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中午,毛嶺村二十多個村民堵在鄉正府門口,叫嚷著要白鈺對於克扣扶貧支農資金有個說法。


    省財政下劃的扶貧支農資金分兩種,一是糧食直補,一是林業果業種植補貼。與上次引發荊家寨村民圍攻村委會的產業開發資金不同,它的分配無須配套資金,通常糧食直補資金按在冊田畝數,林業果業種植補貼按自家院前屋後種植的株數。


    因為直補到戶,這筆錢市、縣、鄉都不準截留,按清冊分放到村民銀行卡裏。糧食田畝數、各家種植林木株數曆來都由村級幹部統計上報,逐年遞增,虛報、謊報者不計其數,比如省裏要求林木種植提供圖片,結果一張圖片連續用好幾年,有時村組之間相互複製粘貼,同一株果木重複申請十多次。


    更有甚者,膽大子的村幹部建三套賬,一套賬忽悠村民,一套賬忽悠上級,家裏保險櫃裏那套賬才是真實數據,欺上瞞下,從中不知撈取多少好處。


    鄉鎮幹部從不到村核實嗎?


    奇怪,為什麽要核實?反正誑的是省裏的扶貧資金,核查出來的差額又不獎勵給自己,反而得罪人,何必呢。


    縣裏對鄉鎮也有考核,今年申請到賬的扶貧資金低於去年,說明你工作沒做到位;相反比去年多了,說明很有工作能力。


    然而白鈺偏要逆流而行。


    資金到賬後他不肯“循例發放”,要求扶貧辦發通知到各村,提交最新名冊和證明資料,審核通過才允許發放。


    各村罵成一片,唯簡功仗著鄉裏有簡剛撐腰,大模大樣捧著一疊東西往桌上一扔,道:


    “毛嶺村的數據跟去年一樣,我看沒啥好審的。”


    白鈺不吱聲,抽了幾份清冊和證明資料看了看,又從旁邊抽屜裏取出兩張表仔細核對,不緊不慢道:


    “一季度毛嶺村因病死亡*人,交通事故死亡*人,是吧?”


    “呃——”


    簡功當這麽多年村主任,小聰明還是有的,“是有人死了但沒絕戶,不用減田畝數。”


    “三月上旬倒春寒,毛嶺村上報果樹苗凍死***株並享受了補貼款,是吧?”


    “那個……後來又補種了……”


    “有補種證明麽?采購樹苗的合同、發票、圖片,有沒有?”


    簡功忍住氣說:“這次統計數據才知道村民事後補種了,他們都是零散買的,有的從別村勻來的,到哪裏找合同、發票?隻要不超過上年數據就行,每年都這麽搞!”


    白鈺臉一沉,道:“以前都這麽搞,今年不行!請你回去把數據弄清楚再報過來,別讓我隨便一翻就發現問題!”


    也就是上次被白鈺拳打腳踢震住了不敢撒野,即便如此簡功嗓門還是大了起來:


    “白鄉長,我承認上次開會得罪了你。一碼歸一碼,今天我是幫村裏老百姓跑腿,別把火撒到老百姓頭上!”


    白鈺又“呼”地站起身,簡功嚇得往後跳了一大步,道,“你你你……你敢在辦公室打人?”


    白鈺逼到他麵前,拳頭晃了兩晃又放下,冷笑道:“打你,我值得嗎?我就想告訴你,少拿老百姓當幌子!這賬,這證明資料,手一摸全是水,懂我的意思嗎?”


    簡功腳一跺,道:“我不懂你在說啥!不肯報拉倒,我把東西帶回去!”


    “慢!”


    白鈺抬手攔住,道,“這套材料留這兒,回去重報!”


    簡功真是窩囊到極點——說又說不過,打又打不過,遂憤憤道:“你愛留就留,我不報了!”


    說罷揚長而去。


    也不知簡功回村後怎麽煽動的,第二天中午就來了二十多個村民將鄉府大門堵得嚴嚴實實,有大聲叫罵的,有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好像少了幾十塊錢、數百塊錢天就塌下來了。


    尤德山慌裏慌張到門口一問,仿佛撿到寶貝似的敞開喉嚨叫道:


    “白鄉長趕緊下樓接待上訪群眾啊,毛嶺村的來討要扶貧支農資金啦——”


    白鈺正在二樓扶貧辦給小常交代核查證明資料的要點,聽到尤德山叫喚來到走廊向下一打量,心裏明白了幾分,應道:


    “好,我來了。”


    接著他做了個出人意料的動作,雙手撐著窗沿,輕身一縱騰空跳出窗戶!


    在一片嘩然聲中,白鈺淩空在窗戶下擺搭了下手,一個俯衝居然從二樓平穩落地,拍拍手來到一臉驚駭的尤德山麵前,道:


    “這邊沒你的事了,幫我開下會議室的門……鄉親們都來找我,對嗎?”


    受剛才那番表演的影響,無形中村民們氣勢弱了很多,聲音遠遠沒剛才那麽響。


    “跟我走!”


    白鈺也不多說徑直轉身,將二十多人帶到會議室。


    進去後白鈺突然停住,怒道:“小常,我砸壞的桌麵還沒補好?”不等小常回答,他主動向村民們解釋道,“上次衝你們毛嶺村簡主任發了通火,不小心把桌麵砸了個洞……”


    村民們聽得神情大變——這等丟臉的事簡功回村自然不可能說,因此這才知道原來在毛嶺村威風如天神的簡功已在這位年輕霸氣的副鄉長麵前吃了癟子。


    等他們坐好,白鈺主動道:“不用嚷嚷,我知道鄉親們來幹什麽。首先我要強調一點,現在是法治社會,什麽事都得講道理,不是說誰嗓門大、誰人多就有用,你們說說看,是毛嶺村人多,還是苠原派出所的手銬多?我們都不吵架,好好說話行不行?這位大嬸——”


    他指著在大門前哭得最傷心的中年婦女問,“你叫什麽名字?”


    “王桂花。”


    “你是戶主嗎?”


    “我家的事兒我說了算!”


    “字都是你簽的?”


    “是的!”


    王桂花底氣十足地說。


    “那位大爺呢?”他又指著把袖子卷到胳臂上方似乎要大幹一場的花白胡子老頭。


    “我叫顧海!”


    “好的,請等會兒……”


    白鈺在小常送來的厚厚一疊材料裏翻找了幾分鍾,抽出兩張打印的證明圖片,對著下方簽名念道:


    “王桂花……這是你家種的樹?”


    王桂花接過打印圖片認真看了會兒,用肯定的語氣說:“是的,我親手栽的。”


    “手印也是你按的?”


    她翹起大拇指道:“就這隻指頭按的。”


    白鈺皺眉道:“不對吧,王桂花,清冊上記載你家種了**棵樹,怎麽兩張圖加起來隻有*棵?”


    “啊,怎麽可能!”


    王桂花趴在桌上數了半天,一拍腦門說:“想起來了,前兩天要騰出空地長別的東西,砍掉*棵。”


    “是嗎?”


    白鈺似笑非笑看著其他村民,問道,“王桂花砍樹的事,有誰作證?”


    “我!”


    “我——”


    村民們紛紛舉手,白鈺在人群中找到顧海,把打印圖片遞過去,道:


    “你看看圖片上的果樹是不是王桂花家的,砍掉的兩棵在什麽位置?”


    顧海瞅了半天,道:“果樹是她家的,砍的樹在哪兒……記不清了……”他自以為圓滑地笑了笑。


    “有誰記得砍樹的位置?”白鈺環顧眾人道,笑道,“都記不清是吧?是應該記不清,要是記清了,我倒覺得奇怪。”


    這話什麽意思?村民們都不解地看著他。


    白鈺大步站到最前麵,揮舞著打印圖片大聲道:“兩張打印圖片上明明簽著‘顧海’的名字,這是顧海家種植果樹的證明資料!”


    “不可能!”


    王桂花感覺臉皮被打得火辣辣的,跳起來從白鈺手裏搶走打印圖片,唰唰唰撕個粉碎。


    白鈺也不阻攔聽任她撒潑,然後冷笑道:“王桂花,你沒讀過書所以分不出兩個字還是三個字可以理解,但你總不至於不知道世上有種機器叫做複印機吧?這種圖片資料我辦公室還有幾打,你準備撕多少張?”


    王桂花簡直拿他沒辦法,無計可施之下癱坐到地上號啕大哭。


    白鈺不再理會,提高聲音道:“鄉親們找我討說法,什麽說法?清冊、證明資料都是村組幹部做的假,鄉親們根本不看內容直接簽字畫押,對吧?一年到頭靠簽字拿幾個錢買肉買魚、打打小牌對吧?我不會扣鄉親們的錢,扶貧款揣半分錢到兜裏都是犯罪!但這筆錢是林業果樹補貼款,你家裏長多少就補多少,沒長就拿不到,這點簡單的道理懂不懂?”


    說到這裏白鈺用力拍著那疊證明資料,道,“別用這些假資料忽悠我,到底長不長我到毛嶺村現場一數就知道了!是的,以前沒有哪位鄉幹部這樣做過,但我會做!樹長在地裏,良心長在人身上,鄉親們明白我的意思?”


    花白頭發的顧海嚅囁道:“白鄉長把今年的錢發給我們,明年保證不做假。”


    王桂花見沒人拉也主動爬起來,擦擦眼淚說:“錢都到鄉裏了,不如發給我們自己買樹苗,成不?”


    白鈺道:“現在我給鄉親們算兩筆賬。第一,按照往年情況劃到毛嶺村的扶貧支農資金應該是**.*萬元,但真正打到鄉親們卡上的不到**萬,另外**多萬哪去了鄉親們自己想——死亡絕戶的、搬遷銷戶的、大戶虛報謊報的,要查賬很容易;第二,扶貧支農資金當中的林業果樹補貼款,三年加起來超過***萬,可就在這三年裏,毛嶺村的果樹一株都沒增加!不是我亂說,都是村組幹部自己報的統計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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