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豎琴的樂聲


    在夢中閃過的想法催促下,艾琳從王獸舍飛奔而出,穿過漆黑的樹林回到學舍。


    夜深了,月亮也低垂著,隻有星星在薄雲之間閃爍。


    大家都已經睡著了吧!


    宿舍的窗戶一點光亮都沒有,在黑暗之中,艾琳隻看見黑沉沉的建築物形狀。


    她試著打開後門,可是門卻緊緊地鎖上了,紋風不動。


    艾琳咬住嘴唇,開始思考。


    自己當然不能在這種時間敲門,把舍監叫起來——可是一想到光的身體狀況,艾琳是在無法等到早上。


    艾琳繞道寢室的西側,那裏有扇窗戶。雖然隻有星光,艾琳還是多少看得見。幽陽一定已經睡著了吧?二樓的窗戶漆黑一片。


    用來抵擋北風的防風林就種在宿舍的旁邊,防風林的樹枝一直伸長到二樓窗戶的地方。艾琳回想起幽陽之前曾經笑說:“等我們的年紀再大一點,說不定就會有男生爬上來了呢!”


    艾琳摩擦著雙手。爬樹是她的強項,雖然樹林的下方沒有樹枝,沒辦法攀著樹枝爬上去,不過在村子裏的時候,她曾經跟著男孩子們爬過這種樹。


    艾琳先脫掉短靴,打著赤腳,接著利落地拆掉腰帶。


    她在衣服的下擺處打了一個結,以防止衣服的前襟敞開,再把腰帶的末端纏在右手上,緊緊抓住。將腰帶的另一頭繞過樹幹之後,她用左右手牢牢抓住腰帶的兩端,用腰帶支撐身體,雙腳也輕快地跳上樹幹。


    艾琳迅速地把腰帶往樹幹上方滑動,自己也跟著爬上去。轉眼間,她就猶如尺蠖一般爬到長著粗樹枝的地方了。


    艾琳放開左手上的腰帶,抓住樹枝,接著她把腰帶纏在右手上,再用右手抓住樹枝。然後,她攀上了粗樹枝,跨坐在上頭。


    由於樹枝前端比較細,沒辦法一直支撐著艾琳的體重,所以艾琳一定得先叫醒幽陽打開窗戶才行。


    艾琳折斷了手邊的細樹枝,伸長手臂,用樹枝的前端拍打窗戶。


    與其說是拍打,其實更像是用葉子撥。在艾琳撥了三、四次之後,窗戶內側便有黑影晃動。


    “……誰?”


    艾琳聽到了幽陽的聲音。


    就在艾琳張開嘴打算回答的瞬間,幽陽說:


    “加舒甘?”


    這個意外的名字讓艾琳差點從樹枝上掉下去。


    幽陽壓低聲音繼續說:


    “不行啦,加舒甘……你的心意我很開心,但是我們都還是學生耶。”


    艾琳呆呆地張著嘴巴看著窗戶另一頭的影子。


    放聲大笑的衝動湧了上來。艾琳趕緊用一隻手捂住嘴巴,在樹枝上弓著身子笑到發抖,結果一不小心身子一傾,艾琳趕緊抓牢樹枝。嚇出一身冷汗的她,這才想起自己身處的狀況。


    現在可不是笑的時候,再繼續待在樹上的話,樹枝搞不好會斷掉。


    艾琳謹慎地一點一點向前移動身體,小聲地叫道:


    “……不好意思,幽陽,是我,把窗戶打開。”


    這一刹那,那個勸說加舒甘的聲音驟然停止,窗戶也跟著猛然開啟。


    “艾琳?”


    “噓!”


    艾琳急忙製止幽陽。


    “對不起,把你吵醒了……你讓開一點,我要跳進去。”


    看見幽陽快動作地閃到一旁之後,艾琳仿佛青蛙一般從樹枝上跳了出去,用雙手抓住窗戶上框,接著便鑽進窗戶,跳進房裏去了。


    艾琳的雙腳落地時,發出了好大的聲響。


    兩個人先縮著身子,靜靜地待了一會兒,豎起耳朵聽樓下有沒有誰被吵醒的聲音。


    還好,似乎沒有人起床。


    “……艾琳,你在做什麽啊?”


    幽陽認真地看著艾琳,喃喃說道。


    艾琳小聲地道歉。


    “對不起——因為我非得在今天晚上回來拿一樣東西不可,但事後們又鎖上了。”


    幽陽歎了一口長長的氣。


    她一邊抓著臉,一邊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問艾琳:


    “……你有聽到我的聲音嗎?”


    “我才沒聽到什麽加舒甘的話喔!”


    一說完,艾琳便捧腹大笑。幽陽狠狠地踢了因為壓抑笑聲而渾身發抖的艾琳背後一腳。


    “不準笑!”


    幽陽滿臉通紅,對著艾琳的後背又打又踢,最後和艾琳抱在一起,兩個人笑得東倒西歪,喘不過氣來。


    就在她們好像聽到有人爬樓梯的腳步聲時,房門倏地打開來了。


    “大半夜的你們在做什麽!”


    舍監卡裏薩就站在眼前。她大概是從床上跳起來的吧,身上還穿著睡衣。


    艾琳和幽陽趕緊正襟危坐。


    “……非常抱歉。”


    卡裏薩看著艾琳,挑起眉毛。


    “咦?你不是在王獸舍裏嗎?後門和玄關都上鎖了,你是怎麽回到房間裏的?”


    艾琳縮起身子。


    “對不起……因為我非得回來拿一樣東西不可……我不好意思把舍監太太吵起來,所以就從窗戶爬進來了。”


    “從窗戶?可是這裏是二樓耶?”


    話才剛說完,卡裏薩就注意到窗外的樹枝,隨即說不出話來。


    “……什麽!我當了二十年的舍監,還是第一次遇到有人爬樹潛入房間裏,實在太誇張了!”


    卡裏薩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瞪著艾琳。


    “我還以為你是個乖孩子,看來我得對你另眼相看了。你竟然是個會做出如此荒誕行徑的孩子!這次我就原諒你,但是不準有下一次!要是樹枝斷掉的話,那就危險了,知道嗎?”


    “……是,我再也不敢了。”


    歎了一口氣之後,卡裏薩就搖著頭回去了。


    房間裏剩下兩個人時,艾琳和幽陽麵麵相覷。


    剛才的笑意已經不見了,兩個人都已經恢複平穩的態度。


    “……那你是回來拿什麽的?”


    幽陽一說,艾琳才想起自己是回來做什麽的。她趕緊站起來,拉開了放置私人物品的櫃子。


    艾琳的身後傳來哢嚓、哢嚓的打火石摩擦聲。幽陽正在用熟練的動作打出火花,點燃小小的火焰之後,燈便點亮了。


    艾琳一拉出放在袋子裏的豎琴,幽陽便從艾琳的肩膀上方探看。


    “那是什麽……啊,是豎琴!”


    艾琳靜靜地撫摸過豎琴,這是她熱衷製作的三把豎琴之中最喜歡的一把。和約翰一起生活的時候,隻要有空她就會彈,可是剛進這所學舍的她,光是習慣新生活就讓她忙不過來了,根本沒有餘力彈豎琴,因此她已經將近兩個月沒有碰它了。


    “這個啊,是我做的喔。”


    艾琳一邊摸著書琴,一邊喃喃說道。


    “咦……你做的?好厲害喔!你還會做豎琴啊……”


    “和工匠們製作的豎琴比起來還是差多了。”


    當艾琳的指尖談起了喜歡的曲子時,才發現在她沒有彈琴的時候,琴弦已經鬆了,而且和殘留在記憶裏的母王獸叫聲有些微妙的差異。


    “真好聽……”


    幽陽陶醉地說著,艾琳卻搖搖頭。


    “這樣不行……”


    艾琳皺起眉頭,一一撥動每一根弦。


    雖然和王獸發出的聲音很像,但是還是有點不同——如果是這種聲音,光說不定不會認為是同類的聲音。


    艾琳小聲地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之後,幽陽歪了歪頭。


    “隻差一點點應該沒關係吧?你看,我們還不是一樣,我的說話方式跟艾琳不同,但還是能


    夠理解對方在說什麽。”


    “嗯。可是,我覺得應該行不通……”


    對方之所以能夠理解自己的話,是因為能夠分辨“艾”和“琳”這兩個發音的不同。


    人類語言的音調非常多變,也有非常明顯的差異。但是以王獸的那種叫聲來說,音程和聲音的長短、咚……的聲響之後的餘韻,以及聲音持續的方式幾乎沒有任何不同之處。如果隻聽過一次的話,會覺得聽到的聲音是一模一樣的,王獸的叫聲並沒有什麽明顯的差異。


    倘若它是靠那些細微的差異性來分辨意思的話,那麽隻要聲音出現一點點偏差,不就無法讓它懂得那是有什麽意義的話了嗎?


    艾琳這麽說完之後,幽陽沉吟道:


    “……不是是看是不會知道的吧!”


    艾琳點點頭。沒錯,不試試看是不會知道的。艾琳根本就不確定自己能不能用豎琴彈出接近王獸叫聲的聲音……


    這不是個簡單的工作,不過艾琳已經沒有歎氣的閑工夫了。


    艾琳站了起來,把幽陽嚇了一跳。


    “你還要再回王獸舍去嗎?”


    “嗯。”


    幽陽的臉上蒙上一層陰影。


    “你真的是一沉迷就顧不得別的事耶……可是你也是普通人啊,要多為自己的身體著想啊。”


    艾琳微微一笑。


    “嗯……謝謝。”


    就算艾琳打開王獸舍的門走進去,光還是動也不動。


    當艾琳抱著豎琴和那個黑影麵對麵時,她的心跳開始加速。


    艾琳屏著氣,把手指放在豎琴上。這是所有琴弦當中,最接近王獸叫聲的中低音弦。


    咚……豎琴發出聲響。


    突然響起的聲音打擾了光的睡眠,讓它稍微動了一下。不過它的眼睛沒有睜開,也沒有表現出任何興趣。


    艾琳試著彈第二次、第三次,可是光隻是煩躁地搖搖肩膀,還是沒有睜眼。


    吐出了憋在口中的氣之後,艾琳垂下肩膀。她原本期待光會對琴聲做出更明顯的反應,所以現在的她相當失望。


    這條弦的聲音和母王獸發出來的聲音確實不一樣,可是多少有些近似,所以光的反應應該會更大才對啊!舉例來說,就像是在異鄉聽到了和故鄉方言類似的話語,人們都會驚訝地回過頭一樣。


    (……這個想法錯了嗎?)


    艾琳蹲了下來。剛才的希望有多大,她現在感受到的失望就有多強。


    艾琳抓著毛毯,抱著豎琴躺了下來。在此之前,她對又硬又冷的地板幾乎不放在心上,現在卻透過她的肩膀傳來極強烈的鹹受。


    彷佛要壓抑失望帶來的疼痛感一般,艾琳緊緊抱著豎琴,閉上眼睛。一陷入沉睡之後,艾琳作了很多不知所以的夢。


    睜開眼睛時,晨光已經射進王獸舍了。


    艾琳不住地顫抖著。對了,有一塊板子已經拆掉了,自己的脖子和背後才會覺得涼颼颼的。今天晚上要記得把板子裝回去再睡。


    由於抱著豎琴睡覺的關係,艾琳的下巴留下了豎琴的印子。她一邊出神地摸著,一邊睜大眼睛看著光。


    光還是一樣,像尊雕像一樣坐著,它腳邊的稻草已經很髒了,艾琳心想自己既然什麽都不能為它做,至少可以打掃一下。雖然要光受無音笛控製是很可憐的事,不過如果不清理的話反而更不好。


    艾琳坐起身,一如往常地抱著膝蓋坐著。天氣很冷,所以艾琳還是披著毛毯,她就保持這個姿勢,撥動著毛毯中的豎琴。


    母王獸應該是從腹部或是胸腔發聲的吧!那不是幹淨清亮的聲音,而是像在體內共鳴的悶聲。如果把琴弦放鬆一點的話,說不定就能彈出那種聲音了……艾琳一麵這麽想,一麵撥動了琴弦。


    咚……在小小的聲音響起的瞬間,光的眼睛猛然睜開。


    艾琳驚訝地看著光。光眨眨金色的眼睛,凝視著艾琳。


    艾琳輕輕地把手指放在琴弦上,又彈了一次。


    光依舊凝視著自己。雖然它沒有更進一步的反應,但是毫無疑問的,它十分在意那個聲音。


    (怎麽了?……為什麽?)


    明明昨天晚上幾乎沒有反應的,為什麽它現在會有反應呢?情況和昨天晚上有什麽不同嗎?


    是因為它睡醒了嗎?是昨天睡迷糊了,沒有聽見,還是……


    艾琳看著自己的手邊,豎琴就在毛毯的內側——雞皮疙瘩爬上艾琳的後頸。


    (或許是這個……)


    會不會是因為抱著毛毯,琴弦發出的悶響和母王默從體內發出的聲音很接近的緣故呢?


    艾琳閉上眼睛,又撥了一次琴弦,並集中全副精神聆聽這個聲音。


    (很接近……)


    確實很接近,和那個聲音非常像——但是,還是有點不同。


    光應該也這麽覺得吧!等到聽慣了彈琴的聲音之後,它又疲憊地閉上眼睛。


    艾琳咬住嘴唇。


    她想要彈出更接近的聲音。光對琴弦的聲音有反應,如果彈得出那個聲音的話,光一定會表現出更明顯的反應……


    要怎樣才能彈出那種聲音呢?蓋著毛毯彈出來的聲音隻表現出悶悶的感覺,缺乏那種聲音的共鳴感。如果在某種能造成回音,類似在太鼓裏麵的地方撥弦的話,或許就可以發出相近的聲音。


    艾琳披著毛毯站了起來。


    *


    “你想要外出許可?”


    吃完早餐之後,剛回到教導師長室的艾薩兒單手放在桌上,一邊在和室椅上坐下,一邊抬頭看著艾琳。


    “你要外出許可做什麽?要去什麽地方?”


    “我想去鎮上。在跟約翰叔叔來這裏的路上,我們經過了山坡下而的城鎮,看見一間樂器工匠的工作坊,我想要去那個工作坊。”


    “樂器工匠的工作坊?”


    艾薩兒舔舔嘴唇。


    “……我想嚐試一件事。”


    艾琳把昨天發生的事情說了出來,這段期間,艾薩兒一直注視著艾琳的臉。


    大概是擔心艾薩兒會對自己突然閃現的念頭覺得不妥吧,艾琳在說話的時候,頻頻用拇指摳著下巴上的紅印子。


    艾琳閉上嘴巴之後,才能再次聽見掛鍾的聲音。


    艾薩兒撥開額頭上的頭發。


    “我也聽說過野生王獸會發出那種聲音,我不是說過我以前曾經見過王獸獵人嗎?”


    “是的。”


    “那個時候,某個經驗老到的獵人說,野生王獸會發出一種奇特的聲音。那是從幼王獸時期就待在保育場的王獸無法發出的聲音。他也用‘很像豎琴的聲音’來形容過那個聲音。”


    艾琳點點頭。


    “是的,那個聲音聽起來真的很像豎琴聲。”


    艾薩兒平靜地看著艾琳。


    “但是呀,你不覺得‘如果能夠重現那種聲音,就可以跟王獸溝通’的這種想法,有點不合邏輯嗎?”


    艾琳的臉頰上染上了些許紅暈。


    “……我不認為自己能用豎琴和光溝通。人類和王獸的思考模式、感受都不一樣,所以就算我懂王獸的語言,也無法和王獸溝通。不過如果隻是非常非常簡單的意思。我想說不定是可行的。在某些時候,我能夠和狗、馬溝通,狗也聽得懂‘現在還不能吃,要等一下’或是‘好了,可以吃了’這些命令不是嗎?”


    艾琳拚命地說:


    “我聽說王獸是非常聰明的生物,狗能聽懂的話,王獸應該也能聽懂才對。”


    艾薩兒搖搖頭。


    “狗是群居動物喔!對它們來說,了解同伴的意思是很重要的事,也有一套清楚的服


    從命令係統。一旦它們認人類為主人,就會聽從人類的命令,信賴關係也會因而產生……可是,王獸不一樣,它們不是群體生活的動物,而是一種獨居的野獸喔,既不會跟人類親近,也不會相信人類。”


    “但是,野生的母王獸跟幼王獸之間會頻繁地互相鳴叫。狗和馬的親子之間是肢體接觸多於互相鳴叫的,王獸卻會在肢體碰觸的同時,發出那種聲音對彼此鳴叫。”


    看見艾薩兒眯起眼睛,艾琳探出了身子。


    “教導師長不是希望我調查保育場的王獸和野生王獸之間的不同嗎?兩者之間有非常大的差異,我想要了解這個差異是從何而生的,為什麽保育場的王獸不會叫呢?為什麽?還有,光的確在向我發問問題,為什麽光會對著我叫呢?我想耍知道這些答案。”


    艾薩兒一邊摸著嘴角,一邊出神地看著書櫃的方向,奸像在思考什麽。接著,她把視線移回艾琳身上。


    “……我知道了,你就試試看吧!”


    艾薩兒拉開抽屜,從裏麵拿出了寫著什麽的紙條和錢包。


    “把這個拿去用吧!裏麵有五十枚銅幣。若是不夠的話,就把這張金錢保證書交給對方。憑這張卡薩魯姆學舍的金錢保證書,隻要是價錢不超過一枚小粒銀左右的商品,對方應該都會賣給你。隻不過,超過這個價格的東西就不能買了喔!”


    艾琳高興地低下頭?


    “非常謝謝您!”


    艾薩兒平靜地點點頭。


    “你會騎馬嗎?走路要花上兩度(大約兩小時)的時間喔。”


    “沒問題,我會騎。”


    “那你就去拜托哪個事務人員把馬借給你吧……路上小心,記得在門禁之前回來。”


    “是。”


    2、命運的轉角


    手邊落下長長的影子。


    “……你又開始做奇怪的東西了。那是什麽?”


    艾琳沒有抬頭。她滿腦子想著該沿著豎琴的木框整麵貼皮,還是先把彎曲的竹子裝上木框之後再貼皮,所以即使耳朵聽到了多姆拉的聲音,也沒有接收到腦子裏。


    她手邊的皮沒有很多,要是判斷錯誤,就得重新再買了。


    雖然有點費工,不過隻要把兩根彎曲的竹子橫過木框的上下兩端,再在上麵貼上皮革的話,應該就可以改變音調了。而且,這樣子才能使用一整麵的皮革,就算待會兒拆掉竹框,也隻要調整皮革大小就好,不會出現皮革不夠用的問題。


    “好……就這麽做吧!”


    艾琳喃喃說完,就從鋪在草地上的布上,拿起削得細細的竹子。


    這是她在竹子工藝工作坊買到的。她還在樂器工匠的工作坊裏請求對方給她尚未除毛的太鼓用牛皮,以及已經完成除毛、太鼓鼓身用的幹燥皮革這兩種皮。


    能夠發出洪亮聲音的,當然是已經除毛、曬得光亮的皮革,不過艾琳還是打算先使用尚未除毛的牛皮。


    由於王獸舍的光線太暗,艾琳也很喜歡在陽光下工作,所以她便在王獸舍旁的草地上鋪了布,坐在上麵開始作業。


    這一天天氣晴朗、風和日麗,沐浴在陽光下甚至還會流汗,可以讓人感覺到春天即將結束了。


    艾琳用腳趾壓住竹框的下端,把上端靠在豎琴的木框上,並用小刀的刀尖做了記號。


    除了琴弦之外,木框也會影響豎琴的聲音,就算是這種小動作,也會讓豎琴的聲音改變。一想到以後可能沒辦法再聽到這把琴原本的聲音,艾琳就覺得有點遺憾。


    艾琳把左側貼有用竹條撐開的牛皮的豎琴夾在膝蓋上,閉上眼睛,撥了一下琴弦。


    咚……琴弦的聲音在皮革中回響,聽起來悶悶的。


    艾琳閉著眼睛,並皺起眉頭仔細聆聽這個聲音。


    很接近——比之前更接近了。在音程上雖然有些微的差距,不過聲音本身和母王獸發出來的聲音非常像。


    艾琳的嘴邊慢慢浮現微笑。


    這樣應該就沒問題了吧,隻要做些小小的譌整,應該就可以發出和那種聲音酷似的音質。


    吐出了憋在口中的氣之後,艾琳睜開眼睛。她的眼前一片昏花。後腦發脹,還有一點頭痛。


    艾琳環顧四周,不經意地歪了歪頭,黃昏的風靜靜地吹過草原。她覺得多姆拉好像站在她身邊,不過應該是自己多心吧!


    事實上,多姆拉早就因為受不了艾琳對自己視而不見的態度而回去宿舍了,艾琳甚至連多姆拉是什麽時候來到自己身邊、什麽時候回去的都不記得。


    由於一直坐著的關係,艾琳的腰和膝蓋都僵掉了。她一邊因為疼痛而皺著臉,一邊站了起來。接著,她抱著剛完成的實驗品看著王獸舍的方向。


    考慮到光的身體狀況,還是現在馬上試試看比較好——艾琳心裏這麽想,可是腳卻動也不動。


    如果這次又失敗的話……


    艾琳歎了一口氣。今天還是先放棄好了,等到明天早上,天色亮一點的時候再試吧!反正現在也差不多是光睡覺的時間了。


    即使知道自己的幹勁有點不足,艾琳還是默默地收拾工具。回去宿舍吃晚餐。


    *


    “艾薩兒老師!……艾薩兒老師!”


    門外多姆拉急迫的喊叫聲,讓艾薩兒停下了書寫的手,抬起頭來。


    “進來。”


    幾乎在她回答的同時,門就被粗魯地打開了。飛奔進來的多姆拉臉色慘白,隻有臉頰是紅的。


    “什麽事?”


    艾薩兒板著臉詢問,多姆拉顫抖著嘴唇回答:


    “……在吃東西,光在吃飼料了。”


    艾薩兒睜大眼睛。


    “你說什麽?”


    “請您來一趟,總而言之……請您先來一趟。”


    艾薩兒站起身,催促著駐足等待的多姆拉離開房間。


    看見後麵的王獸舍時,先讓艾薩兒大吃一驚的就是牆壁上那個大大的洞。注意到艾薩兒的視線之後,多姆拉趕緊解釋。


    “啊……非常抱歉,我太晚向您報告了。應艾琳的要求,我在昨天把牆壁上的洞擴大了。”


    “開那麽大的洞,光不在乎嗎?”


    “是的,它一點兒都不害怕。現在它已經不怕光線了。”


    艾薩兒緊緊地抿住嘴唇,走近王獸舍的門口。


    王獸舍裏比一般的王獸舍還要明亮。糞便和尿液的味道撲鼻而來,不過在艾薩兒還來不及對這些臭味產生想法之前。眼前的光景就已經讓她庇受到強烈的衝擊,彷佛心髒被人抓住一般,她隨即停下腳步。


    艾琳人在柵欄的另一頭。


    她的手上抱著一個奇怪的東西,一邊靜靜地彈出咚咚的聲音,一邊和光麵對麵。


    光用力地上下擺頭,它把壓在腳下的肉塊撕裂之後,吞了進去。


    艾薩兒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幅光景,連呼吸都忘了。


    在明亮的初夏陽光照射下,肮髒的稻草、光巨大的身軀和隻到它肩膀高度的艾琳,她嬌小的身體相當顯眼。每當光一擺動頭部,細小的灰塵就會跟著它的動作飛舞。


    艾琳麵無表情,她的眼睛半垂著,專心傾聽著自己彈出來的聲音。


    光吃完最後一塊肉之後,便發出撒嬌的嗄嗄叫聲.


    艾琳則像是在回應它的叫聲一般,一邊咚咚咚……地彈著豎琴,一邊慢慢後退,然後稍微低下頭,鑽過柵門。


    艾琳並沒有把柵門關上。她就這麽站在柵欄的這一邊,輕輕、慢慢地撥動琴弦。


    光彷佛配合琴聲一般微微搖頭晃腦,不久之後,它的眼睛就變成了想睡覺的混濁顏色——那正是吃飽飯的小孩子安心的表情。


    等到光一閉上眼睛,艾琳便悄悄放下豎琴,關上柵門。


    拾起豎琴之後看向艾薩兒的艾琳,這才露出了高興的表情。她看著艾薩兒的眼睛裏,很快便盈滿了淚水。


    艾琳流著眼淚,沒有發出聲音,她走到艾薩兒旁邊以後,三個人便沉默地走到王獸舍外麵去。


    艾薩兒輕輕抓住艾琳微微顫抖的手臂。


    “……你成功了呢!”


    除了這句話之外,艾薩兒什麽都說不出口。


    艾琳淚潸潸地點點頭。


    三個人在王獸舍旁邊的草原上坐下。


    “——真的跟你想的一樣呢,光對這把豎琴的聲音有反應了。”


    艾薩兒一邊摸著艾琳手上那把手工貼皮的豎琴,一邊喃喃說道。


    “是的……前天早上,我試著在光的麵前彈琴,結果它嚇了一跳似的看著我。接著,它便開始叫了,就好像在回答我的琴聲一樣。”


    “然後呢?接下來怎麽樣了?”


    “我試著回應它的叫聲。”


    艾薩兒皺起眉頭。


    “怎麽回應……你知道什麽聲音代表什麽意思嗎?”


    艾琳一麵抹掉淚痕,一麵搖搖頭。


    “不知道。不過因為我還記得野生的母王獸發出來的叫聲,就試著彈出同樣的聲音。”


    艾琳重新拿好鋪了皮的豎琴,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地彈給艾薩兒聽。


    “母王獸在巢穴裏護著幼王獸的時候,經常發出這種聲音,所以我就先試著模仿這種聲音。結果……光就發出撒嬌的聲音了。”


    艾薩兒探出身子。


    “就是那種嗄嗄嗄的聲音吧?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那種聲音呢!那就是撒嬌的聲音嗎?”


    “我想應該是。因為野生的幼王獸會一邊用臉摩擦著媽媽的胸膛,一邊發出那種叫聲……”


    從前天早上開始,艾琳在一天之內讓光聽了好幾次鋪皮豎琴的聲音,同時帶著母王獸哄幼王獸的那種“冷靜下來”、“沒關係喔……”的心情。


    每當這個時候,光就會發出嗄嗄嗄的撒嬌叫聲,而且好像想接近艾琳一樣,用臉摩擦著柵欄。在它撒嬌的時候,艾琳就拜托多姆拉把牆壁上的洞擴大一點。


    即便全身都在光線的籠罩下,光也已經不在意了。


    不僅如此,當艾琳因為吃飯等事情離開王獸舍的時候,隻要她一回來,光就會做出野生的幼王獸迎接母王獸歸巢的動作,一麵發出撒嬌的叫聲,一麵拍動翅膀。


    今天早上,艾琳發覺光做出了要飼料的行為時,不由得呆站在原地。


    就是現在——現在的它一定會吃飼料的。


    可是,艾琳沒辦法邊彈豎琴,邊晃動插在魚叉上的肉塊。她感到煩惱,不過還是覺得要是放過這個瞬間,或許這樣的機會就再也不會來臨了。


    在她做決定之前,身體已經先采取行動了。她打開柵門,把新鮮的肉塊放進去。再一邊彈著豎琴,一邊走進柵欄裏,好讓光的情緒穩定。


    然後,艾琳先把豎琴夾在腋下,將肉塊拿到光的眼前之後,再丟到它腳邊。


    像之前一樣,光的頭也跟著低下來,它看著腳邊,嗅著肉塊的味道。接著它拾起頭,一麵看著艾琳,一麵發出了詢問的咚、咚、咚……的叫聲。


    艾琳屏住氣,把手指放在豎琴琴弦上,咚、咚咚、咚……地回應它。


    那一瞬間,光的眼睛裏綻放出鮮豔強烈的光芒,就好像某個綁住心靈的東西迸開了一般。它猛然咬住肉塊,撕裂、吞了下去。


    認真地聽著艾琳描述的艾薩兒板起了臉。


    “……你怎麽可以做這種事!你這次隻是奇跡似的沒事而已,接近沒有陷入僵直狀態的王獸可是非常要不得的。”


    被艾薩兒嚴厲地指責,艾琳便縮起脖子。


    “是的——做了之後,我也這麽想。非常抱歉。”


    艾薩兒緩緩地搖頭,歎了一口氣。


    有好一陣子,誰都沒說話。隻有風吹動樹枝的聲音,在靜謐的草原上響著。


    “太令人驚訝了……”


    艾薩兒突然這麽低聲說道。


    以為她還在生氣的艾琳做好了心理準備,不過艾薩兒的表情卻很溫和。


    看見艾薩兒看著自己的眼神浮現感歎的神色,艾琳覺得很不可思議。


    艾薩兒用沙啞的聲音說:


    “……你真是個令人驚訝的孩子。”


    艾薩兒低語般說道:


    “你做了以前從來沒有人做過的事情喔……”


    過了很久之後,艾琳想了無數次——自己究竟是在什麽時候轉過命運的轉角的呢?


    是要求艾薩兒把光交給自己照顧的那個午後嗎?還是為了回應光而想到使用豎琴的那個晚上呢?還是……


    最後她隻會回到某一個想法。


    那就是,轉角並非隻有一個。有在命運的驅使下被迫轉身的轉角,也有自己開辟的道路。


    而這天早晨,艾琳確實轉過了一個命運的大轉角。


    3、教導師們的決定


    開始吃飼料之後又過了三天,光來到了初夏的陽光中。


    艾琳原本很擔心長期絕食的光會無法好好消化肉塊,不過王獸的身體似乎很強壯,光沒有把飼料吐出來,也沒有腹瀉,十分順利地恢複活力。


    當男性事務員用手拉開了柵欄另一頭的王獸專用拉門之後,光便踩著有些不穩的步伐,自動自發地跑到草原去了。


    卡薩魯姆高地的王獸保育場主要都是草原地形,後麵則有森林和溪流。王獸舍旁邊的草原上處處都有由地下湧泉蓄積而成的大水池,成為最適合王獸們活動的戲水區。


    當艾琳他們站在遠處觀看的時候,光步履蹣跚地朝著其中一個水池走去。它蹲在水池邊喝水,接著隨即撲通跳進水裏,連看的人嚇了一大跳。


    因為光實在玩水玩得太高興了,還濺起了大量的水花,艾琳和多姆拉也不由得露出微笑,甚至連艾薩兒都笑了。


    “因為王獸很愛幹淨,所以要先洗澡。”


    多姆拉用帶著笑意的聲音說。


    “會不會溺水啊……”


    艾琳一說完,多姆拉便搖搖頭。


    “那個水池很淺,沒什麽好擔心的啦!”


    艾薩兒也眯起眼睛看著光,並在點了一次頭之後說:


    “好像沒問題了。好了,趁光在外麵的時候打掃一下王獸舍吧!我還要開會,就先回去了。如果發生什麽事情的話,記得立刻通知我。”


    “是。”


    目送著艾薩兒踩著輕快的腳步消失在樹林深處之後,多姆拉又把視線栘到光的方向。


    在明亮的陽光照射下,光濺起的水花有如寶石一般閃閃發亮。


    盡情泡完水之後,光一邊滴著水,一邊爬上草地,在陽光下蹲了下來,愜意地閉起眼睛。


    “好像作夢喔……光竟然沐浴在陽光下。”


    多姆拉看著光,喃喃自語似的說:


    “你真厲害,我是真心這麽覺得。”


    艾琳驚訝地看著多姆拉的側臉。


    “你真的辦到了耶。”


    多姆拉抬起眉毛,俯視著艾琳。


    “就算是用了霧之民的秘法……”


    “我才沒有用呢……”


    多姆拉舉起手打斷沉著臉的艾琳說的話。


    “聽我說完。我要說的是,就算你知道什麽霧之民的秘法,也使用了那些東西,我還是會尊敬你的。”


    艾琳眨眨眼睛。多姆拉表情平和地說:


    “我尊敬的是你的熱情——你那誇張的熱情。這十二天以來,你滿腦子想


    的都是光的事,我還是第一次看到能夠對一件事如此專注的人呢!”


    一麵苦笑,多姆拉一麵接著說:


    “你的想法也很棒……這一次,我深深地覺得一旦在乎別人怎麽想,就會很多事都做不成。可是在這方麵,你簡直是大剌剌得令人不敢置信,總是突然說出一些意想不到的話,也完全沒有想過會不會被別人嘲笑——或許就是要這樣,才能做一些別人做不到的事情吧!”


    艾琳不知道該擺出什麽表情才好,隻能低下頭。


    多姆拉用大手拍了拍艾琳的肩膀。


    “……好了,那我們去大掃除吧!我會把稻草掃出來,你就負責衝水。”


    艾琳吃驚地抬起頭。


    “呃……那個,稻草我來就……”


    多姆拉笑了。


    “沒關係啦,我來掃比較快。”


    多姆拉邁開大步朝倉庫走去,艾琳原本想跟著他一起展開步伐,不過遺是突然停下腳步,再次回頭看著光。


    一看見沐浴在陽光下懶洋洋的幼王獸,艾琳就覺得有股暖意從體內湧出來,擴散到全身的各個角落。


    光在陽光下……曾經停止的時間,又開始移動了。


    艾琳帶著滿臉微笑,小跑步追上了多姆拉。


    *


    教導師長室並不寬敞,當十名來參加會議的敦導師全聚集在這裏的時候,就會讓人有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然而即便如此,艾薩兒還是覺得比起待在寬敞的教室,這裏比較能讓她集中精神,所以隻要有會議,一定會在這個地方舉行。


    艾薩兒回到教導師長室的時候,所有的教導師部已經到了。教導師長助理正在替不知道這個緊急集會目的為何的教導師們說明原委,因此在艾薩兒進來的時候,所有人都有點激動地看著她。


    “不好意思,讓各位久等了。”


    艾薩兒一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下,教導師長助理亞薩便開口問:


    “順利到原野去了嗎?”


    “嗯。雖然腳步有點不穩,不過它是自己走到原野上的,還跑去玩水呢!”


    “那真是太好了!”


    亞薩露出高興的微笑。


    艾薩兒環視所有人。


    “我想剛才亞薩老師已經說明過了,光已經開始吃飼料,也漸漸地恢複健康。今天召集各位的原因,就是針對這件事情討論一下。”


    艾薩兒說到這裏便暫時停了下來,然而就在她準備繼續開口的時候,一名中年教導師打斷了她。這個男人就是因為說話尖酸刻薄而被學童們討厭的洛薩。


    “在您說之前,可以讓我先問個問題嗎?”


    “請說。”


    “教導師長助理的說明隻說到一半,我想請問您知不知道在學童們之間傳得沸沸揚揚的無聊傳聞?”


    “什麽樣的傳聞?”


    “霧之民的女兒使用秘法治療光的這個傳聞。我已經斥責過學童們,叫他們別這麽無聊了,但是依在下拙見,會傳出這種傳聞難道不是因為教導師長對一個還就讀於中級二段班的小女孩特別寵愛,還拔擢她成為照顧王獸的人所造成的嗎?雖然很失禮,但我想知道您個人的想法到底是如何呢?”


    艾薩兒扯了扯單邊嘴角。


    “對呀,會傳出那種傳聞的原因應該就是如此吧,但是至少在救了光一命這點來說,我的判斷並沒有錯。”


    艾薩兒伸手製止了打算再說什麽的洛薩。


    “你的問題和意見我就待會兒再聽吧!我先來說明事情的原委。”


    教導師們全都端正了坐姿。


    “光身心不健全的原因和症狀大家都很清楚,所以事到如今也沒必要確認了。它極度怕光、拒絕食用飼料和符滋水的狀態持續了一個月,如果同樣的狀態再繼續半個月,它就會有生命危險。我們大家討論了很多次.最後還是束手無策——是這樣沒錯吧?”


    看見所有人都點了頭之後,艾薩兒繼續說:


    “我之所以會特別把中級二段班的學童升格為照顧光的人,是因為我在她的身上看見了打破現狀的方法。不是因為她是霧之民……”


    艾薩兒看著洛薩說道:


    “而是她有觀察野生王獸的經驗。”


    教導師們全都騷動了起來,因為有大半的人是第一次聽說這件事。艾薩兒閉上嘴巴環視著大家,教導師們便靜了下來。


    “她——艾琳有觀察野生王獸的經驗。而且,我想教過那個孩子的教導師們應該都已經發覺了,那個孩子確實擁有讓長年擔任‘達姆紐昂學舍’教導師長的約翰另眼相看的超群想像力和觀察力。既然一般的想法無法讓事態有所進展,我覺得讓那小孩子試試看也無妨。”


    洛薩露出苦澀的表情,不過幾名教導師——負責教導艾琳的教導師們,全都點頭同意。


    “艾琳最先注意到的是光害怕光線的理由。她發現,對於有母王獸的保護而待在巢穴裏的王獸來說,光線應該是從腳邊射進來的。頭頂處突然變亮,說不定就代表母親不在的意思。於是,艾琳問我可不可以把王獸舍牆壁下方的木板拆掉。我認為這是一個很棒的看法,就答應她了——事後證明艾琳的想法是正確的,光對從下方慢慢射進的光線並不感到害怕。”


    教導師們的臉上浮現驚訝的神色。對他們點點頭之後,艾薩兒繼續說:


    “沒錯。光憑這一點就可以看出艾琳的想像力有多麽優異了吧……說來慚愧,在那個孩子對找提起要拆掉牆壁下方的木板之前,我從來沒有想過光線的角度問題。”


    艾薩兒的眼中滲出無奈的表情。


    “不過,與其說這是想像力的差距,不如說是知識的差距比較恰當。那個孩子曾經觀察過野生王獸,所以她知道野生王獸母子是以什麽樣的樣子待在什麽樣的巢穴裏……我們連這種事情都不曉得。受到真王托付而照顧王獸的我們,竟然連這種事情部不曉得。”


    令人窒息的沉默襲來。


    “可是,那是……”


    教導師長助理亞薩小聲地說著,艾薩兒還沒把話聽完就先點了頭。


    “對,那是沒辦法的事.因為遵守王獸規範照顧王獸,對我們而言是非常嚴格的義務。隻要是靠人為來保育象征真王王權的王獸,就一定得遵循那個規範。連飼料要喂什麽、要用什麽稻草鋪床,都詳細地製定在那個規範之中,還規定要給特滋水、接近王獸的時候一定要使用無音笛……”


    艾薩兒一一看過每一個人。


    “所以我們在照顧王獸的時候,才會完全不曾去想遺有其他的做法,我們根本沒有餘力去想什麽新的想法。但是,還就讀中級二段班的艾琳並不知道什麽王獸規範,那個孩子心目中的王獸模樣,就是過去和養父約翰進入深山的時候看見的野生王獸。因此那個孩子照顧光的時候,是把它當作野生的王獸,而不是被人飼養的王獸。她思考了幼王獸跟母王獸在一起的時候是怎麽要東西吃的、又是怎麽樣才會安心,並從中聯想……”


    艾薩兒摸摸手臂。


    “真是讓人起雞皮疙瘩呀——那個孩子沒有使用無音笛,而是用自己加工的豎琴彈出類似母王獸叫聲的聲音,在幾乎可以觸摸到光的距離喂光吃飼料的喔!”


    大家的臉上都浮現驚愕的表情,洛薩發出了高八度的聲音。


    “……竟然有這種事!那學童們之間的傳聞就是真的嗎?那個女孩果然使用了霧之民的秘法……”


    “洛薩老師。”


    艾薩兒一臉厭煩地說:


    “我說的話你一句都沒聽進去嗎?”


    洛薩不悅地反問:


    “啊?您這話是什麽意思?”


    “就是字麵


    上的意思,你覺得我這麽詳盡地說明艾琳是如何聯想的原因是什麽?那個孩子能夠洽好光並不是因為什麽霧之民的秘法,而是她不像我們這樣被王獸規範局限,懂得利用對野生王獸的知識所想出來的。我說明的意義就在此啊?”


    洛薩滿臉通紅。


    “這我當然知道。可是用豎琴模仿母王獸的聲音隻不過是一種單純的想法,根本不可能辦得到!”


    艾薩兒的眼中閃過一絲動搖。眼尖的洛薩看見之後,又提高了音調。


    “對吧?我說錯了嗎?如果沒有特別的方法是辦不到的。果然還是有什麽霧之民流傳下來的秘招……”


    艾薩兒搖搖手,打斷了洛薩的話。


    “請等一下,洛薩老師,你會這麽想也是理所當然的……應該說,我就是覺得一定會有人這麽想,今天才會把大家召集到這裏來。”


    艾薩兒帶著嚴肅的表情看著大家。


    “我想,我們必須立刻討論該不該把艾琳不是使用無音笛,而是用豎琴和王獸成功溝通這個事實,向王宮報告。”


    教導師們嘈雜起來。每個人都和身旁的同事麵麵相覷,互相耳語的聲音充滿了整間教導師長室。洛薩像是要揮開這些嘈雜聲似的揮揮手,用高亢的聲音說:


    “這根本不需要思考吧?這麽重大的事情當然不能不向王宮報備啊!”


    艾薩兒拍拍桌子,要大家肅靜。等待吵鬧聲如同退潮一般消失之後,艾薩兒開口:


    “大家冷靜想想看,如果把這件事情告訴王宮,會發生什麽狀況。在此之前,人們一直覺得王獸是絕對不會和人類親近的野獸。操縱它們的方法隻有一個,那就是吹無音笛讓它們僵化,然而,這隻能讓它們全身僵硬,根本無法傳達我們的想法,艾琳徹底顛覆了這個和王獸有關的觀念……”


    “所以才要……”


    艾薩兒對著插嘴的洛薩破口大罵:


    “閉嘴,把別人的話聽完!“


    所有的人都因為這個激動不已的聲音嚇得挺直背脊。


    艾薩兒一邊用帶著火氣的眼神瞪著洛薩,一邊滔滔不絕地開始說了起來。


    “向王宮報告這件事情的話,想當然耳,一定會引起大騷動,我也會因為沒有遵守王獸規範而遭到嚴重的處罰;不過我倒是甘之如飴,而且早在一開始的時候,我就已經想好解釋的方法了。最令我擔心的是艾琳,是這個我們應該負責照顧的學童呀!”


    艾薩兒猛地敲了一下桌子,高聲怒吼。


    “那個孩子毫無惡念,一心隻想幫助光,十二天來都在王獸舍裏生活,她的努力也帶來了非常卓越的成果,讓人不容置喙的卓越成果!可是應該有很多人都像洛薩老師一樣,不認為這是那個孩子努力的成果吧!大家一定都會覺得和那個孩子的瞳孔顏色——也就是她擁有霧之民的血統一事有關。”


    艾薩兒的臉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如果別人像艾琳那樣,能夠利用豎琴操縱光的話,我就不會這麽不安了……但是,我和多姆拉都試過了。就算我們用同樣的方式撥同樣的琴弦,光也不會做出那些隻有艾琳看得到的反應。”


    艾薩兒一過用右手撫著太陽穴,一邊看著教導師們的臉上浮現複雜的神情。


    “……是的,就如同現在各位心裏想的一樣,知道這個事實之後,各位一定會覺得艾琳很特別。不過應該不是這樣的,請各位以獸醫的身分冷靜思考一下。對光來說.艾琳確實是一個很特別的存在,可是那並不是因為艾琳擁有霧之民的血統,而是因為艾琳會讓光聯想到母親。各位想想,光其實就跟重生了一樣。如同媽媽一般回應了就算鳴叫也得不到回應,一直處在不安陰影之中的光的,就是艾琳;讓它安心吃飼料的,也是艾琳。”


    亞薩摸著胡子低聲說:


    “是幼小動物學習並模仿母親行為的銘印效應嗎?”


    艾薩兒點點頭。


    “大概是。對於王獸的生態,我們的知識有限,所以沒辦法斷言,不過以可能性來說,這是最高的。”


    一名年輕的教導師一邊思考,一邊開口說:


    “可是,其他的王獸們也是在幼王獸時期就被帶來給我們照顧了,卻從來沒有類似這種銘印效應的實例報告吧!”


    艾薩兒撥了一下掉下來的頭發,看著那名年輕的教導師。


    “你是按照什麽樣的順序喂幼王獸飼料的?”


    年輕教導師的臉上露出了“怎麽會問我這麽理所當然的事”的表情。


    “……當幼王獸在王獸舍外麵的時候,把飼料放進王獸舍裏。如果碰到雨天,幼王獸無法到外麵去的時候,就吹無音笛讓它們僵化,再把飼料放進去。”


    艾薩兒點點頭。


    “沒錯。可是請各位站在幼王獸的角度想想,當自己不在的時候,巢穴裏麵被人放了飼料;或者是在僵化的時候,眼前突然出現了飼料——這樣子幼王獸當然不會覺得我們是給它飯吃的母親啊!”


    “喔……”恍然大悟的聲音從教導師們的口中發出來。


    艾薩兒用平靜的聲音說:


    “我們從來沒有跟王獸有過親密接觸。我們照顧它們幾十年,目送著它們走到生命盡頭,可是卻從未把它們當作愛馬或愛犬一般對待……隻要遵循王獸規範照顧王獸,我們就不會和它們接觸。”


    應該是突然發現自己一直以來從來沒想過的事實吧,教導師們全都說不出話來,隻是呆呆地看著艾薩兒。


    “不知道王獸規範的艾琳是抱著和馬、狗相處的心情照顧光的。結果,她成功成為這個王國第一個和王獸有交流的人。”


    艾薩兒的眼裏露出了哀傷的神色。


    “但是,看在王宮的那些政客們眼中,這個成果的意義應該截然不同——他們一定會因為能夠操縱王獸一事而欣喜若狂吧!而艾琳也會因為擁有這種特別能力,而遭受政治力利用。”


    艾薩兒用沙啞的聲音繼續說道:


    “他們會如何對待這名無可取代的少女;這名一看就知道擁有霧之民血統的少女……一思及此,我就害怕得不得了。受到矚目之後,想必大公那邊也會對艾琳大感興趣吧!這個世界上唯一可以吃掉鬥蛇的生物——王獸,代表了真王擁有比大公更強的力量,也代表了真正的王的象征,你們應該也想像得到,會發生什麽樣的狀況吧!”


    重重的沉默籠罩敦導師長室。


    艾薩兒悄聲說:


    “如果事先知道這麽嚴重的事情會發生在那個孩子身上,我就不會讓她照顧光了——可是,事到如今根本無法讓時間倒流。我能做的,就是去思考接下來要如何保護那個孩子,並且找出方法。”


    艾薩兒用平靜的聲音詢問教導師們。


    “……我再問一次,各位覺得該向王宮報告光和艾琳之間發生的事嗎?”


    *


    白天明明還很晴朗的天空,卻在黃昏的時候突然烏雲密布,到了晚上還刮起強風豪雨。


    一邊聽著敲打著王獸舍屋頂的雨聲,艾琳一邊像平常一樣蹲在地上,看著正在睡覺的光。


    晚餐的時候,艾薩兒向所有的學童說明艾琳是如何成功讓光恢複健康的。她的說明簡單明了,也打破了有關霧之民秘法的傳聞。


    說明結束之後,艾薩兒向全體學童呼籲:必須把光和艾琳的事情當作卡薩魯姆學舍的秘密——如果泄漏出去,導致王宮的人們知道這個事實的話,他們一定會用一些理由把艾琳和光從卡薩魯姆帶到正規的王獸保育場——拉薩爾王獸保育場去的。為了不讓這種事情發生,希望大家發誓保護學舍的夥伴和王獸.


    聽了這些話以後,學童們全都站了起來,教導師們也跟著站起


    身。大家把手放在胸前立誓。


    一麵聽著震撼食堂的聲音,艾琳一麵感受到有生以來第一次被同伴們保護的感覺。幽陽緊緊握住自己的手,學童夥伴們也對著自己點頭,艾琳高興得全身發熱。


    然而在晚餐結束,艾琳被艾薩兒叫到教導師長室去的時候,艾琳卻得知了隱藏在這個誓言背後的另一個意義。那是一件讓她全身發涼的事實。


    艾薩兒說,王獸是能吃掉鬥蛇的王權象征,而能夠操縱王獸的艾琳對真王或是對大公來說,都是具有重大意義的存在。


    艾琳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能和光順利溝通這件事,竟然具有這樣的意義。


    以前艾薩兒曾經說過王獸是政治性動物,現在艾琳終於深切地感受到這句話的意思了。艾薩兒要學舍裏的人們發誓保守光的秘密,也要保護艾琳……


    艾琳把手覆在臉上。


    真是無聊,她心想。


    王獸吃鬥蛇就跟馬吃草一樣,不過就是本能罷了。她無法了解大人們在想什麽,為什麽要把這件事跟王權扯在一起。


    那個全身顫抖,大罵母親“對照顧鬥蛇的人來說,最重要的就是對大公擁有不可動搖的忠誠心”的監察官的臉,此刻浮現在艾琳眼底——那個把無聊的事情奉為至上、奪走母親性命的惡劣男人的臉。


    (媽媽一定……)


    不像祖父一樣,是為了大公而養育鬥蛇的。如果母親是抱著那種想法照顧鬥蛇,就不會排斥使用無音笛或特滋水了吧!


    母親對鬥蛇的感覺是不是跟自己對光的感覺一樣呢?她是不是也希望在野外出生的野獸能夠活得像在野外一樣呢?


    艾琳緩緩地把手從瞼龐上移開,潮濕的夜晚氣息掠過她的臉頰。


    不管發生什麽事情,艾琳都打算貫徹這個想法。她才不管真王或是大公為了爭權奪利而想要什麽,就算有可能遇到危險,也無法動搖艾琳的意念。


    不管王獸規範上寫了什麽,艾琳絕對不會讓光喝出生在野外的王獸根本不可能碰的特滋水;她也絕對不會為了照顧光而吹無音笛讓它僵化的。


    艾琳雖然沒對艾薩兒提起母親的事,但還是告訴了她自己的想法.艾薩兒雖然露出了陰暗的表隋,奸像在深思什麽,不過還是答應艾琳了。


    這一瞬間,艾琳一直覺得好像在盤算什麽、看起來很嚇人的艾薩兒臉上,竟然出現了已經死去的母親的影子,這個事實讓艾琳覺得很不可思議。


    強風吹動了王獸舍,大雨唰地打在牆壁上。


    大概是被這些聲音嚇到了吧,光驚醒過來。它一邊發出害怕的叫聲,一邊站了起來。然後,它搖搖晃晃地走到柵欄旁邊,用頭磨蹭著柵欄。


    艾琳不假思索地站起身,把手穿過柵欄,伸長手臂撫摸它的臉頰。第一次摸到的幼王獸的毛比她想像中柔軟多了。


    光舒服地眯起眼睛,不斷地發出撒嬌的叫聲,並用自己的臉頰磨蹭艾琳的手。


    憐愛的感情湧了上來。


    艾琳真希望自己有一個大大的身體,好好抱抱光……她好想擁抱害怕的光。


    4、最後的信


    光迅速地成長,幾乎每天都可以讓艾琳發現它的變化。


    由於判定能不能升級的“夏季考試”即將來臨,艾琳也不能老想著光的事,不過隻要艾琳不在,光就會在放牧場上一邊發出哀叫聲,一邊到處奔跑,尋找艾琳的身影,這讓艾琳實在沒辦法靜下心來準備課業。


    卡薩魯姆學舍沒有多餘的經費支付留級學童的生活費,因此學童一旦考試沒有通過,就得離開學舍。如果家庭環境許可的話,是可以自行負擔一年的費用,讓學童多留在學舍裏一年,但是艾琳並沒有打算拜托約翰這麽做。


    幽陽和自己很熟,會幫忙她趕上課業的進度,不過令艾琳驚訝的則是多姆拉也幫了她不少忙。


    多姆拉自己的“畢業考”也已迫在眉睫,應該沒有餘力幫忙別人才對,可是他那句“我很優秀”似乎不是假話,總是帶著若無其事的表情替艾琳上課。


    好不容易熬過“夏季考試”之後,漫長的假期便來臨了。


    除了負責照顧王獸們和鄰近牧場寄養的牛和馬的時間之外,學童們都可以回家。對學童們來說,這是能夠開心和家人見麵的時間,而非常需要人手幫忙夏季除草工作的農家家長們,也都很期待孩子們回來。


    當艾琳知道這段期間可以回家的時候,她的腦中浮現了到王都去見約翰的想法。可是,已經恢複往日生活的約翰會如何對待自己呢?一想到這一點,艾琳就提不起勇氣。


    而且,她還考慮到光的事。如果把光托給別人照顧的話,它可能就會被人吹無音笛了。


    最後,艾琳隻寫了一封信給約翰。她寫了一封長長的信,裏麵提到了學舍的生活、幽陽的事,不過就是沒寫到光——因為艾琳覺得萬一被他兒子看到,就大事不妙了。


    艾琳才跟約翰分別短短幾個月,然而兩個人共同生活的日子卻宛如遙遠的夢境一般,讓艾琳覺得很不可思議,也很惆悵。


    幽陽雖然舍不得和艾琳分開,但遺是回到了遙遠的故鄉去。即使知道兩個人到了秋天就能重逢,艾琳還是覺得少了幽陽的房間空蕩蕩的,感覺很寂寞。


    多姆拉以第一名通過了“畢業考”,得到獸醫的資格。他說從秋天開始,他會留在卡薩魯姆一年,一邊幫忙治療生病的野獸,一邊思考接下來的路。考取第一名學童的特權,就是有資格留在舉舍擔任教導師見習生,多姆拉帶著淡淡的表情說,他也會考慮走這條路。


    人數變少的夏天的學舍十分安靜。卡薩魯姆高地在夏天依舊很涼爽,不過到了盛夏時分,還是會聽到頻繁的蟬鳴,讓人感覺燥熱。打掃王獸舍的時候,總是讓艾琳汗流浹背。


    暫時擺脫課業之後,艾琳每天一大清早就會去找光,直到深夜才離開。在這種又像母子、又像姊弟的相處模式之下,艾琳突然發現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那就是——光似乎能夠理解艾琳的話。當然不是像人類懂人類的語言那樣百分之百理解,可是毫無疑問的,光真的聽得懂一些話。


    艾琳是在打掃王獸舍的時候清楚發現這一點的。


    在艾琳還沒清掃完的時候,光想要跑進王獸舍,於是艾琳便隨口罵它:


    “不可以進來喔!我還沒打掃完!”


    那一瞬間,光就在門口停下腳步。


    艾琳可以看見它的臉就在門口,並且看著自己這邊,不過卻沒有進來的意思。艾琳覺得它應該不可能真的聽得懂,所以還是繼續揮汗打掃。等到清掃完之後,她就放了一塊肉塊在地上說:


    “好了,可以進來了。”


    光一聽到,立刻興高采烈地鑽進門來。


    雞皮疙瘩爬上艾琳的後頸——不管怎麽想,光剛才的行動都讓人覺得它聽得懂艾琳的話。


    仔細一想,這或許也不是什麽不可思議的事。叫小狗等待,它們也做得到,所以王獸能夠做到這點其實也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


    突然降臨在眼前的可能性讓艾琳興奮地全身發麻。


    王獸究竟能理解多少呢?如果能結合豎琴的聲音、語言和動作來教光,說不定就能夠理解很多人類的語言呢!


    從那一天起,艾琳就埋首於教光語言的工作。


    開始著手之後,艾琳漸漸發現光理解的速度遠比狗或是馬快多了,也敏感多了。


    不僅如此,它還會靜靜地看著艾琳做事,並且加以模仿。


    就好像艾琳在揣測光的想法時,會經常覲察它的表情、動作、叫聲一樣,光似乎也會觀察艾琳的表情、動作和聲音。


    對於和母王獸單獨度過漫長的時


    間,進而學會在這個世界的生存之道的幼王獸來說,記憶母親的動作和聲音的意義應該是非常重要的吧——注意到這一點的同時,艾琳也感受到沉重的責任。


    “……我該當它的母親嗎?”


    煩惱到最後,艾琳跑去找艾薩兒商量,艾薩兒則帶著嚴肅的表情傾聽艾琳的話。


    聽完之後,艾薩兒的表情沉了下來。


    “原來如此呀……”


    一邊出神地摸著下巴,艾薩兒一邊沉默了一會兒。最後,她抬起眼睛看著艾琳。


    “艾琳,你擔心的是要是你當了光的母親,光就學不到王獸的生活方式和溝通方法,隻會記得和人類生活的那種輕鬆的方法,對嗎?”


    “是的。再這樣下去,就算它學會了我的話,也學不會王獸的語言的。”


    艾薩兒的眼中浮現哀傷的苦笑。


    “艾琳,你不用擔心這個。”


    “咦……為什麽?”


    艾琳驚訝地反問。


    艾薩兒平靜地說:


    “因為光會在這裏過完一生……它是獻給真王的野獸,絕對不可能回到野外去,你忘記這一點了喔!”


    艾琳覺得自己的胸口被重重地敲了一記。


    她什麽話都說不出口,隻能默默地凝視著艾薩兒。


    自己行禮離開艾薩兒那裏的事,以及走在走廊上的事,艾琳全都不記得了。


    看見光站在夏日豔陽下的那一瞬間,劇烈的悲傷便湧了上來。


    就算不使用無音笛、就算不讓它喝特滋水,光還是無法到野外生活,它隻能就這樣在這裏過完一生。


    淚水湧現,流過臉龐,艾琳默默地哭了。


    在這件事發生後不久,艾琳寄給約翰的信,以她作夢也想不到的形式退了回來。


    傍晚時分,當艾琳在喂光吃飼料的時候,一名事務員大叔跑來告訴艾琳,說艾薩兒老師找她,請她馬上到教導師長室去。


    艾琳趕緊洗了手,到教導師長室去,然而就在她站在門口等待艾薩兒讓她進門的時候,從教導師長室裏麵傳出來的聲音顯得既低沉又沙啞,讓艾琳有一瞬間還以為那不是艾薩兒的聲音。


    進去裏麵之後,艾薩兒一直看著艾琳。她的眼睛和顴骨都紅紅的。


    “……艾琳,到這裏來。”


    艾琳聽話地走了過去.艾薩兒便從辦公桌上的一個大包裹上拿起一個薄薄的信封,交給艾琳。


    信封外麵用黑色的端正字跡寫著艾琳的名字,反麵的寄件人姓名則是多薩納·阿三。看見這些字的瞬間,一股涼意掠過艾琳的胸口。


    她用顫抖的手指拆開信封,把裏麵的信紙拿出來。當第一行字躍入眼簾的那一瞬間,艾琳的頭腦就麻痹了,不管讀了幾次,那行字就是無法進入她的腦袋裏。


    ——昨天早上,家父多薩納·約翰因心髒病死亡——


    隻有這段文字在艾琳的腦海中浮現,艾琳就隻是用眼睛掃過文字而已。


    她是在艾薩兒把信從自己的手中拿走時,才發覺自己在流淚的。


    “我可以看嗎?”


    艾琳點點頭,艾薩兒便迅速地看了信。


    “好簡短的信呀,隻寫了最低限度的內容……真是個冷淡的兒子。”


    艾薩兒歎了一口氣,伸手抓住艾琳的肩膀。


    “……你要振作起來。”


    聽到這個沙啞聲音的時候,艾琳才真切知道約翰已死的事實。


    約翰的臉、約翰的聲音,在艾琳的心中浮現。


    她再也見不到約翰了。


    她原本還想讓約翰看看光,讓他嚇一跳的;她原本還希望自己第一名畢業之後,約翰能稱讚她的;她原本打算在那個時候對約翰說:謝謝你把我撿回家,能夠被你帶大,我覺得很幸福。


    這些重要的話,艾琳全都沒告訴約翰,約翰在艾琳什麽都還沒說的時候,就離開人世了。


    艾琳用雙手捂住臉,開始放聲大哭。


    繞過辦公桌走近艾琳的艾薩兒,用稍顯生疏的動作摟住艾琳。在艾琳哭完以前,她一直溫柔地摟著她。


    “別哭了。約翰曾經說過,跟你一起生活很幸福喔!他覺得你是他的驕傲,所以你別再哭了。”


    輕輕地放開手之後,艾薩兒拆開了擺在辦公桌上的大包裹給艾琳看。


    “你看,約翰留了這個給你。”


    出現在咖啡色的油紙包裹中的,是過去艾琳曾經從約翰的櫃子裏拿出來偷偷閱讀的書籍。


    “真有約翰的風格……你不覺得嗎?”


    艾琳沒辦法回答,隻是把額頭抵在那些書上,繼續哭泣。


    約翰的兒子在喪禮結束之後,就把簡單的訃聞、父親在遺言中提到的書籍寄給艾琳和艾薩兒。


    對他來說,他應該不想領養父親在頭腦不清楚的情況下,撿回來養大的霧之民的女兒吧!從他的做法就可以明顯感受到,如果艾琳跑去找他的話,他可能會看在艾薩兒的麵子上做一些該做的事,可是艾琳並不想再見到那個兒子。


    艾琳不想要除了約翰之外的監護人,她已經不是小女孩了。


    所幸在離開學舍之前,艾琳還不需要擔心食衣住的問題。畢業之後,她一定會成為能夠獨當一麵的大人吧!


    一麵看著黃昏的夏日天空,艾琳一麵想著和約翰一起度過的夏天。


    自己其實很幸運……這個想法忽然充滿她的內心。自己騎著鬥蛇,漂流到那個地方時,就算沒有被任何人發現而就這麽死去,也是很自然的。如果撿到自己的人是個大壞蛋的話,她根本無法想像現在的自己會過著多麽悲慘的生活。


    約翰的笑臉在艾琳的眼中浮現,當時真的很幸福,那些日子就像艾琳的珍寶一般,無可取代。


    (長大以後,再去卡修山上的夏季小屋,看看旁邊的那片花田吧!)


    就躺在約翰最喜歡的那片花田,對著天空說話吧!


    告訴約翰自己有多感謝他、有多想他、過了什麽樣的日子、成為什麽樣的大人吧!用能讓約翰笑著說“是嗎,你很努力喔”的方式生活吧!


    在橫跨天空的長長雲朵從淡紫色變成群青色之前,艾琳一直佇立在草原上。


    5、傷


    夏天過去,學童們回來上課的時候,光也開始換毛了。


    在柔軟滑順的眙毛下方,開始長出很有光澤的毛,不過因為現在正值換毛的高峰期,所以全身部是結塊的胎毛,模樣就跟披著一條破布一樣。


    “哎呀,光的樣子看起來好可憐喔。”


    許久不見的幽陽一來到放牧場就這麽大喊。


    “別這麽說啦!我不是告訴過你。王獸的幼年時期很長嗎?聽說完全長出成獸的毛需要花上好幾年的時間,再過一陣子,等到它的胎毛掉光之後,應該就會變成比較漂亮幹淨的女孩了。”


    艾琳一說完,幽陽的眉毛便高高地挑了起來。


    “女孩?光是母的嗎?”


    “嗯。我是前陣子才知道的。”


    當幼王獸開始換毛,就是判斷性別的時候了。艾薩兒教了艾琳判斷的方法以後,艾琳才確認了光是母的,當時真的非常感動。


    抱著醫藥箱經過的多姆拉插嘴說:


    “唉,是女孩沒錯,不過是個破布女孩哩。”


    幽陽嗬嗬笑了。


    “哈哈,破布女孩這個形容方式真是一絕。”


    看起來確實是這樣。艾琳忍著笑,噘起嘴巴。


    “太過分了啦!”


    接著艾琳對光說:


    “不要理他們。等你變漂亮以後,我們再來修剪毛吧,光。”


    不知道光是不是曉得艾琳在對自


    己說話,它倏地抬起頭,看著艾琳。然後,它一邊用喉嚨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一邊開始搔著身體。換毛的時候,果然遺是會癢吧!大量的胎毛在空中飛舞。


    “如果是狗或馬的話,還可以用刷子幫它們梳毛。”


    多姆拉說道。


    “喔……對耶。”


    艾琳喃喃說完,隨即轉身跑向倉庫——因為她認為狗用的刷子太小了,不過馬用的刷子可能就派得上用場。


    艾琳拿著刷子回來的時候,多姆拉和幽陽都吃驚地看著她。


    “你想做什麽?”


    “什麽想做什麽,我怎麽能讓這個女孩被人叫破布呢!”


    一麵感覺到背後的多姆拉和幽陽倒抽了一口氣,艾琳一麵朝著光走去。光一邊發出嗄嗄嗄的撒嬌叫聲,一邊張開已經長得很大的翅膀眺上跳下。脫落的胎毛也同時在空中飛舞,飄到艾琳的臉附近,讓她不由得用手臂遮住臉。


    “哇……別這樣,光,乖一點。”


    光雖然還在撒嬌地鳴叫,不過遺是聽話地收起翅膀,低頭用臉頰磨蹭艾琳的肩膀。


    “……我真是不敢相信。”


    幽陽帶著驚訝的表情小聲地說:


    “王獸竟然跟她這麽親近……簡直就跟狗和貓一樣嘛!”


    多姆拉點點頭。


    “真的。”


    艾琳把馬用的刷子放在光的鼻子前,讓它聞聞味道。


    “我要用這個幫你梳毛,你要乖乖的喔。”


    光不太在意地聞了聞刷子的味道,而當艾琳用刷子輕輕地梳理它腰部附近的胎毛時,它就會愉快地發出叫聲,大概覺得很舒服吧!


    “你太大了啦!用馬用的刷子梳的話,可得花上一整天呢!我得做一把你專用的刷子才行。”


    艾琳一邊說話,一邊從光的腰部梳到腹部、胸部,而當地吧刷子伸進翅膀根部時,刷子卻不小心和毛纏在一起了。光發出呻吟,凶暴地露出尖牙,想必應該很痛吧!


    連思考的時間都沒有,銳利的牙齒就擦過了艾琳的耳垂和肩頭。


    如同被火鉗燙到似的熱度爬過左耳和左肩,艾琳叫著向後跳。她步履蹣跚地往後退,並在草地上跪了下來。鮮血流過她的臉龐,眼前的青草即刻染上了鮮血。


    在混亂的思緒中,艾琳想到了一件事。


    她把重心放在單腳膝蓋上,轉身對背後的多姆拉大喊:


    “不要吹……不可以吹無音笛!”


    正要拿出無音笛的多姆拉嚇得停住手。


    艾琳用右手壓著耳朵,站了起來;左肩的感覺與其說是痛,不如說是像麻痹了一樣毫無知覺。


    “絕對不能吹!”


    再對多姆拉喊了一次之後,艾琳轉過身麵對光。


    光開始驚惶失措了,血的臭味和艾琳的模樣讓它激動地拍動翅膀。


    得罵光才行,得在現在這個時間點罵它才行,得告訴它人類被它的牙齒咬到時是會受傷的……


    雖然心裏這麽想,可是看見沿著手臂滴在草地上的鮮血之後,艾琳卻說不出話來。她的心跳加快,眼前搖搖晃晃的。


    她開始耳鳴了,腦袋裏麵好像有蟬在叫似的。她的眼睛前方綻出銀色的光芒,冷汗也流個不停。艾琳轉身背對著光,開始踏著不穩的步伐朝著幽陽和多姆拉的方向走去。


    她茫茫然地看著兩個人爬上柵欄,朝著這裏過來。她的視野越來越模糊了。


    (……不能倒下去。)


    倒下去的話,就會嚇到光。艾琳拚命地拖著腳步繼續走著。


    就在她因為幽陽和多姆拉扶住自己的身體而鬆了一口氣的瞬間,耳鳴隨即變得嚴重起來,四周也跟著暗了下來。


    睜開眼睛的時候,艾琳還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躺在柔軟的棉被裏,她呆呆地看著天花板。


    秋天午後的透明陽光從窗戶射了進來,左邊的耳朵和肩膀痛得厲害。艾琳忍著耳朵的疼痛慢慢地轉動臉,結果發現有個人坐在她枕邊。


    看見艾薩兒難過的表情,艾琳的記憶便全都回來了。


    “……真是的。”


    艾薩兒喃喃說道:


    “你做了件蠢事呢!”


    艾琳的臉扭曲了。


    一想到得意揚揚地拿著刷子接近光的自己,艾琳就羞傀得無地自容,自己真的做了一件蠢事。光現在如何呢?幽陽和多姆拉一定也在擔心自己吧!


    艾琳把棉被拉到眼睛的地方,遮住了臉。比起疼痛或是其他因素,羞恥心才是她哭的原因.


    “喂,別用棉被蓋住頭,會碰到耳朵的!你的耳朵縫了三針、肩膀縫了八針喔!”


    艾薩兒用嚴厲的聲音說著,毫不留情地掀開棉破。


    “如果覺得丟臉的話,就不準再做這種奸事。這次隻是傷到耳朵和肩膀,可是要是再向右徧一點點,你的頸動脈說不定就斷了。要是真的演變到這種情況的話,你一定就沒命了。王獸不是貓狗,你呀,就是被自己眼光很親近的這件事情衝昏了頭,才會連這種理所當然的危險都察覺不到!”


    艾琳哭著點頭。她的抽噎激烈到讓她呼吸困難。


    艾薩兒歎了一口氣。


    “……我也有錯,竟然會這麽信任你。光的身型已經接近成獸了,接下來你還是不要跟它有身體上的接觸會比較好。”


    艾琳瞪大眼睛看著艾薩兒。


    “……我不要。”


    艾薩兒睨視著艾琳。


    “我不管你要不要,不行的事情就是不行。就算光沒有惡意,可是隻要它露出尖牙,即使是短短的時間,你都有可能被咬斷脖子。”


    艾琳在枕頭上方可以移動的範圍內搖搖頭。


    “我……知道,我……絕對……不會……再……大意了。”


    為了停止嗚咽,艾琳死命地吸著氣,同時這麽說:


    “可是……如果我跟它……保持距離的話,光就……太可憐了。光把我……當成母親,在它……獨立之前……請……讓我……待在它……身邊。”


    艾薩兒皺著眉頭,沉默地注視了艾琳一會兒。接著,她無奈地說:


    “……你呀。要是老抱著這種一廂情願的想法接近光,遲早有一天會送命的,你完全陷入養獸人經常陷進去的錯覺裏了——這次的事情是偶發的意外,倘若沒有發生這種事,光絕對不可能傷害自己,對光來說,自己是很特別的存在——你是不是這麽覺得?”


    艾琳的臉突然扭曲。艾薩兒見狀,用平靜的口吻說:


    “確實,你對光來說可能是如同母親一般的存在……可是。野獸就是野獸。”


    艾薩兒突然中斷了對話,用手摸了一下臉。


    然後,她用疲憊的雙眼看著艾琳:


    “你呀,知道野獸為什麽會服從於其他野獸嗎?”


    還沒等艾琳回答,艾薩兒就說:


    “野獸會服從其他野獸,就是因為其他野獸比自己強——它們感受得到對方的地位比自己高。對野獸來說,最重要的就是分辨出誰是強者誰是弱者。你學過吧?群居的野獸們會藉由力量的大小來決定地位,弱者要服從強者。在野獸的世界裏,這就是左右生存的嚴酷法則。弱小的孩子無法從父母親那裏得到食物,還會被強勢的手足趕出巢外,或者是被殺死。弱小的公野獸是無法留下自己的後代的;甚至連自己的地盤都無法守護。所以呀,在一對一的關係中,判斷誰的地位比較高,對野獸來說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艾薩兒伸手從懷裏掏出無音笛,在艾琳眼前搖了搖。


    “你很討厭使用這個吧,可是啊,這是人類這種弱小的生物唯一能對王獸那種擁有壓倒性力量的野獸,展現自己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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