淒淒慘慘戚戚。


    不管對我那無人能敵的天真、舉世無雙的愚蠢吐多少口水都嫌不夠。實在太窩囊、太愚昧了。我至今的長久相思全都白費了。不,從一開始,我的戀愛就沒有對象存在。我是對著不會說話的人體模型唧唧喳喳說個不停,頻送秋波。可能的話,我想猛敲我這顆愚鈍的頭,消去所有記憶。我想把我對她的迷戀,深深愛著她的鼻子這種無可救藥的昏昧情緒,全都連根拔除。


    隻要能見到她一眼,我就很高興;在能跟她說到話的日子裏,即使我回到住處,心都還是暖的;她出於禮貌寄給我的賀年卡,我都夾在《英日辭典》的s頁[1]裏。我最近談的都是荷爾摩的事,大家可能會以為我不再那麽關注早良京子了。錯,錯,錯,那是不可能的事。京大青龍會有聚會時,我的視線之內總是有早良京子的身影,沒有聚會的時候,她的殘留影像也隨時在我的心中呼吸著。這一年來,我一直是以誠實、沉穩的態度來對待她,用吻合的眼神看著她美麗的鼻子。我平日的舉止有多紳士,從早良京子會在晚上突然來我住處找我這件事,就不言而喻了。


    但是,從頭到尾都是我一個人虛幻的美夢與獨角戲。因為從一開始,在她的視線裏,就隻有一個男人的身影。


    千金難買早知道。


    [1]早良的讀音是sawara,所以安倍把她寄來的卡片夾在字母s頁。


    早知道,那一天、那個時候、那個地方,我就這麽做、那麽做了,這種後悔的排列組合不斷湧上心頭。我沒有向早良京子表明我的愛意,也沒想過要向她表白,還搬出“隱忍才是唉”這種完全跟不上時代的“葉隱”[1]教諭,用毫無意義的理論來武裝自己。直到現在失去了心靈依托,空中樓閣在空中瓦解了,我才清楚知道,自己隻是個膽小、擁有敗犬性格的男人。從第一次見到早良京子卻不敢跟她要手機號碼那天晚上起,我的勇氣就沒有半點成長。


    回首這一年來自己的毫無作為,一股令人咬牙切齒的遺憾席卷而來。我一再責怪自己,不管結果會多難堪,都該表明自己的心意。更好笑的是,在我內心深處竟然覺得自己失去了她。其實,哪談得上失去呢?我根本連嚐試得到她的決心和勇氣都沒有。我的心破了一個洞,泡在苦汁裏的悔意不斷從那裏溢出來。我撿起被打上岸,用縷縷後悔補綴起來的貝殼,短短嘟囔一句“nopainnogain”,重新開始後悔的排列組合。


    ☆


    據高村說,那完全是一見鍾情。就在我對早良京子一見鍾情的三條木屋町居酒屋“貝羅貝羅吧”的迎新會上,她也對蘆屋這個男人一見鍾情。看到早良京子那麽積極參加京大青龍會的活動,我還曾驚訝地想——她為什麽這麽喜歡這個社團呢?這是多麽可笑的情景啊!也就是,我看著我自己被投射在前方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


    [1]《葉隱》是日本武士道的經典書籍,也是武士的代名詞。


    據高村說,那段戀情幾經波折。剛進大學時,蘆屋有個從高一就開始交往的女朋友。那個女孩為了考上蘆屋就讀的京都大學,正在家鄉的補習班準備重考。所以,在兩人去酒類專賣店采購琵琶湖露營時所需飲品的回家路上(我是跟楠木文一族,去買咖哩材料),早良京子向他告白了,可是他並沒有接受。兩個禮拜後,早良京子參加完教育學院的班會,正要回家時,在四條看到蘆屋和前來京都遊玩的女朋友走在一起,受到打擊的她,頹喪地走到鴨川沿岸,坐在丸太町橋附近的長椅上一個人啜泣。高村不知道我就睡在旁邊的長椅上,後來發生什麽事,我比誰都清楚。沒錯,我絕對忘不了,那是祗園祭宵山三天前的事。


    據高村說,那是早良京子舞會了。蘆屋跟正用功準備重考的高中女朋友在四條見麵,並不是為了一解相思之情,而是為了想選擇早良京子為新女友,所以,找她來結束長達三年的交往關係。她為了挽回蘆屋的心,一個人趕來了京都。


    據說,蘆屋和早良兩人的交往始於祗園祭宵山。我想起哪天,早良京子和蘆屋一起來到四條河岸,從她臉上絲毫看不出三天前哭過的痕跡,展露出清新柔和的笑容,那一幕幕仿佛就像昨日。原來,那是在幾個小時前成就了愛情的女孩與大家分享的幸福。我不知道那種笑容有一半是因為蘆屋,還傻傻地沉浸在幸福的氛圍裏。啊!如果可以回到那時候,我真想給愚蠢的自己狠狠一巴掌。


    據高村說,早良京子還是一樣深深地米莉安蘆屋。他說他一點都不知道蘆屋哪裏好,但是隻要一提到蘆屋,早良京子向來沉穩的性格就會突然像打開了開關似的,變得很熱情。交往半年時,蘆屋身旁還偶爾會閃過那個前女友的身影,激動的早良京子差點就殺到蘆屋家鄉的補習班去找她理論了。loveisblind(愛是盲目的)這句話,簡直就是為她而存在的。目前最危急的問題,就是蘆屋的前女友經過一年的重考生活後,考上了同誌社大學。不知道是為了複仇,還是偶然的結果,總之,她來到了京都,意圖不明。高村私下很擔心,早良京子對這件事非常敏感,不知道會不會采取什麽極端的行動。


    最後,高村說,他之所以會這麽清楚早良京子的私事,是因為迎新會那天晚上跟早良京子交換手機號碼後,彼此就成了在學校生活中交換意見的朋友。關於這次的事,早良京子也發了短信跟他說,她已經強烈要求蘆屋的態度必須再柔軟一些,所以,請高村跟安倍一起去參加例會。高村說,他打算從後天的例會開始重回社團,一來因為我也會參加,二來為了早良京子,也該跟蘆屋建立起協調管道。


    我背靠著牆壁,思緒逐漸墜入失神的深淵,高村完全沒發現我的異樣,用發髻男的得意表情繼續說著。言語的利刃一刀接一刀,割得我滿身是傷,到了氣若遊絲的地步,我隻能勉強擠出聲音問他,為什麽現在才告訴我早良京子跟蘆屋的事?


    “我一直以為你知道啊!因為他們兩人交往的事,全社團的人都知道啦!”


    高村撫摸著發髻的前端,回給我一個帶著苛責的眼神。


    我在農學院操場上的記憶,就到此為止了。也就是說,那是我的大腦皮質和海馬體被宣判doctorstop的瞬間。[1]


    [1]doctorstop是日式英語,指拳擊選手在比賽中受傷,經醫生診斷不能繼續比賽的情形。


    ☆


    我決定進行的“閉關齋戒”,時間長達九天。


    我深鎖大門,緊閉窗簾,拔掉電話線,關掉手機,避開所有可以與人間聯係的不潔之物,沒入一人世界的深處。我沒去學校上課,蹺掉了家教工作,沒去京大青龍會的例會,也沒參加與京產大玄武組的荷爾摩。光想像自己得裝出一副沒事的樣子,杵在蘆屋與早良京子共處的空間裏,我就覺得想吐。例會那天晚上以及荷爾摩前夜,我聽到有人不停敲門的聲音,但是,我還是戴著頭戴式耳機,調大音量聽雅誌的演唱會cd,專心閱讀高村借我的《三國誌》——他會買這本書是因為他以為那是日本曆史。


    “閉關齋戒”一直進行到第七天,我才打開了手機,檢查短信,幾乎都是來自高村。剛開始是因為聯絡不上我而擔心,接著逐日變成埋怨我不回信的責備字眼。他自己在不久前還不是做過同樣的事?這個男人隻會怨別人,就不會說自己。我邊在心中這麽咒罵,邊一一看他的短信。


    短信中也提到兩天前舉辦的京產大玄武組之間的“京都府立植物園荷爾摩”結果。少了我一個人,京大青龍會是以總數九人的成員挑戰對手京產大玄武組的客場戰。我心想八成是輸了,可是看到結果時,不由得大叫一聲:“咦?!”短信裏麵說,盡管成員比對方少了一個人,京大青龍會還是贏了實力最


    強的玄武組。我從床上跳起來,繼續往下看。打倒強敵的功臣果然還是蘆屋。他的小鬼們比“衣笠荷爾摩”時更凶猛,不給玄武組一點攻擊的破綻,才短短三十六分鍾就讓對方俯首稱臣了。“大家對蘆屋的攻擊力讚賞不已,開始稱他為‘吉田的呂布’。”短信最後還加了這麽一句討厭的話。這麽一來,早良京子豈不是成了貂蟬?我進而做了不必要的想像。這種意料之外的精神性自殺行為,把我傷得更深。


    “閉關齋戒”的第八天晚上,我的心還無法從惡性通貨膨脹循環中逃脫出來,憂鬱的心情恍如蔓延到了天際,梅雨季連綿不斷的雨從早上便不停地敲打著窗戶。


    晚上十點整時,突然響起咚咚敲門聲。會在這種時間來找我的人,一定是京大青龍會的成員,而且十之八九是高村。我想差不多該浸淫人間的不潔空氣,慢慢回歸社會了,但是,還是希望他再讓我安靜個兩三天。更何況,重回俗世所見到的第一個人如果是發髻男,不潔度也未免太高了。基於精神上的判斷,我決定不理睬這個敲門聲。幸虧隻敲了一次,接著就沒聲音了。然而,就像算準了時機似的,此時又響起了咚咚敲門聲。從兩次之間的間隔和含蓄的敲門方式來看,感覺並不像是高村。我悄悄接近門,想從貼上了膠帶的貓眼往外看。


    “安倍同學。”


    纖細的叫喚聲隨著敲門聲從門外傳來。瞬間,我像遭到電擊般呆立在門前。


    “安倍同學,你不在家嗎?”


    我顫抖著手伸向門鎖,轉開了門把。


    一個女孩拿著濕淋淋的傘,孤單地站在門外。


    “對不起,這麽晚還來找你。”


    就像某天那樣,早良京子哭腫了雙眼,難為情地笑笑,低下了頭。


    ☆


    她微傾那美麗的鼻子,將裝著紅茶的馬克杯緩緩遞到了嘴邊,無聲地啜了一口,吸吸鼻子後,又將杯子放回暖爐桌上。她手上抓著手帕,長長的睫毛從低垂的眼眸處露出來,淡淡的黑影落在陶瓷般光滑的肌膚上。眼睛還有點紅,臉也有些蒼白,但更襯托出了她的美。不時偷瞄著她的我,不管喝了多少紅茶,都不覺得自己喝下了東西。


    那種感覺,就像一年前的影像原封不動地投射在眼裏。麵對低著頭的早良京子,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隻好抬頭望著天花板。這樣麵對麵默默地坐著,種種疑竇開始湧現腦海。我開始懷疑,這個早良京子是真的早良京子嗎?會不會是從我過度的妄念中衍生出來的幻想?


    在這八天中,我耗費漫長的時間思索早良京子和她的鼻子,隨之而來的後悔與自我厭惡所花費的時間,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其中,又以應該向早良京子表麵自己的心意這個想法,在後悔的無限回廊中耗費了我最多的時間。同樣都在後悔,應該要做更具積極性的後悔——我不斷重複這種消極後悔的想法,但是,為什麽早良京子一出現在眼前,我的心就破了個洞呢?我清楚條列架構出來的後悔圖表,瞬間煙消雲散,就像破了底的水桶。已經抱定了那麽多憑空想像的覺悟,如果這時突然脫口而出說:“我對你一見鍾情。”那麽,我肯定會因為太過緊張和難為情,痛苦掙紮而死。


    啊,我就是這樣。隻會在大腦裏天馬行空,卻不會伴隨實際行動。我需要的是知行合一的精神。不,在喃喃說著“我需要的是知行合一的精神”之前,就該勇敢踏出一步……快踏出去啊!就那樣痛苦掙紮而死吧!去啊去啊去啊——


    “安倍同學?”


    “嗚哇啊!”


    被她突然一叫,我不由得跳了起來。當我慌忙將視線從天花板拉回來時,發現早良京子正怯生生地看著我的臉。


    “你還好吧?”


    “嗯、嗯,沒事。”


    “對不起,突然來找你。”


    “沒、沒關係。”


    “安倍同學,你都不問我為什麽會來嗎?”


    “啊,我……這個嘛……”


    看到她還含著淚水的眼眸,我當然想知道願因。但是,如果那個原因就是蘆屋呢?我想我會不知道如何嗜好。因為我喜歡你啊——我實在說不出口。


    “你人真好。”


    “是嗎……沒、沒有啦!”


    “你是不是去旅行了?高村同學一直聯絡不上你,很擔心呢!上次的例會、府立植物園,你都沒去,怎麽了?”


    “啊……呃……我想我不會再去京大青龍會了。”


    “咦,為什麽?”


    早良京子睜大了眼睛。我看著她那正好麵對著我的端正鼻子,想到再也不能每個禮拜看到這個鼻子,不禁百感交集,抬頭看著半空中。


    “什麽事讓你這麽不想去呢?難道是那件事……”


    “不,跟那件事沒關係。”


    我用強硬的語氣打斷了早良京子的話。她接下來要說的話,一定會提到我現在最不想聽到的男生的名字。我無論如何都不想在這個房間裏,從早良京子嘴裏聽到蘆屋的名字。


    “對不起。”


    “不……早良同學,你不需要道歉。”


    早良京子無言地點點頭,注視著自己在暖爐桌上的手中握著的手帕。


    雨滴敲打窗戶的鏗鏘聲響,回蕩在安靜的室內。早良京子小口啜飲著已經涼掉的紅茶,我望著她優雅的鼻梁,哀傷之情又油然而生,於是一口喝幹了紅茶。


    如果我用“平常心”仔細觀察早良京子的神情,在她進房間時,我說不定就會發現她眼底閃爍著淡淡的可疑光芒。


    都這麽晚了,外麵還下著傾盆大雨,早良京子為什麽非得在這時候來我的住處找我不可?我連這麽基本的問題都不願認真麵對。因為,我怕她的眼淚會跟蘆屋扯上關係,這樣的恐懼阻斷了我的思考。不用說,這都是因為一年前那件事影響了我,盡管有些情況不同於當當時,但我還是把從高村那裏聽來的“鴨川落淚理由”,也無條件地套用在這次的事件上。


    譬如說,一年前,早良京子固執地不讓我發現她在笑,還倔強地隱瞞到底,在我麵前絕不會吸鼻子或用手帕擦拭眼角。


    從這些微妙的差異,我就該感覺到某種信號了。但是,經過八天的“閉關齋戒”,我的心已經不知懷疑是何物,就像個剛出生的嬰兒,被徹底淨化了。我沒有抱持任何疑問——不,我甚至將疑問之心視為卑鄙的行為,儼然以一個紳士的態度迎接早良京子的突然來訪。


    我暫時離席上完廁所回來後,雖然目睹與一年前相同的光景,還是沒有影響我當時的心境。也就是說,當我發現早良京子上半身趴在床上呼呼大睡時,我不但沒產生疑心,還有點驚慌失措,而且仍然以紳士的態度去麵對那樣的情景。


    “哇,哇!早良同學。”


    我慌忙走向早良京子。她坐在坐墊上,把手臂放在床上當枕頭,沉沉睡去。我跪下來,窺視她的側臉。美麗的鼻子線條清楚地呈現,看得我不禁屏住了氣息。但是,想到這個鼻子已經為另一個男人所獨占,也同時感到無限的悲哀。


    “早良同學,你快醒醒啊!”


    我輕輕叫她。現在已經晚上十一點多了,我並不打算讓早良京子就這樣睡在我這裏。不管雨下得多大,我也要讓她搭上出租車。回到修學院的住處。一個有男朋友的年輕女孩,不該在其他男人的房間裏度過一晚。萬一因為今晚的事情而引發早良京子和蘆屋之間的爭吵,那不就太沒意義了。


    再見了,早良。


    我心痛地看著殘留在她眼角的睫毛膏汙漬,向她做了無言的告別。不管我多麽傾慕她和她的鼻子,她的心中從以前到現在卻都隻有一個男人。人們說“海畔有逐臭之夫”,雖然隻是比喻,我還是難過得不得不稱她為“逐臭之夫”。聽高村


    那麽說,我隻能斷言她絲毫沒有欣賞男人的眼光。現在,她還是跟一年前一樣,一心一意把珍珠般的淚水獻給了那個男人。我有很多話想說,然而一旦麵對她本人,我就知道什麽都不用說了。她選擇了蘆屋,那就是一切。


    我要離開京大青龍會,然後——忘了她。


    “早良同學,你不可以睡在這裏!”


    我用強硬一點的語氣叫她,但還是完全叫不醒。我往前挪動膝蓋,把手伸向她瘦弱的肩膀,想用力搖醒她。


    然而,意想不到的陷阱,就潛藏在此時此刻。


    向她的鼻子告別吧——


    我非常認真地這麽想。


    對我來說,那並不是什麽寡廉鮮恥的事,而是從誠實衍生出來的行為。就像我總是滿懷敬意地對待早良京子的人格那樣,我對早良京子的的“鼻格”,也充分表現出了敬意。不,可以說是表現出了這世上最高的敬意與愛意。所以,今晚在向她本人告別之前,先向沉默不語的鼻子告別,又有什麽奇怪的呢?


    我又不是要做出親她鼻子那種犯罪的行為,隻是想用指腹輕輕沿著線條撫過,代替告別而已。


    之前曾在這個房間嚴厲勸誡我的心之聲,現在已經聽不見了。我縮回就快碰到早良京子肩膀的手,做一個深呼吸,將顫抖的食指伸向她的鼻子。


    這時候,她的眼睛毫無預警地突然張開了。


    我來不及把手縮回來,隻能張大嘴巴,一副正要撲向她的姿勢,而伸出去的手指之間離她鼻子一寸的位置顫抖著。


    接下來隻能用“慘不忍睹”這句話來形容。


    響徹房間的一聲尖叫、我的右手被撥開、抬頭看著我的驚懼眼神、匆忙站起來的身影、衣服摩擦聲、踩踏地板聲、開門聲、跑過走廊聲——我隻能無力地將手伸向玄關,無奈地目送著早良京子的背影離去。


    第二天,我的“閉關齋戒”結束了。


    或許有人會說,在早良京子來找我時,“閉關齋戒”就被迫中斷了。但是,我還是想假裝“閉關齋戒”沒因此被打斷——請容我這麽想。因為要我把早良京子當成不潔、應該“避忌”的東西,未免太悲哀了。更何況,真正的結局是以大家都能認同,且再明顯不過的形式發生的。


    那是早上十一點多的事。當門外響起咚咚敲門聲時,我正為了與早良京子告別的場麵反反複複後悔第一萬次,嘴裏還啃著可以當早午餐的幹麵包。


    我不由得站起來,豎起耳朵。敲門聲隻響一次就停了,過了一會兒才又含蓄地響起。


    一定是早良京子——我確定後,立刻衝上前打開門,並且把昨晚想了一整夜的道歉話語都先在嘴邊準備好。


    但是,站在門外的不是早良京子。


    是表情無比凶惡的蘆屋。


    “你對她做了什麽?!”


    我還來不及招呼他,他的拳頭已經與怒吼聲同時揮了過來,接著,我就倒在地上了。


    我按著臉頰,茫然躺在地上。他對著我一陣謾罵,最後丟下“你這個變態!”這句話,便粗暴地關上門離開了。


    我說蘆屋是我最該“避忌”的人,相信大家都會認同吧?就這樣,不管願意與否,我在第九天結束了我的“閉關齋戒”


    ☆


    我和阿菅學長隔著暖爐桌麵對麵坐著,桌上擺著章魚燒。


    這是我結結實實地挨了蘆屋一拳後的第二天,在阿菅學長住處上演的畫麵。


    下午睡醒時,我看到手機裏有阿菅學長傳來的短信,大一是想找個地方跟我聊聊。我立刻回電答應他,他說:“那麽,下午五點在我住處見。”就這樣敲定了。


    我不知道阿菅學長是不是聽說早良京子去我那裏後發生的一連串事件,才找我出來談。但是,不管怎麽樣,也該把我跟京大青龍會之間的關係做個了斷。


    我在半路上買了章魚燒,當阿菅學長興衝衝地打開裝著章魚燒的紙袋時,我立刻切入了主題:


    “我想退出京大青龍會。”


    阿菅學長打開紙袋的手停頓了一下,但是,很快又默默地拿出了袋裏的兩盒章魚燒。


    “這樣啊……”他重重地歎了口氣。


    “不行嗎?”


    不管阿菅學長如何決定,我都已經決定退出了,隻是覺得事前請示會長是應有的禮貌。


    “也不是不行啦!隻是……”


    “隻是什麽?”


    “恐怕不可能。”


    “什麽意思?”


    阿菅學長瞄了我一眼,抓了抓鼻頭。


    “不如你先告訴我,你為什麽想要退出呢?我跟楠木去找你的時候,一點都看不出你有這種念頭啊!是不是後來發生了什麽事?”


    看來,阿菅學長還不知道我跟蘆屋的那件事。


    “對不起,我不能告訴你理由。”


    “看來似乎有很嚴肅的理由呢……啊!這是美乃滋。”


    阿菅學長從紙袋裏拿出小包裝的美乃滋,放在桌上。


    “為什麽不可能退出?”


    “也不是啦!其實隻要你想退出,就可以退出,但是……”


    “但是什麽?不總不會還有事情瞞著我們吧?”


    “喲!你真敏銳。”


    阿菅學長詫異地看著我。我隻是隨便說說而已,沒想到竟然說中了!一股不祥的預感襲向了我。但是,阿菅學長不但不設法消除我的不安,還露出沉重的表情,開始在章魚燒上加美乃滋。


    “說到這個問題,就是……你們都簽了契約吧?”


    阿菅學長一副很難啟齒的樣子。


    “契約?什麽契約?”


    “就是……那些家夥答應在你們麵前現身,你們就得成為‘使用者’,負起所有責任,直到下一次的交替儀式……這樣的契約。”


    “我不記得簽過這樣的契約。”


    “當然啦!因為是我替你們簽的。”


    我不由得停下往章魚燒加美乃滋的動作,抬起頭來,直視著裝傻的阿菅學長視線,尷尬的沉默氣氛一時間蔓延開來。


    “我第一次聽說這種事。”


    “其實我真的一直想找機會告訴你們。嗯,我要吃了,不客氣囉!”


    “不能coolingoff(解約)嗎?”


    “恐怕沒辦法耶……啊!真好吃。”


    此時再度陷入了漫長的沉默,我和阿菅學長繼續埋頭大嚼章魚燒。過了好一會兒,阿菅學長才用嘴對這滾動的章魚燒呼呼吹起,邊斷斷續續地說起“吉田世代交替儀式”的意義。


    據阿菅學長說,那個儀式的難點,在於把一元硬幣丟入吉田神社的香油錢箱的那個部分。也就是說,向所有人收集來的一元硬幣,不隻是一般香油錢,而是跟那些家夥解約與簽約的契約金。跳舞前投下的十枚,意味著阿菅學長等第四百九十九代成員的契約結束了,也就是所謂的解約金。而我們在前殿排成一列時,跟青鉛一起投下去的那十枚,則是申請成為新“使用者”的簽約金。


    “那麽,如果我中途退出京大青龍會會怎樣?總不會違反契約吧?”


    “嗯,就是那樣。”


    “簡直荒謬嘛!”


    阿菅學長不回應我的嘲諷,隻管大口大口動著嘴巴。


    “請老實告訴我,退出會怎麽樣?為什麽不可能?”


    阿菅學長抬眼瞄了我一眼,咕嘟吞下了章魚燒。


    “如果中途退出,會被那些家夥視為違反契約,就會遭到懲罰,而且是非常不人道的懲罰,沒有人承受得了。我們這一代也有人中途想退出,但是,不到三天就重回社團了。”


    “懲罰……什麽懲罰?”我惶恐地問。


    “那些家夥會來找你。”


    “咦?”


    “某天你醒來時,會看到房間裏到處都是式神,地上、床上、廚房……它們在所有地方走來走去。就算走出屋子,它們也會跟你到任何地方。在學校上課時,它們會在桌上賽跑。在研究室做實驗時,它們會在燒杯裏玩起相撲。進了澡堂,它們就會從浴缸下麵浮上來。禁了廁所,它們就會在馬桶下麵往上看。早上醒來時,它們會一起在你額頭上做體操……”


    我張大嘴巴,任憑章魚燒停在空中。


    “那就是懲罰?”


    “嗯,二十歲小時都要跟它們生活在一起。我也不太清楚,聽說不管早上、中午、晚上,它們都會吵鬧個不停,不讓你安靜地睡覺,不會給你一個人冷靜沉思的時間,也不再聽從你的任何命令。”


    那有如噩夢般的懲罰內容,讓我不寒而栗。如果我真的遭到那樣的懲罰,我想我可能連一天也受不了。


    “那個懲罰會持續多久?總不會一直到死吧?”


    “理論上是持續到下一次的世代交替儀式那天。但是,應該沒有人可以忍耐到那時候吧?以你的狀況來說,就是要跟它們過著親密的同居生活,直到明年三月下任京大青龍會會長在交替儀式中投下一元硬幣的那一刻。”


    “沒辦法停止它們的行為嗎?”


    “當然可以,隻要重回社團,它們就不會再來鬧你了。”


    我總算知道阿菅學長一開始所說的“恐怕不可能”是什麽意思了。太過分了——我徹底認清了京大青龍會是多麽惡劣的社團。


    “所以,安倍,你再試一次看看嘛少了你,我們多寂寞啊!我想這件事應該跟蘆屋有關,不過我不想追問。但是,我想不管任何問題,總會隨著時間慢慢解決的。”


    阿菅學長把最後一個章魚燒放進嘴裏,溫和地對我說。


    他說得很有道理,問題是,我已經無法想像自己繼續待在京大青龍會的模樣,也不想就近看著蘆屋和早良京子相依偎的身影。然而,我也絕對不想跟那些小鬼過親熱的同居生活。


    我實在走投無路了,前有蘆屋、早良京子,後有小鬼。我隻想一個人獨處,為什麽大家都不放過我呢?——


    “留在社團裏有這麽難過嗎?”


    可能是看到我茫然失措地用手指畫著地板,一臉頹喪的樣子,阿菅學長於心不忍,這樣問我。


    “無論如何都得回去嗎?”


    “應該是吧……不過,也不是沒有其他辦法啦!”


    “咦,什麽意思?”


    阿菅學長話中有話,我不由得抬起了頭。


    “我想這個條文,應該是為了像安倍這樣不能再參與荷爾摩比賽的人而訂的……我沒仔細看過,所以不太記得……呃,內容是什麽呢?……等一下。”


    阿菅學長拉長身子,從正麵貼著一大張印有偶像明星泳裝照的日曆紙,上麵堆著厚厚的專業書籍的書桌上,抽出一本老舊的冊子,封麵上用漂亮的毛筆字寫著“荷爾摩相關備忘錄”、


    “那是什麽?”


    “這個啊,應該說是荷爾摩的使用規則手冊吧!所有跟荷爾摩相關的事都記載在這裏麵。呃,剛才提到的條文,好像是在總則的最後麵……啊,就是這個。”


    阿菅學長皺起眉頭,看著翻開的那一頁。我沿著他的視線望過去,隻看到一大篇片假名與平假名夾雜的文縐縐文章,因為我站在相反方向,所以隻能辨識出開頭是“第十七條”這幾個字。


    “就是這個第十七條……使用這一條應該就沒問題了……不過老實說,我不太建議你使用。”


    “為什麽?別這麽說,快告訴我該怎麽做!上麵寫了吧?”


    “的確寫了,可是,該怎麽說呢……我有種不好的預感,而且,我還不曾聽說過有人遵循第十七條采取實際行動。”


    “你是說沒有前例?不要先個公務員似的說的那麽保守嘛!”


    “這世上沒有比荷爾摩更保守的東西了。企圖改變自古傳下來的某種東西,通常就會發生什麽不好的事。我們身邊不是常有這種故事嗎?所以,我覺得最好不要做這種違反常態的事。”


    “可是既然條文上有記載,就不是被禁止的吧?”


    “話是這麽說沒錯……”


    “拜托你告訴我。”


    我把雙手平放在暖爐桌上,深深低下了頭。我沒有餘力顧及阿菅學長那毫無根據的憂慮,那個“第十七條”關係著我的將來。


    結果阿菅學長拗不過我,為難的把“第十七條”的相關規定告訴了我。雖然成立的條件很難達成,但是“第十七條”上記載的文字,確實可以解決我現在的所有問題。


    “期限到什麽時候?”


    “你是說哪個?”


    “兩個。”


    “其實兩個都差不多。”阿菅學長笑出聲來,又把視線拉回小冊子上。“首先,根據細則,提出‘第十七條’的期限是在季前賽結束之前,也就是在下一次龍穀大phoeni戰結束之前,至於違反‘契約’的規定……從我那一代的經驗來看,如果沒有正當理由,連續兩次未出席荷爾摩就會被那些交火視為違約……所以,不管由哪個期限來看,你都必須在下次與龍穀大phoeni之戰結束前,備齊所有提案條件。不過,你真的要這麽做嗎?我覺得最好還是不要……”


    “請讓我那麽做。”


    我打斷阿菅學長的話,斬釘截鐵地宣告,其實根本想都不用想。因為往前進是地獄,往後退也是地獄,既然這樣,我要選擇沒有蘆屋、沒有早良京子的地獄,縱使哪一天必須直接與他們兩人對決也無所謂。


    “如果我備齊了所有條件,你會幫我提案嗎?”


    “這個嘛……”阿菅學長露出複雜的表情,最後輕輕點了點頭。“沒辦法,到時,我會讓你的付出得到應有的回報。”


    我把剩下的章魚燒塞進嘴裏,離開了阿菅學長的住處。跨上自行車後,我在心中喊著:“走,去岩倉!”接著拚命踩著踏板從北川通往北前進。


    ☆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我盤腿而坐,抬頭看著貼在牆上的書法。


    隔著小矮桌,我跟房間的主任高村麵對麵坐著。高村雙臂交抱,麵帶難色地抬頭看著天花板的某一點。如果把焦點放在那張臉上,還可以當他是以嚴肅的表情在沉默思考,但是整體來看,感覺就會一百八十度大轉變。“你來得太突然,所以我來不及綁嘛!”高村這麽辯解。但是,問題不在這裏。隻有頭頂露出頭皮,左右兩側的頭發則散亂地披在肩上,教我很難維持正常的表情看他。所以我盡量不去看他的臉,可是又禁不起那種怪異的誘惑感,不知不覺就會往那裏看。一往那裏看,就得強忍住笑,趕忙把視線移向《般若心經》的其中一節。


    小矮桌上擺著已經吃完的大碗,還殘留著甜甜的醬汁香味。我到的時候,高村正在享用豪華的鰻魚蓋飯。


    “你每天都吃這種東西嗎?”我問。


    “才沒有呢!這是我媽寄給我的,我今天早上才收到,她是想借此聲援在京都一個人努力生活的兒子。喂,這次可沒你的份哦!”高村給了我尖酸刻薄的回答。


    看著碗底朝天的蓋飯,我不得不說,他母親為了讓他得到老家的滋養,一會兒送和牛、一會兒送鰻魚的愛心,全都被高村用錯方向而白白浪費了。她到底知不知道高村現在變成這種見不得人的樣子呢?看來,高村並不想剃成月代頭[1],因為頭頂已經稀稀疏疏長出頭發,配上散開來的左右兩側頭發,看起來就像正要前往六條河岸刑場的石田三成[2]。如果知道自己的兒子以這身打扮大搖大擺地走在京都大馬路上,他的母


    親恐怕會大受打擊,從此一病不起。他實在太不孝了,如果我尚未出生的兒子有一天變成這樣,我一定會跟他斷絕父子關係。


    [1]月代頭是平安、鐮倉、幕府時代的武士所留的發型,最後甚至流行到民間。發型是從前額至頭頂的頭發剃成半月形,其餘頭發在頭頂前方梳成發髻。


    [2]石田三成是協助豐臣秀吉稱霸日本的得力武將,最後在六條河岸的刑場被處死。


    但是,不管我怎麽咒罵,這個男人卻是可以協助我脫離目前困境的惟一靠山。一想到這點,就打從心底覺得自己窩囊、沒誌氣,而陷入深深的悲哀中。


    “告訴我你的答案吧!”


    聽到我這麽說,高村緩緩將麵對著天花板的臉轉向我這裏。最糟糕的是,他那張臉越是認真,給人的感覺就越怪異。


    “可以問你一些問題嗎?”


    “當然可以,我可是抱定了必死的決心來找你的。”


    “你為什麽這麽討厭蘆屋?”


    一針見血的質問,讓我為之語塞。


    “這個男人的確有不少問題,可是我不懂你為什麽這麽討厭他。總之,你就是連跟他呼吸同一個地方的空氣都不願意,對吧?我也不喜歡蘆屋,但是隻要在例會或荷爾摩比賽場所不跟他說話就行了。而你卻連這樣都不能忍受,我有點無法理解。是不是你們之間有我不知道的問題?”


    高村直視著我的臉,連珠炮似的提出尖銳的質疑。


    來到他的住處之後,我先把從阿菅學長那裏聽來的違反“契約”以及“第十七條”的事,巨細靡遺地告訴他,然後為了發起“第十七條”的提案請求他的協助。不過,我沒告訴他我對早良京子的感情,還有昨天我跟蘆屋的那件事,我隻把我討厭蘆屋的心情當成擋箭牌,描述我不能再待在青龍會的個人隱情。可是我的這些話似乎無法打動高村的心。


    為了想出可以讓高村認同的理由,我很快在心底整理了一下想法。


    首先——我奧眼蘆屋,這是千真萬確的事。他明明是學法律的學生,卻毫不猶豫地訴諸暴力手段,那種不尊重法律精神的性格非得好好調教不可。不過,會促使我采取這樣的行動,當然不隻因為我討厭蘆屋。如果隻是蘆屋個人的問題,我隻要殺到他的住處,痛毆他一頓就行了,沒必要千裏迢迢騎自行車來岩倉這種地方。也就是說,問題在於早良京子,她是我悲哀的震源。而蘆屋的存在會直接影響到這個震源,所以我斷然拒絕與他共處一室。而且經過昨天那件事,恐怕蘆屋今後也無法跟我維持正常關係了。為了彼此……也為了早良京子,我跟蘆屋斷絕關係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如各位所見,問題非常簡單,隻要我把早良京子的事告訴高村就行了。這麽一來,他一個會支持我。


    但是,我做不到,怎麽樣也做不到。光想像我把對早良京子的情感告訴高村的畫麵,我就覺得丟臉、沒用、窩囊,痛苦得快暈過去了。明明在寒風嗖嗖的吉田神社裏,我連比這還丟臉的事都高高興興地做了,但是向高村坦承自己對早良京子的愛意這件事——啊,我就是無論如何都做不出來。


    “我再也無法跟蘆屋相處了,是前世的孽緣迫使我這麽做的。”


    結果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有力的理由,隻好死馬當活馬醫,試圖蒙混過去。


    “我無法苟同。”


    當然,高村搖搖頭,給了我冷漠的回答。


    然後他對我投以同情的眼神,緩緩地接著說:


    “你真的知道你在做什麽嗎?安倍,你是想把京大青龍會一分為二啊!沒有人會願意的……說得嚴重點,你純粹是為自己考慮,想把旁人也卷進去,徹底破壞社團的秩序。老實說,我對今後跟蘆屋一起參與荷爾摩這件事,沒有任何不滿。何況跟蘆屋在一起,還可以贏得荷爾摩,所以我甚至覺得很滿意。蘆屋真的很行,與玄武組的那一場荷爾摩,我在一旁看得全身起雞皮疙瘩,他就是這麽強。看到成為蘆屋的手下敗將,大喊‘荷爾摩——’的對手,我就會慶幸我的敵人不是蘆屋。他就是這麽強,強到非比尋常。現在你竟然想跟這樣的蘆屋為敵,還要我幫你承擔那樣的風險,卻不告訴我真正的理由,教我怎麽幫呢?這樣不會有人願意跟隨你的。”


    我像個被老師斥責的小孩,垂著頭聆聽高村的話。他說的每句話都很有道理,點出了我太過自私的想法,這讓我極度沮喪。


    “對不起,高村,我錯了。”


    我把雙手頂在小矮桌上,低下了頭。


    “那就把理由告訴我吧!這十多天來,你都幹什麽去了?為什麽會突然陷入這種進退兩難的狀態?”


    “唔,那是因為……”麵對高村毫不留情的直球攻擊,我帶著離開擊球區的打算,把視線轉向了剛才看到的牆上那幅字。


    “對了,我一直想問你,那句話是什麽意思?常常看到。”


    高村瞪了我一眼,似乎在埋怨我扯開了話題。偏偏他又很想說明,完全掩飾不了雀躍的表情。最後果然不出我所料,高村敗給了知性的虛榮心,自己打斷了自己的話,得意洋洋地說明了起來。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我不是很清楚教義上的解釋,不過好像是指不被任何事物束縛的心。”


    “上次那一張呢?”


    “我想過了,所謂虛無,不就是什麽都沒有嗎?而空也是什麽都沒有,但是,我認為空的思想應該比什麽都沒有包含了更深的意義,就像藍天,實際上看起來什麽都沒有,卻存在著讓生命運行的所有要素,不是嗎?我也想超越虛無,到達空的境界。”


    “那麽,你到達了嗎?”


    “怎麽可能到達,我又不是釋迦牟尼,我隻是寫下我的目標而已。”


    “哈哈,原來如此。”


    我敷衍地回答,再看了一下寫得很爛的字。


    我不知道高村對“空”的解釋對不對,隻覺得應該不是那麽容易理解的東西。畢竟空就是“空”,並不是“天空”。不過,隻要那是一種心靈上的寄托,對高村來說就是正確答案。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我試著在嘴裏念誦,回顧自己的心。現在,我的心正與“不被束縛的心”對峙中。我的心被早良京子和她的鼻子五花大綁,動彈不得了。光想到要把這件事告訴高村,我的心就產生了強烈的排斥反應。


    我不禁想,或許越是這樣,我越該告訴高村。我已經下定決心與早良京子訣別。以實際狀態來說,我跟早良京子已經形同訣別,所以剩下的是“我的心”的問題。是我自己願意被鎖鏈捆住的,現在我要自己砍斷鎖鏈。若從高村所說的“空”的教諭來看,我現在需要的絕不是用來砍斷鎖鏈的大斧頭,而是放鬆力量,等到鎖鏈自行脫落的“不被束縛的心”


    “我知道了。”我鄭重地轉向他,點點頭,用有點沙啞的聲音說:“我把所有事都告訴你,但是,可以先給我一杯茶嗎?”


    我趁高村在廚房泡茶時,靜下心來,理出頭緒。老實說,把所有一切告訴高村到底是對是錯,我不知道。但是為了解脫咒縛,我必須做些什麽才行。而且,我現在無論如何都需要高村的協助。


    高村用小砧板代替托盤,端著兩個杯子回到了座位。


    “請喝。”


    “不好意思。”


    我喝了一口熱茶,看到茶杯裏有茶梗隨波飄蕩。


    把茶杯放回小矮桌上後,我深吸一口氣說:


    “我這個故事,從一年前的京大青龍會延續至今。”


    我不知道自己說了多久。


    從我在三條木屋町居酒屋“貝羅貝羅吧”的迎新會對早良京子一見鍾情,到我對她鼻子的傾慕,和最後突來的結局——我用誠


    懇的話語,把我的心思毫無保留地告訴了高村。


    “差不多就是這樣。”


    我隻說到上禮拜的體育課之後第二天,我進入“閉關齋戒”的部分,就結束了這個長篇故事,並沒有告訴他兩天前早良京子來找過我,以及昨天遭受蘆屋攻擊的事,因為我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


    “你是不是瞧不起我了?”


    我麵向在我說話時完全沒出聲的高村,平靜地問他。說完後,我才發現,避重就輕的結果就是重要的部分我都沒說,所有內容都是我一個人滑稽的自導自演戲,從頭到尾討厭的對手都沒有出場,是個寂寞、空虛的獨角戲。


    我一口喝幹了杯裏的茶,當然,茶已經涼了。


    高村無言看著又墜入了自我厭惡深淵中的我,緩緩地搖了搖頭說:“怎麽會呢?”他吸吸鼻子,突然低下了頭,“對不起,我一直沒察覺。如果我早點看出來……”


    “別說,別再說了。”


    我舉起手來製止他,他抬起了頭,眼睛似乎有些濕潤。


    “我知道了,就這麽做吧!”


    高村點點頭,說得平靜而有力,我不由得蹲起來。


    “你真的願意幫我?”


    “你應我的要求,把實情告訴了我,這需要很大的勇氣。現在換我響應你的要求了。”高村一臉嚴肅,斬釘截鐵地說。


    “說不定會跟蘆屋對決!”


    “我當然有這樣的覺悟,不過現在想這個還太早,要先思考如何備齊提案的條件。”


    “好,明天就開始拉票。”


    “我知道了。”


    高村突然伸出右手,我無言地反握他的手,兩人麵對麵互看了好一會兒。我怕自己會笑出來,拚命用左手捏自己的大腿,看著高村莊嚴的表情。


    然後,我跟高村聚首商議,就像曾在這個地方策劃種種陰謀的岩倉男人們,唧唧喳喳地擬定計劃。當我離開高村的房間時,已是傳來送報人摩托車聲的黎明時分了。


    “對了,你最近去過我那裏嗎?”


    “咦,幾時?”高村露出米老鼠t恤下的肚臍,頂著像電影《終極戰士》裏的異形一樣的頭,打了一個大嗬欠。


    “上學期的例會和跟玄武組比荷爾摩的前一天晚上。”


    “沒,我沒去啊!有誰去找過你嗎?”


    “沒……沒人來找過我。”


    我扔下一臉疑惑的高村,說了聲“再見”便打開門出去了。


    早上的空氣有點冷,山頂染上了淡淡的粉紅色,如果我再多那麽一點文學素養,就可以為這個景色吟上美好詩句。我跨上自行車,帶著兩堵敲門竟然都不是高村的疑惑,踩著自行車的踏板,騎向遙遠的丸太町。


    店裏繚繞著比莉·哈樂黛略帶憂鬱的低沉嗓音,我喝口早已不再冰涼的咖啡,把杯子放回茶托上。


    “已經超過約定時間很久了。”


    “再等一下吧!說不定他們把集合時間搞錯了一個小時。”


    “說得也是……”


    我抬頭看看牆上的時鍾,約定時間是下午三點,已經過了四十分鍾。


    這家小小的泡沫紅茶店位於百萬遍十字路口的西南邊巷子裏。午後和煦的陽光從窗戶流瀉進來,照射在接近入口處的五人座圓桌上。


    “我看是不會有人來了……”


    “安倍,不要說這種喪氣話,你剛剛不是才說他們可能搞錯了時間嗎?”


    “要他們在我跟蘆屋之間做選擇,他們當然會選蘆屋,換了是我也一樣。”


    “你這麽說,怎麽對得起我這十天來到處奔波的努力呢?”


    “啊!說得也是,剛才是我嚴重失言……我太差勁了。”


    高村坐在滿臉沮喪的我旁邊,瞄了一眼手機,但是很快就歎口氣,關掉了畫麵。為了避免引發不必要的騷動,高村因應我的強烈要求,戴上了帽子。


    再次,請容我先介紹共十八條的《荷爾摩相關備忘錄》總則中的第十七條。


    第十七條若於規定期限內有人提案,青龍、朱雀、白虎、玄武便得以各自一分為二,重新進行荷爾摩之競賽。


    青龍、朱雀、白虎、玄武,當然是指四所大學的社團。說白了,這個條文的意思就是“將各個社團一分為二,重新進行荷爾摩競賽”。


    如阿菅學長所說,這個條文是建立在因人際關係的不協調,使一個社團難以繼續延續的狀況之下。但是,即便是這種類似緊急避難的性質,還是有種種條件限製。細則部分記載著許多條文,其中關於提案的部分可歸納如下:


    ◎若青龍、朱雀、白虎、玄武其中之一提案,則所有社團皆需遵從提案內容,切割所有社團,進行荷爾摩比賽。


    ◎提案需經社團半數成員同意。


    ◎社團之切割是一分為二(五名兩組)


    ◎分割後共計八組(四社團兩組),重新進行荷爾摩競賽。此時,即便青龍、朱雀、白虎、玄武需與同社團成員對戰,也需繼續進行荷爾摩。


    ◎分割有效期到荷爾摩季賽結束為止。


    我的目標是超高難度的解決方案,也就是分割京大青龍會,以促成我與蘆屋在社團內可以各自獨立,並借由荷爾摩的重新開賽,解決與那些家夥之間的“契約”問題。讓“第十七條”通過天的必要人數,是京大青龍會成員過半數的五名,也就是說,除了我和高村外,還需要另外三名成員的認同。經過討論後,決定全權交由高村負責說服京大青龍會的人。如果由沒什麽人氣的我出麵,恐怕隻會把事情搞砸。但是,經過約十天的說服,高村的結論是“希望渺茫”。


    1鬆永和阪上最近幾乎成了蘆屋的跟班小弟,立場堅定,毫無希望。


    2紀野跟阪上同樣在工學院建築學係,大可能因此同進退。


    3溫厚篤實的三好兄弟,不喜歡被牽扯到這樣的紛爭裏。


    4楠木討厭我。


    最後關於楠木這一項,是我自己的意見。她特地跟阿菅學長來找過我,我卻完全辜負了她的浩一,甚至還挑起社團的分裂,她不知道會用多麽深沉的怨恨和冷漠的目光來看我。隨便想都知道,她絕不可能支持我。


    稍微計算一下票數,便可知沒有任何支持者出現,是理所當然的結果。


    這本來就是件不可能的事,正如高村所說,敢頑強抗拒與蘆屋共處的人,在京大青龍會中隻有我一個人。我也是因為早良京子而采取了這樣的行動。這種極端個人的動機是不可能引發其他人共鳴的。對其他人而言,最近蘆屋在性格上的缺陷是有些引人側目,但是在荷爾摩賽場上仍是強有力的夥伴。


    我抬頭看看牆上的時鍾,時間是下午三點五十分。除了蘆屋和早良京子外,京大青龍會其他成員都收到了我發的短信,內容是“讚成提案的人,下午三點請在吉田泉殿町的泡沫紅茶店‘zaco’集合”。阿菅學長給我的短信暗藏激勵意味,說他已向其他大學的會長傳達了提案的可能性,所以現在就等我的消息。看來,啊襲擊者所等待的消息,將會是令人失望的內容。


    這時,突然響起一陣鈴響,店門打開了。正在裏麵的座位跟長發外國人談音樂的老板,低聲說著“歡迎光臨”迎接客人。


    看到從門外進來的兩人,我整個人都呆住了。那兩個人同樣用右手抓著頭,同樣露出靦腆、困惑的笑容,背對門站著。我沒想到真的會有人來,差點說出“真是巧遇呢”這種愚蠢的問候語。


    “對不起,我們遲到了。”


    三好兄弟在高村身旁坐下來,雙手合十,不好意思地笑著。我還是分不出來說對不起的是哥哥還是弟弟。


    “謝謝你們來,可是……呃,你們為什麽會來


    呢?”


    我半信半疑地問。都到了這種緊要關頭,我還是很沒誌氣地想,他們會不會隻是來泡沫紅茶店吃午餐呢?高村也明顯露出驚訝的表情,看著他們兩人。


    三好兄弟都點了熱咖啡後,把臉偏向同一個角度。


    “很簡單啊!”


    “我們從以前就很討厭蘆屋,總覺得他的心胸太狹窄。”


    “對,太狹窄,什麽事都沒得商量。”


    “最近越來越嚴重,態度越來越高傲。”


    “不知道會神氣到什麽程度。”


    三好兄弟嗬嗬笑了起來。


    “因為我們對他都沒什麽好感,所以當你在衣笠校區當麵反駁他時,我們都覺得大快人心。”


    “嗯,真是痛快。”


    我有點受寵若驚,直盯著他們兩人動個不停的嘴巴。在我眼中向來溫厚篤實、對誰都謙恭有禮的三好兄弟,竟然一句接一句狠毒地批判蘆屋,用字辛辣到連把蘆屋當成不共戴天仇人的我都不禁想替他說話。我交互看著完全分不清誰是誰的三好兄弟,心裏暗驚,除了我之外,竟然還有人這麽討厭蘆屋,果然從外表是看不出內心真正想法的。


    “不過,很對不起,安倍……盡管如此,一個小時前,我們還是覺得以長遠來看,最好還是跟著蘆屋。”


    “因為很可能跟蘆屋對決,對吧?沒人贏得了那個像怪物一樣強悍的蘆屋啊!”


    “可是我們被那通電話說服,於是就匆匆趕來了。本來還擔心人都走光了,幸虧你們還在。”


    電話?我反射性地望向高村,高村也露出同樣驚訝的表情回望著我。


    “電話?什麽電話?你們跟誰講了電話?”


    “她應該是跟我們差不多時間出門的,所以差不多快到了吧!看,來了來了。”


    我認為應該是三好兄弟中的弟弟,邊把奶油倒入咖啡裏,邊指著窗外。


    我望向窗外,一輛自行車進入我的視線來到泡沫紅茶店前,笨拙地停了下來。


    自行車的主任從車籃裏拿起背包,走向店門。門鈴喳鈴響起,一個女生進來了,蓬鬆茂密的黑發上,浮現出亮麗的光圈。


    “我來遲了。”


    楠木文對著我和高村小聲地說,麵無表情地低下了頭。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看著這意料之外的發展。楠木文不理我,直接坐到五人座圓形桌的最後一個位置上,用同樣小的聲音點了咖啡歐蕾。


    手腕被推了一下,我才回過身來。一轉頭,發現高村正滿麵笑容,張開手掌對我比出了“五”的數字。


    我立刻撥了電話給阿菅學長。


    阿菅學長輕輕歎口氣說:“恭喜你,你做得很好。”給了我祝福。


    跟他討論完提案的事後,他說:“那麽你先想個名字。”就掛了電話。等“第十七條”提案之後,京大青龍會就要一分為二,如果稱為京大青龍會a、b,就少了那麽點味道。所以,阿菅學長要我在京大青龍會後麵加上短短的名字。


    喇叭依然播送著比莉·哈樂黛的哀怨歌聲,我環視圍桌而坐的四人時,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名字。


    我覺得這個名字,用來形容我對早良京子的傾慕而衍生出來的一連串事件,那真是再貼切不過了。我立刻詢問其他四人的意見,高村說:“藍色正是我們的顏色,不錯啊!”其他人也點頭響應,顯得不是很在乎。


    京大青龍會blues。


    我試著念了一下,感覺還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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