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約翰之子


    搖搖晃晃地用細細的腳站起來的小馬,用鼻子頂了頂母馬的腹部下方,一邊用鼻頭壓著母馬的乳房,一邊喝奶。


    約翰這才放心地鬆了一口氣,他把目光投向站在小馬旁邊的艾琳。


    “……應該沒問題了吧。真是一場大騷動哩,現在終於可以放心了。”


    約翰其實不打算讓多奇生子,不過艾琳卻強調不讓多奇生小孩的話,多奇就太可憐了。


    知道艾琳賣掉自己增加的三個巢箱裏的蜂蜜,以便賺取配種的費用之後,約翰終於投降了。


    接近生產期的時候,平常的約翰馬匹的農家主人也過來幫忙,不過在多奇開始陣痛的昨天晚上,農家主人卻因為次男不小心被鐮刀割傷了腳而無法過來協助。也因此,約翰和艾琳隻好用不熟練的手法照顧生下第一胎的多奇。


    “你的頭發上有稻草喔。”


    被約翰這麽一說,艾琳笑著將頭發上的稻草拿下來。


    這四年來,艾琳不斷地長高,雖然手腳還是老樣子,跟木棒一樣細,苗條的身材卻散發出女孩的氣息。


    看著帶著溫柔微笑凝視著小馬和母馬的艾琳,約翰再次感受到艾琳已經從小孩變成女孩了。


    每當約翰注意到這一點的時候,就會感到介懷,覺得對於這個女孩來說,沒有母親還是不太好。


    艾琳確確實實在成長為女孩,不過她自己卻似乎沒注意到。


    如果她自己想綁頭發的話,應該也能綁吧。不過直到現在,艾琳的發型還是跟小時候一樣,剪短及肩;而且她也不在意衣服髒不髒,總是修改約翰的舊衣服來穿。


    當約翰在城鎮上看到和艾琳同齡的女孩時,心裏總是會覺得不安,懷疑自己沒有好好地把艾琳養成一個漂亮的女孩子。由於沒有照顧女兒的經驗,約翰也不知道該如何才能把艾琳教育成和一般女孩一樣的女孩。


    如果到了一定年紀還是不注意打扮,這個女孩會不會因此而過著不幸的生活呢?


    艾琳並不是所謂的美女,不過約翰仍然覺得她的五官很清秀。隻是,艾琳擁有某種和別人完全不同的獨特氣質。


    想事情的時候,艾琳有時會散發出一種宛如深山湖泊的寧靜,讓人無法想像她隻是一個十四歲的女孩。


    然而,艾琳並會昂人覺得她的心思很陰沉,隻要她露出笑容,約翰的心情就會驟然開朗,仿佛太陽光穿過雲層湧下來一樣。


    “你累了吧?去洗個澡,小歇一下吧。”


    約翰這麽說完之後,艾琳搖搖頭。


    “我想再多看一會兒,叔叔才該先休息呢。”


    約翰伸了一個懶腰。


    “好吧,那麽我就先去休息咯,我也上了年紀了。以前就算一個晚上不睡覺,也都不痛不癢……你也別太逞強啊。”


    艾琳點點頭,開始溫柔地替多奇擦汗。


    一走出去馬廄,和煦的春日包圍了約翰。


    空氣中混雜著暖烘烘的突圍和嫩綠新芽的方向,約翰深深地吸了一口這個春天的香味。


    這個時候,一陣劇烈的疼痛猛然從胸口躥升到約翰的背部,就好像某種人抓住他的心髒狠狠捏住一般,讓他無法呼吸。約翰壓住胸口,在草地上跪了下來,在悶悶的痛苦之中,她邊冒著冷汗邊感到疼痛漸漸減緩。劇烈的疼痛消失後,無邊的不安卻依然在她的內心擴散,讓他站不起來。


    剛才的痛楚可不是開玩笑的。最近,約翰經常突然心悸,踹不過氣來,感覺好像有什麽東西壓著胸口似的,種種狀況都讓他有些在意,而剛才感受到的劇烈疼痛則讓她清楚知道身體出狀況了。


    約翰用雙手撐著膝蓋站了起來,然後用手掌抹掉沾滴汗水的臉。


    剛才的自己,說不定隻差一步就達到死亡的幽穀了,接下來,會不會又像剛剛那樣,突然迎接死亡的來臨呢?


    這個想法在腦海中浮現之後,約翰呆呆地站在日光下的春日庭院裏,淚流不止。


    我就是想剛剛那樣突然死掉,艾琳……


    就算艾琳再怎麽能幹,終究還是個孩子。沒有可以保護她的人,孑然一身的年輕女孩會遭到什麽的對待,約翰實在不敢想。當黑暗的未來真實地浮現在約翰心頭,她不得不用手捂住嘴巴,閉上眼睛。


    自己死了之後,就把艾琳托付給誰——得認真思考這個問題才行。他一直覺得那還是很久以後的事,不過已經不能再拖了,現在就得好好想想……


    約翰睜開眼睛,踩著沉重的腳步橫過庭院。


    轉過源自的轉角處是,約翰聽到了鳥的呼氣聲,嚇了一跳。


    有個人站在屋子前麵——一名穿著附近絕對看不到的王都風格裝束的青年。


    看見青年的臉之後,約翰仿佛凍結了一般停下腳步。


    “阿三……”


    青年的嚴重浮現複雜的神色,有好一段時間,兩個就這樣動也不動地麵對麵,注視著彼此。


    最後,青年小聲地說:“好久不見……父親。”


    艾琳和那個被稱為約翰孩子的青年見麵前,從青年的臉上看見了過去艾琳經常看到的表情,也就是祖父看著自己和母親時露出來的那種表情——那時應將“為什麽霧之民會擺出一副有如家人的態度出現在這裏”的情節藏在心裏的表情。


    “……初次見麵,我叫艾琳。”


    艾琳將頭抵著地板,行了一個正式的大禮,阿三隻是微微地點頭。


    然後,他沒有對艾琳說任何一句話,直接轉身麵對約翰。


    “父親,請您好好考慮一下。衷心期待父親回複往日聲譽的人,並非隻有我和母親,高等學舍的教導師、學生們也都一直這麽希望著。”


    約翰稍微低下頭,目光停留在半空中,沒有回答。


    阿三繼續說:“難得多薩利埃爾公爵想要挽回父親的名譽。達卡蘭公已經因為謀反真主的罪名失去地位,絕對不會再幹涉學舍的事了。父親,求求您,請您回來。大家都在等待父親回來!”


    約翰抬起臉,凝視著兒子。


    “……讓我考慮一下。”


    阿三皺起眉頭。


    “父親!有什麽好考慮的!曾經貴為王都最高高等學舍榮譽教導師長的父親,難道想在這種深山中結束一生嗎?”


    約翰帶著苦笑看著兒子。


    阿三生氣地用下巴比了一下艾琳。


    “如果您是在意這個女孩的話,就由我來說服母親。隻要讓她住進家裏,等到年紀差不多的時候再隨便找個工匠嫁掉就好了,對吧?隻要成為多薩那家的養女,應該就找得到對象了。”


    約翰將目光移向艾琳,但是艾琳卻低著頭沒有看向約翰。


    約翰沉默了很久,最後還是低聲重複了同樣的話——


    “讓我考慮一下。”


    阿三說自己會在十天後的休假再來一次之後,就回去了。


    一天的工作在寧靜中結束,等到晚餐的餐具也收拾幹淨之後,艾琳便悄悄地站了起來,走向馬廄。


    她把手上的燈掛在柱子上,溫和的光芒似乎讓小馬覺得很刺眼。


    小馬站得很穩,這讓艾琳大感驚訝;多奇則是愛憐不已地嗅著小馬的味道。


    就在艾琳呆呆地靠著柵欄,看著多奇母子的時候,腳步聲從後方傳來。


    約翰站在她的身邊,把手肘靠在柵欄上。


    兩個人沉默地看了多奇母子一陣子,最後,約翰開口說:“……原諒我,阿三是個隻在王都高等學舍裏生活過的男生。他雖然是個性情真摯的男生,不過卻對於名譽和身份地位的高低十分在意……”


    艾琳把臉轉向約翰:“叔叔以前是教導師長啊……


    ”


    約翰露出些許苦笑。


    “之所以沒把這件事情告訴你,是因為……從見到你開始,我就覺得自己重生了。我在王都的高等學舍之中,也就是隻有富裕的高階職能階級的子弟才能入舍的達姆紐昂學舍擔任了二十年的教導師、十二年的教導師長,原本打算忘記那些日子,想要在用字遣詞、待人接物上都回歸為平民階級,以一介養蜂人的身份度過餘生。”


    一邊摸著下巴上的舊傷,約翰一邊平靜地說了起來:“我很喜歡教小孩子。對我來說,老師這個工作並不是繼承前一代的衣缽,而是我的天職。因為是喜歡的工作,我也做得很熱心。我想我應該是個風評不錯的教導師吧。能在四十歲的時候當上教導師長,大概也是因為那些風評的關係,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不過卻發生了某件事。”


    約翰把目光移到小馬身上,可是他的眼中並沒有小馬。


    “教導師對待每個孩子的態度都必須公平——然而,教導師也是人,自然會忍不住比較關心成績優秀、性格又好的孩子。在我的學生中,有一個叫尼卡納的少年。他並不是來自富裕家庭的孩子,不過他真的是個頭腦聰穎、個性又開朗的孩子;相反的,即便我努力公平對待大家,還是有那種怎麽也無法喜歡的學生,他是一個叫薩曼的學生,父親是高級官僚達卡蘭。”


    約翰皺起鼻子。


    “他是一個能夠臉不紅氣不喘大說謊話的少年,而且還特別喜歡說那種會陷害別人的惡意謊言。他可以流暢、煞有介事地說出殘酷的謊言,嫉妒心很重,隻有自尊心異常地高……”


    仿佛要咽下口中湧出的苦澀一般,約翰沉默了一會兒。


    “從高等學舍畢業的少年們會經由最後一次考試的成績,決定他們能不能從事理想的之夜。薩曼當然打算繼承父親的職業,成為高級官僚,可是他的成績卻遠遠不及那個標準。最後一次考試是由我來評分的,尼卡納考了最高分,他的目標本來就是高級官僚,隻要有那樣的成績,自然能成為高級官僚,我也很為他感到高興。”


    講到這裏,約翰的臉扭曲了。


    “可是,在考試結果發表的前一天晚上,薩曼在他父親的陪同下來到我家。然後他們告訴我,尼卡納威脅薩曼。他說,尼卡納脅迫他在考試的時候,要故意寫錯答案。如果薩曼考取好成績的話,尼卡納就要把薩曼曾經欺騙朋友的事情告訴那位朋友。”


    約翰哼了一聲。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我說,尼卡納本來就比薩曼優秀許多,根本就沒有脅迫薩曼的必要……唉,不過在他的父親麵前,我當然是說得比較委婉,但是意思就是那樣。薩曼的父親聽到之後怒火中燒,說自己的兒子沒有理由破壞自己的名譽、說那種自己曾經欺騙朋友的謊。接著,他強迫我踢掉尼卡納,讓薩曼的分數提高。不過,我說什麽不肯接受。”


    約翰閉上嘴巴,沉默了一會兒之後,才擠出接下來的話:“……結果哪天晚上,薩曼自殺了。”


    艾琳驚訝地看著約翰。約翰的側臉覆蓋著艾琳在此之前從未看過的陰影。


    “達卡蘭責怪我,說是因為我不相信他兒子,兒子才會自殺的,還說一直偏袒尼卡納、對薩曼有差別待遇的我,根本不適合擔任達姆紐昂學舍的教導師長,最後學舍的主辦人多薩利埃爾公隻好罷免我的職務。”


    約翰露出苦笑看著艾琳。


    “說實話,我現在還是覺得薩曼是為了報複我才自殺的。被過剩的自尊心操縱的他,對於無法如他所願成為高級官僚一室感到異常的怨恨,於是便籍由自殺來傷害別人,讓別人後悔,可是啊,艾琳……教導、指引那種人,才是教導師的工作。”


    約翰的眼中參雜著深刻的痛苦神色。


    “我會拚命地保護優秀的孩子,對薩曼則是沒由來地討厭,隨隨便便就輕易地放棄。而且在薩曼死了之後,我更是無以複加地討厭他。倘若諸神願意為我將時光倒回,我一定還是會做出同樣的事,不肯對薩曼多做付出吧——比起職務遭到罷免,我發覺自己竟然有這樣的想法時……更是感到愕然。”


    多奇的鼻子發出了噗嚕噗嚕的聲音。


    約翰看向馬兒們,陷入了暫時的沉默。


    接著,他緩緩開口:“我想要繼續在這裏和你生活——不過說真的,我也很迷惑。學舍和其他的地方一樣,上演著爭權奪利的戲碼。對於擁有強力後盾的教導師來說,那裏是個很愜意的地方,可是被我這種失去地位的人所教過的學生們,大概也會被其他教導師排擠吧——學生們因為我的無德而懷才不遇,我卻隻追求自己的幸福,這樣子真的好嗎?……”


    約翰轉想艾琳。


    “……你想要成為我的養女,在王都生活嗎?”


    艾琳凝視著約翰,沒有說話。


    約翰其實想回去——約翰自己可能沒有注意到,不過在聽著約翰說著以前的事時,艾琳聽著約翰用字遣詞的變化,已經確實地感受到這一點了。


    艾琳一直覺得,這一天遲早會來臨。


    隨著一點一點地了解社會是怎麽一回事,艾琳也不得不發現約翰並不是天生的養蜂人。


    因為每天晚上,約翰教授她的廣泛學問、豎琴的知識,都不是一個農民階級的人能學的,而是需要深度的教養和知識當後盾。


    約翰雖然沒說,不過艾琳從之前就會偷偷做好心理準備,她認為離別的日子總有一天會來到。這不是預感,是為了不昂自己在那天來臨時感到難過……為了保護自己,隻好做出這種覺悟。


    自從母親突然離開自己那時候開始,艾琳就不在相信永遠不變的幸福了。


    變化總是會在不經意的情況下造訪。即便變化忽然降臨,艾琳也不想再次體驗失去母親時的那種哀傷了。


    所以,艾琳一直對約翰使用敬語,但約翰感受到艾琳這種心情了嗎?……


    艾琳很喜歡約翰,很想永遠跟他住在一起。


    可是,隻要一想到要在王都——和那個兒子住在同一屋簷下,帶著低人一等的心情過日子,最後和某個工匠結婚,了卻一生,艾琳就覺得人生毫無意義。


    嫁給工匠的女子都過著什麽樣的生活,艾琳再清楚不過了,像母親那樣以一個職能者謀生的女人,在那個村子裏隻有母親一個而已。


    成為工匠的妻子,就隻能不斷地生小孩,養育小孩,為男人奉獻生命、做家事之中,過完一生,艾琳實在不想過那樣的日子。


    就算和約翰分別,得靠自己一個人活下去,艾琳還是不願意過那種生活。


    ……我想知道很多事情、思考很多事情。


    母親為什麽會覺得操縱鬥蛇是大罪——這個疑問現在還是沒有解開。隻不過,每天艾琳回想起母親的表情和舉止,就覺得自己似乎有點了解母親的心情了。


    看見蜜蜂們那井井有條到令人驚異的生活,以及在荒山野嶺中生存的昆蟲、野獸們那多彩多姿的生活時,艾琳有時會覺得自己變成一個小小的光點,孤單地漂浮在廣大的星空中——無論是人類、野獸還是昆蟲,萬物都變成一個個小光電,平等地在黑暗中閃耀,它們也以這樣的方式,去感受這個世界。


    隻要心中有過一次這樣的幻想,艾琳偶爾就會討厭起養蜂的方法。


    最讓艾琳心生反感的,就是製作蜂王乳——一小匙就值一枚小粒銀的蜂王乳。為了製作這個,約翰必須巧妙地操縱蜜蜂。


    奪取蜜蜂們為了哺育女王而竭盡心力擠出來的汁液,然後儲存起來,就變成能夠換取大量金錢道。


    可是,每當艾琳看到操縱著蜜蜂的約翰,臉上的表情就會一沉,並且回想起母親玩弄著掌中那支能夠操縱鬥蛇的無音笛的模樣—


    —那個時候,母親是不是和自己一樣,對於操縱生物這件事情感到厭煩呢?


    母親是不是也覺得自己就像是浮在廣無邊際的黑暗中的一顆小光點呢?鬥蛇是不是也覺得自己是一顆小小的光點呢?——還有,人類是不是也對操縱鬥蛇這件事情,感到厭煩了呢?……


    鬥蛇為什麽會以那種方式存在?人類又為什麽會以這種方式存在呢?


    這或許是沒有答案的問題。不過卻讓艾琳的內心隱隱作痛。她很想找出這個問題的答案。


    “叔叔……”艾琳開口。“王都裏麵,有收女孩子的學舍嗎?”


    約翰的臉上露出了難過的神情。


    “……有是有,不過那種學舍隻有教授女孩如何成為貴族,高級職能者的妻子,所以就算你去了那種地方,應該也沒辦法滿足你吧。”


    歎了一口氣之後,約翰搖搖頭。


    “要是你是男生就好了——我不知道這麽想過多少次了。要是你是男生,就算阿三反對,或是任何人反對,我也會把你送進達姆紐昂學舍去。”


    如果是貴族的女兒,倒也不是無法進入達姆紐昂學舍學習。可是,那種情形是極少數,出生職人階級家庭的艾琳也不可能獲得入舍許可。


    約翰伸手摸摸艾琳的頭發。


    “你不想去王都和我們一起生活嗎?”


    艾琳咬緊嘴唇,企圖掩飾自己的顫抖,然後她低下頭,點了點頭。


    “……我覺得和叔叔一起生活很幸福……我希望能永遠這樣下去。可是,如果無法如願的話……我……”


    說到一半的時候,艾琳停下來吸了一口氣,才繼續說下去。


    “想要一個人生活……我不想要……在叔叔王都的房子裏,以養女的身份……嫁出去。”


    約翰閉上眼睛,接著,他點了一次頭。


    “我想也是。你並不是那重嫁給工匠階級的男人,就會得到幸福的女孩子。”


    可是在自己的健康狀況出了問題的現在,約翰無法保證哪一種生活對她而言比較好,就算將來她必須過著那樣的生活,約翰還是覺得不能讓艾琳一個人孤苦伶仃地生活著——發掘到自己的身體出狀況的這一天,自己的兒子竟然就出現了,約翰覺得這是神明的安排,不由得歎了一口氣。


    “要怎麽辦才好呢……”


    自從見到了阿三,知道約翰即將和自己離別的那一天開始,艾琳的心中就一直盤算著一個可能性。


    雖然已經是四年前的事了,可是從那個偶然遇見野生王獸的夏天以來,艾琳就被王獸給吸引了——或許應該用著迷這個字來形容比較正確。


    每年到夏季小屋生活的時候,艾琳都會跑去那個斷崖,看著王獸母子。約翰不知道因為這件事情罵了艾琳多少次了,不過她還是無法不去看它們。


    被艾琳打敗的約翰曾經一邊歎息一邊說過這樣的話:我也認識一個跟你一樣,深深為王獸著迷的女人。


    艾琳抬起眼睛,注視著約翰。


    “……叔叔。”


    “恩?”


    “叔叔以前說過,你有認識的朋友在王獸保育場工作。叔叔說對方是個女人,還是替王獸看診的獸醫。”


    約翰眨眨眼。


    “恩,你是說在卡薩魯姆王獸保育場工作的艾薩兒嗎?雖然說是王獸保育場,但那裏其實也隻負責照顧王獸受傷到死亡的這段時間……”


    約翰的眼前浮現了那個以下級貴族女兒的身份到達姆紐昂學舍念書的學伴。她是個皮膚黝黑,連恭維都說不上漂亮的女生,不過卻擁有聰明的頭腦,和約翰的想法也不可思議地契合。


    “艾薩兒嗎?恩——”約翰皺著眉。他的眼中浮現出複雜的神色。


    “原來如此,還有獸醫這條路啊。如果是獸醫的話,即使是屬於高級職能階級,但是因為要碰觸動物的血,也就是從事所謂的不潔工作,所以是可以讓女人來當的。對你來說,這或許很適合……在卡薩魯姆學舍裏,有很多以成為獸醫為誌向而從各地過來的孩子,他們一邊照顧王獸,一邊學習醫術,對你來說,的確是個適合的環境。”


    即使嘴上這麽說,約翰還是有些顧慮。


    “可是,王獸獸醫經常會麵臨很險峻的狀況,是非常辛苦的職業。隻要王獸出了一丁點的問題,獸醫就會被問罪。依情況不同,還有可能被判死罪呢。”


    被拉到檢察官麵前的母親身影在艾琳的眼底浮現,一股寒冷的感覺竄過她的心底。


    不過在此同時,母親的另一個模樣也在心中浮現。


    母親那小心翼翼地摸著鬥蛇身體的白皙雙手,和凝視著鬥蛇的寧靜眼神……


    刹那間,艾琳的心情就像是看到了燦爛的光芒一樣,她想起來了——她想變成像母親那樣的人,像母親那樣擁有豐富的醫學知識,並用那些知識幫助野獸的人。


    我想變成王獸獸醫——這個想法宛如燎原的野火似的,在艾琳的心頭蔓延。


    “叔叔。”艾琳抬起臉:“我的母親就是獸醫。”


    約翰睜大了眼睛,“你說什麽?”


    “說是獸醫,其實也隻是專門照顧鬥蛇的獸醫罷了。我是在大公領地西邊的登阪郡裏的鬥蛇村長大的……”


    艾琳微微低著頭,開始說出一直藏在心底的那個秘密。


    母親是霧之民,不過卻和鬥蛇眾領袖的長子結婚,生下了自己。母親因為這件事情為被霧之民放逐,但是因為醫術高超,所以被委任照顧鬥蛇中最具攻擊戰力的“牙”。


    某天淩晨,“牙”不知為何全部都暴斃死亡,母親因此而被問罪,並處以殘忍的死刑。


    自己為了解救母親而潛入沼澤裏,可是最後卻被迫騎上鬥蛇、離開母親,來到這個地方。


    由於艾琳不願意說出母親以呼哨操縱鬥蛇一事,所以她唯獨跳過那一段,把其他過程原原本本地全部告訴了約翰。


    聽了艾琳的話,約翰驚訝得嘴巴半張。


    “……原來是這樣啊。喔,這樣一來,我一直在意的謎團就解開了。”


    約翰一邊搖頭,一邊喃喃地說:“在我發現你的時候,你的全身上下都沾滿了因為鬥蛇的黏液而變成膠狀的泥巴。我一直在想原因為何……原來是這麽一回事啊……”


    這段過去遠比約翰想像得還要沉重而殘酷。


    約翰靜靜地凝視著艾琳。


    “既然這樣,你應該不會想當王獸獸醫啊?”


    艾琳搖搖頭。


    “叔叔,我非常喜歡母親照顧鬥蛇時的身影。母親是全村最棒的獸醫……我一直都想變得跟母親一樣。”


    一麵看著艾琳言重浮現的澄澈光芒,約翰一麵點了點頭,“我知道了。既然這樣,我就去拜托艾薩兒吧。”


    2入舍試驗


    從早上就一直下個不停的雨,在艾琳他們的馬車通過卡薩魯姆高地的時候,終於停了。


    在強烈的風勢帶動下快速移動的雲朵還是灰灰暗暗的,不過雲的那邊已經散發出白色光芒,雲層間隙中也可以窺見藍天了。


    川流而過的雲影拂過坡度平緩的卡薩魯姆高地。


    王獸保育場被高高的柵欄圍了起來,不過因為保育場腹地非常廣大,幾乎就是整個卡薩魯姆高地,所以柵欄顯得一點兒也不高。


    過去,王獸保育場曾經設置在距離王都非常接近的拉薩爾高地,但是生病、受傷的王獸被視為會玷汙神聖真王的的不吉利象征,所以就被迫跟其他王獸隔離了。


    這種照顧受傷王獸的地方,就是位在從王都坐馬車要花上大約一整天的卡薩魯姆保育場。


    這座保育場還附設了以培養獸醫為目的的學舍。


    在類


    似達姆紐昂學舍的高級職能者學舍當中,以成為獸醫為目標的孩子們,全都是出生自高級職能階級家庭的子弟,他們隻要取得好成績,就可以成為獸醫當中階級最高的“上師”。


    可是,在卡薩魯姆學舍學習的孩子們全都是工匠階級的子弟,即便得到了獸醫的資格,他們也隻能當“平師”。


    就算如此,這裏還是聚集著來自全國各地、渴望成為獸醫的孩子。他們都是希望能學習醫術,取到資格之後回到故鄉,以一名獸醫的身份生活下去的孩子。


    這間學舍是靠真王提供的經費營運的,孩子們的衣食住全部都由學舍提供,也不用另外繳學費,所以有很多貧窮的家長都希望把自己的孩子送到這裏念書。


    因此,年年都會有大約一百個孩子從各個地方來訪,希望能夠進入這間學舍,然而真王資助的經費最多隻能收六十個學生。就算學舍能從鄰近的牧場主人那裏賺取一些家畜的治療費用,不過那些錢光是拿來支付教導師們的生活費和俸祿就已經很勉強了。


    修完課程、從學舍畢業的孩子,每學年約十人,換言之,能入舍的孩子人數也是十人。也因為如此,判斷孩子是否能夠入舍的“入舍考試”難度非常高。


    自從決定把艾琳送進這間學舍學習之後,約翰便非常積極地行動。


    首先,他寄了一封信給長年擔任卡薩魯姆學舍教導師的學伴——艾薩兒,說明事情的原委,並請她一定要讓艾琳參加“入舍考試”。


    在等待艾薩兒回信的半個月內,約翰一邊和其他養蜂人交涉蜜蜂的交易,一邊教艾琳,為“入舍考試”做準備。


    春天飛也似的過去了。


    好不容易等到艾薩兒的回信寄到時,艾琳一直看著約翰拆信的手,雙膝也無法克製地一直顫抖。


    艾薩兒的回信非常簡單。


    除了夏天舉辦的正規考試之外,基本上是不會另外舉辦“入舍考試”的。可是因為有三個學生嚴重違反規定,必須在今年春天離開學舍。既然是約翰你這個特別朋友的請托,我也可以特別舉辦一場“入舍考試”。


    隻不過,考試十分嚴格。因為是特別舉辦的,隻要應考者沒有達到一般正規考試的前三高分數,我就毫不留情地淘汰,所以來應考之前請做好心理準備——看不出是女人寫的豪放字跡這麽寫著。


    前往卡薩魯姆保育場的路上,艾琳和約翰幾乎沒說什麽話。寂寞,期待和不安交雜而成的情緒,讓兩個人都說不出話來。


    在卡薩魯姆學舍前方走下馬車的同時,潮濕的青草味頓時衝上臉頰。


    陰暗的雲朵被風吹走,明亮的日光時而從雲朵的細縫間射出來,被雨水淋濕的草原閃閃發光。


    卡薩魯姆學舍突兀地建在這片廣大高地的正中間。


    那裏有三大棟的兩層樓木造建築物,每一棟建築物的牆壁都被風雪侵蝕成黃褐色。黑色的瓦片屋頂上長滿青苔,大概是風播的種吧,有的屋頂甚至長了雜草所開的花朵。


    些微的嘈雜聲從玄關大門深處傳來,不過現在大概是上課時間的緣故,這裏安靜得讓人無法想像一共有六十個學生。


    約翰把手放在艾琳的肩膀上。


    “不用擔心。針對十二歲的孩子們準備的‘入舍考試’,你是不可能考不上的。別緊張,隻要靜下心來解答問題,你一定會考上的。”


    艾琳點點頭,不過還是緊張地口幹舌燥。


    艾琳把馬的韁繩綁在門旁的馬柱上,約翰同時敲響了掛在大門上布滿青綠色銅鏽的鍾。鍾發出了悶悶的聲響,不禁讓人懷疑這樣的聲音真的能傳進這扇大門裏麵嗎?一會兒,大門發出摩擦的聲音,一個高大的人影從門內現身了。


    一開始,艾琳還以為出來的是一名中年男子,直到看見陽光下的那張臉以後,艾琳才發現對方是女人。女人身上那件從胸部到膝蓋的白色圍裙上沾滿髒汙,還穿著和男人一樣長及腳踝的筒狀褲子。當她來到身邊時,艾琳聞到了一點野獸的臭味。


    明明還沒到老人的年齡,女人的短發中卻參雜著白發,臉也曬得黝黑,而且滿是皺紋,讓艾琳立刻聯想到肉幹。


    那個女人解開鐵門的門鏈,把門往內測拉開,招呼兩個人進去。


    “好久不見了,艾薩兒,你真是完全沒遍欸”


    艾薩兒的臉上浮現微笑。


    “老了啦……你曬得很黑呢。”


    艾薩兒的視線突然轉向艾琳。


    “你就是艾琳吧。”


    艾琳把額頭抵在合十的雙掌上,正式地行禮。


    “我是艾琳,請多多指教。”


    艾薩兒點點頭。


    “個子真高呢。我聽說你十四歲,不過看起來已經有十六歲的樣子了。”


    約翰把手放在艾琳的肩膀上。


    “不過太瘦了。她是在這兩年突然抽高的,以前根本就是個風一吹就會飛走的矮冬瓜。”


    艾薩兒又點了一次頭。


    “我帶你們參觀學舍吧。”


    兩個人跟在邁開步伐的艾薩兒後方,走進學舍。


    裏麵有些陰暗,不過非常空曠,從明亮的戶外進來時,會讓人感覺到短暫的目眩,老舊的木造建築物所飄散的獨特味道,和男學生們如陽光般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這對約翰來說,是非常懷念的味道。


    在玄關的土間脫掉短靴,換上艾薩兒拿給他們的室內鞋之後,兩個人踏上走廊,在艾薩兒的帶領下開始走在微暗的走廊上。


    並排在走廊南邊的好像是教堂,學生回答老師的聲音傳了出來。


    北邊也有好幾間房間,不過卻靜悄悄的,毫無生氣。


    艾薩兒在走廊盡頭的拉門前停下腳步,拉門上掛了一個牌子,上麵用古老的字跡寫著:“教導師長室”。


    約翰慌張的阻止了艾薩兒拉開拉門的手。


    “等一下,艾薩兒,現在的教導師長是誰?”


    艾薩兒對著低聲說話的約翰挑挑眉毛,拉開拉門。


    溫和的陽光從南側的半開玻璃灑了進來,房間裏什麽人都沒有。


    “你不曉得嗎?從兩年前開始,我就已經當上教導師長了。”


    約翰睜圓了雙眼。


    “哇……我還以為你對教務沒有興趣咧……”


    艾薩兒哼笑一聲。


    “這裏又不是達姆紐昂,有野心的人是無法長久待在這裏的。在卡薩魯姆啊,教導師長是毫無野心的人才能坐的位子,而且還得抱定要在這裏待上一輩子的決心才行。”


    從他進教導師長的那一刻起,艾琳的目光就被北邊牆壁上的書櫃給吸引住了——上麵陳列的書籍比約翰的藏書還多。


    由於艾琳看著書架出了神,所以完全沒注意到約翰的表情。


    就教導師長室來說,這間房間實在太樸素了,連約翰都藏不住臉上的驚訝。艾薩兒本來就是一個不重視外在裝飾的女人,所以房間的擺設如此樸實並弄成這樣——每一樣家具都非常老舊,沒有任何昂貴的。


    教導師長室其實就是學舍的代表,來訪的客人都會來看看這裏,以便感受學舍的學風和經營狀況;看過這個房間,就可以了解卡薩魯姆是個什麽樣的學舍了。


    暑假的旁邊是一個大大的立鍾。上麵清清楚楚地指著時間。


    空蕩蕩的房間地板上鋪著厚厚的地毯,正對拉門之處放了一張矮桌,還有和室椅。


    房間正中央有一個嵌入式的火爐,周圍環繞著四張矮桌,每張矮桌旁邊都放了兩張和室椅。


    火爐專用的木炭圍成小小一堆,裏麵蘊涵著火光發出了燦亮的紅色。鐵製的鍋架上放著一個陶壺,白色的蒸汽從陶壺的壺嘴飄了出來。


    艾薩


    兒指了一下圍著火爐的和室椅。


    “坐在那裏吧,我來泡茶。”


    看見約翰的表情,艾薩兒露出苦笑。


    “這裏沒有泡茶的侍女啦,要是有錢雇傭那種人,我寧願多收一個學生。”


    艾薩兒熟練地泡好茶之後,把茶杯放在兩個人麵前。接著,她看著艾琳的臉。


    “先不管有沒有考上,今晚你就和約翰一起住在這裏的宿舍吧。長途旅程應該讓你很疲累了,考試可以等到明天再考,你覺得呢?”


    艾琳把剛接過來的茶杯放回桌上。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興奮的關係,艾琳一點兒都不覺得累,而且也不想再繼續接受這種煎熬了。


    “……如果能夠現在考試的話,還是現在考比較好。”


    艾薩兒點點頭。


    “那就這麽做吧……先喝口茶,這應該可以讓你冷靜下來。”


    熱茶裏麵不知加了什麽,散發出柑橘類的果香。淡淡的甜味讓艾琳在喝下去的同時,身體也跟著從內部開始暖和,摸著溫熱茶杯的指尖感到有點刺痛。雖說是春天,穿越過降雨高地的旅程還是麵臨不少風吹雨打。直到喝了茶之後,艾琳才發現自己的手指凍僵了。


    如同艾薩兒所言,喝了茶之後,艾琳的緊張稍微緩和了一些,她終於可以好好觀察房間裏的東西了。


    “你的臉色好多了呢——那我們就開始吧。約翰,你過來這裏。”


    約翰“黑咻”一聲,拿著茶杯站起身,來到艾薩兒的桌子旁邊坐下。艾薩兒隨即拿出三張紙、墨水瓶和一枝小楷毛筆,放在艾琳麵前。


    “好了,你可以開始寫了,時間是一度。”


    看見薄紙上密密麻麻的文字那一瞬間,艾琳的心髒便開始猛烈跳動,甚至有種隱隱作痛的感覺。她把舌頭往上顎頂,頭腦完全停擺了。


    做了一次深呼吸之後,艾琳專心地看著文字,第一張紙上寫著算式,第二張紙上寫著和生物生態有關的問題,第三張則是作文。


    當第一個問題的答案浮上腦海的時候,艾琳覺得自己的心倏地鎮靜了下來。後來,她就完全聽不到周遭的聲音了。


    在三張紙上寫完所有答案之後,艾琳又檢查了一次,接著安靜地放下筆。


    “……好了嗎?”艾薩兒問,“還不到半度。”


    艾琳眨眨眼。她一點兒都不知道究竟過了多少時間,總而言之,她全部都寫完了,再想下去也寫不出什麽新答案。


    艾琳拿著紙站起來,走到艾薩兒那邊去。


    艾薩兒接過紙張,從桌子上拿起老花眼鏡戴了起來。接下來,她開始看艾琳的答案。


    剛才一直沒聽到的立鍾聲響,現在開始傳進艾琳的耳裏了。


    她也注意到陶壺的蓋子因為熱水沸騰而發出的聲音。


    艾薩兒迅速地看過答案,並將紙一張張放在桌上,看到第三張作文的時候,她卻花了相當長的時間閱讀。


    讀完以後,艾薩兒將視線投向約翰,而不是艾琳。


    “……原來如此,這是你的愛徒吧。”


    約翰的臉上慢慢地浮出微笑。


    “怎麽樣?”


    艾薩兒什麽都沒說。她把作文紙放在桌上,用指關節叩叩地敲著紙。


    然後,她抬頭看著站得直挺挺的艾琳。


    “你可以不用進入初級班,直接跳到和你年齡相當的中等二段班。不過,實習的時候還是要跟十二歲的學生一樣,從收集王獸和家畜的糞便開始……這樣可以吧?”


    沉默了片刻之後,艾琳點點頭。


    “是……是,非常謝謝您。”


    “那就這樣吧。等到今天晚上的晚餐時間,我就把你介紹給學生們。”艾薩兒微笑。


    看見這個微笑的瞬間,艾琳才清楚地確定自己考上這間學舍了。大概是緊張感突然消失的關係,艾琳無法抑製聲音的顫抖。


    “是……請多多、指教。”


    艾薩兒稍微轉了身,拉了一下從天花板的小洞上垂下來的繩垂。


    不一會兒,敲門的聲音就響起了。


    “教導師長,我是卡裏薩。”


    艾薩兒回答“進來”以後,一名比艾薩兒年輕一些,胖得好像快要爆開的女人拉開門走了進來。


    艾薩兒向約翰和艾琳介紹這個女人。


    “這位是卡薩魯姆學舍的舍監,就是她負責代替六十位學生的母親,照顧大家的。”


    卡裏薩露出陽光的笑容。


    “說是學生,倒不如說是惡童呢,累死我了,我可是好不容易才熬過每一天的呢……哎呀,不好意思我忘了先打招呼了。我叫卡裏薩,你就是新來的學生吧?”


    艾琳行了一個正式的禮。


    “我叫艾琳,請多多指教。”


    卡裏薩的笑聲變大了。


    “哎呀,真是有禮貌,果然還是女孩子比較好。你會打掃、洗衣服,或縫補衣物嗎?”


    在艾琳開口之前,約翰就先回答:“在我們家,所有的家事都由這個孩子一手包辦,我想她應該不會造成您的麻煩。”


    “哎呦!那就太好了。說到那些學生,真的是一點用也沒有。我說教導師長,我們以後還是多招收一些女學生吧。”


    艾薩兒的臉上浮出苦笑,沒有回答,隻是把手放在艾琳的肩上。


    “讓卡裏薩帶你參觀學舍吧。卡裏薩,艾琳會編入中等二段班。也請你順便帶她去參觀宿舍的房間,告訴她在這裏生活必要的東西。”


    卡裏薩睜大眼睛。


    “哎呀,一下子跳級兩年呢,還真是優秀。”


    這麽說完,卡裏薩對約翰露出一個微笑。


    “我會好好照顧她的,請您不用擔心。”


    約翰深深地一鞠躬。


    “那就麻煩您多多關照了。”


    “不必那麽客氣……那麽艾琳,來吧。”


    約翰轉頭看著艾薩兒。


    “這個孩子的衣物還放在馬車裏……”


    “這個你不必在意,待會兒我會叫工作人員去幫忙拿下來。你今天晚上也要住在這裏吧?今天晚上艾琳不用住在宿舍裏,你們兩個人可以一起住在宿舍的客房。”


    “是嗎?那樣的話就太好了。”


    艾琳被卡裏薩帶出去之後,約翰對著艾薩兒低下頭。


    “我知道我的要求很不合理,不過你還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真的很感謝你。”


    艾薩兒拿起桌上的三張答案紙,交給約翰。


    她用沉默的聲音對則開始閱讀的約翰說:“……我當了三十年的教導師,看過非常多優秀的學生,所以就算是隻有一點小小的計算錯誤,其他全部答對,我也不會覺得大驚訝。可是呀,這篇作文真的讓我嚇了一跳。”


    約翰把另外兩張紙放回桌上,開始閱讀艾琳的作文。


    對於“為什麽想要成為獸醫”這個問題,艾琳的回答是——


    “我想知道活在這個世界上的生物,為什麽會以這樣的方式存在。無論是生物或是非生物,萬物為什麽能以各自的方式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總讓我覺得非常不可思議。蜜蜂的工作效率高得令人無法置信,就算同樣是蜜蜂也有很多不同的種類,隻要一思考起其中的原因,問題就會源源不斷地浮現。我想知道生物為什麽會以這樣的方式存在,包含我自己在內。


    野獸不像人會說話,為了治療它們的病,人類必須學會所有與它們有關的事情。學習這方麵的事情,一定可以找到以上問題的答案。”


    紙上寫著這樣的文章。


    約翰把寫著作文的紙放在桌上,看著艾薩兒。


    艾薩兒開口說:“……你真是個徹頭徹尾


    的教導師呢。明明都已經離開學舍了,可是一看到優秀的孩子,你還是會想要教育對方。”


    約翰搖搖頭。


    “不是這樣的……她不是我找出來的,艾琳是突然跳進我的生活中的。”


    從自己救了艾琳,到艾琳的母親發生的事,約翰全都告訴了艾薩兒。


    當他們聊完的時候,從窗戶射進來的陽光已經變成夕陽特有的蜜糖色了。


    艾薩兒輕輕皺起眉頭,壓低聲音說:“……是嗎?原來她有這樣的背景啊,她會安靜得不像個十四歲的孩子,就是因為發生過這些事吧。”


    艾薩兒低著頭,口中喃喃說著:“她的母親是打破戒律的守戒之民嗎?……”


    約翰跳起眉毛,“守戒之民?”


    約翰的聲音讓艾薩兒回神似的抬起臉。


    “真是的,我老是改不過來,我剛才指的就是打破戒律的霧之民。一看見那個孩子的眼睛,我就知道她擁有霧之民的血統,隻要艾琳進了這間學舍學習,我就會嚴格命令這裏的人們——包括學生在內,必須平等地對待她,關於這一點,你就不用擔心了。”


    約翰鬆了一口氣似的緩和了表情。


    “謝謝,聽你這麽說,我就安心了。”


    艾薩兒的臉上露出苦笑。


    “……不管是霧之民、大公領民、身份低賤的人民,或是女性,隻要有一顆願意幫助野獸的心,隻要有能夠幫助野獸的頭腦,就足以成為這間學舍的一員。”


    這個時候,約翰仿佛又在艾薩兒的臉上看見好久以前,和自己一起在學舍學習的那個強勢的女學生的影子。


    3幽陽


    食堂寬闊的天花板上掛著八盞如同紙燈籠一般的吊燈,它散發出來的光芒溫和地照亮了跪坐的學生們,以及在餐桌上一字排開、樸素卻多量的料理。


    被帶到晚餐座位上的艾琳,在同桌男學生的視線下感受到一種悶悶的壓迫感。


    這是她第一次看見這麽多男生,也是第一次同時被這麽多人注視,所以她緊張得不得了,站在旁邊的艾薩兒是如何介紹自己的、自己又是如何和大家打招呼的,她到後來完全想不起來。


    更讓艾琳驚訝的是,當她一坐進被帶進的座位時,隔壁桌的高大女孩就堆滿笑容,握住艾琳的手。


    “我好高興喔!是女生耶!”那個用奇妙的音調這麽喊著的女孩,緊緊握住艾琳的雙手。


    “我之前都好孤單喔!在這麽一大群男生之中隻有我一個女生,一直讓我覺得很拘束。現在你一來,我就有同伴了!神呀,真是太感謝您了!”


    初次見麵的女孩突然熱情地表現出對自己的歡迎,讓艾琳有點不知所措,不過周圍的男孩子卻賊賊地笑了起來。


    “……什麽叫覺得很拘束啊。”


    “還真敢說哩,你明明就吃得比我們還要多,而且也過得悠悠哉哉的。”


    女孩仿佛完全沒聽到男生們說的話,用力地搖著自己握著的雙手。


    “那個呀,我叫幽陽,我們要做好朋友喔。”


    幽陽的雙手大得可以完全包住艾琳的手,而且非常溫暖。


    看見那個發自內心的開朗笑容,艾琳也不知不覺地露出笑臉。


    “我是艾琳,我才要請你多多指教呢……”


    幽陽的眼中浮現了喜悅的光芒。


    “喔,真是不錯的笑臉呢!你看起來雖然很成熟,笑起來卻非常可愛喔。”


    這麽大聲說完之後,幽陽對著男生們回過頭。


    “喂,你們不覺得嗎?”


    男生們隻是露出苦笑,沒有回答,不過他們的苦笑讓艾琳感受到一種哥哥看著調皮妹妹的感覺。


    “來,吃吧吃吧,在冷掉之前趕快吃。”


    這麽說完之後,幽陽比教導師們和男生還要更快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吃了起來。


    看見艾琳驚訝地看著幽陽時,男生們全都咧嘴一笑,然後像是在說“你也可以吃喔”似的,對艾琳點點頭。


    坐在教導師長旁邊的約翰看到艾琳開始吃飯之後,這才鬆了一口氣。


    艾琳很聰明,不過卻是個背負著孤單命運的女孩。因為她擁有霧之民的血統,所以約翰很擔心艾琳會被學生們孤立,可是看來是他多慮了。


    仿佛看穿了約翰的想法一般,艾薩兒說:“……那一班有幽陽在,不會有問題的。幽陽是個跟太陽一樣開朗的孩子,雖然她的個性很急躁,不過她絕對不會在意別人的想法,也不會讓別人擔心她。”


    看著那個狼吞虎咽、一直跟艾琳說話的高大女孩,約翰點了點頭。


    那我就放心了——這種想法當場在心中擴散開來。從兒子出現的那一天起,一直卡在他心中的大石消失了,他的心情也輕鬆了許多,隻不過在這份輕鬆當中,還參雜了寂寞。


    隔天,目送約翰搭乘馬車離開時,艾琳哭了。


    對於救助了倒在湖畔的自己,還把自己當成親生孩子一般照顧的約翰,艾琳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言詞表達心中澎湃的情緒。


    艾琳隻能深深地低下頭,聽著逐漸變小的車輪聲。


    她知道被約翰疼愛、保護的幸福生活從這一刻開始消失了。


    *


    卡薩魯姆學舍裏的生活讓艾琳很不適應,剛開始,她真的覺得很迷惘。


    艾琳自己也覺得很意外。沒想到最讓自己感到痛苦的,竟然是和多數的學生維持相同的步調生活。


    在學舍裏,從起床到睡覺的時間都得跟其他學生一樣。之前和約翰一起生活的時候,隻要該做的工作已經做完了,艾琳就可以隨心所欲地度過剩餘的時間,可是在這裏,幾乎沒有一點獨處的時間。


    至於授課方麵,如果是艾琳第一次接觸的領域,她就會覺得很有趣,不過如果是約翰已經教過她的內容,她就會覺得很無聊。


    另一方麵,艾琳感興趣的課程總是會讓她的腦袋裏接二連三地浮現問題。這讓她覺得很困擾。以前約翰教她的時候,她都是一有問題就發問,可是在這裏卻沒有這種學生。大家都隻是默默地聽課,所以艾琳也不敢一個人舉手發問。


    進行家畜治療的實習時也一樣,那隻是單純記住教導師教過的東西,再重複相同的作業而已,這讓艾琳覺得很無趣。就算她很在意某件事,想要好好觀察,她也不能愛做什麽就做什麽。


    某天晚上,幽陽看著艾琳的臉,擔心地說:“你好像很累耶,臉色很差。”


    幽陽和艾琳是所有學生之中僅有的女學生,所以她們不是住在男生住的大房間裏,而是住在雙人房。本來這間房間是幽陽一個人住的,艾琳原本很擔心突然多了一個人會不會讓幽陽覺得不舒服,不過幽陽似乎是打從心底感到高興。


    一起生活以後,艾琳發現幽陽確實是個個性直爽的溫柔女孩。


    美中不足的,就是她做事十分性急,以及會大聲說夢話的習慣。有時候艾琳會在半夜被幽陽突如其來的夢話嚇醒,不過這也會變成隔天早上的笑話。


    十天、二十天過去,兩個人的感情好得宛如從很久以前就開始一起生活似的。


    每當幽陽關心自己的時候,艾琳總會為自己的笨口拙舌感到抱歉。


    因為她不太習慣和人交談,所以即使遇到什麽困擾,也不知道該怎麽辦。


    住在真王領地北邊的偏僻山裏的幽陽,乍看之下雖然大咧咧的,但其實是個感情非常纖細,很快就察覺出別人煩惱的女孩。


    “那也是理所當然,跟那些矮冬瓜們一起收集糞便確實很累,一定很吵吧。”


    艾琳苦笑著搖搖頭。


    “不是,和矮冬瓜班的人一起工作,其實很好玩……我煩惱的不是那個


    ……”


    艾琳支支吾吾地把自己實在不太習慣和大家一起作息的事情坦白說出來。幽陽睜大眼睛聽著艾琳斷斷續續地說出心中的迷惘和痛苦,等到艾琳一閉上嘴巴,她就“喔~”了一聲。


    “原來你是在煩惱這種事情啊,不過從外表還真是完全看不出來呢。男生們都說艾琳很成熟,明明是插班生,卻很自然地融入大家,他們都很欽佩你耶。”


    艾琳吃了一驚,她從來沒想過大家是這麽看她的。


    幽陽笑了。


    “什麽嘛,你沒發現呀?男生們都在注意你。你看,你不是擁有霧之民的血統嗎?所以看起來才會那麽神秘。”


    幽陽用直率的口吻這麽說:“艾薩兒教導師長叫我們不要提及你有霧之民的血統這件事,不過那是不可能的吧?人就是會對不同之處感到在意啊。我覺得與其不斷逃避,還不如大大方方地告訴別人不要因為這點不同就歧視自己,反而重要多了。”


    艾琳對著筆直看著自己的幽陽點點頭。


    “我也覺得這樣做比較好。”


    幽陽的表情突然亮了起來。


    “對吧?……其實我這個人說話都有一種口音,所以剛進學舍的時候,被男生們笑得很慘。結果,不是有一個叫加舒甘的人嗎?……”


    艾琳眨了一下眼睛。


    不一會兒,那個臉有點長、個子很高的少年便浮現眼前。


    “喔,我知道了,就是每次都把鞋帶綁成直的那個人嘛。”


    幽陽笑了。


    “沒錯。那個家夥很不會綁鞋帶……總而言之,那家夥幫我說話,他說,每個人生長的地方都會有當地的語言,不要因為這樣就笑人家,他還說:‘如果自己說的方言被人嘲笑,換成是你們,你們也不會高興吧。’”


    艾琳忍不住露出笑臉。


    “哇……他真是個好人呢。”


    “對吧?就是說嘛!這才最讓人高興吧?所以,我也不會假裝沒發現艾琳是霧之民。不管你的眼睛是什麽顏色,對我來說艾琳就是艾琳。”


    聽了這些話之後,自己的眼角有點發熱,這讓艾琳慌了起來。在她還來不及壓抑的時候,眼淚就掉下來了。


    幽陽的臉色大變,慌慌張張地抓起艾琳的手。


    “啊,你別哭,不要哭啦。對不起,我說話太直了。”


    艾琳看著下方搖搖頭。


    “……對不起。”


    艾琳努力想止住淚水,但是眼淚還是不停地流下來。艾琳粗魯地揉著眼睛,搖了好幾次頭。


    這是艾琳第一次發現,原來被人指指點點自己是霧之民一事,讓她受了如此深的傷害——祖父和約翰的兒子臉上浮現的表情,居然傷了她這麽深。


    ……幽陽真的很了不起。


    祖父雖然神為受人尊敬的鬥蛇眾領袖,卻冷淡地拋棄親生孫女,和幽陽比起來,祖父根本一點都不重要。


    艾琳揉揉眼睛,抬起臉注視著幽陽。


    “謝謝你。”


    幽陽沒有再多說什麽,隻是用盈眶淚水的眼睛,對艾琳笑了笑。


    4王獸之笛


    雖然幽陽很擔心,不過艾琳一點兒都不覺得和初級班的學生一起收集糞便、打掃環境是很辛苦的事。


    還留有稚氣的十二歲學生們在收集糞便的時候,總是一邊說“好髒”、“好臭”,一邊吵鬧不休;去打掃鄰近的牧場寄放在這裏的家畜圍欄時,學生們總是跑得一個也不剩,到最後通常都得靠艾琳一個人處理善後。但是,在獸圈裏的勞動工作對艾琳來說,卻是相當棒的發泄。


    最令艾琳感到興奮的,就是每天都能看見王獸。


    能夠照顧王獸的隻有最高級班的學生,艾琳他們則是靠近都無法靠近。中午時分,王獸會被放到高地上廣大的圍欄中間,艾琳他們就會利用這段時間去采集王獸睡覺時所鋪的稻草、或是去收集糞便——這才是初級班學生的工作。


    每當艾琳從遠處看著王獸時,她的心跳就會加快。


    在風和日麗的春天裏,王獸們擰足在坡度平緩的草原上,時而慢慢地振翅,時而曬著太陽。


    第一次看到王獸這副模樣時,艾琳感到些微的奇異感,她覺得這和她過去經常看到的野生王獸有某種地方不同,可是在那個時候,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有這種感覺。


    王獸是絕對不會和人類親近的野獸——教導師們不斷地對學生們這麽說。


    平常的王獸很溫順,可是一旦生氣的時候,它們就會很凶暴,所以接近王獸的時候,絕對不能大意。


    教導師們用非常平靜的口吻,說了一段往事——十三年前,一個隨意接近王獸的學生瞬間就被王獸咬死了,這些話讓正在收集糞便的初級班學生們全都嚇得發抖。


    艾琳一邊聽,一邊回想起以前在岩石平台上看見的光景。


    那是能夠輕易撕碎連刀箭都刺不穿的鬥蛇鱗片的牙齒,要是被那樣的牙齒咬到,人的身體大概就會像軟綿綿的脂肪一樣吧。


    “……知道了嗎?在升上最高級班,學到充分的知識和經驗之前,你們絕對不可以接近王獸,懂了嗎?”


    這麽說完之後,教導師便從懷中掏出一支小小的笛子。


    艾琳驚訝地張大眼睛——那支笛子和母親擁有的無聲音笛非常像。


    “這是無音笛,就算吹了也不會有聲音,不過隻要一吹這支笛子,王獸就會動彈不得。負責照顧王獸的最高級班學生,議定要隨身攜帶這支笛子,一旦繁盛什麽意外就能馬上使用。這支笛子是操縱王獸的唯一道具,你們要好好記住。”


    一名學童舉手發問。


    “笛子的聲音能夠傳到多遠呢?”


    “恩,大概十步左右吧。距離再遠一點就無效了——大家還是這麽想比較好。”


    艾琳覺得導師的聲音聽起來好遙遠。


    她萬萬沒有想到,王獸也跟鬥蛇一樣,能用無音笛來操縱。


    艾琳一邊聽著教導師的話,一邊覺得自己的心沉了下去。


    艾琳親眼看到有人吹無音笛,是在學舍生活開始半個月左右的時候。


    那天早上是個大晴天,可是過了中午,天空就突然布滿厚重的烏雲,還刮起了強風。


    正當艾琳他們在王獸的床上鋪著稻草的時候,一群高大的年輕人衝進王獸舍,大聲催促他們快點完成工作。


    “雷雲飄過來了,王獸要回來了啦!快一點!”


    王獸的習性是在雷聲響起的時候,立刻就會回到位於岩石平台上的巢穴裏,最高級班的學生們就是在擔心這一點。


    初級班的孩子急急忙忙地鋪好稻草,而就在他們正準備走出王獸舍的時候,在外麵觀察狀況的年輕人卻製止了孩子們。


    “等一下,現在先不要出來!有一頭王獸已經來到附近了!”


    他看向同伴。


    “可以吹了吧?”


    同伴點點頭。


    “現在是緊急,吹吧。”


    擋住孩子們的年輕人把手上的笛子放上嘴唇,用力地吹了起來。


    雖然什麽聲音都沒有,可是從王獸舍的窗戶看向外麵的艾琳,卻看到回來的王獸仿佛撞上了一麵隱形牆壁一般,僵直身軀倒了下去。


    倒在地上之後,王獸還是跟石頭一樣,一動也不動。


    閃電打了下來,王獸的身姿驟然變成白色。


    大雨傾盆而下,雨水拍打著王獸的身體,讓王獸在瞬間就濕透了,然而,王獸還是文風不動。


    艾琳全身起了雞皮疙瘩……那真是令人不寒而栗的光景。


    母親吹無音笛讓鬥蛇僵硬的場景,艾琳早已看過無數次,可是當時她從來沒有感


    受過這種寒氣——那支笛子能殺死王獸。


    這句話宛如閃電一般,閃過艾琳的腦海。


    實際上,被吹了無音笛的王獸不到十番就開始抖動身軀,看著學生們逃出柵欄之後,它就緩緩起身,走進王獸舍了。可是這句話和猶如石頭一般倒在草原上任雨淋濕的王獸身影,卻深深地烙印在艾琳的腦海裏,沒有消失。


    在夏天即將來臨的某一天,靠在柵欄看著王獸的艾琳腦中,還是一直浮現那句話。


    那個時候,艾琳終於了解到這裏的王獸為什麽讓她有種奇異的感覺了,因為這裏的王獸毛色很暗淡。


    迎著晨光飛翔的野生王獸那眩目的光輝——美得令人屏息的毛色光輝,這裏的王獸並沒有。


    因為它們都是因為受傷、生病而被送來這裏的王獸嗎?還是因為王獸一旦被人類飼養,就會變成這個樣子呢?


    教導師曾經教過他們,從幼王獸的時候就開始被人們飼養的王獸不會飛。


    腦中回想著在天空奮力飛舞的王獸,再看著佇立在這片原野上的王獸,艾琳覺得自己的心裏仿佛被幹冷的風吹過一般。


    母親把無音笛丟進火裏時說的話,在艾琳的腦海中蘇醒。


    ——媽媽不是不喜歡照顧鬥蛇……是不想要使用這支笛子。媽媽真的不想再看見聽到笛聲的瞬間,身體就會立刻僵硬的鬥蛇了……被人類操縱的野獸是很悲哀的。若是在野外,生死都由它們自己掌控。然而自從被人類關起來之後,它們便一點一點地衰弱。親眼看著這種事情發生,實在太痛苦了。


    艾琳想起了母親被爐火照亮的臉和她低沉的聲音,以至於當腳步聲來到距離她身後非常近的地方時,她都沒有注意到有人來了。


    “你在看王獸嗎?”


    艾薩兒的聲音讓艾琳嚇得回過神來,艾薩兒站在艾琳的旁邊看著王獸。


    “你經常在這裏看王獸,喜歡王獸嗎?”


    “……是的。”


    艾薩兒將目光轉向艾琳。


    “可是你的表情很陰沉呢。”


    艾琳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隻好沉默不語,不過,她忽然想起約翰曾經說過,眼前這名教導師長也深深為王獸著迷的事。


    等到艾琳注意到的時候,話已經說出口了——


    “……因為我覺得被人飼養的王獸很可憐。”


    艾薩兒動了一下眉毛,“你為什麽會這麽覺得?”


    艾琳把目光從艾薩兒身上移開,凝視著王獸。


    “以前我曾經看過野生的王獸,那隻王獸身上的毛不會那麽沒有光澤。它灰用強而有力的翅膀掀起巨風,在空中飛舞,在日光的照射下,她的身體會發出銀白色的光芒。”


    艾薩兒睜大了眼睛,“你說什麽?你看過野生王獸?”


    艾薩兒強烈的語氣讓艾琳驚訝地轉頭看著她。


    “……是的。”


    “在哪裏?”


    被這麽尖銳地質問,艾琳突然覺得自己的喉嚨被堵住了,“……卡修山。在卡修山的峽穀斷崖那裏,有王獸的巢。”


    艾薩兒皺起眉頭,“卡修山?你去那種人煙罕至的深山做什麽?”


    “去養蜂。約翰叔叔的夏季小屋就在那座山上,所以一到夏天,我們都會去那座山上生活。”


    “喔……”聽到這番話之後,艾薩兒這才鬆開了眉頭。


    “喔,原來是這樣……養蜂人到了夏天,就得到山上追花嘛。”


    艾薩兒到底在介意什麽呢?


    “看見野生王獸有什麽不好的嗎?”


    艾琳問完之後,艾薩兒搖搖頭。


    “沒那回事,反而應該說是很幸運。可以親眼看見野生的王獸是非常寶貴的經驗,除了狩獵人之外,應該沒有人看過野生的王獸吧。我也曾經因為想看野生王獸而到處走訪深山,可是連一次都沒看到。為了打聽野生王獸棲息的場所,我還去見過王獸獵人,但是對他們來說,王獸棲息的地方就像是隻有自己知道的金礦礦脈,所以他們不肯告訴我。”


    艾薩兒看向站在草原上的王獸。


    “待在那裏的王獸們的毛色,真的跟野生王獸差那麽多嗎?”


    “是的,野生王獸的毛會因為光線的不同而散發出不同顏色的亮光。沐浴在朝陽下和正午的日照下的毛色,看起來完全不一樣。可是,在這裏的王獸的毛色卻一直都是那麽暗淡,會不會是因為那些王獸缺少了什麽會讓毛發光的東西呢?”


    大概是在思考什麽吧,艾薩兒沉默地看著王獸一會兒。接著,她伸手指向一隻隻的王獸:“在左邊揮著翅膀的那隻納克,她的腸子不好,不能吃一般的飼料;她旁邊的德薩克長了大腸腫瘤,大概活不過幾個月了吧;右邊的沙德克則是得了爪牙軟化症。”


    艾薩兒回頭看艾琳。


    “那些王獸的毛色缺乏光澤,或許是因為生病的關係……不過,也有可能是因為其他原因。”


    艾薩兒一邊思考,一邊注視著艾琳,然後用平靜的聲音說:“如果讓你仔細觀察這裏的王獸,你覺得你能夠指出和野生王獸的不同之處嗎?”


    艾琳回視艾薩兒。


    “我不知道……不試試看的話,我無法回答您我做不做得到。”


    艾薩兒的眼中露出笑意。


    “你說得也對,那我換個方式問吧。你想找出野生王獸和這裏的王獸的差異嗎?”


    艾琳感覺到心跳正在加快。


    “想。”


    艾薩兒點了頭之後,抬起下巴。


    “那就跟我來。”


    艾薩兒快步朝著王獸舍的方向走去。


    艾琳原以為她們要進去王獸舍,不過艾薩兒卻直接通過王獸舍前方,走上了學舍後麵那片雜木林之間的小路,艾琳還沒來過這裏。


    穿過張著濃綠葉子的樹木之間的狹窄間隙之後,一間艾琳從未看過的王獸舍出現在眼前。


    一名體格強健的年輕人正好從王獸舍裏走出來,他的雙手分別提著桶子和裝糞的容器。注意到艾薩兒之後,他便調整一下姿勢。


    艾薩兒先看了桶子裏麵。


    “……幾乎都沒喝呢。”


    年輕人表情暗淡地點點頭。


    “是的。我照著教導師說的方法調整了特滋水,不過王獸還是一口都不喝。”


    艾琳吃驚地看這年輕人提的桶子。


    特滋水?……


    跟母親給鬥蛇的液體一樣嗎?還是所有加了營養成分、專門給野獸喝的水。都叫特滋水呢?


    艾琳若無所事地移動自己的位置,想要看看桶子裏的東西,然而就在她移動的瞬間,艾薩兒回過頭來。


    “你想看嗎?”


    艾琳臉紅了,“是的。”


    “那就看吧。”


    艾琳靠近桶子,看著裏麵的液體。顏色和鬥蛇的特滋水非常相似;艾琳再把臉往前貼近,一股藥草的味道隨即撲鼻而來——錯不了,這就是那個特滋水的味道。


    看到沉默的艾琳臉上的表情時,艾薩兒靜靜地問:“你知道裏麵加了什麽嗎?”


    艾琳猶豫了片刻,如果她回答的話,就必須連母親的事情都說出來了。


    可是,就在她抬起臉看見艾薩兒的眼睛那一瞬間,她就了解艾薩兒什麽都知道了。


    艾琳用平淡的聲音回答:“是用厚根草、羅狩草的根煎出來的汁液加上圖加拉蟲體液的混合液……如果和鬥蛇用的特滋水一樣,我覺得這份特滋水中的羅狩草量可能多了一點。”


    提著桶子的年輕人瞪圓了眼睛。


    艾薩兒點點頭。


    “沒錯,我們試著增加了羅狩草的量,因為羅狩草具有增進食欲的療效。不過看來


    還是失敗了呢。”


    這麽說完之後,艾薩兒看著年輕人。


    “辛苦了,你可以走了。把裝糞的容器留在這裏吧。”


    “是。”


    年輕人瞥了艾琳一眼,然後放下裝糞的容易,敬了一個禮之後隨即離去。


    艾薩兒跪了下來,拿起插在裝糞容器旁邊的刮刀,開始探查糞便的內容。艾琳也蹲了下來,看著艾薩兒的手勢。


    艾薩兒默默地探看了糞便一陣子,接著,她看向艾琳。


    “看到這些糞便,你有沒有注意到什麽?”


    “……顏色比其他王獸的糞便還要淡,裏麵也沒有混雜草梗,看起來很軟。如果這是一隻王獸一天的排便量,也未免太少了。而且糞便裏麵的毛很多這一點,也讓我覺得有點介意。”


    艾薩兒稍微眯起眼睛。


    “你在搜集王獸糞便的時候,也做了觀察吧。”


    艾琳眨眨眼睛,她不知道這種事情有什麽好提出來說的。


    “是的。因為我覺得那是我們搜集糞便的目的……”


    “可是,教導師們應該隻有叫你們‘去搜集糞便’,‘去打掃’吧?”


    這麽說來,教導師似乎沒有特別吩咐他們必須觀察,初級班的小鬼們也沒有在觀察糞便的樣子。


    艾薩兒的臉上露出些許苦笑。


    “搜集糞便啊,其實是初級班的學生在畢業時的考試。我們針對學生們負責的每一隻王獸進行相關問題的口試。考試時,幾乎所有的孩子都嚇呆了,他們沒想到糞便之中竟然藏有那麽重要的訊息,他們會為自己沒發現的事情感到驚訝——這是很棒的經驗。”


    “……原來是這樣啊。”


    從孩提時代開始,艾琳每天早上都會粘著母親到鬥蛇的“房”裏去,那個時候,母親一定會先去檢查糞便。母親會仔細地對艾琳說明糞便的狀態,並且告訴艾琳,透過糞便的狀態就能夠了解鬥蛇的身體狀況。


    有種類似的疼痛的感覺,在艾琳的胸口擴散。


    在這裏學到的每一樣知識,一定都可以和自己對母親的懷念連接在一起吧。自己也會一邊回憶著母親,一邊追隨者母親的腳步。


    艾薩兒看著低頭的艾琳,用低沉的聲音說:“……你的媽媽好像是鬥蛇眾吧?”


    艾琳抬起頭:“是的。”


    “你媽媽想把你教育成鬥蛇眾嗎?”


    艾琳搖搖頭,“我不知道,母親從來沒有這麽說過。”


    艾薩兒沉默地注視著艾琳,看見那副表情之後,艾琳忽然覺得對於這種迂回的刺探問題感到厭煩。


    “我母親確實是鬥蛇眾,不過和母親分開的時候,我才十歲。鬥蛇是什麽樣的生物、母親的工作有什麽意義——在還沒搞懂這些事情之前,我就和母親分開了。小時候我恨粘母親,所以對母親做過的事有印象,而且隻要一有什麽問題,母親就會仔細地告訴我,我才會知道特滋水的成分。但是再深入一點的事情,我就完全不清楚了——我很恨處死母親的人們,對他們也沒有什麽忠誠心。”


    對於眼露怒意看著自己的艾琳,艾薩兒也回以直率的眼光。接著,她用平靜的口吻說:“你別誤會了。我是聽約翰說他救了你的來龍去脈,不過對於你是鬥蛇眾的女兒這一點,我並沒有抱持什麽偏見。”


    “那……”


    艾薩兒舉手打斷了艾琳的話,繼續說:“我用這種拐彎抹角的方式詢問王獸和鬥蛇的問題,是有別的理由的,隻是我現在還沒打算說出來,不過日後應該會有機會告訴你吧。”


    艾琳皺著眉頭看著艾薩兒,她最討厭這種曖昧不清的說法了。


    艾薩兒不帶笑容地說:“王獸和鬥蛇都不是普通的野獸,它們是這個王國的基底,也就是所謂的政治性野獸。和這些野獸扯上關係的人,就算不願意,也會跟政治扯上關係。還有,政治是有秘密的,要是不小心把重要的訊息說了出去,就很有可能造成超乎想象的結果。”


    “但是,我又和那種事情扯不上關係。”


    艾薩兒直直地盯著艾琳說:“是嗎?那我就相信你的話吧。”


    嘴巴說相信,艾薩兒卻還是有所保留——艾琳生氣地瞪著艾薩兒,不過她卻徑自站了起來,拍掉膝蓋上的泥土。


    “跟我來……在我跟你說話之前,你都不要開口,也盡量不要發出腳步聲。”


    在王獸舍旁邊的櫃子裏拿出醫藥箱之後,艾薩兒便走進王獸舍。跟著她走進王獸舍大門的艾琳大吃一驚,因為裏麵黑得像是打翻了墨水似的。


    在艾琳每天負責打掃的王獸舍裏,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有一個外推式窗戶,隻要不是風雨太大的日子,那個窗戶都會一直開著,即使在夜晚也一樣。


    可是,這間王獸舍的窗戶是緊閉的,除了從入口射進來的光線之外,完全沒有別的采光。


    野獸的味道飄散在這片黑暗之中。等到艾琳的眼睛習慣黑暗之後,她模模糊糊地看見仿佛是牢房一般高至天花板的個子柵欄裏,有某個東西。艾琳隻看得見影子,不過可以看出大小比一般的王獸小很多。


    感覺到人類棲息的王獸大概是抬起頭了吧,在黑暗的深處,野獸的雙眼發出黃色的光輝。


    5.光


    艾薩兒走到牆邊,開始做起事了。


    在發出一聲擦木頭的聲音之後,一道日光灑了進來——原來是外推式窗戶稍微打開了一些。


    就在日光照到柵欄深處的瞬間,艾琳聽到一個類似嬰兒呻吟的聲音。


    蹲在王獸舍角落的柵欄深處的團狀物,一邊發出懼怕的聲音,一邊啪嗒啪嗒地拍動著翅膀。它的右肩似乎出了點狀況,右翅舉起的高度也沒有左翅那麽高。


    ……那不是成獸。


    是還需要母獸照顧的幼王獸。它粗魯地動了起來,把蓋在背上的毛毯給弄掉了,過分悲痛的聲音讓艾琳忍不住掩住耳朵。


    艾薩兒回到艾琳身旁之後,就把無音笛放在嘴邊,輕輕地吹了起來。


    刹那間,幼王獸就靜止不動了——它的翅膀維持在半張的狀態,黃色的瞳孔則凝視著她們,身體整個僵住了。


    艾薩兒把無音笛交給艾琳,低聲說:“如果我人還在裏麵,幼王獸就開始亂動時,你就吹笛子。”


    接著,艾薩兒拿著醫療箱,打開柵欄旁邊的門走了進去。


    艾薩兒先仔細地看遍幼王獸的全身上下。雖說是幼王獸,體長仍然稍微超過艾薩兒。艾薩兒挺直身體,開始查看幼王獸的右肩。那個部位應該有傷口吧?仔細一看,那裏的毛色有一部分變成了咖啡色。


    艾薩兒打開醫療箱,從裏麵拿出一把大剪刀。她用雙手使勁壓著剪刀柄,剪掉了患部周圍的毛,接著拿出裝了消毒水的水壺,為傷口消毒。


    要是幼王獸突然解除清醒過來,艾薩兒一定會因為逃避不及而被幼王獸扯裂。艾琳一邊把無音笛放在嘴邊,以便隨時可以吹響,一邊屏息注視著治療的過程。


    除了艾薩兒治療的肩膀之外,幼王獸的腹部、胸部也有脫毛的地方。


    它在自殘……


    心中感到鬱悶或是煩躁的馬會不斷地啃咬自己的身體。這隻幼王獸也啄了自己的身體,糞便中會摻雜羽毛,想必就是這個原因吧。


    艾薩兒迅速地結束治療之後,就輕輕地在幼王獸身上蓋上大毛毯。艾薩兒的動作非常溫柔,令人很難和平日的她聯想在一起。


    蓋上毛毯之後,艾薩兒通過柵欄旁邊的門走了回來,接著關上了外推式窗戶。


    艾薩兒催促著艾琳,兩個人便再度從陷入黑暗的王獸舍中走到外麵去。


    艾琳詢問正在把醫藥箱收起來的艾薩兒:“那隻幼王獸是因為受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獸之奏者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上橋菜穗子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上橋菜穗子並收藏獸之奏者最新章節