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7


    即使全身沾上的味道來自高級燒肉也一樣,我一回家就洗澡。


    仔細清洗頭發與身體,接著泡入注滿熱水的浴缸。肩膀以下……不對,頸部以下都浸入水中。


    和籃球時期比起來長很多的頭發,我泡澡時沒綁起來,所以像是海藻般漂浮。


    沼地為何和貝木有交集……我不曉得,也沒問。或許貝木知道沼地的去向,但要是問這個問題,就非得提到「惡魔大人」與「左手」的事。


    我覺得,對他公開情報到這種程度很危險。


    即使貝木泥舟在我眼中再怎麽像是「親切大叔」,完全信任他依然很危險。就算我不會有事,也無法保證不會波及我身邊的人。


    「不過……比起貝木,我更在意提供這個情報給貝木的沼地……」


    她為什麽做出這種事?基於何種目的?


    她以自己的方式,察覺我正在找她?


    無論如何,我顧不了那麽多了。無法繼續故作鎮靜。


    不死心地拚命尋找之後,要是找不到也無妨。我至今內心某處或許還是這麽想,但看來我得脫離這種運動員精神。


    事已至此,不需要講求公平競爭,需要的是全神貫注,無論如何都要和她了斷的氣概。


    這份心情或許包含短跑輸給貝木的情緒宣泄,既然這樣,乾脆就當成這麽回事。


    我苦吞那場屈辱的敗北,是因為她將我外出的情報提供給貝木,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我進行半身浴……更正,進行全身浴約三十分鍾後出浴,把毛巾當成頭帶綁在頭上,簡單擦拭身體,赤裸穿上浴袍回到自己房間,打電話給火憐。


    「火憐妹妹,我有個請求,可以聽我說嗎?」


    我提出要求之後,火憐瞬間回以像是詫異般的沉默。


    「嗯,好的。」


    但她立刻答應。


    我這麽做像是在利用她的信賴,令我莫名地內疚。因為這件事和「正義」完全無關,是我的私事。


    「有個叫做沼地蠟花的女生,應該住在這座城鎮,可以幫我找嗎?」


    「可以啊。」


    她下定決心之後似乎就不再迷惘,很乾脆地允諾。


    嗯,她的個性真令人擔心。


    哥哥,要保護她喔。


    不過,最嚴重威脅她安全的人,或許是哥哥。


    「她就讀的國中是……」


    我提供自己所知的所有資料。包含原本知道的情報,以及這周搜集的情報。


    「明白了。有這麽多情報,交給月火一下子就找得到。我看看……這樣好了,我明天通知您。」


    「明天?慢著,不用這麽急……」


    「要求月火別急反而很難,因為那個家夥最近有點急性子。明明以前悠哉到像是有不死之身,為什麽會這樣?」


    「是喔……」


    我不清楚。我不太清楚月火的事。


    何況我很少見到她。


    「明白了,總之拜托你了,我一定會好好謝你。」


    「小事一樁喵,改天再陪我玩就好!」


    火憐以開朗語氣這麽說。可靠又窩心的回應。


    我差點愛上她。


    「謝謝。」


    我率直道謝。


    可是,我托付前火炎姊妹的這個任務,後來是徒勞一場。


    不,以結果來說並非徒勞。


    她們確實幫我查明沼地的情報。


    這方麵或許得說不愧是阿良良木家的血統,不過從極為短視的層麵,本次故事不需要這個委托。


    因為,我在隔天的周一,居然在學校教室見到沼地蠟花。


    018


    「我之前就學的時候,覺得那些直呼班導名字的學生毫無教養可言。明明是小鬼卻裝成熟,假裝和身為社會人士的老師們立場對等,我覺得他們很丟臉。我強烈認為非得以『老師』稱呼老師,所以無論周圍怎麽稱呼,即使是感覺再差的老師,我依然會稱呼老師為『老師』,認為輕易叫對方的名字很沒禮貌。我覺得這樣的我是懂禮貌的好孩子。」


    隔天早上,我進入差不多開始習慣的新教室──三年級教室一看,教室裏隻有沼地一人,而且她可恨地交疊雙腿,理所當然般坐在我的座位。


    模仿忍野先生的說法,就是「等得不耐煩了」。


    我今天並非很早上學,何況我早上行程很多,上學時間通常比普通學生來得晚,今天也不例外。


    然而,教室裏除了沼地沒有別人。


    是沼地趕走的?不,要是沼地這種看起來明顯是局外人的女生占據教室正中央,基本上盡是內向草食係室內派的直江津高中學生,就會當成這裏設下結界,不會踏入教室半步。


    即使是我,要不是認識她──要不是沒有上次那段緣分,我可能也會轉頭離開。


    與其說染發,更像是折磨自己頭發做為懲罰的那頭粗魯褐發,具備此等力量。


    俗話說,君子不履險地。


    不過在這種狀況,我該引用的格言或許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才對。


    「但我現在重新思考認為,以名字稱呼對方的那些孩子,或許意外地正確。先不提禮貌,我認為他們是對的,認為他們不是從立場,是從個性認知對方。我隻是有禮貌,卻不正確。因為我曾經稱呼為『老師』而尊敬的那些人,如今我忘得乾乾淨淨,不曉得他們叫什麽名字。國文、數學、理化、社會……工藝、家政、音樂、體育。我始終隻把所有老師當成老師,沒理解到他們也各自擁有自己的生活。」


    「…………」


    「即使國中和高中有所差別,我久違來到學校依然這麽想。總之神原選手,這是我的感想。」


    沼地說完緩緩聳肩,拿起靠在桌旁的拐杖,同樣以緩慢動作起身。


    「……你為什麽在這裏?不對,不能這麽問……」


    我混亂地詢問沼地。對,混亂。因為我直到昨天怎麽找都見不到的「惡魔大人」居然位於眼前,而且位於完全屬於我領域的學校教室。


    感覺像是真的遇見惡魔。


    「……你來做什麽?」


    「當然不是湊巧經過這裏吧?避人耳目溜進學校的潛入任務,花了我不少工夫。嗯,我當然是來見你的,因為我覺得你或許想見我。」


    「……也是。」


    我再怎麽努力,依然隻能含糊回應。


    我暗自以為昨天向火憐提出的委托這麽快就奏效,但應該不是這麽回事。


    再怎麽樣也太快了。


    所以正如沼地所說,我上周的行動,不曉得以何種形式傳到沼地耳裏,使得她今天主動來見我。


    可是,她為何來見我?為什麽?


    我滿腦子混亂。


    「神原選手,怎麽了?」沼地如此詢問。「你不是有事想問?所以我才像這樣,親切地親自跑這一趟喔。」


    沼地說著刻意抬起腳──抬起包著石膏繃帶的腳。


    做作。引人反感。


    「……我想問的事,已經不用問了。」


    「嗯?」


    「因為我親眼看見……你的『左手』。」


    我伸手指著她。


    指著沼地蠛花同樣包上石膏繃帶的左手──從寬鬆運動服袖口露出的前端。


    這是上次沒包的繃帶。


    難道她在那天之後出車禍骨折?


    不,這種假設才是做作又引人反感。


    若要刻意提出沒必要提出的證據,就是她以包石膏繃帶的左手拄拐杖。


    若她真的骨折,她不可能做得到這種事。即使做得到也不


    會做。


    所以,答案隻有一個。唯一的一個。


    「#你……搶走我的左手吧?#」我說。


    「這是在幫你回收。不對,應該說搜集。」


    沼地說完,一副不把這段對話當一回事的樣子,從運動服口袋取出口香糖。


    不是片裝,是罐裝口香糖,看來她把整個罐子塞進口袋,大尺寸的運動服才做得到這種事。


    她打開蓋子,倒出六顆到手心,就這麽扔到嘴裏大口嚼。


    真豪邁。


    「要嗎?」


    「不要……」


    「這樣啊。」


    我拒絕沼地的邀請,她隨即有點遺憾,卻沒有明顯依依不舍,將罐子收回原本的口袋。


    這些動作,都是以左手進行。


    雖說是石膏繃帶,但她露出的指尖隻包普通的繃帶,所以能正常使用。


    「什麽時候?你究竟什麽時候搶走的?」


    「在你被我摸胸部摸得很舒服的時候。不過我當時隻是預先做準備,應該是隔天才生效。」


    沼地說。


    她的推測完全正確,但是下手的當事人猜中生效時間也沒什麽了不起。甚至像是驕傲述說犯行的真凶般滑稽。


    「喂喂喂,神原選手,為什麽瞪我?你向我道謝也不為過吧?因為我解決了你煩惱的源頭,也就是左手。」


    「我哪裏說過左手是……」


    「你敢說左手不是你的煩惱?看過我的腳,露出那種無法言喻表情的你,敢說這種話?」


    「…………」


    我當時究竟露出何種表情?


    當時我看到勁敵重傷被迫退休的腳……等一下?


    「……喂,那你的左腿是怎麽回事?難道你的左腿也……」


    我任憑內心想到的可能性脫口而出,並且在同時得出「不可能」這個答案。因為沼地和我(所說的謊)不同,是在比賽時受傷。


    換句話說,那是眾目睽睽的意外,無從說謊。


    她的腳是真的報廢。


    即使如此,她實際上真的像這樣搶走我的手……即使那不是我的手,但她搶走了惡魔之手,所以我視她為貝木提到的「搜集家」,並非強詞奪理的見解。


    雖然有種異樣感,但這肯定是暗藏解答的異樣感。


    「貝木他……」


    我明知絕對不應該當著沼地的麵詢問,卻如此詢問。


    「不知道你是『搜集家』吧?」


    即使如此,我的語氣依然像在試探,這是我僅有的誌氣。我認定沼地正是貝木所說的「回收業者」而如此詢問。


    不過仔細想想,既然沼地已經承認奪走我的左手,我根本無須試探。


    「原來如此,你們昨天順利見麵吧,太好了太好了。」她就隻是說出如此輕鬆的感想。「沒有啦,那個騙徒確實知道我的真實身分,因為我和那個家夥交情還算深,打交道的時間還算久。他是個怪人。我不是指詐騙技術這方麵,而是他無論何時、麵對什麽樣的人,在提供自己所知情報的時候,肯定隻提供一半。我也搞不太懂他秉持的主義,但那個家夥總是希望成為『善意的第三者』,或是得到任何情報都會先『保留』下來。他似乎不想成為故事的關鍵角色,別說配角,他隻堅持擔任幕後角色。他知道我的真實身分,甚至也察覺你的手臂已經被奪走吧,但他不會說出口。我不知道個中原因,與其說是原則,或許更像是一種避諱。」


    「…………」


    隻說出一半的想法。


    老實說,我無法理解這種主義基於何種根據,但我並非無法接受這個恐怖的係統化機製。


    我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這樣才符合阿良良木學長與戰場原學姊所述說的貝木形象。他們兩位異口同聲表示,他是個莫名舍不得提供情報的家夥。


    原來如此。所以在昨天,那個家夥也舍不得提供情報。


    總之,以此認定他欺騙我也難免有些牽強,但是想到那個人果然是天生的騙徒,我就神奇地鬆了口氣。


    不過,原來如此。


    所以沼地果然是「搜集家」。這麽一來……


    「你把我昨天參加大學招生活動的行程告訴貝木,是基於什麽意圖?幸好沒發生任何事,不過當時發生任何事都不奇怪啊?」


    「但當時沒發生任何事。沒發生吧?」


    「這是結果論。」


    「講得好像有什麽東西比結果還重要……沒有啦,因為我聽貝木提到你的事,知道他想見你,卻基於某種原因見不到。路見不平當然得拔刀相助吧?」


    「真敢說。」


    「開玩笑的。」


    「總之,你的意圖不重要,但你用什麽方式知道我參加大學招生活動?要是你沒告訴我這一點,我會有點毛骨悚然。」


    「因為我擅長搜集傳聞。」


    「…………」


    這家夥老是在打馬虎眼,對話無法成立。


    既然這樣,我隻能切入正題。


    「沼地……你不是隻在搜集不幸嗎?不隻是不幸,你甚至還搜集惡魔?我不懂,你為什麽要做這種事?」


    「我今天來到這間聰明人聚集的學舍,就是要說明這件事。神原選手,放學之後有空嗎?」


    「……有空。」


    我如此回應。


    即使沒空,我應該也會回答有空。


    「那麽放學後,我在體育館等你。預備鈴差不多該響了,我就暫時撤退,到那裏再好好談吧。」


    我不懂她為何指定「學校體育館」這種公共場所,若她在意他人耳目,幾乎不可能選擇放學後會進行社團活動的體育館,但她如此果斷地主導行程,令我無法計較。


    她畢竟是會闖入教室的女生,應該會想辦法解決人多的問題。


    現實上,或許她隻是想先在體育館會合,再換到其他地方。


    為了再度好好談。


    為了和我好好談。


    「好吧……我到時就聽聽你怎麽說。」


    「嗯,我會說給你聽。而且我也想聽你說這條手臂的事。」


    她說完接近過來,將左手伸到我麵前。


    將不久之前還是我左手臂的那條左手臂,伸到我麵前。


    如同要扔回給我。


    「……?怎麽回事?你無論如何,都想聽我左手的事?」


    「那當然。」


    沼地緩慢露出笑容,以隱含偏執的語氣這麽說。


    「寶貴得不得了的收藏品,肯定具備相應的來曆吧?」


    019


    沼地一離開教室,班上同學如同在走廊等待已久般紛紛入內。


    與其說「如同」,我更懷疑他們真的如此,如果是這樣,看起來就很危險的人物和我交談時,他們居然隻是在走廊遠觀,我認為這也太冷漠了。但實際上並非如此,大家湊巧都在今天晚出門,趕在遲到之前抵達教室。


    說來離奇──說來奇妙。


    如同預先安排的巧合。


    這令我聯想起一個耳熟能詳的傳聞:某間教會在舉辦彌撒的時間遭到雷擊失火,平常總是嚴守時間的信徒們,當天卻湊巧基於不同的原因遲到,因此無人受害。


    不過,把這件事和教會事件相提並論,我會遭天譴。


    因為如果這個巧合是預先安排的,主導者就不是神或天使,是「惡魔大人」。


    這已經不是單純招攬客人的招牌,至少她的左手已經化為惡魔之手。


    而且,她的左腳或許也……


    「駿河,看你一副陰沉的樣子,怎麽了?」


    「日傘……」


    好友一如往


    常充滿活力現身,我終究不能告訴她,昔日交戰的對手剛才來到這間教室。


    何況這名對手如今判若兩人,包括外表與內在都淒慘變貌,甚至不能稱為人類。


    「……沒事。不提這個,昨天的大學招生活動,我逛得很開心。雖然目標不是那所大學,不過我現在很向往上大學。嗯,接下來得努力準備考試才行。」


    我就像這樣岔開話題,日傘應該覺得我這樣強硬轉移話題不對勁,但她基於友情發揮了無視技能。


    然後,今天的課程在我的體感之下,眨眼結束。


    放學後,我前往體育館。


    沼地蠟花在沒有其他人,如同空洞的體育館獨自等我。


    本應支撐傷腿的拐杖放在地麵,正常以雙腳站立,而且本應拄著拐杖的石膏繃帶左手,以輕快的節奏運著籃球。


    她在等我。


    沼地蠟花在等待神原駿河。


    「來場一對一好嗎?」


    沼地沒打招呼就這麽說。


    原來如此。


    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沼地指定在放學後見麵的地點不是別處,而是體育館。


    附近有籃球場的地方,隻有學校體育館。


    而且她和早上一樣讓所有人回避,做好周全的準備。例如排球社、羽毛球社,當然也包括籃球社,所有人肯定會各自以不同理由遲到。


    所以,我如此回答。


    這時候不如此回答的人,不配當籃球員。


    「好。」


    020


    我昔日被稱為率領直江津高中女籃社打進全國大賽的最大功臣而聞名,所以我這麽說應該會招致些許誤解,像是扇學弟可能會失望,但是極端來說,我隱約認為籃球這種運動沒有勝負可言。


    這種論點不隻極端,應該達到粗暴的程度。


    或者不配成為論點。


    但我並不是為了標新立異,為了假裝自己是超越一般水準的選手而說這種話。這是我的真心話。


    該怎麽說,打得越久、打得越投入,我越覺得這種運動沒完沒了。


    感覺沒有勝負可言。


    有比賽當然就會分出勝負,但我覺得這和真正的「勝負」不太相同。


    我感覺到的,應該是一種現實。無論是男生或女生,沒有任何選手的射籃命中率能達到百分百。


    有人說,打籃球最重要的是搶籃板,這種說法尤其意味著沒進的球何其多。


    沒有球員是刻意為了落空而射籃,相對的,防守球員會全力阻止進球。


    這樣導致射籃是否成功端靠機率,即使是相同方式的射籃也可能沒進。


    對,靠機率。


    各球隊當然確實有強弱之別,但是追根究柢,如果兩隊都超越某種水準,他們的比賽就是由命運左右勝負。


    運氣好的一隊獲勝、運氣差的一隊落敗。


    我不知何時開始這麽認為。


    我不認為有人願意理解我這種意見,同樣是籃球員的人(例如日傘)聽我這麽說或許會生氣,不過實際上,我至今贏過實力明顯高於己方的球隊,反之亦然。


    這就是所謂「比賽的流向」。


    這種說法有點美化現實,所以我想形容為『誤打誤撞』,進一步來說,我想形容為『僥幸』。


    這麽一來,先不提觀眾看來如何,站在比賽球員的立場,勝負兩方沒有太大的差距。因為或許隻要比賽流向稍微不同,就能輕易顛覆戰局。


    而且不隻籃球,運動項目或許大多如此。用來鍛煉技術的練習時間才是重頭戲,比賽始終隻是附屬品,就像是用來試手氣的活動。


    把練習當比賽,把比賽當練習。這番話或許應該直接從字麵解釋。


    所以我一年級在全國大賽敗戰的時候,老實說,我沒有非常不甘心。


    當時有學姊哭了,但我不認為我們球隊不如對方,換句話說沒感覺到「輸了」。


    如果是在比運氣的遊戲因為運氣差而輸,我就會不甘心(阿良良木學長曾經消遣這樣的我),但是在比籃球功力的遊戲因為運氣差而輸,我沒道理懊悔或感到丟臉。


    就是這種感覺。


    這種價值觀的根基,在於我原本以運動員身分鍛煉體能的契機是「跑步」。


    是田徑項目。


    該怎麽說,這種比賽沒有「流向」介入的餘地。


    不會出現誤打誤撞的狀況,也沒有僥幸。


    快的一方獲勝、慢的一方落敗,這是完全靠實力的比賽,沒有巧合的要素。


    總之,我未曾加入田徑社,之所以沒這麽做,在於我認為自己這種不服輸的人,不應該進入這種「勝負」明確的世界。


    因為我不曉得,落敗的我會做出什麽事。


    到頭來,我這種人不適合戰鬥。


    冗長說了這麽多個人觀點,簡單來說,我隻把籃球當成純粹享受樂趣的運動,這就是我想表達的意思。


    完全不包含負麵情緒,能夠由衷享樂的運動。


    若有人批判這是侮辱籃球運動,是不正經的態度,我也隻能低頭致歉。


    如各位所見,我是不正經的人。


    因為,我即使和感情絕對不算好的沼地一對一,我也會忘記一切。


    忘記惡魔大人的事,忘記惡魔之手的事。


    極為正常地沉迷其中。


    我們目不暇給地反覆轉換攻防專心打球,甚至懶得去翻計分牌。


    總之,就算得分應該是沼地贏,計算內容是我贏。我們在最後達到這個共識。


    沼地好歹也算是穿運動服,相對的,我身穿製服。即使存在著這種不利要素,實際上卻等於沒有影響,至少沒有意義。


    不曉得沼地是怎麽做到的,她包上石膏繃帶的左手與左腳,能夠以正常方式驅動(依照我的經驗,「惡魔」部位的力量遠超過常人,所以「以正常方式」這種說法或許是錯的),即使如此,包裹傷肢的石膏繃帶實在礙事,使她的打球動作產生瑕疵。甚至我隻要進攻她的左側,或者是專心防守自己的右側,就更容易戰勝她。


    但我經常在射籃的緊要關頭被阻止,所以沼地的得分果然在我之上。


    沼地蠟花即使經曆一段空窗期,她的泥沼防守依然存在。


    這麽說來,沼地還在打球的時代,她的球隊雖然強,卻秉持「沒輸就是贏」的偏差價值觀。


    沼地看起來在隊裏很另類,但她或許出乎意料是這種價值觀的產物。


    到頭來,她飾演「惡魔大人」搜集不幸的這種行徑,或是認為煩惱會隨著時間失效的縱向思考,也可以視為這種價值觀的表徵。


    說來無奇。


    她這個人即使受傷退休,即使轉學並自暴自棄,或許她現在依然是籃球員。


    「灌籃不就好了?」


    不顧一切地攻防約一小時,我終於精疲力盡,同樣精疲力盡的沼地對我這麽說。


    「你在一對一的比賽用灌籃,現在的我就無從阻止。」


    「……我其實不喜歡灌籃。」


    「嗯?是嗎?」


    「在我心目中,那是犯規。」


    形容成「犯規」或許太過火,形容成秘技或王牌比較合適吧。


    不過,全日本能灌籃的女高中生大概隻有我,這麽一來,我實在無法不認為這是犯規,在比賽時很少用。


    若是依照機率、流向的說法,灌籃是直接把球按進籃網,所以成功率百分百。


    我舍不得使用灌籃,果然是因為我想避免所謂的「勝負」吧。


    「總之,那是街頭籃球風格。是比起比賽結果更重視取悅觀眾的打法。」


    「是喔,不過我這種矮冬瓜很羨慕,覺得是很漂亮的技術。」


    「我又不是什麽長人。」


    「是嗎?但我覺得你身高比國中高……像我在國一就停止成長。」


    這麽說來,沼地的身高確實從國中就連一公分都沒長高。


    我隻注意到她的發色,判若兩人的印象很強烈,但要是她頭發染回黑色,再穿上當時的隊服,或許輕易就能恢複為現役時代的她。


    ……應該沒這回事。


    她這三年踏上的歧路,不足以令她回到那個時代。即使她本人沒變,生活方式也改變過度。


    我也沒資格說別人,但我至少沒在搜集「惡魔」的部位。


    未曾染指這種引人反感的收藏品。


    左手、左腳。


    以石膏繃帶包覆的,應該不隻是這種表麵的東西。


    「如果能向惡魔許願……」


    沼地這麽說。


    玩弄著相對於嬌小身軀有點大的籃球這麽說。


    「我就許願長高吧?」


    「…………」


    「不對,我要是許這種願望,那個愛哭的惡魔,或許會殺光我身邊比我高的人,藉以讓自己的身高相對地變高。」


    沼地語帶玄機對我這麽說。


    「神原選手,你會許什麽願望?」


    「……我不太想說。」


    「喂喂喂,神原選手,我們不是以這個東西盡情交心了嗎?」沼地將籃球滾過來給我。「事到如今還須隱瞞什麽?」


    「話是這麽說……既然這樣,沼地,你也要發誓對我毫不隱瞞。」


    「好啊,但你要我說什麽?」


    「說你三年來做過的事。」


    「我記得上次說過了。」


    「包含上次沒說的事。」我將球滾回去。「包含你的左腳,以及左手。」


    「好啊。」


    沼地乾脆地點頭。


    乾脆到掃興。


    「不過,你先說。」


    「…………」


    「你說完你的經曆──我所接管這條左手的來曆之後,我會按照有趣程度,說出我的經曆……神原,你有喜歡的男生類型嗎?」


    「我很少想這種事。」


    「啊……這麽說來,聽說你有點百合傾向。」


    「我不會說這是空穴來風。但我也喜歡男生,喜歡個子小又溫柔的男生。」


    「這樣啊。我到了這個年齡,也有喜歡的男生類型喔。」


    沼地明明和我同年,卻說出這種老人會說的開場白。


    「不再重視外表與個性。對方至今度過的人生,對方的履曆或來曆,才會成為我區分好惡的分水嶺。我希望這條左手的來曆令我覺得有趣。」


    「……別期待我說出多麽有趣的事。」


    沼地莫名拐彎抹角的說法,使我有些不耐煩地回應。


    「總覺得他人經常誤解,但我是極為乏味的一個人。」


    是的。我的特徵不是有趣,是表裏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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