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得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


    “你明知我問什麽。”


    “我哪知道啊!”


    我當然很清楚高村想說什麽,但我故意漫不經心地回應他。


    這是上學期最後一堂體育課,油蟬聲音洪亮地唧唧鳴叫著,把毛巾纏在頭上的高村,正津津有味地咕嘟咕嘟喝著果汁。


    我就讀的綜合人類學院因為人數太少,上體育課都是跟經濟學院一起,所以,我每個禮拜都得跟高村在操場上見麵。


    上學期的最後一堂課是在祗園祭宵山的兩天後,所以,高村的“你覺得怎麽樣”的發問,所針對的對象隻有一個,那就是從四條河岸到四條烏丸十字路口發生的事,以及之後在三條木屋町居酒屋“貝羅貝羅吧”舉辦的盛大宴會。


    女子曲棍球隊的隊員們正在慢跑,從操場傳來她們輕快的呐喊聲。我在樹蔭下茫然地看著她們翩然舞動的製服短裙,回想宵山那件事,重新思索著究竟是怎麽回事。


    在四條烏丸十字路口,阿菅學長宣布“四條烏丸十字路口之會”結束後,一觸即發的緊繃氣氛隨即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哎呀哎呀大家辛苦了”“讓我想起了兩年前的事”“怎麽樣?迎新會順利嗎?”之類的親昵話語滿天飛,四條烏丸十字路口內,突然洋溢著一片水乳交融的景象,令人大惑不解。


    然後,穿著四色浴衣的人各自散開在不同的隊伍裏,有人互搭著肩談笑風生,有人以山鉾為背景拍照合影,大家在一片祥和的氣氛中從四條通往東走,全體人員都走進了迎新會時曾經去過的三條木屋町居酒屋“貝羅貝羅吧”。搞不清楚狀況的我們被大三生趕進店裏,之間二樓的隔間已全部拆除,變成了被包下的大會場。我們疑惑地坐上已經擺好餐具的位子時,飲料很快就端上來了。時間正好是晚上九點,在阿菅學長的帶頭幹杯下,開始了為數八十人的盛大宴會。


    幹杯後,阿菅學長立刻把我們十個一年級生——也就是京大青龍會的新成員——一一介紹給在座的所有人。接著,京都產業大學玄武組、立命館大學白虎隊、龍穀大學phoeni,也都由各自的代表介紹給了十位一年級生的新人。每介紹一個人,所有穿著四色浴衣排排坐的人就會拍手、喝彩,讓人誤以為來到了落語[1]研究會之類的地方。


    等各大學合計四十名的一年級生介紹完後,阿菅學長又站起來說:


    “呃,我們平常雖然是荷爾摩競爭的對手,但是在荷爾摩之外的場合,卻是可以敞開胸懷、暢所欲言的好朋友、好夥伴。呃,希望一年級的各位也能不忘堂堂正正、公平競爭的精神,彼此相互切磋,將荷爾摩精神發揚光大。”


    在發表完這段聽起來很像校長致辭的談話之後,在座的“浴衣組”又是一陣大喝彩。


    [1]類似中國的單口相聲。


    後來聽說,從四條烏丸十字路口到三條木屋町居酒屋“貝羅貝羅吧”的一連串行動會由阿菅學長帶領,是抽簽決定的,凡是抽中簽的負責人,必須決定宵山協定解除日,確認接手荷爾摩的十位新人、安排四隊相互宣言儀式——通稱“四條烏丸十字路口之會”,並事先準備好之後的宴會相關事宜。


    那些大三生彼此就像知心好友般,聊得越來越投機,然而我們卻反而越來越不自在,隻是默默地喝著酒。觀察周遭狀況,其他大學的一年級生也跟我們一樣,滿臉困惑與不解地看著“浴衣組”喧嘩笑鬧。想必他們也跟我們一樣,什麽都不知道。


    “你用這麽熱情的眼光看著她們,會被告哦!”


    高村的聲音讓我回過神來,我趕緊將視線從女子曲棍球隊的隊員身上移開。


    “安倍,你對菅原學長的河岸說的話有什麽感想?”


    “你是說關於荷爾摩的事?”


    “對,荷爾摩。”


    “太荒謬了,我當然不可能相信。”


    “哪裏荒謬?”


    “哪裏……”


    我難以置信地看著高村。我一直以為,這個男人的言行舉止雖然蠻詭異的。但是他的頭腦絕對不笨。看來,是我高估他了。


    [1]在日本指陰陽師以本身的靈力召喚異空間的生物,其靈力與操縱的陰陽師有關。


    “當然是全部啊!彼此用鬼啦、式神[1]來作戰?……怎麽可能嘛!除此之外,我不知道我還能告訴你什麽。不然我問你,那些話的哪個部分值得你相信?”


    那一晚,在喧囂熱鬧的四條河岸,阿菅學長以“礙於宵山協定,我一直不能告訴你們”為開頭語,緩緩切入了荷爾摩的相關說明。他說,所謂荷爾摩,是十人對十人作戰的集體競技。他說,對戰的時候幾乎都是派出式神或鬼。很難用語言表達。但是,大家可以想像戰國時代的交戰圖屏風上畫的那種兵荒馬亂的感覺。


    “那種話不管聽我都難以置信。如果我會信那種東西,就會連南美的神秘吸血動物楚帕卡布拉(chuoacabra)都深信不疑啦!”


    高村沒有回應我充滿諷刺意味的話,站起來往前走,從停在附近的自行車車籃裏拿出橙色背包,再走回來。


    “我去圖書館查過了。”


    “查什麽?總不會在古書裏查到了荷爾摩的事?”


    “書上怎麽可能記載那種東西?這一點常識我還知道。”


    他板起臉,瞪了我一眼,一副“不要瞧不起人”的樣子。


    “我查了名字。”


    “名字?”


    “京大青龍會、京產大玄武組、立命館白虎隊、龍穀大phoeni,還有我們學校的名字,都有它的道理。”


    “道理?品位那麽差的名字也有道理?”


    “對,有道理。”


    高村從背包裏拿出了一本書。


    “這是有關陰陽道的書。”


    “我想也是,從書名看得出來。”


    “我要提醒你,這可是在大學圖書館裏找到的珍貴學術書籍,是專門研究律令製下的陰陽寮的書。”


    我不太明白他要提醒我什麽,總之,對他點了點頭。


    “你看這裏。”


    高村翻到貼著標簽的地方,從厚厚的書遞給了我。我一眼就看到那一頁右上方的“陰陽五行學說”的小標題。


    “就是這個圖。”


    高村所指的地方,有個用單純的圓圈與線條畫成的圖形。在每個圓裏,都有一個像撞球球形的漢字。全部有五個圓,以裏麵寫著“土”字的圓為中心,其他四個如羅盤方位分據上、下、左、右,由上往順時針方向依序排列成水、木、火、金。


    “這是很久以前從中國傳來的陰陽五行說,以圖標來呈現。將萬物分為陰陽兩麵的陰陽學說,與借由金、木、水、火、土五種作用來說明世上森羅萬象的五行學說組合在一起,就成了陰陽五行說。”


    高村滔滔不絕地解說起來,內容有點深奧,不太設和在運動後聽,但是,我還是無奈地把他的話聽完。


    “這個金、木、水、火、土五星,格子附帶著各種要素。譬如,五方,就是五個方位的意思,如圖所示,‘水’是指北,‘木’是指東,‘火’是指南,‘金’是指西,‘土’是指中央,還有五色,‘水’代表黑色,‘木’帶掉藍色,‘火’代表紅色,‘金’代表白色,‘土’代表黃色。此外,不管是季節啦、星星啦、內髒啦、性格啦等等所有東西,也都分別隸屬於金、木、水、火、土五行——你覺得怎麽樣?”


    我覺得怎麽樣?突然被他這麽一問,我隻有一個很平凡的想法,那就是高村是不是要開始學算命了。


    “你在想我是不是要開始學算命了,對吧?”


    “你太厲害了,高村。


    ”


    我很幹脆地承認了自己的平凡。


    “我要說的是這個。”


    高村從腳旁撿起一根鉛筆粗細的樹枝,在沙地上迅速畫起什麽畫來。不,看樣子是張地圖。


    “這是京都市的地圖。”


    “這是鴨川,東側這裏是京大。”


    “北邊這裏是京產大,上賀茂神社就在南方這一帶。”


    “這是今出川通,稍微往西走到這一帶就是立命館大。”


    “這裏有點偏南,是龍穀大。”


    高村邊念著河川道路的名稱,邊把它們畫在地上,最後把落葉放在各大學所在的位置上。


    “怎麽樣?大致上是呈現以禦所為中心,北為京產大,東為京大,南為龍穀大,西為立命館大這樣的配置吧?”


    他把喝完的果汁罐放在京都禦所的位置附近,指向四方的樹枝。


    “雖然有點偏東,不過,差不多就是這樣。”


    “把剛才的五行套用在這裏,北邊的京產大就是‘水’,在五色中是黑色,東邊的京大是‘木’,在五色中是藍色。同樣地,南邊的龍穀大是‘火’,紅色,西邊的立命館大是‘金’,白色。怎麽樣?會不會讓你想起四條烏丸十字路口的事?”


    “啊——”


    我終於了解高村要說什麽了。兩天前四條烏丸十字路口的景象,又曆曆浮現。來自十字路口北側、穿黑色浴衣的京產大,來自西側,穿白色浴衣的立命館大,來自南側,穿紅色浴衣的龍穀大,以及傳著藍色浴衣從東側走向十字路口的我們,也就是京大青龍會,不論出場方位或浴衣顏色,全都符合高村所說的“五行”。


    “這、這是怎麽回事?”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不過,這樣就可以說明一切了。”


    “那、那麽,名字也……”


    “書裏也提到了名字。”高村點點頭,用沉穩的聲音說,仿佛在安撫過於震驚的我。


    “青龍、白虎、朱雀、玄武,稱為四神,也有人加入黃龍,稱之為五神。”


    “那個我知道,就是畫在龜虎古墳[1]內壁上的那東西吧?”


    “對,就是那個。四神圖中,哪個神該畫在哪裏方位都是固定的,那就是‘東青龍、南朱雀、西白虎、北玄武’。”


    “就是那時候……阿菅學長用奇怪的聲音念誦的句子?”


    高村點點頭,又拿起樹枝,依次指向代表各大學位置的樹葉。


    [1]龜虎古墳位於奈良縣高市郡明日香村阿部山,是7世紀末到8世紀初的古墓。


    “配合方位來安置四神,就成了北邊的京產大玄武組、西邊的立命館白虎隊、南邊的龍穀大phoeni……朱雀就是phoeni吧!最後是東邊的……”


    “京大青龍會。”


    我們兩人的聲音詭異地重疊在一起。


    一股莫名的不安,在我心底深處慢慢湧動起來。


    當我回過神來時,嘈雜的油蟬已經停止大合唱。手上拿著棒子開始練習pass&go的女子曲棍球隊的聲音,聽起來就像近在咫尺。


    “如果是開玩笑,未免也太費心了吧?”


    “可是……”莫名其妙被逼得啞口無言的我,感到相當心浮氣躁,隻能像無頭蒼蠅般在大腦裏搜尋適當的字眼。“就算是照你所說的理論來取名字,那也是兩碼事,如此而已,跟阿菅學長所說的荷爾摩扯不上關係。”


    “那為什麽每所大學都刻意穿上那樣的浴衣來四條烏丸?菅原學長在河岸說,有一種叫荷爾摩的玩意兒,還有四個以荷爾摩相互競賽的團體。如果那隻是菅原學長一個人在故弄玄虛也就罷了。問題是,三所大學的人都真的來到了四條烏丸十字路口,還特地穿上不同顏色的浴衣。不隻顏色而已,背後還清楚地畫著玄武、白虎和朱雀。為什麽要連這種衣服都準備?好,就算是其他大學的人應菅原學長的要求,在那個時間來到四條烏丸嚇唬我們,那之後的宴會呢?其他大學的人也都很自然地談著荷爾摩的事,還介紹了新生,說他們跟我們一樣是接續新荷爾摩的成員。很明顯,這不太可能是自導自演吧……”


    “沒錯,或許真的有荷爾摩這種東西存在,我再不願意也得承認。但是關於荷爾摩的內容,如果將阿菅學長的說明照單全收,就大有問題了。依照他說的,那可是利用鬼或式神來作戰的遊戲呢!”


    高村似乎也無法反駁我的說法。


    “嗯……你說得也對了!”


    他皺起眉頭,沉思了好一會兒。


    “喂,你也看一下這個。”


    他拿起放在我大腿上的書,翻到另一頁,又把書放回來。我低頭一看,上麵是一大張從“安倍晴明像”翻拍成的彩色照片。


    “這不是那個很有名的陰陽師安倍晴明嗎?”


    “啊!他果然是個名人。”


    “對,像你這種從洛杉磯回來的歸國子女,哪會知道安倍晴明呢?你應該也碰到不少麻煩,過得很辛苦吧?”


    “還好啦!每次遇到什麽我不懂的事,我就會好好地查資料,所以不會很辛苦。”


    正當我對高村積極的態度感到萬分佩服時,他又開始演說。


    “所謂陰陽師,是陰陽寮的官位名稱。安倍晴明也是陰陽寮的一個官員,他的名字開始出現在史書上是在他四十歲以後,可見他也在基層努力了很久。你看他右下方,是不是有個奇怪的東西?”


    畫的正中央是一個戴著烏紗帽的胡子老爹,穿著以前的畫卷裏常見的軟趴趴的一副,盤坐在矮腳凳上。看來他好像就是曆史上最厲害的陰陽師安倍晴明,不過老實說,長得不是很帥,在這位晴明老爹的右下方,的確如高村所說有個奇怪的東西。


    “這個矮矮的大叔是什麽東西?”


    “那好像就是式神。”


    “這就是式神?是不是陰陽師對著紙片吹一口氣,就會像嫋嫋煙霧般現身的那玩意兒?”


    “對,它們會聽從主人的命令,詛咒某人、傳遞消息給某人或保護主人,可以變成任何模樣,來去自如。”


    “嗯……不過長得這麽醜,有點可憐。”


    我把臉貼近那一頁,仔細觀察那個式神。拿著火把、雙膝著地、在晴明公前待命的那張臉,怎麽看都是很像妖怪的大叔模樣,身高大概隻到成人的腰部。


    “用這些家夥玩荷爾摩?怎麽想都太可笑了。帶著這樣的東西走在路上,不引起大騷動才怪呢!我看連京都府警察的機動部隊都會馬上跑過來。”


    “可是一般人看不見它們啊!你知不知道鬼的語源?據說,‘鬼’(oni)是‘隱’(on)的訛音,原意是躲起來不讓人看見身影的意思。對了,聽說以前‘神’(kami)也念成(oni)(鬼)呢!總之,以前不管神或鬼,都被視為某種肉眼看不見的特殊東西。所以我也曾經想過,荷爾摩會不會是用某種平常看不見的東西來比賽。”


    露出鄭重其事的表情大抒己見的高村,看到我索然無味的眼神,趕緊露出諂媚的笑容敷衍地說:“哎呀!幹嗎露出那種表情,我隻是那麽想過而已啦!”便匆匆把書收進了背包裏。


    “你可以在下次例會時問阿菅學長,說不定那家夥會若無其事地對你說:‘你胡說什麽啊?那當然是開玩笑啦!’”


    “啊,很有可能。”高村邊拉起背包的拉鏈,邊嗬嗬笑著說,“可是,如果菅原學長表現得很認真呢?”他突然壓低聲音,盯著我看。


    “我說你……”


    我正要怒氣衝衝地反駁高村的話時,突然想起在四條烏丸十字路口看到穿著浴衣迎麵而來的一群人時,那種無法形容的驚恐和不安交雜的感覺。“今晚,一起進行荷


    爾摩比賽的四個團體,會在四條烏丸十字路口匯集。”當阿菅學長在四條河岸這麽宣布時,我心想他這個玩笑開得還真大呢!壓根不相信這種規劃,沒想到其他大學的人,竟然真如阿菅學長所說出現在四條烏丸十字路口。當時所感覺到的不安,就是類似“既然進行荷爾摩比賽的四個團體真的存在,那麽,阿菅學長所說的荷爾摩是不是也真的存在呢?”這種恐懼的感覺。


    用鬼或式神來進行競賽的荷爾摩。


    參與這項競賽的四所大學。


    “不可能有這種事!”


    我用力搖著頭。但是莫名的不安,一直在我內心深處騷動不已。


    ☆


    暑假前的最後一次例會,以大三生請客為號召,在迎新會會就沒再去過的居酒屋舉辦。京大青龍會所有成員——包括十名大三生與十名大一生,總計二十人全都來到了位於百萬遍的ko屋,以例會來說是很難得的事。在那裏,阿菅學長當然麵臨了一年級生狂風暴雨般的激烈質問。


    第一個點燃火苗的是蘆屋。


    蘆屋的身高將近一米八,肌膚黝黑,剪著整齊的短發,肩膀寬闊,一副運動員的模樣,是法律係的學生。他隨時都想掌握或主導形勢,具有典型的掌控型特質。但是根據我的觀察,他的性格與他爽朗的外表不同,顯得乖僻又拖泥帶水。我絕不是很開朗的人,但是我一直努力維持心胸開闊的性格,雖然很多人沒有察覺,我扔如此堅持。而蘆屋則完全相反,他是個外表開朗,內心卻封閉的男人,但很少有人察覺。所以,蘆屋在大家眼中是個開朗、豪爽的人,一如他的外在形象。他總是裝出一副誠懇的樣子,其實滿口虛情假意,根本就是個狡猾的人。這就是我對他的感想,但是跟一般人對他的感覺有很大的差距,所以總讓我恨得牙癢癢的。


    再寫下去,會搞得好像是因為我嫉妒蘆屋的外表,所以企圖破壞他的形象似的,幹脆不寫了。最後,盡管很不情願,我還是要加上一句——在一年級的男生當中,蘆屋算是第一大帥哥。沒錯,我就是這麽一個公正的人。


    蘆屋提出來的問題,當然是關於荷爾摩的事,不過那種質問方式,頗像他拖泥帶水的性格。明明一句“不可能有那種事”就解決了,他卻滿口大道理地提出質問,說什麽鬼或式神純粹隻是想像出來的東西,但是以民俗學觀點來看,也可以說是當時的人們對風俗習慣、生死觀、黑夜的恐懼所產生的一種文化。


    真的是很不幹脆的做法,完全不合我的性格,但是要駁倒對方的理論,或許就是要這麽做吧!最後的目的是要俺讓阿菅學長頭像,說出符合常理的“荷爾摩”的真正內容。要反駁滿口大道理的質問,需要言之成理的答案。最後,我還是對蘆屋那充滿法律條文式的論述,私下佩服得五體投地,心想鬼或式神的非現實性被解釋得如此詳細、有理,想必阿菅學長也應付不來吧!


    沒想到,京大青龍會第四百九十九代會長菅原真,麵對這樣的質問卻不動如山。


    “有的東西,就是由。”阿菅學長泰然自若地說。


    聽到他的回答,我手上的杯子差點掉下來,但是阿菅學長卻一副神態自若的樣子。


    碰了一鼻子灰的蘆屋漲紅著臉,又打算繼續追問。


    “哎呀,不要這麽急嘛!蘆屋,你不久後就會了解了。”


    阿菅學長滿臉神清氣爽,給了蘆屋一個怎麽聽都像是在蒙混的答案。


    我看著憤憤不平、不發一語的蘆屋,內心暗自高新。但是,荷爾摩的問題並未就此打住,繼蘆屋之後,大一生們一個接一個提出尖銳的質問,阿菅學長時而露出為難的表情,時而嗬嗬大笑,時而點頭如搗蒜,還是堅決不改變自己的說法,抗拒所有質問。


    就這樣,雙方的討論一直沒有交集,眼看著阿菅學長堅持的非現實主張就要鎮住全場了。酒過三巡,討論暑假行程的聲音此起彼落,話題就要往另一個完全不同的方向展開,我們追究荷爾摩的意誌是越來越薄弱了。


    阿菅學長幾乎就快如願以償了。不用說也知道,這一天的例會,是為了安撫在祗園祭結束後滿懷疑問的我們,企圖用酒精的魔力,鈍化我們質問的矛頭,讓我們的疑問不了了之,就這麽進入暑假。等下星期開始後,就緊鑼密鼓展開荷爾摩的訓練……阿菅學長的這些奸計,正完美地邁向終點。


    但是一個纖細的聲音,猛然推翻了阿菅學長他們如此周詳、狡猾的策略。


    “請給我們看。”


    那平靜的聲音,從會場的角落無預兆地傳了出來。


    如果是我以同樣的音調說同樣的話,恐怕沒有人會理我。但是,說話的人是楠木文,所以充斥會場的喧鬧,頓時像退潮般安靜了下來。


    “請給我們看。”


    楠木文一個字一個字說得清清楚楚,所有人都驚訝地看著她。平時總是保持沉默,在酒席間也像處於慣性航行中的核潛艇般安靜的楠木文,會在眾人麵前發言,是空前絕後的大事。


    “既然你如此堅持,就給我們看,現在就給我們看鬼和式神。”


    楠木文右手拿著清酒的就被,用有些遲疑但清晰的口吻質問,不知道是因為大家都盯著她看,還是清酒的關係,她的臉頰紅得像火一樣。


    “不能給我看嗎?如果真有鬼和式神,請馬上把它們帶來這裏。”


    對阿菅學長來說,這應該是出乎意料的奇襲吧?在這之前一直有如背上插著“不動如山”的旗子般泰然自若的阿菅學長,態度開始有所動搖,就是最好的證明。


    “果然沒辦法給我們看吧?你在騙人,我要離開這種騙人的社團,我要退社。”


    當喵嗚喵緊咬不放,表現出堅定的意誌時,阿菅學長明顯動搖了,不時與身旁的大三生交換眼神。可能光交換眼神還不夠他們甚至開始咬耳朵,最後幹脆背向我們,幾個人唧唧喳喳討論起來。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楠木,請不要說退社這種話。”


    剛才的強硬態度不知跑哪去了,阿菅學長用非常窩囊的語調這麽說著,站起來麵向楠木文,搖搖晃晃地伸出手來。


    “我說……我本來還不打算說,但是沒辦法了,就告訴你們吧!”


    “那麽,把鬼和式神帶到這裏。”楠木文立刻如此要求。


    “這件事……我恐怕做不到。”


    頓時,大一生發出了強烈的噓聲攻擊阿菅學長,因為他說出了類似投降的話,態度卻依然從容自若。


    “哎呀!你們聽說我,冷靜地聽我說。我很能理解你們無法相信我的話的心情,可以的話,我也想給你們看,可是現在不可能。”


    “為什麽?”蘆屋氣勢洶洶地問。


    “你們還看不見。我們跟你們一樣是大一生時,也看不見。沒錯,如果當時我們硬要看的話,或許早就看見了。但是我們的學長不讓我們看。現在我們才知道,那也是沒辦法的事,他們必須那麽做,也就是說,需要做好某種程度的準備才能看。該怎麽說呢……總之,就是你們將成為它們的主任。啊!‘它們’就是指那些式神。所以,你們首先必須學會它們的語言,我們稱之為‘鬼語’。”


    阿菅學長停頓下來,環視學弟學妹們。當然,每個人的眼神都充滿懷疑,懷疑阿菅學長是不是想用“鬼語”這個新編出來的鬼話來掩飾舊的,所以帶著戒心抬頭看著阿菅學長。


    “所謂的荷爾摩需要靠各位對它們下指示,驅使它們,才能成立。但是,它們不會無條件地聽從各位的指示。要驅使它們,必須先讓它們把你們當成主人。因此,你們必須學會它們的語言,也就是鬼語。”


    “有哪些鬼語……你能不能舉個例?”高村規矩地舉手發言。


    阿菅


    學長有些遲疑地看著高村的臉。


    “咕啊咿嘰嗚欸。”


    突然,阿菅學長像要從喉嚨裏生出蛋來似的,發出詭異的聲音。


    “啊?”高村似乎嚇破了膽,發出可笑的聲音。


    “我剛才說的是‘前進’的意思。鬼語裏的每句話都像這個樣子,念起來很難為情,所以我不太想在這麽多人麵前說。”


    阿菅學長一副真的很難為情的樣子,猛抓這頭。但是……“那這句怎麽說?”大一生還是爭相要求他示範其他句子。他每次都很誠懇地、仔細地一一響應我們的要求,發出有如早上在洗臉台嘔吐的中年男人的聲音。


    喜歡掌控形勢的蘆屋起哄說有驗證的必要,大聲提議要有三個人同時做實驗。他主張說,隻聽阿菅學長一個人說,無法排出即興創作的嫌疑,所以必須再請兩個大三生出來,測試三個人說的話是否一致。蘆屋的提議提到大一生的大大讚同,大家想要立刻進行驗證,看看是否真有鬼語存在。看到蘆屋神氣活現地掌控全場,我心裏很不是滋味,但是很遺憾,我不得不承認他的提議非常有意義。


    “那麽,就說‘停止’這個詞吧?”


    蘆屋這麽說,站起來的三個人點了點頭。根據阿菅學長的說明,他們知道的鬼語也隻限於與動作相關的簡單語句。


    “我喊三、二、一後,請你們一起念出那個詞。準備好了嗎?我要倒數了,三、二、一……”


    “呼啾咿啪啯。”


    滑稽的三重奏完美地響徹會場。


    “喏,就是這樣囉!”


    我完全搞不懂阿菅學長說的“這樣”是怎樣,隻見他用像是卸下了心頭一塊大石的表情環視會場,說:“我保證當你們學會鬼語時,就可以看見它們了。每個人的學習進度不一樣,不過,大致上是兩到三個月。”


    阿菅學長屈指一算:“還有七個月……可是得扣掉假日與考試期間,所以時機學習時間大概隻有四個月。”他喃喃地說,“所以請你千萬不要退社。”他又轉向楠木文。


    看到楠木文雖不是百分百認同,但仍然表情僵硬地點了點頭,阿菅學長說:


    “還有其他問題嗎?”


    他用重拾信心的表情環視會場。我們大一生個個表情複雜,好像不知道該說什麽話。這意味著阿菅學長的勝利,我們沒能扳倒他的理論。


    雖然並不十分認同,卻也失去了反駁的意願,我們就帶著這種不知怎麽辦的心情離開了ko屋。在這樣的心情下,等暑假結束後,還會看到其他社員嗎?我環視周遭,不知是不是我多心,總覺得大家一副遭受挫折、毫無精神的樣子。早良京子的鼻子也比平常低垂,減少了華麗感。對我來說,阿菅學長說的話是真是假的確很重要,但是,更重要的是可以這樣每個禮拜見到早良京子。根據高村的轉述,早良京子暑假要去加拿大探親。不管當時的理由為何,我跟她都曾在同一個屋簷下度過一晚,但是我們之間的關係,卻仍處於極少對話的冰冷狀態。為了讓這種亞寒帶關係變得更加溫暖,我不由得暗自祈禱,希望暑假結束後,還能再見到早良京子。


    我在ko屋對麵十幾輛並排的自行車中尋找自己的愛車時,眼下突然冒出一個黑色的圓形影子。我往下一看,發現是楠木文圓圓的頭在那裏鑽來鑽去,她跟我一樣在尋找自己的自行車,我看著她出奇嬌小的背影,突然想起她正是讓阿菅學長透露那麽多情報的大功臣。


    自從那天跟她一起去采購琵琶湖露營的東西後,我就沒再跟她說過話。那天之後,總有種被她將死的感覺,連跟她目光交會都敬而遠之。然而不可思議的是,現在的我覺得自己應該可以很自然地跟她交談。我對這那顆完美地反射ko屋霓虹燈的“阿凡頭”,說了一聲:“喂,楠木。”


    她驚訝地回過頭來,然而在發現聲音的主人是我後,便露出跟某天一樣的疑惑表情,毫不客氣地看著我。頓時,我不禁懊悔自己開口叫了她。但是,人在該受到稱讚時就必須要稱讚,所以我很快地說了一些讚美的話,譬如:“楠木,你一開口說話就把我嚇到了。”“那是很好的切入點呢!”“阿菅學長完全被你打敗了。”可是楠木文自始至終都板著一張臉,我隻能在心中苦笑,覺得自己在楠木文麵前好像變得特別饒舌。正要再說些什麽時,她突然發出尖銳的聲音說:


    “不要說了,安倍。”


    我像被點了穴道般全身動彈不得,她推著車快步從我身旁離去,看都沒看我一眼,就騎向了夜晚的百萬遍一帶。


    “你怎麽了?”


    高村推著自行車,走到還沒完全從衝擊中恢複的我身旁。


    “看來,阿凡很討厭我。”


    暑假結束後的例會,能再見到楠木文嗎?——我懷著還哆嗦顫抖著的心,邊看著它那顆像蟹味菇的頭緩緩消失在黑夜中,邊把高村的自行車鈴按得叮叮作響。


    ☆


    我先從結果說起。


    暑假結束後,京大青龍會在九月第二周的星期三舉辦了下學期[1]的第一次例會。我們十個大一生全都來了。


    [1]日本大學的學期製一般分為上學期(前期,4月上旬至7月中旬)下星期(後期,9月上旬至2月中旬)。假期一般分為暑假(7月中旬至8月下旬),寒假(12月下旬至1月上旬)與春假(2月下旬至4月上旬)。


    可見,不管暑假期間大家心中有過怎樣的掙紮,又得出了怎樣的結論,我們終究是“有‘味道’的一群人”。不過對我來說,早良京子是我惟一關心的事,看到她出現在充當會場的學生餐廳並分送加拿大特產給大家時,我開心得差點跳了起來。她也給了我一瓶楓糖漿,我不知道要用來做什麽,但是看著黏稠的褐色液體,我就陷入了快融化的甜蜜感中。


    之後,京大青龍會完全變身為印度社團,不禁令人懷疑,之前的大文字山健行、嵐山烤肉、比睿山兜風、琵琶湖露營,這些活潑的戶外活動是所為何來?在每個禮拜三聚餐後,以及一個月兩次的禮拜六中午,我們會更換場所,讓大三生輪流當老師,勤奮地進行荷爾摩的訓練,也就是鬼語的練習。地點包括學長學姐的房間、學校的空教室、ktv包廂。天氣好時,就在鴨川三角洲。


    鬼語教學基本上是靠口耳相傳。我們必須模仿學長學姐的嘴形,重複發音,直到學會為止。俗話說,年輕時所付出的辛勞絕不會白費。但是,以跟鬼、式神溝通為目的的鬼語學習,在年老時真的派得上用場嗎?這恐怕不隻是我,而是所有人每天都會思考十次左右的疑問。“我再也不做這麽蠢的事了。”就算有一天突然有人這麽說,並且從此不再出現在例會也不足為奇,然而,我們十個大一新生卻一起邁入了第三個月,其間沒有一個人脫隊,這究竟是偶然還是必然的結果呢?


    我寧可相信從頭到尾都是一連串的偶然,因為高村一度想退出京大青龍會,留住他的不是別人,就是我。或者,我當時的行動也早已屬於預定和諧的理論之中?“對,沒錯,當然是這樣啦!”我很怕當我大聲說出這件事時,會從某處傳來這麽直截了當的斷言。所以,在聽到那樣的宣言之前,我要先告訴大家——當時的高村處於天人交戰的緊繃狀態,是我的親身谘詢與確切建議,鞏固了他留在京大青龍會的意願。


    那是在東山的紅葉如火般染紅了山坡,修學旅行[1]的學生、觀光客絡繹不絕,開始大搖大擺地走在京都大馬路上時所發生的事。入學半年以來,我第一次有機會拜訪高村在岩倉租的房子。


    岩倉位於自行車可及的通學範圍圈內的極北處,在明治維新的主角岩倉具視[2]登上曆史舞台錢,那裏是個非常荒涼的地方。但是以前那段光輝的曆史已經被遠遠拋到腦後,如果


    有誰被其他學生知道自己住在岩倉,一定會被嘲笑,因為離學校太遠了。而且那裏又以冬天跟阿拉斯加一樣寒冷而文明。即便是晴朗和煦的冬天,從岩倉開來的公交車車頂還是堆著白雪。


    高村卻特地把自己的住處安排在那麽大老遠的地方。


    “搭車到京大,大概要十五分鍾吧!”


    即使連房屋中介都這麽說,也仍然沒能敲響高村的警鍾。因為他是在大西洋彼岸的汽車社會長大的。從此以後,高村每天都得騎上四十分鍾的自行車來學校上課。


    [1]畢業旅行。


    [2]岩倉具視(1825-1883),19世紀時日本最有影響力的政治家之一,對明治維新有很大的貢獻。


    我去高村的住處,是在鬼語教學和阿菅學長所謂的“荷爾摩總論課程”進行了快兩個月的時候(經由這些課程,證明高村對四神和社團名的推測是正確的)。傍晚時分,我拚命踩自行車,踩了好長一段路,終於到了岩倉。高村結結巴巴地說著“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之類的話,迎接我入內。或許是我的錯覺,總覺得岩倉的天氣比京大所在的百萬遍一帶涼快多了。我脫下鞋子,興奮地問他:“都準備好了嗎?”他拿著菜刀,以托福九百八十分的流暢英文回我說:“everythingisok。”


    高村的住處整理得很整齊,一點都不像男生的房間。九個榻榻米大的房間中央有一張和室矮桌,上麵擺著今天早上剛從他老家送來的高級黑和牛[1]。我才剛到十分鍾,就跟高村吃起了壽喜燒[2]。我千裏迢迢來到岩倉,就是為了這個很少有機會遲到的國產牛肉。


    “喂!那張寫得很爛的東西是什麽?你寫的嗎?”


    和高村兩人不發一語,全神貫注地大啖牛肉後,我的心情開始緩和下來。環視高村的房間,我發現一張貼在牆上的宣紙。


    “世間虛假——意思是現實世界不過是虛假的世界。是聖德太子晚年說的話,因為留給我很深的印象,所以我試著寫寫看。”


    “這樣啊,好深奧的話。”


    “最近我常會思考一些沒有意義的話。”


    高村指著桌子說,桌上放著《虛構人名辭典》、《虛構地名辭典》等厚厚的書。


    “我不知道該怎麽說,總之,好像不是很好的傾向。”


    “我們在大學生活中,最該對抗的事情是什麽?”


    “啊?”我不由得停下夾牛肉的手,盯著高村的臉看。


    [1]日本牛肉、


    [2]又稱鋤燒,起源日本古代,指農人在繁忙之餘利用鐵製農具如鋤、犁的扁平部分,於火上燒烤肉類果腹。現指在鐵鍋裏烹調頂級牛肉及菜蔬的飲食。


    “你認為是什麽?”


    “嗯,應該多餘的睡眠吧!如果可以每天隻睡八小時,就能有效利用睡懶覺的時間去做其他很多事。另外,像是p開頭的黑色遊戲機也具有可怕的破壞力。”


    “哈哈。”高村並不是很讚同的樣子。用筷子撈起粘在壽喜鍋角落的豆皮。“我認為是虛無,不,不隻是大學,出了社會後,虛無還是會不斷折磨著我們。”


    “高村,你是怎麽了?”


    雖然我有點擔心地看著高村,但是我的手片刻也沒停過,拚命撈煮得剛剛好的牛肉。


    “老實說,我在考慮要不要退出京大青龍會。”


    聽到這句話,我不得不停下正要把沾了蛋黃的牛肉送進嘴裏的動作。


    “安倍,你是以什麽心情在上那個鬼語教學和菅原學長的荷爾摩課程?每當我想到做那些事是為了什麽,就會有一股強烈的虛無感。”


    我一邊心中暗自驚歎“哎呀哎呀”,一邊還是把牛肉塞進了嘴裏。


    “現在才說這種話,剛開始最支持阿菅學長的就是你啊!”


    “沒錯,可是……”


    “你的感覺我非常了解,有時我也會疑神疑鬼的,生怕一切都是他們在故弄玄虛,我們這是被一個大規模的整人遊戲整整耍了一年。如果真是這樣,我們就太慘了!啊,越說越可怕,好像阿菅學長真的會興奮地拿著‘大成功’的標語牌跑來似的。”


    “那麽,安倍,你是相信菅原學長說的話囉?”


    “我沒這麽說。”


    高村用怨懟的眼神看著我,深深地歎口氣,垂下了肩膀,坐在放壽喜鍋的矮桌前的他,看起來好像小了一圈。


    “我已經厭倦了每天都在東想西想的感覺,不管怎麽想,最後都會回到原點,就像漫無目的的人地奔馳在埃舍爾的錯視畫[1]裏,感覺好虛無,真的非常虛無。我已經不知道我為什麽要學鬼語了……失去了加入目的的社團,就不再是社團了,不是嗎?”


    “或許是吧!可是你一開始就知道,這是個即便認真探討也得不到什麽答案的社團啊!好了,多吃點青菜,放鬆心情吧!”


    “唉!我真羨慕你,安倍,為什麽你的心態可以保持得這麽平和呢?我一直想問你,你是靠什麽秘訣維持這種強韌……不,是這種‘沒神經’的神經的?”


    我當然不可能告訴他,我最關心的隻有早良京子的鼻子,其他事情都是其次,我一點都不在意。


    “說我沒神經也太失禮了吧!我建議你試著對自己說:‘幹嗎想那麽多?一切都讓它去吧!’或許多少能讓心情緩和下來一些。”


    [1]埃舍爾(m.cescher,1898-1972),荷蘭版畫家,慣用各種錯視技巧使觀畫者產生幻象,作品充滿了無窮的想像力,有“幻覺藝術之父”之稱。


    “也許吧……”高村微低著頭,把因為煮過頭而變得軟趴趴的水菜機械式地送進嘴裏。“你剛才說的哪些畫,我也想過很多次,可是,怎麽想都不覺得學長學姐在騙我們。如果是騙我們的,那麽,那些鬼語也都是捏造的,你認為可能吧?所有的大三生都會說那些鬼語,而且會的用語還不少吧!上過鬼語訓練課之後,你應該也確認這一點?我不認為他們隻為了欺騙我們,就特地編造一套虛構的語言,甚至還背起來……可見,他們應該認真的,那些鬼語也應該真是鬼的語言……剛開始,我的確也想支持菅原學長的理論,但那是因為我一直以我自己的想法來詮釋他所說的話,以為他是把我們至今還看到的某種東西,象征性地以鬼或式神之類的詞匯來表現。但是,現在我知道了,菅原學長所說的鬼和式神之類的詞匯來表現。但是,現在我知道了。菅原學長所說的鬼和式神指的就是‘那個東西’,並不是什麽象征性的表現。可是再怎麽樣,鬼和式神都不可能以實體存在啊!由此可見我們正在上的鬼語教學,荷爾摩課程都是胡扯瞎掰的,鬼語也是捏造出來的……這麽一說,又回到了原點。”


    高村滔滔不絕地一口氣說完後,就粗魯地把鍋裏剩下的牛肉通通撈走,說:“不要把青菜都塞給我。”


    “原來如此,你的意思是我無法同時相信他們的做法和目的啊!硬要把沒有道理的事說成有道理是不可能的,的確很傷腦筋呢!”


    “不要說得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你也是當事人啊!安倍。”高村大口咬著牛肉,很沒規矩地用筷子指著我。


    “喂,高村,不管你列出多少疑點,最後的症結還是在你不相信學長學姐吧?”


    高村裂開嚴肅地看著我,不滿地說:“那麽,安倍,你相信菅原學長說的話嗎?”


    “我相信阿菅學長說的話,但是我覺得阿菅學長是個值得信賴的人,其他的大三個也一樣。我不會把他們的話照單全收,但我相信他們的人格。他們不是那種會撒彌天大謊的人,你不妨試著放開心跟他們交往,我的人生導師雅誌也說過‘男人要成為大河’。”


    “我總


    覺得好像脫離了本質。”


    “唉,不要這麽急嘛!等到三月就真相大白了。如果他們真的在騙我們,就把他們全扔進鴨川,到時我也會像阿修羅一樣懲罰他們的。”


    高村還是一副無法苟同的表情,但是,我們就此結束了關於京大青龍會的話題。吃完壽喜燒後,我們一起聆聽我花了七年時間錄製的“雅誌musicfaircolle”。


    “對了,我一直想問你,你為什麽老是穿成這副德性?”


    在歌曲之間的空當,我問了一直想問,卻又害怕問得不好會傷害到他,所以一直不敢問的事。


    “咦,什麽意思?”


    “你還問,你的大半怎麽看都不對勁啊!為什麽一個朝氣蓬勃的十八歲年輕人會穿印著近藤勇[1]圖案的t恤呢?你在哪買的?”


    “最近我都在研究曆史。對了,據說百萬遍附近有陸援隊的駐紮地呢!想到阪本龍馬曾在那裏走動[2],我就覺得很興奮。”


    [1]近藤勇是江戶時代末期親幕府的武士組織“新選組”的局長。


    [2]陸援隊是江戶末期土佐藩士中岡慎太郎所組織的軍隊,阪本龍馬是海援隊的隊長,兩隊常常相互支持。


    “我要說的不是這個……”


    “我一直住在國外,可是,不管我的英語說得多流暢,在那裏還是被當成外國人。回到這裏後,我又不知道大家都知道的事……結果還是像個外國人,我再也受不了這種孤獨的感覺了。”


    “慢著、慢著,你說到哪去了?我要說的是更單純的事……”


    “我希望更有身為日本人的自信,所以想知道更早的根源,於是開始研究曆史。我再也不想當無根的浮萍,我要有屹立不倒的跟,我要更有自己是日本人的自信……”


    “喂、喂,不用說到熱淚盈眶吧?你是日本人啊!剛才聽《父親最長的一日》[1]時,你不也跟我一樣猛吸鼻子嗎?這麽了解雅誌的你,已經比其他任何人都像日本人了,我敢向你保證。你要對自己更有自信。”


    “謝謝,聽你這麽說,我很高興。”


    高村用力點著頭,用印著近藤勇人像的t恤袖子擦擦鼻子。我咽下我想說的話,把麵紙遞給了他。


    直到深夜,我才離開了高村的房間。


    “那麽,下次例會見了。”


    我這麽向他道別,他也沒點頭。我帶著他恐怕真的會退社的預感,跨上自行車,穿過夜晚的白川通,往丸太町的住處騎去,整整花了一個小時才回到家。


    [1]這是佐田雅誌的歌曲,描述父親對女兒的深厚感情。


    但是,他徹底背叛了我的預感。


    接下來的例會在百萬遍附近的西餐廳召開,高村若無其事地出現了。


    “結果我還是輸給了好奇心。”


    高村看著我,露出像少女似的害羞表情。


    我太遲鈍了,又缺乏與人之間的溝通,所以隻注意到高村,說不定,所有大一生都多少有過這樣的困惑。結果是大家都戰勝不了想知道結果的好奇心,所以沒有退出京大青龍會。也就是說,除了像我這種動機不純的人之外,所有人都被京大青龍會的魔力綁住了。


    以鬼語為主的荷爾摩訓練一直持續到十二月。新年過後,先是我們一年級的共同科目考試,二月輪到高年級的專業科目考試,這一期間,京大青龍會都處於實質休止狀態。


    等到京大青龍會的所有成員二十人再次相聚,是在二月底的居酒屋例會上,在此順便同時慶祝考試結束。


    例會一開始,阿菅學長就突然宣布:“下星期三舉辦‘吉田世代交替儀式’。”


    他對這我們幾個反應遲鈍的一年級生微微一笑,恭恭敬敬地以“各位——”起了個頭,說:“你們努力到現在,終於可以看到我答應過你們的東西了。”


    我們全都屏住氣息,興奮起來。


    終於到了解開一切真相的時刻。


    ☆


    巨大的樟樹厚厚地遮住了整片天空。


    學校的鍾台前方映出形似蘑菇的陰影。聳立在黑夜中的這棵樟樹,常綠的枝葉下有幾個可疑的人影晃動著。這些人影不是別人,正是我們京大青龍會的二十名成員。


    三月的第一個禮拜三,鍾麵上的燈光淡淡浮現在清澄的空氣中。時間是深夜十一點三十分,天氣還冷得刺骨,吐出來的氣都是白的。


    阿菅學長穿著運動外套,站在圍繞著樟樹的矮叢外圍的座台上,確認全員到齊後,他環視大家,嚴肅地說:“現在我們就要前往吉田神社,進行‘吉田世代交替儀式’。穿過神社的鳥居後,就禁止所有悄悄話。這項儀式是京大青龍會最重要的儀式,請各位務必牢記這一點。還有,很抱歉……”


    阿菅學長放低聲調,麵向並排站在團體角落的早良京子和楠木文。“這個‘吉田世代交替儀式’的前半部禁止女人參與,所以,請你們先跟她們在這裏等。時間到了,她們就會帶你們去神社。”他指著兩個三年級的學姐說。


    “我們為什麽不能跟去?”


    早良京子摩擦著凍僵的手,低聲抗議著。站在早良京子旁邊的楠木文也抬起頭,用剛烈的眼神看著阿菅學長。


    “對不起……請不要問為什麽,照我的話去做。”


    阿菅學長深深一鞠躬,完全不給她們再發問的機會。那模樣完全不像平常的阿菅學長。兩人被那樣的他安撫了下來。盡管一臉不滿,卻也沒再說什麽。


    “謝謝。”阿菅學長抬起頭來,繼續麵對其他人說,“男生們聽著,現在我們就要前往吉田神社。有一點我要拜托各位,在吉田神社境內,我們要獻上一支舞,這支舞是京大青龍會代代相傳的傳統舞蹈。屆時,我希望一年級的能跟著我們一起跳。不用擔心,這支舞很簡單,你們隻要有樣學樣,跟著我們舞動身體就行了。另外,還要配合舞蹈發出聲音,我希望你們都盡可能照著做。獻上舞蹈後,女生就可以加入行列,一起完成‘吉田世代交替儀式’。從那時候起,我們十個大三生就會離開京大青龍會了。之後我們會將各位介紹給‘它們’,直到那時之前,都請保持嚴肅的氣氛。”他的聲音透露出不尋常的嚴厲感。


    大家不由得緊張起來。此時,阿菅學長向每個人各要了一枚一元硬幣,不曉得要用來做什麽。他將收集來的二十枚一元硬幣放進藍色的小布袋裏,塞進運動外套的口袋。然後,他抱起放在腳邊的長木箱,從矮叢外圍的座台上跳下來,穿過我們中間向前走,他手中的木箱表麵用毛筆字寫著“玉乃光”。我邊跟著學長們往正門走去,邊回頭往後看,可以看到早良京子和楠木文站在樟樹下,臉色蒼白地目送著我們離去。在黑暗中,楠木文的阿凡頭看起來更膨脹了。我抬頭看著鍾台,指針正指著晚上十一點四十五分。


    吉田神社是以在室町時代誕生的吉田神道聞名,現在更以盛大的節分祭[1]為人所知。從京大正門出去左轉,往東一條通直走約一百米,就是吉田神社的鳥居。在阿菅學長的帶領下,京大青龍會的十六名男生從東一條通一路往東前進。


    [1]指立春前一天或立春當天,在各地寺廟舉行的祭祀儀式。


    吉田神社的鳥居就像通往魔界的入口一樣,在黑夜中張開大嘴,等待著我們。背後的吉田山像巨大的生物蹲踞在那裏。


    走出京大正門後,就沒人再開口說話了。一群男生鑽過鳥居,踩著粗沙礫,走在沒有燈光的參拜道路上。正殿位於吉田山山腰,通往正殿的階梯旁有個小小的洗手台,我們在那裏漱了口、洗了手。冰冷刺骨的水使我們原本就已凍僵的指尖完全失去了知覺。


    往正殿的石階途中,屹立著一棵杉木,擋住了去路。


    我抬頭一看,發現石階兩側茂密的枝葉,包圍著一棵高聳入天的杉木,霸道地盤踞了夜空。仿佛天狗就要出來四處飛竄般,被風吹得窸窣作響的黑影,看起來就像對我們發出了強烈的警告。


    爬上階梯後,視野變得遼闊了,左邊那片廣闊的神社境內,又聳立著一座鳥居。擺在角落的自動販賣機那白晃晃的燈光,給人無比的安心感。境內當然空無一人,社務所的窗戶拉上了長臉,所有建築物的燈光都已熄滅。


    我們鑽過鳥居,走向前殿。白天是鮮豔朱紅色彩的前殿,現在呈現一片灰色,了無生氣,完全被黑暗同化了。


    前殿右手邊有個小小的舞殿[1],舞台上有堆成三角形的米袋。阿菅學長在舞殿前停下來,平靜地說:“各位,請在這裏脫下鞋子和襪子。”


    [1]在神社內用來表演傳統舞蹈的建築。


    所有大三生都遵照指示開始脫鞋子,我們也趕緊驅策凍僵的手,脫下鞋子和襪子。光著腳,戰戰兢兢地踩在粗沙礫上的觸感,就像冷空氣一路貫穿頭頂似的。


    接著,阿菅學長又下了奇妙的指示。


    “大三生三件,大一生四件。”


    根絕阿菅學長壓低聲音所做的解釋,三件、四件指的是一副的件數。內衣內褲、長褲、襯衫都各算一件。我在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的狀態下,選擇了內褲、牛仔褲、t恤和長袖外衣,接著把拖下來的外套和毛衣卷成一團,放在舞殿邊緣。


    我們列隊站在前殿前,由阿菅學長帶頭,七名大三生在他後麵橫向排成一列,再後麵是我們八名大一生。遵從指示比我們少穿一件,隻穿著三件衣服的大三生們,清一色都是長褲、短袖內衣的模樣,隱約浮現在黑暗中的雙臂,看起來既單薄又可憐。


    之後,我們以直立不動的姿態等待了好一會兒,我不知道在等什麽。寬敞的神社境內鴉雀無聲,惟一晃動的東西就是從我們口鼻冒出來的灰色氣息。我的腳已經完全失去知覺,隻能感覺到骨頭隱隱作痛。


    話說回來,這個儀式還真嚴肅,竟然還有“嚴禁女人”這種落伍的規定,到底接下來要做些什麽呢?總不會要我們在耳朵或下巴塗上奶油、鹽巴之類的東西,像“要求特別多的餐廳”那樣,往祭壇走去,讓高村給我看的那些小式神大叔大快朵頤一番吧?這麽一想,就好像聽到從前殿牆壁的另一麵傳來聲音說:“客人,歡迎光臨、歡迎光臨,您不喜歡吃沙拉嗎?那麽,我馬上生火幫您油炸。”不要啊!好可怕。


    [1]這是日本知名詩人、兒童文學巨匠宮澤賢治(1896-1933)的代表作,收錄在他生前除了詩集《春與修羅》之外,惟一出版的童話集《要求特別多的餐廳》中。故事描述有兩個人進深山打獵,在回程途中誤入了一間妖怪開的餐廳,差點被吃掉。


    這時,前方響起嗶嗶嗶的短促尖銳電子聲,我看著手表,時間正好是十二點。


    “現在開始‘吉田世代交替儀式’。”


    阿菅學長轉過身來,嚴肅地對我們這麽說。他手上不知何時握著裝有向我們所有人收集來的一元硬幣的小布袋,腳邊放著從木箱拿出來的一升裝“玉乃光”酒瓶。不用說大家也知道,這瓶“玉乃光”就是京都傲視全國的純米吟釀名酒。


    阿菅學長再轉向前殿,拿起“玉乃光”緩緩走向階梯,在香油錢箱前停下來,把“玉乃光”放在香油錢箱前,接著後退一步,深深一鞠躬。他身上的白色內衣,在中央拱起的人字形屋頂下朦朧浮現。


    阿菅學長打開手上的小布袋,將共計十枚的一元硬幣以四枚、三枚、兩枚、一枚的數目,分別丟進香油錢箱裏。鋁製硬幣在木箱裏彈跳,發出當啷當啷的聲響。接著,阿菅學長拿起腳邊的“玉乃光”,拔開瓶塞,虔誠地將酒灑在香油錢箱四周,大概是當成淨化的酒吧!酒灑落在水泥地上,濺起了水聲。


    他把一升裝酒瓶放回地麵,再度站在香油錢箱前,挺直背脊,態度嚴謹地依序進行了二拜、二拍手、一拜的參拜儀式。


    “我是京都大學青龍會第四百九十九代會長菅原真,就讀理工學院三年級,專供地球行星科學,地址是京都市左京區高野蓼原町巷下鴨二o二號室,出生於昭和年九月三日,今年二十二歲。今天來此舉行京都大學青龍會時代交替儀式,除了名酒‘玉乃光’之外,並將獻上京都大學青龍會世代相傳的舞蹈。”


    阿菅學長仿佛變了一個人,用充滿緊張感又霸氣的聲音說道。他後退一步,深深一鞠躬,和他並排的學長們也一起低下了頭,盡管摸不著頭緒,我們大一生還是跟著做了。


    阿菅學長轉過身來,走下階梯,站在學長們麵前。


    “從四開始。”他環視大三生,喃喃說道,學長們也輕輕點頭回應他。然後,阿菅學長突然脫起了內衣。顧不得刺骨的寒冷,他毫無表情地脫下內衣,再度麵向前殿。


    接下來到底還要做什麽——我無視透過薄薄的外衣悄悄潛入的寒氣,咽下口水,專注地看著前方。阿菅學長袒露他那完全稱不上見狀的羸弱上半身,用力喘著氣。我悄悄往左右張望,看到所有大一生都緊繃著臉,出神地看著阿菅學長裸露的背部。


    “四、三、二、一——”


    阿菅學長倒數後,就突然開始了“那個動作。”


    起初,我無法理解眼前發生的事所代表的意義。


    但是,當我發現這就是京大青龍會代代相傳的舞蹈時,強烈的麻痹感瞬間在我大腦中蔓延開來。


    他們唱著粗獷的旋律,伴隨著整齊劃一的舞蹈,響徹鴉雀無聲的神社境內。


    我聽過這首歌。不知為何,在“以前的懷念廣告特集”中看到的黑白畫麵流入腦海,還閃過了小林亞星[1]的大餅臉。


    春天來到driveway


    ye、ye、yeyeahyeah


    春天來到driveway


    ye、ye、yeyeahyeah


    renownrenownrenown


    新潮高雅的renown女孩


    熙來攘往熙來攘往熙來攘往


    ye、ye、yeyeahyeah[2]


    虛脫、暈眩的感覺,伴隨雷霆萬鈞的歌聲而來,我拚死抵抗,勇敢麵對。


    可惜的是,我隻能用言語來描述我現在所看到的畫麵,實在讓我不甘心得直咬牙。響徹神社境內的大男人的“renown女孩”大合唱,配上他們的舞蹈模樣——簡直是噩夢般的畫麵。


    [1]小林亞星是日本的知名作曲人,一開始是以廣告歌曲成名。


    [2]這是日本renown服裝公司於1967年播出的廣告歌曲,由小林亞星作曲。


    唱到“driveway”時,他們一起擺出了握方向盤的姿勢;唱到“ye、ye、yeyeahyeah”時,他們就像跳康康舞那樣,嫵媚地搖起屁股來;唱到“renownrenownrenown”時,學長們突然脫下了惟一包住上半身的內衣;唱到“熙來攘往熙來攘往熙來攘往”時,就抓著內衣在頭上旋轉揮舞;而唱到最後的“ye、ye、yeyeahyeah”時,就把內衣高高扔到半空中。


    看著眼前令人眩暈的畫麵,我們大一生從走出京大正門起就一直撐到現在,幾乎就要衝破極限的緊張神經,突然噗一聲斷裂了,沒隔多久,小林亞星的旋律就從我們凍僵的嘴巴溢了出來,無人例外。


    當我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也跟其他大一生一樣唱著“ye、ye、ye”還猛搖屁股,有如木偶般乖乖脫掉上衣,伴隨著“yeah”的叫聲,將上衣扔向了黑暗中。


    接下來,我們在吉田神社境內的瘋狂


    行為,實在是讓人難以自齒,可怕到不知該說是年輕氣盛,還是潛伏在身上的集團性格失控。


    我們繼續跳著舞,高唱年輕人在歌頌四季時的快樂,還以舞蹈的方式表現出來。每當季節變換時,我們就把歌詞的開頭改成“夏天來到遊泳池旁”、“秋天來到網球場”等,唱得沉穩,跳得輕盈,反正唱到最後,衣服一定會滿天飛舞。在那一瞬間,京大青龍會所有成員超越了年紀的鴻溝,完全融為一體了。


    在此,我要先請各位回想阿菅學長當時的模樣。在開始跳舞之前,阿菅學長就已經裸露上半身了。也就是說,阿菅學長的“件數”隻剩長褲、內褲“兩件”。所以,當“春”之舞進入衛生時,我們脫掉上衣,學長們脫掉內衣,阿菅學長則是把長褲扔了出去,身上隻穿一條內褲;跳著由“夏天來到遊泳池旁”開始的“夏”之舞,並在最後的“ye、ye、yeyeahyeah”大合唱時,他毫不猶豫地回到了出生時的模樣。


    在一大群人當中,隻有他一個人光溜溜地進入了“秋”之舞。當時氣溫隻有兩堵,是個寒風刺骨的夜晚。解放身心的京都大學青龍會第四百九十九代會長菅原真,賦予自己“兩件”的嚴厲條件,勇敢地帶頭行動。有個寫成“漢”、念成“otoko”[1]的字,簡直就是為他而存在的。


    [1]“otoko”也與日語的“男”同音,比喻很有男子氣概。


    但是,我們京大青龍會的男生們當然不會讓他一個人漂流在那種異次元之中,畢竟我們已經合為一體了。在“秋”之舞結束時,學長們的內褲全部飛向了半空中。我們一年級的長褲也緊追而上。當最後一段“冬”之舞開始時,我們眼前是一整排光溜溜的屁股。看著學長們形狀還不錯的屁股在麵前扭擺,我們也隻穿著一件內褲,青春洋溢地舞動著。


    那裏已經沒有羞恥、名譽,也沒有寒冷、疼痛,甚至存在著一種奇妙的亢奮感。當“冬”之舞邁向結尾時,在無法言喻的解放感與滿足感的刺激下,我們終於讓內褲啪啦啪啦地飛上了吉田的天空


    ☆


    傳說,對這蚯蚓小解,某種東西就會腫脹。


    那麽,在神聖的神社境內,連聲叫著“ye、ye”,邊把某種東西顯露出來,便瘋狂地跳舞,又會受到怎麽樣的懲罰呢?總不會變不見吧?可能是冷過頭的關係,我從剛才就感覺不到那東西的存在,於是惶恐地低下頭來檢視。那話兒為了保持體溫,盡可能所下了接觸外麵空氣的表麵積,不過,似乎還健在。我暗自鬆了一口氣,將視線拉回前方。


    裸體的男人們,凜然排列在我眼前。現在,儀式還在進行中,舞蹈結束,身體停止活動後,刀割般的寒冷空氣立刻毫不留情地包圍裸露的肌膚,冷得我都快哭出來了。


    “京都大學青龍會世代交替舞蹈到此結束。”


    恢複寂靜的神社境內,再次響起阿菅學長的聲音。


    總計十六名的裸體男,站在深夜的神社境內——這究竟是什麽畫麵啊?難怪要嚴禁女人加入。不隻是女人,恐怕也要嚴禁社會大眾靠近。試想,如果這個超級詭異的舞蹈在“kbs京都”之類的電視台播出會怎麽樣?想必我們馬上就會因違反良俗遭到檢舉。啊,老家父母哭泣的畫麵浮現眼前,我好想趕快穿上衣服。


    “各位,你們做得太好了。”阿菅學長落落大方、神色自若地麵向我們,稱讚我們的舞蹈。但是,當他瞥了一眼手表後,突然臉色大變,以慌張的口吻說:


    “糟了!各位,我們耽擱了一些時間,再有三分鍾女生就要來了。”


    剛才的肅穆感頓時煙消雲散,我們爭相撿起丟得到處都是的內衣褲,衝向排放在舞殿旁的衣服。我也驅策完全失去直覺的腳衝向了舞殿。坐在舞殿旁,穿上鞋子後,那種幸福感真是難以言喻!光是從粗沙礫的粗暴寒冷中得到解脫,就讓我如癡如醉了好一會兒。


    整整三分鍾後,隨著踩在粗沙礫上的輕盈腳步聲,兩位學姐和早良京子、楠木文從鳥居那邊往這裏走來。那時,我們已經穿完衣服,一副什麽事都沒發生過的樣子,在前殿前排好了隊伍。


    看到默默站在黑暗中的我們,四個女生似乎有點震驚,各自加入了大三生與大一生的行列。等二十名全員到齊後,披著運動外套的阿菅學長用非常渾厚的聲音說:


    “現在繼續進行‘吉田世代交替儀式’。”


    阿菅學長手中再度握著裝有一元硬幣的小布袋,接著他從運動外套口袋拿出微閃著亮光、大約兩厘米長的藍色石頭。後來我才聽說,那顆石頭叫“青鉛”,是鉛與銅的硫酸鹽二次礦物。根據高村之前的說明,對應東青龍的金屬,就是五金之一的青鉛。


    “十名大一生請往前。”


    阿菅學長拿著小布袋走到香油錢箱前,接著轉過身來,我們麵麵相覷,戰戰兢兢地在他麵前排成一列。


    阿菅學長環視我們一圈後,從第一個開始一一叫我們的名字。那口吻與其說是在確認每個人的名字,還不如說是念給某人聽似的,帶著某種奇妙的韻律。叫過所有名字後,阿菅學長再度麵向香油錢箱,右手握著小布袋,左手握著青鉛的碎石。他先把青鉛投入香油錢箱,堅硬的碎石發出嘎咚嘎咚的聲響,滾落箱子深處。接著他跟剛才一樣,依四枚、三枚、兩枚、一枚的順序,將小布袋裏僅剩的十枚一元硬幣全都投進了箱裏。


    “排在這裏的京都大學青龍會大一生,從今天起,將成為荷爾摩的新‘使用者’,繼承第五百代的京都大學青龍會。請在今後兩年的時間內,認定這十名為‘使用者’,拜托你們了。”


    阿菅學長用恭敬、虔誠的口吻說完後,連拍了兩次手。


    深深一鞠躬後,他轉過身來。


    “各位,辛苦了。它們似乎已經承認各位了。”阿菅學長的眼角泛起笑意,用力點了點頭,指著我們背後說:“看看你們後麵。”


    我們回過頭,順著阿菅學長的食指望過去。


    學長學姐們不知何時移動到左邊的舞殿前。從我們剛才排隊的地方,直到鳥居前的地麵上,有許多小小的身影紛紜雜遝地攢動著。


    “呀!”突然有人失聲大叫。


    就像濃密的樹影立體化一般,“那群東西”帶著奇妙的立體感四處鑽動。這時,一個像是小玩偶的物體突然從黑影中彈跳似的衝了出來,我們不由得往後退。那個物體在我們麵前擺出“chier——”的姿勢[1],揮動手、腳,“呼嚕、呼嚕”地發出喉嚨被痰卡住一樣的微弱聲音。


    後來我才聽說,那是它們表示歡迎時所發出的聲音,也就是說,在那一瞬間,我們有生以來第一次聽見了小鬼的小聲。


    我們看得茫然失神,站在背後的阿菅學長卻平靜地宣布:


    “‘吉田世代交替儀式’到此結束。”


    [1]這是日本喜劇漫畫大師赤塚不二夫(1935——2008)筆下《小鬆君》中人物的招牌搞笑姿勢:高舉一隻手,手腕呈直角彎曲;另一隻手的手肘彎曲,使前臂與地麵平行。單腳站立,抬起一隻腳並彎起膝蓋,使小腿與地麵平行。擺出這個姿勢,同時發出“chier——”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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