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憑吊鬥蛇的笛聲


    開門的聲音讓艾琳醒了過來。


    距離破曉還有好一會兒,雨水敲打著薄板屋頂的聲音,在暗夜中響個不停。


    艾琳模模糊糊地看見母親在土間1的汲水場洗手。當放輕腳步走進臥室的母親將身體滑進棉被裏的當兒,雨水和鬥蛇的味道隨即撲鼻而來。


    載著戰士在水流中前進的巨大鬥蛇,它們的鱗片上附著一層宛如麝香般的獨特甜味粘液。不管騎在鬥蛇背上出征的戰士們在什麽地方,人們都可以靠這個味道找出他們。


    負責照顧鬥蛇的母親身上,也總是帶著這股味道。對艾琳來說,這是從她誕生的那一刻起,就熟悉不已的母親味道。


    “……媽媽,剛才是不是打雷了?”


    “那是遠雷。別擔心,雷雲在山的另一頭,你趕快睡覺吧。”


    艾琳吐了一口氣,閉上眼睛。


    母親用白皙的手謹慎地撫摸著鬥蛇碩大身軀的模樣,此刻又浮現在艾琳眼前,艾琳最喜歡母親凝視著鬥蛇時那種沉靜的眼神了。


    母親負責照顧的鬥蛇,是在鬥蛇之中帶頭衝鋒陷陣、擔任突破敵陣角色的最強鬥蛇——“牙”。連艾琳的朋友莎姬和喬可的父親,都沒辦法進出“牙”住的岩房。隻要一想到負責照顧鬥蛇的“鬥蛇眾2”對於母親的醫術有如此高的評價,艾琳就驕傲得不得了。


    當母親打算前去照顧鬥蛇的時候,無論艾琳是在汲水還是在縫紉,一定會丟下手邊的工作跟著母親一起去。她也很想像母親那樣撫摸鬥蛇的鱗,不過被母親嚴詞拒絕了。


    ——鬥蛇是很可怕的生物。如果你太靠近它,它會抬起那鐮刀似的長脖子,一口把你從頭撕裂到腹部,,再把你吞下去。


    母親一邊凝視著在又深又暗的蓄水池裏扭動著身軀遊泳的巨蛇,一邊用平淡的聲音說。


    ——你大概是因為看我摸鬥蛇看習慣了,才會覺得那根本沒什麽吧。可是,你千萬不要誤會了。


    鬥蛇絕對不會跟人類親近……也是不能跟人類親近的生物。


    我們鬥蛇眾和戰士們可以近距離觸摸鬥蛇,是因為吹了這個無音笛,讓鬥蛇的感覺麻痹的緣故。


    母親將一支小小的笛子放在掌心。


    母親把笛子放在嘴唇上的姿勢,艾琳當然早就看慣了,她也看過那些參加戰鬥訓練的戰士們一齊將笛子放在嘴邊吹起,接著迅速地在如同粗木般僵硬的鬥蛇背上架上鞍架、翻身攀爬,再抓住鬥蛇頭上那兩支長角,跨坐在鬥蛇背上的模樣。


    1土間:屋內沒有鋪上地板的空間,多為因應工作需要而設置的。


    2鬥蛇眾:負責照顧鬥蛇的人稱為“鬥蛇眾”。


    一旦戰士跨坐在鬥蛇背上並抓住它們的兩支腳,鬥蛇就會依照身上載著的戰士的意誌移動。據說隻要抬起鬥蛇的角,讓鬥蛇揚起下巴,鬥蛇甚至不會潛進水裏。


    鬥蛇的前後腳都有爪子,若是讓它們在地麵上行進,它們的腳程能贏過千裏良駒。它們在地麵上奔跑的模樣根本不像是蛇,反而更像龍,可是畢竟它們棲息的地方是水裏,所以四肢緊貼在腹側扭著身軀遊泳的姿態,仍然是蛇的樣子。鬥蛇堅硬的鱗片連箭都無法刺穿,它們會載著戰士躍入敵陣,把敵方人馬撕扯致死,是十分凶暴的生物……


    一到了野生鬥蛇產卵的季節,鬥蛇眾便會趁著鬥蛇沒有發現的時候,偷偷摸摸地從鬥蛇巢裏為數眾多的卵偷走一、兩顆卵。等到這些卵孵化之後,它們會趁著鬥蛇還是幼蛇的時候,把覆蓋在它們的耳朵、如同蓋子一般的鱗片割下來。


    艾琳曾經看過母親進行這個作業。母親告訴艾琳,當蓋子被割掉之後,無法遮蓋耳朵的鬥蛇便會被無音笛操縱。為了不讓鬥蛇遭受敵人的笛音支配,戰士們會在順利爬上鬥蛇的背之後,在鬥蛇的耳朵上覆上用鬥蛇的鱗片加工製成的蓋子。


    艾琳的母親一邊呆呆地把玩著掌上的笛子,一邊看著鬥蛇,不知為何表情看起來非常灰暗而憂愁。


    ——等你長到十五歲,成為能夠獨當一麵的女孩子之後,如果還想摸鬥蛇的話,我再考慮看看吧。


    由於母親的聲音實在太虛弱無力了,艾琳當時什麽都不敢說,可是她還得再等五年才滿十五歲,這麽長的時間,她要怎麽熬下去呢?現在的她,幾乎是無時無刻都在想著那散發出七彩光芒的鱗片觸感。


    每當艾琳這麽說的時候,莎姬和喬可都說她是個奇怪的女孩。她們似乎很怕鬥蛇,連待在鬥蛇旁邊都不願意。鬥蛇確實是很可怕的生物,所以艾琳也不是不能了解她們的心情。


    可是……艾琳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隻要注視著鬥蛇,她就會忘記時間的流逝。看見鬥蛇動作流暢地潛進水底,將黑色的水卷起漩渦,再慢慢地盤旋浮上來的樣子,艾琳總是怕得起雞皮疙瘩,但是即使如此,她還是無法把視線移開。


    她真想一整天都盯著鬥蛇看。


    鬥蛇到了晚上也會睡覺吧?艾琳也很想跟著母親一起做半夜的巡視,可是她怎麽也爬不起來,所以知道現在她都還沒去過。每當艾琳因為母親起床的動作而醒過來時,她都很想跟著起床,然而她的眼皮缺像是被粘住一般,根本睜不開。


    在巡視回來的母親再度入睡之前,艾琳早就被深深地睡意吞沒了。


    她睡了多久呢?


    忽然,一道足以刺穿耳膜的尖銳鳴聲響起,艾琳被嚇醒了。


    她看見身旁的母親踢開棉被跳了起來。時間似乎已近接近淩晨,母親的身影比剛才清楚多了。


    聲音還在繼續,那是仿佛用力吹響裂開的金屬管一般,令人牙齒發顫的聲音。艾琳用手遮住雙耳。


    “媽媽!這是什麽聲音?”


    母親沒有回答。她迅速換好衣服,丟下一句:“你待在這裏。”之後就走到土間穿上草鞋,而不穿耗時的長靴,然後朝外頭飛奔而去。


    就算母親叫艾琳待在原地,艾琳也不可能乖乖聽話。


    如同慘叫般的可怕聲音傳遍各個角落,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艾琳在睡衣上披上外衣,急急忙忙地追在母親身後。


    雨雖然已經停了,但地麵還是很濕,穿著草鞋的雙腳直打滑,根本跑不快。其他人家的門也打開了,鬥蛇眾們陸陸續續地跑了出來,他們的家人也跟在身後,邊好奇地詢問,邊朝著東邊的懸崖飛奔而去。位於東邊懸崖的岩窟深處,有好幾間鬥蛇棲息的岩房,宛如慘叫聲的聲音似乎就是從那些岩房傳出來的。


    岩窟入口的灰色懸崖就像被一個巨人伸手撕開一樣——知道懸崖的遙遠上方裂縫的幅度都很寬,懸崖地步甚至可以讓好幾個成年人並排走過。


    防止敵國潛入的士兵在岩窟入口值夜班。因為詭異的聲音而不知所措的士兵們,不停窺視著岩窟深處,直到以艾琳母親為首的鬥蛇眾們抵達之後,他們才露出安心的表情,退到旁邊去。


    在岩窟裏,每隔幾十步就立了一支火把,將潮濕的岩壁照得閃閃發光。


    一進去就可以看到一個被稱為“廣間”的遼闊空間,裏麵分了好幾個小洞窟,每個洞窟都可以通往名為岩房的獨立大岩洞。岩洞之中,有一個叫做“池”的深水窪,鬥蛇就是養在這裏。


    這個早在三百年前就由先人建造而成的“池”是非常巨大的水窪,麵積大到讓人懷疑先人究竟是如何鑿穿地底的。然而,要是在一個“池”中放進超過十條地域意識強烈的鬥蛇,它們就會互相殘殺,所以這個地底下建造了無數個“池”。


    每個“池”都由名為“鬥蛇之路”的水道連結。平常,這些水道會用厚厚的橡木板閘門隔住,隻有在訓練、打仗的時候,這些閘門才會開啟,好讓載著戰士的鬥蛇


    能夠出征。


    現在,發出驚人聲音的暴風雨在地底呼嘯著,尖銳的聲音從無數個“池”中響起,在洞窟裏造成巨大的回音。走進岩窟的人們全都捂住耳朵,咬緊牙關。


    “鬥蛇之路”的兩邊有供人們通行的道路。艾琳的母親連耳朵都沒捂,就在微暗不明的道路上全心奔馳,進入“牙”它們所在的岩房。


    等到艾琳好不容易趕到母親所在的岩房時,所有的鬥蛇眾幾乎都已經聚集在那裏了。


    艾琳在如石像般站著的大人們之間扭著身體前進,等她擠到最前麵時,一副不可思議的光景隨即映入眼簾。


    在黑暗的“池”麵上,浮著好幾條散發著光芒的巨大粗木棒。母親泡在深達胸口的“池”裏麵,打算摸那些粗木。


    不一會兒,艾琳就發覺那些粗木是什麽了,她倒抽了一口氣。


    “‘牙’!……”


    艾琳原本打算到母親那兒去,不過某個人抓住了她的肩膀,她轉過頭仰望,原來是祖父,他表情僵硬地盯著母親看。


    “……死掉了嗎?”


    對於祖父的問話,母親點點頭。


    “五隻全都一樣?”


    母親再度點點頭。


    那陣不可思議的笛聲在不知不覺中停止了。在寂靜之中,好幾個人的腳步逐漸靠近,接著,三名鬥蛇眾來到了岩房內。


    “……隔壁岩房的‘牙’也死了!”


    鬥蛇眾們騷動起來。祖父抓著艾琳肩頭的手勁好大,甚至讓艾琳覺得有點發疼。


    “其他的鬥蛇呢?”


    “‘胴’和‘尾’它們都沒事……直到剛才,它們都一直發出哀悼的鳴聲,雖然現在激動地在‘池’裏遊泳,不過它們都沒事。”


    祖父一邊環視著鬥蛇眾,一邊用嚴厲的口吻說:“你們都給我去各自負責的岩房看看。鬥蛇在情緒亢奮的狀態下遊泳,會刮倒岩壁而受傷的,我們不能再損失任何一條鬥蛇了!”


    看著鬥蛇眾們一同點頭,跑出岩房之後,祖父便朝著“池”走去。


    “……原因是什麽?”


    母親沒有看自己的公公,隻是用仿佛要將僵硬浮起的鬥蛇鱗片翻過來似的視線盯著鬥蛇看,答道:“現在還不知道。”


    “是被聚集在這裏的輪守3窒息而死的嗎?”


    “不,鬥蛇的腮都很幹淨。這些輪守應該是鬥蛇死後才過來的吧。”


    “特滋水4你沒有少給吧?半夜來巡視的時候,有什麽異狀嗎?”


    母親沉默地搖搖頭。


    祖父一直瞪著母親,接著用僵硬的口氣說:“‘牙’全數死亡……這可是滔天大罪。等到監察官來了,你一定會被審問、定罪的。”


    母親緩緩回過頭,抬頭看著自己的公公。然後,她宛如喃喃自語一般說:“我已經有心理準備了。”


    祖父焦急地握緊拳頭。


    “心理準備嗎?蘇洋。我也得做好心理準備才行!身為鬥蛇眾的領袖、身為你的公公,我一定也會受到監察官嚴苛的拷問吧——問我為什麽要讓你這個照顧大公的寶物。”


    祖父的聲音因為憤怒而顫抖。


    “要不是阿孫的遺願……要不是你懷了阿孫的孩子……”


    祖父在口中念了一陣之後搖搖頭。


    “不,不僅是如此。確實,你的獸醫醫術非常高明,所以我才會不顧大家的反對,視線兒子的遺願。可是,我萬萬沒想到竟然會發生這種事……”


    吐出這句話之後,祖父便背向母親,走出了岩房。


    3:輪守:發光蟲


    4:特滋水:“牙”專用的草藥水。


    艾琳蹲了下來,她的膝蓋頻頻發顫,無法站立。


    “媽媽……媽媽……”


    聽到艾琳的呼喚,母親抬起臉來。她用空虛的表情看了艾琳一會兒之後,稍微恢複了一些活力,露出淡淡的微笑。


    “沒事的。”


    “可是祖父說這是滔天大罪……”


    “放心。”


    母親輕輕拂過鬥蛇僵硬的身軀。


    “——你祖父雖然那麽說,可是在祖父的父親那一代,也發生過‘牙’全都死掉的狀況。‘牙’它們的身體比其他鬥蛇大,力量也比較強,不過卻比其他的鬥蛇容易生病,這是大家都知道的。”


    母親猶如感受不到水的冰冷一般,隻是一直盯著鬥蛇看。浮現在母親眼中的情緒,並不是隻有悲傷,還有一種隱忍著什麽的苦惱神色。


    鬥蛇眾在岩房深處的說話聲音,透過岩壁傳了過來,艾琳一麵聽著根本聽不清楚談話內容的聲響,一麵和母親一起凝視死去的鬥蛇們。


    無數的有翅昆蟲聚集在岩壁上的火把周圍飛舞,同時也大量圍繞在鬥蛇周圍。


    艾琳一邊看著這幅景象,一邊喃喃自語說:“媽媽,鬥蛇死掉之後,味道會改變吧?還是染上疾病的時候味道會改變呢?”


    仿佛當頭棒喝一般,母親抬起了臉,艾琳也因此嚇了一跳。


    母親看著艾琳。


    “……你為什麽這麽覺得?”


    艾琳眨眨眼。


    “嗯……因為,這個味道跟平常的鬥蛇味道不一樣啊。我在想……這些奇怪的有翅昆蟲是不是因此才聚集而來的……”


    母親的身體宛如凍結了似的,一動也不懂地盯著艾琳看,艾琳隻好越說越小聲。


    母親用呢喃般的聲音催促:“所以呢?”


    艾琳眨了一下眼睛,說:“雖然水中經常有輪守,可是我還沒有在岩房中看過這種有翅昆蟲。之前媽媽不是告訴過我,不同的花香會引來不同的昆蟲嗎?所以我想,會不會是因為鬥蛇的味道改變了,這些有翅昆蟲才會聚集而來。”


    母親的眼裏浮出無法形容的情緒。


    “你……”母親的聲音摻雜著驚歎,不過她很快便閉上嘴巴,然後搖了一下頭,用平靜的聲音接著說:“艾琳,這個想法絕對不可以告訴任何人。”


    “為什麽?”


    母親微笑了。


    “……有些人會專往不好的方麵想,如果讓別人覺得你是為了幫助我而亂說話,你也會被罵的。”


    艾琳皺起眉頭,母親的意思,艾琳似懂非懂。她隱隱約約覺得母親似乎在轉移話題,不過卻不知道母親為什麽要這麽做。


    母親吃力地伸手撐住岩床,從水中爬起來。艾琳趕忙跑到母親身邊,抓住母親的衣服,協助她離開水麵,母親的身體就跟冰一樣冷。


    “謝謝。”母親低聲說完,愛憐地摸著艾琳的頭。


    接著,她轉身麵向浮著死去鬥蛇的“池”跪下,低下頭,用額頭碰觸岩床。母親維持這個姿勢好一陣子,動也不動。從濡濕的衣服上滴出來的水,在母親的身體周圍黑壓壓的擴散開來。


    2.霧之民


    走出溫泉浴場時,艾琳剛好看見夕陽染上山陵,逐漸下沉的景象。


    真是漫長的一天。


    母親把死掉的鬥蛇並排放在鋪著草席的廣間裏,這麽一來,明天監察官來的時候,會比較方便調查。在這之後,她便一直和其他鬥蛇眾窩在集會堂裏。


    雖然艾琳擔心得不得了,可是即使到了午餐時間,他們還是沒有從集會堂裏出來,於是鄰居莎姬的母親叫艾琳跟她們一起吃午飯。


    等到傍晚時分,母親等人才帶著疲倦的表情從集會堂出來。母親牽起了在門外等候的艾琳,什麽也沒有說就直接回家拿換洗衣物,接著,她們一如往常地走向溫泉浴場。


    這個部落裏居住了整天都必須泡在冰冷的“池”裏工作的鬥蛇眾,所以溫泉浴場是不可或缺的設施。不過由於得使用大量的木材燒火,基於可能引起火災的考量,


    溫泉浴場都建在部落西方的原處。


    艾琳和母親總是等其他鬥蛇眾和女人們洗完澡之後,才會進浴場洗最後一輪。因為打從艾琳懂事開始就一直是這樣,所以她從來沒特別想過其中原因。然而今天,在冷清的溫泉浴場裏和母親一起泡湯的時候,艾琳卻興起了強烈的好奇心,想要知道為什麽母親總是等沒人的時候才來洗澡。


    母親與自己和部落其他人們之間,有種難以名狀的隔閡。


    雖然其他人沒有當麵對艾琳他們說什麽,不過透過偶爾的接觸和某種心神領會,艾琳似乎明白了什麽。


    比方說,莎姬的祖父母對莎姬就非常溫柔——因為她們住在同一個屋簷下,總是一起生活,親戚的孩子們也頻繁地進入莎姬的家。


    可是艾琳卻從來沒有跟祖父一起生活過。身為鬥蛇眾領袖的祖父對艾琳來說,一直是個有點可怕的人,祖母也是。每當逢年過節去拜訪祖母的時候,祖母雖然會將節慶的年糕分給艾琳她們,但是卻從來沒有對艾琳或是母親笑過。


    父親的弟弟、妹妹——也就是叔叔或姑姑,以及他們的孩子們,都距離艾琳她們很遙遠。看著他們和祖父母輕鬆聊天的時候,艾琳都感到不解,不知道什麽祖父母就是不會對著自己和母親那樣說話,不過艾琳卻隱隱這是不能提及的事,因此她甚至連母親都沒問過。


    母親的身高比部落裏的所有女人都高。


    艾琳是在什麽時候注意到母親的輪廓、瞳孔的顏色都和部落裏的人們不一樣的呢?或許是莎姬對艾琳說“艾琳的瞳孔跟伯母一樣,都是綠色的耶,霧之民的瞳孔全都是綠色的嗎?”的時候。


    莎姬曾經壓低聲音,小心翼翼地問過艾琳。


    “喂,艾琳,其實你也擁有魔力吧?人家說,霧之民跟村人之間照理說是不能生下孩子的,就算生了孩子,那也一定是魔之子。所以說艾琳身上也有魔物附身嗎?”


    當時,艾琳隻對莎姬露出曖昧的微笑,沒有回答。因為她覺得,這種問題好像還是裝傻、聽過就算了比較好。


    這不是哪個人傳授給艾琳的智慧,隻不過艾琳感覺什麽都不問,什麽都裝作不知道,才能讓母親和自己不會過著悲傷地生活。


    眺望著山陵邊緣的黃昏雲彩,艾琳悄悄地抬頭仰望母親的側臉。


    媽媽是霧之民嗎?我的爸爸是怎樣的人呢?我是魔之子嗎?——這些問題雖然已湧上喉嚨,不過卻無法成聲。


    “……好累喔。”


    母親喃喃說完之後,便微微一笑。


    “今天晚餐就吃豬肉吧。”


    艾琳嚇了一跳。埋在味噌裏的豬肉,是隻有在喜慶或是祭典時,才吃得到的好東西。


    “真的嗎?真的要吃豬肉?”


    “嗯。為了消除疲勞,讓我們明天也能好好努力,今天就吃一頓美味的豬肉大餐吧。”


    回到家,母親叫艾琳把火爐裏的火點燃之後,便走進裏側的房間。從裏側的房間出來時,手上拿了一個小包裹。


    “那是什麽?”


    母親沒有回答艾琳的問題。


    “……米我洗好了,你幫我煮。等到飯煮好之後,媽媽就會回來了。”


    說完這句話,母親就到隔壁的莎姬家去了。究竟是做什麽呢?母親一直沒有回來。


    就在鍋子裏的米已經煮熟,並開始散發出香味的時候,母親終於回家了。


    母親在灶前蹲下,確認火勢的大小。


    “好香……你餓了吧?媽媽馬上開始料理豬肉喔。”


    嘴上雖然這麽說,母親卻沒有站起來。反而出神地看著灶裏的火。然後,她突然從懷裏把笛子取出來,然後扔進火裏。


    “媽媽!”


    驚訝的艾琳大聲喊道,母親隨即站起身,抱住艾琳的頭。


    “……對不起。”


    母親用沙啞的聲音說:“這件事情對你來說或許很殘忍吧……但是說實話,能夠不用再帶著那支笛子,媽媽真是鬆了一口氣。”


    艾琳大吃一驚。


    “怎麽會?難道媽媽不喜歡照顧鬥蛇嗎?”


    母親搖搖頭。


    “媽媽不是不喜歡照顧鬥蛇……是不想要使用這支笛子。”


    母親一邊無神地撫摸著艾琳的頭發,一邊用低沉的聲音說:“媽媽真的不想再看見聽到笛聲瞬間,身軀就立刻僵硬的鬥蛇了……被人類操縱的野獸是很悲哀的。若是在野外,生死都能由它們自己掌控,然而自從被人類關起來之後,它們便一點一點地衰弱。親眼看著這種事情發生,實在太痛苦了……”


    母親仿佛在自言自語一般。


    “被人類飼養之後,鬥蛇會變得虛弱嗎?”


    艾琳問:“人類不是給鬥蛇特滋水,讓他們變強了嗎?”


    “……特滋水能夠讓鬥蛇的牙齒硬度增加,骨骼也會比野生的鬥蛇來得大。可是呀,給予鬥蛇特滋水,會讓它們的某部分變弱。”


    “哪一個部分會變弱?”


    母親把手放在艾琳頭上,思索了一會兒,便後悔似的說:“媽媽不小心對你說了多餘的話了呢,你忘掉媽媽剛才說的吧。這是其他鬥蛇眾也不知道的事,要是你說出來的話,一定會惹禍上身的——你發誓,絕對不可以告訴任何人。”


    艾琳皺起眉頭。


    母親有時候會對艾琳說出這種話。


    “……我願意發誓,不過相反的,媽媽要把答案告訴我。到底是哪一部分會變弱?”


    母親臉上浮起微笑。


    “你想想看,那是對於野生的鬥蛇來說非常普通,可是養在‘池’裏的鬥蛇卻分辨不到的事……你一定可以想出自己的答案的。可是就算找到了答案,你也不能告訴別人——在你了解其中的原因之前,絕對不能說出去。”


    母親說完後,撫亂了艾琳的頭發,然後放開手。


    “好了,幫媽媽把豬肉從甕裏拿出來吧。”


    當艾琳把豬肉從甕裏拿出來,並撥掉味噌的時候,母親則把灶裏的煤灰分開,在上麵鋪上大大的拉柯斯葉5。


    艾琳睜大眼睛,看著拉柯斯葉。


    “媽媽在做什麽?”


    母親笑了。


    “你看著吧。”


    母親接過豬肉塊,擺放在拉柯斯葉上方,接著撕了一些拉柯斯甘甜的果實,放在豬肉上麵,再加了一點圖伊6,並且迅速地用葉子把果肉和豬肉包了起來,再用熱騰騰的灰燼掩蓋在上麵。


    5拉克斯:結有甜果實的樹木。


    6圖伊:辣味味噌。


    過了好長一段時間,等到艾琳餓得受不了時,母親才把包葉豬肉從灰燼裏拿出來,移到陶盤上麵去。


    一打開葉子,一陣又香又甜的味道便隨著水蒸氣一起竄了上來。


    “哇……”


    蒸熟的豬肉很柔軟,幾乎快融化的拉柯斯甘甜果實和圖伊的辣味全都滲了進去。艾琳咬了一口,濃厚的香味在嘴裏擴散四溢。


    “好吃嗎?”


    看著艾琳一邊忘情地吃著豬肉一邊點頭,母親開心地笑了。


    “把那個湯拿去拌飯。”


    艾琳把留在葉子上的肉汁倒進飯裏,吃了一口,又是驚人的美味。


    “即便是冬天,拉柯斯樹上也留有很多葉子,不管是那一座山,隻要走到日照充足的向陽斜坡上,大概就能采到,所以媽媽以前在山間行走的時候,經常拿這個葉子來代替鍋子。而且這跟鍋子不一樣,不但可以除去肉的臭味,還能增添香氣呢。”


    聽著母親的話,艾琳停下了用餐的手。母親的表情很平和,這還是艾琳第一次聽母親說起以前的事呢。


    “媽媽……”


    艾琳


    覺得如果是現在,應該可以問了。


    “媽媽小時候不住在村子裏嗎?那你住在哪裏呢?”


    她的心髒撲通撲通地猛跳。


    看著艾琳緊張的麵容,母親回答:“媽媽去過很多地方,我是一邊旅行一邊生活的。之前,媽媽從來沒有對你說過這些事情呢。不過你也沒問……是因為你覺得不該問嗎?”


    艾琳點點頭,母親也點點頭。


    “……反正你也很懂事了。今天晚上,媽媽就來跟你說說媽媽的事,還有你爸爸的事吧。”


    這麽說完之後,母親把盤子放在膝上。


    “今天,你祖父不是叫媽媽霧之民嗎?你聽到之後,有什麽感覺呢?村人們好像誤以為霧之民是會在濃濃的大霧中出現、又在霧中消失的不可思議的高大人種呢。你覺得霧之民是販賣效果驚人的秘藥、醫術高超,卻信仰詭異神明的恐怖人種嗎?”


    艾琳輕輕點頭,母親的眼裏浮現笑意。


    “看在外人的眼裏,應該是這個樣子的吧……確實,我們不會長久居住在同一個地方,也一直保有獨特的生活方式。但是,霧之民這個名稱其實是在我們報上姓名的時候,被人們不小心聽錯才形成的。事後又因為我們帶給人們的印象跟霧之民很合,人們才會這麽稱呼我們的,不過原本的意思應該是‘守戒之民’——守護戒律的人才對。”


    “戒律?”


    “……為了提醒自己不會再次犯下很早很早以前發生的過錯,所以才會定下各種戒律。而那些戒律比家人或是自己的性命更珍貴的,媽媽就是在這種教育下長大的。就是因為遵守戒律過生活,我們才會稱自己是守戒之民。”


    “很早很早以前發生的過錯,是指什麽過錯?”


    母親閉上嘴巴,思考著該這麽形容。


    “……那是一種會讓人類和野獸都一起滅亡的駭人過錯。你的祖先,就是為了不讓滅絕的危機再度重演,於是發誓要遵守戒律,不侍奉真王,也不侍奉大公,而以原野山間四處為家的人。我們這一族的人一出生,就會被嚴格教導一定要遵守規矩,大家就這麽活過好幾個世代……也遵守著絕對不和外族的人結婚、不能留在同一個地方生活的規矩。”


    母親的眼中流露出些許哀傷。


    “媽媽卻打破了這個規矩。自從遇上你爸爸,決定和你爸爸一起在這個村子生活開始,媽媽就不再是‘守戒之民’了。”


    艾琳眨眨眼睛。


    “……那外公和外婆現在人在哪裏呢?”


    “你外公很早就過世了……至於外婆他們現在應該一邊旅行一邊生活著吧。”


    艾琳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隻能呆呆地看著母親。


    什麽戒律、什麽規矩的,她實在聽不懂——為什麽不能和父親在一起、不能住在這個村子裏呢?為什麽母親會因為這種小事而無法再和自己的家人見麵呢?


    看著眉頭深鎖、拚命思考的艾琳,母親問:“媽媽說的話很難懂嗎?”


    “……嗯。”


    “我想也是……等到你變成大人的時候,你再重新回想看看,我想你一定會比現在更了解。”


    這麽說完之後,母親便招招手。


    艾琳放下盤子站起身來,走到母親的身旁,母親讓艾琳坐在自己的膝蓋上,就像艾琳很小的時候一樣,緊緊抱住艾琳。


    “媽媽是在沙摩克的岩石區遇見爸爸的。媽媽在岩石區尋找開花的潮茂7,結果看到了一個年輕人倒在懸崖中間的地方。”


    “那個人就是爸爸嗎?”


    “沒錯……他說他在獵鹿的時候不小心滑到了。”


    “爸爸受傷了嗎?”


    “嗯,他的頭重重地撞倒地上,腳也骨折了。”


    “媽媽救了爸爸吧?”


    母親微笑地搖晃著艾琳的身體。


    “對呀……那就是媽媽和爸爸認識的經過。阿孫……也就是你爸爸,他和祖父、祖母都不像,是個很溫柔的人。雖然很少說話,但是隻要他一笑,周圍就會跟著明亮起來,就好像太陽公公從雲間探出臉一樣呢。你跟爸爸像極了……光是待在你身邊,就讓人覺得很溫暖。”說完後,母親緊緊抱住艾琳。


    7潮茂:會開紫色花的植物,可當腸胃藥。


    3.媽媽的呼喚


    威風凜凜的士兵們帶著槍和騎馬的隊伍一同來到村裏的道路上,艾琳在女人們之間穿梭,挺直身子看著他們。


    所有的村民幾乎都聚集到集會堂前麵的廣場上了,大家都帶著緊張的表情音節監察官一行人。站在村民前麵的鬥蛇眾則排成了一列,母親也在其中。


    穿著紅色衣服,纏著粗粗的裝飾腰帶,戴著黑色帽子的監察官並沒有下馬,直接睨視著排在自己麵前的鬥蛇眾。


    “……據說僅剩十條的‘牙’全被你們弄死了,此言不假?那可是大公的寶物啊!”


    艾琳的祖父向前走了一步,深深地低下頭。


    “是的,在下無以謝罪。”


    監察官的太陽穴冒出青筋,接著突然大吼一聲。


    “負責照顧‘牙’的是誰,給我站出來!”


    艾琳嚇得跳了起來。


    她看見母親向前走了一步,將雙掌在胸前合起,低下頭,行了最敬禮。


    “……是小民。”


    監察官驚訝地雙目圓睜。


    “什麽……你、你不是霧之民嗎?”


    監察官轉而麵對艾琳的祖父,用失控的聲音大罵:“你是怎麽想的!竟然讓霧之民的女流之輩照顧大公的寶物!”


    艾琳的祖父一臉僵硬地回答:“真是非常抱歉。可是,照顧人擁有超群的醫術……”


    監察官忽地甩起馬鞭,打了祖父的頭,鮮血頓時從祖父的額頭飛濺出來。祖父雖然用單手捂住額頭,不過仍舊低著頭,沒有離開現場一步。


    “超群的醫術?我想也是吧。霧之民不就是擁有奇妙法術的族群嗎?可是,你知道嗎?領袖!你仔細聽好了,照顧鬥蛇的人,不隻是醫術優異就能勝任,最重要的是對大公無可動搖的忠誠!身為鬥蛇眾的領袖,你連這種事都不知道嗎?”


    祖父抬起臉。


    “請容在下說一句話。這個女人早在十年之前,就被霧之民驅逐,和在下的兒子結婚,成為這裏的村民了。她已經不再遵守霧之民的規矩,立誓要效忠大公了。”


    監察官不屑地哼了一聲。


    “誰管那麽多。我聽說對霧之民來說,規矩是至高無上的,就算是親生兒女,隻要違反規矩一樣得死。”


    監察官睨視著母親說:“為什麽隻有你負責照顧的‘牙’全數死亡?如果你的醫術真有那麽高明,就把死因說出來啊,快回答!”


    母親用硬邦邦的聲音回答:“請容在下回答……‘牙’的死因是中毒死亡。”


    周圍全安靜了下來。


    監察官雙目緊皺。


    “你說什麽?中毒?這是什麽意思?難道你喂毒給‘牙’吃了不成!”


    母親搖搖頭。


    “不是的……每一位鬥蛇眾都知道,在給‘牙’的特滋水當中,有相當強烈的成分。不過,覆在鬥蛇身上的黏液具有保護身體的功能,所以若將特滋水和黏液混合,讓鬥蛇吃下去的話,不僅不會損害鬥蛇的健康,還能讓鬥蛇吸收到好的成分。


    可是昨天早上,覆在鬥蛇身上的黏液不知為何全都變稀薄。由於在下在半夜巡視的時候,還沒有這種狀況發生,於是便照常給了特滋水。”


    監察官眯起眼睛。


    “在短短幾個鍾頭之內,就起了這種變化啊,為什麽?”


    母親仰望著監察官,搖搖頭。


    “……在下不清


    楚。”


    抑鬱的氣氛覆蓋著整個廣場。


    突然,監察官轉向背後的士兵。


    “把這個女的抓起來!審問完之後,直接處刑!”


    艾琳全身顫抖,她的新張姬好像被什麽東西刺中似的痛的要命。


    “……媽媽!”


    艾琳準備衝出去,不過被鄰居莎姬的母親從背後牢牢抓住。


    “不能去!”


    莎姬的母親用厚實的手掌掩住艾琳的嘴巴,以防她的哭聲泄露出來。


    艾琳雖然瘋狂地掙紮,可是莎姬的母親人高馬大,力氣也很大,艾琳根本無法掙脫她的手臂。


    艾琳淚眼婆娑地看著母親被繩索綁住,被士兵強行帶走的樣子。


    接下來三天所發生的事情,艾琳幾乎完全不記得了。


    母親似乎事先從自己存下來的薪水中,拿了相當多的金錢給莎姬的雙親,希望他們可以幫忙照顧艾琳,所以莎姬的雙親便把艾琳帶回自己家,溫柔地安慰她,照顧她的生活起居。


    照理說,祖父母應該要出麵領養艾琳才對,不過母親知道他們會用什麽樣的態度對待艾琳,就連莎姬的雙親也覺察得出來。


    雖然莎姬的雙親和莎姬一直安慰艾琳,可是他們的聲音全都無法進入她的耳朵。除了悲哀和恐懼,艾琳什麽都感受不到。


    在母親被捕的第三天深夜,艾琳前往庭院深處的廁所,正當她準備回到寢室時,她停下了腳步——因為她聽到莎姬的母親激動的聲音從莎姬雙親的寢室傳了出來。


    “……那明天淩晨,她就會被處以‘鬥蛇的製裁’了嗎?”


    “噓,你太大聲了,要是把孩子吵醒了那可怎麽辦!”


    被丈夫勸阻之後,莎姬母親的聲音壓低了一些,不過她天生就是大嗓門,就算艾琳人在庭院,還是可以聽得見。


    “但是那也太過分了吧。再怎麽說,都沒有必要判處這麽殘忍的酷刑啊……”


    莎姬的父親悄聲說了一些話,接著,艾琳又聽見莎姬母親的聲音了。


    “嗯……對啊。因為全部的‘牙’都死掉了,而且死因不明,想必監察官也一定會被大公責備吧,所以他才想要把所有的過錯都推到蘇洋身上。這實在是太過分了,竟然要讓她被野生的鬥蛇生吞活剝……”


    聽到這裏,艾琳放輕腳步,開始奔跑。在月光的照射下,艾琳繞到莎姬家的後麵,穿過雜樹林,回到自己的家。


    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就像喉嚨被冰冷的手掐住一樣。


    得救救母親才行——明天破曉母親就要被鬥蛇吃掉了。


    所謂“鬥蛇的製裁”,一定就是以前大人們聊過的恐怖刑罰吧。那是與敵人勾結,或是違抗大公之人才會判處的死刑。罪人的手腳會被綁住,而且腳上還會綁上石錘,然後丟進野生鬥蛇成群蠕動的拉古沼澤裏。


    站在又暗又冷的土間,艾琳忍不住地發抖。


    必須趁莎姬的爸媽發覺自己不見了之前,離開家裏才行。要是被他們發現而被帶回去的話,想必在母親的刑罰結束之前,他們都不會讓自己到外麵去吧。


    艾琳知道拉古沼澤在什麽地方。那裏距離自己村子非常遠,但是距離天亮還有一點時候,隻要拚命跑,一定能在處刑之前趕到的。


    艾琳取下了掛在牆壁上的母親的短刀,短刀比想象中還重,艾琳差點沒拿好。這是能夠切開鬥蛇堅硬的鱗片,讓母親治療鬥蛇的鋒利短刀,所以應該也能切斷綁著母親的繩索才對。


    隻要躲在拉古沼澤的岸邊,等母親一被丟下沼澤就立刻遊過去,再用這把短刀割斷繩索,母親就一定可以得救。


    把短刀塞進懷中以後,艾琳從架子上把提燈拿了下來。由於爐灶已經完全冷卻,裏麵的餘燼也已經熄滅了,艾琳隻好急急忙忙地敲打打火石,借以點亮提燈。接下來,她脫掉草鞋,換上皮革短靴,這才走出家門。


    春天的月亮朦朦朧朧地染上了天空的藍色。


    草木都成了黑色的影子,安靜地沉睡著。


    艾琳咬緊嘴唇,邁出步伐。


    長夜漫漫,不管艾琳再怎麽走,就是不見山路的盡頭,有時她還會聽到不知名的野獸穿過雜草拋開的聲音。


    艾琳一邊在口中念著:“媽媽、媽媽。”一邊奮力地向前走。


    救了媽媽之後……


    艾琳在內心思索著接下來的事。


    我們就離開村子,兩個人一邊旅行一邊生活,反正媽媽從小時候開始,就一直過著這樣的生活了。


    就在艾琳想象著和母親一起在荒山野嶺中散步、一起在遙遠的城鎮四處為家,以及那好吃的豬肉味道和母親的溫暖時,陰暗的山路也變得沒有那麽恐怖了。


    等艾琳走到森林盡頭,眼前出現一大片的蘆葦時,天空已近泛著淡淡的藍色;當太陽一升起,變瞬間變成帶著些微紅的灰色天空。


    正當艾琳打算走進蘆葦叢中,太鼓的聲音忽然響起,咚——咚——的聲音在艾琳的腹部回響。


    受到驚嚇的水鳥群穿過蘆葦,一起飛上天際。


    太鼓的聲音仍然繼續著。


    長滿沼澤沿岸的蘆葦比艾琳高多了,艾琳雖然看不見太鼓在什麽地方,不過母親一定就在那個太鼓的附近。


    就在艾琳這麽想的瞬間,一個恐怖的想法突然浮上心頭——太鼓的聲音說不定就是行刑的信號。等到太鼓的聲音停止,母親是不是就會被丟進沼澤裏了呢?


    艾琳信條加快,胸口痛苦不已。她試圖朝著聲音的方向跑過去,無奈蘆葦下滿是泥濘,讓她寸步難行。當她因為腳步不穩而抓住蘆葦時,手又被銳利的葉子割傷。即便如此,艾琳還是不斷朝著太鼓的聲音前進。自己得在聲音結束之前,走到母親身邊才行!……


    太陽緩緩上升。


    不知不覺間,周圍完全亮了起來。


    就在艾琳撥開蘆葦的當下,眼前忽然一片開闊,鐵灰色的水麵延伸到遙遠的另一頭。艾琳回想起母親曾經告訴她的話,她知道這片沼澤透過河川,和好幾個沼澤、湖泊相連,最西邊的地方甚至還通到臨近的真王領地。


    在艾琳麵對的沼澤岸上,圍了一塊野營地,太鼓就放在那裏。士兵們舉起粗粗的鼓棒,敲響太鼓。


    其他的士兵則把小船搬進沼澤,有幾個男人在監視他們的行動。騎在馬上的人,應該就是那個監察官吧。


    站在沼澤畔的人不隻有士兵,以艾琳的祖父為首,鬥蛇眾之中地位比較高的人也都在場。


    艾琳屏住了氣——母親被人從帳篷裏拉出來了。


    看見母親的模樣之後,艾琳全身都涼了。


    母親渾身是血,雙手被綁在身後。士兵們架著母親的腋下,把她拖出來。艾琳咬緊牙關,死命忍住哭聲。不斷湧現在她內心的不是悲傷,而是強烈的憤怒。


    她看見母親的腳下綁著粗粗的繩子,繩子的末端則纏著看起來非常重的石頭,在母親被人放上小船的時候,艾琳便從懷裏拿出短刀,扔掉刀鞘。


    母親乘著的小船被人推倒沼澤上方。


    自己能遊到那裏嗎?


    雖然有一段相當遠的距離,但是自己一定辦得到——艾琳蹲在蘆葦從裏,悄悄地脫掉短靴,正打算走進沼澤的當下,她發現單手拿著短刀的自己沒辦法遊泳。


    要再收入懷裏嗎?


    但是,可能會在遊泳的時候掉落。


    在艾琳煩惱的時候,小船仍然繼續前進著。


    在無計可施之下,艾琳隻好把短刀放進嘴裏,她決定一邊用牙齒緊緊咬住,一邊遊泳。她一進入沼澤,冰冷的水立刻包圍她的身體。


    因為咬著短刀的關係,艾琳沒辦法換氣,因


    此她決定把頭伸出水麵,一麵用嘴角和鼻子呼吸,一麵遊泳。不過短刀實在太重了,沒過多久艾琳的下巴就開始麻痹了。


    咚——!當巨大的太鼓聲響起的時候,艾琳看到母親被人從小船退了下去,頓時水花四起。看見母親落水之後,小船立刻改變方向,往岸邊劃去。


    母親一度沉入水中,不見人影,不過她的臉馬上又浮出水麵。艾琳拚命抬著幾乎要被短刀重量壓垮的下巴,朝著母親的方向遊去。


    “那是什麽?小狗嗎?”


    一名站在岸上的士兵發出了驚訝的聲音。


    “不……不是狗,是小孩子。”


    成排的士兵開始騷動起來。


    “小孩子的嘴巴裏含著什麽東西?”


    “……好像是刀子哩,難道那個小孩打算幫助罪人嗎?”


    一名士兵舉起弓,轉頭仰望監察官。


    “要射殺嗎?”


    騎在馬上的監察官把手遮在額頭上方,看著哪個載浮載沉、猶如掙紮般遊著泳的小小身影,然後不屑地笑著。


    “沒有那個必要……你看。”


    沼澤的水麵上開始出現奇怪的波紋,仿佛把罪人圍起來一般。有好幾個巨大的生物,在水麵下盤旋泅水。


    “看來被太鼓的聲音吵醒的鬥蛇們,已經注意到我們投下去的活餌了呢。”


    艾琳的祖父微微張開嘴,注視著眼前的光景。


    試圖救助母親的十歲孫女遊泳的模樣,實在是太令人悲哀了。


    ……不,這樣子也好。反正那個孩子也是魔之子,和母親一起死去,也是那孩子的幸福。


    和異族交媾下來的汙穢之子。她原本就不該被生下來。錯誤借著這種方式得到匡正,這才是世界的定理吧。


    即使心裏這麽想,看見鬥蛇的黑色背部緩緩地在孫女身後的水麵上隆起時,祖父還是緊張地起了雞皮疙瘩。


    蘇洋拚命地把臉探出水麵。


    雖然不是很深,可是她的腳仍然碰不到沼澤底。不過綁在腳上的石錘似乎已經沉到沼澤底,她腳上的重量變輕了。為了吸引鬥蛇而被深深刺傷的腹部,正不斷地流出鮮血,蘇洋感覺到自己的性命正和鮮血一起流逝。


    就在蘇洋好不容易張開了被人毆打而浮腫的眼瞼時,躍入眼中的光景讓她簡直不敢相信。


    艾琳遊過來了,她朝著這裏遊過來了!……


    她咬著什麽呢?


    ……是短刀!


    知道年幼的女兒想做什麽之後,蘇洋感覺到熱熱的東西湧上喉嚨,她的視野充滿了淚水。


    “艾琳!……”


    蘇洋用被綁在的腳踢水,拚命想朝著女兒那裏前進。


    艾琳看起來好像隨時都會溺水,短刀太重了,她聽見自己從口中流出來的唾液和呼吸一起被吸進嘴裏的聲音。


    最後,艾琳不得不用右手拿出口中的短刀,開始用左手遊泳。


    “艾琳,抓住媽媽,抓住媽媽的肩膀!……”


    就在艾琳小小的手緊緊抓住自己肩膀的同時,蘇洋看見了女兒背後的水麵上隆起的東西。


    ……是鬥蛇!


    好幾條鬥蛇正在圍著她們盤旋——這是在發現大獵物時,它們彼此之間進行的‘對峙’行動。包圍著獵物的鬥蛇們一圈圈地繞著,漸漸接近彼此,衡量著彼此的力量。最後,力量最強的鬥蛇便會襲擊獵物……


    “……媽、媽媽。”


    艾琳一邊咳嗽,一邊小聲地說:“手、繩子……”


    蘇洋轉過身,盡可能地把手腕伸向女兒那邊,好讓女兒切斷繩子。艾琳調整呼吸,然後用力地吸一大口氣,鼓起雙頰比起後便潛入水裏。


    綁著手腕的繩子很粗,而且吸了水之後也變硬了,不過蘇洋還是用力扯開繩子,讓女兒方便割斷。鬥蛇專用的短刀很鋒利,即使靠艾琳的力氣,在重複割了幾次之後,繩子上也出現了切口。


    感覺到繩子正一點一點被切開,蘇洋於是咬著牙,用全身的力氣扯斷繩子。


    蘇洋抱住女兒,把她舉了起來。


    艾琳的臉一浮出水麵,就開始咳嗽連連。


    “謝謝你……謝謝你……”


    蘇洋緊緊地擁住女兒,磨蹭著她的臉頰。


    “媽、媽,還有腳上的繩子……”


    “沒關係,腳上繩子媽媽自己割,把短刀給媽媽。”


    就在艾琳把短刀交給媽媽的時候,蘇洋感覺到在她們周圍盤旋的鬥蛇們的行動起了變化——“對峙”結束了。


    沒時間割斷腳上的繩子了,再過不久,第一條鬥蛇就會開始攻擊了。


    打從一開始,身負重傷的自己就沒有獲救的資格。


    可是,還是有方法讓艾琳一個人得救的——然而,即便是為了保護女兒的性命,這個方法也絕對用不得,那是從她出生開始就被教導得刻骨銘心的戒律。


    若是在岸上的那些人麵前那麽做,之後會招致多可怕的災難,蘇洋非常清楚,那種後果是靠自己一個人的生命都無法彌補的。


    蘇洋看著年幼的女兒淚水斑斑的臉,她內心痛苦的掙紮,就在她看見這張臉的瞬間消失了。


    蘇洋抱著女兒低聲說:“艾琳,媽媽待會兒要做的事,你絕對不可以模仿,因為媽媽犯了大罪。”


    艾琳不知母親在說什麽,隻是看著母親。


    母親微笑著,用單手摟著艾琳的頭,說:“活下去,並得到幸福吧。”


    然後,母親丟開短刀,把手指放進嘴裏,猛力吹著呼哨8。


    就在高亢而複雜的聲音犀利地響起那一瞬間,鬥蛇們的動作靜止了,到剛才為止還波瀾四起的沼澤慢慢恢複平靜。


    鬥蛇們並沒有變僵硬,而是安靜地停止動作,抬起長脖子凝視著艾琳的母親。


    “……怎麽了?那個女人做了什麽?”


    監察官皺著眉頭詢問艾琳的祖父,艾琳的祖父搖搖頭。


    “在下不清楚,看起來像是吹了呼哨……”


    “可是,鬥蛇完全不動了欸?呼哨有這等力量嗎?”


    艾琳的祖父鐵青著臉,呆呆地說著:“不,應該不可能……就算是無音笛,也無法控製野生的鬥蛇……”


    艾琳的母親忽高忽低地吹著呼哨,最後,她用力地吹出奇妙的抑揚頓挫。


    仿佛獵狗聽到犬笛一般,聽著蘇洋的呼哨聲的鬥蛇們,在聽到最後一道聲響的瞬間,全都朝著蘇洋靠了過去。


    艾琳發出尖叫聲——因為鬥蛇巨大的頭濺著水花靠了過來。那猶如水草似的觸須碰到艾琳的臉頰,充滿腥味的氣息和甜甜的黏液味道撲上她的臉。


    艾琳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被舉了起來,母親把手伸進她的腋下,把她抱起來了。


    “艾琳,抓住鬥蛇的角!騎到鬥蛇背上!”


    艾琳死命伸長手,抓住鬥蛇的角,接著攀上鬥蛇包裹著黏液的背。


    “用雙腳緊緊夾住鬥蛇的身體!不可以放開它的角!”


    這麽喊完之後,母親又吹起呼哨。


    就在這一刹那,鬥蛇開始遊泳了。鬥蛇的速度奇快無比,艾琳用雙手抓住鬥蛇的兩支角,用力地夾緊雙腿以防掉落,同時慌張地回頭看著母親。


    “媽媽!媽媽!”


    她聽見母親的聲音:“去吧!不可以回頭!快去!”


    母親的身影隨即被鬥蛇們吞噬。


    “媽媽!媽媽!”


    艾琳的哭喊聲被水花聲蓋過,她本來想從鬥蛇身上下來,但是黏液卻仿佛膠水一般,緊緊地將衣服和鱗片黏在一起,讓她無法離開。


    鬥蛇一麵濺起水花,一麵左右扭動身體,宛如要撕裂沼澤般,以極快的速


    度直直朝著西方遊去。


    不是管母親還是艾琳生長的故鄉,都在一瞬間消失了,眼前隻有一望無際的灰色水麵。


    4.精靈獸


    在樹枝纖細的影子包圍下的晚空中,星星開始閃爍著。


    年輕女孩抱著晚餐要用的木柴,快步在森林中走著。她的身上裹著帶有些微綠色的灰色外套,頭上戴著頭巾,身影就像野獸一般融入森林中,一點兒也不顯眼。


    ……某處傳來了如同鈴聲的細微聲響。


    女孩猛然停下腳步,螢火似的綠色光芒在前方的空中聚集,閃爍的黃綠色小光點瞬間聚集在一起,形成鳥的形狀。


    ……精靈鳥!


    精靈鳥在樹木之間飛舞著,當他的光芒停在某個物體的肩膀上時,剛才還像是樹影般的黑色物體,立刻現出了人的模樣。


    散發出螢火蟲光芒的精靈鳥“啪”的一聲變成無數的光電,仿佛閃耀的浮塵子9似的,在那個人影的周圍交錯飛動,沒多久又聚集在一起,這次換成停在人影的頭部——哪裏有類似樹枝的兩支角,最後緩緩融進人影之中。


    人影開始發出朦朧的螢火蟲光芒。


    雖然看起來和人類的模樣非常相似,卻明顯不是人類的雙腳野獸睜開了一直閉著的眼睛,那雙眨也不眨的金色眼睛,直直地凝視著女孩。


    女孩一邊發抖,一邊把木材放在地上,跪了下來。她閉上眼睛,調整呼吸,側耳傾聽。


    野獸一張開嘴巴,鈴聲般的聲音隨即變尖,無數的聲音重疊起來在一起,匯集成同一個聲響。女孩屏住氣,努力想聽清楚那個和人類語言非常類似的聲音。


    不久之後,鈴聲消失,無數的光點從野獸的頭部廢棄,女孩還來不及眨眼,野獸的身影便同時消失在森林的暗處。


    女孩的額頭浮現細細的汗珠,口中不斷重複著精靈剛才告訴她的話。她連木材都忘了撿,開始拔腿狂奔。


    連獵人都沒到過的叢林深處,在峽穀的懸崖中間,有一個岩窟。


    岩窟的入口很小,隱蔽在繁茂的蕨類植物和灌木叢之中,就算有人走近,也不見得找得到,不過隻要一鑽進入口,就會看見令人驚異的廣大空間。這個岩窟和鬥蛇的岩房十分相似,不過這裏非常幹燥,和潮濕的鬥蛇岩房不同。


    9浮塵子:一種會吸取稻子汁液的害蟲。


    岩窟的石壁上有將近十七個深深的凹洞,每隔凹洞仿佛一戶人家,外麵還掛著厚厚的布幔區隔。每一張布幔裏麵,都鋪著用高超技術織成的毛毯,這種毛毯連水都滲不進去,而灶台上則點著火,是個非常舒適的空間。


    女孩子氣喘籲籲地鑽進岩窟的入口,站在廣大的空間裏,吹起和鳥鳴想當相像的呼哨。


    胡哨聲在岩窟中回響,圍繞著廣大空間鋪掛的十七張厚布幔瞬間翻起,為數眾多的人們從裏頭走了出來。有老人、有壯年、有年輕人,也有小孩,大家身材都很高,還有一雙綠色的眼瞳。


    一名白發老翁和老婦人走近女孩身邊。


    “什麽事?”老婦人用平靜的聲音詢問。


    女孩開口:“我、我想……我好像遇到精靈獸了。精靈鳥停在長角的野獸身上,讓野獸說話了。”


    女孩聽到人們悄悄地倒抽一口氣的聲音,某個人喃喃說著:“什麽?難道這一帶森林裏還有殘存的精靈獸嗎?它們不是都滅絕了嗎?……”


    老婦人轉過頭,示意說話的人閉嘴,接著她重新麵向女孩,用尖銳的聲音催促:“精靈獸對你說了什麽?”


    女孩緊握拳頭之後再放開,試圖平息身體的顫抖後,才開口說:“我的年紀還不夠大,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聽錯。不過精靈獸是這麽說的——‘操者之技’被人使用了,有人吹了控製鬥蛇的呼哨聲。”


    老婦人的表情頓時僵住,她轉頭看著站在旁邊的老翁,老翁便對背後站著的老年人們招招手。


    長老們立刻圍成一圈,站在中央的女孩緊張的臉色慘白。


    “精靈獸說的隻有這些嗎?”


    “是的,就隻有這些。”


    “很好……你可以回去了。”


    接著,她對站在後麵的人們說:“接下來要召開長老會議,我們之後會將討論出來的結果告訴大家,所以先請大家回到岩房裏。”


    人們在鞠了躬之後,紛紛回到岩房去了,留在廣大空間的長老們圍成一團,在地上坐了下來。


    “……有人吹了控製鬥蛇的呼哨聲,也就是說,打破戒律的人是蘇洋吧。”


    老婦人這麽說完,其中一名長老——年約六十歲左右的婦人便挺直身子,把額頭抵在地上。


    “非常抱歉!養出那種女兒全都是我的責任。”


    長老們注視著額頭抵地的婦人。


    一開始就掌握主導權的老婦人用平靜的聲音說:“……她明明是個即聰明、心底善良又堅強的女孩子,沒想到竟然會使用‘操者之技’。”


    其中一名長老開口。


    “還是先派‘探索者’去調查發生了什麽事吧,查清楚她是在什麽樣的情況下吹出鬥蛇的呼哨聲的。”


    其他的長老們點點頭。當中,有個人表情灰暗地說:“這件事得趕緊處理才行,如果她是在眾人麵前吹呼哨的話——人們就會知道我們能操縱鬥蛇,這件事遲早會傳到大公耳裏。這麽一來,大公一定會瘋狂地尋找我們,試圖問出我們操縱鬥蛇的技術。”


    長老們頷首。老婦人說:“這件事一定要告訴全族的人,叫大家躲起來,在事態明朗之前必須保持警戒,也不能到人們居住的村落去。”


    *


    精靈獸出現四天後,前往蘇洋居住的鬥蛇村調查的年輕“探索者”回來了。


    聽完年輕人的報告之後,長老們全都麵露複雜的神色,陷入沉默。


    “蘇洋已經被處刑了啊。”身為大長老的老婦人喃喃說著。


    年輕人低著頭,緊咬牙關地說:“聽說行刑的手法……非常殘忍,監察官為了保全自己,故意把鬥蛇的死因捏造成是蘇洋一手策劃的,並對她處以最嚴厲的刑罰。隻不過……”


    年輕人抬起臉,說:“諷刺的是,蘇洋的確和鬥蛇的死因有相當大的關係。因為我偷偷調查過鬥蛇的屍體,發現黏液出現了明顯的變化——似乎是繁殖期來臨了。”


    長老們皺起眉頭,他們非常清楚這代表什麽意思。


    其中一個老婦人哀傷地點點頭。


    “……那個聰明的蘇洋不可能沒發覺黏液的變化。蘇洋是在知道會發生什麽事的情況下,還給鬥蛇特滋水的吧——特滋水對黏液起變化的‘牙’來說,那可是致命之毒……”


    大長老低聲說:“蘇洋遵守了戒律呢。”


    她看著悄悄淚流的蘇洋的母親。


    “你的女兒並沒有忘記本族的規矩。即便知道自己可能會遭受刑罰,她還是選擇了讓鬥蛇死亡,以免鬥蛇變化的秘密因此泄漏出去。”


    蘇洋的母親什麽都沒說,隻是一邊抽泣,一邊流淚。


    “……可是,她還是無法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孩子被鬥蛇吃掉,在千鈞一發之際,蘇洋仍然選擇了母子親情……”


    長老們帶著陰暗的表情沉默著。


    在漫長的沉默之後,身為大長老的老婦人開口了。


    “蘇洋的女兒怎麽了?”


    年輕人搖搖頭。


    “納森雖然有試著追蹤,不過因為那附近的水路十分錯綜複雜,想要找出鬥蛇走過哪條水路,是相當困難的。而且,年僅十歲的女孩子也不可能一直抓著鬥蛇……”


    長老們和年輕人都低下頭,閉上眼睛。


    夜啼的鳥兒拖著長音的寂寞鳴叫聲從遠方傳來,


    就在那個叫聲即將融入深夜的靜謐之中時,年輕人開口說:“……蘇洋和那個年幼的女孩真的很可憐,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那名監察官是一個膽小的男人。”


    長老們用眼神催促著年輕人,於是年輕人用清楚的聲音繼續說下去。


    “監察官很害怕自己因為督導不周被問罪,更畏懼自己的功績會因此留下任何汙點。我偷偷聽見村子裏的人說,監察官嚴格禁止鬥蛇眾向任何人泄露蘇洋是霧之民一事。”


    長老們聞言之後,明顯露出了安心的表情。


    “……是嗎?那就好。”


    大長老悄聲說:“那麽,蘇洋使用了‘操者之技’的事,也沒有傳開吧?”


    年輕人點點頭。


    “我想應該沒問題。”


    “辛苦你了。接下來還不能鬆懈,繼續觀察監察官的動靜。不管原因為何,隻要打破戒律都有可能招致災禍,我們不能再次因為我們的技能而為世人帶來災難了。成為精靈的祖先們也是因為打破了戒律才會……為了避免情勢越來越嚴重,祖先們才會寄宿在精靈獸身上告誡我們吧。”


    這麽說完之後,老婦人用平靜的口吻補充:“就算事情沒有傳到大公的耳裏,我們族人也絕對不能成為傳聞的主角。總而言之,我們還是先離開這個國家,藏身山林比較好——知道這件事引發的傳聞之火熄滅為止。”


    長老們用力地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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