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寺院附近的參道(注一)上聚集了約二十人。


    「唉,真是急死人,也就別再藏了罷。那片錦繪(注二)你總是朝夕不離身,更別說臂上還……」


    這個寺院並不大,因為有廟會,參道上擺了許多攤子。來往人群不多卻從未間斷。在離參道稍遠之處的石製常夜燈(注三)下,聚集了許多人。


    「你必定有真心所愛的男子,不然怎會對我……那麽,那男子是何許人也?說來聽聽。我山三(注四)也不是不解風情之人。」


    『多謝大人恩言,但奴婢為何要告訴您呢。』


    說話的男人是坐在常夜燈中央的黑衣人;回話的則是藏著手臂,羞怯地低下頭去的少女人偶。


    「越隱瞞越讓人介意,越躲藏越讓人想追究。來,讓我瞧瞧手臂。」


    『呀,請饒了奴婢罷。』


    「不成,無論如何我都要看。」黑衣人一隻手將人偶抱在膝上,另一隻手則牽起少女


    注一:參道:神社或寺院為了來參拜的人所建的道路。


    注二:錦繪:彩色浮世繪版畫。明和二年(1765)年由鈴木春信所創始,以江戶為中心開始發展。


    注三:常夜燈:一整晚都點著的燈。


    注四:名古屋山三郎:提到名古屋山三郎,一般會想到他和出雲阿國(歌舞伎的始祖)的戀情傳說,但在此出戲碼中隻是純粹借名,故事完全不同。


    的手,輕輕地用指尖將袖子往上拉。「怎麽,『相公命』(注一)?此刺青可真妙啊。」


    『奴婢的相公還會有誰呢。』少女含嬌帶媚地看著滿臉驚訝的黑衣人。『雖然奴婢不配。』


    「那麽你……」


    『是,很久以前奴婢就對大人……』


    「這……」『是。』少女低著頭,用袖子遮住白皙的臉蛋,露出的頸項飄出陣陣羞怯的氣息。


    「真是令人憐愛哪。你的真心令人感動,那麽今晚就共渡一宵罷。」


    『雖然奴婢配不上大人,但奴婢死不足惜了。』


    「到內室去罷。屏風呢?」


    『是,屏風剛被人借走了。』


    「被人借走了?那就用這個代替罷。」黑衣人拿起掛在常夜燈上的破舊油紙傘。「幸虧有此傘代替屏風,一起撐罷。」黑衣人打開了傘。


    『多謝大人。』


    少女抬頭看向黑衣人,手靠在頰上陶醉地依偎在黑衣人胸前,黑衣人用傘將兩人遮住。


    「傘上的徽紋是照降町(注二)嗎,可別下雨了哪。」


    遮著少女的傘裏,傳出「喀」的拍子木(注三)聲。


    一時間,觀眾們鴉雀無聲。少女擦拭著頰上的顏料,從傘緣探出頭來窺探四周,然後將頭歪向一邊,刹那間觀眾們紛紛拍手歡呼。


    「太精采了!」


    「這個阿國(注四)真令人憐愛啊。」


    「到底是怎麽耍的?看起來簡直像真人一樣。」


    黑衣人並未理會觀眾的稱讚,他讓人偶坐在手上,站起來向觀眾深深一鞠躬。


    「剛才表演的是《對鞘——名古屋浪宅》(注五)。春宵一刻值千金,夜已深了,今晚就到此為止吧。」


    注一:命:從前在日本的花街柳巷,相愛的男女流行在對方的名字後加上「命」字,將之刺青在手臂上,如「吉大人命」等,表示永不變心。


    注二:照降町:位在日本橋小舟町(舊名堀江町)的一角,江戶時代這裏開了很多家賣傘、木屐和竹皮草屐的店鋪。因為不管下不下雨都有生意可做(雨天賣傘和木履,晴天賣竹皮草屐),所以被江戶人昵稱為「照降町」(意為睛雨街)。


    注三:拍子木:參照57頁序幕的注。


    注四:阿國:原是歌舞伎的始祖,是出雲大社的巫女,為了募集資金修理出雲大社,遊曆各處最後到達京都,但在此處隻是借名。


    注五:《對鞘——名古屋浪宅》:歌舞伎的戲碼,描寫名古屋山三郎和腰元岩橋的愛情故事。因山三郎被情敵陷害,岩橋隻好賣身至吉原(江戶的妓女區)。岩橋有個忠心義膽的婢女阿國,暗自愛慕著山三郎,後來情意被山三郎所知,心願得以達成。


    觀眾們熱烈地鼓掌,同時在半開的傘裏丟入銅板,黑衣人和少女一一回禮後,起身離開了常夜燈。雖然有觀眾叫住他,但不知他到底聽到了沒有,隻是頭也不回地往前走,消失在參道旁的暗路裏。


    『如何?很惹人憐愛罷。』


    聽到坐在自己手臂上的少女這麽說,黑衣人忍不住出聲笑了。


    「今晚你表演得很好,男人們對我是又嫉又羨。」


    『那麽,相公是否會改變心意,一輩子隻愛奴婢一人?』


    黑衣人隻是低聲地笑著,沒有回答。


    『怎麽不說話?實在無情哪。』


    「你知道在銀座有間專賣化妝品及日用品,叫伊澤屋的百貨店嗎?」


    『又要談論夜晚的魔物了麽,相公真是談不膩呀。』


    「別生氣,好好聽我說。那間伊澤屋原本是日本橋的和服老店,後來在銀座專賣洋服及小飾品的紺屋町開了間店。店址離銀座的櫻花大道很近,為了搭配舶來品的風格,還特地從英國邀請技師蓋了一棟紅磚瓦的三樓建築。」


    看黑衣人不理會她的埋怨繼續說著,少女不禁歎了一口氣。


    『真拿您沒辦法。』


    「他們將三樓的一部份拆掉做成陽台,擺上陶桌陶椅,讓店裏的客人可以來此小憩。」


    一


    左吉將手靠在陽台欄杆上,俯視著底下的道路。由於沒有遮蔽,因此能清楚看見人行道的情況,隻見一片人頭鑽動,感覺十分奇妙。在下麵行走時,隻覺周邊人潮景況形形色色,現在從上麵往下看,卻意外地沒什麽新鮮之處。


    伊澤屋最自傲的就是店內全采電燈照明,他們近中午時分開店,一直營業到晚上。從陽台上眺望的夜景並不是很美,加上風很大,因此除了左吉之外,並沒看到其他客人。


    陽台上沒有燈光,下方沿著道路佇立著一整排瓦斯燈,非常耀眼。左吉眯著眼睛,茫然地注視著眼前光景:心裏不斷地想著最近讓他困擾的事。那些不愉快的思緒,讓他不禁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左吉今年三十八歲,老婆在嫁給他兩年後去世,不過那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當上一代老爺幫他娶的這個老婆去世時,他也如尋常人般傷心了一陣子,可是現在再回想,卻已連長相都不記得了。也許,他老婆也覺得死了反而輕鬆吧。左吉知道女人都討厭他,不管再怎麽為自己說話,他也知道自己長得很醜。


    之後,左吉就一直過著鰥夫的生活,但他並不覺得孤單。老婆雖然沒有為他生下一兒半女,不過上一代老爺將小少爺交給他照顧,日子也不覺寂寞。自老爺去世後,小少爺就成了新的主人,因為身份懸殊,他不敢說這孩子就像自己的親骨肉,但左吉長久以來都一直期待著他的成長。


    可是……,左吉歎了一口氣。這孩子一直都很尊敬左吉,從來不笪讓他失望;左吉也因為太愛這孩子,隻要能在身邊照顧他也就心滿意足了。


    但最近他卻……,左吉憂鬱地將視線轉到身後。都是那個女人害的。


    陽台上有扇通往店裏的門,門上鑲著一塊很大的進口玻璃,玻璃另一邊掛著厚厚的布簾,遮住店內的燈光。


    左吉又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當他再次將視線轉向下方街道時,一道微光突然射過來,有人走進了陽台。左吉沒有回頭,他想一定是那個女人來叫他回家的,但他現在不想見到她。


    打開的門關上之後,陽台又恢複原來的黑暗。左吉像是抱住欄杆


    般地縮起肩膀,陽台上的風很大,殘留著冬天氣息的寒風使左吉拉緊披肩。這披肩是那個女人放在他這兒的,可以聞到濃濃的脂粉味。就在那時,一股強光剌入正看著下方的左吉眼裏。


    他不自覺地回頭,抓著披肩的手鬆了,由下往上卷起的強風把披肩吹落地麵。


    左吉還沒弄清楚狀況,背後就受到灼熱的衝擊,甚至傳來一股怪聲和異臭。不知道是被人推了一把,還是因為暈眩,他的視線開始搖晃不清。


    左吉急忙抱住欄杆支撐身體,手上傳來石頭的觸戚。他雙膝著地,背部的灼痛貫穿全身,蒙朧的雙眼看到一個燃燒的人影。


    火焰魔人!


    因為實在太痛了,左吉忍不住閉上眼睛,想起了那個傳聞。那麽自己是不是快死了?如果死了,誰來照顧那個孩子呢?這些念頭瞬間在他腦海中閃過。但如果兩個人的關係繼續惡化下去,還不如這樣死去比較好。


    此時,有一隻手抓住蹲在欄杆下的左吉衣領,把他拖到欄杆外麵推下去。


    路人衝進店裏說外頭出事了,店內頓時一陣嘩然。一問之下,才知道有人從陽台上掉下去,陽台那邊不但起火,火還呈現人形,說不定是傳說中的火焰魔人……


    幾個店裏的人跑出去時,還勉強看到維持著人形的火焰魔人,另外有一男一女倒臥在人群中央。男子身材矮小,發出輕微的呻吟聲,好像還有一絲氣息。


    掌櫃聽到這個消息,趕緊跑到陽台上推開門查看四周,隻見煙霧彌漫,卻沒有看到半個人影。他命令小夥計拿點燈棒(注)來,將平常不會點亮的陽台瓦斯燈點燃。


    眾人在燈火照明下環視四周,仍然沒有看到人的蹤影。他們在陽台角落發現紅色的東西,走過去一看是女用披肩,是被風吹到角落去的。


    除了披肩之外,陽台上隻有四處殘留的焦痕。陽台地板上鋪的石塊已經燒焦,上麵模糊地殘留著看似腳印的不明焦痕。


    焦痕以不尋常的間距從陽台入口一直延續到欄杆處,在陽台右側的牆壁前消失不見;


    注:點燈棒:明治時代用來點亮瓦斯燈的長型棒子。


    就像牆壁突然打開讓人走進去似的,腳印就這樣消失了,前方的白牆則留下推壓的掌印。


    牆上的掌印與其說是焦痕,不如說是血液擦在牆上的痕跡。


    對目擊者來說,牆上的掌印遠比一個遁入牆中消失的魔物更讓他們毛骨悚然。


    那個觸目驚心的紅色血掌印,逼使人去想像被害者悲慘的遭遇,使陽台上的人久久說不出話來。


    二


    拜訪完鷹司家的隔天,新太郎深夜匆匆來到萬造在瓦町的租屋。


    「萬造,火焰魔人又出現了!」


    新太郎一拉開門就大聲嚷嚷著,萬造像往常一樣從被窩中起身,一雙眼睛瞪得老大。


    「這次不是闇禦前,而是火焰魔人!」


    新太郎緊抓著萬造的手。


    「快!這次人沒死,雖然不曉得狀況如何,但說不定還有一口氣在!」


    新太郎和萬造連忙趕去和泉町第二醫院,那裏離瓦町很近。兩個人一邊跑,新太郎一邊告訴萬造他從報社同事那裏聽來的消息。


    據說被害人是從紺屋町最近開張的紅磚瓦百貨店「伊澤屋」三樓陽台掉下來的,後來被送到了醫院。


    「您是說伊澤屋嗎?」


    「嗯,就是那間專門販售舶來品的百貨店,以前是和服店。你知道嗎?」


    「知道。」


    「火焰魔人就出現在銀座店的三樓陽台。」


    「是嗎?看來火焰魔人好像挺喜歡高處的。」


    「就是啊。」新太郎點頭同意。「伊澤屋比一般商店晚開店,打烊時間也晚。晚上不會有客人上陽台休息,因此倒茶的服務生沒在那兒留守,但客人還是能自由進出。火焰魔人在那裏把一個男人推下去之後就消失了。」


    「用他燃燒的雙手?」


    「是啊。接著不曉得誰大聲嚷嚷,指著陽台叫大家看,引起極大的騷動。火焰魔人跟以前一樣瞥了下麵的人群一眼後,立刻像煙霧般消失了。」


    「我記得那附近好像都是鋪石路。」


    「是啊,銀座紺屋町一帶都是磚瓦和石板鋪成的路。雖說是三樓,但一般洋房的三樓都很高,一樓出入口上方有一道突出的屋簷,但是那個男人運氣不好,沒碰到屋簷就直接摔到下麵的街道上。銀座一帶晚上人潮洶湧,那個男人壓在一位匆忙路過的婦人身上,婦人當場死亡,那男人卻獲救了,真是諷刺。」


    「結果,大家驚慌地抬頭一看,就看到了火焰魔人?」


    「沒錯,店裏的人立刻上陽台查看,人卻早巳消失無蹤。」


    新太郎一邊點頭說著,一邊在門口舉起手。「啊,請問一下。」


    趕到醫院後,新太郎在門口攔住一個護士,詢問她受害人所住的病房,但對方卻回答無可奉告。雙方正你一言我一語地爭論著時,身後傳來叫他們的聲音,新太郎和萬造同時賻過頭去。


    一個身材修長、穿西裝的男子,在人潮不多的大廳中停下腳步看著他們。這個人對新太郎來說並不陌生。


    「鷹司先生!」


    常跟昨天一樣有禮地低下頭。「平河先生,真是巧遇。」


    「是啊,真巧。」新太郎一邊看著護士匆忙走開,一邊皺起眉頭詢問。「您身體不舒服嗎?」


    不是的,常微笑地說:「家裏的人受傷住院了。」


    「是您的家人嗎?」


    「算是吧,他從很久以前就一直在我們家做事了。」


    「是嗎?那真是……」新太郎原本想說太好了,又不知是否妥當,便含糊地說道:「他的情況如何?」


    「很幸運,沒有想像中嚴重。」說完,常微傾著頭。「倒是平河先生,您身體還好吧?」


    「沒事,我隻是來采訪的。」


    新太郎苦笑著,常也笑了。


    「剛剛我看您跟護士小姐好像在爭論著什麽,還以為狀況很嚴重,沒事就好了。」


    「好不容易發揮好事的記者本性衝到醫院來,結果被狠狠地拒於門外。」新太郎自嘲一番後,壓低嗓門詢問常。「鷹司先生,您聽說過近來大鬧帝都的火焰魔人嗎?」


    常驚訝地點點頭。「聽過。」


    「那麽,您知道有個人被火焰魔人襲擊,千鈞一發之際保住性命,後來被送到這間醫院來的事嗎?」


    常點點頭。「我知道,那個人是左吉。」


    新太郎目不轉睛地看著常。「難道……」


    「您猜對了,他是我家裏的人。」


    「真的嗎?」


    常點頭稱是,然後略帶歉意地笑了笑。「真抱歉,我擔心太多人來采訪或探病會打擾到左吉,才跟院長提出謝絕訪客的要求。」


    「原來如此。」說完,新太郎窺探著常的表情。「那麽,您是否可以通融一下呢……」


    常輕輕地笑了。「我們似乎很有緣,就特別為平河先生和萬造先生破個例吧。隻是左吉現在人不舒服,改天再安排你們見麵,今天可否請您體諒一下呢?」


    新太郎高興得簡直要跳起來。「是,那當然了!」


    「少爺,您忘了什麽東西嗎……」躺在床上的男人發出沙啞的聲音,一看見眼在常後麵走進來的新太郎和萬造便立刻住嘴。


    常輕輕地阻止左吉起身。他因為背部灼傷,是側躺著的。


    「啊,你好好休息,身體重要。」說完,常轉過頭看向新太郎和萬造。「這位是平河先生,是帝都日報的記者,要來采訪你。如果你身體還撐得住,可不可以接受他的采訪?不舒服就不要勉


    強。」


    左吉看了看新太郎和常之後點頭答應。


    新太郎很快地打量了一下這對主仆。簡單地說,左吉長得很醜,他年約四十,身材瘦削矮小,加上臉又四四方方的,整個人看起來就像隻螃蟹;他的五官像全部擠在一起後又被用力壓扁,濃眉下的小眼睛不但瞳孔很小,還是三白眼,這樣的麵相任誰看到都會說不好。


    常趁著新太郎和萬造在自我介紹時拿了椅子過來。這是間西式單人病房,算是相當豪華。是因為常把左吉視為家人,所以特別安排的;還是他對下人的態度都這麽好,真實原因並不清楚,但從常的為人來看,或許兩者皆是吧。


    「你負傷還來叨擾,真是不好意思,但有些事一定要請教左吉先生。你看到了火焰魔人嗎?」


    這是新太郎最感興趣的。


    左吉搖搖頭。


    「沒有。我勉強瞥見一個被火焰包覆的人影,但隻有一瞬間,所以不能說真的看到。當時我站在欄杆旁眺望下麵的人行道,後麵突然有人推了我一把。」


    「就是謠傳中那雙燃燒的手?」


    左吉無言地點點頭。


    「雖然這麽問有點可笑,但應該很燙吧?」


    不,左吉麵無表情地低聲說著。「由於太突然了,我完全沒感覺,而且背後被人推了一下,我隻想到趕緊抓住欄杆。也是直到那時,我才覺得被推的地方開始莫名地疼痛和抽搐,同時傳來一股惡臭,就像頭發燒焦的味道。」


    「所以,當時你不是被人一推就掉下去的羅?」


    左吉微歪著嘴角。「我的個子還沒有高到被人從背後一推,就能越過陽台欄杆倒栽蔥地掉下去。」


    新太郎有些尷尬。因為左吉很矮,大概隻到新太郎的肩膀;而陽台的欄杆很高,身材高大的人可能會摔下去,但左吉是不可能的。


    「那麽,你為什麽會摔下去呢?」


    「那時我緊緊地抓住欄杆,有人卻從後麵抓住我的腳,把我拖到欄杆外麵推下去。因為背部實在太痛了,光是如此就已讓我意識模糊,無力抵抗。」


    「但你還是沒有看到火焰魔人的長相?」


    「陽台上沒有任何燈火,在我被襲擊前四周就是一片黑暗,被襲擊後又痛得視線模糊,看不清對方的模樣。隻是……」左吉好像想到了什麽。「我隱約地覺得,他會不會就是那個說書人。」


    新太郎眉頭緊蹙。「……說書人?」


    「我在店裏看到一個說書人。」


    「先等一下。你是說伊澤屋裏有說書人?嗯……也不是指說書人不能在那裏買東西,隻是……」


    「是的,我也覺得奇怪,所以印象很深刻,也因此才會覺得是他。不過事出突然,我根本沒看清對方的長相,那也完全隻是猜測,還是請你們別理會吧。」


    新太郎看著萬造,他很在意「說書人」這三個字。


    萬造明白新太郎的意思,接著開口問道:「你跟那位說書人交談過嗎?」


    「沒有。」左吉搖搖頭。「我隻是看見他上樓而已。」


    「他做何打扮?」


    「看起來就像一般的說書人。戴著一頂深簷鬥笠,身穿直線粗條紋和服,下擺撩起來塞在腰上,衣領後插著小燈籠,背上背著一個大木箱。那個木箱很奇怪,上麵好像寫著什耍,但我看不清楚。」


    萬造沉思了一下,又繼續問道:「左吉先生,為什麽你會到伊澤屋的陽台去呢?」


    新太郎注意到左吉看了常一眼。


    「是鷹司先生派你去辦事的吧?」


    「是的。」回答的人是常,他臉上浮現一抹苦笑。


    「這件事左吉不好說,還是我來說明吧。」常體貼地看著左吉,再轉過身看著新太郎。「是我請他陪朋友去買東西的,就是昨天我跟您提過的那位女性。」


    新太郎「啊」了一聲,常的瞼上又泛起一抹紅暈。


    「最近夜晚不太平靜,本來應該是我陪她去的,但家裏突然有客人來訪,隻好拜托左吉去陪她。」


    「原來如此。但是,為什麽會去陽台呢?那位女性沒有同行嗎?」


    左吉顯得有點吞吞吐吐。


    「我想店裏應該不會發生什麽危險,而且像我這樣的大老粗,就算是陪著女士出門,但要我跟著去買胭脂水粉,還是會感到丟臉,因此我就到陽台上去消磨時間了。」


    「原來如此,對方是趁你落單時襲擊你。陽台上隻有你一個人嗎?」


    左吉點點頭。


    「我走到陽台時,那裏一個人也沒有。」話才說完,左吉似乎想起什麽似地思考著。「不過,陽台一角有個蓋著布的東西,大概有人那麽高,起初我還以為有人站在那裏,仔細一看又好像不是。」


    「會不會是雜物?」


    「這個我就不清楚了。之後曾有人上來陽台,但通往陽台的出入口在欄杆的反方向,我又看著下方,雖然感覺有人進了陽台,但我沒特別在意,也沒回過頭去瞧個究竟,不久就被……」


    新太郎點點頭。


    「真是飛來橫禍啊,還好你平安無事。」


    一聽到新太郎這麽說,左吉黯然地垂下肩膀,微駝的背影看來身心俱疲。


    「對於那位去世的女士,我真的感到很抱歉。」


    在病房裏和常告別後,兩人踏上歸途,一路上新太郎不斷拚命思考著。


    「你有何想法?左吉說的說書人,和你之前聽說的那個有關係嗎?」


    對於新太郎的詢問,萬造隻是心不在焉地回應著。


    「萬造,怎麽啦?」


    「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萬造低語著。


    「不祥的預感?」


    「先是鷹司先生遇襲,接著是他的家人遇襲。平河兄,您認為這是偶然嗎?」


    「喂,你該不是說……」


    萬造整個眉頭都皺在一起。


    「左吉先生的同伴是鷹司先生喜歡的人,這位和他關係密切的女性帶著一名男子走進伊澤屋,看到這幕的人會不會誤將那名男子當成了鷹司先生?左吉先生也說當時陽台很暗。」


    「話是沒錯,可是……」


    「起先是鷹司先生自那位女性的住處返家時在路上遇襲,他說自己和一隻狗擦身而過,回頭卻看到了闇禦前。如果闇禦前是狗妖化身那就罷了,但如果兩者毫無關係呢?由於是背後遇襲,說不定那個闇禦前是在跟蹤鷹司先生。」


    新太郎更加苦苦思索。


    「有道理,但我覺得你想太多了。」


    「嗯,畢竟鷹司先生和左吉先生的身高體型相差很多,我隻是覺得有點在意罷了。」


    「襲擊鷹司先生的人是闇禦前,而偷襲左吉的是火焰魔人。不但受到攻擊的人不同,妖魔們也不是隻襲擊鷹司家。我還是覺得你想太多了。」


    「關於那一點也是。」萬造停下腳步,轉身麵對新太郎。「我看了你的記事本,確實到目前為止,那些遇襲身亡的人和鷹司家都扯不上關係。闇禦前攻擊了包括鷹司先生在內共七人;火焰魔人則是包含左吉先生共四人;斬人魔也是四人,加起來共有十五人遇害。東京人口這麽多,十五個被害人中竟有兩位是主仆,您不覺得這關係十分微妙嗎?」


    新太郎整個人呆住了。他思考了一會兒,覺得萬造說的也沒錯。在銀座的人群中隨便挑十五人拍他們的肩膀,當中有兩位是互相認識的機率實在不高。


    「難道你認為凶手的目標是他們兩個?」


    「可能是他們,也可能是鷹司家的人,我會這麽想不是完全沒道理的。」


    「那麽其他的十三位受害者呢?他們和鷹司家可是一點關係也沒有啊。」


    「先不管他們之間是否毫無關係,若凶手是鷹司先生或左吉先生的仇人,他可能怕直接殺了他們會讓自己遭到懷疑,便先找一些無關的人下手。」


    「不會吧。」


    「我也知道太牽強了,但絕非不可能。總之十五名受害者中有兩位是主仆,光這一點就很不尋常。」


    「可是……」


    「如果遇害的全是鷹司家的人,背後動機就昭然若揭。凶手怕事情演變成那樣,就先殺害一些無關緊要的人。如果對方真的如此殘忍狡詐,不就比那些妖魔鬼怪的化身更可怕了,不是嗎?」


    「可是,鷹司先生不像會招人怨恨。」


    「連左吉先生都遭到攻擊了,我想凶手與其說是憎恨鷹司先生,不是說是憎恨鷹司家吧。」


    新太郎「嗯」地低語了一聲,轉身看著背後。在路的盡頭、衛生局試驗所的陰影下,可以看見他們剛剛離開的醫院屋簷。


    「是不是該提醒鷹司先生,請他注意一下?」


    「說得也是。」


    一臉憂慮的萬造也停下腳步,轉過身去。


    「但就算現在回去醫院,他也可能已經回家了吧。」


    嗯……,新太郎點點頭。在此同時,他心裏也在盤算著明天是否該再次聯絡常。


    三


    在新太郎猶豫著到底該不該聯絡鷹司家時,一天就這樣過去了。他一下子覺得即使不太可能,還是該提醒人家一下,站起身準備派人去鷹司家;轉念一想又覺得是無謂的擔心。他就這樣一直拿不定主意,時間也分分秒秒地過去。


    萬造看新太郎那麽煩惱,便建議他去探望左吉。


    「去看看左吉先生的病情進展如何,順便謝謝他昨天接受我們采訪,再將我們的擔心告訴他,您覺得怎麽樣?」


    聽到萬造這麽說,新太郎立刻鬆了口氣。


    「對啊,這真是好方法。雖然可能是我們想太多了,但事情總有個萬一嘛,萬一真的出事了,那就太對不起他們了。隻是又不能為了這點小事麻煩人家抽空見麵,如果是跟左吉說,就不會顯得小題大作了。」


    看新太郎極力為自己找藉口的模樣,萬造忍不住苦笑。


    「想不到連平河兄也會有顧慮這麽多的時候啊。」


    「你這麽說就太過份了,好像我很厚臉皮似的。」


    「不是的。」萬造不禁失笑。「我不是這個意思。隻是平常老是將『人脈就是資產』這句話掛在嘴邊的平河兄,一遇到華族竟也多所顧慮了起來。」


    新太郎不高興地臭著臉。「才不是那樣。我根本不在乎家世還是財產,隻是討厭被人當瘋子取笑。」


    萬造又笑了。「就算被取笑又有什麽關係?」


    「你就這樣繼續說風涼話好了。倒是……」


    「您說。」


    麵對著萬造的催促,新太郎忍不住笑了出來。「我今天去過伊澤屋了。」


    「是嗎,我記得帝都日報也是在銀座。」


    「嗯,因為很近,我就去看了一下。那裏的陽台還留著淺淺的腳印,我抓住店裏的人問了當天的情況……」


    「結果如何?」


    「你記得昨天左吉說過陽台上有東西吧?但是店裏的人都說不可能。」


    萬造轉過身看著新太郎。


    「那麽……」


    「可能是有人趁店裏的人不注意時搬到陽台上去的。左吉說那東西約有一人高,那麽大的東西到底是怎麽搬上去的,連店裏的人也覺得不可思議。」


    當時掌櫃憤慨地告訴新太郎,陽台是讓客人休息的地方,絕對不會放置雜物,因此至少可以確定那不是店裏的東西。那麽,到底是誰搬上去的呢?又是怎麽搬上去的?新太郎問過店員,可是既沒人看過那個東西,也沒人看到有人搬東西上去。


    這樣嗎……,萬造喃喃自語著。


    「店員也記得那個說書人,畢竟說書人會在做生意途中進到店裏是很稀奇的事。聽說他背著一個大木箱,上麵還刻著字,並沒有人記得詳細內容,但好像是什麽珍妙或珍奇等等的六、七個字。」


    「是不是『珍妙珍奇怪聞』?」


    「很可能,搞不好他就是你提過的那個奇怪說書人。而且……」新太郎故意停頓一下。「那個說書人好像也在巽堂出現過。」


    「真的嗎?」


    「沒錯。我來你這裏時先去了一趟巽堂。在火焰魔人第一個受害者旭町義助遇害那晚,店裏有幾個人看到說書人在店裏閑晃,當時他們還以為是哪個客人叫他來的。」


    「這麽說來,」萬造壓低嗓子,「那個說書人跟火焰魔人關係密切羅。」


    「我在想,他們會不會是共犯?」


    「如果那兩人是共犯,背後恐怕就有更深沉的動機,至少火焰魔人不是在路上閑晃時臨時起意殺人。」


    「沒錯,看來還是怨恨鷹司家的仇人所為吧?」


    「像鷹司家這樣的華族,有一兩個仇人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說不定是上一代的熙通老爺結下的梁子呢。」


    新太郎心想,這也不無可能。


    「畢竟當時他那麽活躍,還富甲一方,應該樹敵很多吧。嗯,越想越有可能。」新太郎用力地點頭,伸手推開黑暗中的第二醫院大門。


    新太郎去醫院探訪左吉時,常也在場。不知道他是來探病,還是帶人來探望左吉的,因為病房裏還有另一位女性。


    「左吉先生好點了嗎?」


    對於新太郎的問候,主仆兩人一起點頭致謝。


    「謝謝您的關心。雖然還要一段時間才能痊愈,托您的福,再兩三天就能回家休養了。您是特地來探病的嗎?」


    新太郎趕緊搖手否認。


    「不是的,我剛剛去找萬造,就順道……」


    「對了,萬造先生住在瓦町,離這裏很近。」


    萬造看到常對自己微笑,便輕輕地點頭回禮。新太郎看萬造如此謙卑,忍不住笑了笑,接著轉過去對常說:「鷹司先生,您每天都來嗎?」


    「不是的,今天剛好陪朋友到附近看戲。」


    「啊,是去中村座(注)嗎?」說著,新太郎將視線轉向窗邊。那位女性坐在窗旁的椅子上,事不關己地看著外麵。常注意到新太郎的視線,也跟著看向那位女性,臉上浮現羞怯的笑容。


    「她是有田菊枝小姐。」


    新太郎吃驚得連眨了好幾下眼睛,看常的表情就知道她是常之前提過的意中人,但是坐在那裏的女性和常實在不搭配。


    新太郎一直以為對方是位楚楚可憐的少女,但菊枝一點也不楚楚可憐,年紀也離少女時代很遠了。


    「這位是之前跟你提過的平河先生。」


    在常的介紹下,坐在窗邊的女性形式化地和新太郎打了個招呼。她拿開紅唇上的煙管,對新太郎笑了笑,順便用力地將煙灰抖入煙灰缸。


    她應該有三十幾歲了,深紫色和服上繡著春意盎然的櫻花和雲霞,應該是夜櫻的景


    注:中村座:江戶時代有三個代表性的歌舞伎劇場,中村座、下村座、森田厘。當中以「中村座」為三座之首,是江戶歌舞伎的象微。


    色;豪華的刺繡外套下擺曳地,寬領襟上綴著紅櫻,將白皙的臉蛋襯托得更加嬌豔。雖然別具風情,看起來卻實在不像良家婦女。


    「莫非那天和左吉先生一起到伊澤屋的就是……?」


    新太郎開門見山地問道,常點點頭。


    「是嗎……」說完這句話,新太郎沉默了好一會兒,但好奇心旺盛的他很快地又打起精神。


    「有田小姐,請問您曾看到火焰魔人嗎?」


    因為問題有些唐


    突,菊枝微微揚起眉頭,隨即浮出嬌豔的微笑。


    「沒有,當時我人在店裏。」


    「這麽說來,您也不知道左吉先生墜樓了?」


    「是的。當時外麵很吵,我還想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等到買完東西,走到陽台打算找左吉時,卻沒看到他;本來還以為他先回家了,一問之下才知道他墜樓,那時真是嚇壞了。」


    「那麽,您和店裏的人都不知道火焰魔人出現在陽台上羅?」


    「當然了,從店裏又看不到陽台,其他客人和店裏的人做夢也想不到會發生這種事。」


    「原來如此。」新太郎低語著,然後說。「那麽,有田小姐,您當時在店裏曾看過一個說書人嗎?」


    「有啊。」沒想到菊枝立刻就點頭。「我和左吉分開後正在跟掌櫃聊天,忽然看見一個說書人穿過三樓,當時我覺得很奇怪,說書人怎麽會出現在這樣的店裏。」


    「他穿過三樓是去哪裏呢?陽台嗎?」


    「這個嘛……」菊枝冷冷地說,「當時店裏客人那麽多,我也隻不過瞥了一眼而已。平河先生,您去過伊澤屋嗎?」


    「去過。」


    「伊澤屋的三樓是鉤狀的,角落有個彎角,彎角前方有道樓梯,旁邊就是通往陽台的入口。我隻是看見那個說書人穿過店裏,朝那裏走去而已。」


    她從頭到尾都是一副冷淡的口氣。


    「是嗎……。不管怎麽說,左吉先生能保住性命就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菊枝聽新太郎這麽說,忍不住冷笑了一下。「那位代左吉而死的婦人應該不會這麽想吧。」


    新太郎頓時縮了縮身子,菊枝的話明顯地充滿惡意。


    「您認識那位被壓死的婦人嗎?」


    「不認識。隻是走在路上竟有人從天而降把自己壓死,也實在是太不走運了。」


    新太郎不知道該如何回話,隻好看看四周的人;萬造眨著眼直盯著菊枝,常和左吉則是低下頭轉開視線。


    「左吉先生也不是自己要墜樓的啊,搞不好丟掉性命的人就是他了。」


    「是啊,所以我才說他真的很走運。」菊枝雖然笑著,話中卻處處帶剌。


    新太郎十分憤慨。他不隻是不滿菊枝的說話方式,從第一眼他就不喜歡她了。


    「您說得沒錯,左吉先生確實是運氣好,不過這種好運也不是時常有的。現在局勢這麽亂,您不覺得晚上還是少出門比較好嗎?」


    「就是啊。」菊枝笑了出來,她對新太郎挑釁的語氣既沒感到不悅,也沒放在心上。「起先是常少爺被闇禦前襲擊,然後是左吉,接下來如果是我,事情就更圓滿了吧。」


    「接下來不一定是你。」新太郎忍不住脫口而出。


    菊枝「咦」了一聲,轉頭看著新太郎,常和左吉也是一臉訝異,新太郎知道自己不能再保持沉默。


    「這完全隻是我的猜測……」


    新太郎說出心裏的憂慮。闇禦前會不會一直在跟蹤常?火焰魔人會不會是誤將左吉當成常而下手殺害?


    常驚訝地瞪大眼睛。


    「您是說,他們的目標是我嗎?」他露出不知是微笑還是不安的表情。


    反倒是菊枝放聲大笑。她看著氣得吹胡子瞪眼的新太郎,歪著紅唇冷笑。


    「這倒有趣了。」


    「我是認真的!也許是我太杞人憂天,可是……」


    菊枝不客氣地打斷新太郎。


    「是啊,所以我才說這件事倒有趣了。」她笑了笑,然後看著常。「您看吧,直少爺終於要露出狐狸尾巴了。」


    常柔和的眉頭頓時緊蹙起來。「菊枝小姐,請不要說這種話。」


    「唉呀,不然還會有誰。」


    新太郎插嘴道:「對不起,請問直少爺是誰?」


    常為難地看了新太郎一眼,然後低下頭。「是我哥哥。」


    「什麽?!」新太郎不禁大喊一聲,一旁的萬造也屏住呼吸。「您有哥哥?!」


    「是的,他和我同年,是同父異母的兄弟。」


    「那麽,他是庶子了?」


    「是的。」常點點頭,臉上表情顯得很複雜。「家父沒有嫡子。」


    「那麽……」


    「包含我在內,家父熙通共有六個孩子,其中四個是兒子,不過沒有一個是元配生的。初子夫人……」常慌忙改口。「母親沒有生下一兒半女。家父有三個偏房,其中一位生下了我,另一位則生下了直,第三位則生下了輔和熙。」


    「原來如此。」


    「我和直被初子夫人收養;輔和熙,他們的名字是信輔和信熙,則和兩位妹妹一起住在京都。」


    「住在京都的本家嗎?」


    「不是。」常搖搖頭。


    「我也不曉得那裏算不算本家,家父後來搬到橫濱的別館,打算等麻布的房子蓋好後再正式遷居過去,這些手續都是初子夫人辦的,所以京都那邊應該算是別館吧。不過那裏並沒有住人,全交給管家打理,京都的家人另外在東山區買房子讓他們住。」


    「照您這麽說,麻布的家才是本家了?」


    「是的。去年去世的初子夫人將麻布的家留給我,雖然遺囑上說我是這個家的主人,但我是次男,鷹司家應該是哥哥的才對。」


    「您剛剛說你們兩人同年?」


    「是的,我和哥哥是同年同月同日生。」


    「同年同月同日生?」


    此時菊枝又插嘴了,聲音十分諷刺。


    「隻不過是直少爺出生的消息先傳到上一代老爺的耳朵裏罷了。就算讓他撿了便宜變成哥哥,夫人還不是比較喜歡常少爺?所以才把所有的房子和土地都留給他。」


    「菊枝小姐!」


    「我說的都是實話啊。」菊枝對常說完,再看向新太郎。「戶籍上直少爺是長男,但初子夫人一點也不喜歡他,很快地就把他丟到新宿牛込那裏交給奶媽照顧,隻把常少爺留在身邊。她臨終前還留下遺言說,所有財產都要留給常少爺。」


    說完,菊枝撇了撇她嬌豔的嘴角笑著。


    「直少爺根本是一無所有,他現在住的那間別館也是常少爺的。他總是遊手好閑,進去學習院(注)沒多久又不讀了,現在也不知道在做什麽,隻是每個月叫人送大把生活費給他。這種人要當公爵家的繼承人,恐怕誰也不服吧。初子夫人甚至還說要廢掉直少爺的嫡子身分。」


    「菊枝小姐,不要再說了!」


    常的聲音顯得很慌亂,菊枝狠狠地瞪著他。


    「所以我才一直要您小心,萬一您發生什麽事,最高興的人是誰您自己心裏有數。我也一直跟您說,連初子夫人過世是不是意外都還是未知數呢,不是嗎?」


    菊枝這番話讓新太郎又生出許多疑問,但他耐住性子沒有插話,隻等著菊枝抖出更多秘密。此時正巧護士走進來,菊枝也隻好住嘴。


    年輕的護士似乎察覺到氣氛尷尬,滿臉困惑地看著大家。


    「時間已經很晚了,這麽吵對左吉先生身體不好,請讓病人休息吧。」


    聽到護士這麽說,菊枝立刻站起來。


    「常少爺,我們回去吧。您會送我吧?」


    「當然了。」


    「那麽左吉,你自己多保重。」


    注:學習院:一八七七年在東京創立的學校,負責教育皇族或華族的子弟。


    菊枝的口氣依舊毫無感情,她向新太郎點個頭後就走出病房。常為難地看著大家,誠懇地低頭致歉。


    「平河先生,今天真是讓您見笑了。真的很抱歉,改天再向您賠罪。」


    「沒這回事,您別放在心上。」


    常低頭說了句「不好意思」後,便慌張地跑出去追菊枝。護士看常和菊枝走了,也跟著走出病房,留下默默無語的左吉、新太郎和萬造三人。


    「那麽平河兄,」說話的人是萬造,「我們也該回去了吧?」


    「嗯,是啊。」


    「左吉先生,原本是來探病的,結果反而吵到您,真不好意思。」


    「謝謝你們來看我。」


    左吉回答的語氣十分冷淡,不像平常的他。但當新太郎和萬造低頭請他保重,並準備轉身離去時,左吉卻叫住他們,臉上表情十分複雜。


    「萬造先生。」


    「是。」


    萬造回過頭。好一會兒,左吉隻是沉默著,好像在煩惱到底該不該說出來,最後他還是開口了。


    「萬造先生,您剛剛是不是問我為什麽去陽台?」


    萬造點點頭,左吉也跟著點了點頭。


    「其實,當時我跟菊枝小姐在陽台上談判。」


    萬造和新太郎同時看向左吉。


    「我要她跟常少爺分手,才故意到沒有照明的陽台去,最後談判破裂,她就回到店裏去了,我留在陽台上思考下一步該怎麽做。」


    「左吉先生!」


    新太郎狼狽地喊了一聲,這些話太過隱私,實在不適合告訴他們。


    「直少爺和常少爺都還沒正式繼承鷹司家,由於初子夫人過世前正著手準備直少爺的廢嫡手續(注),這件事後來在親族會議引起很大的糾紛,有人說戶籍上直少爺是長男,就應該由他來繼承爵位。」


    「是嗎……」


    「老實說,親族們那天就是為了此事再度聚會。雖然眾人的意見幾乎都是找人接辦初子夫人當初進行的手續,將繼承人改為常少爺,但那個菊枝的存在卻成了障礙。很多人都認為菊枝對少爺來說是個汙點,雖然我再三告誡少爺,但少爺卻說他不在乎;我也跟他說過,若爵位真的由直少爺繼承,鷹司家所有財產就都會變成直少爺的,像菊枝那種女人一定會離他而去,但少爺就是聽不進去。」


    聽左吉這麽說,萬造隻能苦笑。


    注:廢嫡於續:日本舊民法,廢止法定繼承人的繼承權。


    「鷹司先生年紀尚輕,這些事他是不會聽別人意見的。」


    「您說得沒錯。」


    左吉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現在說這些也沒用了。將兩位留這麽久,真是不好意思。」


    「別這麽說。」萬造趕緊搖頭,接著問道。「或許我這麽問可能有些冒昧,但那位菊枝小姐是什麽人?」


    「如果你們想知道菊枝的事,就去柳橋找一位叫菊哉的女性吧。」


    果然,新太郎在心裏想著,菊枝果然是風月場所的女人。


    新太郎和萬造向左吉致意後準備離開病房,左吉又叫住他們。


    「對了,請你們不要理會菊枝那些話,直少爺不是那樣的人。」


    沒見到本人怎麽知道,新太郎心裏這麽想,但還是點頭表示同意。


    「首先,直少爺是絕對不會弄錯我跟常少爺的。」


    「可是當時陽台不是很暗嗎?」


    「跟那個沒關係。那天親族們是帶著直少爺一起來的,因此少爺才無法出門,吩咐我去陪菊枝,所以直少爺知道陪在菊枝身邊的人是我。」


    「這麽說來,他的確是不會把你和常少爺搞混了。」新太郎笑著說。


    但是,新太郎心想,如果真是那樣,凶手就有可能是衝著左吉來的,雖然現在還不知道埋由為何。


    兩人禮貌地告別後,萬造與新太郎在歸途中都不禁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真是個問題重重的家族啊。」


    「的確。」萬造也喃喃自語著。「背後好像有很多錯綜複雜的內情。家大業大,實在很辛苦。」


    「萬造,你的看法呢?」


    「您是指哪件事?」


    『當然是火焰魔人和闇禦前啊。你不覺得實在太巧了嗎?在家族紛爭不休之際,常少爺和左吉都遭到襲擊,其中必有蹊蹺。若左吉如我們昨晚所說,是凶手誤將他當成常少爺,那麽與其說凶手怨恨熙通爵爺,不如說比較可能……」


    「與爵位紛爭有關嗎?」


    「嗯,說不定是為了爭奪繼承權才下手犯案。」


    新太郎沒有直接指名,萬造也沉默許久。


    「可是,」萬造終於開口了,「直少爺不是一直都跟常少爺在一起嗎?」


    「但他卻沒有來探病。左吉遇襲那天他如果跟常少爺一起,不是應該一起去探望左吉嗎?」


    「不一定吧。」


    「而且,說不定他跟常少爺說要回家,人卻去了銀座。直少爺和常少爺兩人到底在一起多久是很重要的關鍵,不是嗎?」


    萬造沉思了一會之後點點頭。


    「的確,您說得沒錯。」


    四


    「萬造,晚上想不想去散個步?」


    新太郎來到萬造家時已經過了黃昏,兩人到醫院探望左吉是三天前,現在左吉應該已經準備出院了吧。跟往常一樣,萬造正躺在那張從來不收的床上看書,一看見新太郎便露出苦笑。


    「平河兄每次說要散步都另有目的,要散步到新宿的牛込,可有一段距離呢。」


    聽到萬造這麽說,新太郎也不禁苦笑。


    「有什麽關係嘛,反正天氣也變好了,如果嫌回程太辛苦,我再請你搭車。」


    萬造隻好一邊苦笑一邊從床上起身,他稍微整了整衣服下擺,拿起原本披在行李箱上的短外掛。


    「我對上一代那位老夫人很有興趣,因此又去調查了一些事。」


    在月光照耀下,兩人沿著神田川走著,新太郎先打開話匣子。鎮火神社(注一)的櫻花樹正含苞待放,枝頭呈現淡淡的白色。


    「鷹司先生好像都叫她初子夫人,這樣的稱呼一點也不像在叫母親。」


    「是啊。鷹司家是五攝家之一,也是近衛家之祖藤原氏的後裔。熙通爵爺的祖父,也就是常少爺的曾祖父鷹司輔熙在幕府末期擔任關白之職,是尊王攘夷派的朝臣,但是在八一八政變(注二)後被趕出朝廷,而後他的政治勢力就衰落了。」


    「可是,我記得熙通爵爺一直到最後都沒有從政。」


    「沒錯。熙通爵爺雖然是鷹司輔熙的孫子,但他的父親和他自己都是養子,沒有血緣上的關係。熙通爵爺出身同為攝關家的九條家,被鷹司家收養,據說他因為暗中協助堀田正睦(注三)的敕許工作(注四),因而激怒了祖父,十八歲時就離開那個家,隱居橫濱,


    注一:鎮火神社:明治初年,東京府內火災頻傳,英照皇太後(明治天皇的母親)要明治天皇下令將宮城縣紅葉山的鎮火三神奉遷到東京府,建立了一座「鎮火神社」,後改名為「秋葉神社」,也是現今秋葉原名稱的由來。


    注二:八一八政變:請參照79頁第一幕的注四。


    注三:堀田正睦:江戶時代未期的政治家(1810~1864),下總佐倉十一萬石的藩主。他倡導西方學說,並引進西方醫學,采用西方兵製等等,是親西方的政治家。


    注四:敕許工作:所謂敕許,是指「天皇的許可」。德川幕府自第三代將軍德川家光起厲行鎖國政策,後來歐洲各國以武力壓迫日本開港通商,被迫簽署各種不平等條約。幕府內部的開國派與攘夷派兩勢力開始對立分裂,更因此激起民憤。在德川幕府準備簽訂「日美通商條約一之時,主張開國的堀田正睦親赴京都請求天皇批準,但以失敗告終。


    因而培養了他遠大的視野。後來他努力學習外語,是個活躍的翻譯人才


    ,但最後還是沒能當成官吏。他所主導的『柿香俱樂部』吸引了很多居留在日本的外國人及國內外貿易商,但他終生在野,一生都沒有從政。」說完,新太郎又喃喃地補充了一句。「那時我跟你都還沒出生呢。」


    「江戶對我們來說,已經是很遙遠的時代了。」


    萬造說完,望向右方長圍牆內的景物笑了笑,他們正好來到師範學校前麵。


    「你懷念江戶嗎?萬造。」


    「該怎麽說呢,我是明治出生的,對明治維新之前的事實在不了解。但說到買賣上的狀況,我隻覺得景氣變糟了,不但街頭藝人幾乎要絕跡,連行商、攤販的數量也大幅減少。」


    新太郎嗯了一聲,點頭表示讚同。尤其街頭藝人近來衰落的現象更是明顯。街頭藝人通常在街上廣召人群,做點小生意買賣,但是那卻和政府整頓交通的政策有所衝突。原本街上人群、馬車及汽車往來就很頻繁,明治維新之前便已針對馬車、汽車製定了管理規則;明治(注一)五年更頒布車子隻能在道路左側通行的規定,強化對道路的管理。


    而明治十一年頒布、十五年修正的「道路管理規則」,更決定了街頭藝人、攤販商的命運。這個管理規則禁止商人在街道上屯積商品,並且取締在街道上表演的街頭藝人,甚至還設立處罰條款。


    另外,針對戲劇、舞蹈等大眾娛樂的管製也日益嚴格。明治十年頒布了「雜耍場管理規則」,十五年公告禁止在公園表演,二十四年頒布「表演場地管理規則」,對街頭藝人的管製越來越嚴苛。此外還引進了執照製度,將各團體組織起來設立管理處,接受警視廳巡查(注二)的監視,並禁止任意表演。之後街頭藝人便被趕出街頭、公園,逐漸失去了棲身之處。


    「引進執照製度後,藝能表演活動雖然更加活絡,但總覺得毫無自由可言。」


    「但是萬造,」新太郎低聲說著,「雖然這麽說對你過意不去,但我是讚成政府的政策的。道路管理規則實施後,路上變得幹淨整齊許多,大馬路經過整頓,就不會像以前一樣被魯莽的馬車擋在路中央動彈不得,馬車和汽車規矩地在路上行進,行動不便的老人也終於可以安心地在馬路上行走了。」


    「確實如此。」


    「那些善良的街頭藝人若因此消失,當然讓人落寞;但那些專做傷風敗俗或猥褻表演的低俗藝人若能因管製而消聲匿跡,也不失為是件好事啊。」


    萬造沒有回答。


    「街頭賣藝的表演場地也一樣。有了管製之後,簡陋的臨時小屋不得不改成合格建築物,這樣很好,因為臨時小屋實在太危險了;執照製度也是很好的想法,如此一來像浮萍


    注一:明治:明治元年為1868年。明治五年即為1873年,以此類推。


    注二:巡察:明治時期的最低階的警察。


    一陣風從河麵吹來,打斷新太郎的話。萬造一直盯著自己的腳步,好不容易吐出幾個字。


    「也許……就如您所說的吧。」


    「我的話讓你不高興嗎?」


    「因為,就算那些表演猥褻沒品,我仍然喜歡啊。確實有許多街頭表演低俗不雅,甚至有的表演或商品是假的,有的攤販還會幹些騙人的勾當,但我認為這也是街頭表演的樂趣之一。」


    「是嗎……」


    「是的。」萬造像在撿拾掉落於夜路上的話語般低頭走著。「像街頭所展示的河童和美人魚便不是真的,但觀眾們仍然毫不在乎地聚集過來,應該說他們就是為了看這些假象而來的。路邊攤賣的那些老古董,就算老板言之鑿鑿地講述它的淵源來曆,但他的話可能是假的,也可能是真的。人們不就是喜歡這樣似真似假、曖昧不清的情況嗎?」


    嗯……,新太郎點了點頭。


    「或許是吧。」


    「世事本來就真假難辨,也因此才有趣啊。如果硬要黑白分明,安全或許安全,但就趣味盡失了。如果強製規範假象,隻會議大家以假亂真,以假亂真和似真似假看來似乎很象,意義根本完全不同。」


    「這麽說也對。」


    「接受管製後,表演內容必須獲得許可才能表演。政府表麵上說要管製那些低俗的表演,背地裏卻是想藉此打壓那些鼓吹民運的『誌士劇』(注)或批判政府的戲。『為了管製低俗的表演內容』,聽起來似乎冠冕堂皇,探探底子就知道全是謊言。我不喜歡這種凡事都必須猜疑的狀況,謊言也好、真實也罷,我隻想不負責任地痛快享樂一番。」


    說完,萬造自嘲似地笑了笑。


    「抱歉,我離題太遠了。」


    不會,新太郎低語著,像要甩開迷惑似地搖搖頭。


    「剛剛我們聊到鷹司家吧。由於熙通爵爺是進步的開國派,與主張尊王攘夷的祖父當然處不來,當時朝廷的人幾乎都強烈主張攘夷政策,因此熙通爵爺在朝廷裏可算是異數。後來他回到京都,往來橫濱和長州之間,最後到國外定居,但因為祖父與父親相繼過世,隻好回來繼承家業定居京都。當朝廷遷都東京時,他搬到橫濱本家,後來又移居東京,就如常少爺先前告訴我們的那樣。」


    「那麽,關於老夫人的事呢?」


    「熙通爵爺的元配是初子,她是陰陽道安倍氏支派倉橋家的女兒,也就是現在的倉橋子爵家。


    注:誌士劇:明治二十年左右,民運人士為了鼓吹民權思想而推動的戲劇。


    「兩家的家世差異很大嘛。」


    「沒錯,倉橋家是名家(注),以家格來算排名第五,根本無法與第一位的攝關家相提並論。」


    倉橋家的祖先是安倍晴明,由安倍家再分土禦門家、倉橋家,他們全是書香門第,家族的人也都在朝廷任官。擔任公職會因家格影響升遷,攝關家可以晉升到攝政關白,但名家最多隻能升到大納言。


    「這樁婚事是祖父輔熙安排的,為何會娶倉橋家的女兒,其中由來不甚清楚。這位初子夫人在去年過世,她回到睽違已久的橫濱別館,之後搭小船出海,就一去不回了。」


    萬造訝異地問道:「她一個人嗎?」


    「很奇怪吧。初子夫人在傍晚告訴家裏的女傭說她要去散步,就此行蹤不明。當天鷹司家經營的柿香俱樂部所屬碼頭不見一條小船,隔天早上它被發現在海上漂流,船上不見半個人影。再隔一天午後,一位乘船出遊的英國人發現初子夫人的屍體,最後以意外結案,但初子夫人為什麽會突然出海,沒有人知道原因。」


    「初子夫人會劃船嗎?」


    「嗯,聽說還是熙通爵爺教的,她也和外國客人一起駕駛過小帆船。」


    「有人看見初子夫人出海嗎?」


    「好像沒有。橫濱最近常起霧,清晨和傍晚時分霧氣更濃,船隻常發生意外,那天的情況也是如此。清晨和黃昏不但視線差,海上也渺無人跡,因此才會沒人發現夫人出海,但我覺得事情沒那麽簡單。」


    「沒錯。」萬造若有所思地回應著。


    「熙通爵爺除了初子夫人之外,還納了三房小妾。」


    明治十五年以前,納妾是合法的。雖然明治四年公布了戶籍法,但戶籍記錄是以戶長為首,妾就登記在元配下麵。明治十五年依據刑法取消了納妾製度,一夫一妻製正式成立,但這個製度主要是禁止妻子紅杏出牆,對丈夫卻沒有任何限製,因此納妾製度依舊存在。


    三名小妾中,一位是毛利家後代長州藩士的女兒,名叫千代,她在明治九年六月十四曰生下庶子直熙,也就是直少爺;另一位是橫濱商家的女兒,名叫澤,同樣在明治九年六月十四日生下常少爺。兩位少爺出生後,馬上被帶到初子夫人身邊由奶媽扶養。澤夫人在常少爺六歲那年去世


    ,千代夫人好像仍在世,但鷹司本家遷到東京時,隻有她一人留在橫濱。」


    「原來如此。」


    「總之,澤夫人和千代夫人之間沒什麽交集。鷹司家給了千代夫人一棟在橫濱的小別館,澤夫人則一直都住在娘家,他們可能隻是政治婚姻。」


    「一位是長州藩士的女兒,一位是橫濱商人的女兒……」


    注:名家:為公卿的家格之一,文官出身,可以晉升到大納言。


    「嗯。第三位是京都人,她與初子夫人有親戚關係,名叫小裏。雖說是親戚,但她出身不好又無依無靠,才到橫濱去投靠初子夫人。她在本家工作時被熙通爵爺看上,在明治十一年生下長女,之後便帶著孩子回去京都,不過她後來又生下了三個兒子,可見熙通爵爺應該經常到京都去。小裏夫人的四個孩子一直跟她住在京都,好像也都入了戶籍。」


    「看來熙通爵爺似乎跟這位夫人感情最好。」


    「似乎是如此。初子夫人沒有生下一男半女,因此長男是直少爺,次男是常少爺。由爵位繼承人尚未決定的情況看來,鷹司家確實在為直少爺的廢嫡手續爭執,不過相關文件已經呈報給華族部了。」


    「廢嫡的理由是什麽?」


    「嗯。根據初子夫人的說法,直少爺經常批判政府,並輕視華族身份,不適合成為『皇室藩屏』(注一)。」


    「果真如此嗎?」


    「華族子弟有進學習院就讀的義務,但直少爺入學後便因拒絕到校被處份好幾次,最俊被退學。政府的華族部曾勸他至少要進軍隊服個役,但直少爺非但置之不理,還跟鼓吹民權的人士走得很近,聽說他經常出入中江兆民(注二)的住所,也跟自由黨(注三)的殘黨誌士來往。我有個當記者的朋友說,他今年二月還在末廣鐵腸(注四)的葬禮上看到直少爺,我想不會錯。」


    嗯……,萬造低吟著。


    「初子夫人非常溺愛常少爺,熙通爵爺去世時常少爺尚年幼,夫人便遲遲不決定繼承人,並擱置繼承手續,這段期間就帶著年幼的常少爺出席社交場合,公開介紹他是爵位繼承人,讓管家和傭人們視他為下任主人。而直少爺呢,在熙通爵爺死後馬上就被送到牛込,初子夫人對他幾乎是毫不關心、視若無睹,可見得她真的很厭惡他。」


    「直少爺和常少爺都是明治九年出生吧。熙通爵爺何時去世的?」


    「明治十九年,也就是華族令頒布的那年年底。」


    「那麽,直少爺當時快十一歲。初子夫人為什麽那麽討厭他呢?才十一歲的孩子,不可能會出現反政府或輕視華族的言行的。」


    「是啊,或許是初子夫人和直少爺的生母千代夫人有什麽恩怨吧。」


    「大家都把直少爺說成華族的不良份子,但他一出生就和生母分開,被帶到初子夫人


    注一:皇室藩屏:從明治到昭和(大戰結束)的時代,華族被稱為「皇室藩屏」,在日本社會形成一種特殊的特權階級。


    注二:中江兆民:思想家(1847-1901),生於日本高知縣,本名篤介,於法國留學歸日後開了法國學塾,與西園寺公望等人共同創辦《東洋自由報》,批判明治政府並鼓吹民主民權思想。


    注三:自由黨:於明治十四年(1881)成立,是日本第一個全國性政黨,亦是自由民權運動的中心,後因日本政府打壓而分裂,並於明治十七年解散。


    注四:末廣鐵腸:政治家、新聞記者和小說家(1849-1896),伊予人,本名重恭,除了從事政治活動之外,還發表了《二十三年未來記》、《雪申梅》及《花間鶯》等政治小說。


    身邊;這個初子夫人又在他十一歲時把他趕了出去,就算他個性變得叛逆也不奇怪吧。


    「沒錯,而且感覺真不好。」


    「像要故意引起爵位紛爭似的。」


    新太郎看向萬造。


    「你也這麽認為嗎?」


    「是的,平河兄也這麽想嗎?」


    「我覺得直少爺心中一定充滿糾葛,弟弟從小受盡寵愛,還奪走爵位與所有財產。他應該很恨初子夫人吧?他若不想被廢掉嫡長子身份,除非初子夫人在那之前死掉。」


    「嗯。」


    「後來夫人真的死了,這次換親族們想把他拉下來。如果沒有常少爺,他就不會遇到這些事了。」


    「嗯,初子夫人的死很可疑,常少爺又被闇禦前襲擊。」


    新太郎點頭。


    「這樣看來,目前發生的事似乎都對直少爺有利。」


    「確實如此。」


    兩人相互頜首後,才發現他們已經越過炮兵工廠走到船河原橋(注一)。當他們走到神樂阪(注二)時,新太郎突然停下腳步。從神樂阪往北望向矢來町,可以看到一棟優雅寧靜的房子,大門沒有門牌,但對照之前調查到的地圖,那裏應該是他們要找的地方。


    萬造歎了一口氣。「我想不是吧。和麻布的華宅比較起來,這裏實在是……」


    「是啊。」


    從房子的規模來看,這裏恐怕連別館都稱不上,很難想像會是熙通爵爺或初子夫人所買的房子。盡管建築物和周遭的房子相比確實梢大,整體看來也還像樣,但再怎麽說也不像下任公爵會住的地方。


    新太郎也輕歎一聲,叫住一位正好路過的老婆婆。「對不起,請問這附近有沒有鷹司家的宅邸呢?」


    老婆婆一瞼訝異。「那種大戶人家不會住在這兒吧?」


    新太郎趕緊向滿瞼狐疑的老婆婆低頭致謝,然後在附近繞來繞去,看到路人就攔住他們詢問鷹司家的宅邸,卻沒有半個人知道。


    「難道他們是過著隱姓埋名的生活嗎?」


    當萬造歎著氣這麽說時,背後突然傳來人聲。


    「沒有這回事。」


    新太郎和萬造都嚇了一跳,他們趕緊回過頭,看見一個書生模樣的年輕男子站在身


    注一:船河原橋:橫跨神田川,連接丈京區和新宿區,過橋往南走就會到達神樂阪。


    注二:神樂阪:位在東京都新宿區,在江戶時代那裏幾乎都是階梯,牛込即位在神樂阪的東方。


    「誰叫你們問什麽鷹司,如果是問中畑家就無人不知了。你們兩位是?」


    「我是、那個,」新太郎努力隱藏自己的慌張,但好像沒什麽用,「帝都日報的記者,叫做平河。」


    喔……?年輕男子自語著。


    「原來是娛樂新聞的記者啊。」男子淡淡地說道,再仔細打量了一下新太郎。「您有何貴事呢?」


    「不好意思,請問你是?」


    「我叫中畑直,有時也叫鷹司直熙。」


    新太郎瞪大眼睛。


    雖說是同父異母的兄弟,但直和常的外表實在毫無相似之處。不過直長得也不像父親熙通,熙通瘦削矮小,直卻有著軍人般的體魄,長相陰沉憂鬱。


    直冷淡地說完後,便起步越過新太郎和萬造,快步往前走去。新太郎與萬造麵麵相覷,不如如何是好,直停下腳步回過頭。


    「怎麽?不跟過來嗎?你們不是有事找我嗎?」


    五


    兩人跟在直身後穿過四腳門(注一),此時萬造小聲地問新太郎。


    「平河兄有事找他嗎?」


    「沒有。」


    新太郎原本隻想看看直住的地方,再跟附近的人打聽一下他的生活狀況,萬萬沒想到會碰到本人。


    「現在怎麽辦?」


    萬造一臉困惑,新太郎苦笑著。


    「隻好實話實說了。」


    大門到玄關前是一個鋪著飛石(注二)的小庭園,大約五塊飛


    石的距離前有個下車處,裏麵的板門是開著的。


    直少爺走上去,並回過頭問道:「對了,還沒請教你同伴的大名。」


    注一:四腳門:日式建築的獨特設計,由四根粗圓木柱前後加上小木柱的大門,厚重高大,上麵還加上切妻式屋頂(日本最常見的三角形屋頂)。


    注二:飛石:日式庭園地上鋪的平滑踏腳石。


    萬造苦笑地低頭致意。


    「我是住在瓦町的萬造。」


    「瓦町。是在淺草嗎?」


    看到萬造點頭,直便像失去興趣般地走進家中。屋子內部看起來比外表寬敞,家中布置也有高級武士家之風,在脫鞋處有塊屏風,上麵的山水畫頗有來頭,盡管稱不上豪華,也絕不會貧窮寒酸。


    穿過四張榻榻米大的玄關左邊就是一道長廊,他們在長廊上遇到一個上了年紀的女傭,直對她說聲「沒事」,又繼續往裏麵走。他走到盡頭拉開右邊的拉門,突然皺起眉頭。


    「你在啊?」


    房間內傳來年輕少女開朗嬌嫩的聲音。


    「您也不用那麽明顯地露出厭惡的表情吧。」


    裏麵是兩間相連的房間,有著寬敞的廊沿,那名少女就坐在書院(注一)的窗前望著夜色下的庭園。她年約十六、七歲,身穿嫩黃色的亮麗振袖(注二)。


    看到新太郎他們遲遲不動,直麵無表情地以下巴示意。


    「你們站在那裏幹嘛?不進去嗎?」


    直說完後就走到書院前坐下,凶巴巴地對少女揮了揮手。


    「你沒看到有客人嗎?」


    他表明要少女離開,但少女卻完全不理會。


    「我知道。」少女笑了笑,然後麵向新太郎並攏雙手行禮。「歡迎兩位。」


    新太郎不知該如何是好,隻能向少女低頭回禮,少女開朗地對他們笑著。


    「我叫九條鞠乃,是直少爺的未婚妻。」說完,她臉上浮現惡作劇的笑容。「雖然直少爺還沒點頭,不過如果他向我求婚,我一定會答應的。」


    新太郎啞口無言,直則是眉頭緊蹙,鞠乃發出清脆的笑聲。


    「您說九條,是熙通爵爺的老家……」


    「是的,我們是熙通爵爺九條老家的遠親,但隻是空有其名而已。現在是四民平等的時代,空有其名的九條想嫁入鷹司家應該不成問題,就算有任何阻礙,隻要直少爺點頭,我再去求本家收我做養女就行了。」


    「是這樣嗎?」


    少女興味盎然地盯著不知所措的新太郎,繼續開朗地說著:「其實,我隻是寄居在此,以便進女子學校就讀罷了。」


    「是華族女子學校嗎?」


    注一:書院:日式建築房間內有一個附屬的裝飾空間叫「床之間」(tokonoma),「書院」就是床之間朝庭院側所附設的棚架空間,裝有紙門。


    注二:振袖:未婚少女所穿的長袖和服,顏色通常鮮豔豪華。


    學習院是專為華族子弟創設的學校,同時也成立了女子分校,女子分校在明治十八年(1886)獨立後就改名為「華族女子學校」。


    「是的。家父說女孩子也需要教育,但那隻是他的藉口罷了,他是希望我能嫁入鷹司家,否則就算是遠親,也不可能讓女兒一個人大老遠跑到東京,寄住在尚未娶妻的男性家中吧。」


    新太郎苦笑著,他明白鞠乃父親的用心。由鞠乃的話來看,她家應該是個有名無實的華族,沒有受封任何爵位,對方以女兒就讀女校為由,把她送到東京投靠遠親,打的主意就是希望女兒能被鷹司家看上。


    「對了,兩位是?」一鞠乃微斜著頭問道。


    「我是帝都日報的平河,」新太郎說完後看向萬造,「他叫萬造。」


    「好稀罕的客人哪。請問兩位有什麽事呢?」


    直一臉厭煩地說:「不關你的事,你快回別室去。」


    「唉呀,跟直少爺有關的事,不也就跟我有關嗎?」


    「你夠了吧。」


    盡管直的語氣已帶著不悅,鞠乃仍然不在意,依舊天真無邪地對新太郎笑著。


    「真的不能告訴我嗎?你們該不會是來采訪直少爺的吧?」她想了一會兒,又轉過頭去看著直。「直少爺,您是不是終於幹了什麽壞事啦?」


    直的臉色立刻沉下來,新太郎隻能強忍著不笑出聲。


    新太郎簡單地說明著:「沒有采訪那麽正式,隻是我在調查最近鬧得不可開交的火焰魔人和闇禦前……」


    接著在調查過程中遇到常,交談之後聽到直的事情產生興趣,便想尋訪一下附近的人以了解直的為人,沒想到竟然碰到本人……


    「接著就被帶進人家家裏了,說真的,我現在正窘得不知所措呢。」


    新太郎將心裏的話說出來後,鞠乃笑了。


    「平河先生真是坦率啊。」


    「我當然也會說謊,隻是事情太突然了,我連藉口都來不及準備。」


    鞠乃再次揚聲笑了,她微傾著差麗的臉龐,黑白分明的眼睛散發溫柔神采,直率地看著新太郎。


    「也就是說,平河先生懷疑火焰魔人或闇禦前跟鷹司家的爵位紛爭有關羅?」


    「不,沒這回事。」新太郎慌張地否定,鞠乃再次出聲笑了。


    「您瞞不了我的,平河先生不是才說自己沒準備藉口嗎?此外也沒其他原因了。誰叫直少爺既沒被火焰魔人襲擊,也沒遇到闇禦前呢。平河先生專誠跑這一趟的理由就是在此,不是嗎?」


    新太郎看向一臉苦澀的直,然後歎了一口氣。


    「您說得沒錯。」


    鞠乃輕輕一笑,將身子稍微往前挪了一下。


    「平河先生會這麽想,是常少爺的意見?還是菊枝小姐的?」


    新太郎倏地看向鞠乃,鞠乃若有所悟地點點頭。


    「嗯,是菊枝小姐吧,我就知道。」


    「您認識菊枝小姐嗎?」


    「當然認識了,因為家父原本是想讓我住在常少爺那裏的。我最初是寄住在麻布本家,但見過菊枝小姐後,就知道住在那兒是自討沒趣,隻好來打擾直少爺了。」


    「自討沒趣?」


    「有菊枝小姐在那兒死命地盯著,家父的期望也隻有落空的份。常少爺雖然俊美得跟戲子一樣,卻有些不太可靠,每天隻忙著討菊枝小姐的歡心;我又不想跟菊枝小姐爭寵,本來打算回家,後來聽說鷹司家的長子其實是直少爺……」


    「所以就搬到這兒來了?」


    新太郎這番話有些在取笑鞠乃,但鞠乃卻幹脆地承認了。


    「是啊。既然家父的心願是與鷹司家的繼承人結親,當初要我住常少爺那裏根本就是錯誤的決定,所以我改變主意搬到這裏。」鞠乃說完笑著看向直。「見過直少爺後,我更慶幸常少爺不是長子,雖說我不能違背家父的意願,但再怎麽說我也有自己的喜好。」


    聽到鞠乃這番露骨的告白,新太郎從苦笑轉為失笑,直仍然是一臉苦澀地沉默著。


    鞠乃又天真無邪似地歪著頭說:「不過,菊枝小姐隻是幾句話撥弄一下,你們就特地跑來這裏,也實在太辛苦了吧?」


    新太郎支吾地回應著,鞠乃看向他的眼神突然變得嚴厲。


    「是啊,什麽火焰魔人、闇禦前的,簡直荒唐極了。常少爺遇襲,左吉也受傷,難怪平河先生會產生懷疑,但這些事都跟直少爺無關。直少爺和常少爺平常根本沒有往來,遇襲的既是常少爺家裏的人,首先該懷疑的不應是常少爺身邊的人嗎?」


    「可是……」


    鞠乃忽然笑了出來。


    「像是菊枝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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