個人影也沒有。三個人不知如何是好地麵麵相覷,最後隻好拜托酒館老板照料這名男子,再次去巷子查探。


    那種打扮,加上女人的腳程,應該很快就能逮到她,三個人都這麽想。但盡管四處找遍了,還是沒看到女人的蹤影。她該不會從路邊溜進某處人家的後門吧?還是根本消失在黑暗中了?三人問過路上行人和路邊攤,大家都說沒看見;別說是穿紅衣服的女人,甚至連個人影都沒有。


    『那麽,相公,那個受傷的男子……』


    少女這麽問道,黑衣人回答。


    「你不問那個紅姬,反而比較擔心安吉?」


    『您真是壞心眼。』


    黑衣人笑了笑,撫著少女的臉頰。


    「安吉被人發現時已經奄奄一息,三天後就死了,聽說他傷得非常重。」


    『把人家的臉傷成那樣,真可惡。』


    「是啊,還好受傷的不是你。」黑衣人的手指在少女白皙的臉頰上滑動,好像在確認她是否毫發無傷。「先別談這些,總之那三個男人覺得很不可思議,才又想起那隻從他們腳邊逃走的野獸。不曉得是誰先傳出來的,後來那隻野獸被說成是狐狸,而女人是黑狐化身來專門襲擊男人的。」


    『後來還有人遇害麽?』


    「同樣的事連續發生了五次,除了一人僥幸存活,其他四人都死了。每個被害人都像被利爪剜過,每次也都有人目擊到附近有黑色野獸出沒。是利用狐狸害人?或是狐狸化身為人?原本大家都稱那個紅姬為靜禦前(注),但不知何時起就變成了闇禦前。」


    『唉呀。』


    「總之近來是紛擾不安,你也要小心才是。」


    『噯。』


    「更要遠離那些奇怪的賣藝人或怪異的殺人魔。」


    『是妖怪作崇麽?』


    「不知道,但他們一定是屬於夜晚的生物,隻是不能將他們全歸為妖怪鬼魅,因為最黑暗的世界是棲宿在人心之內。」


    注:靜禦前:平安時代未期、鐮倉時代初期的女性,是源義經的愛妾。歌舞伎「義經千本櫻」劇中要角。


    『人心之內?』


    「是啊。到底是妖怪作崇,還是人心的黑暗引發的後果……」黑衣人失笑出聲,「真相有誰會知道呢?」


    『若要解謎,該有個偵探罷?』


    「沒錯。」黑衣人又笑了,抱著少女的手把玩著黑帶。「主角還沒全部到齊,我們的確有個偵探。現在就來說說關於瓦町(注一)的故事吧。」


    『淺草茅町北邊的瓦町?』


    「是啊,那裏有間租屋,雖隻有九尺寬,樓層又不高,不過好歹還有二樓;盡管窄了點,也算有個院子,總之頗有獨門別院的感覺。租那間屋子的人叫萬造,不過萬造不是他的眞名。」


    『唉呀。』


    「萬造是淺草一帶街頭藝人的頭兒,就寄居在那間叫『舛屋』的租屋。隻要是做買賣的或賣藝人間有什麽雜事或摩擦,他都會出麵協調或代為處理,也就是所謂的『萬事通』。大家都叫他萬造,他也以『淺草瓦町的萬造』之名自稱。因為是什麽雜事都要處理的『萬事通』,就取諧音叫『萬造』了。」


    『那麽他的本名……』


    「沒人知道,也沒必要知道,因為叫他萬造就夠了。萬造的客戶中有個叫平河的男子,是帝都日報的記者,兩人是某次采訪認識的。去年起街頭開始增加許多奇特的賣藝人,十河想寫一篇相關報導,人家就介紹萬造給他。」


    黑衣人從黑手甲中伸出白色手指撫摸著少女的發際,少女癢得邊笑邊縮起脖子。


    「那個叫平河的記者,名字叫新太郎。」


    五


    新太郎的父親是舊會津藩(注二)的下級藩士(注三),而他的父親,也就是新太郎的祖父曾因行為不檢被罰閉門思過,處罰結束後還被降了格,家境就此衰落。後來發生戊辰之戰(注四),他祖父為了展現自己的忠義愛國之心,決定從戎赴戰,最後戰死沙場。


    新太郎的父親是個空有其名的藩士,整天無所事事,也沒多少俸祿津貼,還得靠家人做手工副業才能勉強維持生活,但他父親卻一句怨言也沒有。會津之戰(注五)時,他父


    注一:瓦町:位在都營淺草站附近,因為很多製瓦工匠住在那裏,所以叫瓦町。


    注二:藩:江戶時代的諸侯領地或屬地。


    注三:藩士:隸屬諸侯的家臣。


    注四:戊辰之戰:在戊辰年,也就是慶應四年(1868)日本維新政府軍和幕府舊勢力之間發生的十六個月內戰。


    注五:會津之戰:慶應四年五月,會津藩抵抗維新政府軍的戰爭。


    親認為是藩族的大事,請很多人幫忙說情,自願參戰去了。


    新太郎永遠記得與父親離別的那個七月夜晚,他要趕赴長官家前突然遞給母親一紙休書。當時到處傳說會津可能會變成殺戮戰場,連八歲的新太郎也聽說了。父親可能是預知了這次戰爭的結果,也可能是母親老勸他脫離藩族,他不勝其煩了才要離婚吧。


    真相到底如何無人知道,父親就這樣離開家,再也沒回來過。母親在會津戰爭爆發前拜托親戚幫忙全家逃離會津,後來搬到東京。新太郎下麵還有兩個年幼的弟妹,在顛沛流離的過程中全因貧困夭折了。


    新太郎從以前就無法理解父親為何要為一個把他丟在閑位自生自滅的藩族盡忠盡義,即使到現在他還是想不通。後來聽說父親戰死了,他也沒什麽特別的感慨,反而對父親在最困苦的時候舍棄大家,這樣的怨恨至今仍十分強烈。


    孤零零的母子兩人最後流浪到了巨大的帝都,新太郎永遠忘不了剛抵達東京時眼前那番繁華景象帶來的衝擊。當母子倆四處流浪時,東京已從維新的戰禍中重新站起來。滿街林立的店家、熙來攘往的人潮、從身邊流竄的熱鬧吆喝聲,母子倆手牽著手,十指緊握地站在這人潮川流不息的上地上。這個城市裏看不到貧窮與饑餓的影子,走在路上的每個人都顯得意氣風發,並大聲讚揚文明世界的美好。


    後來,母親去當雜工賺取生活費,不久便再嫁給一個富裕的陶瓷器商人當繼室,生了三個小孩;家裏加上前妻生的一男一女共六個孩子,但隻有新太郎像個外來份子。


    新太郎在十四歲時離開那個家,在報社做了五年跑腿,後來變成正式職員。繼父是個溫順敦厚的好人,當新太郎想離家獨立時,他沒有加以阻止,就連新太郎至今不娶妻,過著任性隨意的生活,他也沒有加以責備。但並不是說他們感情不好,如果新太郎生活無以為繼回家暫居,繼父也都會笑著歡迎他。


    總之,新太郎既沒娶妻,也沒有需要照顧的親人,可說是無事一身輕。因此他也就以取材為名,到處東訪西問滿足自己的好奇心,過著無牽無掛的自在生活。


    「昨天,我聽到了一件有趣的事。」


    新太郎坐在二樓的窗框上,轉身望著房間;身穿格子紋和服的萬造則在這間六張榻榻米大的房間另一邊倚牆坐著。他沒束發,又一派書生模樣,但可能是因為工作的性質,他混身散發著穩重且討人喜歡的氣息。萬造處事手腕圓融,反應靈敏,雖然年紀比新太郎小很多,但新太郎早就視他為世上獨一無二的知己了。


    「我認識個住在入船町大雜院裏的女人,那裏有個叫長鬆的孩子,聽說遇到了奇怪的賣藝人。」


    新太郎將自己特地去入船町找那孩子打聽來的消息,轉述給萬造;萬造一臉半睡半醒地靜靜聽著。


    「長鬆慌張地提著燈籠朝巷子裏照,卻已經不見半個人影。」


    「是嗎……」萬造在新太郎說完後喃喃地應了一聲。「會是誰呢?聽起來實在不像是做買賣的,應該是街頭藝人吧。隻是這種表演我倒是初次聽說。」


    「想不到也有萬造老弟不認識的賣藝人。」


    萬造苦笑著。「當然有了,如果是在場子裏表演的倒還好,若是人來人往的街頭,就有太多來路不明的賣藝人。聽您描述,他用的確實是淨瑠璃的人偶,所以不會是一般的操偶師,因為我還沒見過這麽蒙華的街頭演出呢。」


    「該不會……」新太郎點點頭,然後探出身子,「是人魂販子吧?」


    「怎麽可能。」萬造笑著回答。「那孩子一定是被操偶師捉弄了。現在還不是賣螢火蟲的時節,所以應該是街頭藝人的新把戲。最近老是出現一些怪異份子,真不知道往後會如何。」


    「是啊。」說完,新太郎歪頭沉思。「最近有許多孩子行蹤不明,再加上砍頭事件、火


    焰魔人及闇禦前,四處紛擾不安。」


    是啊,萬造說完皺起眉頭。「晚上輪流到茶屋表演的賣藝人現在都結伴行動,收入也減少了;不隻是擔驚受怕,這更是讓人頭痛。不過有件事很奇怪。」


    「什麽事?」


    「就是那些家夥啊。無論是操偶師或螢火蟲小販,還是路口斬人魔、火焰魔人和闇禦前,他們彼此都不害怕對方嗎?難道他們不擔心一個人流連在暗處準備嚇人時,一不小心走進小巷子裏就被砍頭嗎?」


    是啊,新太郎喃喃說道。「聽你這麽說,我也覺得有點蹊蹺。說不定他們彼此早就認識了,若是如此,事情就有趣了。」


    新太郎邊說邊點頭,萬造苦笑著。


    「您可別因為有趣,就自己編起了故事啊。」


    「這可不是編編故事就算了的事。你仔細想想,若人魂販子或操偶師是新來的賣藝人,為什麽既不說唱也不表演?簡直就像是以嚇人為樂似的。我想沒有觀眾會因為走在夜路上被驚嚇,還會給賞吧?說是街頭賣藝,我總覺得不對勁。」


    「那是因為對方是孩子吧?誰會跟一個剛辦完事回家的孩子要錢呢。」萬造苦笑著,但他臉上突然浮現怪異的神情。「不過,那些人為什麽要在那種冷清的地方做生意呢?」


    新太郎拍了一下膝蓋,從窗框上滑下來。


    「是啊!如果是做晚上生意的賣藝人,應該會去晚上有人群聚集的地方,但他們竟然選擇去兩旁都是倉庫的河堤。說是正要去做生意,時間太晚;說是已收攤回家,時間又太早。喂,真的越想越不對勁哪。」


    「嗯,確實不合理。」


    「沒錯。再說,火焰魔人和闇禦前可不是什麽賣藝人,而是殺人魔啊。若是財迷心竅的強盜也就罷了,但這兩個人根本無意搶奪錢財。像那個死在巽堂的藥材店老板,身上就帶著一個重得都快從懷裏掉出來的錢包,但那個錢包卻掉在觀景台上。」


    「聽來確實很怪。」


    「又是賣藝人又是殺人魔的,該不會是什麽壞事的預兆吧?」


    「壞事的預兆嗎……」


    萬造陷入沉思,新太郎又繼續說。


    「是那些妖魔鬼怪在興風作浪呢?還是另有緣故?這些都值得去調查,你認為呢?」


    「這是您行家的直覺嗎?」


    「你是在取笑我嗎?」


    萬造笑了笑,馬上又雙眉緊蹙。


    「的確,最近的局勢確實很怪,而且應該不會就此平息,一定還會再出事的,值得好好調查一番。」


    新太郎用力地點頭,然後說:「那麽,你覺得該怎麽查?」


    萬造又苦笑了。「最快的方法,應該是去抓那些新來的賣藝人或火焰魔人。」


    「這方法不夠穩當吧。」


    「那麽就隻能找行家了。如果是街頭的事,自然是街頭藝人最清楚,我去找那些曾見過新麵孔的賣藝人問話,您就負責調查火焰魔人和闇禦前。」


    「意思是……」


    「如果不是強盜謀財害命,可能就是報複殺人。若是如此,為什麽會有好幾個人被殺?犧牲者之間一定有某種關聯,首先要厘清所有事件的原貌。」


    「嗯。」


    「將探聽到的消息匯總起來,說不定能理出個頭緒。」


    「你說得沒鉗。」新太郎拚命點頭,然後高興地笑了。「謝謝你,那麽你是願意幫我了?」


    「如果您不嫌棄,就讓我幫忙吧。夜晚再這樣紛擾不休,那些在夜裏做生意的街頭藝人都沒飯吃了。夏夜裏四處走唱的新內流,就算在大白天跑到大雜院賣藝,也做不了生意的。」


    萬造說完,露出一絲罕見的可怕表情。


    「因為那些家夥而讓所有賣藝人被當成可疑份子讓人說三道四,我可忍不下這口氣。」


    夜間小路傳來清脆的笑聲。


    『後來如何了?』


    「我也不知道。」


    在酒庫旁的巷子裏,看不到隱身在黑暗中的黑衣人身影。.


    『想在混水中摸魚,若是摸到鯉魚或鯽魚就罷,要是摸到什麽不該摸的,隻怕連自己的性命都要賠上了。若是那樣,不就太可笑了嗎?是不是,相公?』


    清脆的笑聲在黑暗中響起。


    「是啊,因為夜晚下是隻有黑暗而已啊。」


    夾雜在男女的笑聲中,隱約傳來「喀」的拍子木(注)聲。


    注:拍子木:在歌舞伎或相撲比賽中,會用敲木頭的聲音代表開幕或閉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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