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式部打開那棟像城堡一樣的房子那釘著鉚釘的大門。自大門延伸入內的石板路打掃得一塵不染,前庭大概花了相當多的工夫整理吧?幹淨得幾乎可以用潔癖來形容。鄉下的大戶人家往往有非常雄偉的房屋結構,但是他們多半都已經失去以往的權勢和財富。不過式部覺得這裏好像有點不一樣,這棟宅院仍然保有著它的威嚴而「活著」。


    葛木應該是到這裏來了——式部一邊想著一邊環視門的左右,他確定沒有任何像對講機或門鈴之類的東西,一腳踏進門內。蜿蜒延伸的石板路前方有一道非常漂亮的正門,前庭敞開著,背後連接著一棟巨大、有著雙層人字形屋頂的建築。式部承受著建築物所帶來的壓迫感來到前庭,終於在這裏找到了門鈴。


    他輕輕輕按下下門鈴,立刻就聽到有人在走廊上小跑步的腳步聲,一個身上穿著圍裙的年輕女子出現,看到式部馬上就露出訝異的表情。盡管如此,或許是平時的訓練夠徹底吧,她跪坐在橫框上。


    「抱歉,突然造訪。請問神領先生住在邊嗎?」


    「啊……是的。」


    「我想請問一下,有一位叫葛木——不,一位叫羽瀨川誌保的客人是不是到這裏來了?」


    式部發問的那一瞬間,這位年輕女子微微地倒吸了一口氣。


    「她有來對不對?」


    「沒有。」她反射性地提高了聲音:「我不知道。」


    女子斬釘截鐵地否認了,表情卻是僵硬的——這座島上沒有人會說實話的,式部再次肯定了這件事。


    「很抱歉,我能不能跟府上的哪一位確認一下是否見過她?」


    女子露出困惑的表情,隨即斷然拒絕道:


    「依我個人的看法,您這種要求是不會被接受的。」


    女子說完就行了一個禮,作勢要站起來。式部趕緊叫住她:「那麽請讓我見見府上的主人。」女子感到迷惘地抬頭看著式部。


    「我不會打擾太久的,隻是請您務必幫我轉達一聲。」


    式部說著,遞出調查事務所的名片。女子大感疑惑地看著名片,又看看式部,然後戰戰兢兢地伸出手接下名片,用不帶感情的語氣丟下一句「請稍待」,就逃也似地消失於屋內了。


    式部無所事事地等著那位女子回來的期間內,他似乎感覺到有某人的視線從某個地方射過來。前庭的左邊有個彎道,連接著一棟平房式的建築物,麵對著前庭的一方,則是用黑色木板製成的雙層格子閉合式拉窗,這棟建築的對麵蓋了幾間倉庫。式部實無法消除有人正從某處窺探著自己的感覺,他忍受著不愉快的心情耐心地等著,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之後,女子發出輕快的腳步聲回來了。


    「對不起,我們並不認識您要找的人。」


    女子再度跪在橫框處。


    「不能麵見府上的主人嗎?」


    「主人說沒有理由見您,所以拒絕您的要求。」


    女子說著,深深地低頭行了個禮,回到屋子後頭去了。


    「有這種事?」式部轉過身。在這段時間裏,那道視線一直投射在式部身上。式部帶著一股有如芒刺在背的感覺回到石板路上,在他走出大門那一刻,視線終於消失了。式部用手掌擦擦臉,臉上盡是冷汗。他自己也不懂為什麽要緊張成這個樣子。


    ——至少——式部心想,那個女人一定聽過「羽瀨川誌保」這個名字。但是從她的樣子和談話內容來看,想見神領家的人似乎不是一件那麽容易的事,而且就算見了麵,也不見得就能問出葛木的行蹤。


    他對自己在此時沒有搜索的權利感到無比遺憾。至少,要是他有葛木確實造訪過神領家,而之後在那裏就失去行蹤的證據的話,他就可以向警方提出檢舉了。然而——


    式部一邊想著一邊看到通往夜叉嶽的道路,於是鑽了進去。他是在第六條路的前頭找到太島所說的那棟廢棄的房子。


    那條小路的入口位於沿著坡道建蓋的房舍之間。蓋在坡地上的二棟式房子的兩側,包夾著非常窄小的水泥道路。其中一邊的屋子低於路麵,式部一伸手就幾乎可以碰到屋簷了。沿著屋簷延伸而去的道路,乍見之下就像是通往某戶人家的後門的通道一樣,然而實際走進去一看,穿過被房子所包圍的空地,順著道路轉過彎,再經過大約五、六階的階梯,卻爬上一條變換了角度的坡道。也不知道轉了幾個彎,就來到夜叉嶽山麓一個地勢較高的地方,或許是平常很少有人通行的關係,路麵整個被從左右兩方蔓生的雜草給覆蓋住。


    式部一邊撥開雜草一邊走著,不消多時便來到一個地形略高而平坦的地方。一棟房子宛如掛在山邊似地建蓋在上頭,門口確實貼著寫有「羽瀨川」的門牌,門牌下方還有已經滿是鐵鏽的郵筒。那是很久以前在鄉下經常可以看到的紅色郵筒,鐵鏽之間微微殘留紅色的油漆。名牌因為覆蓋著鐵鏽而變成漆黑一片,但是仍然可以看出並排寫著三行名字。第二個名字上有著被一條筆直的直線去除的痕跡,下方還鮮明地殘留著最後一個字「保」。


    ——羽瀨川誌保。


    「錯不了!」式部兀自地點著頭。


    也不知道有多久沒人住了,玄關的門和麵對著外頭的擋雨門也都從外麵釘上了木板,因此可以確定葛木並沒有回到這個家來。建築物的四周有一塊堪稱為庭院的平地,靠海的一側更是寬廣,可以想見以前或許是一塊田地,但現在都已覆滿了雜草。開滿了銀色花穗的芒草對麵可以俯視寬廣的海麵。


    一那是一棟小而整齊的平房,但並不是太老舊,雖然滿是刮痕,不過還不至於到傾倒歪斜的程度。屋頂的瓦片幾乎都還保持完整,用灰泥整修的牆壁也大致保留著原來的樣子。


    至少在幼年的某個時期,葛木是在這裏長大的。式部有一種奇怪的感慨,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站在已經有裂痕的門廊上點了一根煙。「當時應該還沒有這些蔓生的雜草,田地經過徹底的整理,沒有任何障礙物阻擋視線,可以看到一望無際的大海吧?」式部心想。那少女就站在田中,俯視著水色明亮的海麵。


    腦海中浮起這樣的畫麵是很容易的,但是如果畫麵中的人物是葛木的話,就讓式部覺得難以想象了,倒是把她放在現在這種荒蕪的光景中,還感覺比較協調一點。身上穿著洗得褪了色的牛仔褲和襯衫,一隻手一如往常地插在薄外套的口袋裏,另一隻手則叼著一根煙,麵無表情地吐著煙。以覆蓋著灰塵的廢棄屋舍以及和人一般高而茂密的雜草為背景,表情不悅地皺著眉頭看著海——那種景象似乎就像真實的情景一般,讓式部懷疑是否真的曾在某個地方見過這樣的影像。他想到自己也曾經和葛木一起采訪,造訪過不少廢棄的房屋,次數多到不可勝數。


    葛木默不作聲地眺望著風景,過了一會兒,弓著背用指尖挖土,將燒成一小截的煙屁股丟進土裏麵,再用腳將土推蓋上去掩埋起來——


    式部突然回過種來,環顧四周。庭院幾乎整個被雜草給覆蓋了,但是他的腳底下卻有一小塊草皮被剝除過。他蹲下來挖開那個地方,沒挖幾下,就有兩根的煙蒂跑了出來。


    「果然……」


    「是葛木抽的!」式部定神看著變成土黃色的煙蒂。不管島上的人們怎麽說,葛木的確到這座島上來過,而且來到這邊,就像式部現在一樣,一邊看著荒蕪的風景一邊抽著煙。


    式部撿起好不容易找到的葛木留下的足跡,放進塑料袋裏。


    「她會不會留下其他的足跡呢?」式部檢查房子的四周,撥開雜草賣力地搜尋著,但結果隻是雙手上多了無數的刮痕。


    2


    離開村落,來到可以看到圓環交流道的一帶,式部停下了腳步。貫穿於


    村落之中的道路幾乎都是不容車子進入的小路,但是港口沿岸的道路卻開始變寬而分歧,以梯形繞了整個村落一周。路上沒有人行道,也沒有道路中線,寬度卻足以容納兩輛卡車交錯而過。這條路不知道是不是能稱為主要幹道,不過少得可憐的公共設施的確幾乎都是麵對這條道路而建蓋的。當中還包括一間以整座島的形象而言顯得格外中規中矩的診療所。療所就位於沿著圓環交流道而上的坡道上方。


    式部看看招牌又看看手表,確定還在看診的時間內,便走進診療所……


    打開鑲了玻璃的門入內一看,裏麵有鋪了磁磚的三和土,右手邊則是掛號處。一位年輕的護士坐在掛號櫃台內。候診室裏則空無一人。


    「怎麽了?」護士主動問道,式部將被芒草刮破的兩隻手伸出去給她看。


    「請進。」護士笑著說。


    「我的健保卡放在民宿。」


    「來旅行的嗎?如果您投宿在這邊的話,明天再拿來也無妨。」


    「謝謝。」式部道了謝,掛完號便等著叫號。走進診療室一看,裏麵有位一樣年輕的護士和一樣年輕的醫生。醫生看起來大概二十七、八歲,是個高大而削瘦的男子。從懸掛在桌子上方的醫師執照來看,這個醫生似乎叫做泰田均。泰田問「怎麽了」,式部又伸出雙手給他看。泰田那躲在鏡片後麵的眼睛訝異地眨著。


    「這是怎麽回事?」


    「我在找東西時被芒草給刮傷了。」


    「原來如此。」泰田笑了:「一定很痛吧?而且看起來刮得挺嚴重的。我先幫你消毒一下。」


    「對不起,因為我不知道附近有沒有藥局……」


    「旅客嗎?」泰田眨眨眼,目光落在病曆表上:「來自東京……喲!這可真是稀客了。島上沒有藥局,如果要找放在便利商店販賣的藥品的話,雜貨店裏也有。」


    護士幫式部塗上了黃色的藥水,看看泰田又看看式部。


    「醫生是島上的人嗎?」


    「不是。護士是從本土那邊通勤過來的,我則住在這裏。我是縣方派駐島上的醫生,從自治醫大畢業的。」


    「是嗎?」式部點點頭。


    「真希望合約趕快期滿。我不是不喜歡當村裏診療所的醫生,隻是這邊住起來真是不舒服。」


    泰田說著,護士插嘴道:


    「……醫生,再怎麽發牢騷,也不能這樣肆無忌憚地說呀——好,可以了。」後麵那句話是對著式部說的。式部向兩人道了謝,然後又說:


    「很抱歉在您上班時間打擾,但是可以請問一下嗎?」


    「無所謂,診療時間結束了。竹之內小姐,可以整理了。」


    被稱為竹之內的護士用開朗的聲音說「好」,隨即以輕快的腳腳步走進隔壁的房間。


    「對不起,這樣麻煩您。」


    「沒關係,反正我也閑著沒事,正想找個人聊聊天呢!」


    「平常也都這麽少嗎?」


    「你說病患嗎?今天是特別少了一點,不過平常也不是那多。這個島上的人不喜歡看醫生。唔,或許隻是因為我是外來的人吧?當然,要是很嚴重的病就會看醫生了,不過那個時候他們也會渡海到本土的醫院去就診,來這裏看病的隻有相當緊急的病患。」


    當然不可能真的隻有急病患者才會來,不過以地方醫生而言,他似乎沒有得到多少善意的回報。


    「我聽同樣被派遺到地方上當地方醫生的同學說,一些老爺爺和老婆婆們總是把候診室當成他們聚會的場所。這邊可沒這種事,病患上門也不會多說一句話,看完病就匆匆離開了。」


    「我在本土那邊聽說島上的人都很討厭外來者。」


    「唔,他們的態度倒還不至於到討厭那麽明顯啦!」泰田苦笑道:「他們會適度地寒暄,跟他們講話也會得到響應,隻是他們並不歡迎我們。或許應該說外來者沒辦法打進他們的圈子吧!他們會在無形中拉出一道防線,意味著!外來者就到此為止。來這邊會閑聊幾句的大概就隻有九大的老師們了。」


    「九大?」


    「哦,九州島大學的人一個月會來一次——月底會來觀測小夜叉。新的火山口就在山的對麵。小夜叉的山麓有一座觀測所,他們好像會去檢查放在那邊的機器。」


    「哦。」式部點點頭。


    「我聽說沒有辦沈法靠近小夜叉。」


    「是沒有,所以我也沒看過。」


    「看起來似乎不適合當做一個觀光地。」


    「也沒有什麽值得觀光的。最重要的是,島上的人大概也不想讓這裏變成觀光地吧。」


    「那是當然的。」竹之內笑著,用托盤端了兩個茶杯進來。


    「他們當然討厭觀光客,因為他們是以真的討厭外來者而出名的。」


    竹之內說著,將茶杯遞給了式部。


    「但是,嗯——」泰田再度把視線望向病曆:「式部先生為什麽會到這裏來?如果不是來觀光的話,那是為了工作嗎?」


    「嗯。」式部點點頭,遞出調查事務所的名片。年輕的醫生瞪大了眼睛。


    「事實上,我是來找一位叫羽瀨川誌保的女性。」


    式部一說完,泰田的臉色很明顯地變了。他那拿著茶杯的手劇烈地抖著,淺綠色的茶水泛起不小的波紋。


    「……您認識她嗎?」


    式部問道,泰田怯懦地看著式部的臉。「不。」他回答的聲音像在低語,卻很顯地變得尖銳了。式部想再繼續問下去,泰田卻突然舉起一一隻手,很談誇張地撫著臉。


    「啊,糟糕,我忘了必須打個電話。」


    泰田將茶杯放在桌上站了起來,護士竹之內驚訝地看著泰田。


    「醫生,怎麽了?」


    「嗯,有點事……很抱歉,我已經下班了。幫我跟津山說聲抱歉。」他說著,轉頭對式部露出一個笨拙的笑容:「真是不好意思,幫不上什麽忙。」


    「謝謝您,麻煩您了。」


    「哪裏的話。」


    醫生揮揮手,大步走向位於診療室後方的門,隨即消失了。


    「怎麽突然變成這樣?」竹之內說道,疑惑地露出微笑:「一定是突然想到什麽蠢事來了,誰叫醫生他本來就是一個冒冒失失的人……」


    「是嗎?」式部笑著說。


    「對了,津山小姐她……是另一個護士小姐嗎?我也想請問一下那位小姐。」


    「可以呀,請您稍等一下。」竹之內說著,便鞍著掛號櫃台那邊麽喝了一聲,津山立刻就走進診療室。


    「兩位認不認識一個叫羽瀨川誌保的女性?她好像在十月初到島上來了……」


    兩個護士麵麵相覷,又彼此歪著頭看著對方。


    「沒有,沒聽過這個名字。她不是這個島上的人吧?」


    「幾乎沒有村外的病患會來這裏。」


    兩人互相點了個頭又說:


    「那個人……怎麽了嗎?」津山很感興趣地問道。


    「沒什麽,我隻是在找她。」式部以對民宿老板說的同一個理由打發過去。他又把名片遞給兩位護士。


    「咦?還有這種工作啊?」


    「她還有個同行的朋友,也不是島上的人,兩個人年紀差不多。我不知道她姓什麽,不過名字好像叫麻理。」


    「我幾乎沒在島上看過外來的人……是吧?」


    「嗯,雖然我們並不認識島上所有的人,但是如果不是島上的人,看氣質就知道了。」


    「有沒有聽過羽瀨川這個姓?好像在大夜叉山麓那邊有棟房子。」


    竹之內抱歉地搖搖頭。


    「患者當中並沒


    有姓羽瀨川的人。就算以前有這戶人家,現在可能也已經沒人在了吧!」


    「是嗎?」式部點點頭。


    「可以再請問一件事嗎?」


    「請別客氣。」


    「西邊偏遠的地方——那邊的高地上有一棟很大的宅院,聽說屋主叫神領先生,那是什麽人家啊?」


    回答的是竹之內護士。


    「那是以前的船東,」她說明的內容跟昨天遇見的那個老人一樣:「我不是很清楚他們現在做什麽事業。」


    「可是……」津山插嘴道:「漁夫跟漁業協會的人到現在都還是對他畢恭畢敬的。」


    「嗯,好像是這樣,在這一帶打漁的人好像還不敢在他麵前造次。聽說島上的土地幾乎都屬於神領先生,而且他在本土那邊好像也有很多棟大樓。可能是大財主吧!我有這種感覺。」


    「家人呢?」


    式部問道,兩人遂露出複雜的表情。


    「不方便說嗎?那我就不勉強了。」


    「也不是……對吧?」津山看著竹之內。


    竹之內說:


    「也不是不方便說啦,隻是那戶人家很奇怪……」


    「奇怪?」


    「嗯,他們一家人大概有老爺和太太,還有老婆婆——就是老太太吧?另外就是兩個兒子,但是長子在今年春天才剛過世,聽說是得了淋巴腫瘤。好像是在九大醫院病故的。」


    「次子呢?」


    「他呀——」竹之內欲言又止。她和津山對望了一眼,有點發窘的樣子。


    「我想也不算什麽秘密吧,反正新聞也報導出來了。」


    「次子死了,被殺死的。」


    式部看著兩人的臉。


    「被殺?」


    「嗯。」津山點點頭:「聽說屍體浮在本土那邊的港口。報上說不知道是意外還是殺人事件,不過刑警先生——就是所謂的偵查吧!四處找人問話,聽說好像真的是被殺死的。」


    「那是什麽時候的事?」


    嗯,什麽時候啊……是夏天,七月還是八月……當時引起一陣很大的騷動,但是後來就沒有聽到後續消消息傳出了。不知道是不是沒有抓到凶手?搞不好其實真的是意外。」


    「嗯……」竹之內困惑地笑著:「請您別說是我們說的哦!島上的人都很很忌諱詳談這件事。」


    「對呀。」津山也表示同意:「記得我曾經不經意地跟病患提起這件事,結果被瞪得好慘,好像在島上提這件仟事是不應該的。」


    「我明白了——也就是說,他們兄弟兩個都身亡了?那麽繼承人——」


    「應該還有女兒。」


    「應該?」


    「嗯,神領先生他們家代代都擔任神社的神官。」


    「是神靈神社吧?」


    「名字我就有點……是一座不算很大的神社。聽說那邊的神主代代都是神領先生家的人擔任的。他們好像把將來要繼承神主之位的人稱為守護者,而小姐就是那個守護者,當守護者在成為神主之前,是絕對不能在外人麵前露臉的。」


    「可是,不可能完全不露臉吧?」


    兩人相對而視。


    「……是的,至少也得去上學,但是她真的完全沒有出來喲!聽說也沒去上學。」


    真是可笑——式部心想。


    「聽說守護者在繼承神主之位、出現在眾人麵前之前是不能離開家的,當然也不能結婚。所以我們也隻是聽說有這個人,但是並沒有真正見過。」


    津山笑了。


    「所以我們才會說,搞不好事實上根本就沒有這個人存在。不過他們家應該是有女兒,另外,應該會有許多下人。詳情我是不知道啦!」


    「……那個,您最好也別提那個小姐的事情比較好……」


    竹之內揚著眼睛看著式部,式部便點點頭。


    「我了解了。」


    3


    回民宿的路上式部想著,在神領家見到的那個女人一定知道葛木的事。同樣,泰田醫生知道葛木這個人也是不爭的事實,但是那兩位護士對他提到的名字卻沒什麽反應。要是葛木到診療所去接受診療的話,那麽那兩位護士當中的一位應該也會有所反應吧?也就是說——葛木並沒有接受診療。


    還有就是叫神領的那戶可疑人家。長子死亡、次子被殺,據說還有女兒,但是卻又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


    怎麽會有這麽離譜的事情?式部心想。隻是在某種機緣下使得兩位護士無緣見到嗎?要不就真有其事?


    式部想進一步問出詳情,但是老板大江並沒有露麵,而老板娘博美在上飯撤飯之際也盡量避免和式部交談。即使式部主動攀談,她也隻是嘴巴裏有一搭沒一搭地嘟噥著,讓式部幾乎沒有辦法問出任何事情。


    「既然在島上找不出什麽線索,那就到本土去找吧!」式部泡在浴缸裏思索著。首先,他必須去查查前些日子的新聞報導。可能的話,他也想試著去查出神領家的戶籍。羽瀨川家的戶籍是否還在當地的公所呢?還有在廢屋那邊看到的煙蒂,難道就沒有辦法證明那就是葛木所抽的煙嗎?


    總之,先以最快的速度把東西送到東京去看看吧!石井調查事務聽的職員隻有式部一個人,但還有一個叫伊東輝的工讀生,當式部外出進行長期調查時就由他負責看守,有時候也會請他幫忙做調查。東輝來打工時是個都內大學的四年級學生,經過三年之後,現在仍然還是就讀四年級。他本人的說法是,光是組樂團和打工就夠忙了,哪有時間念書?但式部卻從來來沒見東輝拿過樂器,


    ——把煙蒂寄給東輝,要他帶到熟人那邊去了解一下情況吧!


    式部想著,兀自躲在棉被裏竊笑。葛木總是稱東輝為「伊東」。為了方便支持調查的工作,東輝也印了名片,葛木拿到他的名片時誤以為東輝的名字叫「伊東?輝」。被叫錯名字的東輝覺得挺好玩的,也就沒有刻意解釋,幹脆就對葛木自報姓氏伊東。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式部實在看不過去了,才告訴葛木「伊」是東輝的姓。式部說完,葛木吃吃地笑著說「我知道」。一開始她的確是搞錯了,但是大概很快就發現自己的誤解了?但之後葛木也一樣叫東輝為「伊東」,而東輝也總是這樣自稱。


    ——請你一定要找到她,把她帶回來哦。


    式部離開辦公室時,東輝這樣說。


    ——因為叫我伊東的人不見了。


    「說得也是。」式部一個人躺在床上自言自語地說道。不隻是東輝,在工作上相關的人,還有為數不多的朋友們,也都在等著葛木回來。


    式部一邊想著一邊閉上了眼睛。在燈塔的光間歇射進來的房間裏,風的聲音喀啦喀啦地從遠方傳過來。


    第二天早上,式部打點裝束打算出門,他發現從廢屋撿回來的煙蒂不見了。


    再怎麽努力找,裝了煙蒂的塑料袋就是找不到。昨天回到民宿之後,他將手冊和筆記之類的東西一起放在架子上,他記得煙蒂也跟那些東西擺在一塊兒。因為才剛剛弄丟了相片,所以他可是小心再小心地。他無法想象自己會把它弄丟。


    是被偷了——式部心想。如果真是被偷了的話,除了老板大江和老板娘博美之外,可能會是什麽人呢?手冊和筆記本也都有別人翻閱過的跡象。手冊上有看起來像用力翻閱書頁時折起的皺折,但式部不會用這種方式翻書。


    ——被偷的隻有煙蒂嗎?


    式部再度想起失蹤的相片。他從來就沒有過在調查行動當中弄丟調查資料的經驗。雖然還不至於到神經質的地步,但是他認為自己經常在無意識中會特別注意著。相片不是不小心弄丟的,煙蒂大概也一樣,自己真是太大意


    了。回到民宿之後,房間空下來的時間隻有他去洗澡的那段空檔,要是被偷的話,大概也隻有那個時候比較可能了。回頭想想,弄丟相片的前一天,大江請他去洗澡的樣子未免也太不自然了。明明才六點左右,他卻說晚餐還沒有準備好,先去洗個澡吧,然後就慌慌張張地去張羅浴室。當式部洗完澡回來時,大江已經在房間裏準備晚餐的料理了——


    式部下樓來到賬房,大江正坐在櫃台裏看電視。


    「對不起,請問一下……」


    式部開口道,大江聽到聲音回過頭來。


    「昨天是不是有人來找我?」


    「沒有。」大江麵不改色地說道。


    「有沒有人進我的房間?」


    「除了我內人之外,應該沒有其他人了吧……發生了什麽事情嗎?」


    「我找不到我的幾樣東西。」


    大江嚇了一跳,身體抖了一下,他帶著險峻的表情看著式部。


    「那是什麽意思?」


    「是不是你偷的?」式部硬生生將這句話給吞進肚子裏。因為他覺得要是他說出這句話,隻怕會立刻被趕出去。


    「沒別的意思。我隻是在想,會不會是其他客人弄錯房間,把我的東西跟他的搞混了?」


    「這邊沒有其他的客人。」


    「那是不是在哪裏弄丟了呢?」式部刻意歎了口氣..「對不起,驚動老板了。」


    「哪裏。」大江回話的樣子看起來似乎是稍微地放下了心一樣。


    「——對了,我還是決定多住幾天。」


    「啊?」大江皺起了眉頭:「很抱歉,已經有人預約了。」


    「……預約?」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不能接受您延長住宿時間,我們得按照預約空出房間來。」


    原來如此——式部心想——現在又想把我趕出島上嗎?


    「這座島上有沒有類似圖書館或鄉土數據館的地方?」


    「沒有。」大江說著,然後又把身子探了出來說:「對了,您到本土去就有了。式部先生待在這種地方心情也會覺得煩悶吧?稍事休息之後就離開這座島,您意下如何?」


    大江的語氣聽起來異常開朗,表情充滿了期待。他的樣子讓式部覺得有點不太舒服,但是他也隻是回了一聲「說得也是」,就離開了民宿。


    式部來到港口,爬上圓環交流道前麵的斜坡,先到診療所去露個臉。


    「我拿健保卡來了。」


    式部說道。今天同樣負責掛號工作的津山笑著說謝謝。她一邊接過健保卡,一邊輕輕對式部招招手,視線掃向孤零零地坐在候診室裏的老人。


    「昨天我們跟您說了很多事情,請您都忘了吧……醫生把我們罵得好慘!」


    式部心裏本來就隱約有此預感。


    「……診療所什麽時候休診?」


    式部小聲地問道,津山或許是察覺了他的意圖,麵有難色地搖搖頭。


    「我沒什麽能跟您說的,對不起。」


    「是嗎?」式部隻是點點頭,這樣響應了一聲。他拿回健保卡,離開診療所。


    他算準時間,前往位於遊艇搭乘處旁的停車場。沒等多久,遊艇就入了港。


    昨天也出現的宅配業者的車子排在第三輛下了船。


    式部在停車場揮著手,擋下了車子。他繞到駕駛座那一側敲敲車窗,太島便搖下車窗,他頗感疑惑地俯視著式部。


    「我想請問您其他的事。今年夏天——」


    式部話還沒說完。


    「對不起,我好像搞錯了。」太島難為情地笑一笑:「我仔細想過之後發現,我是在九月份看到您要找的人,是九月中的時候。」


    「怎麽可能?」式部在口中嘟噥著。九月中葛木人還在東京。


    「不可能——」


    式部話才說一半,太島就對著他搖搖頭。


    「我絕對沒記錯。如果您是要找十月之後入島的人的話,我想我是搞錯了。真的很抱歉。」


    式部盯著太島看,太島心虛地移開了視線,充滿歉意地點了一下頭就將車子開走了。


    「原來是這麽回事啊……」式部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有人偷翻了他的手冊和筆記本,夾在手冊裏的太島的名片雖然沒有被拿走,但是對方對照過名片和筆記本的內容之後,大概就知道他從太島這邊聽到某些事情吧?於是某方麵的壓力堵住了太島的嘴巴。從昨晚筆記本被盜翻之後到現在為止,這段短短的時間當中那股力量就發揮了作用。


    式部回頭看著後方,遠遠可以看到盤踞在高台上,彷佛一座要塞似的宅院。護士說,宅院主人以前是船東,現在漁夫和漁業協會的人仍然對他畢恭畢敬。護士也說過,他們擁有島上許多土地。神領家在這座島上是不折不扣,最有權勢的人,而他們的權勢或許也囊括了本土,連跟漁業沒有什麽關係,具有全國性規模的宅配業者在當地的營業所,都受到神領家的管製。


    式部心中一邊確認這件事,一邊走向位於候船室裏的售票亭。在辦公室裏的職員一看到式部就立刻來到窗口,式部還來不及開口說什麽,對方就笑盈盈地問「要回去了嗎?」。大江那充滿期待的表情和職員的笑臉重疊在一起,式部心裏產生一種直覺——如果他回到本土去的話,可能就再也無法到這座島上來了。


    「可能會這樣嗎?」


    式部這樣自問自答著,他得到的結論是,要是他們有辦法堵住太島的嘴巴,那要做到這種事也並非不可能吧?


    「要到本土嗎?」辦公室職員的眼神和大江一樣充滿了期待,式部對著他搖搖頭。


    「不,我還是打消念頭了。」


    話未說完,職員的表情就整個僵硬了起來。在辦公室裏另外兩個職員則窺探似地看著式部。


    一股勢力正企圖排除式部——式部一邊這樣想著,一邊離開了候船室。通往緩坡坡道邊的屋簷前,窗邊有人影……是心理作用嗎?式部感覺到好像有某人的視線在監視著他。


    式部提心注意那些緊跟著不放的視線,繼續往坡道上走。他走進昨天進去過的那條巷子,爬上廢屋所在處,發現門牌被人從廢屋的柱子上給拿下來了。柱子上本來掛著門牌的地方顯得格外地白晰。長滿鐵鏽的郵筒,上頭的名牌也被丟掉了。


    這麽一來……式部麵帶苦笑思索著。葛木曾經在這裏停留的所有痕跡,現在隻存在於式部的記憶中。


    不知道本土那邊的港口職員野村和瀨能怎麽樣了?野村和瀨能受到的待遇應該也一樣吧?式部心想。某個人偷偷翻閱過的手冊上記錄有野村和瀨能的名字,還有他們的證詞。如果野村還有瀨能、太島翻供的話,就不能證明葛木確來到島上了。


    ——真是夠徹底了。式部發出幾聲幹笑,但是他並沒有太沮喪。至少可以確定這座島上一定有著什麽秘密,某種視葛木的存在為一種禁忌的秘密。


    4


    式部在廢屋那邊站了一會兒——枯草叢生的田地、有著無數道裂痕的水泥護牆、從那個地方俯視而下乍看極為悠閑雅適的村落和大海。護牆底下的斜耕坡覆蓋著濃濃的綠意,一路而下似乎通往禦嶽神社,俯視綠樹葉縫間隱約可以看到前殿的屋簷。式部在護牆上抽著煙,坐了好一會兒,撚熄香煙之後脫下上衣。


    他巨細糜遺地檢視地上的每個地方,將茂密的芒草和雜草的根部拔起。


    葛木絕對來過這裏。既然如此,除了煙蒂之外,留下其他某些痕跡,於情於理都是說得通的。式部這樣想,徹底地將不是太寬的地麵檢查了一遞。這裏以前可能被開辟成了菜園吧?式部看到腐朽的支柱,和攀爬在芒草根部,衰敗的半野生的蕃茄,心


    中不禁湧起一股寂寥的感覺。


    舉目望去,這塊地看起來並不是多寬,但是真的徹底檢查起來卻又覺得麵積大得叫人厭煩。當式部撥開盡頭的雜草,結束確認工作的時候,秋天的太陽已即將沒入西邊的海麵。


    一無所獲。


    式部蹲在滿是裂痕的門廊上,綻放著強烈光線的夕陽斜射過來。式部不死心,連廢屋的地底都查遞了,但是卻找不到任何可能與葛木相關的的東西。


    「難道痕跡真的完全消失了嗎?」式部沮喪地垂著頭。他知道葛木確實來過這座島上,但是卻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證明給他人看。他懷著焦躁的心情望著廢屋。


    玄關被緊密地封住,從側麵可以看到的側廊上的雨窗也被木板板完全堵住。他繞到旁邊,發現有窗戶,但是雨窗也同樣被封起來,木板整個被釘死。足足有一個房間大的凸出物,應該是浴室和廁所吧?牆壁低處有一隔小窗,窗框有格子,看起來非常完整,但是一樣也被木板封住了。


    真是仔細啊——式部心想。就好像一個被封印的盒子一樣。


    既然有格子窗框,任何人就都辦法從那邊進入了。或許被徹底釘死的木板,不隻是為了阻隔企圖入侵的動物或外人。


    式部繼續沿著建築物周邊往前走,轉過屋角。山的斜麵和建築物之間有一條小巷子,寬約一公尺左右。芒草緊捱著廢屋的斜坡將其整個覆蓋住,濃密而深暗,似乎連雜草都沒辦法茂密生長,但是強烈的夕陽從出口照射過來,於此時卻顯得格外明亮。


    麵對這條巷子的這一麵也有窗戶,但是雨窗也一樣被釘死了。前方大概是後門,但一樣釘滿了木板。再往前有一扇可能是廚房所在的窗戶,沒有雨窗,但是木板從格子窗框上方整個蓋住釘死。


    ——為什麽要做到這種地步?


    幾近執拗地封閉整個廢屋的做法,讓式部有點寒毛直豎的感覺。


    姑且不說都會地區了,他不認為在這種偏僻的離島有必要做到這種程度。住在鄉下的人們甚至連關門的習慣都沒有。雖然已經沒有人居住,但是有必要將屋子封閉到這種地步嗎?就好像裏麵封著什麽東西一樣。這樣的手法讓人產生的唯一感覺,就是有人刻意不讓被封住的某樣東西跑到外頭來,也不讓外麵的人有機會窺探到被封在裏麵的東西。


    這種情形再度讓式部感到很不協調。這棟廢屋有種莫名的詭異氣氛——式部心裏這樣想著,正要離開後門的時候,眼睛的餘光瞥見有什麽東西在閃爍著。回頭一看,是將門釘死的木板上,被釘進去的鐵釘在照射進來的陽光中閃爍著。


    式部伸手觸摸釘子。歪斜地堵住後門的木板非常老舊,經過風吹雨淋的摧殘,己經呈現半腐朽的顏色。木板的一端用粗大的鐵釘固定在灰泥牆上,釘頭已經整個生鏽了。另一端是門把,被固定於後門框上,看起來是一般大小的釘子,而且是全新的。簇新的釘子反射著夕陽餘暉,綻放出光芒。


    木板的一端以前大概是固定在牆上的吧!牆上開了一個生了鐵鏽的洞,一看就知道曾經用相當粗大的鐵釘釘過,不知道是誰把它拔起來了。仔細一看,洞的四周和框的附近都有木板裂開來的痕跡。


    式部伸手去摸木板,就像之前某人曾經做過的事一樣,將木板橇開來——或許當某人橇開時,木板就已經快裂開了吧。木板大幅度地彎曲著,超過它本來應該有的彈性。式部把腳抵在牆上使力,木板應聲斷裂,他用力將剩餘的木板給剝掉。門把上有一個看起來像鑰匙孔的東西,不過固定螺栓的底座已經裂開鬆垮了。


    式部將門打開,一股腥臭味瞬間流瀉出來。


    裏麵一片漆黑。從屋外看來雖然像是密閉起來一般,但可能是到處都有窄小的細縫的關係吧,陽光像細線又像小點點一樣地照射進來。式部從後門射進來的陽光當中定睛注視著眼前漆黑的一片,隱約可以看出那裏可能是老舊的餐廳廚房。狹窄的木板房間中央,擺著一張覆滿灰塵的桌子和兩張椅子。


    式部從三尺四方的三和土地踏進房子裏,他從上衣拿出筆型的小手電筒來照明,不禁皺起了眉頭。餐桌上還擺著餐具。


    是兩人份的餐具,杯子和碗、盤子各一個,另外還有一個小湯缽。其中一個杯子和碗是倒扣著的,旁邊擺著一雙筷子。每一個餐具都黑漆漆的,覆著厚厚的塵土。


    「——這不是單純的廢屋。」式部在廚房裏四處走動,心裏這樣思索著。


    餐具和鍋類等生活上必備的用品一應俱全,全部都留在這裏,而且不是在很正常的情況下留下來的,所有的一切都在日常作息的一瞬間凍結了。像這種情況到底已經被放置多久了?可能不隻幾年吧?不過屋內的每個細部都被完整地保存著,幾乎可以把最後的那一瞬間重新組合架構起來。


    「當時正在用餐……」式部再度將燈光照向桌麵。覆滿塵埃放置在桌上的杯子比倒扣著的那一個要大上一號。丈夫和妻子——不,有兩個人住在這裏,如果其中之一是羽瀨川誌保的話,那麽就是父親和女兒吧!郵筒上的第二個名字被去除了,由此可見母親可能已經死亡,而女兒也不在了。杯子倒扣,等著女兒回來,父親則一個人用餐著——式部邊想邊將手電筒轉向流理台。


    放在火爐上的單柄鍋沒有蓋上鍋蓋,父親親自拿起鍋蓋,將鍋蓋置於流理台上——鍋蓋現在依然放在流理台——將鍋裏麵的東西盛到碗裏,一個人坐到餐桌旁開始用餐。中途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父親站了起來,椅子一半朝向與廚房緊鄰的玻璃門。他將杯子和筷子放下,站起來走向那扇玻璃門,然後就再也沒有回來了。


    玻璃門開了一邊。門內同樣是木板房間,大概是起居室之類的,家具也維持原樣,連插在信件袋裏麵的明信片和信也都如數留著,布滿了灰塵。起居室對麵有一道鑲了玻璃的門,門是半開著的。


    通往起居室的玻璃門是父親打開的吧?門上的木栓上均勻地覆蓋著塵埃。從杯子被放下來的那一刻起,這個房門就一直這樣開著,不知道打開起居室的門的人是不是父親?門把和木栓上的灰塵有剝落的痕跡,有人觸摸過——從三和土延續到門邊一帶,地上的灰塵留下人踩踏過的腳印就是最好的證明。


    這棟房間就這這樣被封閉、棄置了這麽久,時間久到堆起了這麽厚的灰塵。是誰侵入這棟廢屋,擾亂了堆積起來的時間呢?式部拿起筆型小手電筒仔細地照著,但是並沒有清晰的足跡,是太多人走過嗎?或是什麽東西來來回回移動過?在這條路徑上甚至有著拖拉過什麽東西的痕跡,到處都。有濡濕泛黑的塵埃,好像灑過汙水一樣。


    最後,某個有相當重量的物體壓過被踩踏過的灰塵,而形成一道塵埃,然後黑色的液體自上麵一灑而下,有人拖著那個物體,朝著後門的方向走去——某個人曾經這麽做過。


    是這個人破壞了封印的吧?然後重新在木板上釘上新的鐵釘。從釘頭並沒有生鏽的情況來推斷,應該不是多久以前的事情。


    式部摒住呼吸蹲了下來,他伸手去抓起泛黑而凝固的塵土。將灰塵凝固成團的液體看不出是什麽東西——不,其實是式部不想知道。


    式部一手拿著筆型小手電筒,穿過門,離開了起居室。式部的身體一碰撞,門就發出令人不快的嘎嘎聲。出了門就是玄關,三和土上仍然散亂著一些鞋子或涼鞋的足印。腳印和拖著什麽物體似的痕跡一起穿過玄關,轉向右手邊,延伸到走廊後頭。走廊後麵大概有和室吧?式部看到走廊的一側都是陳舊而泛黑的紙門,一扇紙門洞開著。岔開的路穿過紙門繼續往後延伸,彎過走廊消失了。


    式部從洞開的紙門窺探和室內部,隻見六疊左右的和室一側是地板,中央擺著一張矮桌,兩個座墊彷佛被踢開


    似地散落在六疊和室的角落。煙灰缸滾落在榻榻米上,原來大概是鋪在煙灰缸底的小布塊掉落在矮桌旁。到處都覆蓋著厚厚的灰塵,被切斷的時間河流就此駐足不前。後方的櫥櫃緊緊地關閉著,因為滿室的塵土和黴菌而泛黑,表麵則彷佛被潑灑過墨水一般暈染著。


    式部走進和室,這裏沒有任何腳印。隨著的時間的流逝而不斷堆積的塵埃,沒有被攪亂過的痕跡。式部在手電筒的燈光照射下,伸手觸摸櫥櫃的表麵,湊上前去檢視。


    是某種東西飛濺上去的——他心裏這樣想著。可能是血跡。


    這不是最近發生的事,看起來似乎經過一段相當長的時間,但是痕跡的量之多卻非比尋常。他將腳邊的塵埃撢開,隻見榻楊米上也散布著黑漆漆的點狀暈染痕漬。


    這裏以前發生過某些事……式部心裏想著。從殘留在櫥櫃和榻榻米上的血跡的麵積來推斷,可能有人死在這個地方。是父親嗎?是用餐用到一半,從廚房走向起居室的父親?從此他就沒有再回到廚房了。不隻是父親,任何人之後都不曾再碰觸過他在用餐途中放下的餐具。


    發生過慘劇……式部緊握著手上的手電筒——然後現場就這樣被棄置不顧了。彷佛將這棟房子封閉起來,謹慎地釘上木板,事實上是為了將這件不祥的事情給封印起來。


    死亡是不祥之事——式部漫不經心地想著,終於了解到這間廢屋之所以讓他感到不協調的真正原因。是的——這個地區連一枝風車都沒有插,也沒有懸掛屋簷上的風鈴。這裏沒有那種讓人感到空虛而寂寥的風聲,耳邊聽到的隻有在村落之間回響的殘風。


    那個宮司——神領杜榮說過什麽來著?


    式部挖掘著自己的記憶,想起杜榮說過風車是為了供養主神的,那個被祭祀在黑祠裏的異端之神。人們為了撫慰他而插上風車、掛起風鈴。可是這裏卻沒有那些東西,是因為沒有住人——也就是沒有主神的關係嗎?無論如何,這棟房子是被棄置不顧了,被牢牢地封印、遺棄。


    式部發出重重的歎息聲,籠罩在他四周的隻有彌漫著腥臭的黑暗。不知不覺地,從雨窗細縫中射進來的陽光也消失無蹤了。離開和室,腳印在眼前的走廊上繼續延伸而去。走廊的後方、彎過轉角、前頭——


    他不想再走下去了,屋子裏堆積著不祥的事物。他有一種預感,要是再往前走下去,自己勢必要後悔的。


    但是,式部最後還是順著腳印往往屋子後頭走去。彎過走廊,前方就有一扇洞開的門,那條由腳印踩踏出來的路,消失在漆黑洞開的門內。走廊繼續往後延伸,但是上麵堆積的灰塵並沒有被搗亂過的痕跡。


    式部猶豫了幾秒鍾,再度往前走去,地板在他腳底下發出不悅耳的嘰嘎聲。來到洞開的門前,一股腥臭味頓時撲鼻而來。


    這是一間六疊左右的西式房間,房間的角落擺著床鋪和一張鋼鐵製的學習桌,到處部是混亂的塵土。不僅如此,塵埃上頭還有血灘。黑色的飛沬、物體拖拉的痕跡,堆積的塵埃和黏糊糊的血水混在一起,混亂的程度讓人難以明白到底發生什麽了事。


    ——還是新的,至少經過的時間還不到以年為單位那麽長。


    ——羽瀨川家。


    ——葛木的痕跡。


    小小的椅子翻倒了過來,被黏稠的血給弄髒了。椅子前的桌子,四周幾乎沒有留下任何私人物品,床上也沒有棉被。是有人一股腦兒把私人物品整個給帶走了嗎?這個舉動一定是在極端驚慌的情況下進行的。房間四處散落著絨毛玩具和一些小東西。牆上依然貼著時刻表,旁邊的掛鉤上掛著和塵埃一起被留下來的布袋,上麵有幾個青澀的字寫著「羽瀨川誌保」。布袋上也沾附著紅黑色的飛沫。


    這裏一定發生過什麽事情,和在被棄置的和室裏發生了同樣的事——笨重的物體被人從這裏拖向後門。


    式部無意識地輕輕地發出呻吟聲。


    「葛木……」


    難不成真是那樣嗎?


    5


    式部離開那間廢屋,小跑步往村落所在的斜坡上跑下去。喀啦喀啦的空虛聲音在黃昏中回蕩。


    葛木拋開過去的一切——式部重新思索著。原因或許跟殘留在和室裏的血跡有某種關係。葛木是不是就如同房子被封印遺棄一樣,將「羽瀨川誌保」加以封印、遺棄了呢?然而,葛木卻又不得不回到她原本已經離棄的小島上。


    應該不是她自己主動想回來的。式部心想。在港口見到她們兩人的野村,和在船上看過她們的太島都證實,當時她們兩人看起來好像心情都不怎麽好。當初式部問「是麻煩事嗎?」的時候,葛木回答他「大概吧」。因為發生了麻煩事,葛木才不得不回到她之前離棄的那個小島。


    另一方麵,葛木告訴式部自己三天就會回來,她同伴也告訴野村可能一天就可以往返了。造成葛木不得不回島上的原因,應當是一天左右的時間就可以解決的問題,然而葛木卻把家裏的鑰匙交給式部,這是因為葛木本來就懷有「可能回不來」的不安嗎?從她並沒有打理身邊事物的情況看來,她並沒有真的這樣預期,不過她也沒有因此而小看這件事。


    發生了某些麻煩事。本來是回到島上立刻就可以解決的麻煩,但是也有演變成嚴重事態的可能性,所以葛木才會將鑰匙托給式部保管,這算是一種保險。


    而且……式部一邊想著一邊停下腳步。


    ——葛木就這樣一去不回。事情惡化了,惡化到式部不得不懷疑葛木發生了什麽事故的地步。說要出遠門回家省親卻一去不回的葛木、可能是她老家的房子、可能屬於她的房間、留在屋子裏的血跡……可以將這些湊在一起思索的事並不多。


    不!式部告訴自己,隻不過是在廢屋當中找到了讓人聯想起血跡的汙痕。他不知道那是誰的,也不知道那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在這邊胡思亂想終歸隻是想象。


    ——總之要先報警。查清楚發生什麽事應該是警察的工作吧?


    式部心裏這樣盤算著,但是他的移動電話放在民宿,而且島上不在移動電話通訊的服務範圍之內,他必須找個地方打公用電話。式部一邊注意四周的狀況,一邊來到圓環交流道附近。他停下了腳步,診療所的招牌躍入眼簾,


    泰田一聽到「羽瀨川誌保」這個名字就臉色大變——


    至少,葛木在這座島上發生事情是不爭的事實,發生了島上的人們傾全力企圖掩蓋的事。可是太島推翻了自己原先的證詞,現在誰也不敢保證野村和瀨能會不會也推翻證詞。煙蒂不見了,現在大概已經被處理掉了吧——式部心想。葛木渡海而來的事實竟然變成無法證實的一件事。既然他沒辦法證實葛木來過島上,那麽就算廢屋中的血跡被證明是人類的,也不能夠因此和葛木扯上關係。


    ——如果能把葛木帶回東京的話,他不會問發生過什麽事。但是,如果做不到這一點,那麽在確定發生什麽事、為什麽發生之前,自己是不能回東京去的。


    葛木將鑰匙交給了式部。式部相信她的用意就是「萬一我回不來時,請務必來找我」。他必須找到葛木。她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還有,她現在人在何處?這是他絕對要搞清楚的。


    診療所的窗簾已經拉下來了。門廊從門口延伸到側麵,可以看到對麵住家玄關處的燈綻放出來的光芒。式部隻迷惘了那麽一瞬間,隨即踏上門廊。他直接走向玄關,從位於旁邊的垃圾清理口看見正在看電視的泰田的身影。


    式部敲敲玻璃窗,泰田大吃一驚地抬起頭來。有那麽短短的一瞬間,他把臉別了開去,然後擠出一張做作的笑臉站了起來。


    「怎麽了?」


    泰田說道,打開窗戶。


    「


    我有事想跟您談一下,可以嗎?」


    式部問道,泰田感到非常困惑,視線在半空中遊移。


    「那個……我有點——」


    「我想您一定很忙。」


    式部用強烈的語氣說道,泰田顯得有點猶豫。式部壓低了聲音:


    「我想,醫生您最好聽聽我要講的這件事。」


    式部意有所指地說道,泰田不知所措,視線再度在半空中遊蕩,然後點點頭,。


    「那個……要是不占用太多時間的話。」


    泰田說著,催促式部入內。式部輕輕地點點頭,進到屋內,反手關上窗戶,然後拉上窗簾。泰田怯生生地回頭看著式部。


    「……什麽事?」


    「看來我在這座島上是個不受歡迎的客人,要是被別人看到您跟我在一起,隻怕醫生以後在很多方麵也會有許多不便之處。」


    式部半開玩笑地說道。泰田一聽,露出曖昧而複雜的表情:「哪裏,不會的。」他口中雖然這樣嘟噥著,卻不知道該不該擠出一絲笑容。


    「總之,先請坐。」泰田指著沙發。式部搖搖頭。


    「醫生認識羽瀨川誌保吧?」他開門見山地問道。


    泰田的臉色又為之一變。


    「我應該已經告訴過你了,我不認識,我沒聽過這個名字。」


    「您騙人。」


    「你要這麽說我也沒辦法,因為我不知道的事就是不知道。」


    「是嗎?那麽很抱歉,能不能借用一下電話?」


    「……電話?」


    泰田臉上的表情更僵硬了。


    「我想報警。我在大夜叉山麓的廢屋裏發現了血跡。」


    式部語畢,泰田全身都僵住了,眼鏡底下的眼睛瞪得老大。


    「那是最近的血跡,而且血量之多非比尋常。就是羽瀨川那戶人家,您知道嗎?」


    泰田輕輕地發出呻吟聲,卻不知道他是表示肯定還是否認。


    「葛木——羽瀨川誌保到這座島上來,這是很肯定的。然後她行蹤不明,卻在可能是她老家的建築物當中發現了大量的血跡——我覺得這應該報警,您覺得如何?」


    「啊……那個,是誤會——是的,或許你搞錯了。」


    「錯不了的。既然您懷疑,那醫生何妨親自前去確認一下?」


    「那不見得一定是人血啊!你說得這麽肯定,似乎——」


    「沒錯,我既不是醫生也不是什麽專業人士。或許那不是血液,就算是血液,也或許不是人類的。無論如何,如果能請警方來調查的話,就可以知道事情的真相了,或許也可以知道是什麽人的血。」


    「可是……」泰田欲言又止。


    「啊,當然也可以請醫生前去鑒定。能不能請您跟我走一趟?要是醫生能保證那是血液的話,或許警方就會認真調查了。」


    「可是我——」


    「您不想嗎?那就沒辦法了。」


    式部說著,作勢走向放在電視旁邊的電話,泰田則跳起來,撲過去壓住正要拿起話筒的式部的手。


    「請等一下!等等——我想你最好別這麽做……」


    「為什麽?」


    泰田顯得激動不已。對泰田而言,製止式部或許也是出乎他自己意料之外的行動,他對自己製止式部的行為顯得有幾分狼狽。泰田癱坐了下來,雙手抱住深深低垂著的頭。式部跪到他旁邊。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式部問道,泰田搖著低垂的頭。


    「我不知道。」


    「胡扯!」


    「我沒有騙你,我真的不知道!」


    「我再問你一次。」式部說著拿起話筒:「醫生應該知道葛木——不,羽瀨川誌保吧?」


    泰田無言地點點頭。


    「請告訴我關於她的消息。」


    泰田抬起他那蒼白的臉。


    「她……已經死了。」


    式部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麽反應那一瞬間的心情,他一方麵有「果然不出我所料」的感覺,但是另一方麵又有「應該不隻是這樣」的想法。他覺得腦海裏忽然靈光一閃,猛然一把抓住泰田的胸口。


    「老實說!」


    「我是說真的……你要找的人已經死了!」


    「是被殺的!」泰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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