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偶坐在黑暗之中。


    臉蛋是少女模樣,身上穿的是大紅衣裳,上麵繡著差麗的垂枝櫻花,下擺露出的襦袢(注一)四處點綴著兩三朵淡櫻,衣袖更顯得落英繽紛。腰帶是黑色,綾緞布料上印著金色狂言文(注二)。


    人偶亮麗順滑的黑發垂散到腰帶處,原應該使用假發髻,但少女的頭發卻是植上去的,一頭秀發從整齊的發際傾泄而下,柔順地披散在身後。


    咻的一聲,背後的黑衣人解開束在少女發上的帶子。


    「夜晚是因為光明隱藏起來而昏暗,還是因為黑暗出現而昏暗?哪,你覺得呢?」


    『兩者皆是罷。』


    「那麽,人們內心裏的黑夜呢?是因為光明隱藏而昏暗?還是因為黑暗出現而昏暗?」


    『唉呀,又在說些歪理了。』


    「我常覺得不可思議。」黑衣人將手指伸進少女濃密的秀發裏。「在這個世界上,到底是白晝是正確的?還是黑夜是正確的?是黑暗吞蝕了原屬於白晝的部份,所以黑夜才會到來?抑或是原屬黑夜的世界,像僻巷妓女般塗上厚厚白粉遮掩了真麵目,白晝才因此降


    注一:襦袢:也叫和服長襯衣,是穿在和服裏麵的一層衣服,主要功能是保持和服的平整和外形的美觀,同時也有防髒汙的功用。


    注二:狂言:日本傳統藝能表演之一,以模仿及寫實的詼諧對白為主,見於能劇演出的前後場間。


    臨?又或者兩者都正確,白晝和黑夜本就該輪流出現?」


    「這就如同在問月兒的模樣。月兒是漸漸消瘦,或是漸漸轉圓?此問哪有定見?』


    「確實如此。」黑衣人用梳子梳起少女頭發,整出形狀,最後結成俐落的發髻。「若輪流出現是正確的,那人心又該如何呢?沒有人會去讚美棲宿在人們內心裏的黑暗吧?這不就等於說,隻有白晝才是正確的嗎?既然黑夜和白晝可以輪流出現,為何人心就不能如此?為何人心裏隻能有白晝的存在?」


    少女噗哧地笑了出來。


    『相公難道不知道還有嫉妒或恨意的存在麽?』


    「我當然知道,但那些不過是人們心中的黃昏或午後雷雨罷了。黑夜是更加黑暗的東西,乍看之下還沉穩寧靜得很。」


    『而黑暗深處則滿是魑魅魍魎。』


    「說不定根本沒有人知道光為何物,因為沒有人看得到人們內心裏的光明與黑暗。當所有人都認為那是白晝,說不定那其實是黑夜,就像走在因瓦斯燈而燈火通明的街道上,便誤以為是白晝一般。」


    少女任由黑衣人在發上抹著發油,輕輕地歎息了一聲。


    『要促膝夜談,總有些別的東西可說罷,老說些歪理。』


    「有時,歪理也是值得一聽的。」黑衣人笑了笑,放下梳子,從手邊成列的發簪中取出一支。「原以為心裏養的隻有光明,沒想到養的竟全是黑暗。內心已染成黑暗的人,看來必定就像鬼魅吧?但是,說不定看來反而像菩薩呢。」


    『奴家不解。』


    「連我自己都不了解。我隻是受到黑夜的吸引而已,包括棲宿在人們內心裏的黑夜。我可以懂黑夜,卻不懂人們的心。若真有內心滿是暗夜的人;若真有那種狠毒至極、不遮不掩,像黑夜凝聚而成的人,你難道不想見見嗎?」


    『若是女子,就更合相公的意了罷。』


    聽到少女冷冷的語氣,黑衣人隻是回報一個神秘的微笑,然後幫她插上花簪和發梳,戴上金色禮帽。


    「若是女人,就讓她當你的姊妹;若是男人,就讓他娶你為妻。如何?」


    『不知道。』


    「這種時候就別吃醋了,特別是做此打扮之時(注)。」


    黑衣人將少女抱到膝上,笑著幫她整理衣襟。少女抓住黑衣人的手,讓它從頸部滑人衣襟裏,然後用袖子抱住,喀噠一聲地向後仰起。


    『奴家幹脆化身為蛇,燒死相公罷?』


    黑衣人咯咯地笑著,看向少女。


    注:文中人偶身穿紅衣、黑腰帶上印著金色狂言文,是能樂《道鹹寺》女主角「花子」的裝扮。故事描述一個為情癡狂的女人化為大蛇糾纏躲在大鍾裏的修煉中和尚,並將之燒死。


    「我來說一個因嫉妒而喪命的女人的故事吧。」


    盡管少女不悅地背過臉去,黑衣人仍笑著開始說道:


    「那個女的叫阿勢,三十歲,老公是個修桶師父,每天抱著環箍到處幫人修理桶子。」


    阿勢走在夜路中,快磨平的木屐發出不協調的聲響,讓她鬱悶的胸口更加火冒三丈。


    她老公出門做生意還沒回來。天色已晚,早睡的人都要準備上床了,他到底幹什麽去了?


    木屐卡噠卡噠地響著,阿勢緊咬著雙唇。


    阿勢的老公小她兩歲,雖然隻是個修桶師父,但長得還不錯。他在去年底招惹上味噌店的千金,對方還拿錢供他花用,後來紙包不住火,事情全鬧開了,最後老公雖然答應和第三者斷絕關係,但還是常常這樣很晚都不回家。


    她知道老公人在哪兒,就在那個小姑娘的教琴老師租的大雜院裏。她聽人家說,濱鬆町其中一間大雜院常被那兒出入的姑娘們當成談天歇息的茶屋。


    今晚絕對饒不了他!阿勢加快腳步走著。突然有人從背後叫住她。


    「大姐,匆匆忙忙地要去哪兒啊?」


    阿勢以為是熟人,停下腳步回過頭,才知道自己己根本不認識對方。那人臉上塗著厚厚的白粉,無法看清本來麵貌為何,但在阿勢認識的人當中,並沒有那種喜歡在夜晚扮成紅姬出門的怪人。


    阿勢轉過身去。她走在增上寺後麵那條沿途都是佛寺的寂靜小路,不但感覺不舒服,心裏也很急,不想在這時惹上麻煩事。


    「您真冷淡啊。」


    聽到這句話的同時,阿勢感覺背部傳來利器的衝擊,整個人向前撲倒。她本能地用手撐住身體,轉過頭去,與其說是要看那個紅姬,不如說是想知道自己背後到底發生什麽事。但她隻看見對方和服袖口露出的長長鉤爪。


    「就算事情再急,至少也要回個話啊。」


    鮮豔的雙唇愉悅地笑著,阿勢隻是呆呆地抬頭看著她。她尚未感覺到背部的疼痛,隻隱約覺得一股濕黏的溫熱液體漸漸在腰帶下渲染開來。


    元信送施主們到門口時,聽到女人的哀嚎,正在道別的眾人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張望,聽到哀嚎聲從附近傳來。


    在場的人跑出去四處查看,一來到增上寺附近,就在陰暗的小路上發現女人倒臥在地。元信扶起她,立刻嚇得鬆手大叫,女人臉上和喉嚨滿是可怕的撕裂傷,就像爛掉的石榴般血肉模糊。


    幾個人傳來狼狽的叫聲,紛紛提高燈籠照著,然後在黑暗中發現蜷伏的黑影。有人說那個黑影是隻黑狗,又有人說是黑狐,它就佇立在黑暗的寂靜小路上。


    是闇禦前!不曉得是誰叫了一聲,大家立刻想起近來在街頭巷聞中傳得沸沸揚湯的狐女。


    有半數的人往後退,準備拔腿就跑,另一半則朝著野獸走去。此時那隻野獸突然轉向一旁,快速地向前奔去,原本打算逃跑的人眼見野獸逃走,都轉而追了上去。


    野獸的腳程很快,一下子就鑽進了樹木林立的小路裏。眾人遠遠看到野獸彎過轉角,便氣喘如牛地追過去,突然有個人影跌跌撞撞地從那裏滾了出來。


    眾人以為是闇禦前,頓時緊張起來,沒想到出現的是個身穿和服的年輕男子,臉上也沒有塗上謠傳中的白粉。


    他看到跑過來的元信一群人,便對他們大喊:「救命啊!」


    那個男子看起來柔弱斯文,瘦削的雙肩急促地上下抖動。


    元信問他怎麽了,他怯生生地指著自己背後。


    「有、有一個奇陸的女人……」


    一眾人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卻沒看見半個人影。


    「沒有人啊。」


    怎麽會……?年輕人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著,也跟著回過頭去。隻見德川靈場旁的筆直道路上,已經沒有女人及野獸的蹤影了。


    「一個穿著華麗和服的女人……」年輕人伸出細瘦的手指著,左手手掌全是血,上麵有兩條被利爪撕裂的傷痕。「手中好像拿著利刃……」


    「你還好吧?」


    元信問他,年輕人點點頭。


    「還好,可是我確實看見……」「你沒有看到狗嗎?」「有。它突然從轉角衝出來,朝東邊跑走了,我一回頭就看到那個女人……」


    「是做紅姬打扮嗎?」


    「她確實穿著紅色和服,但因為太突然……」


    等年輕人喘過氣,眾人便開始和他一起四處搜尋,就是沒有發現半個人影。在連接到海軍省(注)後方小路的入口附近,不知為何停了一個蕎麥麵攤,燈籠裏沒有燭火,也沒看見麵攤老板的身影。


    從年輕人自轉角處滾出來,到眾人跑到這裏為止,並沒經過太多時間;而這條路直直地通往天光院,右側是德川靈場,左側是海軍省,四周毫無藏身之處,怎麽可能連個逃跑


    注:海軍省:明治五年(1872)從兵部省獨立出來的中央機關,主要負責海軍所有的軍政事務,昭和二十年(1945)廢止。


    的人影或獸影都沒有呢?


    難道,元信心想,闇禦前是融在黑夜之中了嗎?


    二


    自兩人上次交談後第五天,新太郎來到萬造家拜訪。


    「萬造老弟,闇禦前現身了!」


    新太郎就像進到自己家一樣,隻在玄關打個招呼,也不等回應就逕自上樓,拉開拉門走進去。


    「是平河兄啊。」


    這間屋子樓下隻有廚房、飯廳和廁所,二樓唯一的房間就是萬造的寢室。在房間裏的萬造一麵趕忙從床鋪起身,一麵不好意思地笑著。


    「什麽,你還在睡啊?點燈夫都要開始點燈了。」


    「因為閑得沒事,有點懶得動。您剛剛說闇禦前出現了,是什麽時候的事?」


    「昨晚,她殺了一個女人。」萬造微皺著眉,起身將棉被折好。


    「到目前為止,是第幾個人了?」


    「第六個。沒一個活口,六個都死了。」


    萬造穿著浴衣靠在疊好的棉被上,房間裏的油燈點著,長方形火盆裏燒著木炭,鐵瓶裏的水正在沸騰。新太郎心想,萬造剛才真的是閑著沒事嗎?萬造的生活作息非常不規律,如果有人找他,就算半夜也得出門,即使他在蝙蝠開始出沒的傍晚才起床,也沒什麽好稀奇的,新太郎也早就習慣他這樣的生活方式了。


    「遇害的有從澡堂回家的木工學徒、和服店的小夥計、賣麥牙糖的老爹、茶屋女侍、獨居的老婆婆,還有昨晚那個修桶師父的老婆。」


    「是嗎……」萬造應了一句,然後看著新太郎。


    「那麽,平河兄看出什麽端倪了嗎?」


    「這個嘛,我是稍微做了一些整理。不過說來話長,還是先聽聽你的意見吧。」


    「我也還沒整理出什麽稱得上意見的想法。要不要先喝杯茶?雖然是沒什麽味道的淡茶。」


    「給我一杯吧。所以,那些新麵孔和你認識的賣藝人都沒關係了?」


    「看來似乎如此,我問過舛屋的老大,他說他不曾聽過那些人,其他的賣藝人也沒人認識他們。」


    萬造沉著臉往茶壺裏注入熱水。


    「最了解蛇的還是蛇本身,同業間的事也是同業的人最清楚。但是沒有人認識那些新麵孔,也沒有人見過他們,大家都隻是聽到適言而已。」


    「沒人見過他們?這點倒是怪了。」


    「是啊,簡直就像故意避開同業的人一般。雖說賣藝人大多四處遊走,但不是無根的浮萍,會有所謂的頭頭兒,彼此多少也有些來往或牽扯。那些新麵孔是否因為討厭那些牽扯才避開其他同業,這點我不是很清楚……」


    萬造拿了個缺角的茶杯,放到新太郎麵前。


    「但我可以確定的是,那些人絕對不是一般的賣藝人。照流言的先後來看,第一個出現的是表演刀法的拔刀術師。被他砍頭殺害的人有幾個了?」


    「四個。」


    新太郎回答,萬造笑了笑。


    「四個是嗎?有人曾看到那家夥跟其中一個被害者說話。在賣藝人之中,拔刀術師是屬於最外圍的圈子,目擊者隻覺得那個人很麵生,雙方好像也談得正起勁,所以他沒特地打招呼,就默默地從兩人身邊走過。」


    「是嗎……」


    「再來是賣螢火蟲的小販。看到那販子的人隻覺得他出現的不合時節,還看到他跟孩子說話,然後就聽說孩子不見了。不過這到底是真的,還是穿鑿附會,現在也還不清楚。」


    「但是,不是因為那個賣螢火蟲的小販有點怪異,所以謠傳說他是人魂販子嗎?」


    「您是說比螢火蟲還大的光點嗎?」說完,萬造歪著頭沉思。「但是,沒有人看到帶著螢火蟲的販子,隻看到背空羅紗袋的男人。不過,這一點也很奇怪就是了。」


    新太郎沉吟著。有人目擊到背著空袋的男人跟孩子在一起,然後孩子就失蹤了,於是便傳出那男人是人魂販子的謠言。這不就和長鬆遇見的那個操偶師說的一樣嗎?


    「還有那個操偶師。他使用淨瑠璃人偶與自己對戲,演的卻不是淨瑠璃,而是歌舞伎。」


    「是嗎?」


    「操控人偶本來需要三個人,但那位黑衣人卻一人就操控得出神入化;另外還有在空中舞弄人頭的耍頭人,以及般若薷麥。」


    「那又是何方神聖?」


    「詳情我也不清楚,隻知道那麵攤都停在路邊,老板瞼上戴著般若(注)麵具,隻要客人上門,就問人家性命之外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麽,麵錢就要客人用那來抵。」


    「真是無法無天。」


    「嗯,不過這也是傳聞,真相沒人知道。還有個作風和般若薷麥相仿的說書人,隻要有客人和他搭話,就要對方跟他說個奇珍妙聞。說書人竟然叫客人說故事,實在很奇怪;而且就算客人一時興起說了,故事不夠奇特他還不肯給人家讀本。那個說書人背著大大的木箱,上麵寫著『珍妙珍奇怪聞』。」


    注:般若:參照45頁序幕的注三。


    「嗯。」


    「還有一個算命師,是個個子非常矮小的老頭兒,他會拿著奇怪的石盤問別人的出生年月日,據說算得很準。」萬造輕聲笑著,像在認定自己的話般點著頭。「總之就是這些消息了。雖然我還耳聞一些古怪藝人及新麵孔販子的小道消息,但都難以判斷真實性。」


    「是嗎……」


    「那些家夥的共同點就是全是生麵孔,還有隻在晚上出現。」


    「晚上……」新太郎又重覆了一次。「東京的夜晚,到底出了什麽事呢?」


    「是啊。」


    新太郎輕歎了一聲,抓了抓剃成短發的頭,然後伸進碎白道紋和服懷裏取出一本小冊」,。


    「火焰魔人剛好在一個月前出現。第一次是在兩國的巽堂,遇害的是三十七歲的旭町義助,是藥材批發商的第三代當家。當時店裏很忙亂,沒人看到義助走上觀景台,也沒人看到類似火焰魔人的奇怪人物。」


    「巽堂現在正熱門,去的人也多。」


    「嗯,再來是五天後,這次是在芝區(注一)的愛宕塔。」


    進入明


    治(1868年)之後,取消了建築物的高度限製,因而出現「由高處眺望風景」的新熱潮,四處蓋起了觀景台。在這樣的流行風潮下,自然誕生了像巽堂這樣以觀景台為賣點的高樓建築。


    明治二十年,淺草區出現了一座自稱是「富士參觀所」的假富土山,受到它的刺激,隔年愛宕山(注二)便蓋了一座觀景台,取名為愛宕塔,是一棟紅磚外牆的八角形五層樓建築。它的高度和明治二十三年建於淺草的「十二階」(注三)相比,實在是小巫見大巫。但愛宕山是一處從平地隆起的丘陵地,一登上便能遍覽三方風景,因此至今仍是最熱門的觀光景點。


    「一群人在散步時聽到男人的哀嚎,便朝塔那邊跑去,結果看見火焰魔人站在愛宕塔五樓的觀景台上。愛宕塔那時已經關閉,但門遭到破壞,摔下來的男人和之前的受害者一樣全身火傷,背部還留有手印,等大家趕到時早巳斷氣。遇害的是附近一個叫勝八的車夫。」


    商人、車夫……萬造沉吟著。


    「第三個遇害的是叫剛次的漁夫,他是從北門橋上掉下去的。那附近是西本願寺及海軍士兵學校,到了晚上便人煙稀少,但有不少裝卸貨物的漁船往來。有人看到火焰魔人站在橋上,趕緊將船靠過去,卻看見剛次浮在水上,同樣是全身火傷,背部有手的烙印。雖然他幸運地掉到水裏,卻因為身受重傷,即使他深諳水性也還是溺斃了。」


    注一:芝區:東京都港區的舊區名,區內有增上寺及東京鐵塔。


    注二:愛宕山:位在東京都港區愛宕一個高約二十六公尺的丘陵地,上麵有一個愛宕神社。


    注三:十二階:淺草「淩雲閣」的俗稱,於明治二十三年(1891)由英國人鹹廉巴頓所設計,共十二層樓,高六十公尺,曾為淺草的代表地標;之後在關東大地震中倒塌。


    新太郎將小冊子丟到榻榻米上,雖然他花了不少時間調查受害者的家人、朋友及經曆,但他們全是平凡無奇的人,根本不可能招人怨恨或惹上殺身之禍。


    「唉,總之你先看看吧。不是我偷懶,而是根本就查不出個所以然來。受害者全是再平凡不過的普通人,遭斬人魔斬首的四個人也隻是公家的小職員、魚店老板娘、花匠和麵攤老板,他們遇害後頭顱至今不知所蹤。」


    萬造拿起了小冊子。「實在看不出有何關聯啊。」


    「就是說啊。唯一的共通點就是案發時間都在晚上,而且還不是深夜,而是路上還有行人稀落地往來的時刻。凶手從黑暗中出現,又消失在黑暗之中。」


    好一會兒,萬造隻是默默地翻著冊子。


    「闇禦前殺害了六個人,隻有賣麥牙糖的老爹一人僥幸存活,但他的喉嚨被割斷,根本不能說話,他也不識字,加上年齡大又愛喝酒,已經有點癡呆了,所以根本問不出線索。」


    「專挑落單的人下手嗎……原來如此,這樣就不會有目擊證人了。」


    「但是……」新太郎挺起身子。「有。有一個證人!」


    「你是說,除了被闇禦前襲擊的那個老爹之外?」


    「沒錯,有一個人遇到闇禦前卻還活著,隻是報紙沒有登出來。昨晚闇禦前襲擊修桶師父的老婆時,被經過的一群人追捕,正確地說他們追的是一隻野獸,有人正巧和那隻在巷子中逃竄的野獸狹路相逢,差點被殺死,所幸最後隻受了點輕傷。所以,待會兒我打算去拜訪這個人。」


    萬造苦笑著。「您真是……那麽,您已經跟對方約好了?」


    「是啊。方便的話要不要一起去?」


    「您也不早說,這下不是害我為難了嗎?我連臉都還沒洗呢。」


    新太郎大聲笑著。


    「反正你又不是要化妝才能出門,車資我出,早點出門的話還可以去吃碗蕎麥麵。想陪我去的話,現在就快去洗把臉吧。」


    三


    新太郎帶著萬造去拜訪一間位在麻布汐見坡的宅邸,兩人在麻布區共同館前下車,走在夜色漸濃的小鎮上。小鎮裏有很多房子,樹木也很茂盛,顯得十分寂靜。能驅除寂靜的燈火在高聳的圍牆後方遠遠地閃耀著,晚風中混雜著冷冷的氣息,不曉得從哪兒傳來寂寞的鉦太鼓聲,遠方巷口有個孩子孤零零地在玩著陀螺。


    「現在去拜訪方便嗎?」萬造的聲音,混雜在叭噠作響的草鞋聲之中。


    「沒問題。」新太郎點點頭,將視線從那孩子身上移開。


    「對方還是學生,說是晚上比較方便。啊,應該就是這附近了,就是那個門柱。」


    新太郎指著一個西洋式設計的磚瓦門柱。鐵欄杆裏種了一排西洋杉,但是高度不高,從樹頂隱約可見洋館的屋頂。萬造停下腳步抬頭看了看,然後歎了一口氣。


    「真是太過份了,您怎麽沒說我們要拜訪的是這麽氣派的屋子呢。我穿成這樣,要是人家覺得我失禮怎麽辦?」萬造泄氣地埋怨著。


    「就我派去的人形容,對方好像不是那麽注重小節的人。」


    「但也應該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吧?」


    「這個嘛,他叫做鷹司就是了。」


    萬造困惑地眨了眨眼。


    「該不會……是前朝攝關家(注)的那個鷹司吧?」


    「你說對了,就是那個鷹司。上一代主人就是那位鷹司熙通。」


    「啊……」萬造誇張地雙手掩麵。「這樣真是……平河兄,您太過份了。」


    聽到萬造打從心底埋怨他的口氣,新太郎忍下住輕聲地笑了。


    將大門往內推,屋子前婉蜒的白砂石子路兩旁已點上瓦斯燈。


    鷹司家的豪宅算是蠻新的西式建築,白石外牆氣派雄偉,正麵玄關有兩片大橡木門,上麵鑲著青銅製的叩門板。隻是屋子這麽大,裏麵的人聽得到叩門聲嗎?新太郎半信半疑地抓起銅板叩了叩門,大門馬上就打開了。可能是事先約好了的關係,門內有人等著。


    一位穿著和服的老婦人走了出來,恭敬地向兩人低頭行禮。


    「請問是帝都日報的平河新太郎先生嗎?」


    「是的,我是來拜訪您家主人的。」


    「請進,他正在等您。」


    老婦人帶領新太郎進入屋裏。可能新太郎已經事先知會還有一位友人同行,老婦人並沒有詢問萬造的身份。


    走進玄關大廳,正麵有個通往樓上的大樓梯,到了二樓後分成左右兩邊,中間寬敞的平台正麵掛著一幅巨大的日本畫。


    「請您在此稍等一下。」


    老婦人請新太郎和萬造坐下,裏麵立刻走出一個捧著盤子的年輕女傭。看樣子他們真的等了許久。


    「不好意思,請問那是鷹司熙通先生的肖像嗎?」


    老婦人從女傭手中接過茶具放在小桌子上,臉上帶著微笑。


    「是的,那是已故的老爺。」


    畫中的鷹司熙通身穿黑色禮服,掛在胸前的勳章數比想像中少,深刻傳達出他所處的複雜立場。


    鷹司家的祖先是藤原氏後裔——藤原家育的四子鷹司兼平。在當時,鷹司與近衛、九


    注:攝關家:攝政與關白合稱「攝關」。攝政是在天皇幼年時,而關白則為天皇成年俊,輔佐天皇處理朝政的職務。平安時代,因藤原氏掌控朝廷、架空天皇,攝關變常設職,因此藤原氏稱為攝關家。


    條、一條、二條並稱為五攝家(注一),熙通的祖父輔熙在幕府末年的動亂時期身居關白職務,是親長州派(注二),主張尊王攘夷。在文久(注三)三年八月十八日的政變(注四)後辭去關白職務,後來隻得在主張公武合體論(注五)的孝明天皇(注六)下屈居任職,等待機會再嶄露頭角。


    孝明天皇駕崩後,明治


    天皇即位,尊王攘夷派再度竄起,發動了史稱「王政複古」(注七)的政變。輔熙原本打算利用這次機會恢複原有官職,但是新政府的方針已經確立,就是要徹底排除舊勢力,將那些不積極參與倒幕的大臣全部罷官,同時廢除攝政關白、五攝之家,還頒旨下令輔熙不得再參與朝政。就這樣,輔熙完全被排除在新政府的中樞核心之外。


    從此,輔熙就一蹶不振,隱居避世;兒子輔政則個性唯唯諾諾,安於現狀。但是輔政的兒子熙通和懦弱的父親不同,他善用自己既不屬朝廷,也不是朝廷敵人的立場,自由地遊走在朝廷與幕府之間,盡情伸展自己的能力。


    熙通在政治動亂時期做了些什麽,真相很少人知道。但是在明治十七年(1885)頒布華族令(注八)、他以舊五攝家身份被授予公爵稱號時,已經是個頗具財富的外交通了,據說當時出入他橫濱別墅的外國人可說是絡繹不絕。


    他是個外國通,英文又說得非常流暢,雖然身居在野,卻幫忙解決了不少外交問題。他在十年前,也就是正好五十歲那年去世。畫像裏的熙通應該是去世前不久畫的吧,麵貌看起來將近五十,臉孔瘦長、眼神銳利,是個厲害人物,身材瘦小卻極具威嚴。


    新太郎入神地看著熙通嚴峻的表情.新太郎自己也是明治維新前出生的,從他懂事以來,世界就處在動蕩不安之中。


    新太郎深深感覺到新事物就像不斷席卷而來的海嘯般吞沒了舊事物,沒多久這些新事物又遭到吞沒,局勢變化隻能以波濤洶湧來形容。但是,在這場翻天覆地的變化中,卻有


    注一:五攝家:平安中期之後的攝關家是藤原氏北家的九條;鐮倉時期則分為近衛、九條、二條、一條、鷹司等五攝家,並延續到江戶時代。


    注二:長州派:支持尊王攘夷的激烈派人士。日本於一八五四年結東鎖國政策後,感受到自己在世界的落後,於是在以西南四藩(薩摩、長州、土佐、肥前)為主的維新誌士帶領下,開啟了一場全國性的尊王攘夷運動,結果便是德川幕府宣布「大政奉還」給明治天皇。


    注三:文久:孝明天皇的年號(1861.2.19-1864.2.20),為萬延之後、元治之前


    注四:八一八政變:文久三年八月十八日(1863.9.30):主張公武合體論的人士勢力抬頭,發動政變將主張尊王攘夷的長州派予以驅逐到京都,摒棄在朝廷權力之外,史稱「八一八政變」或「禁門之變」。


    注五:公武合體論:將公家(朝廷)的傳統權威與武家(幕府)相結合,重組幕府權力的政策。


    注六:孝明天皇:日本第一二一代天皇,雖然是激烈的攘夷主義者,卻反對倒幕運動。


    注七:王政複古:江戶時代後期,也就是慶應三年十二月九日(1868.1.3),由朝廷發動宣告將政權歸還天皇的政變,史稱「王政複古」。


    注八:華族:日本舊憲法所製定的特權貴族身分,地位在皇族之下,士族之上。華族令是明治十七年(1884)公布的政令,將華族依舊幕時代的官位及身份地位授予公、侯、伯、子、男的爵位,於昭和二十二年(1947)新憲法頒布後廢止。


    一雙冷酷的手在背後呼風喚雨。對新太郎來說,明治維新就像是一場暴風雨;但是對熙通來說,卻應該像是快速奔馳的烈馬吧。


    「兩位,這邊請。」


    聽到老婦人的聲音,新太郎才從沉思中回到現實。


    「啊,謝謝。」


    新太郎趕緊起身跟在老婦人身後,同時站起來的萬造眼神與他交會,眼裏也充滿深深的感慨,說不定他心裏也想著相同的事。


    四


    老婦人帶著兩人來到一樓的房間,一位穿著西服、身材清瘦的年輕男子正在等待他們。


    「少爺,平河先生到了。」


    室內的陳設幾乎完全是西式的,會說是幾乎,是因為它的模樣雖然西式,隨處卻又殘留著日式風情。從法蘭西式的窗戶向外眺望,可以看見瓦斯燈下精致典雅的日式庭園;牆壁和天花板的鑲格窗畫著日式花鳥圖;房間裏的椅子全套上古風濃厚的錦緞布罩,許多小飾物也洋溢著濃厚的日式風味。


    「我是鷹司常熙。」


    青年有禮地低頭致意。他舉止謙虛,外貌柔美有如女性,雖說是青年,看起來卻是弱不禁風的模樣。


    他隨和的笑容中,看不到父親熙通嚴峻的神情,實在不像是能夠駕禦時代這匹烈馬的人物。可能也因為如此,他沒有繼承父親的事業,隻是過著如隱士般的寧靜生活。


    「很高興認識您,我是帝都日報的平河。」


    青年向新太郎微微回禮後,長睫毛下的視線轉向萬造,眼神中沒有任何疑問,隻是柔和地看著他。


    「我是住在瓦町的萬造,平常幫平河先生處理一些事情。」


    新太郎在心中苦笑著。就算對方再隨和,畢竟也是公爵家的繼承人,總不能當麵跟人家說自己是街頭藝人的頭兒,現在寄居在舛屋吧。因為了解萬造心中的想法,新太郎沒有再特意說什麽。


    青年笑了笑,請新太郎和萬造坐下,女傭將紅茶端了進來。


    「好漂亮的房子啊。」


    新太郎不禁脫口讚美,青年柔和地笑了。


    「謝謝您的誇獎。」


    「雖然洋館最近很流行,但我還不曾見過這麽漂亮的房子,而且氣氛還十分特別。」


    說著,新太郎細細觀賞手上的紅茶杯。紅茶杯盤看起來像是光琳派(注一)的泥金漆藝品,盤上繪著小小的抱牡丹花紋(注二)。如果沒記錯的話,抱牡丹花紋應該是近衛家的家徽,又稱為「近衛牡丹」,凡是與近衛家有關係的家族,都會使用類似的花紋當作家徽。那麽,這應該就是被稱為「鷹司牡丹」的鷹司家家徽了。


    「這是公爵您的……」


    「請不要這麽拘束。」他打斷了新太郎。「平河先生比我年長,我隻是晚輩。」


    「可是……」


    「我隻個既當不成官吏,也當不成記者的無能第二代罷了,請您真的不要客氣。」


    新太郎困惑地看著萬造,萬造臉上露出一抹善意的苦笑。


    「朋友都叫我常。對我來說,鷹司這個姓和名字裏的熙,負擔都太沉重了。」


    常麵帶微笑地說著,這也是一種謙虛的表現吧。明治五年,太政官(注三)公布禁止使用複名,也廢止了另外取別號或字的習慣,或許因為如此,「常」便成了他代替別號或字的稱呼。


    「這棟房子是家父所建,隻是他還沒見到房子落成就去世了。房子的設計雖是委托外國技師,但室內的裝潢,從家具到食器全都是家父親自挑選。他在世時常對我說,不要完全模仿西洋風格,要讓外國賓客體會到日本文化之美,因此我家才會如此特別吧。」


    「原來如此。」


    聽常這麽說完,新太郎重新回顧四周,對於憧憬外國奇特風情的訪客來說,或許這裏真的能滿足他們的心願。


    「不過,最後仍然蓋的是洋館呢。」


    「書院設在別館。如果要讓客人留宿的話,還是要洋館才行,這也是家父說的。」


    「這樣看來,您這裏的外國訪客還蠻多的了?」這個問題讓常思考了一下。


    「許多客人是為了悼念家父而來的,隻是現在一年比一年少,難得的一間好房子都派不上用場了。」


    雖然他並沒有特別卑屈,卻仍然能感覺他的父親熙通,對他來說還是沉重的存在。


    相對於近年來極端的歐化主義風潮,有人提出了國粹主義來與之對抗。盡管新太郎想問問這個曾經接受在野稀世外交宮薰陶的青年對


    這些狀況的看法,卻猶豫著不知該如何開口。此時,常主動說話了。


    「平河先生,聽您派來的人說,您想詢問關於昨晚的事。」


    這麽一說,新太郎才慌忙想起此行的目的。「是的。我正在調查關於闇禦前的事,聽說您被她襲擊,勉強逃過一劫,因此想來問您一些事,因為到目前為止都沒有任何證


    注一:光琳派:江戶時代的繪書流派之一,源自尾形光琳的乾山晝風,傳到酒井抱一時加以發揚光大。


    注二:抱牡丹花紋:為藤原氏宗親、關白家近衛一族的家徽。到了德川幕府時代,隻有華族的鷹司及雞波兩家族使用。


    注三:太政官:明治初期最高階的政府機構。


    人。」


    常無奈地苦笑著。「其實事情並沒有那麽嚴重,我隻是和她擦身而過而已,所以不曉得對您有沒有幫助。」


    新太郎將身子稍微往前挪了一下。「這麽說,您真的遇到了闇禦前羅?」


    是的,常點點頭。新太郎不禁高興地笑了。


    「因為您身份的關係,處理這個案件的相關警官和記者們都含糊其詞,不肯說實話,我還以為那根本隻是謠言而已呢。」


    常困擾地笑了笑。「由於我急著回家,因此沒等到警官來,隻告知姓名就離開現場了。可能他們礙於先父的身份地位有所顧忌吧,但我並沒有不準記者報導或封口的意思。」


    「原來如此。那麽,我可以問您一些更深入的問題嗎?」


    「請問。」


    「您是不是在德川靈場附近遇見闇禦前的?」


    常點點頭。「是的。我穿過海軍省後方走到德川靈場旁時,突然有隻狗朝腳邊跑來。」


    「您確定是狗嗎?」


    被新太郎這麽一問,常沉思了一下。當下我覺得是狗,但被您這麽一問,又覺得那隻狗有些古怪。」


    「會不會是狐狸?」


    常微笑著。


    「那晚的生物就狐狸來說太黑了,雖然它的身型比狗瘦一點,但應該是狗沒錯。我很喜歡狗,自己也養狗,或許因此才覺得是狗吧。」


    「原來如此。後來呢?」


    「當那隻狗朝我腳邊跑來時,我隻疑惑了一下,並沒有太在意,因為有喊叫聲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就在那時,我突然感覺到背後有人。」


    「回頭一看,就看到了闇禦前?」


    常點點頭。


    「可能我聽見了衣服的摩擦聲或人的呼吸聲吧。當我不經意地轉過身去,就看到一個穿和服的女人,袖口裏露出銳利爪子朝我舉起手。後來我是怎麽躲開的,連我自己都不記得。」


    「不過您還是受傷了?」


    「是的,我伸手想擋住她的攻擊,弄傷了手掌。」常說完,舉起包著繃帶的左手。「傷口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痊愈,不過不嚴重,隻是稍微被抓傷而已。我聽到吵嚷聲越來越近,便忍痛衝過轉角叫人,他們就從南邊跑過來。」


    「那個女人呢?」


    「我指著身後想通知跑過來的人,但回頭一看已不見人影了。」


    嗯……,新太郎皺起眉頭。「會不會躲到小巷子裏了?」


    「我想不可能,因為大家到處都搜過了。」


    「之後也沒再見到狗了嗎?」


    「是的,若是狗還可能比較容易躲藏,但那個女人穿著如此厚重的衣物,應該沒那麽容易藏身;而且那條路筆直通往天光院,我回過頭去也不過是一下子的事,就算她藏身某處,應該也會看到衣擺或袖子。現場雖然殘留爪上滴落的血跡,但中途也消失了,大家都直呼不可思議。」


    這樣聽來,簡直就像是狗化身為女人,再消失在黑暗中一樣。


    常突然想起什麽似地微傾著頭。


    「對了,有一個蕎麥麵攤。」


    「蕎麥麵攤?」


    「是的。因為攤子上畫著般若麵具,我嚇了一跳,因此印象深刻。麵攤沒有人,燈也熄了,但鍋子裏還留著些許熱水,看來很像老板隻是暫時離開一下而已。」


    新太郎看了萬造一眼,之前萬造提過的那些古怪賣藝人中,不是就有個叫般若蓄麥的麵攤嗎?兩人交換了一下眼神後,新太郎將身子往前挪了一下。


    「什麽線索都可以,您還記得關於那個女人的什麽事嗎?」


    新太郎問完,常露出困惑的表情。


    「這個……我當時走的是夜路,一路上隻能仰賴月光。事情又發生得很快,我也嚇壞了,所以……」


    「說的也是。」新太郎不禁沮喪地歎了一口氣。


    此時,萬造突然插嘴說了句「對不起」。


    「當時隻有您一個人嗎?」


    「是的,隻有我一個人。」


    「我這麽說可能有點失禮,不過德川靈場附近一到晚上就人煙稀少,尤其最近發生那麽多事,您好像有點太不小心了。」


    常露出靦腆的笑容。


    「當時我有點私事要到愛宕町,在三田英語學校附近辦完事正要回家。」常突然有點結巴。「因為我不希望有旁人跟著,也不想遇到熟人,因此沒有穿過西久保,而是沿著增上寺回家。」


    看到常的表情,新太郎心裏有了答案。


    「啊,您是去見心上人吧?」


    本來新太郎還覺得自己說得太過火了,但是常並沒有責備他,反而更顯羞怯,細長漂亮的眼角含笑,臉上還泛起淡淡紅暈,表情非常嬌豔迷人。


    「是的,但是這件事還要請平河先生幫我保密。」


    新太郎滿臉笑意地說:「那是當然的了。」


    常本來要幫他們叫車,新太郎婉辭了,和萬造兩人一起走上夜路。夜色已深,靜謐的麻布區,巷口有個陀螺孤單地躺在地上。是那個孩子忘記帶走了嗎?


    連新太郎自己都沒想到他們居然和常聊得那麽投入,常雖然缺乏霸氣,卻是個聊起天來令人愉快的聰明青年。最後,連管家和女傭都加入談話,談起最近流傳的謠言。常似乎是一位非常和藹可親、心胸寬大的主人,看到女傭們興高采烈地說著,他非但不加責罵,還麵帶笑容地看著他們,反倒是新太郎替他們捏一把冷汗。


    家裏每個人好像都十分愛慕這位年輕的主人,隻有在女傭誇起他時,他才會很不好意思地製止,整張臉都泛紅了。新太郎回想起來,仍覺得十分溫暖。


    「怎麽樣?那個人很好相處吧?」


    聽新太郎這麽說,萬造隻是苦笑。


    「他的確很隨和,我本來以為他會更高傲的。」


    「就是說嘛。他跟他老爸熙通一點都不像,外表也纖細多了。不但成熟穩重,脾氣又好,就像個惹人憐愛的小姑娘。」


    「您這麽說未免也太失禮了,再怎麽說他也是公爵的後代啊。」


    新太郎笑了。「說的也是,可惜沒問出什麽線索。」「


    是啊。」萬造點點頭,皺起了眉頭。


    「不管怎麽說,鷹司先生總算沒大礙,但那個闇禦前的黑暗藏身術也實在厲害。」新太郎轉頭看著萬造。「你有何想法?你覺得闇禦前消失到哪兒去了?」


    萬造眨眨眼,沉思了一會兒。「消失到哪兒去……當然是趁暗逃脫了。」


    「說不定,我是說萬一,她是真的消失了呢?或許闇禦前真的是妖魔鬼怪變的。」


    怎麽可能,萬造苦笑著。「隻是那些搜查的人疏忽了而已,還是平河兄也相信那些怪力亂神?」


    「這個嘛,我也不是真的相信啦。隻是……」新太郎欲言又止地窺探著萬造的表情。「那麽,你認為闇禦前和其他那些人都不是妖魔鬼怪羅?」


    「當然。」萬造笑著說。「就舉那


    個人魂販子為例,雖然聽起來很可怕,但是有人曾親眼看到袋子裏裝著人的靈魂嗎?還有,耍頭人在空中耍弄的,又真的是人頭嗎?」


    「確實……」


    「這不就對了?如果真是吃人妖怪,拔刀術師為什麽需要刀子?闇禦前和火焰魔人也一樣是人能假扮的,隻要找個像爪子般的利器和使用火焰就行了。再來就是要具備一些好運,讓自己不被抓到。」


    沒錯,新太郎點點頭。


    「那麽,那些殺人者雖然怪異,卻都還是人類羅?不是妖魔鬼怪在作亂,而是嗜血的人類在橫行猖狂。」


    萬造點頭稱是。


    「動機呢?」


    「隻有問他們本人才知道了。」


    新太郎陷入了沉思,他隻是盯著月光投射在腳邊的影子,但是想來想去,他還是找不出一個合理的說法。


    「隻希望不會再有人遇害了。」


    萬造喃喃地說著,新太郎抬起頭看著他。


    「我也這麽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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